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我起来,见父亲站在窗前发怔。
我佯装没听到,不吭声。父亲刚来时,对于北影的事,常以“你们厂”如何如何而发议论,而发感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说“你们厂”了,只说“厂里”了。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一员,甚至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厂长……
我也不说什么,怕一说,使他觉得听了逆耳,惹他不高兴。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父亲教训我道,“全厂两千来人,等着这一部电影早拍完,早收了,才好发工资,发奖金,你不明白?你一点儿不关心?”
后来父亲东找西找的。我问找什么。他说找雨具,说要亲自到拍摄现场去,看看今天究竟是能拍还是不能拍。
我嘟哝地说:“爸,你替他操这份心干吗?下雨不下雨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睡吧睡吧。”
他自言自语:“雨小多了嘛,万一能拍呢?万一能拍,我们导演找不到我,我们导演岂不是发急吗?”
父亲不论在哪一个剧组当群众演员,都一概地称导演为“我们导演”。从这种称谓中我听得出来,他是把他自己——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员,与一位导演之间联得太紧密了。或者反过来说,他是太把一位导演,与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员联得那么紧密。而我认为这是荒唐的,而我认为这实实在在是很犯不上的。
听他那口气,仿佛他是主角。
黑暗之中,但闻父亲叹了口气。许久,才听他说:“唉,我为我们导演发愁哇,他就怕这几天下雨……”
我说:“爸,我替你打个电话,向你们剧组问问不就行了吗?”
我好生奇怪,不安地询问:“爸,你怎么了?为什么夜里不睡吸烟?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父亲不语,算是默许了。于是我就到走廊去打电话,其实是为我自己的事打电话。
那两年内,父亲睡在我的办公室。有时我因写作到深夜,常和父亲一块儿睡在办公室。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我被雷声惊醒,翻了个身,黑暗中,恍恍地,发现父亲披着衣服坐在折叠床上吸烟。
回到办公室,我对父亲说:“电话打过了,你们组里今天不拍戏。”——我明知今天准拍不成。
我细思忖:都愿请我的老父亲当群众演员,当然并不完全因为他的胡子……
父亲火了,冲我吼:“你怎么骗我?你明明不是给我剧组打电话!”父亲果然又不高兴了。
往往需要十个群众演员,预先得组织十五六个,真开拍了,剩下一半就算不错。有些群众演员,钱一到手,人也便脚底板抹油,溜了。群众演员在这一点上,倒可谓相当出色地演着我们现实中的些个“群众”,些个中国人。难得有父亲这样的群众演员。
父亲又以教训的口吻说:“要是都像你这种态度,那电影,能拍好吗?老百姓当然不愿意看。一句台词,光是说说的事吗?脸上的模样要是不对劲,不就成了嘴里说阴,脸上作晴了吗?”
中国之电影电视剧,群众演员的问题,对任何一位导演,都是很沮丧的事。
父亲的一番话,倒使我哑口无言。
父亲不肯离开,我只好去问导演。导演却已经把我的老父亲忘在脑后了,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
惭愧的是,我连父亲不但在其中当群众演员,而且说过一句台词的这部电影,究竟是哪个厂拍的、片名是什么,至今一无所知。我说得出片名的,仅仅三部电影——《泥人常传奇》、《四世同堂》、《白龙剑》。
父亲坐得很特别,那是一种正襟危坐。他身上的演员服,是一件褐色绸质长袍。他将长袍的后摆,掀起来搭在背上,而将长袍的前摆,卷起来放在膝上。他不倚墙,也不靠什么,就那样子端端地坐着,也不知已经坐了多久。分明的,他唯恐使那长袍沾了灰土或弄褶皱了……
前几天,电视里重播电影《白龙剑》,妻忽指着屏幕说:“梁爽,你看你爷爷。”
父亲的语调中,很有一种自豪感似的。
我正在看书,目光立刻从书上移开,投向屏幕——哪里有父亲的影子……
父亲回答:“我们导演说了——别的群众演员没事儿了,可以打发走了,但这位老人不能走,我还用得着他!”
我急问:“在哪儿在哪儿?”
我问:“为什么?”
妻说:“走过去了。”
父亲说:“不行,我不能离开。”
是啊,父亲所“演”的,不过就是些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角色,走得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就十几秒钟。然而父亲的确是一位极认真极投入的群众演员——与父亲“合作”过的导演们都这么说……
一次,我从办公室回家,经过北影一条街——就是那条旧北京假景街,见父亲端端地坐在台阶上,而导演们在摄影机前指手画脚地议论什么,不像再有群众场面要拍的样子。时已中午,我走到父亲跟前,说:“爸爸,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呀?回家吃饭吧。”
在我写这篇文字间又有人打来电话——
父亲做什么事都认真极了,但那也算“演戏”吗?我每每一笑置之,然而听到别人夸奖自己的父亲,内心里总是高兴的。
“梁晓声?”
不久,便常有人对我说:“哎呀晓声,你父亲真好,演戏认真极了!”
“是我。”
从此,父亲便开始了他的“演员生涯”。更准确地说,是“群众演员”生涯——在他七十四岁的时候。父亲演的尽是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角色”。说那也算“角色”,是太夸大其词了。不同的服装,使我的老父亲在镜头前成为老绅士、老乞丐,摆烟摊的或挑菜行卖的……
“我们想请你父亲演个群众角色啊……”
无奈,我只好违心同意。
“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李文化亲自来找我,说他这部影片的群众演员中,少了一位长胡子老头儿。“放心,我吩咐对老人家要格外尊重,像尊重老演员们一样还不行吗?”——他这么保证。
“去世了?……对不起……”
我替父亲拒绝了。那时群众演员的酬金才两元,我之所以拒绝不是因为酬金低,而是因为我不愿我的老父亲在摄影机前被人呼来挥去的。
对方的失望大大多于歉意。
父亲第一次当群众演员,在《泥人常传奇》剧组,导演是李文化。副导演先找了父亲,父亲说得征求我的意见。父亲大概将当群众演员这回事看得太重,以为便等于投身了艺术,所以希望我替他做主,判断他到底能不能胜任。父亲从来不做自己胜任不了之事,他一生不喜欢那种滥竽充数的人。
如今之中国人,认真做事认真做人的,实在不是太多了。如今之中国人,仿佛对一切事都没了责任感。连当着官的人,都不肯愿意认真地当官了。有些事,在我,也渐渐地开始不很认真了,似乎认真首先是对自己很吃亏的事。
父亲一时答不上来。那天晚上,父亲竟至于因为他的胡子而几乎彻夜失眠,竟至于捅醒我的母亲,问自己一向睡觉的时候,胡子究竟是在被窝里还是在被窝外呀?无论他将胡子放在被窝里还是放在被窝外,总觉得不那么对劲儿……
父亲一生认真做人,认真做事,连当群众演员,也认真到可爱的程度。这大概首先与他愿意是分不开的。一个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忽然在摄影机前走来走去,肯定是他的一份愉悦。人对自己极反感之事,想要认真也是认真不起来的。这样解释,是完全解释得通的。但是我——他的儿子,如果仅仅得出这样的解释,则证明我对自己的父亲太缺乏了解了。
父亲生前极爱惜他的胡子,兜里常揣着一柄木质小梳,闲来无事,就梳理。记得有一次,我的儿子梁爽,天真发问:“爷爷,你睡觉的时候,胡子是在被窝里,还是在被窝外呀?”
我想——“认真”二字,之所以成为父亲性格的主要特点,也许更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人,几乎一辈子都是一位建筑工人,而且是一位优秀的获得过无数次奖状的建筑工人。
父亲被选去当群众演员,毫无疑问地最初是由于他那十分惹人注目的胡子。父亲的胡子留得很长,长及上衣第二颗纽扣,总体银白,谁见了谁都对我说:“梁晓声,你老父亲的一把大胡子真帅。”
一种几乎终生的行业,必然铸成一个明显的性格特点。建筑师们,是不会将他们设计的蓝图给建筑工人——也即那些砖瓦灰泥匠们过目的。然而哪一座伟大的宏伟建筑,不是建筑工人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呢?正是那每一砖每一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十几年、几十年地,培养成了一种认认真真的责任感,一种对未来之大厦矗立的高度的可敬的责任感。他们虽然明知,他们所参与的,不过一砖一瓦之劳,却甘愿通过他们的一砖一瓦之劳,促成别人的冠环之功。
一九八四年至一九八六年,父亲栖居北京的两年,曾在五六部电影和电视剧中当过群众演员。在北影院内,甚至范围缩小到我当年居住的十九号楼内,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他们的认真乃因为这正是他们的愉悦。
这一个月里,又有电影或电视剧制片人员,到我家来请父亲去当群众演员。他们走后,我就独自静坐,回想起父亲当群众演员的一些微事……
愿我们的生活中,对他人之事的认真,并能从中油然引出自己愉悦的品格,发扬光大起来吧。
有几次出门前,我将黑纱摘了下来,但倏忽间,内心里涌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情感。戚戚地,我便又戴上了。我不可能永不摘下。我想,这是一种纯粹的个人情感,尽管这一种个人情感在我有不可殚言的虔意。我必得从伤绪之中解脱,也是无须凭别人劝慰我自己明白的。然而怀念是一种相会的形式,我们人人的情感都曾一度依赖于它……
父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父亲曾是一个认真的群众演员,或者说是一个“本色”的群众演员。
父亲去世已经一个月了,我仍为我的父亲戴着黑纱。
以我的父亲为镜,我常不免问我自己——在生活这大舞台上,我也是演员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演员呢?就表演艺术而言,我崇敬性格演员。就现实中人而言,恰恰相反,我崇敬每一个“本色”的人,而十分警惕“性格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