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地坠落、坠落再坠落!但无论在哪里,都没有能够阻止坠落的网。
我们没有尽全力去帮助那些因MERS失去亲人的遗属和勉强才痊愈的病人,没有人向他们解释,为什么心爱的人会感染MERS、会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有任何政策能帮助那些被迫丢掉工作的人,更没有积极为这些人治疗心理创伤。他们期盼痊愈后能回归正常生活,但“感染过MERS”毁了他们往后的漫漫人生。
二〇一八年九月八日,再次出现MERS确诊病人。
我们没有去守护受害者的“人权”,即使是为了防止传染病扩散,也没有人去阻止对隔离者的批判,甚至试图把受害者变成加害者。“超级传播者”一词就是典型代表。受害者面对突如其来的传染病,光是战胜病魔就已经力不从心了,还要背负那些毫无根据的谣言,被伤得千疮百孔。
虽然预想到这个传染病还会再次出现,但没想到它会在三年后,在我推敲这部小说时再次出现。幸好这次的初期应变和防治很成功。
生与死不能交给运气。只因自己没有感染,只因自己没有搭乘那艘船,就觉得自己很“走运”的想法,未免太过浅薄且愚蠢。况且,不向陷入水深火热的人伸出援手,反倒排斥他们,这绝非社会共同体的意义。电影《拯救大兵瑞恩》和《火星救援》之所以触动人心,是因为社会共同体没有放弃个人,没有用经济损失和成功的可能性高低去衡量该坚守的价值。
九月八日的新闻播出后,我接到那些MERS受害者打来的电话。他们抽泣着问我,为什么现在能防治成功,三年前却失败了呢?如果像这次这样立刻公开医院的名字,就不会痛失亲人了。
受害者的叙事也常在这里失去方向。倾吐委屈的痊愈者和遗属,记不清楚在隔离病房接受过怎样的治疗,病人的病情何时开始恶化以及恶化的程度如何。他们只记得好好的一个人在短短十天、半个月内,不断在死亡线上挣扎,这让他们陷入深深的绝望。
三年前我们没有关注那些在黑暗深渊中痛苦的人,已经过了那么久,现在我们应该去关怀、拥抱他们。
相关部门和医院不承认错误,因为不承认,所以没有任何补偿和赔偿。那些无辜感染MERS而死亡的病人遗属和死里逃生的病人,证明了相关部门和医院的错误,用这种方式对待因传染病失去一切的人何其残忍。绝大多数受害者都不具备专业医学知识,很多人一辈子没上过法庭,对法律知识也一无所知。
从二十二年前首次出版长篇小说开始,我一直坚信文学应该站在穷苦、弱势和受伤害的人这边。不仅文学,社会共同体也是如此,属于共同体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这样。
巨大、冰冷的高墙暴露了出来。
MERS结束了,但人生依旧在继续。我们不该只去忘却、远离、唾弃MERS,而应该去聆听、抚慰因MERS受伤害的人们,守护那些很想大喊“我要活下去”,却被强制沉默、充满恐惧的人。如果我们忽视他们的呐喊,又怎能宣称“MERS结束了”呢?
我长时间地凝视他们、聆听他们,和他们一起查阅数据、实地考察,这过程让人感到悲凉。他们的话语和叹息,深深刺痛着我的心。
希望这本小说可以成为他们找回基本人权的一股引水。
人们被狭隘地划分成正常与非正常的,而被划分在非正常里的这些人,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贴上标签,被人厌恶,若不彻底改变这一点,MERS受害者的故事就永远只能停留在小说虚构的框架里。虽然我将见过的这些人更改了设定,但仍希望原原本本地写出他们的痛苦,那些有时是叹息、有时是泪水、有时是悲鸣、有时是挣扎、有时是沉默的痛苦。
因为很多人的帮助,我才能完成这本小说。
在很多人的帮助下,我与受害者见了面。其中也有很想见但最终未能见到的人;也有在我放弃见面后又偶遇的人,我很感谢那些跟我见面和未能见面的人。我很能理解他们那种复杂的心情和必须面对现实的无奈。正因如此,我觉得很难以现实的人物、事件和背景为基础去创作纪实文学。
除了访问MERS受害者的资料、医疗记录和媒体报道,我还参考了《二〇一五MERS白皮书》(保健福祉部)、《MERS每日消息》(疾病管理本部)、《传染病危机管理标准指南》(保健福祉部)、《首尔市MERS防治政策白皮书(二〇一五)》及首尔市等保健当局的基本文件。
在说出“不会遗忘”“会永远记住”这些话之前,我们需要知道应该记住什么,必须找回“人”,而非“数字”。
此外,我还阅读了《不是三星,而是国家陨落》(金在仁,二〇一五)、《病毒过境之后》(MERS事件采访企划组,池承镐,二〇一六)、《瘟疫与人》(威廉·麦克尼尔,二〇〇五)、《抗击非典战争》(梁秉中、黄英勇,二〇〇三)、《克里斯托弗诺与黑死病》(卡洛·M.奇波拉,二〇一七)、《黑死病的归来》(苏珊·斯科特、克里斯多福·J.邓肯,二〇〇五)、《最好的告别》(阿图·葛文德,二〇一五)、《痛苦的长度》(金承摄,二〇一七)等书。
最初几个月,我也很担心无法提笔写出这部长篇小说,因为在取材过程中,脑中没有浮现出组成小说架构的场景,想写和能写是两回事。就在我决定放弃时,遇到了重新点燃火种的有缘人。我觉得这是那些离开的人向我伸出了援手,让我一定要完成这部小说。
我还反复观看了影片《打破新闻》(“隔离”最后一名MERS病人的真相)、《KBS追击六十分》(MERS最后的受害者,抗病一百七十二天的秘密)、SBS Special(MERS的告白,他们没说出口的秘密)。
于是我开始着手写MERS受害者的故事。
关于MERS的诉讼仍在进行中,其中的相关判决书值得关注。
我重新看了二〇一五年与MERS相关的新闻和电视节目,与官方和医护人员有关的内容多不胜数,报道MERS受害者的却少之又少。就算有,内容也多半是按照确诊顺序编码住进隔离病房后所发生的事。他们作为自由的个人、社会共同体的一分子,却没有人报道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二〇一八年十月
我想把MERS事件写成小说,是在二〇一六年的晚春。距离二〇一五年五月,名为“中东呼吸综合征”的传染病席卷朝鲜半岛已经一年了。面对MERS事件一周年,很多媒体都想采访痊愈的病人或遗属。我从几位记者那里得知,很多MERS受害者都不愿受访,我好不容易联系上几个人,他们委屈地哭诉着MERS是如何毁掉自己的人生,却仍不愿跟记者见面。虽然记者答应他们会遮住脸、使用匿名,事前也都可以协调访纲,但这些受害者无法相信媒体提的条件。他们说,如果网友要人肉搜索,就没有能隐瞒的事。谁都不想再次被贴上MERS病人的标签。
面对MERS重新出现的
传染病结束了,但人生依旧在继续。
金琸桓
小说结束了,但人生依旧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