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愁苦的一天!希望你不觉得太过无聊!”
第二天天气阴暗,我们出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天空完全晦暗,风还在刮,只是没有昨夜那么猛烈了。邮车只有到了傍晚时分才会经过这里……就如我先前所说,这一天过得实在凄惨。没过几分钟,古剧场就跑完了,感觉相当扫兴。在这阴霾的天空下,我甚至觉得它相当丑陋。我感到特别无聊,也许是太过疲惫了吧。接近中午时,我徒劳地搜寻着碑文,最后无功而返。玛瑟琳正坐在避风处看一本英文书,带本书出来真是她的幸运。我靠在她身边坐下。
“没有啊,你看,我在看书呢。”
斯法克斯的邮车于晚上八点离开苏斯,深夜1点经过杰姆。我们订了车厢靠前的位置。我本以为坐上的会是一辆颠簸不停的老爷车,情况却恰恰相反,这辆车居然相当舒适。但是这里的寒气!……天真的我们对南方温暖的气候充满了信心,两人衣着都很单薄,只带了一条披巾。刚一离开苏斯城和周围山丘屏障的保护,大风就咆哮起来。风在平野上鬼哭狼嚎,怒吼呼啸,从车门的每条缝隙里钻进来,让我们防不胜防,到站时我们都冻僵了。旅途颠簸,我感觉十分劳累,一直在剧烈咳嗽,身体越发地撑不下去了。这是怎样的一夜啊!到了杰姆后,我们发现这里没有旅店,只有一处破旧的驿站。这可怎么办?邮车又出发了,村子的各户人家都已入睡。黑暗似乎漫无边际,隐约可以看到阴森的废墟,还能听见犬吠声。我们只有回到肮脏的小房间里,里边放着两张破床。玛瑟琳冷得直抖,不过在这里至少避开了风。
“我们究竟为什么来这儿啊?希望你不要怕冷。”
不过我的疲惫感一天甚过一天,又觉得如果就此屈服会很难为情。我一直在咳嗽,不知道为什么胸上部很不舒服。我想,现在我们正在南下,温和的天气应该会慢慢让我的身体好起来。
“不是很冷。你呢?你脸色苍白啊。”
想归想,但到了突尼斯,这个国家还是给了我很大的惊奇。新的感官体验唤醒了我身上的一些沉睡已久的部分,尽管许久未使用,但依然保持着神秘的青春。那感觉主要不是欣喜,而是惊奇与迷惑。但最让我高兴的还是玛瑟琳对这一切的欣然接受。
“还好……”
我原本只打算在突尼斯住个几天。不怕向你们暴露我的愚蠢想法:在这个全新的国家,能引起我兴趣的只有迦太基和几处罗马帝国的遗址。比如奥克塔夫向我介绍过的梯姆戈,还有苏斯的镶嵌画建筑,特别是杰姆的古剧场,对我更具吸引力。我计划一刻也不耽搁,立即赶去参观。我们必须首先到达苏斯,在那里换乘邮车。我决心这一路绝对不会让其他景物分散我的注意力。
当晚,风刮得越发猛烈。邮车终于来了,我们再次上路。
第二天天空极美,大海非常平静。我们闲散地谈了几句话,拘束的感觉少了许多。婚姻生活自此开始。到了10月最后一天的早晨,我们在突尼斯下了船。
车起步还没颠几下,我就觉得身子骨快散架了。玛瑟琳累得厉害,直接倚着我的肩头睡着了。我心想,可千万别咳嗽,不要把她弄醒啊。于是我轻轻地、轻轻地移开身子,把她扶到车壁那一侧。可咳嗽居然停了,我咯起痰来。这是新情况,咯出来并不费劲,每隔一会儿咯一小口。起初这感觉很奇特,我甚至还觉得挺有意思,但没过多久,我的嘴里多了一股异味,那感觉十分恶心。很快我的手帕就用完了,还沾得满手都是。要把玛瑟琳叫醒吗?……幸好我想起在她腰带上还掖着一块大手帕,便轻轻地抽了出来。有了手帕我再也不用强忍了,便剧烈地咯了起来,咯完感到特别轻松,心想感冒总算快好了。可突然我又觉得浑身乏力,头晕目眩。我想我就要晕过去了。要叫醒她吗?……真是令人羞耻的想法!(我相信自己,这么做都是受童年的清教思想的影响,让我始终认为,任何向软弱屈服的行为都是怯懦的表现。)我控制住自己,手里抓牢一个东西,好歹有个依靠,就这么最终控制住了眩晕……我幻想自己重新回到了海上,车轮的声响变成了浪涛声……这么想着,也不咯痰了。
这样说来,与我结合的那位女子有属于她自己的真正生活!这个想法很有分量,以致那天夜里我醒了好几次,从卧铺上支起身子,看着下铺我的妻子——玛瑟琳的睡容。
之后,我便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来。
我们开始交谈,她的话语让我入迷。以前,我根据自己的观察总觉得女人愚蠢,但那天晚上,我坐在她身边,只觉得自己又笨又傻。
当我醒来时,已近破晓,玛瑟琳依然在沉睡。车快到站了。我手中拿的大手帕黑糊糊的,一开始还没怎么注意。等我掏出来一看,不禁傻了眼:上面沾满了血污。
“怎么了?”玛瑟琳问我。
我的直觉告诉我必须瞒着玛瑟琳。可该怎么办?我身上斑斑血迹,特别是手指上……真像流了鼻血——好主意!要是她问起来,我就谎称我流鼻血了。
此时只剩下我们俩还在船板上。她头靠着我,我把她轻轻揽进怀里。她抬眼望着我,我亲了亲她的眼睑,这一吻不要紧,我心里翻腾起一股全新的怜爱之情,那感觉如此强烈,让我不由得热泪盈眶。
玛瑟琳一直睡着。车到站了,她得先下车,所以我有什么异样她也没看到。我们提前预订了两间客房。一下车我就冲进我的房间,立即将血迹洗掉。玛瑟琳依然什么都没发现。
她觉察出我在看她,便转过身来……在那之前,我对她的殷勤态度都是责任式的,且一直在用冷漠的客套代替爱情。看得出来,这让她很是烦恼。此刻的玛瑟琳能感觉出我这是第一次在用不同的眼神看她吗?她也定睛看着我,极为温柔地向我微笑着。我沉默不语,在她身边坐下,此前,我都在为自己生活,至少都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活着。现在结了婚,却仅只把妻子视为伙伴,根本没考虑原本的生活会因为我们的结合而发生变化。此时,我才意识到我生活的独角戏结束了。
我的身体十分虚弱,赶忙吩咐伙计给我们送上茶点。玛瑟琳的脸色也有点苍白,但依然笑着,她给我斟上茶。我心里不禁愤懑,怪她不关心我。当然我也觉得自己这样有失公允,心想都是我掩盖得好,她才没发现。就算这么想也没用,我的火气越来越大,本能地在我身上增长,控制了我的大脑……我的情绪最后愈来愈失控,再也忍不住了,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说道:
她头戴一顶设计简洁的黑色草帽,罩着黑色面纱,映衬着一头金发,但并不显得柔弱。她穿的裙子和上衣用料一样,是由苏格兰印花细布制成,是当时我们一起挑选的——我在服丧,却不愿意她穿得太朴素。
“昨天晚上我吐血了。”
玛瑟琳很美,你们见到过她,都知道这点,只可惜我和她太熟悉了,以前并没有发觉她的美,也难以用新鲜的目光打量她。我们两家几代交好,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优雅秀丽早已习以为常……这还是我第一次感到惊异,觉得她实在太优雅了。
玛瑟琳一声不吭,只是脸色更加苍白,身体摇晃起来,刚想稳住,却重重栽倒在地板上。我疯了一样冲过去:“玛瑟琳!玛瑟琳!”老天啊,我都做了什么!一个人病还不够吗?可就和我刚说的一样,我的身体非常虚弱,差点儿也跟着一起昏厥过去。我打开门,喊人帮忙。立马有人跑了过来。
她正坐在船头,我走到她跟前,第一次真正地端详起她来。
我突然想起箱子里放了封介绍信,是开给城里一名官员的。我便凭着这封信,派人请来了军医。
我突然间想起来,自己好像把玛瑟琳给忘了,都没怎么理她。
与此同时,玛瑟琳倒是醒了过来。她坐在床头,俯身看着我,而我却躺在床上烧得直抖。军医来了,给我们俩轮番做了个检查。他说玛瑟琳没事,跌倒时没有受伤;而我的病情却相当严重——他都不愿意说是什么病,只答应傍晚之前再来。
这也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脱离研究工作。以往我只允许自己作短期休假,尽管也有过几次稍长的旅行。一次是在母亲去世后不久,我跟父亲一起去西班牙,在那儿待了一个多月;另一次去德国待了六个星期;还有几次旅行经历,不过都是出于工作需要才去的。父亲在旅行时目标也是十分明确——从不允许我们偏离研究主题。而我呢,只要不陪着他,就会捧起书本。不过这次我们一离开马赛,格林纳达和塞维利亚(2)的画面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那里的天空更蓝,林荫里更加凉爽,还有快乐的节日伴随着欢声笑语,和美妙的歌声。我想,我们马上又能看到了。我登上甲板,目送马赛渐渐远去。
军医又来了,这次他只冲我微笑,跟我说了不少话,又开了一些药。我意识到,他认为我已经没有希望了。要我以实相告我自己的感受吗?老实说,当时我没有感到不安,只是觉得累,有种坐以待毙的感觉。“说到底,生活又给了我什么让我必须活下去?我勤勤恳恳工作到最后一刻,带着满腔热忱地尽忠职守。至于剩下的……哼!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心中暗想,不觉钦佩起自己的清心寡欲来,唯一让我痛苦的是这地方太简陋了。“这间客房太烂了。”我想。我环视着房间,突然意识到,在隔壁屋里,有我的妻子玛瑟琳。我听得见她说话的声音。医生还没走,正和她谈话,还把声音压得很低。后来就记不大清楚了——我一定是睡着了……
那一阵杂务繁多,事事都需要我亲历亲为,忙完了往往已经头昏眼花。再加上为父亲发丧心情已经十分沉痛,后面办喜事情绪上又是一番波动,我实在是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们登船后,强烈的劳累感终于向我袭来。在此之前,我所做的每件事都给我增添了疲劳,耗散了精力。在船上一闲下来,思想就活动开了。那似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我醒来后,发现玛瑟琳就待在我身边,一看样子,就知道她刚哭过。我不够热爱生活,因此也不为此时的自己感到可惜。只是这地方太过简陋,我看着难受。但光是看着她,我就又觉得快乐起来。
结婚当晚,我们在巴黎的寓所里度过,早已有人为我们收拾好了两间房间。我们在巴黎仅停留了几天,买些必备品,之后去了马赛,再登船前往突尼斯。
此刻她正坐在我身边写东西。我觉得她很美,瞥见旁边放了几封已经封好的信。她起身走到我床前,温柔地握住我的手。
我对另一件事也是浑然不知,这件事也许更为重要——我的健康状况极差。如果不经受考验,我怎么会发现?我经常感冒,却常常不以为然。生活过于平静,既让我的身体情况恶化,其实也从另一方面保护了我。玛瑟琳反倒非常健壮,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她的身体的确比我好。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她问。
我们父子二人过着简朴的生活,开销很少,以致我到了二十五岁,都还不知道我们家其实家底殷实。我不大想这种事情,总以为我们只是在勉强维持生计。父亲节俭的习惯也留给了我,到了后来,我发现家中财产丰厚,居然觉得有点不安。我对这类事情不怎么在意,作为唯一的继承人,甚至在父亲去世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财产。这问题到结婚时我才搞明白,同时发现玛瑟琳几乎没带什么嫁妆来。
我凄惨地笑了。“我会好起来吗?”我哀伤地问她。
我父亲就是一名众所周知的“无神论者”——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出于极深的尴尬,我从未和他谈过信仰问题,恐怕他对我亦是如此。我母亲对我采取的胡格诺(1)教派式的严肃教育,和她那美丽的形象一起,在我心中渐渐淡薄。你们也知道,我早年丧母。那时我还预想不到,童年接受的最初的道德教育将会把我们控制得多紧,也想象不到它会给我们的思想留下了什么影响。母亲对我进行灌输教育的同时,也把这种严格朴素的作风传给了我,之后我更是将其贯彻到研究工作里。我十五岁那年丧母,之后便是父亲一人照顾我。他对我精心抚养,全身心地对我进行教育。当时我已经很好地掌握了拉丁语和希腊语,跟着他,我又很快学会了希伯来语、梵文和阿拉伯语。二十岁时,由于我学业进步很快,父亲便让我参加他的研究工作。他还满怀信心,把我当做和他地位相等的伙伴,并向我证明我受之无愧。《漫谈弗里吉亚人的崇拜》一文署的是他的名字,其实出自我手,且几乎未经他的修改。这篇文章为他赢得的声誉比他以往的所有作品都大。他很开心,而我看到这种肤浅的欺世盗名之作居然获得成功,却大为吃惊。但随后我的事业便正式开始。学贯古今的学者都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而现在的我看到别人给我的种种荣誉,也能笑着欣然接受了……就这样,我生活到二十五岁,打交道的对象几乎只有废墟和书本,对生活却一无所知。我对研究倾注了全部的热情。我也有朋友(包括你们),但我热爱友谊超过朋友本身。我对他们非常忠诚,却只是出于对高尚品质的需求,我珍视自己身上每一种精细的情感。可我缺乏对朋友的了解,对自己也知之甚少。我本可过上另一种生活,生命也可以以另一种形式展开,但这念头却从未在我的头脑里出现过。
她立即真心实意地答道:“当然了!”她的话里充满了由衷的信心,连我也差点儿相信了。我隐约感到生活的前景就和她的爱情、美貌一样,我眼前似乎出现了感人的美好幻象,以致泪水决堤。我流了好久的泪,停不下来,也不愿停下。
我说过我不爱她——其实应该说,我对她至少没有那种所谓爱情的感觉。不过如果可以把爱情理解为柔情、同情心以及极大的尊重,那我就是爱她的。她是新天主教,而我是新教……其实我觉得自己根本不像个新教徒!不过神父接受我,我也接受神父,所以一切都还顺利。
玛瑟琳以极大的爱的力量劝我离开苏斯。她一路扶持、帮助、照顾着我……我们从苏斯到突尼斯,又从突尼斯辗转到君士坦丁……玛瑟琳太了不起了!后来到比斯克拉时,我的状况总算有了起色。她信心十足,热情分毫未减,她忙着安排行程,预订住处。不过不幸的是,她却不能让这趟旅行为我少带来些痛苦,她没有那个能力。我有好几次都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前进,已做好了随时放弃挣扎的准备。我像垂死之人一样,大汗不止,呼吸困难,还经常昏迷。等我第三天傍晚好不容易到达比斯克拉时,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对我的妻子不甚了解,我怀疑她对我也是如此,但我并不难过。这桩婚姻里没有爱情,结婚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安慰我的父亲。他将不久于人世,心里还放不下一桩事——他怕把我一人丢在世上。我深深地爱着父亲,看着他饱受病魔摧残,便一心想让他这段痛苦的时光稍稍好过些,便在不了解未来的可能性的情况下,匆匆做出了一生的承诺。在奄奄一息的父亲的床头,我们举行了订婚仪式。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当然没有欢笑,但却能给他带来安慰,想来其中也不乏深沉的快乐。也许我不爱我的未婚妻,但至少我从未爱过其他女人。在我看来,这就足以确保我们的美满生活了。当时我对自己缺乏了解,却以为自己已把全副身心都交给了玛瑟琳。玛瑟琳是个孤儿,同两个兄弟相依为命。当时她刚二十岁,我比她大四岁。
【注释】
我们上次见面时,还是在昂热郊区的小教堂里,那天是我举行婚礼的日子。受邀宾客不多,到场的却个个都是我的挚友,也使那次普通的婚礼显得相当感人。我觉察出大家都情绪高昂,自己也跟着激动起来。从教堂出来后,我们又聚到新娘家,一起吃了顿便饭。之后我们登上雇来的轿车,和大家招手作别,不能免俗地踏上了新婚旅程。
(1)16世纪至18世纪,法国天主教派对加尔文教派的称呼。
亲爱的朋友们,我相信你们的忠诚,我也可以完全信赖你们。我知道,只需一声召唤,你们便会来见我,而我也会同样如此。我们已有三年没有见面了,但我们的友谊经受住了久别的考验,希望现在也能经受住我这番叙述的考验。我之所以突然发出召唤,劳烦你们长途跋涉来看我,就是为了和你们见上一面,让你们听我说说话。我不求救助,只想向你们倾吐心事。我遇到了难关,生活再难继续下去。我不是觉得倦怠,只是自己难以排解。我需要……我需要倾诉,我只求你们听我说话。为自己争得自由不算什么,难就难在如何利用那自由。请允许我谈谈自己吧。我需要把自己生活的故事告诉你们。我会随性而谈,既不谦虚也不骄傲,比我讲给自己听时还要诚实。请你们听听我这些不得不说的话吧。
(2)西班牙的两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