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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中国才是正经事

那段时间,在学校碰到其他外国人时,我经常会被问到有没有交到“一个中国女朋友”。能听懂中文的时候,我发现中国男性也在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后来懂了。部分白人男性不会中文,但是每天在胡同租的房子里接待不同的中国女性,他们还是能看懂邻居的眼神。

“我遇到了很多像你一样的海淀白人,”克里斯严肃地说,“在这里上学,一约会就约了十几个女生。一下子太多,来得太简单,人就变得虚无了。”

在北京,可以靠英语生存,但需要用中文生活。要像利诺那样做事,我得换个挡。我拿《欢乐颂》来学习。剧情简单易懂,语言表达直白,演员发音清晰——配合字幕,我能跟上。几个月的时间,我看完前两季全部九十七集,积累起四千二百八十一分钟的纯中文观影经验。剧中的日常闲聊给了我一些基本的交流技能。中国的电视剧能创造一种独特的既和生活有关,又不反映现实的平行世界:现实中,没有那么多摆在房间各角落显眼的酸奶盒。

“你是不是约了太多中国女生?”他问。刚到北京几个月,我一时跟不上克里斯先生的逻辑。

《欢乐颂》里合租的三个女孩甚至成为我的一种精神陪伴。我感觉自己跟她们一样,每天出门为自己的生活做点什么,可能晚上回家也觉得没什么进度,但第二天仍要继续。从来都不停下,日复一日地和世界作战。打鸡血式电视剧能让你一直向某种看不到的未来前行。就像《马男波杰克》里说的:“有时候你只想看一部无论发生什么,三十分钟结束之后一切都会好的剧。”《欢乐颂》更长点,但还是那个意思。

“怎么了?”我问他,进一步地困惑。

我搬到校外住了。找房子过程中,我首次面临一个在后面几年会反复出现的问题。它的名字叫“外国人临时住宿登记”。这个手续要求所有在华的外籍人士向公安申报自己的住址。除了租赁合同之外,还需要提交房子的房本和房东的身份证复印件。突然被租客要求拿出这些文件,有的房东会感到疑惑。有的嫌麻烦,干脆不租给外国人。

克里斯笑了一下,似乎得出了什么结论。

那次陷入住宿登记的僵局之后,给予我希望的是一个刚认识的年轻女歌手。她说只要花几百块,把护照给她,一周之内就能搞定住宿登记。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居然把护照交给了她。几天之后,歌手给我发了一个定位,让我去见她介绍的人。

“哦,”我说,对于在咨询中出现这样的提问感到有些困惑,“我从海淀区打车过来的。”

我站在北京郊区一个尘土飞扬的停车场,烦躁不安地等着交接。一辆白色的车开过来,停在我旁边。后座的车窗摇下来,一个男生拿着我的护照,伸出手递给我。

“不不,”克里斯摇摇头说,“你从北京哪个地方过来的?”

“住宿登记?”我问车上的人。

“意大利。”我理所应当地回答。

“办不了,”他回答,“需要去地铁站吗?”

站在自己的客厅兼咨询室,克里斯先生穿着拖鞋泡了两杯英式早茶,又从厨房拿来一盘饼干。“你从哪里来的?”克里斯边小口喝茶边问我。

歌手的计划泡汤了,我放弃在安立路和朋友同住的安排。

这是我用中文手写的第一封信,从香港回北京后交给了张老师。来中国半年了,阴差阳错,我熬过了最尴尬的语言彻底不通的阶段,达到了表达能力依然尴尬但对方大概能懂的程度。我还无法用中文讲我的精神状态。我还时不时地会想起乐乐,仍对没能够经营好那段关系感到有些愧疚,还有些留恋,并因此难以投入到自己的新生活。我联系上一个在北京做心理咨询的爱尔兰人,抱着可以直接讲英语的便利心态,在某个周日上午专程拜访了这位克里斯先生。

我在青年路和两个女生合租。“付三押一”的付款模式一度对我的存款产生打击。在知道房东是在北京有十七套房子的人之后,我心里不得不感到有些不平衡。好在某个周末的中午,房东抽空亲自来我们家,了解我的情况。文件凑齐了,我和他开车去派出所,把住宿登记拿到手里。像一个结尾遥遥无期、故事可轻易猜测的电视剧,每一次搬家都一样,会以不同的方式让这种外国人租房的烦恼重新浮出水面。

祝好,亚历

忙着处理这些烦人的琐事,不知不觉,中文从陌生语言转化成了我解决问题的工具。情绪不好,我听陈粒。想要静静,我练写字。我注册豆瓣,周末看毕赣的电影。我还试着用中文发朋友圈。现在回头看,我感慨那时候的亚历有多自信。内容再无趣,只要能写,我就敢发:“味多美真好吃”“太阳,我想你!”“我一定想我的猫”“大家你们好!我在卖一个真好的电影放映机,在欧洲买了。音箱我可以分文不取给你。有兴趣联系。”我还祝了一次清明快乐。在公众面前当傻子似乎是学外语不可跳过的环节——在过程中缺乏一些自我意识有一定的帮助。我使用中文的态度相当现实:只要别人能懂,我就不纠结细节了。语法、发音、词汇,都可以晚点再慢慢研究。

我刚到香港。明天上午电影节开始。和我的法国朋友利诺我们一起在一个香港房子住。房子里也有一个葡萄牙女生和她的男朋友。我们还没认识。但是他的女朋友说他不在香港。所以房子里可能只有三个人。昨天晚上飞机破了。我飞机里等了四个小时。工程师试试开始飞机,但它不馆用。我们者做公共汽车去过一个附近的旅馆,早晨一点到了。旅馆真棒。但是我早上五点回来了飞机场。七点终于飞机离开了。

学习中文像跑步:你会一次一次地感受到自己能力的提升,成就感会给你带来坚持下去的动力。这是种回报比较固定的投资,不会辜负你长期的付出。学习的成果因此成为自己心理上的支撑。坐地铁来回学校,在家写写作业,晚上做饭,这样的日常相当平淡,但是规律、稳定、踏实。无论以什么速度,我知道自己在往前走。让生活稍微忙起来,使自己专注于当下,这似乎治愈了各种烦恼。我被利诺鼓励并说服了:明年不去学校以英语授课的电影国际项目。试试考以中文授课的研究生,和中国人一起学电影。

老师好!

生活上,我渐渐地适应了。我能接受热水。表情包,还不太懂怎么用。在家楼下的社区食堂,阿姨总记得我吃面不放香菜。打车去和朋友吃饭的时候,我把微信的聊天记录放大,拿手机给司机看地址。司机一看就哈哈笑了——在地址的下面写着“我请你吃饭”。司机把手机还给我,开起了车,还在默默地笑。到了红灯,我们聊起意大利足球。在另外一辆出租车上,利诺跟不同的司机交流,聊起法国香水。

2017年3月13日给老师的一份信张老师:

仿佛周边的世界注意到了我心态上的好转,一系列的事情陆续出现在我面前。跟利诺一样,是演戏——外国人在中国的零门槛事业。从上一份工作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一年。虽说是学校内部的项目,也没有什么收入,但是仅仅是参与创作,发挥自己专业上的能力,就能给我一种自己是正常人的感觉,仿佛出狱重返社会。我终于有用了。

不,利诺。“我是真心的。”

我要演的是一个毕业短片——《从不好好告别的人》,导演找我扮演女主的外国男朋友。剧情中,我陪女主回老家见父母,自己却不会讲任何中文。导演希望我用手势和丈母娘交流。这让我感到有些落差,又比较讽刺:好不容易学会了讲点中文,还不许用!我们从白天拍到深夜,从五道口一个小区转场到出租车上,再到路边吃凌晨1点的杀青炒面。我利用拍摄的间隙和戏里的丈母娘闲聊,为外国男友表达上的欠缺做出补偿。

那学期,我和利诺几乎是对方生活中唯一的外国人。我们偶尔会串门煮咖啡喝,去五道口上瑜伽课,晚上到三里屯各大使馆听讲座。在路上,我们聊一聊最近利诺和亚历的生活里发生了些什么。利诺去东北当演员了,拍了几个星期的犯罪片,貌似要上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我们偶尔约着一起去学校食堂,努力和本地学生沟通。利诺笑我的口音,一度以为我是故意讲如此拙劣的中文。

除了对扮演的角色感到有些失望,我还是能够从拍摄现场获取某种力量。一直到最后,导演没表现出一丝疲惫,全程带着主创一起解决问题。近距离目睹女主的哭戏使我很佩服她的表演天赋。剧组各部门的同学更是动作利落,使拍摄很顺畅。四处张望看见人人都忙着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做的事属于某种集体付出的一部分。贡献再小,能往大家努力的方向靠近一步,别人对你的感激也是很厚重的。离开拍摄现场回家,我身体确实很累,心里却充满剧组每个人的生命力。

如果说怀念那个时候,是怀念那种简单、无顾忌、轻松的相处。回北京之后,老许送我一个真心公司的礼盒,那是我在中国收到的第一个圣诞礼物。春节后的某个晚上,他叫我一起吃饭。全程中文的四人聚会,我跟着老许学习北京特色吹牛逼式的聚会艺术。我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练习写中文字的日常,爱写书法的老许给我点赞。

哪怕只是当了个不会讲话的男朋友,我还是把这个活干完了,还收获了一些廉价的成就感。我承担的任务简单到惊人,不过全是亚历——这位出生于汉语初级班的男生——自己做的:他用中文和导演沟通工作,用中文打车去五道口,用中文和阿姨吐槽角色的单薄。他有独立的思想,有意志力,有感情。我像研发了AI机器人的科学家一样,看着亚历感慨,他走得比我设想的还远。

在哈尔滨,我发现鼻子里面也可以感觉到冷。在中文表达能力很有限的情况下,我放弃提前了解每一天的行程安排,把每一分钟当作是一个惊喜。晚上在外面喝了不少白酒,我猜第二天会睡个懒觉。早上6点,跟我住标间的老许竟然叫我起床去片场。他让我喝一口格瓦斯,说是俄罗斯可乐。

关于亚历会演戏的传闻在学校里流传,因此更多的人想找他。一个摄影系的本科生要拍平面图片的作业,亚历扮演脸书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一个导演系进修班的学生的毕业短片是越战题材,计划到山西拍摄,亚历去当美军。他拿一桶方便面独自出发,坐高铁到太原。这是第一次有剧组给他报销车票(那是照顾配角和群演的好办法)。晚上到宾馆,服化道人员敲亚历的门,说要剪头发。亚历很乐意:几下的工夫,他的鬈发全没了。距离《从不好好告别的人》一个多月,亚历知道放下自我了:知道大局观,知道为剧情牺牲。《占领区》第二天一早要开拍了。

这个有可能不会进入影史的作品开启了我和老许的友谊。一周之后,老许提出带我去哈尔滨看一部网剧的拍摄,顺便玩两天。工作日的深夜,我们从首都机场出发,乘客很少,飞机大半的座位没有人。和老许在空中跨越中国的北方,我感到陌生,但踏实。像两个不用靠闲谈来回避尴尬的老朋友,我们占着相邻的两排,躺在三个人的座位上睡觉。

汉语初级班的第二个学期要结束了。九、十月份对我而言还特别陌生的课堂,现在是我生活中最舒适的部分。我在课外做的事情都比课堂本身更复杂。我用地铁通勤的时间看一集《欢乐颂》,所以到了教室,老师像是开着零点五倍速讲话。我用微信聊的内容早就超出了课本的范围。跟第一学期比,我的成绩全提高了:综合86分(上学期77分);听说95分(85分);汉字86分(63分)。缺席的课堂也增加了:三门课加起来,我总共错过了三十八个课时。

“我是真心的!”我脸上带着无辜的表情回答。

这是因为,4月初,我开始上班了。我通过某个微信群得知,CCTV纪录片频道正在制作有关意大利的节目,为此招募翻译、剪辑助理。和演戏一样,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挣钱的机会,但是有事情干让我开心。每周三四次,我走进北京东四十条的写字楼,上电梯到《发现之旅》节目的办公室。前段时间,《发现之旅》的剧组去了趟意大利,造访各地的酒庄、上百年历史的酿酒家族、一年一回的葡萄酒展览会。我坐在剪辑房,戴上耳机看素材。电脑屏幕上,出现了我的新中文老师。

“No, no!”女生边说边举起来一包真心瓜子,“我要真心的。”

时记先生是所有素材的绝对主角。他是一个葡萄酒爱好者,一个纪录片导演,也是一个性格很实在的中年北方男人。镜头跟着他,我们隔着屏幕认真品酒。他表情丰富,习惯对着观众发表尖锐的评价:“闻起来挺糟糕”“有点像中药丸子”“香肠的味儿”。他经过暗淡的酒窖,喝一口就满意地下结论:“这个配火锅好喝。”带着他参观的意大利酿酒师站在边上,对于时记先生所说的一无所知。我感受着这两个世界的融合:小时候度暑假的乡村,朋友生日上开的起泡酒;北京的冬夜,充满着水蒸气的火锅店。我按暂停,转向窗外时意识到:现在后者离我更近了。

“你喜欢造反!”老许笑起来。他是一个很会讲段子的东北人。短片是一个瓜子广告。在剧情里,我对一个女生表白,她给我一张写着“真心瓜子”的纸条。接下来,我却跑进两三家店里面,挨个问有没有“爪子”。买到了,我回到女生面前,准备把爪子递给她。

还没见到过本人,时记先生已经成为每周对我说最多话的人。他的语调不小心被我内在化了。如果回想起从他那里学过的单词,如橡木桶,我脑海中会不经意地以时记先生的声音念出来。剪素材,我能看到时记先生的各种姿态:对意大利酿酒师的礼仪式敬佩、对中国消费者的诚意推荐、私下向陪同翻译暴露的真实感受。几个月下来,我感觉自己很了解时记先生的内心活动。等他真的来剪辑房考察工作,我禁不住想:我们这么熟,他怎么不先跟我打招呼!我一时思绪卡住,想交流却找不到词。和我的同事简单交流以后,他很快又走了。我从来没有和时记先生说过话。

“我喜欢中国的早饭。”我说。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去学校后门的红珊瑚吃包子、喝豆浆。每当对话陷入僵局,我就讲起吃早饭的话题,并希望对方感兴趣。

能听懂时记先生讲解葡萄酒赋予我的信心被一个八岁女孩灭掉。她叫小花,是住学校附近的小学生。小花的妈妈通过利诺找到我,想让女儿暑假期间学学英语。我答应了——这方面我确实有经验,心不算虚。我们在海淀的咖啡厅见面,她妈妈在旁边办公。仿佛自己手里的货币忽然不流通了,我发现小花听不懂我讲中文。“说清楚一点。”她对我说。实在没别的办法,她直接转身,不带任何恶意地说出使我最崩溃的一句:“妈妈,他在说什么?”毫无疑问,小花是我见过的最严厉的中文老师。她发音极其标准,经常参加讲故事比赛。小花妈妈时不时自豪地向我发来女儿讲故事的音频——拿小花的纯正普通话来纠正亚历不可救药的外国口音。

“你喜欢中国的什么?”老许问我。

9月份,我和利诺在汉语班重逢。从问Wi-Fi密码那天起已经过去整整一年。利诺比我耐心,学得更认真。他的语调相当准确,会写的字也多。听他用各种黑话,我有些心烦,不懂,也懒得问他。用足球来讲,他是西多夫:传球一律要漂亮,能简单处理的情况务必想出更为复杂的方案,成功让人感受到美感,失败则让人叹气。我是加图索:动作不优雅,但是一个球都不放过,用战斗力来补偿球技上的欠缺。他们帮AC米兰拿了两次欧冠,和皮尔洛一起形成了传奇的中场铁三角。

12月初的一个周末,王泳说他的同学老许要拍一个短片,想请我做男主。我说行。认识老许的时候,我的中文稍微有了一些进步。加上他还会一些简单的英语,我们有条件尝试放下翻译软件。

新的学期带来几个新的中文老师。我终于能够多听懂一些,所以有了一些互动的可能性。听力老师在课堂中停下来诉述了她刚分手的前男友的事情(一个涉及多套房、多个城市、多个女朋友的故事)。虽然我们在一所艺术院校,“怎么办”老师(她经常那样抱怨我们中文上的欠缺,因此获得了这个称号)却并不隐瞒她自己对电影的无感。她放的PPT教我们说:“你这老家伙怎么还没死啊!”“怎么办”老师容易不耐烦,因此我和利诺喜欢让她浪费课堂上的时间,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她会指责利诺。我会和她开启一些没有未来的对话:

有时候,我和王泳像一部不用动脑子、宣传中外友好关系的情景喜剧。有那种经典的画面:他尝试教我如何正确地用筷子,我做不到,但还是能够按照自己的方法夹面条。他耸一下肩,放弃教我。我们捧起杯,一起笑起来。本集结束。

“您喜欢纪录片还是故事片?”

我和王泳的交流是由一系列不连贯、分散的信息所组成的。在学校后面的烧烤店,他给我看一个小本子,说里面是给前任写的诗。下一秒,他要了一张我的照片,放在一个PPT里。王泳说是给投资人介绍他的电影团队用的。“我们明年一起拍电影。”他的手机屏幕上写着。我心里一堆问号,可我选择应付过去,不为难翻译软件。

“不喜欢。”

他不会讲英语,我不会讲中文。王泳拿出餐厅的菜单,摆在我面前,期待着我的反应。看完一系列陌生的菜名之后,我选择唯一熟悉的食物:一盘带巧克力糖浆和水果块的华夫饼。我好像没吃饱。王泳打开手机里面的一个软件,用中文和手机说话,再给我看屏幕上出现的英文翻译。操作了几下,他又把手机递给我,让我以同样的方式回答。我们就这样沟通了三个月。这段时间挑战了我对“听多了,就能学会”的信念。在没有任何共同语言的情况下,把一个四川人和一个意大利人放在北京,他们不见得会互相学到东西。我才来中国五天时,王泳带我去同学家过中秋。从中午坐到晚上,我头晕的缘故不是喝下的酒,而是听进去的六小时的中文。

“不喜欢哪一个?”

我的第一个中文交流对象是王泳。我刚从首都机场到学校就认识了他。走进留学生宿舍楼,我在一层的电影故事餐吧坐下来。安静的星期天下午,餐吧里只有我和这个戴着棒球帽、无所事事地抽烟的男生。背往后靠,身子往下滑,他仿佛把餐厅的椅子当作家里的沙发。我的到来让他的目光从手机屏幕返回到现实中。他惊讶地看了我几下,接着站起来坐到我旁边。

“我什么都不喜欢。”

利诺和亚历很相似,所以需要分开行动。我们单独面对各自的新生活,不和外国人玩是我们学中文的策略。只不过,在中文还站不住脚的情况下,那也是我们社交的死路。学校的留学生们大多读一个用英语授课的本科国际项目,很多都不会中文。他们很团结:总是一起拍戏,去北语校内的酒吧吸水烟,再到五道口蹦迪到天亮。刚到学校那会儿,他们自然叫我们一起,但我们去的频率渐渐降低,关系也淡了。我和利诺就这样成为宿舍里那些不太合群的异物。

“怎么办”老师不爱教中文。到年底,她打算考公务员,试试进入水务局。我和利诺面前是另外一个挑战。九十天后,圣诞节前,我们会参加北京电影学院的入学考试。我报考导演系,利诺报考动画学院。利诺有美术天赋,一年来除了学中文也一直坚持练习画画。作为留学生,英语和政治属于免考内容。剩下要准备的是《艺术概论》和两门专业课考试。还有,需要提交HSK5的证书(汉语水平考试——总共六级)。

在此同时,同班法国同学利诺已经开始背成语了,这使我心里略微崩溃。利诺会说“马到成功”,还往我们几个同学的微信群里面转发中央领导重要讲话的PDF全文,让我们挑战翻译。在欧洲,我们之间隔着阿尔卑斯山,而在北京,仅隔一堵墙:利诺在留学生宿舍的房间直接跟我的挨着。我们是问Wi-Fi密码认识的。聊了不久发现,我是意大利版利诺,他是法国版亚历。我们一样,毕业后拒绝进入一眼就望到头的人生。抱着好奇心,我们到北京开始了一段和过去没有任何关系的生活。其实,我们内心的要求很简单:一张充满可能性、可以从零开始写的白纸。而这里确实有。他人不了解你曾经是谁,因此未来什么都有可能。你可以脱下旧身份的负担,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一上中文课,连名字都给你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逃犯。中国是我们的狂野西部。

进入备考期,汉语班也有所调整。我们每天上《影视汉语》,一门专门教你如何用中文说电影的课程(我们的新词表包括:美学、互联网、审查、版权,还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对于HSK5,地铁再次成为我的图书馆:来回大概两小时,我在车厢内蹲着做题。教材上的老套内容描绘了一个似乎永久不变的世界,和我周围正在移动中的人们形成强烈的反差。在一篇文章里,作者认为爱情最高的境界是“适应爱人的所有习惯”,而男人最不习惯女人的方面是“任性、骄傲”。不管怎么样,作者最终判断,“爱情很简单”。

上了几个星期的课,我对学会中文没有太大的信心,感觉不到任何进步的苗头。我经常迟到,进了教室先慢悠悠地泡一杯茶,再坐下来听课。我桌上的早餐还没吃完,老师已经在白板上写满一堆新单词,仿佛我们之间有时差。她叫我写字的时候,我摇摇头。“You have a try!”老师鼓励我,我却无法站起来跨越到她的时区。我死活不记得怎么说拜拜,每天下了课,都找老师问怎么说。“再见!再见!再见!”第二天还是会忘了。老师决定我的中文名字是亚历。我的原名——Alessandro——在古希腊语中有“保护人类”的含义。一生改名的机会不多,我在中文里又碰上了一个谐音为“压力”,英文直译为stress,同样不太让人放松的名字。

11月11日,我去考HSK5。四百天前还不记得怎么说“再见”,现在却准备要考汉语水平考试中第二高的等级了。考试地点在中国农业大学的某栋教学楼。宁静的周六下午,阳光柔和、气温清凉,我走进昏暗的教室报到,拿着耳机到电脑前入座。对话内容还算能跟上,但不知道时间哪里管理得不对,我得很匆忙地读完理解题的文章。300分的总分,我最终拿了217分:听力78分,阅读67分,书写72分。其他不纠结——过了这个关卡,可以专心去想12月份的考试。

落了地,我和海南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合了张影,开始了我的新生活。我在首都机场门口认识了几个讲意大利语的中国人,和他们上了车,一起进城到了学校。我准备学一年中文,再去学电影。我上的是北京电影学院对外汉语的初级班,住海淀校区的留学生宿舍(那会儿还没有怀柔校区),每天去C楼的六层上课,学习的课程包括综合、听说、汉字三种。老师大多是北京语言大学的在读研究生,直接从五道口坐公交过来的。课堂上,我们会用一套北京语言大学出的名为《成功之路》的汉语教材,课本中的关键人物包括日本留学生山本、中国男生张大同、韩国女生李美爱、汉语老师丁兰,获得最佳章节名荣誉的是《你怎么了》和《我们国家的菜没有四川菜那么辣》。我们学到像“同屋”“你家有几口人”“别提了”“说来也怪”“你这老家伙怎么还没死啊!”这种后来再也没听到过的短语。听说课上,我们听南京青奥时已经让我彻底上头的筷子兄弟的《小苹果》。教学风格显然很中式:课文我们一起念,新单词回家抄几十遍。

对于像我和利诺这样的欧洲人来说,《艺术概论》的内容非常眼熟,基本和我们高中时学的艺术史和哲学重合。不过,西方著名人物的中文译名使我们困惑,经常不懂考题说的是谁。背下来他们每一个人的译名不太现实。我会在脑海里反复念出眼前的译名,看看是否会想起什么熟悉的人物。但我们主要靠猜。这是一个荒谬的情况:答案我们很清楚,反而问题让我们蒙住。在模拟考试中,利诺把柏拉图误认为是美国画家波洛克,用蹩脚的中文描述他的“滴画”技术。在一堆陌生的中文书名面前,我有可能把一篇从未被萨特写过的小说归功给了他。

——本杰明·西格尔,《豪情四海》

由于考试要求手写,这是我写字最多、最好的时候了。除了笔和纸,我用手机上的软件来练习,偶尔得意到录屏来记录自己写字的过程。“岛这个字真优美。”我发视频在朋友圈说。我把《影视汉语》课本里的多篇文章抄下来,一边学习怎么说,一边学习怎么写。

“每个人偶尔都值得拥有一次从头开始的机会。”

到了考试,我能靠记忆去写的字还是不多——依靠口语交流和手机拼音输入法学了中文,现在很多字只会说不会写。我急忙翻卷子,在考试题目中迅速找到自己需要的字,再回到题目继续写。考场就是C楼六层那些用来上汉语课的教室,紧张间夹杂着对过去一年的感慨。我的专业卷子的大题要求将一条社会新闻改编成剧本。在隔壁的教室里,利诺要画一个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