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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芝麻粒儿

晚上我给好友打电话,责问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是他女儿?A君说:“唉,不许我告诉嘛!你看,她自己倒忍不住彻底交代了,但我希望你还是应该对她保持一种威严。”我问为什么?他说:“我说她不服之时,你可以帮我呀!”

我觉她的话有道理,并且将那道理用语言表达得挺好,于是刮目相看。那一次采访,因为有了点儿争论的意味儿,她反而显得满足,大概以为那才叫认真对待。临走前我问她,是不是与我的好友A君是近邻?她说:“比邻居关系更近。”我又问:“亲戚?”她说:“比亲戚还亲。”我一时困惑得说不出话来。她咯咯笑了:“他是我爸爸呀!”

然而自从知道了她是A君的女儿,我对她也就威严不起来了。A君长我十余岁,不仅有一女,还有一子。儿子已成家,女儿与他们老伴俩共同生活。后来我与A君之间关于他女儿的话题渐多,有次在他家他内疚地对我说:“我这女儿呀,从小被我管束得太严,管坏了。都二十六七岁了,在家里还是个孩子似的,好像越大越傻。”我说:“她不傻呀,挺聪慧的。”

她目光定定地仿佛还有点儿愕异地盯着我听我说。终于轮到她开口时,她平心静气地道出自己的一番看法:“其实我觉得时尚并不就是摩登。摩登是时髦,是对时尚的一种不相宜的夸张和炫耀。而时尚是一种虽然往往与时髦并行,但是永远不会被改变为时髦的事物。时髦是一种企图追求到某种品质却几乎永远也追求不到的现象,而时尚却好比一枚一生出来就有品质的蛋,时尚其实是‘尚时’的意思,就是还没开始流行的状态,所以不同于时髦……”

A君说:“工作方面是不傻。可二十六七岁了还不知道谈恋爱找朋友,自己也不急。”A君的老伴插言道:“设身处地替孩子想一想,孩子她都没时间谈恋爱找朋友啊!”我问:“工作有那么忙?”“可不嘛!要是冬天,天刚亮就出门上班去了。这孩子要强,在外企工作三年多了,一次没迟到过。下班也晚,九十点钟才回到家里是常事。星期六星期日两天休息,往往用一整天补觉,睡呀睡呀,叫吃饭都叫不醒。还剩一天呢,就一心只想玩了。”——当母亲的叹了口气。

后来,她又采访了我一次,是关于“时尚”话题的。这一次我较为认真地接受了她的采访。然我一向对于“时尚”二字反感透顶,觉得那个在中国传媒中频繁出现的词,已“黏人”到了令我嫌恶的程度。我记得我在回答时说“时尚不过就是摩登”,还形容“时尚”是谙人间惑术的“巴儿狗”。

正说着,他们的女儿以手掩口,打着哈欠从自己的小屋走了出来。我问她:“听到你爸妈的话了吗?”她点点头,去喝水。我说:“一个星期一天,谈恋爱也差不多够了。玩是可以两个人一起的事儿,何不同时进行?”

A君耐心地说:“你别年轻人挖苦了你几句就经不起似的!有点儿风度行不行?我向你保证,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儿。再说和我不一般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

她说:“同时进行当然好了。可要找到那个爱我,我也爱他的人,要用比谈恋爱本身多得多的时间呀!这么着吧叔叔,您先替我找着。替我找到之前,我抓紧时间一个人玩儿挺好。再不抓紧时间玩儿都老了,结果落得个既没爱过,也没好好玩儿过的下场。两耽误,人生岂不是更可悲?”——说完,打着哈欠回到她的小屋去了,八成继续补觉。

我打断道:“某些?专指她‘那样式’的?”

A君苦笑道:“听听,说的是什么话!”他老伴儿望着我请求地说:“真的,你也替我们操操心行不。”我说:“行。”不料小屋里传出他们女儿的话:“叔叔,我刚才不过随口一说,千万别听我爸妈的,爱人我以还是自己去发现的好。”

A君开导我:“你是长者,一切多担待,何况你也多了种机会了解当代的某些女孩子……”

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接到她的电话,说希望我第二天陪她逛动物园。我说没时间,她说她老爸要给我照相,也去。那是我早就答应了A君的事。我略一犹豫,她就在电话那端说:“叔叔算你答应了啊!”可是第二天,我在动物园门口只见着了她。她狡黠地一笑,说她老爸临时有事,来不了啦,而我意识到,上当了。一上午她显得特别高兴,主动说了许多话。她说从初中到高中,为了能考上一所使父母也使自己有光彩的大学,舍不得时间玩。大学毕业后一参加工作,没时间玩了,并且扳着指头遗憾地说,从十六七岁到二十六七岁,总共才开开心心地玩了有限的几次。她看每一种动物的目光,那纯粹是小女孩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惊奇的目光,我觉得我像是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女童在逛动物园。

放下电话,我愣了片刻,便给A君打过去电话,抱怨地说:“你带到我家来一个什么女孩儿呀!耽误了我的时间,刚刚竟还挖苦了我一通!”

我问她在外企具体做什么工作?她说给一位部门长当助理。我说那也算高白领了。她说其实她觉得自己是“小芝麻粒儿”,镀银的一粒小芝麻粒儿。我说,起码你的工资是令人羡慕的。她说叔叔不骗你,有时我加班到晚上十点多,觉得自己口中有血腥气,而那时整幢写字楼就剩我和一名等着关大门的保安了……我倏然间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爱玩和贪睡。我问她的顶头上司对她如何?她说挺好。我问真的?她说如果能再多体恤她一点儿,就是一位好上司了。我说可见你的上司有不够体恤你的时候。她想了想,说她不该抱怨给自己发工资的人,养成习惯就不好了,冲着那份儿不菲的工资,她得具有任劳任怨的敬业精神。我问,据我所知,在外企工作的中国人,如果摊上一位同胞上司,反而可能是一种不幸,实际情况是不是那样?

她话说得很快,忽然压低声音道:“对不起,不是不给你平等的说话权利,我们只有十五分钟喝茶的时间,我该回写字间去了。”

她想了想,委婉地回答,中国人替外国人要求自己的同胞,总是会比外企老板要求得更严。不过也可以理解,他们只有那样表现,升得才快……

她说:“可你明明是在应付我!”——接着也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又说她进行过调查了解,十之七八的青年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并没读过我的书,而读过的都不喜欢我写的那些作品……竟还说:“姑且算作品吧。”

我问:“你的上司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她忽然觉得失言,岔开话题道:“叔叔,咱们看大象表演节目去吧!”

我说:“我配合你完成了采访任务,你怎么还像对我有意见似的?”

一天下午,A君打来电话,说她女儿还要来采访我。沉默片刻,又说:“我女儿失业了……”我不禁“噢”了一声。“她公司负责社会福利保险的一位部长,把公司应该替新来的一名女大学生缴的保险金额压得低于公司内部规定的一半多。她觉得不公,替那大学生据理力争,结果一时冲动,和部长吵了起来……”

果然,晚上她给我打来了电话,开口便说:“梁大作家,没想到你是那样的!”

我问:“对方是咱们中国人吧?”

那天她对我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采访。于我是一次态度郑重的敷衍,于她,我想她一定是有所感觉的。

A君说:“可不嘛。他还对我女儿说‘你不想干了就走人!’我女儿一气之下辞职了。但那名女大学生反倒想开了,留下了……”

她回答:“没有高二了呀。”——表情端庄,语调柔婉。一个拖出轻声的“呀”字,使她的话听来如小女儿言。A君替她补充道:“都大学毕业四年了,在一家外企工作。”我心中暗暗一算,那么她起码该二十六七岁了,人家是个大姑娘了嘛!我又问她,为什么已在外企工作了,还要来对我进行采访?她那双看人时有点儿定定的大眼睛求助地瞟向A君,于是A君替她解释:“她同学在报社当编辑,给了她这么一个采访任务,再说她工作之余也喜欢写写。”我问她都写过什么?她说诗啊,散文啊,还有童话啊,都写过,发表了几篇。

我不知再说什么话好。

我以为她是高二刚分在文科班的女生,一年后打算报考新闻专业,采访我纯粹是为了实习实习。女孩儿大眼睛,薄嘴唇,脸颊瘦削,看去精精神神的,蛮清秀。

“小芝麻粒儿”来时,脸上少了往常的开朗神情,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而我心里,却对她升起了几分敬意。

主客坐定,我望着她有把握地问:“高二了吧?”

这一次不是我应付她,而是她自己采访得有点儿心不在焉。结束后,我说:“小芝麻粒儿,叔叔想过几天去爬香山,你陪我如何?”她顿时高兴起来,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说:“好呀!好呀!……”

“小芝麻粒儿”是个女孩儿。两年前,好友A君带她到我家来,预先在电话里说她要采访我。当我开门让进他们后,朝外又张望了一眼,奇怪地问:“人呢?”A君回答:“没谁了,就我俩。”我又问:“记者呢?”A君说:“是她。”我不由得扭头打量——她穿着运动鞋,个子看去不高,也就一米六五吧,女式半袖T恤,运动短裤,但是身材很匀称,腰特别细,而且……薄,所以用“窈窕”二字形容也还恰如其分。总而言之她当时给我的印象是像一只细腰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