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你做什么?——吃饭?
问我樟柳神,
当县官的,最关心的是官场的浮沉升降,乃至变法维新,国家大事。王老爷对自己的进退行止,拿不定主意,就请樟柳神。樟柳神说:
按律秉公断。
大事我了然,
老爷去审案,
就是不说破。
樟柳神说:
问我为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
我也怕惹祸。
王老爷退堂,问樟柳神:
“你是神,你还怕惹祸?”
于是每次升堂,都在大帽里藏着樟柳神。不想樟柳神一声不言语。
“瞧你说的!神就不怕惹祸?神有神的难处。”
樟柳神倒也不闲着,随时向王老爷报一些事。
“喳!”
一早起来,说:
“那成,我让他呆在我的红缨大帽里。——起轿!”
清早起来雾漫漫,
“禀老爷,樟柳神爱在斗笠里呆着。”
黑鸡下了个白鸡蛋。
“赏张大眼一千铜钱!”
“张大眼。”
黄牛角,
“樟柳神归我了。来,赏他——你叫什么?”
水牛角,
县太爷把樟柳神放在轿子里的伏手板上,樟柳神直跟他点头招手,笑嘻嘻的。
牛打架,
“呈上来!”
角碰角。
“有。”
到快中午了,说:
“你有樟柳神?”
一个面铺面冲南,
原来这天是初一,县官王老爷出城到东岳庙行香,张大眼早晨起早了,懵里懵懂,一头撞在喝道的锣夫身上,把锣夫撞了个仰八交,哐当一声,锣也甩出去老远。王老爷推开轿帘,问道:“什么人?”衙役们七手八脚把张大眼摁倒在地。张大眼不知道咋的,一句话也回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喘气,大汗珠子直往下掉。“看他神色慌张,必定不是好人。来!打他三十板!”衙役褪下张大眼的裤子,张大眼趴在大街上,哈哈大笑。“你笑什么?打你屁股,你不怕疼,还笑?”张大眼说:“我早知道今天要挨三十个板子。”——“你怎么知道?”张大眼于是把他怎么催租,怎么路过秋稼湾,怎么在豆花棚上看到一个樟柳神,樟柳神是怎么怎么说的,一五一十,说了个倍儿细。
三个老头来吃面。
张大眼瞪着两只大眼。
一个老头吃半斤,
“拿下!”
三个老头吃斤半。
到了夜晚,王老爷困得不得了,摘下了大帽,歪靠在榻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听见樟柳神在大帽里又说又唱:
张大眼想:这才是没影子的事!钱粮如数催齐,我身无过犯,会挨三十板?不理他!他把斗笠按了按,低着头噌噌噌噌往城里走。
唧唧唧,啾啾啾,
一千铜钱三十板。
老鼠来偷油。
捉住咱,
乒乒乓乓——噗,
好大胆,
吱溜!
张大眼,
王老爷一激灵,醒了。
可樟柳神不肯老实呆着,老是一蹦一蹦的。张大眼就把他取出来,放在斗笠里,戴在头上。这一下,樟柳神安生了,不蹦了,只是小声地说话:
“乒乒乓乓?”
张大眼四处这么一找:是一个小小婴儿,两寸来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一个红兜兜,光着屁股,笑嘻嘻的,在豆花穗上一趯一趯地跳,张大眼再一看,原来这小人的颈子上拴着一根头发丝,头发丝扣在豆花棚缝里的芦苇秆上,他跑不了,只能一趯一趯地跳。张大眼心想:这是个樟柳神!他看看路边的茅屋:一定有个会法术的人在屋里睡觉,昨天晚上把樟柳神拴在这儿,让他吃露水。张大眼听人说过樟柳神,这一定就是!他听说过,樟柳神能未卜先知,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他早就料到。捉住他,可以消灾免祸。于是张大眼掐断了头发丝,把樟柳神藏在袖子里,让他在手腕上呆着。
“猫来了,猫追老鼠。”
张大眼听得真真的,有腔有字。是怎么回事?
“噗?”
唔?
“猫追老鼠,碰倒了油瓶,——噗!”
一碰露水湿郎衣。
“吱溜?”
低头莫碰豆花架,
“老鼠跑了。”
自从接了媒红订,
不想,一会儿就又听到帽子底下一趯一趯地蹦。老爷掀开大帽子:
少小两个不相离。
“你怎么又回来啦?”
郎在东来妾在西,
“请神容易送神难。”
张大眼正在品烟,听到有唱歌的声音。声音挺细,跟一只小秋蝈蝈似的。听听,唱的是什么?
“你是不是要跟着我一辈子?”
嚓嚓嚓,打亮火石,点着火绒,咝——吸了一口,“呣!好烟!”
“那没错!”
“抽袋烟!”
附记
张大眼心想:这会城门刚开,进城的,出城的,人多,等乱劲儿过去了,再说。好在离城也不远了。
宣鼎,号瘦梅,安徽天长人,生活于同光间,曾在我的故乡高邮住过,在北市口开一家书铺,兼卖画。我的祖父曾收得他的一幅条山。《夜雨秋灯录》是他的主要的笔记小说。也许因为他是高邮隔湖邻县的文人,又在高邮住过,所以高邮人不少看过他的这本书。《夜雨秋灯录》的思想平庸,文笔也很酸庸,只有这篇《樟柳神》却很可喜,樟柳神所唱的小曲尤其清新有韵致,于是想起把这篇东西用语体文重写一遍。前面一部分基本上是按原文翻译,结尾则以己意改作。这样的改变可能使意思过于浅露,少蕴藉了。
“歇会儿啵!”
一九九一年六月三十日
张大眼是个催租隶。这天,把租催齐了,要进城去完秋赋。这时正是秋老虎天气,为了赶早凉,起了个五更。懵懵懂懂,行了一气。到了一处,叫做秋稼湾,太阳上来了,张大眼觉得热起来。看了看,路旁有一户人家,茅草屋,门关着,看样子,这家主人还在酣睡未起,门外,搭着个豆花棚,为的是遮阴。豆花棚耷拉过来,接上了几棵半大柳树。下面有一条石凳,干干净净的。一摸,潮乎乎的,露水还没干。掏出布手巾来擦了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