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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个嘛……”朋美一副考虑着什么的样子。

我一如往常连珠炮般地说道:“仔细一想,迪士尼乐园我们可是一次也没去过呢!拓也长大了,什么设施都可以玩了,正是个好机会,拓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后天十点我开车来接你们。”

“那是因为那天很冷。去吧!我拿到促销的免费门票,游乐设施可以一票玩到底,而且还附餐券,也可以进去旁边的迪士尼海洋世界,还有IKSPIARI[7],我们可以去逛逛街、买买东西。”

“你这么突然,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之前在上野动物园是谁整天一脸不耐?”

“没关系,我来接你们,就算真的不行,也没关系。”

朋美把酒杯放在男人面前,之后拿起我的空杯。

之后我又喝了好几杯。那男性常客三十分左右就走了,随即又有五六个人进来,每个人兴高采烈地各自唱了两三首歌后离去。

朋美拿出这位男客的酒瓶调出浓度高的加水威士忌,我靠上吧台,小声地说:“,后天礼拜天,去迪士尼乐园如何?”

有一段时间没有客人,不久,我的牙齿又剧烈地痛了起来。

这时候来了客人。拓也只得回二楼,他露出怨恨的表情瞪着客人,朋美以下巴示意,他便抱着玩偶爬上了楼梯。客人穿着咖啡色旧西装,是个五十来岁、额头颇多皱纹的男子,我偶尔会在这里遇到他。

刚开始朋美看我痛苦的样子还以为我是闹着玩的,一直到我忍不住大声呻吟,她才真的担心起来。于是我断断续续地咕哝着告诉她今早的经过,她开始责备我太乱来了。

拓也穿着睡衣,很高兴地接过我递给他的哈姆太郎。他是个经常感冒、身体羸弱的孩子,虽说接下来正月一到他就五岁了,但现在还是一个月会发烧一次。他的体型比起同龄小孩来得瘦弱,脸色苍白,像母亲的大眼睛更给人体质虚弱的印象。

但是这时我的口中已经溢出血来,贴着黑色橡胶板的吧台上也沾上小小的几滴血迹,出血量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楼梯传来拓也匆忙跑下来的脚步声,朋美这才注视我的脸,两颊浮出笑意。

朋美急忙绕到我背后,帮我脱下上衣、解开领带,用大毛巾围上我的脖子,然后跑上二楼,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下来,原来是一盒红茶包,她拿出两个茶包打开包装纸,把茶包的两条绳子绑在一起拿到我面前要我咬住。

“倒也不是。”

“红茶里有止血的成分,就算痛也要用力咬住。”

“很怪吧?”

我不甘愿地拿起毛巾的一角按着嘴巴,朋美硬是把稍稍用水蘸湿的茶包塞进我嘴里。

我注意到朋美那有着奇妙干燥触感的红发。

我豁了出去,把茶包塞进拔掉智齿的空隙中,牙一咬,结果换来更剧烈的痛楚,好像脸颊的肉都要一片一片崩解了。我脑中一片混乱,脸贴在吧台上,终于哭出声来,眼泪也渗了出来。

“你染了头发啊!”

血和红茶溶在一起产生了令人恶心的液体在口内扩散,我开始觉得想吐。我喘不过气来,连醉意也袭了上来,体内的热涌至体表,但全身的毛孔阻塞无法散热,只觉得眼底覆上一层薄薄的阴翳,眼前渐渐一片模糊。

说完后她朝吧台右侧深处又暗又陡的阶梯大喊:“拓也啊,哥哥来了哦。”

朋美又再度跑上二楼,我听见头顶上方传来咚咚咚的慌乱脚步声,过了五分钟朋美回来,开始准备提早打烊,当她拖着七个圆椅在水泥地磨出摩擦声音时,仿佛更刺激了我痛楚的神经,我不禁大怒。

朋美静静地给了我一杯加水威士忌,然后才开口:“最近变成了夜猫子,很糟。”

最后我被带到二楼朋美的房间,躺在铺好的被褥上。

我在朋美正前方的座位坐了下来,把玩偶放在吧台上,问道:“拓也睡了吗?”

“都是红茶害我越来越严重。”

已经一个月没来了,朋美见了我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只嘀咕了一声“哎呀”。

我靠在朋美肩膀爬上二楼的时候向她抱怨,坐上被褥之后又念了一次。

我在两国那侧的地铁出口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一只陈列在店面前的哈姆太郎玩偶。

“脱脂棉、脱脂棉。”

店里没有半个客人,朋美一个人正在擦拭玻璃杯。这是一家小小的店,吧台前只有七个座位,细长形店面的最里头放着U字形的茶色沙发和四角茶几。

听到我的催促,朋美从化妆台拿来装化妆棉的盒子,叠了几张给我,化妆棉一片接着一片染得通红,我散乱地丢在枕头旁的地板上,盒子一下就空了。

九点左右和散文作家道别,一小时后我到了森下车站旁的“崭新灵魂”。我住的公寓就在附近。

“没有化妆棉了。”

那晚我还是去喝酒。拔牙一个小时后止血了,我一口气吃了三次份的消炎止痛剂,痛楚立即消失。我没吃午餐,晚上一位散文作家邀我去柳桥吃寿司,在店里喝了三合[6]的酒,但也没事。

朋美接着拿面纸代替脱脂棉递给我的时候,我终于对这粗糙的处理方式按捺不住了。

大概是连着几夜喝酒使得在半年前中途放弃治疗的右侧智齿发炎了吧。那痛像是头部侧边被铁锤重击一般地难受,我连忙去了牙科。如同我所推测的,医生说很严重,最后以拔牙收场。

“为什么家里连脱脂棉都没准备呢?如果拓也受伤了怎么办?真是够了!不要管我了!”

第五天的清晨,剧烈的牙痛让我醒了过来。

朋美把面纸盒放在我身旁,一言不发地走开。

这段期间,枝里子打了好几次手机,但我一次也没接。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装有冰水的脸盆和湿毛巾回来。她将冰冷的毛巾轻轻覆在我的脸颊上,痛楚果然少了几分,连带地醉意也快速退去了,感觉像是入梦前一刻的奇特安宁。

第一天和同事在新宿喝到天明,然后直接去上班。然而,和谈不上喜欢与否的同事一起喝酒非常无聊,我觉得麻烦,于是从第二天晚上就一个人去了几家常去的店,喝到凌晨三点左右才回到公寓。

朋美帮我换了好几次毛巾,痛楚也渐渐消失了,但我还是哼哼唉唉地呻吟。这时嘴里仍持续出血,但是……

于是,从隔天起我便借着喝酒打发夜晚的时间。

啊!世界之门将重新开启。

是该忘掉一些的时候了……

脑袋里忽然浮起这个陈腔滥调的句子,我不禁想,未免太夸张了,简直像个十足的笨蛋。我意识到我又能思考了。

我了解枝里子的身体,也知道她前男友的事,除此之外,还知道很多别的。

就在我蜷曲着身子、感觉快要进入浅眠状态的时候,突然发现一直在身旁的朋美不见了,我急忙抬起头看看四周。

然后我想到,如果真要反复读同一本书,那只有忘记一部分的内容了。

朋美坐在这八块榻榻米大的房间角落里,仿佛非常歉疚似的低着头,顿时我还以为她是不是在哭呢,但她专心地在自己的膝盖上动着手不知道在干什么。

但我还是觉得,世界上没有不论读几次都觉得有趣的书,也没有那种没有结局的故事。况且,把人比喻为音乐,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我茫然地想着,那样的一头红发完全不适合她;她这样低着头,脸上的阴影让粉妆下的皱纹更为明显,明明白白露出三十几岁女人的真正面孔,实在好残酷哪!

这些天来,我着实花了一番工夫想要理解这女孩的话。

朋美比我大五岁,细瘦的后颈一片苍白,让人想起隔壁发出鼻息的拓也的脸。

而且,她还这么说:“人类这种书本来就嵌满了许多无法判读的文字和暗号,就算读再多次也没有办法完全理解。如果要比喻的话,我觉得啊,每个人都像是好几万种音符编成的音乐,非常复杂的音乐哦,每次听的印象都不同。”

过了一阵子,我挂心她到底在干什么,便抓起毛巾按着脸颊爬起身,挪动膝盖靠近她旁边。

“人本来就不是书,不过有些书却是不论读几次都很有趣的,何况如果真要把人比喻成书的话,我觉得那是一篇没有结局的长篇故事。”

她的黑裙上放着小盒子——是放生理用品的盒子。我发现朋美手上拿着某种小小的白色物品,只见她正努力地用她涂上紫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解开那些坚实的棉块。

很久以前我曾经对一个正在交往的女生说了这样的想法,她却不以为然。

她察觉到我的视线,慢慢地抬起头来。

这绝对不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但是我却打算暂时不和枝里子见面。我这么做是想让枝里子再次觉得我是一个难以了解的人,我认为大部分的人际关系之所以能维系,就是因为双方极力地想要了解对方,因此,保持在一种无法深入理解的状态十分重要。这就像读过一次的书就不会重读,就算读了也只会觉得无趣而厌烦,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是如此。

“再忍一下哦,解开了就可以当作脱脂棉使用。”

激烈做爱奇妙地让彼此身体逐渐熟悉起来。尽管只是周末的短程旅行,但从早到晚一直在一起的经验,对于两人今后的关系有着某种程度的意义。对枝里子而言,我在她心中的地位应该更为确定了,而对我来说,枝里子的存在也变得更为深刻。

朋美露出认真的眼神望着我这么说道。

从京都回来之后,我觉得暂时不要和枝里子见面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