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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最后逃亡

我们不能忽视他某些智慧的表现,甚至是恶作剧的玩笑举止。比如说,父亲从来没有因为疏忽而在用餐时间缺席,虽然他在午饭活动中的参与只是柏拉图式的。如果饭厅的门不小心关上了,而父亲刚好又在隔壁的房间,他就会嘎吱嘎吱地抓门,在门缝边跑来跑去,直到有人替他开门为止。后来他学会了把螯和脚塞进门缝底下,奋力摇晃几下后,成功地将身体侧着挤过门缝,得以进入房间。这似乎令他高兴。这时他会躺在桌子底下一动也不动,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轻轻地鼓动着尾部。这样有节奏地鼓动闪亮的尾部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没有人能参透。它是一种又嘲讽、又下流、又恶劣的东西,好像是要同时表现某种低级的肉欲满足感。宁录,我们的狗,慢慢地、胆怯地走近他,小心地闻了几下,打了个喷嚏,然后冷淡地走开了,没有得出什么决定性的结论。

看到他这么耐心地对房间做侦察,也许有人会以为他是在顽固、执着地寻找什么。他时不时跑到厨房的角落去,跑到漏水的木桶旁,他会跑到水洼那边去,看起来像是在喝水。有时候他好几天不见踪影,看样子,他没有食物也可以活得很好——我们并没注意到他因为缺乏进食而丧失活力。白天的时候,我们抱着既羞愧又嫌恶的心情体验着秘密的恐惧,害怕他晚上会到床上来找我们。但是这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次也没有,虽然他白天在所有的家具上游荡,而且最喜欢待在柜子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

我们家一天比一天更不像样,失序的范围也越来越广——葛妮亚整天都在睡,柔弱无骨的细长身躯在深沉的呼吸下像波浪般鼓动。我们经常在汤里找到线团,那是她因为疏忽和奇怪的心不在焉连同蔬菜一起丢下去的。我们的店日夜不停地开着,没有间断。在半掩的铁卷门下,大拍卖日复一日地进行,越来越令人无法理解,充满了讨价还价和游说。仿佛这一切还不够,查尔斯叔叔也在这时候来到了我们家。

他仿佛是用他的螯虾视野重新认识了我们的公寓。他也许是用嗅觉来熟悉事物的,我仔细看过他,没有找到任何视觉的器官。当他在路上碰到什么东西的时候,他似乎会对它们沉思一下子,甚至抱住它们,好像试着用螯和它们建立起某种关系。过一阵子之后,他才会放下它们,继续往前跑,拖着微微抬起的尾部。对于那些我们丢到地板上、希望他会吃的肉和面包,他也用同样的方法对待。他只是把它们抱起来看一下,就继续往前跑,没有猜到这些东西是可以拿来吃的。

他看起来很奇怪地颓丧,沉默寡言。他叹了一口气说,在历经了最近这些悲惨的事情后,他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开始研究各种语言。他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最后头的房间——葛妮亚把里面的地毯和布帘拿走了,她对这位客人满怀憎恶——然后开始研究旧的价目表。好几次他恶作剧地试图去踩父亲的尾部,我们吓得尖叫着阻止了他。他只是露出恶劣的笑容,对我们的制止抱持怀疑。完全没有危机感的父亲还停在附近,注意力集中在地板的污渍上。

她把盘子放到地上,我们弯下腰去,更仔细地端详他。他凹陷在一堆弯曲的脚之间,不时晃动着它们。他的螯和触须微微抬起,好像是要努力听清楚我们在说什么。我把盘子倾斜了一下,父亲小心地走了出来,带着些许迟疑,但是他一碰到身子底下平坦的地面,就突然用那十几只脚开始奔跑,他节肢动物的小硬骨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我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晃动的触须侦测到阻碍,犹豫了一下,然后举起了螯,转到旁边去。我们让他按照他选择的方向跑去,在那一头没有任何家具可以为他掩护。他就这样用许许多多的脚跑着,发出波浪般的痉挛,跑到了墙边。在我们还来不及察觉之前,他已经用他那一大堆脚轻巧地爬到了墙上,完全没有停下来。看着那多足生物在壁纸上游荡,一边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我因为本能的嫌恶猛地打了个冷战。父亲这时走到了嵌在墙上的厨房小柜子那里,他有一瞬间在它的边缘上弯起身,用螯检查着柜子的内部,然后就整个身子钻了进去。

父亲平常站着的时候是既敏捷又好动的,但就像所有甲壳类动物一样,一旦被翻了过来,他就完完全全丧失了自我防御的能力。那真是一个可悲又令人难过的画面——我们看到他绝望地晃动着所有的脚,无助地仰天躺着,以自己的身体为轴心在原地旋转。看到他的身体,没有人不会油然产生一股嫌恶——他身体的结构太过清楚,太过明显,几乎毫无羞耻可言。没有任何东西遮盖,他赤裸裸的多节的尾部就这么露在外面。这种时候查尔斯叔叔会变得非常激动,想要冲过去把父亲踩烂。我们跑过去解救父亲,给他一个什么东西,他用螯紧紧抓住它,如此就灵巧地翻回正常姿势。脚才刚落地,他马上开始四处乱跑,敏捷地呈Z字形跑来跑去,速度是平常的两倍,仿佛想要抹杀刚才那场妥协堕落的回忆。

“当然啦,我几乎抓不住他,”母亲说,“我要把他放到地板上吗?”

我必须克服痛苦,才能据实说出那令人无法理解的事实,甚至现在,我整个人都在抗拒它。直到今天我还是无法理解,我们竟然一直都是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做出那件事的。从这样的角度看来,这起事件有了一种奇怪的宿命感,因为宿命不会放过我们的意识和意志,反而会将它们卷入自己的机制中,让我们接受、承认它,就像在昏睡的梦中我们会接受那些平常环境中抗拒的东西。

“他还活着吗?”我问。

我被既成事实深深震撼,绝望地问母亲:“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如果是葛妮亚那还算了,但这是你自己……”母亲绝望地哭泣,无法给我一个答复。她是不是以为,这样做会对父亲比较好?她是不是把这当作他那绝望处境的唯一出路?或者她只是因为令人无法理解的鲁莽和轻率才这么做?……噩运有一千种捷径要来强迫人们接受它不可理解的意志。只要让我们的神智出现短暂的日食,一瞬间的盲目或疏忽,就足以让我们在面对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之间的抉择时干出这种事来。[1]事过境迁后我们可以无止境地解释动机、研究冲动——然而,铸下的事实已无法改变,而是永恒地盖棺论定了。

有一次母亲从城里回来,带着惊诧、不知所措的表情。“你看,约瑟夫,”她说,“真是巧,我在楼梯上抓住他了,他正在一级一级往下跳。”然后她掀起盖在盘子里那东西上头的手帕,我立刻认出了他。那神似的样貌是不可能让人搞错的,虽然他现在是一只螯虾,或者巨蝎。母亲和我用眼神彼此默认了这个事实,为这种明显的相似感到不可思议。即使经过如此剧烈的蜕变,他竟然还以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顽强地存在着。

直到父亲被放在盘子里端上桌来,我们才从盲目中惊醒过来,恢复了理智。他躺在那里,身体因为煮熟而显得巨大臃肿,呈现苍白的灰色,看起来像一块肉冻。我们哑口无言地坐着,闷闷不乐。只有查尔斯叔叔把叉子往盘子那边伸过去,但是他在半途中不确定地把它放了下来,讶异地看着我们。母亲命人把盘子端到客厅去,在那里,父亲被放在桌上,用一块长毛绒盖着,摆在相册和音乐香烟盒旁边。我们所有人都回避着,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时候,父亲确实是死了。他已经死了很多次,总是死得不干不净,留下一些疑点,迫使我们不得不对他的死进行重新修正。这也有它的好处。把自己的死亡改成分期付款,父亲让我们习惯了他的离去。我们对他的归来已经无动于衷,每次都越来越短暂,越来越可悲。在他以前住的房间,这位逝者的容颜仿佛散了开来,往四面八方生出枝丫,在某些地方形成诡异的纠结,和他长得十分相像,清晰到不可思议。壁纸在某些地方模仿他痉挛的颤抖,阿拉伯式花纹形成他痛苦的笑容,分成两个对称的部分,像是石化的三叶虫印记。有一阵子,我们经过他那件用臭鼬皮毛做衬里的大衣时,总是要绕道。他的大衣在呼吸。这些彼此紧咬、缝合在一起的小动物的恐惧流过这件大衣,无力地颤抖,在绒毛的皱褶之间迷失。把耳朵贴到旁边,还可以听到它们随着睡眠的韵律发出的悦耳呼噜声。以这种鞣制的皮革的形式——带着鸡貂、谋杀和夜晚发情的味道——他可以存活很多年。但是,他并没有像这样活很久。

然而,父亲在世上的流浪却没有在这里画下句点。那接下来的后续事件,那加长的番外篇,似乎已经超过最后可被容忍的极限——而它正是整件事中最令人痛苦的。他为什么不放弃?为什么他不承认他终于被击败了?他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命运已经竭尽所能、使出浑身解数欺压他。在静静地躺了几个礼拜后,他好像把自己重新整合了起来,仿佛慢慢回到了以前的自己。有一天早上我们发现盘子是空的。只有一条腿躺在盘子的边缘,被遗弃在变冷的番茄酱汁里,还有一团他在逃亡中压烂的肉冻。虽然被煮熟了,在半路上丢了一条腿,父亲还是拖着最后一点力气迈向下一段无家可归的流浪。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件事发生在那完全失序崩解的时代,在它失落的晚期,我们的生意已经走到最后清仓、准备关门大吉的尽头。店铺上的招牌老早就拿下来了,在拉下来一半的铁卷门旁边,母亲做着贩售剩余存货的非法生意。阿德拉去了美国。人们说她搭的那艘船沉了,船上所有的乘客都做了海底亡魂。我们从来都没有去证实这则传闻的真实性。阿德拉的消息从我们的生活中销声匿迹,我们再也没有听过关于她的事。新的时代来临了,空洞、清醒、郁郁寡欢——纸一样苍白。新来的女仆葛妮亚是个贫血、白皙、柔软无骨的女孩,总是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晃到另一个房间。有人轻抚她的背,她就像蛇一样蜷起身子滑行,发出母猫的咕噜声。她的皮肤是混浊的白色,甚至连她那对珐琅眼珠的眼睑里面也不是粉红色的。她总是心不在焉,竟会用旧账单和账册调制奶油面粉糊——那东西一点味道也没有,而且根本难以下咽。

[1]希腊神话中,斯库拉是吞吃水手的女海妖,卡律布狄斯是女妖斯库拉对面的大漩涡,会吞噬所有经过的东西,包括船只。面对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之间的抉择,即“左右为难”之意。

[波]布鲁诺·舒尔茨 | 林蔚昀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