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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之二

咪咪方:我喜欢你用的这个词——歉意。你一说我就觉得歉意涌上来充满全身。我一直理不清对父亲的感受,恨——不是。爱——有点泛泛。愤怒——只是偶尔。怀念——没说一样。为什么总是放不下呢,一想起来就觉得心思烦扰不得清净,但自己想不下去,一想到他对不起我就只会委屈。现在给你一下说破了,看清了,除了委屈,还有歉意。只是委屈不会这么烦恼,光为自己,三十年足以看淡。过不去的是对他,爸爸——爸爸死了,一个人死在家里。我还小,只能闻讯前去哭一下,给别人看到只是个悲伤的小孩,其实悲伤的小脸下面还对爸爸怀着一份小小的歉意——做女儿的歉意。因为小,因为太多错愕,自己也忘r。但是丧父之痛还在,歉意还在,在幼稚心灵的一个角落存着,存了三十年,从一个小小懵懂的心思,发育成一腔巨大的激荡的情感让我不得安宁。还以为是对父亲的嗔怨。但是怎么怨也不能释怀。现在它变成液体,流出来了,陈年的歉疚居然有度数——像烧酒。我现在浑身——脸部木了。四肢也发胀麻得要命寒毛一圈儿一圈儿过电。但是心里一下敞亮了,通风极了。这感觉对吗?我头发丝上每根眉毛上眼睫毛上耳朵里门牙上都压着对父亲的抱歉应该很沉重怎么反而如此美妙?

老王:要想一想……还是一种歉意吧。见到别人的父亲想到自己的父亲。内心深处对自己从不了解和从未为父亲做过点什么抱有歉意。想象死总是一件痛苦不适的事,那个焦热大汗淋漓又无水可冲的样子代表父亲死时的心像。至于鞋子,那只是一个穿帮——你营造的虚假情境的一个纰漏,起否定这个梦的真实性的作用。

老王:发觉是自己而不是别人更需要抱歉,而且把这歉道了出来,当然美妙。再就是你连续疲劳几天,昨一晚上又整宿没睡,大量熬费脑浆子,身体空乏,猛一激动,奋发代偿——骇了。

今天早上我梦见我爸了,刚想眯了一会儿他就进来了,我都没意识到那是梦,也忘了他死了,好像他正常地活着,正常地在早上走进我的房间——这儿就是我们的家。所以我连招呼也没打,照旧躺着。他也没跟我打招呼,自己走到墙角,转过身来,这时我才发现他特别焦躁浑身大汗,好像热得喘不过气来,一脸哭丧动作是不断举起一盆盆水从头往下浇像夏天一个人在屋里冲凉但既没有盆也没有水——他也老是一副热得快哭出来的样子。这时我起来了,我们之间像隔着玻璃,他在里面焦头烂额,我在外面悠闲自在。房间里多出很多旧家具,一下破了。变成我爸去世时住的那个房子,还要破,还要满。床上地下到处堆的都是破烂。我发现房子里有一样东西不对。鞋——他的每双鞋都是一只。右脚的。鞋柜里门摆的鞋都是右脚,从很高级的皮鞋到拖鞋。这时我就急了,跟一个在屋里穿行的人——好像是你,好像不是你,好像是一个女的,要不就是你们俩——说,我爸肯定出事了,为什么他的鞋忽然都只剩一只。然后我就醒了,醒了还在想,为什么鞋都只剩一只,怎么会呢。想了半天才想起我爸早就死了。出来看见你背冲着我坐在那儿喝茶心里还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往你脚下看,看见脚下是两只鞋才心放回肚子。你说这梦是什么意思?

咪咪方:我眼睛很想睡觉,可脑子不让。我要坐在这儿合着眼睛跟你说话,你不会认为我不懂事吧?

咪咪方:别别,先别说这个。我现在还拿不准我够不够脑力听。一晚上没睡我人是飘的,你一严肃我手心就出汗。咱们先说会儿别的,轻松的。

老王:无所无所,你养着你的,什么时候黑过去了就睡一会儿。你可别落一失眠的毛病,睡不着觉那可太苦了。

老王:不算。那两本小说……

咪咪方:梦里的我爸其实不是我爸,是我大大。比我爸胖,比我爸高。梦出来以后我才反应过来。

咪咪方:我在一边看着呢。不怕您说我心眼小,我还挺嫉妒的,王扣子在的时候就想,要是死的是你我爸还活着,把你家换成我家,多好啊。——自私么?

老王:老方家的男人都不长寿,才几年,一个接一个脚跟脚走光了,好像集体发过誓不进入二十一世纪。就剩你们几个女的了,真姓方的也就你一个。一门男丁不旺,上辈子不定积什么德了。

老王:老是犯嘀咕,就怕表错情。

咪咪方:你们家好像有气场。在别的地方很少梦见,在你家,梦见两次了。

咪咪方:还是很在乎,说了那么多硬气的话,这句露了。放心,她对你还是挺好的,这不一有病就赶来了,其实也没那么遭人嫌弃。

老王:我也是,做梦挑地方。只要在书房睡,就能梦见我父亲和哥哥。也是总梦见他们还活着,忙着一件我不理解的事情。

老王:相信。不怕她知道真相。世界就是不那么美好,人与人之间就是有光明有黑暗,她的父亲就是这么……恶俗——对不起,这可不是又拿人性当挡箭牌无处可逃再逃一把。幻想少一点,失落就少一点。经过一切,到她临死,再想起我,已然故去许久,也许会说一句,我爸这人也没多么特别。

咪咪方:其实我已经忘了父亲的长相。想起他的时候就那几个姿态,一个笑的,一个盯着我的。有一回翻照片,发现那是两张旧照片,盯着我的那张我还是个仰面朝天的婴儿。一做梦,他就变成别人。上次做梦,他是你,很多很多年前,窗帘是我爷爷家的窗帘。我想去上学被魇住起不来,你在门外,看不见感觉得到。一下醒了,想起你,十分恐怖,知道你不是我爸爸,是冒充的,可全家人都把你当我爸爸——接着发现还是梦,又挣扎,一半在梦里一半在梦外——你确实在门外走过。醒了一遍还是梦,醒了一遍还是梦,至少五六番儿,才哎呀一声醒过来。

咪咪方:还是相信自己的女儿。

老王:你爸小时候,老梦见各种妖怪和野兽来吃他。一着急就尿床。我们在保育院的时候,他的被子一抖开,全是世界地图。小学四年级,他做过两个礼拜的连续梦,天天有一个女妖怪来喝他的血,吓得晚上哆哆嗦嗦不敢回家,回家不敢睡觉。后来的后来认识了个女的,有一年对我说,他觉得这个女的就是他小时候梦见过的妖怪,可能也不是喝他的血,是一种接触,小孩不理解,以为是迫害。他说他小时候梦见过的妖怪,长大全见着了,都是他的朋友和关系人。这么想也好。我听了他这个逻辑,再做噩梦也不跑,站在梦里认这哥们儿是谁。

老王:到底好一点,生活里没有这个人,他走了就不会太影响生活处处睹物思人。遥远的记忆不怎么伤身体。又有很多恨他的理由,都是防止过度悲伤的良药。——说得好像是有计划的,替别人着想的,其实也不是,也是事情发生了,后果无法消除。

咪咪方:我只连续过两天,连续做梦看一只手表,已经觉得真有这只手表了。

咪咪方:不让伤心就能不伤心么?到底也变不成仇人。你把她推得越远,她将来就会越伤心。

老王:我连续过四天。一个偶尔在一块玩但不太熟的女孩。第一天梦里跑到人家里去做客。第二天在桌子底下跟人家偷偷拉手。第三天在兵荒马乱的大街上两个人东躲西藏并互相接吻。第四天跑进一所断垣残壁的房子里好容易发现一张床垫子慌慌张张做爱老是被人打断。之后再见到那女孩假装没看见,对依旧是太平岁月心怀不满。

老王:看什么话了吧——也。方言刚死不久,我梦见他。我们在一家酒店的房间里,好像就是我们筹备网站的亮马大厦。他对我说,你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装作对什么都不在乎。然后他哭了,好像是为自己,也是为我。在梦里,他已经知道自己死了。这句话,我就很当真。我把它当作方言对我说的最后一句叮嘱一直记着。你已经知道了,最后半年,我们一句话没说过。不用紧张,王扣子一撅尾巴,我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猜也猜得到她会跟你说什么。王扣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跟我演戏,我也跟她演戏。怕的就是有一天亲亲热热的两个人硬要分开——又不可能永远活着,与其到时候让她伤心不已,不如活着跟她疏远一点,给她个理由,让她不要把这个人看得太重。要死的人应该自觉,不要加重活人的负担。现在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更坚信我这样想是对的。

咪咪方:不跟你做爱就对人家有意见。

咪咪方:梦里说的话是话么?我意思是问,当真会不会有点傻?

老王:那倒不是那个意思,不跟我做爱的人多了,还能都有意见?不是梦完了就见到的,那还不糊涂。隔了一年,在一个社交场合碰到,是旧梦在脑子里晃了一下,似乎有事儿,一下不符合心理准备了,俩范儿不知道拿哪个好,走道同时出了右手右脚。就两分钟,两分钟就回过味儿了,是梦不是事儿,大大方方过去跟人家握手。

老王:我也是,睡着了还梦见自己在得逼得逼说个没完,生把自己说醒了,醒了半截话还在嘴唇上,前边的全忘了,只记得很重要,就在被窝里想,就再也睡不着了。过去通宵打牌,睡着了也这样,梦里全是一手手牌型。

咪咪方:有时两分钟,就把人得罪了。

咪咪方:也不是,聊兴奋了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你在说话,觉得话说得越多越有好多话没说出来,本来说东结果说西去了,所以来回听。

老王:那次没有,那次那位小姐毫无察觉。人多,两分钟,她还没看见我呢。

老王:没有,只是夜里很静,突然听到自己在隔壁说话,感觉有点奇怪。每天录音回去都要整理吗?

咪咪方:就跟有很多次似的。

咪咪方:吵到你了,真是对不起。

老王:很多次谈不上,不止一次就对了。有一些人,现实中来往不多,梦里交情很深,梦里还聊天呢,隔三岔五聊一次,吃个饭,跑跑步。我梦里的常客还有几个男的。有两三个朋友,因为老在梦里聊,多少年不见面,一见还是觉得亲,而且真是互相了解。

老王:你看上去很疲惫,夜里听到你那边房间里一直在放录音机,好像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咪咪方:我在梦里和人聊,醒了都记不住。

咪咪方:确实不算什么——可以停止道谢了,再下去咱们就成俩日本人了。你变得这么多礼,真让我感到不习惯。

老王:我也记不住,梦里聊梦里的,外边聊外边的,不是一国家。但一进梦就能对上号,跟张三聊什么,李四聊什么——不是每人每,壳钉壳,大概齐顺辙。常聊的,几夜没见,还能接着聊不用重新起范儿。有两年,你爸一进我梦里就跟我狂聊他的梦,在梦里聊梦,一梦环一梦,越聊越深,完全醒不过来。有时在梦里还记着白天有什么事儿到时间该起来了,结果怎么提醒互相呼唤也醒不过来,就像你刚才说的,醒来一层不是,醒来一层不是,烦死了。有时其实就是我们俩之间的事,就在梦里直接办了得了——但在梦里办不了白天的事。

老王:还是很不好意思,这杯茶敬你。

我在梦里认识的人,只有他一个是醒了还记着的,第二天能找我来,说头天怎么梦见我了,都聊什么了,我旁边还有谁,形容一遍。开始有点惊着我了,我在梦里和谁好再让他看见,岂不臊死我就这么一点隐私。后来发现在梦里他是独眼,只认得我,我带着谁他看着都是一个变形,老说我与虎狼同行。反观他,也始终一个愁云惨雾人,我才安心。他自己说,他单独为我做一个梦,这个梦里只有我和他,是个聊天室,聊白天想不到的事。

咪咪方:不必客气,谁赶上都一样。

咪咪方:什么是白天想不到的事?

老王:今天你可以脱身了。一连几天都在这里,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很过意不去。

老王:还没发生的事,纯粹不可能的事。譬如他是间谍,我是女间谍。醒来十分荒唐,在梦里面全当正在发生无比紧张,最古怪的一次是他跟我谈结婚。

咪咪方:太难喝了,你在这儿胡乱享的什么福,换新茶。饼也别吃了,都是凉的。

咪咪方:要是我,就再找一个人,三个人做一台梦,一定更有意思。

老王:没关系,喝一口,死不了人。

老王:再找八个人,就在里面搞成一个小社会了。不知道他,我是没好意思找一个人说我梦见你了,如何如何——也说过,人家说,哦,是吗。没抻我这茬儿。一直在梦里,容颜不改,还有亲切的交流,几十年绵绵不断,心照面宣,也只有你父亲。我们俩应该怎么形容呢?是铁面交情,什么话都可以开着说,没面子,全好意思,每次互相臭卷,互相暴损,互相揭老底,互相目瞪口呆——之后,你父亲都会叹气低着头说,唾面白干就是说你我呢。

咪咪方:不要喝过期的茶,我带着有新茶,我来给你重新泡。

咪咪方:仗义啊仗义,见过仗义的。

老王:是的,烧退了,浑身轻快,我正在这里享福。你也请坐,喝一口我用咖啡壶煮的乌龙茶,很多年前人送的,名字有点鬼扯叫“往北吹”,味道还是茶。

老王:从保育院开始,我们俩就互相梦见。梦见了也不在意,各做各的梦。上小学的时候,外头打了架,梦里讲和,不像成年人懂得情义,反而别扭。一起参加过德军,一起遭到过枪杀,一起飞行也一起跳过楼。1969年,二十九号院解散,你们家去了河南五七干校,我们家搬老段府,我们有两年没见。一次他在梦里说,秫秸秆儿扎了他的眼睛,左眼皮上留了疤。还说新乡的糊辣汤好喝。我告诉他,我们每天夜里去东四的青海餐厅喝馄饨。不久以后你们家调回来,他左眼皮上果然有个疤。一见我就说,什么时候去青海喝馄饨呀。三十年之后我才在花市一家河南驻京办事处的餐厅头一回喝到糊辣汤,朋友认识人,专门叫给做的,就是浓烈调味的杂烩汤,说是农家盖房子麦收请工待客就馍的。都忘了,吃了回来才觉得早听说过这吃物。老了,梦里也是懵懵懂懂,懒得看那些千新百巧的心思。方言恨我,就是因为我对他的心思一目了然,参与了他的幻想。两个人做一个梦,结果就是这样。他爱谁我知道,他爱的那个人也不全属于他,有我二三分之一至少。是我们一起创造的。

咪咪方:大风天儿,坐在有阳光的屋子里,喝着热茶,吃着女儿做的剩馅饼,看柳树狂舞,很惬意嘛。

咪咪方:又是女人,我都听烦了。

老王:恶心也请您咽回去。我认识一个人,曾经对我说,如果有这样一种需要,选一个人,在他身上展览所有人类的丑,恶心,集大成,钉在羞耻柱上,当反面教员。这样一个荣誉,他愿意。我们也别都奔向光明,应该留一个人在黑处。此人说。谈话之三

老工:梦中情人,不是比喻哟,是真的——连续一个人,四十年出现在你梦里,有面容有身体还有对话还有性爱,就是光线暗点,颜色暗点,是不是也可以当真?你当不当真不要紧,反正我当真,你父亲当真。2004年和一个写作果儿聊天,她结了婚,但是感到从来没像样爱过一个人。我正在犯痛风,只能吃奶制品。她说——指我这痛风——你终于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东西了。回来想,越想越觉得这话够损,但也是实情,现在和我在一起的就是这一身病。

咪咪方:您觉得这个世界还需要一个人坐在家里为自己痛苦么?如果这个人是我,您会不会看着我恶心?

咪咪方:每个人都带着一副原形来到这个世界——什么意思?

老王:废话!高兴没道理,还不能从不高兴中找点乐趣吗?既然已经做作了,索性再做作一点。痛苦也要讲配不配,你居然势利到这个地步。

老王:其中一个意思是说每个人都不是看上去的那个样子。

咪咪方:噢,原来不高兴是你一乐趣。

咪咪方:真够深的。不是指人性吧?

老王:今天晚上我肯定不喜欢你。今天晚上你几次打击了我。几次我正要大起,正要高高享受一下不高兴和自责的乐趣,都叫你拉了下来,拖回原地。太解恨了你。

老王:不是。你要不要盖上点?

咪咪方:一只会痛苦的太平犬。你很讨厌我吧?你现在看我的表情说明你现在很恨我。

咪咪方:不用,不冷。我也觉得不是,光人性多不牛逼呀。是指灵魂吧?

老王:太平犬。

老王:是吧。

咪咪方:看见原形了么?请回首照一下镜子,镜子里就是你的原形,你还要到哪里再去找原形?不敢选择就是没有选择,思来想去都白搭,你也只配有这样的一生。不要难为情,也不是什么大奸大凶,只是一个——你自己形容,你的词汇量比较大,镜子里坐着个什么?

咪咪方:为什么这种口气——是吧?

出场人物:咪咪方老王

老王:不想正面回答,因为灵魂太容易误会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有人一听灵魂就吓得要死。

地点:老王家

咪咪方:我不会光听听就被吓死。我对这个事情很感兴趣。风声像在山里,像一个小孩在赶路。

2034年4月17日星期日大风

老王:听哪种——王氏的还是方氏的?你姓方,先听方氏的吧。先天存在的,至少存在了一百亿到一百五十亿年,大于人,大于生命,大于星际,小于原子,小于夸克,目前不被任何人类的观测方式所测量。可以肯定的是,即使可见也没有内禀质量,光子是它最好的比方。不能肯定的是它到底有多少种呈现方式,还是所有的呈现都归于它,哪一种才可称其为本质还是表面即本质?

12

咪咪方:前半句像宇宙,后半句像说无。

老王:不着急。高尚的话题真是不能随便谈,说说就把自己搁里头了。——涨了多少了?

老王:站在人的立场很难理解。

咪咪方:他们没机会,您有机会,虽然算不上什么有钱人,也是肥头大耳过了一辈子,祝贺您,没吃苦也就没变成动物。——另外告诉您,在您发热这几天,您那些砸手里的股票又涨了,您现在还真有点钱了,想不想现在捐出去呀?满足一下兼济天下的愿望。

咪咪方:那站到哪里理解?我们还能是什么?

老王:先不要谈精神,我是不承认一个人比另一个人的精神优越,都是被现实打垮的。先说概率,我看我也可能是那几个亿里的。我看这几个亿也都不是自己选的。

老王;只要不是人了,就可以是任何方面,谁说我们非得是人来着?你首先要抛开一个观念,不能想灵魂为人所拥有,只是人的一个精神凝聚,像苹果的一个核。你要这么想,灵魂独在,纵横宇宙,人只是灵魂的一次乍然一现,这么讲也不准确,让我想一想,人只是灵魂的一次……临时外泄?不明出走?一个梦?都不准,都把人抬得太高了。因为我们是人,总是要把自己放在自我感想的中心,其实对灵魂来说,还有很多经历比曾经为人要重要得多。

咪咪方:您又开始幽默了。您不可能。我都替您想过了。您千方百计躲避苦难是对的,是对自己负责。这纸糊一样的精神,真落人苦难,您只能是灾民,难民,从亚洲到非洲几个亿嗷嗷待哺的骨头架子中的一个,无辜地望着新闻镜头。

咪咪方:比如说呢?

老王:还是痛苦。不和穷人同命运叫站着说话不腰疼,跟穷人同命运就是变成穷人。苦难也会腐蚀人,把人变成动物。说穷人有多高的境界,多宽广的胸怀,我也不信。说贫穷产生罪恶,我是见过的。说小山村里的人待客热情,那是去他们家的人少。我也建议我不要下去了。我这样的同志,贫贱能移,富贵能淫,到了下面也是给世界增添不安定因素。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是变成特蕾莎修女。

老王:比如说宇宙诞生,比如说恒星死亡,比如说黑洞逃逸。这么说吧,人,只是灵魂的一次轻微扭曲,一次轻微受困,本来自由来去,无所不在,忽然跌了个跟斗,掉在地球上一个人家,再睁眼成了个小孩,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要重新开始,被人教导学做人,受人辖制,在人群中吃力地讨生活。拖着个软身子,吃生命维持生命。一天不吃就跑不动,少喝一口就舌干唇裂。笨拙虚弱不明真相地度过几十年,一日日走向衰老,走进坟墓。转瞬之间爬起来,立刻忘了这一个跟头,就像从来没坠落过,又一笔怒放开来,无穷大无穷细微地躬身充满宇宙。说躬身只是一个比喻,是说我们那当时——从来的态度。什么看起来都很短暂,只需要谦虚地站在那里。谦虚和站也是比喻,呼应躬身,是拟人,其实既没有表情也没有形体,只是一个i百六十度的注视。

咪咪方:你跟我说话呢?我还以为你跟自己说话呢。我从不认为穷人不痛苦。也不认为穷人就是土鳖,存在的目的就是招人同情,那是你,心里有个土鳖。说来说去,还是不能忍受不如别人,对别人的日光还是很在乎,还是要一个社会地位。

咪咪方:有自主意识吗?

不能忍受的,永远这个样子,一点改善都没有,一点希望都没有,时间一天天过去,情况一天比一天更糟,别人都走了,自己留在下面,本来是一场义举,结果成了自己的命。进城已经是个土鳖,进饭馆就哆嗦,看见汽车过来就跑,差点挨了撞还停下来回头冲人笑。过去的房子让人家住了。过去的女朋友住别人家了。看见你一副心疼的样子什么也不好说了只会给你钱。什么傻逼都能关心你一番,聊什么都跟你解释两句,给你碗里夹菜让你多吃一点,背过身去和别人聊你。这样搞几十年,真不知道把我搞成什么样子,还会不会坐在这里摆一片马后炮分析自己,因为缺乏同情心自责?就数我过得不好,就数我招人同情,我还——谁还不都得劝我歇会儿?这样一个老头,到这个年龄,接近完蛋,会觉得这样搞一生很快乐,十分欣赏自己,佩服自己,觉得自己俯仰无愧,对自己很满意,站在这里哈哈大笑——吗?你不能认为穷人不痛苦吧?

老王:这是我不能肯定的,因为我只有两次很短暂地达到灵魂状态,老王这个身份是消失了,但是还有意识,似乎是另一个自我的意识,我不能分辨,下来也糊涂,不知道这个意识是不是也是一次划过。因为我从未消失过自主意识,所以我倾向于有自主意识。你用自主意识用得好,因为确实不同于自我意识。当年方言就和一个朋友为此产生过争论。朋友少患难症,长年徘徊在生死线上,正经人里也就是他能聊聊死亡。

我仔细算过自己的账,把估计可以忍受的列了一个表:吃得差点可以——反正现在也都吃腻了。穿得破点可以——反正我也不是以貌取胜。住得差点可以——只要遮风避雨没空调没热水曾经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有。没汽车可以——反正哪儿也不准备去了。没电话可以——有也是多事诚心送钱给我怎么也能摸得到。没网可以——天下无大事无非是些空欢喜和空悲切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没书可以——基本无好书可以拿聊天替。没音乐有点问题,也可以吧——去听青蛙叫。没朋友可以——就跟谁真有过朋友似的。没女朋友可不可以?素一点,似乎也可以想象。脏无所谓,只要不得肝炎。不洗澡无所谓,只要不长股癣。苍蝇蚊子叮一个月也就习惯了,只要皮肤不化脓。但应该让吃饱,至少三天一饱——这是我试过的极限,再长就不坚强了。夏天穿鱼网都行,也是一种风格。冬天一定要有一件棉袄和一双棉鞋,破旧脏都没关系,挨冻太难受了,一定要冻死我也行,但别让我生冻疮,我最怕脚趾头生冻疮。实在没条件,也行,也能忍,忍到习惯。

咪咪方:什么叫正经人?

我是坏人么?不是。我是好人么?不是。我是没心肝的人么?不是。我有没有可能出演另一个角色,满脸灰尘的,把人民写在脑门上的,演一个诚恳的人,与苦难同行的人?有。但是真到要我选择接农村片,到最穷的地方去,出不了名,挣不着钱,没有美女,天天和最脏最难看的人一起演戏,演他们,还要忍受他们的不会演和演不好,忍受肯定少不了的当地小官吏的刁难和所有穷人的不便——而且是连续剧,要一直演下去,不许不耐烦,不许瞧不起人,要把所有戏中人演成朋友演成亲人——我连自己家人都没当朋友。有没有这个决心上这个剧组?——没有。

老王:只关心人的,只关心人类的,一点人文精神就把他充满,比拜金主义照看的面儿稍稍宽一点,但还算正派的人。

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这张老脸,带着一世的酒色财气,脑门上刻着两个字:坏人。洗也洗不掉。

当年一次大家一起吃饭,方言谈起自己的空中注视——当时我们都还在初期经历的惊诧中,对此还没有太多认识,所以也不称之为灵魂之旅什么的,不好意思的,只说濒死体验,也是请教的意思。方言说自我消失了只剩一个注视,朋友问他,谁在注视,注视什么。方言说都融为一体,朋友说还是有一个观照,有一个注视与被注视,有一个此与彼,有这样的关系存在,你就否定不了自我。后来就争论“注视”这个词,争论其中带有的主观意味。后来改用“视觉”,还是不能取消争论。后来我就很郁闷,又插不上话。当然我理解朋友的意图是不给人自以为是神的机会,但是我认为他还是太爱字眼了。我很不喜欢朋友的雄辩中含有的这样一层意思,人的全部思想都反映在语言上,不能在语言上成立的就都是虚妄。朋友一点都不肯意会。这是把语言视为本质而不是工具。当时我没想到自主意识这个词,想到了只怕也难逃朋友的追问。也许这是朋友的武器,以此拨开种种乖谬的个人经验,捍卫他认真怀疑一切的权利——我倒不相信朋友是为了这个世界的完整性。朋友是——我们都是受西方思想方法训练的,重逻辑,重普遍性,相信这个世界具有本质。灵魂世界,全是新东西,没有一样儿被命名,怎么讲?我和方都同意,到彼地视觉为王,先看到,试着讲出来,试着指认,大意清楚了,尔后造词。每次进入新世界,开端都是这样。当然语无伦次,当然支支吾吾,比喻复比喻,中国字很典型,直接脱胎于画面,一百万字又怎能写得尽一处风景?字字句句推敲起来,大多所见无以言表。

我,至少应该是个自我欣赏的人。我,这么精明,这么计较,却被别的小子——这位剪出来的先生稀里马虎代表了一生。这种事不知道还好,知道了,满腔悲痛。也不想干什么,电影已经放完了,表演也受到认可,也不打算改变观众的印象了,就想看一眼自己本来的样子。我的世界观认为,每个人都是带着一副原形来到这个世界的,在这个世界被描绘为一个人,走的时候要洗尽粉黛,不然你就丢了原形,再也找不到来路。

咪咪方:我现在眼前就有小人跳舞。——你的意思是先要有个态度。

老王:我不比你父亲,他的下场好,下场及时,醒了就走了。我比他多活三十年,为什么迟迟不死?就是不愿意相信每个人都是镀在痛苦这一底片上投影到人生大银幕上。不甘心低着一张自己都不喜欢的脸带着一副丑态离场。我知道电影院放映出来的都是经过剪接的人物。一张脸后面还有几万几十万尺胶片,还有更多的表情记录在上面。那些影像离出发点更近一些。我想找到这批胶片,看看剪接前的我,素材中的我,也许能发现一些片断,换个接法就是另一种面貌。也许能发现我不是放映出来的这个我。

老王:我的意思是语言是网,世界是海,一网下去海水就会从无数网眼泻出。能说出来的永远小于看到的,小于感到的,再生动也只能概指那个方向,至大洞察力也只能望个隐约,上来就尖锐过早。争论不是目的,争论很伤感情——这是说我,我也是朋友都成了故人才明白这个道理。面对那样大遮天蔽日的未知,我们这点可怜的已知全部加起来尚且不够插一指见缝,还在这里争什么?可以交谈的人本来就少,争一回少一个。

咪咪方:让梅瑞莎宣布吧,我看我也来不及了。记得你说过,一代孙带三代果儿走。十年一代,到我这代至少是第四代。看来我们这代果儿也要被你们的人生观和痛苦观带着走。你说需要一个世纪把认识改过来,我觉得你也乐观了。

咪咪方:放弃争论,只能说什么是什么了——小人儿,小人儿,还举着花儿。

老王:在我以上,在中国,在上一世纪,每一代人都有特殊经历,都自觉比下一代惨烈,所以惨烈成了普遍,成了法则。在我以下,我希望修改这个法则,那也需要一个世纪,几代人,成为普遍,我才能改口说,我看错了,说人生的真相是痛苦是因为我的特殊经历。或者由你来说,你来修改父辈们的错误认识,宣布人生的真相是快乐和享受幸福。我是来不及了。

老王:也不是这个意思,其实谁都心里明白,有的争论是促进谈话的,有的争论是掐别人脖子的,也不是别人的话真那么难懂,只是自己的主张不可改变。不说这个了,交朋友还是酒肉朋友比较好,酒肉在朋友在。朋友交深了,就碰到世界观,最硬的,不能拔出来交换的。

咪咪方:见过很多父辈的人,都不快乐,好像你们那一代人都是这样,所以特别想知道,这是一代人因为特殊经历造成的,还是每个人老了都会这样。

回到自主意识,那确实比自我意识贴,很明白地处于那里,这就是自主。自命不自命为我倒无所谓,没有他——对象比照,你也存在,都是你,你是唯一。可以想象吗?一个万象合一的局面,都是因你而起,因你而灭。你在任何地方,同时的,又不是分裂的,什么坐标也标不出你的位置,你不在一个点上,也不在一个面上,你是全部。牵一发动全身,就是你和整个宇宙图像的关系。我们在地球太卑微了,什么关系都压着我们,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你是你,他是他,稍不注意就要吃大亏。在那里不用,没有人,没有一个东西在你之外,甚至也可以说没有你。

基于我的人生,我认为人生的真相是痛苦。你讲话,我一直很顺,在生上在荣上。我尚且无从快乐,那些境遇不如我的人又都在乐什么呢?说穷人乐,我不相信。有钱乐,都看着呢,就那么浅一池水,又能乐到哪儿去?

咪咪方:都是看到的?小人没了,很远有一个花园,凡尔赛。

我相当安全地过了一生,我一点也不以此自豪。所有认识的人朋友爱人家人我都对得起,我还是不喜欢自己,还是会厌恶自己现在的样子和为人,厌恶这个人几十年的小心翼翼和躲躲闪闪。还是会痛苦,与所有人和他们怎么对我无关。与这个世界有点关系,我本来以为来的是一个比较美好的世界,到我要走了,我要说,它不太美好,有些部分,很不美好。最不开心的是我也是这不美好的一个组成。

老王:花园后面有海吗?

我的处世之道是尽量不方人,尽量不强迫自己,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给自己找麻烦。十八岁我还有点腼腆,还会不好意思,在公共汽车看见老人孕妇没给人让座被售票员提醒一下,还会脸红。三十岁我开始练习说不。不,谢谢。不,不管。不。不用。不,不必了。最喜欢接的电话是人家找我去干一什么事,最后问我,您有兴趣吗?我回答,没兴趣。放下电话特别舒畅,因为一般人都给噎那儿了。我畏惧权势。也不愿意看自己情不自禁露出的笑容和柔软下来的身段,畏惧贫困和贫困带来的惨状,所以遇强遇弱都闪开。如果不能解放全人类就一个也不解放。

咪咪方:有海有海,看见浪花了,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天空。——我们是同一灵魂么?还是各有各的灵魂,在地面还有关系乃至冲突,回到天空,永不相见?

花了钱买到的服务一律不说谢谢。接了打错的电话一律恶声恶气。走路沉着脸,遇到衣衫褴褛的人相貌猥琐的人问路立刻昂起来眼白翻上天。不重要的人没可能利益交换的人能不见就不见,任何请求当即回绝。

老王:这也是我不能肯定的。我愿意相信我们是同一灵魂,但是没有证据。在人们脸上,我看不出我们属于同一灵魂。回到灵魂那里,我感觉不到其他灵魂的存在。你这样讲,真令人伤感。方言不这么认为。方言曾经认出两个人和他同灵魂,其中一个是我,但到后来,他不这么说了。

我没给过乞丐甭管真的假的哪怕一分钱哪怕他们在车窗外再作揖再做可怜状,眼睛都不斜一下,装雕塑。没给过希望工程贫困地区受灾地区绝症孩子残疾穷人一切需要关怀的人捐过钱只捐过旧衣服。

咪咪方:我看到他的脸了,花园组成的。——怎么就认出了呢?

我都记不得我这一生有多少回打算学好,当天又改了主意的。我从懂事一直到今天还断断续续,在做个老实人甘心吃亏,还是当个滑头把亏躲了这两种想法中来回拉扯自己。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大多数时候我选择了当滑头。

老王:无意中,一个照面,一眼乓地合上。也不需要太多交谈,没有和别人初次见面一定要迈过去的那些社会坎儿,眼神像在同一个水槽里流动,动起来各擅姿态静下来像两盏同瓦数的灯泡。生活也有相同的轨迹,赶上相同的际遇,犯同样的低级错误,尤其在不如意处竞相摹仿。越寻视共同点越多,多到密密蝇蝇,连起来活画出另一个人的心影。

没了,最多还有一件两件被我忘了,应该不涉及金钱最多也就是个和气的态度,以为要嘬瘪子结果没有,把我感动了。2004年我在北京开车过长虹桥红绿灯,北京世纪初路口车道画线很不科学,长虹桥五条车道两个左拐弯一个右拐弯只有两条直行,造成大量车辆从两边的拐弯车道往直行车道挤。右拐弯线有一大公共要往中间并,驾驶楼伸出司机一只戴线手套的手不停示意,我前面一出租夏利没让他,我让了,那只线手套竖了一下大拇指。当时我就笑了,太贫了也。当时我就决定今天开车完全遵守交通规则。办完事回来在东大桥十字路口,也是长虹桥一样的车道划分,我在直行车道末尾儿一步步往前挪。旁边一辆接一辆的出租沿左转车道开到前面加塞儿,平时我也那么开,这次在后面排一回队,至少多等了俩灯。到后来我已经完全是大怒,就不该守他妈的这个交通规则,既然这么分了车道,就该派一个能贴罚单的站在那里,就不会出现守规矩的人吃亏,不规矩的人处处抢先这种事。

咪咪方:听上去像一男一女,天生的一对相遇。——海淡了,变成大街,这他妈不是曼哈顿么。

再一个,我就要想一想了。我出名后,很多人给我提供过方便,我也认为他们很真诚,无目的,但我不打算把这部分列进去。啊,还有一个,上世纪1979年广州军区三门诊一个正在值班室值班的女兵,我去借她们电话往北京打长途,她让我打了。当时打一个长途要转无数总机至少等半天才能接通,素不相识,脸一红让我打了,也是很大的恩德,相当于现在把自己的汽车借给马路边一人开走。但是我们虽是初次相见,交易,当场都有点两情相悦,我有一阵也有到处出卖色相之嫌,不应该算。

老王:完全不是一回事。一男一女,可能是一半遇上另一半,一半凸一半凹,两个极端,正好投契。这个相遇,是自己遇上自己,柔软碰柔软,坚硬碰坚硬,是出对儿,两张牌,一模一样,认同感不影响敬而远之,过不到一块去的。

老王:我知道,我很做作。我是跟人不熟还好,跟人渐熟渐入做作,做作数十年浑然已忘何谓做作。对你好的人,除了非得对你好的,我指家人朋友爱人和准备同你进行利益交换的,你们就是互相要好才搞到一起去的,一个不想好,这个关系也不成立。不相干的人,当你有了难处,毫不犹豫伸手帮你的,我这七十多年也没碰上几个。一个是上世纪1979年广州火车站候车室的服务员,我去汕头倒卖录音机回北京,钱都拿了货和吃光喝光了,去火车站时只上衣兜装一张卧铺票,结果在公共汽车上被人偷了,要上火车了,发觉没票了,也没钱,一起去一帮当兵的凑不出三十八块钱,只有五块多。这个女服务员借了我三十块钱,另外三块钱怎么找的我也忘了。我一直记着这个人,名字忘了,长相也模糊了,只记得一大概齐的姑娘样儿。一个画面忘不了里面有她的一句台词,我们一帮人正在着急她过来询问都对她很不礼貌:她特别同情地望着我说,别急呀你,大家再凑凑看够不够。

咪咪方:对对对,有人也特别不喜欢自己。——这黑女人对着橱窗照镜子……等一等等一等,我认认这是第几街。

咪咪方:不知道,我就是来请教你的,怎么才能从痛苦中走出来。我一点没轻薄您的意思,我也正在痛苦中,一个接一个无边的痛苦,但是我就是没法说服自己同意人生的真相就是痛苦。

老王:清楚吗?还是像睁不开眼那样看放在墙上的老纪录片?

老王:高兴也不代表什么,痛苦也是为痛苦而痛苦,活着是典见着脸活着,自尽也是让人羞死的。在你那里怎么才对呢?

咪咪方:像黄昏戴着墨镜,这出租车怎么也堵这儿了太逗了。——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另一个只能是我了。

咪咪方:这还没人原谅你呢,光讨论一下可能性你就乱了阵脚。

老王:抱歉,不算孩子,是社会上的人。——街上的人能看出是什么年代吗?

老王:我不知道,我就是这样你也管不着——被你说得好像怎么着都挺寒碜的。

咪咪方:当代,表情都是当代。——他说过,我和他是同一个人。

咪咪方:你就是为痛苦而痛苦对吧?

老王:同血缘未必同灵魂。小时候越看越像,大了,相似都在表面,骨子里另有一套,像是专门派来剿灭你的。我也希望和自己女儿同灵魂,可你看她那个牛又的样子,我哪里敢高攀。同灵魂这种事,还是方言说得好,只是人的一个念想,在灵魂那里,这个问题不存在。

老王:我选白尽吧。被人原谅了,痛没得痛了,苦也没得苦了,只剩害臊了。

咪咪方:不是我那是谁?另一个,哼——想必也是个女的。

咪咪方:那就看你了,羞愤自尽是一条路。扑落扑落脸上掉下来的粉,整理整理碎了一地的面子,找个人少的地方重新培养自尊心。再不装牛逼,也是一条路。

老王:女的——你就关心性别。

老王:把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后呢?

咪咪方:没办法,我就这么俗——她还活着吗这老太太?小伙子走得真快发型还挺帅,几点呢这是?

咪咪方:再有,无地自容。本来好好扛着自己的罪恶,拿痛苦当头巾遮掩着自己,我很丑但是我知丑——你们中哪一个敢站出来说自己是清白的?现在不许你痛苦了,把你的头巾摘了,你很丑但是我们允许你丑。

老王:不知道。当时也就是一个邂逅,再三邂逅,产生一个意会。后来各自散去,不知所终。2000年的时候,我们都处于激动和敏感中,人是打开的,四面受风,经常也是误会,误以为很多事在发生,其实可能什么事也没发生。我还跟人说我和迈克尔·杰克逊同灵魂呢,在一排排心像前辨认自我的时候,一个画框接着一个画框,后来墙上出现他的容貌,一度代表了我,穿着浮夸的军装在一大群人前头边走边唱。唱着唱着醒了,他真在远处边走边唱,在MTV里,在电视里。

老王:这个极有可能。方言就说过,我不怕人对我不好,你对我不好我能对你更不好,我就怕人对我好,我对你不好你再对我好,我就成你奴隶了。他说这是他的死穴,叫我千万别告女的。

咪咪方:一至具体人你就不知道,你都知道什么呢?——这家店我进过,门认识,绿油油的。

咪咪方:第三,更沉重了。人家太大度,自己更猥祟了。投之以匕首报之以刀鞘,这样下去怎一个惭愧了得?只怕一辈子都要在这个人面前弯着腰。

老王:——心灵之门打开了,脑子也随之变成一个画廊,心像纷呈,一个思绪,一个愿望,一个心结,一个历史烙印,都化为一幅幅肖像挂在那里。有的是你,有的不是你。有的还可分辨出人形。不是人就是猫科动物,狰狞娇媚,毛皮斑斓,强烈反映着你,比你人前的样子还妖娆三分,入骨七分。几十万张看过去,你再去照镜子,真像看一张踏蓝纸,不相信跟前这副样子是原样儿。

老王:这个肯定不会,这我成什么人了?

咪咪方:这我就不喜欢了,怎么进了小脏巷子,中餐馆,墙上写着中文。真爱吹——

咪咪方:我替你设想一下。第一,你会感到轻松,如蒙大赦,多年的郁闷冰消雪解阳光终于照到你头上来了。第二,窃喜。又利用了一次别人的善良。

老王:都是,都是出自我心中。有的是我愿意扮演的。有的是我不愿意扮演的。有的是我避之惟恐不及的。要看就全出来了。过去再怎么自我嘲弄,内心其实是骄傲的,自己暴露自己也是出于优越感。内心是自信的,相信自己的品质,比很多人干净,就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过自己的肖像展,这个自信没有了。我瞧不起的那些人都挂在画廊里,这个说明什么?说明我骨子里有他们的那一面,本来也是他们,只是种种原因才没有成为他们。心像证明,我不具备优越的品质,我本可以成为任何人。每个可能的心机都备好了一张脸。一个灵魂有海量面目,像一个面具库,任人戴取。同灵魂可以截然相反。你说它什么意思?告诉你一句托底的话,要想找到自我是一件干不完的活儿,找到了也是自欺。——睡了?睡吧。

老王:想象不出来,我是个经验主义者,只知道发生过的事还会怎么发生,没发生过的事无从想象。

咪咪方:没睡,都变成花门了,呢个布。——说完方的,黄的呢?

咪咪方:想象一下。

老王:睡吧,舌头都拌蒜了,我给你放点音乐。

老王:真诚的?从心里?我不知道,我没碰上过这样的事。原谅?这个词烫着我了。

13

咪咪方:想没想过这个问题,要是你对不起的人,那个因为你一生遭到扭曲没过好的人,原谅你了呢?大家都一笔勾销,像第一次见面,那么坦然,谁也不欠谁的——呢?

2034年4月23日星期六下午春风

老王:自己创造自己——我哪有那么多事。自己毁灭自己——也是多此一举。自己主宰自己——无非关在家里不出来。自己当自己的上帝——演给谁看?我觉得你不应该糊涂呀,我们拥有自己的世界观,也无非是解决两个问题,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是要在这个世界上解决实际问题。这个世界的问题只能在这个世界解决,当场解决不了,就让自然规律解决,到最后一日,都不成其为问题。就不要再出来一个包打天下的了。就不要再出来一个最后解决方案了。问题留给每个人比集中起来解决简单得多。痛苦真的那么可怕么?也不要你承担天下人的痛苦,只承担你自己的痛苦。我可以坦白地对你说,人可以——有能力独自承担自己的痛苦。这差不多应该说是人生而具有无可让渡的权利。崩溃了可以再收拾起来,收拾不起来就摊在地上。告诉你一个秘密,上帝不插手人间的事。

地点:三里屯北小街和西六街拐角处河畔餐厅外的露天咖啡座

咪咪方:你自己创造自己,自己毁灭自己,自己主宰自己,自己当自己的上帝——答对。

出场人物:老王咪咪方梅瑞莎

老王:你这话里有我卧在家里把自己个封了自我崇拜的意思——答错。我不崇拜自己。我只是有自己的世界观,对另外的世界有自己的认识。我也不把这种认识称为信仰。

老王:这个风太舒服了,这个阳光太舒服了,这个味道太好闻了。这个餐厅还在,不容易。你经常来这个地方?我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个坐的地方。北京的味儿——槐花香。上次闻到这个味儿是有人得奖,夜深人静,我们在这儿的二楼喝大酒,老板招待我们吃鱼子酱和奶酪盘,开着窗户——大概记错了,不是春天,是秋天。鼻子里都是河水的腥气,亮马河上开游艇有点吵人。应该下一场大雨,这样河满一点,我喜欢看河是满的,活活泼泼流过去的样子。流水的声音让人想小便。再站一会儿。沙乌地阿拉伯大使馆。不走远。——不要咖啡,温水就可以。蛋糕——可以尝一口。那边桥上堵车了。

咪咪方:你信你自己?

趁梅瑞莎没来,一个问题先要做一个解释,不解释感觉不好,好像我在其中搞鬼。《黑暗中》《死后的日子》两本小说,是同题作文。王扣子看到的是我写的。恕不便现在拿出来给你看。将来拿不拿出来我还没想好,还有很多心理障碍需要克服。牵扯他人隐私是一个因素,是否写得很好也是一个因素。放了几十年,已经对过去写的东西不太满意了,很多讲法不能代表我现在。改也没有力气,等等再看吧。王扣子一点说得对,也不过是一些恶心事,不看也没什么损失对任何人来说都是。

老王:公然的,已知的,很多人一起结成团队信的,没有。我不寻求到别人那里获得解脱,谁也别原谅我,谁也没权利原谅我。我就自己扛着,每一丁点包袱都不往下卸,活一天,扛一天,直到末日来临。

我也觉得我想多了。所谓坦荡笑骂由人笑骂是装的,事事小心尽量圆滑这才是我。你父亲在世,对准也不用解释,不在了,对你们后人,还是说清楚好。这几天心中惶恐,很多年没和人这么畅聊了,尽兴之后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回忆每一个细节,生怕自己太忘形,哪句话没说对,得罪了你,很不放松。那句话让我很温暖——到底也变不成仇人。还有那句——她对你还是挺好的。想起来就满怀感激,见笑见笑。你们都对我太好了,打住,坚决打住,我要再表示感谢你就拿水泼我。

咪咪方:你有宗教信仰吗?

生活能永远继续多好,那人当得才有意思呢。别拦着我,我必须感慨一番这么好的天气。过去很不理解那些老人为什么无耻地活着,现在有点同意好死不如赖活着。什么事都过去了也很好。之后不抱好奇也很好。昨天做了一个梦,到东北去,被当地接待的流氓把信用卡和美国绿卡都给偷了,一顿酒后钱包里只剩一些没用的打折卡和会员卡。急死我了。又不记得信用卡号,没法挂失,紧急想方案,跟他们商量,卡里的钱归他们,绿卡和驾照还给我,上面有指纹他们用不了。偷东西的小伙儿说,揭了皮儿用,今天已经有一个福建人用这张绿卡去美国了。一想到一个不认识的人用我的身份坐在飞机上将来要在唐人街过一辈子我就哭了。——醒来还是急的,想着是不是要到嘉里中心报失。——再醒想这也不知是哪辈子的事,着的都是古代的急。——再醒想这不是我的梦,是方言过去做的一个梦,传给我了。当时你们刚到美国,人生地不熟,你和你妈一个马大哈一个马小哈。听说你妈拿着一张新信用卡一张旧提款卡,看来看去拿剪子把新卡铰了。到银行补卡发现驾照掏不出来,驾照哪儿去了?变戏法变没了,一溜十几个包,今天放这里明天放那里,放来放去哪个包里都不见。怕把自己锁门外,每次出门都要开一扇窗户,以备万一爬窗户,终于有一天手欠把所有窗户都上了插销,出门前特意把钥匙放在屋里,然后咣哨一声把门撞上,高高兴兴去人家参加聚会。你们那儿夜里两点你给你爸打电话,说你们在等锁匠开门。说美国警察支唤不动,打911听了这个情况说不属于紧急事务,不出窝。你爸问你,你们没有备用钥匙吗?你回答,有,上次用了没放回来。

老王:不能这么说。所有的痛苦都是痛苦,只是有的有解药,有的没解药。

这之后一个月,你爸就做了这个梦。我去看他,他忧心忡忡地在电脑上登记自己的信用卡号码。愁眉苦脸地说,你妈小时候就把她妹忘记在一个体育场里。在北京开一辆自动上锁的车,每季度都要严重违反一次交通规则,被警察吼下来,一下车就把自己锁外边。北京不是有一阵儿有一帮哑巴盗窃团伙么,候在路边,见了开车的女的,就指轮胎假装焦急,你下车看轮胎,后边冒出一个人就把你车上的东西卷了。她能让这帮哑巴偷过两回,所有证件和卡丢一干净。第二回还把家里存折都给哑巴了。你说她出个门带齐存折干吗?年年坐飞机,今年不忘,明年一定忘一回带身份证。有一年冬天路面结冰开车带着你一头扎路边树上……你爸说到这儿,又劈劈啪啪敲键盘,逐一登记所有银行账号身份证号护照号——连你们的。我说,要是小偷进来,把你这台电脑偷了呢?你爸看着我,眼中充满绝望。

咪咪方:能这么说么,坏人的痛苦才是痛苦,好人——净被别人对不起的,只会撒娇。

有时真觉得你爸是个可怜的人,每天都在为可能发生的事担忧。蒋9见到你那天,回家路上忽然想不起他什么模样,就想强作镇静这个词,一想这个词,他就出现了,头抬着,但给人耷拉着脖子的感觉。

对不起人这些优惠就全都没有了。你很痛苦但是没有表示的权利,除了跟你狼狈为奸的朋友没人要听而你狼狈为奸的朋友最好别也是你对不起的人。不能表达痛苦太痛苦了,在最近的圈子里,都曾经既是你的朋友也是你对不起那个人的朋友。也可以聊,但只允许你惭愧。你千万注意不要一不留神掉下一滴两滴眼泪,那样大家都会很尴尬。所以说坏人最好别痛苦,坏人一旦痛苦了无药可医。

一个朋友评价他:一辈子自己很会安排没着过大急,净替别人着小急了。

老王:答对。谁都对得起自己也不委屈是不可能的。刨除不可能还是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对不起,一是遭到对不起。你们女的都比我有经验,从小就遭到对不起,跟你们比,我算晚熟的。感觉上遭到对不起还宽绰一点,还可以拿怨恨当拐棍四处挥舞一下,还可以怜悯自己,理直气壮地接受别人的慰问,向家人朋友撒娇,手段比较多。

死后到我梦里说:一辈子累,天天在练眼不见心净功。

咪咪方:那是有的人,对得起人就委屈,就想还不如对不起人呢。

忘记前面说过没有,说过就再说一遍。一次在一个人家玩,女主人是多年的朋友,说他,顾虑重重。

老王:对得起人就对不起自己。互相臊着既虚度了别人又枉费了自己。

这四个字批得到位。最后一年不出门,不见人,不做事,是因为这四个字。小说写不下去,写写停停,功亏一篑是因为这四个字。他自己也承认,遇事作为借口。一个情调果儿喜欢他,他也喜欢人家,聊到人家门口了,撤了。情调果儿给我打电话,说你这朋友什么人呐。问他。说顾虑。顾虑什么呢?什么都顾虑。房子,生活费,果儿的一辈子。他说,我要不能全心全意对一个人就干脆别招事儿。他给人家打电话说,我是个好人。情调果儿还没起床,说,你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

咪咪方:为什么不选择对得起人?互相臊着怎么会痛苦?用错词了吧,应该叫寂寞。

一个酒果儿好久没见他,见到他,跑来着急地对我说,他怎么了,他现在怎么这么孤僻。

老王:可是不碰上是不可能的,可是人生的真相就是如此,被人对不起的痛苦,对不起人也痛苦,躲得开别人给你的痛苦,躲不开自然规律给你的痛苦。把名字刻在石头上的把脚印留在水泥地上的,用一个等号都能概括,等于零。所以还是要有文学。有病呻吟无病呻吟都是呻吟。谁也不招谁大家都互相臊着也一定痛苦。既然满眼痛苦能假高兴就假高兴吧,能蒙了自个儿一夏天也是好样儿的。

小孩——我们现在叫她思想果儿,叼着烟卷在一旁说,这是专门玩郁闷的。

咪咪方:可是……

他听见笑着转过头,说,对对,我就是专门玩郁闷,高兴了,什么问题都没有,倒不会玩了,比如现在。

老王:我过去也是你这种观点,刺激使人敏感,打击使人结实,痛苦越深越见人性,苦难时期出大作品,统称为锤炼。过去没有比较,净刺激别人打击别人给别人制造痛苦了,到自己遭了重创,尝到痛苦的滋味了,才知道这是混蛋逻辑。完全不必如是考察人性。没有文学也很好,自古至今没有一部作品大到能够抵消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痛苦。

说什么还全认。我们笑。一哥们儿摇头摆尾舞将过来,叫他,起来起来,动动,动动。

咪咪方:也没那么严重吧,有些事情你以为是伤害,其实都是值得经历的,有的可能还是一种造就,使人变得丰富,坚强。一帆风顺也是一种乏味。主要还是要看结局,结局可观,过程有些起伏将来都是谈资。

过去你不是这样。我们俩聊天的时候我对他说。过去我们俩也经常像咱们这样坐在街上聊天。这地方是他死后开发的。过去我们比较多是坐在西五街西班牙大使馆对过希腊餐厅外面。那地方也很清静,比北街过往的车少,闻不着汽油味儿。希腊餐厅对过站着一个面嫩的徒手武警列兵。我跟方说,小兵的视点可以拍一地下电影。他天天站在这儿,看着对面这些餐馆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演一折折戏。两年后他离开队伍,会不会也有一天坐到对面来看自己的过去?不是不可能,坐在他对面的这两个人当年也像他一样两手摁着裤线,站在山东平原哪儿都不挨着哪儿的路边望着前方,很年轻很乐观,一点都望不透自己的未来。

老王:兴高采烈的时候往往控制不住。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心里有很多丑陋和狰狞,我必须压抑自己,使自己时时处在和自己的丑恶面面相觑的境地,这样才不会去伤害别人。方言讲话,对不起人的滋味最难受。尤其是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你讲话,毕业了,将要离开人间了。谁还去想得到过什么,得到再多也要都交回去,能带走最多只是一个注视。想得最多的就是使别人丧失了什么,同样的一生,因为你,多少人没过好。

过去我什么样儿?他也很愿意回忆,一提起过去就双眼有神,点着烟锅,深深吸进一口烟,闷着,喘息一样喷出来。

咪咪方:高兴的时候就会做出将来可能后悔的事吗?

过去你是一个很好玩的人,到哪里都凑趣儿,多不靠谱的局也不张罗走,人都散光了还一个人在那儿独自漫步。我说,从戏外到戏里,拍一条街,至少是一地下电影。

老王:也不用说得那么大,我只是喜欢不高兴,个人的一个爱好,多年养成的,不高兴的时候最踏实,看什么都很清楚,不会做出将来可能后悔的事。

那是不好意思,怕扫大家的兴。也是体力好。他把烟锅递给我。现在没那体力了。

咪咪方:我是越来越不能理解你了,什么环境把你变成这样?你不是一直挺顺的,做普通人也有机会,被社会另眼相看也有机会,生死荣辱你一直都在生和荣上,你还要干吗呀?这个世界也没亏待你,你也很快将要离开人间了,毕业了,还怀着这么大怨气,是对自己不满意还是对整个人类生活不满意?

也很替别人着想啊。大家都很领情啊。每个场子都很欢迎你,你是能把快乐带给别人的人。头牌讲话,你多招人待见呀。我摇手,现在不。我给头牌发了个短信:听说你最近很神秘。

老王:过去是觉得没到高兴的时候。现在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太高兴,不配太高兴。太高兴心里就空落落的,心就没合适地方摆,身体也会不适,过去是拉稀,现在是发烧。

我也很领大家的情。跟别人不说,跟你可以说,这两年是我有生最幸福的两年。是大家把快乐带给了我,不见得脸上挂谢但心里铭记——谁给过我快乐谁知道。是真成长了。是向自己的内心学习,认识自我,接纳自我。没想到自心如此壮观。没想到白心刀霜无痕。没想到自心一无所求。没想到白心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我一直在玩呀,表情落寞,那是全神贯注。双眼垂泪,是喜极而泣。你看我一脸僵持坐在那里,其实我心里如水洗一般,探照灯一般。不一定非要抓住什么,不一定要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善意上,建立在自己内心上,不给别人添麻烦,也是一片喜悦。

咪咪方:偶尔高兴一下,即使不知所云也是允许的,何苦还要装一个闸盒。你是赞成高兴还是不赞成高兴?

头牌回短信:谁说的。

老王:不算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拿无聊当有趣的。中学毕业乐一回终于不用上课了。第一次发表小说乐一回觉得照猫画虎还能挣钱。第一次搞上对象乐一回大家会的我也会了。生王扣子乐一回主要是她太可乐了。没了,拢共四回。剩下的就是普遍着急普遍渴望和让人家乐了。很多时候本来是一乐儿,生把它处理成一受罪,自己想复杂了,惟恐一步没想到,乐极生悲,结果悲生焦虑,焦虑生恐惧,真到高兴来了也不会高兴了,宾着。事事陷于远虑,人总是要死的,地球总是要毁灭的,有不开始的没不结束的,美食总是要变成粪便,美人总是要变成白骨,儿女总要离散,朋友总要告别,一点办法没有。这个烧发得好,是自己的闸盒掉下来了,给自己的不知所云断了电。

说只有喜悦那是假的。照见过去,过去如蝇。照见未来,未来如雷。身体还在,十分健康,山水不能寄情,光阴寸草不生,手长脚长走不出自己的视力范围。活到老学到老是一句挣扎起来,给自己吃宽心丸的话。不知生焉知死是大话,说一半夹生了的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边还想说什么。说事事来不及,倒是一句老实话。还要去哪里?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呆在家里,看准能跑出二百米去。他叫来服务生,跟我商量喝什么酒。

咪咪方:您也挺乐的,没那么惨。

天还没黑就进酒?我给头牌回短信:群众。服务生端来两支啤酒。我对服务生说:换个烟灰缸。腾屁股坐直起来。

现在想,还是她们活得有意思,每一天都没糟践,能乐的全乐了,不能乐的也愣乐了,将来死的时候一定都是笑够了死的。我一辈子才乐过几回呀,一巴掌都数得过来。

前头还像明白话,后头又有点较劲,没有人在跑,是地球在转,天气在变。我觉得酒很冰牙,冰到牙髓里边去了,食管也疼,忍了一会儿,才过去。睁开眼说。这样的话我也接不住几句,也有点聊不动的感觉。你是个主意大的人,劝人也不是咱们干的事,有两句话你不爱听就当我没说。你读书,我也读书,原则还是你讲给我的,看出破绽为止,书都是人写的。——小伙子,您这酒是结了冰坨刚化的吧?

王扣子和她妈还是所有弱智电视节目的热烈爱好者,经常两个人关上门盘腿坐在床上不是哭成一对泪人儿就是笑得一个前仰一个后合,弄得我一个人坐在外边郁闷。

方:没有真信他们,不要紧张。也是没人聊,逛到书店,书店里一百本书,一百本在谈眼前的事,也就是这一家几个人聊得远一点。

老王:我还是比较复杂的吧。复杂的人就很少快乐。小时候王扣子经常和她妈去逛官园农贸市场,有时我也一起去,她们看见小狗小猫一条金鱼就非常快乐,走不动道,手欠,最爱摸人家动物,人家允许她们抱一抱就幸福得不行了。我在旁边看着就很不理解。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你又不买就抱一会儿,那狗可能也是杂种狗,猫也是串了秧的波斯猫。北京就那么几个破公园,逛多少遍也一脸惊喜。她妈没什么照相技术也爱端着一傻瓜相机东找角度西找景框,就爱在花坛前留影,指挥蹲腰指挥歪脖指挥笑,非把一王扣子摆成一副作怪的样子,然后喀嚓一下。最可恨的是陪这俩女人逛摊儿,为几块钱能一下午站在那儿跟人家讨价还价,假装走了又回来,俩人还演双簧。我说王扣子你学点别的好不好您们打算买几万件呀?大女人说乐趣就在便宜这几块钱上王扣子这小女人也跟着学舌。

头牌:天天在家闲得都长草了。

咪咪方:你复杂吗?我怎么觉得您其实也不太复杂,一眼看不透,两眼就能看个二五八。

方:跟崇拜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只是觉得亲近和猛烈撞上胸口的安慰。觉得就像是几千年前和我们差不多的一群朋友,面临同样的困惑和过不去,凑在一起聊聊,看谁能把不明白聊得明白一点。都不是神,是人,要吃饭,要应酬,除了自己关心的事也要考虑人际关系,相互之间也有说不服和思想疙瘩。过去看两行就睡了,是知道人家在说什么,跟人家没在一地方。现在一翻开满纸大白话,就会心一笑。

老王:我阴柔,她直率,我多虑,她简单。我成长环境没她好啊,她有条件简单,从小到大也没什么好要她操心的。你们在国外长大的孩子按中国标准都简单,好也好在这里,准不喜欢简单的人呢?像我这么复杂的,我自己也不喜欢。

我发短信:告诉你一个八卦昨天夜里二兽和一个男的出现在鹿港小。

咪咪方:她确实很能感染人,我还说呢,你的女儿怎么性格一点不像你。

方:你们都怕聊,觉得忌讳的事,人家不忌讳。你们回避的问题,人家不回避。我姑且这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千万别犯实心眼。

老王:早就习惯了,想也不会失态。你和她应该合得来,她是爽快人,完全是她妈妈的性格,大大咧咧,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不懂看别人脸色说话,有点二。比我性格好,心里不存事儿,开朗,这是我最欣慰的。

头牌:看见的人就是我你的资讯都慢一拍。

咪咪方:不要看月亮,会想女儿。

方:过去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只会在那里封一哥,烧香磕头,是农村妇女开展的活动。对人家有误会。实际上一哥不是这样,是跟一哥的人瞎搞,打着捧一哥给兄弟们搞饭吃。一哥还是很彻底的,大破别人的同时不是给自己留一个位置,是连自己也一起破掉。看到“要是真有福德,我就不见谁说谁福德多了;因为福德没有,我才说福德很多”。我当时眼睛一热。这是把讨饭的盆底儿亮给大家了。这是什么精神?这是自己拆自己的台,你们不要图跟我有什么好处,什么好处也没有。抬举谁?谁也不抬举。还是要看原著。这才是一个也不放过,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读一哥的这些话,耳边不由响起《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哥又进了一步——从来就没有什么自己。

老王:不要,安静很好。月亮很低呢,没有对面那栋楼,就会落在窗户上。

我要来锅子,闷了一口,徐徐吐出来:比较柔啊。你这样说一哥,一哥的兄弟听见是要拿板砖拍死你的。低头发短信:晚饭有人么没人咱们可以往一块凑凑。

咪咪方:可能已经到家了。要不要开一下电脑,看看新闻?

方:一哥很悲哀,本来打算一语不发,受逼不过讲出来,天下从此多事。

老王:发烧嘴里没味儿,留着下顿吧。飞机这会儿也应该到了吧?

头牌:你解放了敢跟我吃饭在哪儿呢和谁。

咪咪方:怎么只吃了半个,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我:一哥料不到么?一哥也走面儿,一哥的狠话还藏在肚子里没说呢,说好了一场空,且让你们多事。短信:西五希腊和五兽来吗。

咪咪方:马上就好。

方:听说你诽谤过一哥,说一哥长得像苏雷,遭一哥报应,疼得死去活来。

老王:不要管了,等小保姆来让小保姆换。

头牌:五兽见我就教训我招他了他老训我。

咪咪方:你先去,我趁这会儿把床单被罩换一下,几天出汗,都是汗味儿。

我:你信么,一哥这量级的,为一句话跟我急?把一哥当什么了?后来查出来是胆结石。切了丫的,看丫还疼。短信:五兽喜欢你五兽正在悲哀叫上二兽三兽。

老王:一起吃吧。

北京原来有句话,形容人心里起急,我一直根据读音胡乱写成“乌鸡遛瘦”,后经老梁考证,原出老房子上的“屋脊六兽”,笔画上不去下不来。飞就把我们玩在一起算一类组合的几个人封为六兽,按年龄排,自小至大,头牌即是幺,另外一姑娘是二,飞是三,四是我,方是五,老梁过世后六一直空缺。小孩那时谈恋爱,已经淡出我们圈子。头牌和飞也不太喜欢小孩。她们女的总是派中有派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和我们男的理由全都不一样。

咪咪方:小心,起来慢点,先扶着点桌子,头晕。

方:你能别老玩手机吗我这儿跟你说话你那儿就没停。

老王:晚上体温总要高一点,我自己感觉还可以,想站起来走走。

我:头牌问她来不来晚饭光咱们俩干葱吃什么也不香啊。短信:五兽挑礼儿_r。

咪咪方:三十七度二,怎么又有点升上去了?你自己感觉怎么样?不要起来了吧,还是拿到床上吃。

头牌:挑一个词天空森林草地湖泊听说很准哟。

老王:试完表起来吃,老躺着头都疼了。

短信:天空。

咪咪方:走了,再试一次表吧,要不要吃东西?馅饼还在锅里温乎的,我刚吃了一个,有点皮条,没刚烙好时焦,不过馅儿很成功。

头牌:天空是容易爱一个人也容易忘记一个人我是森林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笑脸。

老王:她走了?

短信:那你一定早就背叛了自己。

咪咪方: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也不叫我?

方:你再玩手机我把你手机砸了叫她过来呀。

出场人物:咪咪方老王

我:有哥了就可以很粗暴吗?就见不得别人搞点俗人乐你再把我抓起来游街。搞网站那时候,去盈科周围小饭馆吃饭,旁边坐着的人都在谈纳斯达克。转过年来吃水煮鱼,每个包房都在聊新飞。世风真是一日一新。前几天看一个台湾法师讲话,拿六道轮回吓唬人,举的例子都是升官发财考上名牌大学,化缘都化出毛病来了一脸媚态。

地点:老王家

方:你不能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吧,你觉得我和他们像吗?你这么说我很伤心。——小伙子,啤酒——咱们是换地儿还是在这接着喝,我有点起。

2034年4月16日至17日凌晨星期日晴

就别换地儿了,我也有点微起。短信:五兽请你赶紧过来。再学几天你就像了。读书是不是应该越读越开呀,越读越像小鸡鸡一样缩着蔫巴着,是不是就该烧书了?我嘎嘎乐。

11

方也嘎嘎乐:你叫她过来了吗?

王扣子:特别不可爱吧?有其父必有其女。我还有一毛病,一见不管哪国女孩子在人群里装可爱,就想冲她大喝一声:别装了!

我:叫了叫不动要不你再叫一遍。

咪咪方:你太激烈了。

方:我也叫不动。

王扣子:他?我也怀疑。

头牌:二兽不接电话番茄酱和番茄汁挑一个。

咪咪方:好的也有,譬如你先生。

信仰自由,在咱们这个小环境还是允许的。我站起来,晃晃脖子,松松膀子,又坐下。短信:二兽不在你自己过来番茄汁。头牌:你喜欢一夜情。红日西斜,啤酒晒了半天,已经温手了。服务生过来收拾了一遍桌子。我和方各自微笑缩在座位里望着街道,街道颜色鲜艳,车辆五光十色,越来越多花花绿绿的车开进这条街,越开越慢,渐渐开始堵车。

王扣子:我可等不了他醒了,我要赶航天飞机,我先吃了。你千万别跟他露我跟你说过这些事,我们俩好容易互相装傻装到都挺匀实的地步,我也不想再看他负疚的样子。你知道他说我什么吗?我结婚的时候没请他,他给我打电话说王扣子你不要当复仇女神。撂下电话我想,他说得也对,我管那么多呢过好自己的一生最要紧。孩子是自己的,父亲,说到底是另一个人,跟不了一辈子。你知道吗,不管是在哪个国家,我一见老头子就怒目而视都成毛病了,心想别看你现在慈眉善目走道还得扶墙,年轻时不定怎么无恶不作呢。

都是有钱人。我嘟囔。方嘎嘎乐。

咪咪方:他又睡了,让他先睡,醒了再吃。

小姐该上班了。他又乐。

王扣子:可能察觉出我看了,他心虚,我又不太会掩饰自己,一张脸摆在那儿,那几天我人都哭胖了,他一见我就可怜巴巴观察我又说不个整话。——叫他起来还是给他送床边上去,馅饼吃得趁热,你去问问他。

宝马又被劫了。他大笑。

咪咪方: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小孩从街角掰出来的一辆出租车上下来,站住,卜愣着脑袋往我们这边看。

王扣子:劝你一句,千万别看,给也别看,看了堵一辈子。当时他文档里还有一个遗嘱,提过这两个小说,说版权归我算他给我的遗产在他死后可以出版。他大概以为这就是对我好了。他是完全藐视大众的,他认为大众趣味就是越脏越卖。后来他检查结果没瘤子,语言障碍也消失了,又活过来了。隔几年回来我又看到他的遗嘱,把这条删了,那两小说也不见了,两台电脑里都没有。

我:你约的?

咪咪方:那两小说你后来没再见过,你爸也没跟你提过?

方:不是我约的。

王扣子:别恨他,原谅坏人,爱他们,知道,都知道,我天天念这一套。——油可以了,现在开始烙吧。

小孩打电话,我的手机响,我接了电话说:眼神够好的。

咪咪方:别……

方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王扣子:都是写完的,但是没法发表。我虽然不认识他的那些朋友,人名也都做了处理,但有的还是能猜出是谁,譬如你父亲。看完这两个小说我再也无法跟我父亲坐一张桌子。多少年,也无法正视任何男人的眼睛。我爸讨厌安东尼,觉得他像修道士,他也确实是意大利南部最保守让人望而生畏的天主教徒,连做爱姿势都只会教会批准的一种。他的全部想法就是侍奉上帝和多生孩子。他对我最不满的是我只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因为我偷偷避孕,我必须偷偷的,否则他会认为我是在犯罪。我当然不能把自己生成二大妈,反正他也不能跟我离婚。他背上一层伤痕我怀疑他年轻的时候还鞭挞过自己。但是我真的感谢他,他使我觉得我是正常的,刻板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并没有让我爸把我变成一个反人类分子。我很高兴这让我爸不痛快。我还想过一个准能让我爸发疯的主意,——我一高兴当修女去。

小孩走过来:看着像你们,果然是你们,美了看这样俩人都。

咪咪方:都是写完的?

我说,美了,你那孙呢怎么一人溜达到这儿来了。

王扣子:小时候我住在旧金山边上的小城市剩马太饿,——我知道你在三块馒头。我上的那个高中,很多中国同学,都是妈妈带着女儿,只有一个是爸爸带着女儿。……不是他说的,他怎么会说?是我偷看的。二十多年前,他正在饭馆吃着饭和人聊天突然失语,出现语言障碍,走路也划圈儿,全身共济失调,怀疑脑子里长了瘤,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在北京陪他住了一段时间,白天陪他去各医院检查,晚上没事无聊偷看他的电脑,他电脑里有两个小说,一个叫《黑暗中》,一个叫《死后的日子》,写的都是那时候的事,两个都二十多万中国字。

方笑得一塌糊涂,服务生差点叫他绊了一跤。

咪咪方:别别,别说说还真干了,你这正义感不是地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你爸跟你聊的?你不也是很小就跟着你妈走了?

小孩:真行。一个朋友新开一店,过来看看他一会儿就到。也笑,看方:听说你拧巴了,看着还好嘛——把造谣的人查出来。

王扣子:当女儿真惨,明明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还要爱他。我最不能看那些女儿怀念父亲的文章,也不知是她们父亲隐藏得好还是做女儿的故意视而不见,可怜天下女儿心。希望你了解我们的父亲以后还能善良下去。——给他馅儿里多搁点盐。

方偏过脸朝着街面自顾自地笑,对面的小新兵脸红了,一个馊壮馊壮的白毛老外冲他眨眼。

咪咪方:我了解。

小孩:傻了你。

王扣子:你去问他吧,他们之间那些恶心事我说不出口想都血压升高。你应该知道这个女的,她和你爸好了好些年,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不要相信他们是在为世界观奋斗。他们是我们的父亲,在我们面前会表现出很多爱,但他们也是男人,有丑恶的另一面,你总不至于说你不了解男人吧?

我:他是演拧巴,其实一点不拧巴,这会儿没演叫你发现了。

咪咪方:谁?哪个女的?什么名字?

小孩:哦,咱们是演平顺,还要安慰他——这人太阴了。

王扣子:狗屁!你也把他们想得太高级了,世界观冲突?他们是为一女的。

方忽然剧烈咳嗽,回头皱着眉说,你们别逗我了。一看我和小孩,又暴笑。

咪咪方:为什么?是世界观冲突吗?

小孩推他肩膀:哎,哎,喝了蜜了?

王扣子:就差成仇人了。你爸曾正式托人转告我爸,以后你再遇见我,千万别跟我再打招呼。你爸去世时遗体告别,都没让我爸去。

我给头牌打电话:到哪儿了?

咪咪方:他们掰了?

头牌:三元桥了。

王扣子:能不崩溃么?突然发现自己是耶稣基督。换我也肯定崩溃。我爸说没说他为什么和你爸掰了?两个狼狈为奸的朋友后来连话也不讲,互相躲着。一个知道一个在肯定不进门,至死没再见一面。

方咳着说:骗人呢,一定还没出门……一句没说完就干呕。

咪咪方:他真是疯了,他根本也不是基督徒。你爸一点没跟我说,他只是说我爸特崩溃,1999年开始精神不正常,认为自己已经死了,而且出现种种幻觉,认为有另外的世界存在。

小孩:笑恶心了吧。

王扣子:你爸呀。那不是2000年么,信徒中有一种说法耶稣基督将要在这一年重新降临,对死人和活人进行审判,建立千年王国。很多人惶惶不可终日,结果什么没发生。你爸认为基督已经降临了,只是谁也没告诉,谁也没想到基督第二回来会选在中国——就是他自己。而且末日审判已经开始了。

晚饭就在旁边“为服”吃的,我们俩吃了一桌子,怎么吃也不见饱像都滑进裤腿里了。中间一直给各位姐姐打电话,都说在路上,到我走一位也没到。我另外有一事要先走,说好去一个小时回来。我走的时候方一个人守着一桌空盘子,还叫服务小姐点菜。我出了门给他打一电话,让他少吃点,别又搂不住。

咪咪方:谁?谁认为自己是耶稣基督再世?

再见到他是夜里三点,头牌给我打了一电话,说他一人在8呢,她熬不住把他放在音箱跟前坐着自己回家了。我到了8,方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椅子空在音箱前。我过去看了看他,人是瞪着眼睛的,但是瞧不见我。我在椅子上坐了会儿,音响震得受不了,就坐一边去和小谢冬哥他们聊天,远远扫着他。四点看他举起一只手,四点五分又举起一只手,四点二十坐起来了,四点四十坐回椅子上垂着头。五点十分站起来,又在场子里推了一圈磨。小谢过去把他带下来,扶到我身边坐下,给他叫杯水。他的目光空洞,面容呆滞,我知道他还没完全m来,也不跟他说话,就坐在那儿听音乐。一会儿他扒拉我,让我靠近一点,他要说话。我把耳朵凑过去,他对着我耳朵大声说了句:我也没办法呀。再听没有了,他又继续发呆。一个果儿在我旁边坐下,我问她是哪儿的,她说她是南非的。方又扒拉我,我凑过去,他说,要是你你也没办法。我动动嘴,假装说了句什么,音乐声大盖住了。

王扣子:他没说他认为自己是耶稣基督再世?

方把我拉向他,一嘴发酵的气味对我说,我要不是还有理性我就疯了。我刚才看见自己是上帝。一个巨大的舞台,整个苍翠的山谷都是一个舞台,山谷之间镶着一个门金的王座,很多人在装台,忙活,不用问也知道是为宇宙之王的加冕礼。我在一边人群中等着看热闹。典礼开始,奏序曲,所有人回头看我,我也回头,后边没人。什么意思,请我登基?人人表情很奇怪早知道早就理所当然,就我一个蒙在鼓里。、接着山水像一扇扇屏风竖在我身后,我已在舞台中央,已在王座之上。坐上王座我感到这个位子的空旷和冰凉。我强作镇静,还能想,不会吧,宇宙是我创造的?生命是我给予的?我是万物的起源?这个性质有点严重。我是来找答案的,没想到我就是答案。这玩笑有点大——谁开的?我还是我,记得更多的是在北京混天黑。尽管我已经复位但没人前来帮我恢复记忆。我是个失忆的上帝。这个事我有点干不来。可是推辞义小知向谁推辞,我的宫廷只有我一个人。现在体会到上帝的孤独了,谁都可以发问只有我无人可问。现在知道上帝的悲哀了,谁都可以说不懂惟独我要说都懂。

咪咪方:我也就是打听打听我父亲的事,从小就到国外去了,印象太少了,又不是有很多亲人,女儿大了,也有点寂寞,就当排遣寂寞吧。

既然是上帝了,想必是有些主宰能力的,我创造的。我修改。我给予的,我收同。于是我举起右手,右面的大海拱起巨浪连绵成高山,蓝色的海浪投上去阳光变成葱茏的草木。我挥动左手,左面的一盏灯拉长抽丝幽明弯拱化为苍穹。我站起来,星光照耀大地。我一脚踏上去,山水涌现。再踏一脚上去,红日出,百物竞长。我坐下,眼底一派湖光春色,有亭台楼阁,长堤细柳浅草远人;一眼在桥上,一眼在红窗,一眼在水下。水碧如汤,摇来一只只宽额翘头船,桨行之处,开出一朵朵爽眼的莲花。是那些景在移动,我随之前仰后合,不伸开手大劈又就立足不稳。那是一套娴熟的手势和步伐,像自由体操规定动作和太空漫步。

王扣子:瞧不起家庭妇女,望女成精,一句话就把虚荣全暴露出来了,一个俗老头。咪咪方姐,你老来跟我爸聊什么呀?他那点事都写成小说掺水卖过了,老爷子多贼呀,掉地上的一棵菠菜叶儿都能拣起来当翡翠卖。要说咱们生在作家家里也真够倒霉的,他们心思就没在过日子上,真情实感都放在作品里,需要你了就把你唤来找感觉,不需要你了就把你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好别影响他,弄得一家人年年在浪里,没几天脚丫子能够着地的。小时候他还盼着我将来也成作家,说这样生活和工作就成为一体了。谢他了,本小姐可不这么看,家里出他一个就天翻地覆了,还要我接班祸害下去。谁还也别跟我聊艺术聊精神,搞艺术的坏蛋我见多了,理由都不成立。我就当我的家庭妇女,柴米油盐,这就是我的精神生活,下辈子再换一地方当家庭妇女。我不觉得一个人孤雁一样呆着才独立。不觉得他那种生活叫幸福。我决不让我的孩子从小就到国外去,背井离乡,学这国鸟语学那国鸟语,那个世面不见也罢。

总是有一个大倾角扑向大地的缓缓降落。降落之后乘上高速列车一路疾驶,一路攀升,义离开地面,在一方方玻璃和金字塔型的钢梁中升到塔尖,立锥于城市上空,双腿灌风。接着鼓乐宽广雄壮,节拍铿锵顿挫,天上开来一列洋红色的轨道快车,接我到一座浮雕般黑鸦鸦的铁山前,铁打的台阶一级级通向云端一个阴疆和霞光互见的宝座,又是请我归位。

老王:瞧瞧人家,从我年轻时开始搞对象就没女孩下厨房了,王扣子你是我横跨两个世纪认识的第一个爱做饭的女的你可真有出息。——不要帮她,她练的就是家庭妇女不会做就打。

一路上可以看到一些男女在不同的生活场景中,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人种。我一牵动他们,他们就连人带景弯曲,变得修长直至化为一抹抹暗淡透光的颜色和深浅不一的线条。与此同时,颜色和线条又渐渐浓郁堆积出一组组人物和景致。它们是我戴的首饰和肉粉十指交错编出来的花儿。是我手中提着的一只只花篮和彩屏。当我舞将起来,就上下翻飞,像水流星像织挂毯,仔细辨认可以看到里面绣着一个个遥远的世界。

咪咪方:我也不会,是不是先包成包子再压扁了?

这一套程序太自动了,仃点无人驾驶的感觉,像是上辈子练过的基本功很深带在骨子里的。一个舞蹈,一跳身体就全想起来了,关节也抹了油似地灵活,节奏一带每个齿轮都转一齿咬一齿。先是双手擦皮球,接着是一把一把倒线团;接着是拧麻花绕肩卷绳子从裤腿里抽裤衩;接着是抓着挠着在风中奔跑;接着是男子钢管舞,像投链球拉着胯原地转圈;接着是在胸前反复画一个大桃子和双掌剁馅儿;接着记不清了,最后双臂变成大车轮以肩为轴转着转着不转了,像狗立起来两只前爪耷拉在胸前——收。

王扣子:好好,吃馅饼,你不装了?老做馅儿裹面的,我还真忘了面裹馅儿的怎么做了。

他问我,你没觉得刚才我非常像一个专业舞蹈演员在跳一个作品?是不足特别影响周围其他人?

老王:吃馅饼,猪肉白菜的。

没有,只看见你在耶儿推磨,而且推得极其偷懒,我本来什么感觉也没有,醒得跟个鬼似的,两分钟被他彻底聊大,跟前一片毛茸茸,一列列火车进站,很多陌生男女上上下下,屋里变得熙熙攘攘。

王扣子:还是吃面条吧,吃面条省事,你这有面吧?我给你做手擀面,牛肉炸酱我发明的。

他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我忘了它都要提醒我一同,你其实不是凡人,您其实正是上帝本人。我必须警告自己,严厉警告自己,这不是真的,我可千万别信以为真。要不就活不成了。你知道我的痛苦吗?

老王:什么电梯,分明是二踢脚,把人蹦上去再蹦下来。唧唧喳喳,唧唧喳喳,说得人脑子都炸了,北京人找了拿波里人结果就是练了嘴皮子。

这当然不是真的,你要是上帝,你女儿是谁。我说,我真不能和你再聊了,我必须先去跳一会儿。我站起来,忽一下屋子裂开了。

王扣子:没太多感觉,不是跟过山车似的,一会儿脸朝上一会儿脸朝下,一直都是脸朝前,客舱底下肯定有陀螺机头怎么转它不转,能觉得下降了是大家突然脸都红了。——爸,您也还没坐过呢吧?等你身体好点,有心情,我出钱,请您骇一回失去地球吸引力,您也回家乡看看,一闭眼就到了。

梅瑞莎来了,我们走着去红绿灯南边的意大利馆子吃面条。穿一身旧得发黑的中山装守在饭馆门口乞讨的老头看见我把脸一扭,手伸向咪咪方和梅瑞莎。咪咪方和梅瑞莎掏钱包找零钱给他。我刚要进门,老头在我身后冒出一句:姐夫呢。我说,姐夫早回国了。

咪咪方:倒栽冲——重返大气层有什么感觉?

梅瑞莎:你们认识?

王扣子:其实等于集体上天看电视,窗户是假的,一万多线的高清晰屏幕,一路外景实况转播,我还激动呢,突然看见航迹图和搂扣时间。还一个不方便是没厕所,登机前都要换尿不湿,下飞机拎着交给空中小姐。餐就是牙膏,各种风味儿的。

我:他在这儿要三十年饭了。

咪咪方:你真舍得,我一直说坐一直没坐,票还是太贵了。梅瑞莎坐过一回,说地球是一张笑脸。

14

王扣子:现在这航天飞机还是比较方便,从罗马到北京都没从我们家到机场时间长,我还当天到成都买过火锅调料呢儿子非要吃。

2034年5月2日星期一晴

咪咪方:当天去当天回,你也太赶了吧,住一晚,明天再走。

地点:老王家

王扣子:还真是,都爱吃我做的饭,我酿的酒,我不在就得下饭馆,一顿两顿可以,时间长了老的小的都提抗议。

出场人物:老王咪咪方

老工:你不在天都塌下来。

老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方言说这话时是两眼垂泪的。怎么也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从何说起的,后语接在哪里,在座的还有谁。应该是指一个女人。也可能是慨叹一种不能实现的愿望。不不,不是悲切,有眼泪也不代表什么。也许是高兴,为自己终于理解了一种情怀高兴。他们当时就像小学生,重新认字,为每一个中国字所包含的古典情感触动。譬如说忠,诚,这两个字也曾让他落泪。他自己说,这两个字刚造出来的时候,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涌动,是纯真的情感,是符合人类天性和自然律的。后来派生出效忠,忠于,才变成丑陋的标语。再譬如纯、洁;又譬如坚、贞;都是源自肝胆的,有这个分泌,这样才舒坦。变成号召,才恶心。

王扣子:你要不用就摔地上,反正我意思到了。你这病我瞧着还真没大碍,话这么密,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吃完饭我就回去了,家里还一大摊子事儿等着我呢。

他坐在一只沙发上面带泪光,我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无动于衷。当时的心情,都石沉大海了,和表情对不上号。就是我们俩,也是有很多话说不出口。

老工:听见了么咪咪方,自己不敢用的就敢给我用,嫌我死得不快。王扣儿你一辈子鬼鬼祟祟不十正事,将来你死了,墓碑上就写一行字:这个人的一生是吃喝打扮的一生。药拿回去,给你公公用去,我老就有个老的样子,不弄得八十了撒尿还滋墙皮。

他说,他过去那么不喜欢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所代表的那些趣味,现在可以更正为不喜欢中国的老人和历代统治阶级所推行的风气,这些人把人活生生的情感变成化石,中国人过去还是很至情至性的,他们在精神发育的过程中发现了人身上脱不去的一些特质,造出一个个对应字,用于自我描绘。每个字刚出炉都是好的,有营养的,基于健康人性的。我们很可怜,我们生得太晚,刊行的中国语言已经不能顺畅表达人的情感了,好的文章也不过是聪明安排曲尽其笔,稍一激动便成了哮天吼和洒狗血。写字多年,我一直觉得特别堵,现在知道了,因为要绕开一些词,惧怕一些词,所以怎么写也不像自己,也歪曲了这个地方。

王扣子:所以我们不敢吃最贵的,到我们成扇子的时候你也早不在了。

他说,每个词都要身历其境才懂它在说什么,为什么这样说。教育太失败了,我太失败了。

老王:你和你妈的钱够吃一辈子吗,别最后成俩扇子,出门还得带熨斗。

他说,我不做老人,我不讨人嫌。

王扣子:疗程增加疗效递减,第二个疗程只能年轻两岁,第三个疗程年轻一岁,第四个疗程年轻三个月,第五个疗程开始原地踏步。有破产倒闭吃不起的,按年轻下来的速度反弹回去,最后人就像三宅一生设计的衣服,都是褶儿。

他说,你要比我活得长,应该做一件事,编一个字典,像成语小词典那样的。把今天已成空话、大话、不着四六的话列出来,一一追溯回最初的源头,原出人的何种情义,因何自然生发,以及流变。一一都洗干净,讲清楚,别再叫小孩望风而逃了。

老王:我这一辈子没吃过人现在也不打算吃。一个疗程年轻五岁,十个疗程是不是又要回去吃奶呀?

我们小时候,互相发过誓,不活过四十岁。也不是愤世嫉俗,只是觉得四十是天文数字,活得那么久十分恐怖。那是在公主坟水果商场门前的大土坡上,下午放学。那个年代正在挖地铁,土堆成山,沟里全是军人。我们从商场里偷了一把伊拉克蜜枣狂跑出来,一溜烟上了山,书包拍打着屁股一边吃枣一边互相指着骂:孙子活到四十岁孙子活到四十岁。夕阳黄土黄军装,漫山遍野都是追追打打的小学生。

王扣子:我谋害你干吗?我有什么好处?这个药七支一个疗程,让咪咪方姐给你打,你喜欢自己打也行,装好药顶住皮糙肉厚的地方一抠扳机就行,跟用门牙咬自己一下差不多,随你挑最受虐最快感的地方。瞪我干什么?这是为你好,这都是克隆全世界前五十名青年女运动员卵子做的针剂,一纳克比黄金还贵,相当于让你像胎儿那样再分裂一次——部分啊部分,一个疗程能让你部分年轻五岁,有人年轻呼吸系统,有人年轻循环系统,因人而异。我给你买的是最贵的,我自己和我妈用的是便宜一点的,前五十名女模特的,主要年轻生殖系统。还用一种更便宜的,一纳克五百欧元,主要年轻消化系统的,是五百强的卵子,可以口服,像吃维生素和钙片。听说已经出政要级的了,对神经系统有特效,但全世界趴窝握门排进前五十的一般都已经不排卵了,几个批号都是一个人的卵子,下一代容易出现近亲。

真活到四十岁怎么办?他一蹲坐下发愁地说。

老王:你干得出来。你刚才那副样子完全是个正在行凶的女人,今天你给我下药,明天你就能拿绳子勒我。

一头磕死。我一跃骑上他脖子。

王扣子:嘻嘻,不是毒药,别紧张,你没死到临头,是别人的细胞,给你看药瓶,咪咪方你给他翻译一下英文。

孙子不磕死孙子不磕死。我们连笑带嚷互相指着一溜烟跑下大陡坡。

老王:啊呀!你给我注射什么了?

远看是个灯笼,近看是个窟窿。头牌有很多片汤话。我们赢了说:用射电望远镜看,是个火山口。另一本小人书是中秋夜,月亮很低挂在巷子尽头像个灯笼,大家在王吧敞着门跳舞,跳着跳着人都来到街上,在月色下喝酒说话。蒋9的门也敞着,人也都在街上喝酒望月亮,放着另一种音乐。两店的朋友站在街上欢聚,彼此问候,笑语喧哗,去对面“抛吹司”的黑人青年也误走进这里。

王扣子:拉拉手王玛丽亚,我看看你的手,瘦成这个样子。你看你这些静脉针口愈合得太慢了——别动!

店里剩的唯一一桌只喝啤酒的客人大家怀疑是点子。老啸坐在门口高台树下的一把椅子上缩着身子瑟瑟发抖。方言靠着墙一边和人说话一边回头去看正从蒋9台阶上下来往这边连迈带走的一个猫笑的姑娘。

老王:还好啦,我预感我将来还是被枪毙的命。我这个人,没有一世是善终的,我心里明白得很。

这姑娘我不太熟,大名一直没问过一直喊她笑脸,只在街上搂过她一次,俩肩膀像俩弹簧不使肌肉拢都拢不住。她是蒋9的常客,偶尔到我们店坐坐,经常看她开一辆饼干色的日本车,停在巷子口,笑模笑样从我们店门前走过,一副良家妇女的梳头打扮。——我不是专门拦在街上调戏妇女的,认识,聊过,聊得挺好,一眼撞上,刹那间都灿烂了,才冲上去抱一下,表示熟。也仅限于几个人。

咪咪方:就是说中国对你还不错。

有一阵方言老去蒋9串门,一大了就不见影儿,我想蒋9那边大概有什么吸引他,那时候蒋9也是鼎盛期,号称果儿园。一拨拨好果儿往那屋进。听到客人一些闲言片语的笑谈,说方言近来贼上一果儿,一过去就把着人家聊天,有出动的意向。我去蒋9侦察了一番,只见楼上楼下果枝累累,方言活动规律也没什么大变,还是到点就出现,在一帮干葱局或熟张儿局里耗着,无可疑来电,来来去去一个人,打手机问在哪儿说的都是实话,不像有情况的样子。当然谁也搞不清谁心里惦记谁,但是,果真有一码事,以我对他的了解,就是这长着一副笑脸有一对好肩膀的姑娘。他那点爱好,咳。

老王:我原来也就是那附近海边一村姑,庞贝被埋时我正在洗澡捎带脚把我也埋了。后来又长成一村姑,又被一公爵糟蹋了,在苏莲托跳了崖。这经历值得吹么?

咪咪方:什么爱好?说说,不要紧的。

咪咪方:灵魂故乡也是有的,崇洋媚外影响生理也是有的。

老王:阳光的,学生的,没心没肺的,一逗就乐又什么话全听得懂接得住透着伶俐的。我就不说他有恋雏儿癖了。

老王:你说奇不奇呢,到了苏莲托,一听弗拉明戈的鞋跟声魂就没了,看着悬崖下黄昏的海就流眼泪,好像曾经从这儿跳下去过。干涸的汲水池发黑的石头墙橄榄树苍白的花每条小路都熟悉得浑身起鸩皮疙瘩,像小时候被人卖了之前走过一样。回来就得了痛风,吃豆腐都脚疼,好几年只能吃奶制品和面食,我不吃意大利饭吃什么?现在吃中国饭也经常拉稀活活把胆拉没了这你知道我不是装的。

——他递过去的眼神是看喜欢人才有的,心里乐,照得眼珠子亮。咳,我也别瞎吹我会观察了,实际上我是根据自己的心理活动下的判断。那姑娘冲他一奔那么一笑,两人那么一过眼,我这边顿时一阵嫉妒,就凭这嫉妒,我断他们俩有事儿。我的嫉妒一向是很准的,专用于甄别暗藏的情人。一大厅人,各说各话,我一进去,见谁嫉妒,谁就正在和谁打联联。是返祖现象,公的本能,不干什么,我祝福他们。

王扣子:四十年前去了一趟苏莲托,回来就说自己从前是意大利人,从此练习吃气司和四八盖屉,还要我住到意大利去,美其名曰替他落叶。我去了吧,倒也不是因为他因为喜欢上一个意大利汉子,人家又说自己是爱尔兰人了。爱尔兰他连去都没去过,只听过爱尔兰盗版cD,我怎么那么信他的。一个中国人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当中国人。

咪咪方:那么,他们到底是好了没有还是只限于眉来眼去,除了你这种不靠谱的条件反射其他证据有吗你别净光说你的心理活动。

老王:这几天仿佛临终,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是个意大利人,你们都在那里,我的心也在那里,我死后希望你们不要吃海鲜了。

老王:录音录像?当场抓获?没有。都是听说,东一耳朵西一耳朵。要不要听?——什么叫都是我的心理活动,好像我在这儿淫得不行,往人家清白姑娘头上扣尿盆子。问题有,问题存在,而且问题很严重。听说啊——我这儿可全是听说。方言有个人儿,除了面儿上的历史上这几个,还有一个暗的,最后几天跟他在一起。谁家姑娘咱不管,可能是笑脸,可能不是,爱是不是,就冤枉她了,拿她当形代了,省得再冤了一片人。从我本人,我愿意信他有这个事儿,愿意他最后有个伴儿。我哥去世前,海南两个跟他熟的小姐主动赶到北京来陪他,照料他的起居。人我没见到,到了收没收钱也不影响我感激这两位小姐,为我哥感到安慰。我觉得她们特别好,特别高级——对别人我怕用高级形容,她们我觉得配。还是她们懂情义,一下就把我比下去了。

王扣子:你又不是爱尔兰人了?

咪咪方:话说得无比诚恳,但仍无比是男人的想法——临终床头最好有一个红颜知己。

老王:格拉谢,尽管家乡人民不记得我,但是我这颗游子之心永远向着家乡的美景和美食。此生落脚外邦,来世又不知是虫是草,只盼是条三文鱼,能游回去。

老王:你要狠就狠到底,就自己单鞭儿,一条道走到黑,死也咬着牙死。我不行,我干不动了,早举手投降了,看到死人墓前一束花也很羡慕。也不要太多,只要一束。我哥很幸福,年年墓前都有花,很多人送的花,延续了很多年。我爸墓前除了我偶尔带去一束长年累月就那么秃着。知道我为什么努力活着么?还有一个人记着我爸——是原因之一。他死的时间越久,我越感到这个联系揪着心,想着一天我不在了,他的墓前也彻底空了。虽然我在他眼里不是东西,也就剩我一人还惦念他。一直想写一个关于他的东西,把他放下,只怕写起来又没好话……

王扣子:对,我准备让我儿子参加2048年奥运会替你家乡人民拿块相扑金牌。顺便告你,咱老家门前的柠檬树都已经开花了,老家的海还是那么蓝,老家的来梦猜路还是那么好喝,老家的不如书多还是那么好吃入口即无,只觉得香不觉得饱,我就是这么吃胖的和您外孙一起。老家人民还是都不记得你,问谁谁没印象,但是我还是站在老家的悬崖边替你高唱一曲《重归苏莲托》。

——不叫你插嘴不叫你插嘴就是怕被你岔了,你一插嘴我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改唠叨了。你能别插嘴么,让我自言自语自圆其说。我这副架子到年头了,芯儿都糠了,进到过去挺难的,你一开牙我就蹦回来你一开牙我就蹦回来,你要累死我呀!——闭嘴!从现在起,静默五分钟——我也。

老王:你妈才不会让你带这种话呢,这种孙子话只有你想得出来。你又胖了,别把你儿子也喂成一小肥猪,听说我家乡那边也开展相扑运动了?

一家人已经累死了,人不能再多了。什么也值不当人把肠子沤断。不能同命运真可悲。现在这个脑子,想到什么就要马上说出来,否则一扭脸就忘得一干二净。广东歌还是好听的,就是窄得转不过身。听说他们是原装汉人。听这盘第五曲,十一和十二。

王扣子:我妈也让我带话了,您要发现您是谁了,千万告诉我们,别带到坟墓里去,别让我们永远以为你是我爸,一个普通的北京坏人,那也太遗憾了。

先说一个好玩的,有一天一帮女的在卡拉狼嚎唱歌,一堆新歌“舒脖死大”什么的,女的唱得个个亢进,们哦一帮男的坐在那儿赛着发呆。们哦一哥们儿说,老没老一进卡拉就显出来一首也没听过。问方言,方老,咱下半辈子哪儿还能去呀。方言扁着嗓子说,咱没下半辈子了兄弟,您这辈子已经过完了兄弟。

老王:就是这种讹人的话我永远没词儿接。行了,安东尼·扣儿,你又成功地让我产生罪恶感了,我认输,我说不过你。

——不怎么好玩是吗?我也觉得不好玩,我说不出来当时的气氛了,当时很好玩,乐死我们大家伙了。们哦这哥们儿的习惯动作是伸出俩大拇哥,当时就把俩大拇哥一齐伸到方言脸前。

咪咪方:不带这么聊天的,都越说越不像话了。

问什么是最喜欢的北京话,方言回答,哭半天还不知道谁死了呢。听说那女孩是开指甲店的,又一说练过体操,还一说有老公,普遍说法是比较紧不容易逮。在我们店小二楼听过一耳朵,可能是她可能是她旁边另一姐姐,记不清了,男一边女一边都是半大状态,互相犯骚,方言也在,有女孩的清脆嗓音飞过来:半年起步。

王扣子:你很后悔生了我吧?要不您多字自由啊。我和我妈不是已经尽量不打扰您了么?

我劝过方言,给自己留机会,也给别人留机会。

老王:我能理解,我就从为你当奴隶中感到过幸福——翻什么白眼,你小时候没骑在我脖子上拉屎拉尿?但那是反自然的,闺女,是社会撮合的,是文化冒充遗传。在根本意义上,没有人需要别人为自己当奴隶,是不是有人一个人在孤岛上过得很好呀?是不是有人自愿放弃与人交流?自闭症是病吗?为什么别人比他自己治疗的愿望更迫切?你为别人活是不是也意味着要别人为你而活,何谓种瓜得瓜?到头来你会发现,人之不自由,最大的挣不脱就是人与人,亲情,友情,爱情——所有别人为你的付出。我们就是这样紧紧地捆在一起,生于温情,死于温情,忘了自己是准,只认得眼前人。

丫装没事人但是笑,什么和什么呀。

王扣子:你永远不能理解,有的人就是能从给别人当奴隶中感到幸福。

我说,不要以为好果儿都在树上等着你。

老王:很难理解吗?你没瞧所有男的都是自己野心的奴隶,所有——大部分女的都是自己天性的主人,当然不包括王扣子这样甘愿依附男性的。

一次们俩俩车在机场高速开车,我在后面看他一路打电话,打他电话永远在通话中。终于通了,他关着鼻子说:没电啦,等到地方充了电再给你打。

咪咪方:这话也奇了怪了,生男就是奴隶,生女就是自由,有这么划分的么?

我说,冷,怕。

老王:我是心疼她,眼看就是母系社会了,她拖着这么两个累赘,将来一辈子给人家做奴隶。小时候就跟她讲这个道理,她也满口答应,怀这个小兔崽子的时候已经发现是男孩,叫她不要生不要生她非要生,成心跟我作对。还有那个什么鸟大安东尼,长得跟镶嵌画似的一副阴谋家的样子,看了就让人生气。有的人就是奴隶的命,放着自由之身不要。

他说,滚蛋。

咪咪方:不喜欢男孩和姑爷也是人之常情,也没见过你这么不依不饶的。

到地方我先低头满地乱找,主人问,你找什么?我说,电门,电话没电了。方言居然,昂,居然臊了。一晚上我都在喊,有司机么。有人问我,要司机干吗。我说,接个人去。方言一把拉住我,我连忙说,我疯逼了。

王扣子:不离,我们过得挺好,一辈子都不打算离。——咪咪方姐,你说我爸这人可气不可气,见我就两件事,一是劝我离婚,一是劝我把儿子送人再生个女儿。

大概是第二厌晚上要不就是第三天,夜深人静。我打车过来王吧,一帮人在另一地方玩,准备下半夜转移到王吧,我先过来安排一下。那时我们已经不对外接客了,门上事儿事儿的钉了块铜牌子:私宅。怕服务员小卧提前下班锁门走了我没钥匙。小卧不姓卧,因为对这条街上每家店每家人口情况都摸底,爱跟客人聊,问什么都知道,被隔壁蒋9的老公安起个外号叫卧底,立刻叫开了,她也答应。我觉得不尊重,人家还是个姑娘,就叫她小卧。我跟圆先生说过,小卧的视点其实也是一地下电影,以一个精明的外地农村女孩子的眼光看这一条短街几家夜店的二十四小时、,马步已经采访了小卧,回来说这女孩子的讲述能力非常强,而且很会抓特点,整理整理就是一部琅琅上口的山东快书。

老王:还没离婚哪?

小卧——其实小卧就住在店里,总之我忘了,总之我大着瞎操心就颠颠来了。

王扣子:这不是您自己说的,最讨厌男孩,铁了心让老王家男的到你这一代断根,没想又让我给续上了。真抱歉,不过我可没觉得他是老王家的孩子,他姓安东尼,算人家那边的人,您就别自作多情了。

一路上没幻觉,一推开门我产生了幻觉,特别聊斋,店里完全换了一堂景,长桌子铺着白布,上面摆着一群好似红嘴唇的玫瑰——最让我郁闷的花,和一碗碗蜡烛和全是半瓶的红洒。一些三十大几穿晚礼服的女人已经喝醉了,端着红酒杯脚下画蛇东倒西扶走来走去或搂在一起耶——齐喊一声干酒。被撇在一边的几个男人都是长相很操劳规规矩矩的宽额白人,说着他们的语言。音乐是咖啡滴呢,慢慢丢。吧台里站着一企鹅似的服务生。这是准家呀这么八九十年代?要不是墙上还挂着灯照着的《三猛女》和《童年老王在骇中》两幅画,我一定以为走错时空店被变没了。慎了多一会儿,这才走过去捂着嘴小声问企鹅——走近认出是隔壁蒋9二舅:们家卧底呢。小卧噌一下从厨房帘子底下窜出来,刚才她好像一直都骑着小板凳坐在帘子底下,什吗情况,嫌们家卧底不够派,不让出来招呼人?

老王:你就挑拨我们关系吧,你就大不孝吧。

卧底对我说,那些人在结婚,外企的,旋儿的朋友,新郎是德同的新娘是武汉的,老外都是老板。快完了,他们自己定的结束时间是十二点不结婚的明儿还都上班呢。方老师一个人在楼上呢。

王扣子:小坏蛋也挺好,本来也吵着要来,我说你别来了,你姥爷不喜欢你,来了也是招他生气,何必呢?你还是呆在喜欢你的人中间吧。

一切都合乎秩序吗?我说。

老王:小坏蛋呢?

卧底眨了眨眼:合乎。

王扣子:挺好的。

我一蹬一蹬上了楼,方坐在角落警惕地瞪着我,认出我,问:儿点丫?我说,不到十二点。他叹了口气,才半小时,我以为已经几个世纪了。我说,都去哪儿了。他说,哪儿都去了。好吗?还可——以。

老王:你妈好吗?

我看他一杯水已经见了底儿,就从小二楼探出头叫卧底,拿两瓶科罗纳。

王扣子:不是专门来看你,到北京来买甜面酱,顺便来看看你,别往后边看了,没别人了,就我一个。

耶——,下面女的又是一声齐喊,接着一阵齐笑。

老王:你怎么来了?

他说,下面是准。

咪咪方:耳朵还真尖,隔着屋子都能听见别人小声说话,看来是好了。瞧,谁来看你了?

我说,一帮不靠谱结婚的。

(二人进老王卧室)

刚才我上天入地的时候就老听着一群女的喊,好像是喊我,生把我喊回来了。他说。

咪咪方:醒了,叫人呢,咱们过去吧。

她们是干杯呢,没喊你。我说。

老王:咪咪方,你在和谁说话?

卧底拿了两瓶酒上来,问我要瓜子么。

王扣子:不用,我每年都给自己打,我的体质跟他一样,最多低烧。放心,我能害我自己的爹么?

我说来一碟看着吧。

咪咪方:要不要先做一下皮试,这种活体克隆制品会不会有过敏反应?

方言说:能换换音乐吗?

王扣子:能吃就没事。他免疫功能比常人低下这我是知道的,一辈子不安生,凡事无不过度,免疫系统常年处于紧急动员状态,铁打也该报废了。他自己也说将来不是死于脚气就是牙龈出血,二等爱滋。早劝他用些改善免疫力的药就是不听。这次我专门带来一盒荷兰出的卵细胞,手枪式注射,呆会儿趁他没醒我先给他打一枪。

卧底说,她们快走了,等她们走。

咪咪方:上礼拜在苍龙卫视看打仗两天没怎么睡觉。刚烧起来我叫了联合家庭医院的巡诊车,来家里给他做了胸片B超,心肺脏器都没什么问题,血液里除了尿酸高一点白血球基本正常,尿检也正常。医生说,身体没炎症也未见病毒感染,估计病人年龄大免疫力比较弱,过度劳累休息不好都可能引起原因不明的低烧。医生不主张用抗生素和其他降温药,现在主要就是输复方氨基酸加麦普欣和人血白蛋白增强免疫力,每天临睡前给他做一次额头冷敷。老头神志一直清醒,我认识一个很好的中医,专治不明低烧和妇科杂症,想请来给他诊个脉,开付方子西医办法不多嘛,他坚决反对,死也不看中医说给他吃中药还不如直接毒死他得了,真是老顽固。食欲还好,能喝粥吃鸡蛋羹,昨天梅瑞莎给他买了提拉米苏,一个人都给吃了。

我和方言扒着二楼边看楼下,老外已经走光了,只剩一帮女的还在喝,组火炬似地举臂碰杯,从上面看她们一人一头汗,脑瓜顶一人一个旋儿,染的黄头发的黑发根儿一清二楚。

王扣子:谢谢你给我打电话,也谢谢你这几天费心看顾他。他老装孤老头,其实动不动给我打电话,几天没电话我已经觉得有点不对了。医生怎么说?

一看就是二婚,他问,哪个是新郎新娘?

咪咪方:还在睡,烧基本退了,刚才试表体温三十七度。这一个礼拜一直低烧三十八度,又检查不出什么原因,这么大年龄的人这么消耗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他还不让我给你打电话,我想不能听他的。

我说,都不像,都苦大仇深的。

出场人物:咪咪方王扣子老王

他回身坐下,望着我,你现在在哪儿?

地点:老王家

我说,一路过来已经差不多下来了。

2034年4月16日星期六晴

方:本来就是坐一会儿,稍慎,小来来,结果自己把自己搞大了。

10

我说,同志们一会儿就到,东西不错,但是你别弄了。

老王: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开聊了。这样我就不用为自己哪句真实一点哪句可能骗人费心了。

问你个事儿他说,如果现在就是咱们这辈子最后一晚上,天亮就得死,还有几个小时,你害怕吗?

咪咪方:小说还你。从今后,我不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说,天亮就得死,归天,上海话叫瓦特了?——害怕吧。也不是害怕,就是那什么说不上来也不是怕死有点坐不住忽然还没活够你知道那感觉。

老王:好吧,我承认我修改了他的作品。这是一个很值得争议的做法,但也是我们伟大的文学传统,一个人死了,作品没完成,另一个人或者一帮人冲上来接着往下写。

方:还没活够——也不是很准。

咪咪方:如果非要把这事弄成一装神弄鬼的事,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啊,我要完了,没几分钟了。

老王:难道你不认为人死了之后就是活在未来么?人生就是一个小屋子,死了就是走出这间屋子。

方:或者叫犹豫,也不是不勇敢,就是不毅然,没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我也害怕,我以为我不害怕。刚才我死去活来若干年代,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见你上来,才真觉得自己还活在这里,心里很高兴,尽管知道是在路上,还是舍不得路。

咪咪方:演,你还演。

我:回家,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些欣然。一个人的大家,我还没经验,一直都是和别人住,小房子,隔出几小间。将来钱要够,我要自己住,住到水边去,养鸭子,鸭子都是笑的。——小卧,换那张《水门》,甭管她们了。聊这个还要听《水门》,忘了的一情一景都能想起来。有时我想《水门》正好代表了我这个人,积极,明媚,有点小华彩,有点小宽广,有点小手腕,总的来说是乐观的,失去什么也不可惜。

老王:是吗,我看看,真的耶,太不可思议了,看来他确实像他自称的那样打通了过去和未来,预言一两场瘟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方:《水门》太乐观了。

咪咪方:如果我没记错,中国非典是2003年4月的事,我爸2002年1月去世,我亲眼看着他的骨灰埋入地下,看来人死了小说还能继续写这样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是啊,我承认,太人间了。好像天永远是有阳光的,在这样的天气里生老病死都是有信心的。

老王:写得很真实,我们是一起逛过颐和园。

方:隔一会儿就要吹号,就要打鼓,给自己打气。

咪咪方:你看这段,逛颐和园。

我:水,山谷,嘹望,山涧,阳光爬上来,极度瞭望。小步快跑,老是这几个人,蒙着头,这速度是马的,这一声喊得不靠谱。这一段没名堂,也就是进了个村子,小姑娘走出来了,一队小姑娘,旁边跟着一大爷,姐姐心里有多苦呢?妹妹一来就给冲了。部队来了,是散兵游勇,是解甲归田,小媳妇儿一下好看了,心跳得那个野……口哨,这段我不喜欢,好一下就要平庸半天,还要请出姐姐来,姐姐的床挂着金钩。贫了贫了。破锣,哐乞哐乞,像敲饭盆。这女的得有四十了吧?最怕男声吆喝。深沉也深沉不到哪儿去,这不又来了,假装开山——别装糙汉了。几根柔肠,全靠这几根柔肠。小爷们儿又来了。姐姐在这儿也喊喊。绣花鞋,小脸儿绷着,走得还挺急,去哪儿啊,前边是广场,怎么你就觉得你赶的都是朝霞?小蹄子,小心思,小鼓捣油,大段的无聊,轻飘飘。太阳落山了吧——太阳落山了吧。

老王:来啦,怎么了?怎么拧了?

我问方言,你怎么不说话?

咪咪方:拧巴了,我拧巴了。老王,你拉完了么老王?

他说,不在一地方,没法聊。

也不是所有东西都会在死后散了黄儿的瞳孔里推陈出和涣然一。那天从颐和园回城,天刚降过暴雨,夕阳又出来了在串串乌云后面放出巨大光柱,整个天空巨三维。我和猫老王沿着北四环往东开,一边开一边听老王叹气:穷气——操他大爷这北小京修得太穷气了。

回头见一位女士摇摇晃晃站在楼梯口望着我们,好像随时要一头扑地上。我一指墙犄角,告诉她,厕所门在那儿。她蹬了几步好像鞋不太跟脚冲进去关了门,就听一口人在里面吐。卧底在楼下喊:换个音乐吧,她们都听吐了。

人人涂脂抹粉儿。我和猫老王坐在山下长廊看戏似地看人。一个个走过来的都是笑嘻嘻的巨形木偶,尾巴骨挂铁环扭腰摆臀,脸上都像藏着手在折捏表情,两下就把五官都摆到一侧脸上。我捂着眼睛问猫,怎么都是外星人?老王说不是,都是平头整脸的中国人。

我坐着嚷,换吧。站起来往下看。卧底仰着头说,她们要听刚才的,说这个太快了。我说,别太刚才了,太刚才我们该吐了。

……最美的一次是“非典”期间去颐和园,那时候园子里没人我们几个总朽在黑暗中这回可以敞开散散了。我和猫老王从北宫门进园子顺后山登的佛香阁。爬着爬着我就觉得金光万斛,满山楼阁风吹雨打掉进缝里的碎金都被我一眼搜了出来。那是个阴天,雕梁画栋斗拱门楣件件收在眼里还是木块撑得眼眶子疼。猫穿着小褂小裤迎面一跑周围廊子嗖一下虚了,人泡在显影水里一样登时上了色,衣裳里见腰带。爬上顶扒着栏杆往下一看,昆明湖就像一盆菠菜汤,湖上的湿气像正在沉淀的石灰,岸边草地花池都是印花布被撕开那样图案扔得东一手西一手,亭台拱桥都是色块胡乱堆在水上,各种颜色炒辣椒一样冲眼睛。老王说,操他妈的印象派,原来全是看见的。

卧底放的就是刚才的。厕所里的女士精神恍惚地出来,闭着眼扶着墙一步步下楼梯,下一半脸贴青砖睡了。

猫靠在我身上,一只手紧紧搀着我,两只眼睛全溶在光里,像一塘横照在额头的碎钻月牙。我说。你看什么呢?她说,美。

你接一下,下来这位。我嚷。怎没听见她冲马桶?我得去看一下。去了回来,冲了。问方言,你在什么地方?

我迟疑了一下,走进光里,就被冻成糖,脑子里一片金色,像在黄昏收割麦田,迎着夕阳摘向日葵。晚霞如江决堤下着香蕉雨。我能看见自己的颅内,一个被秋阳完全照亮的空荡荡的铜亭子,还能眺望到一群鸽子般振翅飞走的念头,影子依依留在天上。

方:在门槛上,这边越来越真实,那边越来越遥远,两边都还看得见。主要是你太真实了。

我从他的眼中看街上,夜色雪亮,马路下了一地霜,踩出一行行腰果图案的脚印。漫天星斗像五角星和五分钱都升上天。街灯像一排将军的肩章。汽车灯来如水晶珠链去如一连串被嘬红的烟头。临街大楼打着竹林般的绿光。空中跑着一列列窗户。霓虹灯像鬼手刷的标语。头顶树权结满寒霜举着一只只糯米巴掌,在光里滴着橙汁。一棵棵树身上缠着泪珠般淌下来的串灯,遍地灯笼斑点。十字路口是一座不断坍塌下来的光的百层积木。

咕咚一声,楼下一声巨响。我坐着喊:没摔坏吧。竖着耳朵听,没人答应。拔腿冲下楼,楼下一人没有,卧底也不见了。

我向他伸出手,玻璃门向两边让开,这一刹那,我们重逢了,我不在了,只有他站在那里,与此同时,周围的人、景致,所有两个都变成一个。

忘了是哪一年新年了,小二楼被一帮少年男女盘踞,说是网友聚会,各种斑竹,都长得挺怪的,大脑袋小身子,智力发育超过身体发育。喝大了闹酒炸。一女的骂了一晚上,嗓子都骂哑了。我还以为上头剩多少人呢,上去一看,只剩俩丫头,一个嗓音都劈了还在嘶吼,一个昏坐一边陪着。她俩互相搀扶着出去的时候,路上都结了冰,还嘶嘶咻咻哭的那丫头脚下没根儿走一步摔一个大仰八叉,走一步摔一个大仰八叉,都摔得倍儿狠,带着搀她的那个也不停跪在地上。一帮出租车司机看着笑。没走到巷子口,生给摔没声了。我也看着笑,回屋觉得自己挺没同情心的。跟蒋号聊天,他说开酒吧四年,一分钱没挣,完全把他这人变了,但凡能扛下去,他就不卖这个店。他的生活方式已经成了酒和夜猫子,一人儿没有也整夜整夜在这儿守着,挣钱的欲望已经退居次要,主要是看人看人物关系转换。他的店也只剩一桌常客了,我作为王吧的残部也加入了进去。

对面的我这时僵硬地一咧嘴笑了。这是一个拘谨苍白故作镇静的男子,我知道他尴尬,心里在脸红。他来这个世界第一年就被吓着了,到今天也没缓过来,他怕所有人,很早就逃了,躲着我,藏了四十年。他也长大了,但心里还是很幼稚,对别人时时感到畏缩。我也让他陌生,是另一个人,这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他顾虑重重地站在那里,我知道他在犹豫,他今天能来已经付出了极大的勇气,看到我,一下又不自信了,不确信自己的出现是否合时宜。他也怕我,我的尖刻,我的傲慢,我在这个世上积累了四十年的世故和不真诚。我们仍然感到亲,阔别四十年还是一个人,他像弟弟,我是他的坏哥哥。

一回夜深人静,我在蒋9二楼睡了,一姑娘硬要拉我下去看一个东西,我跟姑娘下到门口,一堆人勾肩搭背一脸幻想坐在门口,见我来了都说必须来看,给我让个缝。我斜么插压着前边人肩膀往天上一看,姑娘说地下地下。一低头,没瞧见路,脚下是一条新河,白白亮亮一街水银,推推挤挤涌过去,还有小波浪一溜小巴掌似地拍打着台阶和墙根。姑娘拉着我蹲下,先把自己手伸进水里又把我手按进水里,你摸摸水你摸摸水——热的。骇么?姑娘乐滋滋地问我。我又惊又喜连连点头,说这还是北京么。姑娘一指对面青年友谊酒店,他们家热水管子爆了。

猫说,现在我告诉你,那是玻璃,你看到的东西都在外面。

一条街河升起袅袅蒸汽,像是无数根烟绳儿从一大张刮得平平展展的锡箔纸上冒起来,只是烟绳儿欠软,没有一股力量使它们嗾嗾向上。路灯柳树月牙都罩在水汽里,坐在门口像坐在小时候保育院的蚊帐里。一辆“三派”的警车膛着热水闪着红蓝哗哗开过去,车灯光柱只有短短两截儿。不会把车胎泡了吧。有人在一旁担心。我产生了一个相当大的错觉,以为只有我们这一小块是清晰的,其他的都在雾里。有人贴着对面墙根踩着砖头小心走过来,用英语问路,尽管看不清头尾,挨着我坐的姑娘还是用英语跟他们高高兴兴说话,一碟儿声啵啦啵啦一碟儿声缸啷缸啷。姑娘说,他们是荷兰的,也是第一次看见热水河。

我看到前方一面接一面落地大镜子里,我和猫站在一起看自己。

我一直有一个错觉,以为那四年方言都在,天天跟我们在一起,实际上他早过世了,后来乱哄哄的口子都没有他。老有错觉死人比他们实际在这个世上呆过的时间要长,认真算日历,想不到的短,之后若干年是他们的影子在纠缠。有趣的人只在前半生出现,后半生都是一群妖怪。

我们。

咪咪方:请喝茶,妖怪请你。

你看到什么?

老王:你不算后半生的,你算前半生的。我那年时那只手机里有你小时候一张照片,看到的人都说是樱桃小丸子。当然现在是老丸子了。

我说,镜子。

咪咪方:妖怪也好老丸子也好,没关系,随便侮辱我,我不在乎。

猫指着一个方向,你觉得那是什么。

老王:这是侮辱吗?真要侮辱你,我会说,你看上去还不错。侮辱你的智力。不知道别的父亲怎么想,我每回见现在的王扣子都微拧,觉得一米七八说话震瓦的这个不是我女儿,小的那个矮墩墩的爬床都费劲的才是。看女儿变老变糙真是挺悲愤一件事。

我说,都是对儿。

咪咪方:我不发表意见,您脑子成糨糊又该赖我了。

出了电梯,来到大堂,那些保安像电影里的黑社会,穿着黑西装手拿对讲机站在每个角落。猫问我,你觉得这些人真实吗?

老王:女儿就该永远小,永远长不大。都以为小孩破费,长大了才破费呢。我要当道,把男的都杀了。

猫说,咱们不能在这儿呆着了,太熟悉的环境看到的东西也越多,说说话,逛逛生地方,会好一点。

咪咪方:对不起,我必须插一句——派女兵去么?女的可都还小呢。

猫叹口气,水杯还是满的。

老王:只是理想,理想就是想一想,缺心眼才真干呢。

我说,喝了。再次眼睁睁把满满一杯水倒进嗓子眼。

咪咪方:觉得您已经开始豁聊了,脑子跟不上嘴了。要不我陪您扯会儿?

猫说,你没有喝。

老王:扯会儿扯会儿。很多人反映方言自己躺在8地上。他不在了几年还碰见人跟我这么说。那次我们一帮人后半夜去酒吧,方言一个人在楼上大着,躺在沙发上,我坐在他头边,想问问他什么情况,一碰他的手,进了他的幻觉:都是石头地,白色的,因为年代久远天暗更像是灰;周围的房子也是灰石头的,好像是罗马的一个广场,很多人聚集在那里,都穿着灰袍子,留着络腮胡子,情绪激动。接着这些人向我——应该是他——转过身,伸出手,无数只手组成一条灰色的云霄路一直通向我们酒吧我坐的脚下,酒吧里的灯照在路上,最上面一截又变成搪瓷那样的白。这似乎是邀请和渴求的手势,又充满威胁的意味。我们一起来的朋友就在一边喝酒猜拳做游戏。两个场景一眼球装一个简直要把我的眼眶睁劈了。我有点害怕,不想动,可是他动了,沿着云霄路被一只只手托着传下去了。

我把一杯水喝下去。

下到广场我看到巨大的木头十字架竖在暮色中,立刻明白了这是一场审判。耶——楼下传来妇女的呼喊。她们在喊我的名字。我突然想起来我过去的名字是耶稣。这是杀害我的场面,这血腥的一幕又在重新上演。小孩笑着端着一杯酒举到我面前要和我喝一下,可是我不认识她了,一动不动,旁边的老费说别闹他。记忆像酸雨溅进了我的瞳孔,我又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又看到那些痛苦遍体鳞伤为人追逐的日子。那时我也很胆小,身孤力单,过路的赶羊人一拳就能把我击倒,怕军队,怕刀剑,怕人的横眉立目。我可以过得很好,那时我也有手艺,但是有一天我走出了家门,去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是一个声音,像短波收音机一样叫醒了我,是时时忧虑,天天的想不通存在心头,年年培土年年发芽,到这一天开出一朵长眼睛的花,我藏着,这朵长眼睛的化也要从我的额头长出来。你们不知道古代的人有多残酷,古代的生活有多艰难,古代的一日等于今天的十年。我没想和天下人作对,只是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们就杀死了我。我的眼中含泪,为再次目睹自己的受刑和那些观刑的人伤心。你们还想杀死我,那就让你们杀,只要这能满足你们。这次我是心里有底的,知道自己是杀不死的,上面有手接我。这时我的思想开了个小差,上次我没太注意怎么由死复生,怎么由疼痛转为喜悦,没有留下太多记载,这次可以留心。

猫递给我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我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上了十字架——现在的视野是一个离地三丈的俯瞰。耶——妇女们在下面哭喊。天已经黑下来,有人点起火把,周围的房顶烟囱一垛垛像连成一线的城墙。风从腿上吹过,我觉得自己是赤身的,我感到大张着双臂手心有点疼像一只待飞的大鸟,这时我想起了自己的台词,不禁念出来:父啊,你为什么抛弃了我?其实我心里想的是,你看这些人有多可笑。当我再次低下头,视野又扩大了一倍,可以看到广场四面的出口焊外延的几条街焊远处黑乎乎的树焊黑天上流动的苍云。对面楼上有人开窗,我发现自己已和四层阳台处于平行。再低头广场小了,人群少了,只是一小撮人。我意识到自己正在上升,只是十字架和我的比例没变,反而显得巨大,广场不见了,天上的暗云潮水一般滚滚而来,飘到眼前全是羽毛似的白,湿淋淋,但是温暖。城市已变成地貌上一小块精细的几何图形。大陆周边的大洋起伏不定,地球像一个气囊。

我说,说话就真实,不说话就不真实。

以下引自鄙人的《黑暗中》,我实在记不住了。也乏了,请允许我偷个懒。

猫说,你觉得我真实吗?

我带着十字架上升,屁股有托儿,极为稳当,像奶酪夹在面包里——修改为像坐在一只大手上,四周的空间——删掉“的空间”温暖柔韧。这时四肢发胀,变成不断发散头发——加一个“丝”似的虚线,充——轻盈至无,倒在宇宙大模子里,像气泡嵌进玻璃球。这时出现引擎声,视角——方向为之一变,是太空归来,满目璀璨——生辉,正——贴着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亮丽星球下降,身在一个葱头——气泡般的飞船里,心情无比振——兴奋——安得喜悦。看见——降落平台,大楼,有音乐,有人说话,是我们酒吧。

猫陪我坐在盈科中心二十一层空荡荡的办公室。我们网站秋天烧完钱已经解散了,但那些小孩还在开着管灯的房间里忙忙碌碌,拉上百叶窗的直播室里还有旧时嘉宾在网上聊天,能听见里面隐隐的说话声和笑声。已经去了澳洲的小纪在隔壁办公室打电话。已经去了上海的小马每数二十下就从我眼前经过一次。楼下曾经茂盛的树已经掉光了叶子。

十——五——二十——不出——开!周围一片手掌和拳头。

猫告诉我,人死之后有一个现象周围总出对儿。因为你对时间没意义了,它也没必要一定在你面前顺时针转。这都是互相的,你赋予意义万物就呈现规律,你不注意万物就是紊乱的。现在是分开过去和未来的挡板,你不可能同时朝两个方向看,现在这块板儿抽掉了,过去和未来就交流在一起像客厅和厨房打通隔断,你就能既在厨房又在客厅。猫说,同时出现两个世界也是奇景,是大倒流,用在那些自我意识特别强特别不肯放弃的鬼身上,予以摧毁。

我看着方言,他看着我——他也醒了。我们都没说话,一会儿他先走了。

街上一半明一半暗,一半是白昼一半是黑夜。我非常想看到自己,但这个时光倒流是残缺的,像半个镜子。

15

当年的天空正在刮黄土,走路的姑娘,骑自行车的姑娘,鼻尖上都逆风顶着一块纱巾。她们都是双面,一面少女一面妇女,可以同时看到一个人年轻和衰老的脸。

2034年5月4日星期三晴

我看到两个等人的场面,在两个美术馆门前一个中午一个黄昏。门前没有我但我知道那是我在等。一辆梳辫子的无轨电车进站,我捂住脸,怕被下来的姑娘看见。

地点:老王家

顺着街往东走,两个北京饭店,两个王府井南口,两个东单。季节也始终是两个,冬春或者春秋或者夏秋。天上两个太阳,这边刮风对街下雨,地面落雪远空月晕。冬春搭在一起最好看,一片老银素底上绣着暗花细草。夏秋在一起黄中透绿很像陆军呢子。春秋在一起像孔雀跳在豹皮上开屏那叫一个乱。

出场人物:老王咪咪方

我往北走,看见两个天安门。我找不到自己,找不到自己就认不出是哪一年。

老王:由死复生很美妙,由离去变归来很美妙。上次说到一半脑子干了,睡了一觉又有了,可以再说一点。上升,上升,无限上升;上升到一定高度,就在另一个所在了,就看不见下面的事了。当你发现坐得很稳,很温暖,景象变成视窗,面朝一个方向,就在飞船里了。每回都是这样。飞船是透明的,飞向地球的。宇航服也是透明的,我好像说过,塑料夹克。穿上就动不了,装在那儿。飞行过程身子骨完全蒸发,只保留意识,这样长途飞行也不用吃东西。舱里好像无人驾驶,只有一圈圈放射出去的短虚线……地上的人看见以为在发光。没有词形容地球,除了美丽焊蓝色。“亮丽”我很不满意,想找一个比方,珐琅、景泰蓝,可以喻其斑斓,无法喻其大。射进一个星球时,那巨大的弧度,你也很大,它也很大,也无可比拟。进了人世间一条街,一所阁楼,三支曲子的工夫,身体才重新凝聚,由耳朵至眼皮,至手背至脚趾,一处处寒毛恢复飘动,可以站起来走了。牙关一直紧咬,恨不能咬碎。更正一个观念,高处不寒冷。

站在街角看了半天,一个当年约会的姑娘从饭店出来叫车我才看明白,这是我的往事。

咪咪方:你信么?你这一趟。

已是严冬周围一片萧瑟,饭店里进出的人都是夏装光胳膊光腿,饭店前这一片的树丛十分茂绿正是当年我们在时的光景。

老王:还好啦。我在走这一来回的同时,一只单眼球的三分之一黄豆大小那么一个凸镜还在酒吧,在看一些人在玩,也听得到他们说话。就在我认为我是耶稣的时候我也没忘了我还是北京老王。在广场的时候我强烈感觉这是我的前世,降落回酒吧第一想的就是赶紧划清界线,这不是我,是方言,是他在那么想——那么看。我入侵了他。我不是故意的,但是窥视了他,加了一磅。这样想,我好受多了。

我双手攥着大衣领子来到大街上,前面一幢明晃晃的楼认出是前门饭店。怎么会来到这条街?很多年前老王在那一片漆黑的胡同里包了个幼儿园办公司,我们经常路过这里,进饭店吃早餐已经很多年不从这一带走了。

咪咪方:他怎么样?信以为真了?

穿着衣服不相信自己穿着衣服。拼命拍墙不相信墙能挡住视线。不相信自己当过作家,打开电脑找写过的小说。不相信这个电脑,这张桌子,这间屋,屋外的树,树后面的路灯,路灯下的大街,大街上人群,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个星球。不相信已经这样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老王:我想解释一下,三十年前尽管没有现在看得清楚,但我们对所有的事情都谈不上信。我们谈这种事不用信和真不真这样问,会问——你觉得这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当然我们非常倾向这是一个客观——我们不看它也存在。以我们当时的头脑,非要看到周围可以触摸的客观帷幕才有真实感。发生在自己一人眼中,不能使众人一齐看到,皆为虚幻。这叫唯物主义者么?我不知道,至少我过去一向是这么认为的,我,是唯物那头的。

不敢尿尿,不相信这个玲珑圆亮的马桶。

咪咪方:现在你们是两个人了。两个人可以互相作证了。

不敢喝水,因为不相信眼前这个杯子的真实性。不敢走路,不相信踩到的是坚实的地面。

老王:还不够,远远不够,要使每个人都看到,都出来见证,证明我们俩——他是耶稣。想什么时候看——他什么时候都在十字架上。一开灯就出现一开灯就m现,不管刮风下雨电闪雷鸣,都是罗马时代,不带安转台的。这才是真,才可信,才科学,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

旅馆的家具一件件摆开环列在过去和未来的房间里,像两面镜子,互相反映着对方,就像一个长时间的叠化。

咪咪方:你们真够可怜的,这种事落到你们俩头上真是太糟糕了。你们最后怎么办了?放弃自己还是放弃唯物主义?

接着还是在未来,回到了西坝河,自己过去的家。家里落满灰尘,羚角不在了,水滴也失踪了,我想找电话,想起这是一百年之后。房间里响起羚角录在墙上的歌声:我爱你……我爱你……一只只音符阿拉伯文一样弯弯绕,飘向天花板,飘向四墙壁凝结成累累花纹。房间里都是羚角的魂儿,空气也像扇子挤来挤去,就是拼不出形状。

老王:我最后,像一个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一样,决定忘了这件事。也不是真决定,是真忘了,想记也没记住。

有一天深夜,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在一所房子里和一个大眼睛的不认识女人一起做饭,案板上有芹菜和萨拉米肠,两个齐腿高跑来跑去的孩子也都不认识长着和妈妈一样的大眼睛。在未来的画面里还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是黑暗咆哮的大海。

咪咪方:您的自我保护闸盒又跳闸了。他呢?

刚死的时候我可着四九城住旅馆,不知道自己是鬼,以为升华了,巨大无比俯瞰这个社会。天上飞过一朵云,也以为是自己。每天蜷缩在小旅馆墙皮剥落的房间内战栗,窃喜,痴迷,上卫生间也低着头,不敢照镜子,怕在里面看到另一张脸。就像换了一个星球,不知道自己是谁,房子是租的,姓名是借的。不敢开电视,怕看见自己的一生在里面演。不敢上街,怕街上都是外星人。

老王:他请我吃意大利面条,第二天,在西六街拐角。那个要饭的老头刚出道,向人伸手还有些脸苦,方言一掏兜给了他十块钱,还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尽在不言中了。我说,你这样要把他坑了,瞧着吧,他今后觉得干什么也不如这个来得快,下半辈子就在这儿站着了。老头微笑地转向我,我冲着他脸一板:没有。

老王:闭嘴!你从十二页开始看,我拉泡屎去。

吃面的时候他问我:昨天挺好的?

咪咪方:演得太不好了。

我说:挺好。

老王:我也希望每个人在本质上是一个人,所以只能怀疑你发现的这个自我是什么了,会不会仍是一个面具,暗地里和你的日常面具互补的?这也不奇怪,武士佩刀都是两把,一把用来杀人,一把用来自杀。这也就是猫——小孩说的那个“对儿”的现象。方言小说里提到“对儿”,但给用来接时光倒流了没能一石二鸟。他这一段写得好,自我可怜兮兮地出现时光倒流的尽头,我也是……呜呜这样……

中间有一段我觉得咱们俩在一起。

咪咪方:这个自我还因人而异吗?

咱们俩一直在一起,你躺着我坐在你头边,我还给你擦过眼泪。

老王:我没装,我也大着啦。我没自我?我比他先找到自我,只不过我的自我没他的可爱,是一个挑剔的人,苛刻的人,对自己苛刻,也对别人苛刻。我必须演一个好脾气,一个温和的人,一个跟谁都能聊两句的人我一大就不演了。很多人的自我都不可爱,自我发现后还不如从前呢,怎么办?找谁哭去?

我是说,在里面,咱们俩在一个幻觉里。

咪咪方: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呀?就你彻底你一个从来没有自我的人。

对。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就像男子双人花样跳伞。我还挥舞你半天,用一只手,你在我手指尖上盘旋——现在这指尖上还有你脊椎和尾巴骨的感觉。

丫脑袋一扎,又崩溃了。

他笑:你丫可真能编。

就是说你以后要演自己了?

难道不是吗?那就是咱们俩好像在一个被窝里其实各做各的梦,也算共卧一宿。

他想了一下,自信地说,应该不会了,我已经是自己了,只要以后不演,给多少钱就不演——就不会让自己再没了。

你说得真磕碜。他观察我的脸,陷入迟疑。我怎么觉得你很主动呢:我还没动你就先动了。而且你很老练,该说什么该什么姿式都心里有底,好像这样干了一千遍我都有点跟不上你。

会再丢吗?我问。

我笑:我干吗了我心里有底。

幸亏有小孩,永远冷静,起来牵着他手带他去跳舞。跳了一会儿他又回来说,找回自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他:忘了就不提了。不管怎么说,我感谢你,我心里最冷的时候,因为你在,鼓励了我。

他承认了,是很像一个女的,但也是好女的。

我一脸茫然。他尖锐地看了我一眼,低头卷了一叉子面,放进嘴里慢慢嚼。

我说,一个女的。

你觉得有复活吗?他说。

他说,一个害羞的人,一个不喜欢人群的人,一个软弱的人,一个容易哭的人,一个愿意自己呆着的人。

咱们能别刚得罪完一拨又得罪一拨么。我举起双手像是要阻挡他的话进耳。

过了一会儿,他来找我,对我说,以后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你别来影响我。我说你看见什么了,他说什么都看见了。我说你看见自己了么?他说看见了,我没想到我是这么好一个人,过去那个人不是我。说着又哽咽了,接着一脸幸福的笑容,眼睛放出光芒。小孩问他,你现在是谁了?

不管他,得罪的只能是人。他脸上出现一条生硬的纹路。你认为耶稣如果复活他会去哪儿?

其实那两年很快乐,隔三岔五上街看到的都是崭新的世界,自己在家也有一个热闹世界,每个人都是远远几笔,可以露出自己好的一面,放心地对一切怀有深情。就是在那两年,方言变了一个人。有一天夜里,我在王吧看自己的世界,小孩把我拉出来,让我去看看方言。我双手扶墙下了楼,在吧台后面的沙发角落找到方言,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泪流满面。我说你没事吧,他不理我。我说你说一个字,我就走。他说:——好。

不知道,回他的老家劝架?不知道,我不想去揣摩他的心思。

老王:很高兴,我不隐瞒。为什么读书,就是看书哪儿露马脚,发现了,阅读任务才算完成。发现天下的人都不完美让我很快乐。

当然会去最乱的地方,最无法无天的地方,人很多但是都闭着眼心眼最脏的地方。

咪咪方:发现别人的毛病你很高兴吧?

那就是非洲了。

为了一个荷叶年糕,拉了一路线儿屎,二十年代舌头还没捋直的文艺青年才这么用字,蚊蠓,嘻嘻。

不要污蔑非洲。我觉得还有一个地方胜过非洲。你已经选择了这儿,你当了中国人,你跟我们生活了四十年,把我们摸透了,现在你暴露了。

从加拿大使馆路口拐弯时雪已经下乏了零星飞舞在玻璃上像几只乱了方寸的蚊蠓,接二连三就不见了。

什么意思?

东直门外大街棉棉垛垛隔三岔五有树压断了枝一头抢在地上绿叶驮着新雪像散了捆的粽子和荷叶托着年糕。

你就是基督,黄基督。我看见了,全看见了,你怎么死的怎么复活你爸的飞船怎么接的你到这儿降落——全过程。

老王:我是说当年他刚写出来我就拿嘴帮他删了。他太纠缠视觉了,落实到纸上就是纠缠字眼,你看这段,那么多雪从天上降下来它们在天上一定是个奶酥天花板。——什么叫奶酥?一定是又想叫奶油又想叫奶酪都不合适,生攒了一奶酥——干了的奶油粉了奶酪。

我不是!我一捶桌子。

咪咪方:你删了?

你别装了。

太堆砌了是吧?我不喜欢这段,明显词穷,这还是我删过了呢。

嘘——,远处靠窗一个老太太望着我,用一只食指摁着嘴。

看见的都是他天天窗外的实景:窗外是老白天,就是没有太阳不见蓝天浴盆刷洗干净那样的白底子,遍地银银廊廊冰冰齿齿,一只楼立在那里一只树立在那里一只鸟飞起全无影子和明暗。

管得着吗你!我怒视她,叫服务小姐过来,去,告诉她,她到别人国家来,就要尊重别人国家的风俗——我们这儿吃饭就要大声说话。

我起来了,这过程没人看见我看见天了。

我头凑向方言几乎要哀求他了:这种事最好不要开玩笑。

上次关于我记住的不多,这次过去似乎还在,散在脑深处,林林总总人人身身哭哭笑笑比比划划声声语语件件品品丝丝缕缕飘至眼前。

你为什么不承认呢,我又不往外说去。——基督。他望着我笑。

方言住的那套房子是阴面,很窄的一条小路对面是高尔夫练习场高大的铁丝网和密密响响的钻天杨,树梢后面是更高的楼,白天不在本楼的阴影中就在对面树和楼的阴影中,太阳当头也照不进来。有时窗帘还没拉开就不用拉了。一夏天都以为是阴天,醒来不知是清晨还是午后。他写死后醒来那段,心情是另一个人在地球醒来,一具大身体。一部现成的大脑……这一次好,这一次不必像上次那样费事了,还要放在不相干的人家发育。

我连忙回头看别的客人:你要害死我呀。你不能这么乱说,这要传出去——为什么你自己不当呢?

我就不说这段来自哪里了。

方言望着我笑。

我等着他,等他来跟我装好人。有时一个人在夜里专门放声大笑,等他露面。

我们在天的父还好吗?

人有一句话叫心里有鬼。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具体的声音,当我走进地下室或游泳时潜入水下这声音就非常清晰地出现。我只能分辨这是个孩子稚嫩的嗓子,带有北京西郊普通话口音。不是我认识的任何朋友的声音。这是一个嘲笑的声音,否定的声音,总是站在我处境的外边,危险的时候会把我从梦中唤醒,忘形的时候迅即把我打入困惑。我试图忽略他,为此很多年不游泳不走地下室。我躲了他很多年,最近他又出现了,开始进入我的冥想和梦境。电话响拿起来没有来电显示,十有八九是他。有的时候大笑之后,这孩子的声音也会出现在一片空寂当中。他老是想显得他正确,老是想证明我什么也不是,就算他对我也不听他的。活着的时候我有点怕他,死了之后最不怕的就是鬼鬼祟祟的东西。

哼哼,嘿嘿。我连声冷笑。我给你表演一凌空穿越。

方言那时候已经幻听很厉害了,我说话他都当幻听。

那种雕虫小技,不必了。他脸上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如果你不是,那我看到的是什么呢?

笑个屁。我转脸冲着墙,我就这操性,你拿我怎么办吧。

幻觉——你看到的都是幻觉。你读过圣经,你有救世主意识,当你沉醉时,这意识就被激发出来——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们都是无神论,我们都是《国际歌》的拥护者,怎么一扭脸,自己当起神来?

哪里是鬼在笑,分明是我在笑,我一边笑还跟人小保姆解释:这位先生今儿有点起猛了。

可是太清楚了,比我们坐在这间餐厅还清楚。我看见你走进广场,被钉上十字架,流血,死亡;然后天黑,然后带着十字架起飞,地球变小,景象变成视窗,在光荣啊光荣的音乐陪伴下,坐在飞船里重返地球——我一直用你的眼睛观察这一切——这一切都不是我的经历,我怎么编得出来?

玩蛋去!我大声说。猛看见电梯前一个小保姆前挺后撅拎着一兜子白皮鸡蛋一把小葱一瓶子橙汁一脸通红。忙说,不是说你。鬼在笑。

那不是你么?你走向十字架,你流血,你死亡,然后你上升,你无人驾驶,你返回地球——我一直用你的眼睛……我尽量压低嗓门,盯着他的眼睛——说到一半不敢看了。

老王:有的时候贱一下舒服。这段真发生过,做鬼没有家。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小声说。做鬼没有家。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大声说。我从地下车库走进大楼B1,地库有一保安披着军大衣晃荡,物业办公室有一青衣女子低头写字,通往游泳池和超市那条走廊有脚步声。

他和我用同样的形容:景象变成视窗。这个句子使我眼前一亮,餐厅里桌子铺的白布,墙上挂的画一下上了光,画里的蓝花儿也动了一下。

咪咪方:你非得贱这么一下吗?

他说,你的瞳孔现在特别大。

方言找死后的感觉,不用出楼就全见着了一一色糖,都奔过了长,果儿,个个冷艳慑人。有一天我和中戏果儿边聊边进楼,看见方言大白天站在大堂发愣,看两头楼门川流不息过人。我们笑,说你在这儿犯什么傻呢?他说,这一楼住着不少鬼。中戏果儿说,你可别吓我,我信这个,以后都不敢走地下了。我说,没听说鬼怕鬼的。中戏果儿瞪着我,看出心理活动是想抽我,我连忙说,回见。

我说,我现在有点怕你。小姐,我扭脸举起右手,——结账。

一个住A座的中戏果儿也是可以精聊的,相当有文采,信口一件事就是电影里的一场戏,气氛镜头调度都有,比当时所有卖座戏棒多了,她就是懒得写。方言一直兜售这么一观点,所有表演果儿的身世都是一煽情电影,哪个果儿没让人狠狠办过?哪个果儿没当过第三者?哪个果儿不是先变成鬼又变成人?还瞎逼编什么呀,制片公司一年找十个果儿拍十部戏,什么全有了。

你回家呀?他问。

2000年我和方言为了玩方便都在“伯牙塬”租房子,方言小说中称其为两座H型的脏熊猫皮色的方碑楼。我们上下几十层楼住着一堆表演果儿,都和我们保持着纯洁的友谊。那楼也邪门,除了色糖——老外,就是表演果儿爱租那儿的房子。演正常那小孩不住那儿,还没毕业呢住学校。楼里还有一群小孩,都是学表演的,都是单身,至少两个小孩我聊过的,也是知青弃婴,也是巧她妈碰见巧她爸——其中一个姥爷也当过大学校长。表演果儿里会聊的太多了,她们等于每天在梦里。

我现在一人回家就拧巴了。我感到他的目光像两只小聚光灯泡烤着我。你能别这么看我么?我说。你再这么看下去我都不敢出这个门了。我给我们赢了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呢,我说我去找你。

老王:没遇见过这么高尚的男子呀?我们不是逮谁办谁。当然方言比我品行次点,有时候也会有想法,但不光有想法还要看情况,不要看似你办人,其实是人家办你。

我站起来,不看他说,你结账吧,我先走了。

咪咪方:呃——,我快吐了。

你生气了?就把我一人扔这儿。赢了他们在哪儿啊?

老王:那倒不是,我们和小孩是纯洁的友谊。很奇怪么?妙龄男女之间纯洁的友谊还是有的。

我本来没生气,一下特别生气,对他的自作聪明。更让我气的是,他这话撂得使我们像俩女的。我想一言不发走吧,挺像一女的。给他甩两句吧,还是一女的。我都走到门口了,觉得不行,胸口堵得慌,这话不控出来我就过不去。我走同墙角,他正给小姐数钱,见我还没回过味儿,说怎么又回来了。

咪咪方:小孩住在方言那儿?

我忍着气等小姐拿了钱走,坐下对他说:我非常非常生气,非常非常不愿意搅和到这些乱七八糟事里,你愿意怎么想干什么那是你的自由,但是别把我扯进来,还想给我安排个位置——我不干!

小孩崩溃那天晚上,我和方言去见一直在台湾给我们出书的好先生,聊天时方言就说,他找到新小说的路子了,就是一个说法,所有平常之事笼罩在这个说法之下就显得不那么平常。丫油吧?丫倍儿无耻,当时我就看到他在脑子里掂量着小孩的形象。咪咪方:你这后悔。老王:我这后悔,都抱了两小时,人家那收获。不过很快我也释然了,不好比的,谁让咱天生不那么功利。

他眨巴眨巴看看我:那对不起了。

二十六集到四十集我演作家,开头也很不得要领,后来观众很宽容,管所有不得要领叫有性格。有一阵,因为接的作家戏太多经常同时跨着两三个剧组被媒体称为“作家专业户”,根本没时间卸妆以至无时不在戏中,最后到了这样一种化境:只剩自己一人也在演。这大概就是一个演员走向可悲的第一步,从要我演到我要演。

我立起来扭头就走,心里后悔,没组织好,还不如不说呢,没比这篇话更像一女的了。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当“给”去。

他懂什么表演,所以说小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偷。还有这段:

我上车一脚油门,进了隔条街,我们赢了的车已停在“佛头”门口中国银行了。我进门,服务生说他们在二楼。我上楼,一帮人扎在角儿上玩色盅。一会儿帝偶下楼打碟去,小张扒着栏杆说,打好听点。

老王:就算是编的,也不是我编的,是方言编的,他都写小说里了,写小说本来就是一次虚构。你看他小说里大谈表演,喋喋不休第五页第六页还有,把表演感当作人生的贯穿感,都是受小孩影响,有几段关于表演的议论干脆就是人家小孩的,小孩毕业的学士论文写的就是《论表演的不可能有性格和都是本色》。这段方言直接抄了人家:作为一个演员,最可悲的就是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演。不认识这一点是愚昧。认识到这一点,屈服于这一认识,也会出事,演什么都不自信了,进而发现所有角色都很可笑和不成立。不相信角色还愣演,一是变本加厉像京剧那样摆明了给你看技术;一是郁闷,演谁都是一张脸,拧巴自己也拧巴观众。最难看也是最徒劳的是这时候还要拼命找动作,忙起来,要求化妆要求服装,加水词儿,小处越饱满眼角儿越空虚,演好了是一条成语:沐猴而冠。这时候其实也简单,承认局限性,人有所不能,这也不过是一个妄想,放下了就放下了。《写在墙上的不要脸》的作者说:还不许人犯臭么?

装逼犯,迟早要完蛋。

咪咪方:你就承认了吧,小孩是你编的。算你编得成功还不行么。

已是后半夜了,马前和锯人对着跳骚舞,像一对电动人。马前一边狂搜自己兜一边喊。

老王:还真是,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我和方言还真是认识小孩之后编的这烂戏,可能是受小孩启发。精神病患者都是优秀编剧,都是悬念大师。

口立穿一件红汗衫,君羊穿一件红褂子,两个人在窗户前面对着跳,像一对剪纸。

咪咪方:就是那个,万人空巷的,一个少女晚上回家,走到路灯下,横出三条大汉,淫笑,伸出魔爪,路灯特写,少女脸上一滴清泪特写,无尽的胡同,画外婴儿的哭声,字幕:十八年以后。又是一个少女,又走到路灯下,又出现三条大汉,又是一滴泪,又是婴儿哭声,又是字幕:十八年以后……五百多集,哭死了多少家庭妇女和善良老太太。

我们可以买一个小岛,宣布独立,建立一个国家其实比干什么都靠谱。我和我们赢了坐着聊天。去网上查查,太平洋和印度洋一定还有,我喜欢热带,可以少穿衣服。我们自己宣布自己合法。

老王:什么连续剧?我编的臭戏多了,谁还都记着。

一果儿指着我裤兜说你那儿老亮。我拿出手机,方言给我发了一堆信息,我也给他发了一堆信息,都是空白的。因为我手机不带翻盖,揣兜里老碰摁键,谁在通讯录第一名就给谁发空白信息,后来就把方言放在第一位。我给他发了个:?

咪咪方:这不是你和我爸编的那恶臭的电视连续剧么?

咱们早就停止进化了我刚发现。自以为发展得一塌糊涂,其实跟蚂蚁怎么比?当兵的生下来就扛着枪,看到他们饲养家畜我完全拧巴了。

老王:还真可能,方言也说过跟你一模一样的话,小孩家的故事太三言二拍了。小孩十二岁那年,她父亲生日,全家人聚集到奶奶家,饭做好了,她父亲说我上趟厕所,关了门就没再出来,奶奶撬了锁进去,她父亲吊死在厕所窗户上。时隔两年,她奶奶生日,小孩给她奶奶买了一蛋糕,插了七十多根蜡烛,她奶奶说我上趟厕所,关门就没再出来,吊死在她爸同一扇窗户上。又过了两年,小孩过生日,她后妈给她买了一蛋糕带着她后妹妹一起来给她过生日,刚要点蜡烛小孩就想上厕所,她后妈和后妹妹笑着看着她说,你上你上。小孩拉开一门,是房门,撒腿跑了,再也没回那个家。

听说有一鹰俩焦点,一个水平的一个纵向的,可以同时巡航几十平方公里。听说一海鸟,自己脑袋顶上带气囊,可以时速小一百公里撞海面。刀螂,那就是自己进化出锯子。蜜蜂,自己进化出红缨枪。姚明,本来是要进化成吊车的,结果改打篮球了。

咪咪方:我觉得你是瞎编的,人家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要不就是小孩瞎编的,取悦你,因为你就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我看信息,没回。

老王:后来睡了。我拧巴了。我等于是一直用腰劲和脖子劲托着她,开始还很轻,她自己也较着劲还好一点,后来她睡了,越坐越沉屁股扎人,我想让方言换回来,她还不让,一碰就嗯嗯。我招谁惹谁了,腰也扭了脖子也扭了,最后身心交瘁坐那儿一个劲哆嗦生把她抖醒了,醒来见是我,还一脸厌恶的样子。

都是工具闹的。咱们这双手现在还怎么和猩猩比呢?抓酱油瓶子都抓不住。

咪咪方:后来呢?

看一篇文章,将来移民太空,都住空间站,脚就没用了,一脑袋四只手,好抓东西。做爱一定舒服,多出两只手。

方言说,她这样已经两个小时了,他脖子都落枕了,问我能不能换他一会儿。我就换了他。换的过程小孩毫无感觉,只要手里搂一个脖子有个把手就好,还是一个姿势一样警惕地望着门口,其实门口什么也没有。

还做逼爱呀,试管都能婴儿了,克隆一起来,子宫先没用了,女的都是空心的,再往后改互相摸电门了。——我叫一碗馄饨你吃不吃。

老王:反正是没必要犯了,大家都挺假的,也显不出她假来。小孩的病当真是在和我们认识之后彻底的扭转,不是我们转的,是一不相干的人,无意干的好事。小孩有一次在方言那儿玩,上网给手机下载彩铃,突然听到叔叔的声音,叔叔的声音也是一段彩铃,叔叔说你那儿也挺紧的。小孩当场崩溃了,哭得什么似的,保安都上来敲门,以为方言在楼上强奸幼女呢。对这样一个用岩石砌出来的小孩,开始崩溃就是开始病好了。那天我是后去的,进屋看见小孩坐在方言怀里,紧紧搂着方言脖子,脸扭着望着门口,一动不动,完全恢复成一个四岁的警惕的小孩。

吃。手机亮,又是两条空信息。我还看一文章,反驳这观点,说这个进化没必要,有吸盘和电子手,人类只需要保存思想,实际上就要一台电脑,再进化就是一芯片。另一本书说得更蝎虎,智能生命最后就是一片粒子云。

咪咪方:小孩病好了?

所以我不太同意《骇客帝》的故事,打不起来,再过一百万年——都用不了一百万年,人必然进化成电脑,脑子坏了要不要换硬盘呀?眼睛坏了要不要换摄像头啊?器官移植嘛一定没区别。

小孩顺利地考上了电影学院,在一个每个人都在表演的地方小孩终于解放了自己,很容易地就和同学老师在一层又一层没人探得到底的表演层面上建立起舒服的交流。小孩发现很多前辈都比她演得好,也不孤独了,也敢出来玩了。表演课小孩基本不用听,四岁就开始练,那内功,早到了出入无碍欲说已忘的境界。小孩第一次感到自在,感到自己是个有专长的人,就去“香”自我陶醉,陶醉了两年,认识了刚刚开始陶醉的我们。严格说,小孩还是我们的老师呢,至少我尊她为老师。

嗜热菌想通了,三叶虫想通了,鱼爬行动物猴子都想通了,我们还有什么想不通的,进化后浪推前浪。

医生最后建议小孩去学表演,希望通过强化表演意识打破小孩的顽固自守。小孩本来想考广播学院没考上,这是出于对那个叔叔——声音的热爱。叔叔的声音一直伴随着她,每次面临危机叔叔的声音就提前出现,警示她,预告前面的陷阱,大到看人,小到去一个生人家找路。叔叔总是及时的,百分之百正确,使她一直坦然在各色人等中穿梭没受致命伤害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馄饨上来了,我说你先你先。手机亮,亮了又亮。

小孩自己说,她这种演正常的是精神病里最难治的,因为没有参照系,她追的就是你这个现实,跟你在一个关系里,只是她是一个戏仿,她那个思维是通过负负得正,否定之否定得来的,你要把她推回去,势必要再次经过否定现实这一环节,没有一个医生敢否定现实,他们都是通过大力肯定现实给不现实者治病的,所以对小孩这样一个戏仿束手无策。

赢了说,你叫他过来吧。

跟小孩聊天特逗,经常弄得你情不自禁每句点头,一句没态度,她就自己点头用自我肯定代替你的态度。她眼睛望着你特别诚恳,其实是在自说自话。

我按通话回去,那边没人接。

老王:我不也让人灭了么?咱们这些演崩溃的都不如人家演正常的。多少人在自己的岗位上怒演正常,直到咽最后一口气时还在演。

这个人比较事儿,这个瞧不上那个瞧不上,来什么局还挑人儿,不太熟的局我就不爱叫他。

咪咪方:你牛,就你配得忧郁症,别人都不配。

这个事儿我是这么看的,我们的宇宙上面还有一宇宙,巨大。赢了推开馄饨碗张开双臂。我们这儿一大爆炸,人家那儿只是一屁。

老王:你不吹牛逼会死啊?我也幻听,幻听电话铃。

我下楼上厕所,碰见俩认识的果儿,抱完这个抱那个,看见丝绒帘子后面通往厕所的明亮大厅变成一广场。果儿蹲下从我的怀抱里抽出自己走开,我一个怀抱的姿势定在那儿。穿白袍的男人从墙四周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往广场走,到了亮处人数众多。我看见十字架,心里的积泪刷一下流下来。我又变得赤身裸体,充满疼和寒冷。你不是不信么,那就再叫你看一次。古老的我对眼下的我说。再上十字架时我不想念台词,但是身不由己,还是念了,念得很没感情,敷衍了事,父啊,你为什么抛弃了我。我完全听任摆布,耷拉脖子,装死,等待旱地拔葱,上升。与二楼平行时我看到我们赢了正在吃果盘里的葡萄,他向后一躺仰天望去,似乎屋顶漫天星斗。大家都知道,所以见怪不怪。我对自己说,出来,m来。我的皮肤像一副铠甲岿然不动。

咪咪方:我也有恐高症,有的时候也幻听。

到我能动了,我恍恍惚惚走出门,找到车,爬上车,坐在那儿。我们赢了给我打电话,你怎么走了。我说,有点事。

就在大火之前不久,小孩去游泳池游泳,一下水就感到一股彻骨的凉意爬上后背,后背变得毛茸茸。小孩把脸埋入水下立刻看到无数乱蹬的腿,好像每个人都面临危险,又都不敢说。冒出水面,所有上半身——脸都在笑,沉入水下,所有下半身——腿都在拼命挣扎。小孩也不敢说,从此不敢游泳,淋浴——只要水流过耳朵就感到特别孤独,好像离家特别远,好像地球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医生诊断,小孩有恐水症。医生还诊断,小孩有严重的幻听。医生最后在诊断书上写道,小孩是正常人的扮演者。

街道很静,一地纸屑烟头和饮料瓶子,一个平常夏夜人去店空的样子。老郑背着沉重的背囊从蒋9出来,已经发胖了,过去他就脸那么宽。这段我空白了,不知怎么来的停在王吧拐角。老郑隔着挡风远远看我,我放下车窗问他,最近有什么新盘?他说,很多。我说,有地动毛么?

所有强迫你的人都是为你好。这是这个声音在七年里向她灌输的一个观念。人们对你越粗暴,说明他们越爱你希望你好的心情越迫切,你就应该越感激越领情——不爱你的人才不理你呢。小孩终于被这个声音说服了,这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必须相信他。这之后小孩有过短暂的快乐时光,每个对她瞪眼的人小孩都认为是爱她的人,小孩感到幸福。

再记得是在“百粥乡”吃牛肉馅饼,一个煎得很焦,一个塌了,巨腻。

老王:打耳光发补助大禹治水是骗你,住院一家全是忧郁症不是骗你。小孩不是正常人格的正常,是一种强迫人格的正常,是通过长年硬性的自我扭曲形成的。小孩说,十八岁以前她是自闭的,从不跟人交流,也不会交流。跟医生也是察言观色,尽量取悦他们,能说假话就说假话,不能说假话就不说话。她有一个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交谈对象,一个讲广播腔普通话的成年男人,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这个声音是她四岁时出现的,和她一起玩,一起笑,告诉她很多事情,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正是这个敦厚温良的声音在她想不通奶奶为什么老哭抓住她的一点小过失就不放的时候,告诉她,这是因为奶奶爱她,担心她,怕她将来犯更大的无可挽回的错误,一失足成千古恨,才现在这样要求她。

刚入睡就看见方言在小二楼面朝里一动不动睡着,手机在他裤兜里响。我叫他起来,跟我说说话。他转过脸来,闭着眼说他没睡,只是沸腾地躺在那儿。我说我知道自己很不一般,但没想到这么不一般,这一下自我否定得太厉害了。他说以后你更难,吃不下饭——因为所有食物都不再是美味;睡不着觉——因为一睡着就不是你;天天都在惊恐中,实在扛不住了,才昏过去一会儿。我说女儿怎么办?父母怎么办——他们还是我父母么?他们不会麻烦你,人都不会麻烦你,你的麻烦还是你自己——如果你不接受使命的话。他说。我说,我有什么资格接受,我简直没法面对我的前半生,我什么坏事都做了,而且兴高采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使命啊。

咪咪方:你骗我,你逗我玩呢。

难道他们没告诉你吗?他又面朝里,偷偷在那儿抽烟,有烟从他的脸下冒出来,我也很想抽,可是找不着。

老王:可能是这种病例比较罕见吧,院方对她有医疗研究上的兴趣。小孩住院免费,由一个国家重点攻关项目忧郁症防治基金提供资助,还发小孩实验人员补助费呢,一月三百,小孩住院是挣钱的。据小孩说,一种治疗思想认为,既然忧郁症很难去根儿,与其堵不如疏,把狂躁型焦虑型通过吃药都改成正常型。所以小孩珍贵呢,她也是几万个里才出一个。

告诉了,告诉我很多事,安排我去做一个常人,既不比别人好又不比别人坏,在所有人之下,洞见人性,经历人性,使命是写出来。这么说的同时我想起来了,大幻降临时除了看、跟从,还在大量接受信息,也不是一个声音也不是一行行打字,是电流——发现有思想灌输已经被充满了。

咪咪方:既然她的病是正常,又不危害社会,干吗要收院?让小孩病着去吧。

你不是一直在问人生的意义吗,现在你知道了。也不要你去死,也不要你去受苦,也不要你去荒野呼喊,只要你写。你不要不相信自己,一切真相都将向你展开。

小孩也去精神病院接受检查,得出的结论是偏正常。医生做了个测试,出其不意扇了她一耳光,让小孩写感受,小孩写了三个字:我错了。当天就被留下了,送重病区观察。

你不能跑不能跳不强壮不快乐从小却能够想就有这个天分那是要你注定成为一个写字的人。

小孩十一岁一个叔叔离婚搬回奶奶家住。一天夜里,小孩正在睡觉被热醒了,发觉屋里着了大火,火苗像一池荷花开满她的周围。小孩的叔叔是狂躁型抑郁症患者,在自己屋里放火。火救下来了,叔叔烧成肢残被送进精神病院看管,小孩才知道她奶奶家祖上出过忠臣有忧郁症家族史,一家人都是严重的抑郁症患者,只是型不同,有偏焦虑的,有偏狂躁的,小孩的父亲让小孩吃了一惊,他是偏妄想。

你不必工作不必奔波不受辛苦,需要东西就有东西送上门来你以为那都是运气吗?是人特别爱你吗?那是要你有时间练习,保持头脑单纯自由思想的能力,到时候可以说,没有人影响过我。

从四岁到十一岁七年,小孩都是这样过来的,在奶奶面前拼命表现自己,力争一点错误不犯。上学以后到学校也是这样,在老师面前拼命表现,手背手认真听讲一动不动有咳嗽憋着有尿憋着,作业写错一个字用橡皮擦留下印都像天塌下来一样,她也像奶奶一样,在错误面前不争执不讲话,只是默默流泪,盯着错误希望错误消失,为此她颇受老师赞美同学惶恐。从入学一年级到小学五年级,小孩门门功课五分,回回考试双百,年年三好学生,全校大会表扬。能露的脸她全露了,她还是班干部,校旗护卫,少先队大队副,小孩说她那时是个虚伪的小孩。

你写得很不好,还没摸着门呢就给你出版。给你一个写作者应得的名声和钱财。让你在你落脚的国家很方便地谋生。想想那些帮过你的人,铺垫你的人,替你开路的人,你不是比所有写作的人都幸运吗?

小孩每天在家就像小偷,蹑手蹑脚,动每样东西都小心一丝不苟放回去恢复原状,小孩每次进奶奶屋都觉得像没人住过,她也要这样的效果,她从来没经过任何屋任何家具和陈设,就像她从没在这儿住过。小孩说,她那时最恐怖的就是厨房盘子掉地的声音,即便是奶奶失手打的,盘子摔碎的一刹那,她不管隔着多远,在干什么,浑身的血一下就沸腾起来,甚至必须双手攥紧拳头,咬牙,才舒服,才能度过那一刻。那个时候她也就六七岁,还不懂这是什么反应,现在懂了,说得清了,她说是战斗前听见枪响战士的那个反应虽然她也从来没当过兵。

你的敌人也在帮你。你嘲笑人人也嘲笑你。你嘘人人也嘘你。给你放在一片嘲笑声中,嘲笑越多你越机敏,越警醒。难道每次他们得一你不是得十吗?

小孩一颗心每天都是惊的,奶奶往哪儿一站,她就一惊,马上内疚:我又错了!

可是我一点也没有自由的感觉,解放的感觉,全知的和无畏的感觉。

小孩的奶奶颓了,是最早颓的那批,人一往下走,觉得自己是在社会底层,情绪就真在底层了。小孩的奶奶倒也没虐待小孩,还是尽其所能给小孩吃给小孩喝,可是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小孩奶奶成天虎着脸,小孩犯一点小错,吃饭碗没刷干净,睡觉被子没叠整齐,她就站在这个错误面前一声不吭流眼泪,直到小孩自己过来把这个错误改正才收泪回屋。有时小孩没法发现错误在哪儿,这错误太微小可能就是地上的一个米粒,铺桌子塑料布上的一小摊水渍,奶奶能站在一个地方几个小时,甚至通宵,盯着这个错误默默流泪到天明。

你当然没有,那感觉不是此刻的。你要和所有人在一起,和他们一样不自由,不解放,一样无知。如果你比他们机敏,你只会比他们更痛苦。你不痛苦,我就散播痛苦。你怀有希望,我就打碎希望。你是痛苦的徽章,和绝望同名,沉沦中最沉沦的那一个。

在一个北京里,曾经共存着几个时代的文化行迹和建筑遗址,也是洋洋大观。还得说现实最魔幻。再过五十年,要凭吊过去的时代恐怕只有去潘家园旧货市场了。方言爱说,我们要不是自己出来混,哭着喊着往自己脸上贴金,也早颓了。他要活着,我要天天问他,今天你颓了么?

你在最底层。你不再有一点夸耀和傲人的本钱。我不给你。我给你的,我都收回,并且不再给。这一次我把你剥夺得一干二净,不给一点许诺,不给一点安慰和依仗。从黑暗中一步步往外走吧。这一次我要你把自己撕开,全人类,你最低贱,你最卑微。这一次你自己出卖自己,最后一刻我也不把手伸给你。这一次我把你钉在耻辱上。人不爱你,我爱你。

毛跟斯诺说,他没有改变世界,只改变了北京郊区的几个地方。我一直认为这几个地方里就有复兴路。现在看来他这话都说大了。

方言说,他脑子被人动了,讲这些话时他能感到脑子里一根筋被重新搭了一下,切了一个频道,脑海里随之换了块银幕,这些话就是那块银幕传下来的声音。他和我一样,也是在倾听,在观望,是一个配音演员在为外国电影配音。中间一度,他深深理解了剧情,从传译者变成了发言人,当这些话真的由他自己来讲时,他反倒听不懂这些话了,像一个不懂外语的人在鹦鹉学舌,但是激动,像一个肓人听到雷鸣般的掌声就知道自己来到一个盛大的舞台中央。他能够站起来了,被无形的手牵着舞之蹈之,喃喃之絮叨之,一边两眼发直一边插空问我:像不像东北跳大神——现在明白跳大神是怎么回事了,我说的全是看到的不是我想到的——你帮我记一下……说完雕塑在叔平面前。

我也许没资格为西边这些地区的没落叹息。也许没必要,社会在发展,一些阶层的没落也许不可避免,也许是好事,这批人仅仅是落回到他们应有的位置上,过去的时代把他们捧得太高了。

我还跟叔平笑,这可怎么记呢。

后来小孩奶奶穷了。小孩奶奶也读过书,通古文和一点俄文,“文革”前也上班,在一个什么干部进修学院。工资不高大概也就是一般职员,“文革”中办病退回家歇了,后来几次涨工资也没赶上,就这点钱加上一点直逼零的积蓄,八十年代物价水平慢慢上去了,消费都高了,小孩奶奶这样原来级别不高又很早退休的人生活水平下降得最明显。上次你讲到你回你爷爷家的感受,我就想插话,复兴路一带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败落的。我小时候那是很良好的住宅区,有自己供应系统,军人那时都是高工资,政治地位也高,一个尉官就可以满城招摇。八十年代以后北京逐渐往东朝阳这边发展,新洋楼一起来,西边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就显旧了,几个老的军队大院聚集区复兴路红山口,几个老的地方干部宿舍区三里河百万庄和平里,都一副潦倒的样子。我回西边最明显的感觉是商店里的商品比东区差不止一个档次,净是假冒伪劣产品,国外名牌几乎没有。商店也多是小商小贩,便宜呗。后来我回西边经过复兴路看那些大院出来的孩子,看不到一双明亮自信的眼睛,而这种眼神在当年复兴路上随处可见,失去了这等眼神的西郊变得极其平庸。

我醒了。在梦里,我一直是若即若离有口无心,醒来,发觉自己不是在笑,而是双手捧心皱着眉头发怔,一想到刚才,立刻失声痛哭。

小孩就跟着也是一个人的奶奶过。小孩爷爷当过大学校长呢。苏北人,乡绅家庭,抗战初期捐产投奔革命,文化大革命中被人打死了还是自己病死的小孩也说不清。教育部刚给小孩爷爷平反补发了工资,小孩那时候也吃过“老莫”“新侨”什么的,也有很多在中山公园动物园拍的照片,一个小人站在苍松翠柏老虎梅花鹿之间打扮得跟洋娃娃似的。

哭了又哭,问自己,哭谁呢?答不上来,才黯然收声。窗外已经大亮,窗帘四周镶了一圈光边。我回到卧室,脱了衣服,上了床,钻进被窝又忍不住哽咽。我像小时候那样,蒙着头压着半边脸哭,用枕头擦眼泪,哭热了喘不上气儿,就一下把被子掀开,唉——唉——,叹一声,拍一下被子。

小孩是离异家庭——直说就是私生子。父亲是北京知青,母亲是上海知青,都在内蒙插队,刚怀上她就赶上回城,她妈她爸正准备结婚也不结了,分手各回各自的城市。第二年她妈一生下她就把她送男方家,从此大概是她得病后来看过她几次,想把她接走,后来也没接。那时她妈已经结婚有了家庭和另外一个女儿。后来她妈全家移民澳洲,开始还有信还说等她病好一点给她也办去,后来就没信了。她妈最后一封信是在堪培拉,在信中说想搬去悉尼。之前小孩她爸也另外结婚有了一个女儿,小时候还常走动小孩也去她爸家住过。小孩她爸挺没本事。回城就在街道工厂工作,人挺老实在家也是媳妇做主,小孩的后妈人不坏,心情好的时候对小孩也挺好,小孩小时候长得就漂亮她自己说私生子都漂亮,可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小孩的后妈还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多。后来小孩她爸下了岗,再就业再下岗,又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一天到晚在屋里躺着。

咪咪方:是这样么,两手同时抬起同时落下——唉。

老王:什么地方都正常,超级正常,我意思是她疯正常。头一面见小孩你就会觉得这小孩有点怪怪的,也看不出哪儿怪,就是觉得不太对,她那种笑容,说话走路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管多少人环境多乱,她都显得沉着,看人的眼神十分镇静,这么小一小孩哪儿来的这份沉着和镇静,让你不禁觉得好玩和有意思。小孩告诉我们,从“香”俱乐部开业,她就一个人在那儿玩了两年,一个人跳舞,一个人买“长岛冰茶”喝。从晚上跳到早上舞厅关门,一个人叫车回学校。直到碰到我们,才开始跟我们一起玩,我们是她在舞厅认识的第一拨朋友。那天也是凑巧,俩女的为上厕所打架,一个把一个打了,被打的那个报了110,警察来处理问题,外场特别乱,音乐也停了一会儿,还开灯,没法跳舞了,她一个同学把她带进我们包房,正巧坐在我和方言旁边,就跟我们聊上了。小孩是电影学院的学生,表演系九八本科,该上三年级了。我说您这性格怎么学表演呀?小孩说我这性格正合辙学表演,都不用学一考就考上了。我说噢,您一直都是在表演。

老王:这样,一只手,唉——唉——。

咪咪方:她疯什么?我意思她什么地方不正常?

今天给你讲这个梦,已经被我篡改过了,是一个药渣版。今天讲,讲不出万分之一。原版,那不是人和人说话,是起高楼,洋红色的万丈高楼,我的生生世世都在高楼上。我悲,是一次次失去自由,一世世焚心鞭尸,去而复返。一世为人,永世为人,这是我受到的诅咒。我不是那个盖楼的人,我是那个拆楼的人。每一世我都接近完成自己的工作,每一世时间都从我手中夺去镐头。下一世我又被蒙上眼睛。

老王:小孩牛逼,正经是一疯子,十一岁就住精神病院,小学到中学,人家放假,她就收拾东西去精神病院,开学再回来上课,我们认识她的时候她二十,看上去就像十五,她说住精神病院可以不长大,因为没人逼你长大。

我蹲在地下室,既苍老又颓废,日常生活把我扣押在这里,平日我甚至不知道我头顶上有一座大楼,也看不到楼的颜色。我悲,因为我知道,这悲也超不过三天,三天之内我将忘记头上还有这座楼,回到白纸状态,或者隐约记得自己是准——这样想的同时,遗忘程序开始启动,左太阳穴出现一只删除键,飞快地把一行行字从我脑屏幕上消去。

咪咪方:小孩挺牛逼的么。

同时,这只键还是一只灵巧的手,把我脑子里的枝蔓一叶一叶折叠起来,叠成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手一抽,空了。每次都是这样,我巨大,我忘记,最后结束,我又忘记自己曾经是谁。

老王:我倒也编过一句回答,没她这回答得好,我的是:你会老写小说。你知道我的忧郁症是怎么好的吗?有一次很多人一起吃饭,我又在说我的忧郁和厌世,小孩坐在我旁边听了一晚上听急了,搭上也喝了不少酒,一扭脸冲我说,你不吹牛逼会死啊!

我睁开眼,窗帘不见了,屋里一片漆黑,空气在嘤嘤叫,仔细听又变成蜂鸣。我想起一个人说的笑话,他的一个朋友正在酒店卫生间洗澡,这时酒店停电,睁开眼发现眼前全是黑的,怒喊:我失明了。我翻了个身,笑了。我裹紧自己,决定先睡一觉,再睡一觉,如果可以就一直睡下去,永远不起床。

咪咪方:梅瑞莎看完,说这个人完全是疯的,已经不能区分现实和妄想,他在看,只看他想看的,他在想,只在自己的想法中。他完全不是假定,是真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她编了一句话,回答方言书中的自问,我会老干什么?你会老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我就这样躺了三天,白天是银灰色的,夜晚是黑色的,滑进睡眠又滑出来,做的梦都是在一个不开灯的室内冰场无声地溜来溜去;从泰山后山浓荫蔽日的一万多级台阶一级一级走下来;在青岛前海湾蓝渊般的海水里一个青蛙蹬腿一个青蛙蹬腿地往回游。第四天中午,我右小腿肚子开始转筋,我从被窝伸出手开了电视,我喜欢的一个女主持人露了一下脸就消失了。各电视台女主播的声音,嘈嘈切切,像一群鸟扑楞着翅膀在屋里乱飞。

老王:写这样的东西,就像写遗书,顾不上那许多了。

大楼,我还记得那洋红色和高耸入云,但不记得那楼的由来和建在何地。红楼——这个词是一个生锈的箭头,嵌在我头骨里,它射中的正是我产生想法的那个点。

咪咪方:过去老觉得我爸的文风和你分不出个儿,都是一个腔调,现在发现他还有滥情的一面,真不习惯,可他下笔这么浓,怎么能持久?

我和自己的过去依依惜别。我知道,当我能够下床的时候,我的脸上将看不到一点悲伤的影子,我会特别舒服,走出门去吃饭,谈恋爱,会朋友,挣钱。不这么做,除非我死。我安静地躺在床上想死这件事。躺着看黑乎乎镶银边的窗帘,知道那就是精心修饰的死神的眼帘,只要走几步,掀开它,跨过窗台。那下面就是死。我注视着死,安静地躺着,知道只要自己不动,就不会有事。死,恢复自由。我又想了两天两夜这句话。

老王:还有无穷类推——我允许你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允许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第六天晚上,我下床藏手机,找受屏蔽的屋角,藏好了,给自己打电话,通了,再藏。最后找进厨房,放到微波炉里,手机里一个女人说,您拨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咪咪方:还有呢?

我躺回床上,极度清醒,对自己极度厌恶。

老王:我最喜欢的方言的一句语录就是:我允许你对我无礼。

后半夜,我看王扣子小时候的照片,一边看,一边含着泪笑:太憨厚了。我给自己打了个电话,手机通了。我受了一惊,连忙下地,一溜烟儿小碎步跑进厨房,打开微波炉,手机上一堆未接电话和留言。我们赢了的留言是昨天傍晚:我建议你出来吃个饭。方言的留言是五分钟前:太美了。

咪咪方:呆着也是老想那些事,还不如到你这儿来,两个人一起想,实在掉进去了,还有你这个恶毒的老头用恶毒的语言把我拉出来。

16

老王:你不是说今天来不了?

2034年5月7日星期六晴间多云

出场人物:老王咪咪方

地点:老王家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咪咪方老王

2034年4月8日星期六睛

咪咪方:自由是美吗?

9

老王:自由是至美。

现在想,也许那天我已经死了只是不自知行迹还在人间。那是十年前。昨天夜里碰上老正,他说他认识一个外国孩子天生能开天眼,到北京上空看了一圈说北京这地方能量不好,原因在很多人死了自己不知道,还在上班谈生意开车什么的。死了自己不知道的人都特别可怜,只能老干一件事。这开天眼的外国孩子他爸就是个死了不自知的人,只会收拾屋子,已经死十年了,还在那儿收拾。我会老干什么?

咪咪方:自由是孤独吗?

那也有明确的起始一天,光天化日大中午在西坝河街上走路,去赶饭局。突然发现什么都有了钱成功房子家后代,突然掉进巨大的空虚,一个真实可见白色光滑极其紧致只痕片迹没有广大深圆的铝坑,有一个鸟瞰——我在底下十分渺小。一时不知这空虚来自何处,周围的街景饱满纷丽依旧热闹,但是行人个个陌生面带狰狞。我继续往前走以为可以走出这弧不可测锃明瓦亮的大白坑,但越走越长毫无坡度即将在这一眼望不到头严严实实的苍白中消失。我心怀恐惧同时明白我这是走在自己的内心中,这个内心寸草不生一派荒凉无穷单调。

老王:自由是绝对孤独。

有一种悲痛是在心里号啕,掉下来的不是成泪是扑簌簌的心头肉,悲痛之后身体是空的像在山谷里听回声听已经远去的疼。

咪咪方:至美和绝对孤独是死吗?

现在想,我这一生说得上幸福的日子就是和自己来世喜相逢的头六年,水滴太可爱了,然后我就不知何为幸福了。

老王:是经过死,看到至美和——独有、独在、独享。

羚角是水滴的妈,贯穿我今生和来世的人物。她上一世究竟亏欠我们什么了,要两世报答。《红楼梦》里讲有人是来还泪的,再将来我岂不要开大河之水还她。多少人因为多少人把好好的一生糟蹋成几年几个月,几天。几个小时。幸亏死得早,只欠她一个人,再多两个,我宁愿在地狱里不出来。过去有点不理解女的,觉得她们都疯了,至于吗那么去爱一个很一般的人。现在有点猜到了,自己变成女的才知道,女的都是还债人,千年等一回。冤冤相报何时了,水滴惨了。

咪咪方:在你们那个时代,死是不是还是一个禁忌?

所有的人,也唯一就是水滴,一出生我就认出跟我是一头的。她就是我的下一世。我把每天过成双日子,一世没结束下一世就开始了。我这辈子孤孤单单,所以自己赶来陪自己,所以死不瞑目,怕撇下那一个。我很高兴自己的下一世是个女的。女的可以自然点,和妈亲一点,演自己。这一世我净演别人了,没给自己留多少空儿。

老王:是。

我不能把她们抛在这个世上。这个世上一点都不好。都是人。我要没了,她们就断了线消失在人海中。我哭着睡着了。睡着后继续想,再哭也是往事了。继续想,一个晚上,生活就结束了。继续想,还有多少世界不像人说的……

咪咪方:你这样说,是不是会受到谴责?

要知道,一个人是没法理解他已经死了这件事的,这么想的同时就意味着自己还活着,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躺在这里的是谁?我躺在床上,正是躺在这种荒谬的境地中。我没法去想死这件事,稍微一想全部现实都一齐冲上来反对我。可我明明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这就像刚色香味俱全吃光了一顿饭连盘子都舔了,可这顿饭还色香味俱全地摆在桌上,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这顿饭不存在还是吃不存在?原以为死是闭眼,是一团漆黑,是解体,是消失,没想到是睁眼,是当宇航员,银光灿灿世外有路星星复星星飞了一圈拖着身体又回来了。——那我这就不是死。——那我为什么这么难过,看见羚角水滴如同看见孤儿寡母。

老王:是。也许不光是谴责,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躺在床上,关了窗户和门,盖着满是布味儿和瘦褶儿的薄被,我问我,什么情况?我说,有点害怕,不知被窝里什么在抖。我喝斥我,不许哭!你为什么这么惊慌?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咪咪方:尽管你得到指示,说,是你的使命。

他在小说中看到的家,那艘红色的生锈的大船,是他再也进不去的家。你应该还记得,2000年夏天他又一次撇下你们离去时的情景,你妈在外屋哭,你在你屋哭,他看着你们哭,还是拎起箱子走了。没有这样的记忆,何来小说这一章的哀伤。

老王:是。我拒绝了我的使命。我失去了我的勇气,在说和不说中选择了不说。不是一次丧失,是自那时起到今天三十年,一万天,每天丧失,每天问自己,说还是不说?每天选择不说,苟活到今天。我没有勇气讲死亡只是一扇门,是我们每个人回家的门,走过去是万物的故乡。没有盘查,不分彼此,罪大恶极的人回到家也会受到和最善良的人一样的对待,就像石头磨成石灰一样清白。

小说中的早上是很多次的早上,我送他回去,他自己走回去。我们看到晨练的人,上班的人,完全看不懂,不知道这些人在干吗。他们的身体那么好,干的事那么无意义,我们也一样,那么无意义。这四十年就像傻子,东奔西忙,醉在别人饭桌上,梦在别人床上,一晃过去了。自己是谁呀?

没有勇气讲,万物的故乡不分善恶,不是一个上诉法庭,不行使正义和惩罚,也不优待任何人。它要是区分善恶它就是人间了。特别没有勇气说,呼喊报应,期待这个世界的债那个世界讨的人,扑空了。心愿带不走,恩怨带不走,多少情多少恨——人物关系你我他带不走。我们的家没有这些划分。你不是要平等吗?它给你平等,不带任何先决条件的平等,在辽阔的天穹中把我们解散,变成光,投向幽暗的星河深处。光和光见到了会怎么打招呼?会说很久以前你欠我一条命么?会说我爱你么?你不要见到平等,又怀念区别。

当然我也很激动了,握着他的手跟他掏心窝子,我不招猫逗狗了,谁要再约我跟人搬杠,我就冲谁脸大喝一声——玩去!可以告慰他的是,我做到了。

我想说,没有上帝,因为没有子民。人只是原子的一次临时聚合,在宇宙的星尘中昙花一现,超不过一亿年,你怎么能期待宇宙——那一刻也不停自我膨胀的力量,理会你这些打打闹闹的小儿把戏?

老王:真实的早上他没回家,我们也没去8,一直在“香”玩到天亮,然后和一起玩的朋友坐在“香”的楼顶平台看日出。他那天更多表现出来的是创作上的豁然感悟和兴奋,很激动地对我说,我们过去写的东西太傻了,完全是闭着眼睛在水下蹚泥,可以都烧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说,从今儿起,我恢复成一个文学青年,从头开始学习写作。还问我,你为什么不写?你也应该写,像个童男一样坐在电脑前。我们一人写一本,友好竞赛,看谁能把自己的脑子写透,这才是遗传为什么给我们编制了这份能力的目的。他说,早就想跟你说了,不要再向外边要东西了,向自己要,自己是金库。不要再到报上招猫逗狗了,你有意思吗?你缺钱么?缺钱我给你。

咪咪方:这是你看到的?

咪咪方:不看了,跳过这段儿。

老王:这是我看到的。

水滴在她房门口瞪我一眼,进去了。

咪咪方:你是基督吗?

我坐直了喊:别太高了将来没法坐飞机穿衣裳费料子嫁人也是问题。

老王:不要再提那个名字,我说过了,没有上帝,所以没有使命,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我,一个胆小、贪生的中国人。

那是,也不看看我们孩子什么个了,将来跟她站在一起你就是个矬子——让你还美。

咪咪方:你这么害怕,你全身在抖。

过去只能从下面钻过去,现在一迈就迈过去了。我对羚角说。

老王:因为我听到笑声。今天跟你讲这个话,我仍然听到有人在墙里冷笑。我只讲给你,你千万不要对人说,你讲出去,我这个日子就过不成了。冷笑的人,迷信的人会把我撕成碎片。我躲到郊区来,和所有人不来往,不再写作,就是要逃避自己的命运。我要过完自己的一生,悄悄死去,不想再听愚民的吼叫——这也是我特别不基督的地方。我要搬家了,自从你来到我家,我又听到墙里有人笑,上个月是在夜里,楼下,我一个人的时候。这个月开始是在白天,每间屋,现在你在场他也笑了。

水滴一撩长腿从我腿上跨出去,我伸手一把没抓住,挠了五爪空气。

咪咪方:是死亡的笑声还是人的?

你烦么?

老王:人的,年轻人的,北京口音——笑也有口音你发觉没有。从我小时候他就开始笑,家里没人的时候。中间几十年他没吭声吭声我就抽他。现在我老了,抽不动人了,他又开始放肆——王八蛋!

你每天这么一回来就惹孩子,孩子都烦了。

咪咪方:你是死亡的爱慕者吗?

妈——

老王:爱慕,我喜欢这个词——连这个都抬举了我。我的时代沾染了太多罪孽的气息,悲绝的气息。死亡随处可见,死亡是老朋友。爱尔兰的音乐是悼亡之声。我走不出我的时代,人,从蒙昧状态走出来比一生要长。死——自由。这样想我才感到一点欣慰。你对我这么好,我拿什么回报你,我再向你泄露一点秘密,我看到死,死,不是那个被丑化的猥琐的黑衣男人。是个年轻姑娘,我叫她夜明姑娘。黑头发,很温柔,目光如水,手并不冰凉,是暖的,紧握你的时候会出汗。和她走在一起,人人都会回头看你。死也要趁年轻,到我这个年纪,做什么都太费力气。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发表一下临终感言,我要说我早来了一个时代,人们还没准备好。也许到下一个时代,人对自己更尊重,把死作为生命的一个进程进行研究,形成学科,有死亡学博士,我再回来,作为一个研究者发表自己的看法,比较合时宜。

水滴站起来要走,我拿腿挡住她:咱们不当无知的人。

他又笑了,他说,骗人。我一说点什么带教训的口气他就笑。——私下说说也不行吗,孙子!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指着杯子里的牛奶,喝了喝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原来你是一个无知的人呀。

咪咪方:你认为你是正常的么?我是说你老听见笑声其实没有人笑。有没有可能是精神出了问题?

你别影响她了让她好好吃饭。

老王:我自己——我不认为是精神出了问题。别人——如果你这样说,我也会认为你出了问题,会建议你去看精神病大夫。

你爸是才子开什么玩笑——昂,你不知道?

咪咪方:像你这样,姑且称之为狂放的人——你一定认为精神病都不存在吧,是人出于无知虚构的一个问题,如果算不上是蓄意迫害的话?

反正你写不出来。

老王:方言疯了以后,我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疯是个人问题还是社会问题,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疯还存在吗?

不是。我说,你觉好吗?

相对什么而言,相对这个世界,我们姑且叫现实世界和多数人群,不能回到这边来,按多数人群——社会的要求行事待人,脑子一半还停留在——我们姑且叫另一个世界,分不清两个世界的界限,会被人当作精神病。如果太干扰这个世界的关系,造成空气紧张,人们就会限制你,用药,把你关起来。如果分得清,在那个世界想那个世界的事,到这个世界说这个世界的语言,除了影响自己不影响别人,就不是病,就是——我安慰方言说:拥有两个世界的人。

你写的?

咪咪方:他也疯了?

诗。我说。

老王:他自言自语,不分场合,坐下就狂聊就喋喋不休,说的都是中国话但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大家开始躲避他,他在哪里坐下,哪里的人群就会很快散开。朋友也一个个溜走。

水滴张着嘴看我们俩:什么意思?

咪咪方:你也溜走了?

臭拽。

老王:我,开始还坚持。

有的人活着已经死了。

咪咪方:他在说什么?你一定听得懂。

她说你现在成仙了。

老王:听得懂。他在说这个世界的背面,说他来自什么地方,将要回到什么地方。说死后世界的繁华。说前历的种种,他爱过的人,他离弃的人,他经过的种种惨烈和痛不欲生。说上帝的模样,天堂的变迁,阶梯是怎么铺就的,又是怎么交付到他的手中,在他的手中失落。千千落日,万万余晖。他是在描绘自己的头脑,以无亿量和奔腾的速度倾吐,一个词没说全就跳到下一个词,我都见过,也在脑海留下了那个世界的光影,但是跟不上他的速度。这狂聊最后变成他一个人丢了转儿的悲鸣和不时爆发的狂笑,和睥睨,和悻悻然,和被我打断。

我说不。

我说,你完全是混乱的。

羚角问我:你吃不吃,稀饭还有。

他脸上还挂着狂笑,说,是吗?我一点没意识到,我说什么了?

水滴笑,越过我看一眼她妈,用叉子乱抹流汤儿的蛋黄,说:讨厌。

我说,不管你说什么,你是沿着自己脑子说话,完全不看对象,你要注意了,你这样下去,别人会当你是疯的。

那你怎么这样,犯多大错误似的。

他说——这时脸上挂着的表情是高傲。你也认为我疯吗?你知道我不疯,我说的都是你也看到的,是客观的,每个人终有一天会看到的,你不承认就是虚伪。

水滴眼睛不抬扭扭身子:你才有事儿呢。

他也说我虚伪,我这一辈子听到的最多的评价就是虚伪。

水滴臊眉搭眼地低头吃煎蛋,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也臊眉搭眼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我笑了,摸摸她圆圆的脑袋问:没事儿吧?

我说,我不当你是疯的,你是天聪的,眼神带钻头的,你有自己的世界观,你要是疯的,我也是疯的。可是,我说,你没看人都散了么,你在对谁说?你把人都聊跑了。歇歇吧,兄弟,歇歇吧。

水滴瞥见我脸上就出现她特有的一副表情,背对楼梯口坐着的羚角立马回头。水滴这副表情我一乐羚角就说那也是我的表情“你们俩太一个模子就别提互相多像了”。我头一次发现水滴有这表情是她小时候带她去动物园旁边的“肯德基”吃鸡,馆子里人挤人,水滴被拎进门拎上楼一搁下就傻了。我曾经用“皲魄”“警张”形容过她都不太准确和涵盖。有一次我去一个不靠谱的公司年会,被一台摄像机搂了进去,就一丁点儿,一梭子末尾,夜里在一个娱乐节目里播放被当时还不太熟的罩罩看见喊老大年:你没见过臊眉搭眼,快来见见。

咪咪方:你不是疯的吗?

羚角和水滴正在她们那层吃早饭,从下面听见上面有说有笑盘子叉子度叮当碰瓷,我轻手轻脚走上楼梯口露一个头踮着脚尖看她们。

老王:我,至少认为自己控制得很好,来往于两个世界,没给别人添太多麻烦。不知根知底的人,不聊。三十五岁以前的人,家里有负担的人,不聊。我在自己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独享很好。我是疯的,但跟谁都不说。你父亲疯了,到处跟人说。

这个早上不是真实的早上。记得么,那个星期你和你妈去了法国,你们不在家,看第三章他还写回到家你们在吃早饭,他和你和你妈的对话。我回到家里,外面的雨不下了天还是阴的,屋子两头开着窗户充满雨后的潮湿和土腥味儿,那盆黄了叶儿的合欢绿的那半拉沾了水汽上了油一样纷纷影影。

我想拍一个电影,一个人回到住了多年的家里,发现一块砖从厨房的墙顶了出来,他把它敲了回去,重又抹平了墙壁,第二天,这块砖又顶了出来,第三天,另一块砖缩了进来,渐渐地,这面墙变得凸凹不平,布满抓手和蹬踏,像一面攀岩的训练墙。渐渐地,家里的每一面墙都有砖开始活动,白天敲平了,晚上突出来。他来到街上,多年出入买东西的小杂货店不见了,变成一块空地和几棵白菜。第二天,他头一天还坐在那里吃饭的小饭馆不见了,变成一片草地。从一块砖开始,这个人的世界渐渐崩塌,他的日光停留在哪儿,哪儿就开始变化,最后他变成一个陌生人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以纪念你父亲。

老王:我说他一年后才自以为死,之前只是感到看什么都不一样,很不适应这种视觉冲击,也无以名状。我还说过,小说一定要当小说看,你不要被他的言之凿凿迷惑。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已经被英国人拍了,一个杀手,一心想死,不巧爱上一个中学女同学,挣扎一番决定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女儿用枕头闷死,断了这个念想。最后这个人欣慰地站在英国海岸白色的悬崖边,一个跳接是全景,一个跳接是更大的全景,只有白色的峭壁没有了他。这是我看过最黑色的电影。

咪咪方:你刚才说他已经死了一年才意识到自己死了?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一个瞎子,但是那种有内在视觉的瞎子,从小就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给自己看,不知道自己是瞎的,大家也以为他是好的,大家在误会和一个世界各自表述中相安无事。最后也不知道。瞎子在完全的主观中和周围人打成一片,很平常很忙碌地生活下去。可以是喜剧,也可以不是喜剧。要用两堂景和两拨演员。

他在这里没有提小孩,但小孩在。小孩看了几眼片子就剧烈呕吐,一直趴在女羌的卫生间到我们要走的时候也起不来。方言问她行不行,她说,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死了还活着。方一听这个话人顿时苍白,像是要隐进女羌家卫生间的瓷砖,转身对我说,全暴露了——不是看片子时说的。你可以注意他有两个措辞,无边落不尽长和捷足先堂而皇,那年北京流行说话说一半,尤其是成语都在尾巴剁一刀,他认为是一种新的语言方式出现而且被他捕捉到了,很得意,特意跟我说他先用了我再用就是学他。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死了。我又来到三里屯,老人儿都不在了,三里屯走的都是新人。我也是个小伙子,外国人,但心是老的,中国的,还记得这一世的事。我看见你,你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我认识了你,整个电影都是我们坐在三里屯聊天,你给我讲你的一生。你以为你对我怀有长辈的慈爱,其实是我对你怀有父辈的情感。观众以为我热爱中国文化什么的,其实我就是北京人,我比这街上走着的什么人都北京。我一直想拍一个两套故事在一个时空里的电影,观众看一个故事,演员演另一个故事,都岔着但并不打架。这在小说里没法安排。

女墙放片子时只放画面,字幕和原声都消了另外任意放了张舞曲。后来很久我才连字幕从头到尾看了遍那部片子,了解了电影里那个故事就不觉得那么好看了。

片子结尾,方言也出现在街头,他是个黑人。一下出租车就站在人流中大口倒气,谁也不知道这黑哥们儿怎么了,只有我遥领他的心情。我举起一只手,露出鄙人这张新脸给他看,他龇着一嘴白牙笑,我们谁也不戳穿谁。

全暴露了。我望着墙上的一片斑斓对老王说。

咪咪方:你认为人生有意义吗?

……死后的眼看到的景物会修改,黄种人日光锐一点能修改成白人,白种人都是粉娃娃黑种人都是木刻。不太能看的是毛片里的白人,不穿衣服就像生肉,被片过冰镇过特别新鲜。剧烈散瞳的时候看动画比较舒服这是女墙的发明。我和老王都是死后爱上看动画的比较喜欢宫崎好马那种,到处都有光影移动让我们觉得温暖好像在回忆前世。真人电影还是记录眼睛之外的事,动画可以演脑子里的事想到哪儿画到哪儿无边落不尽长。在女墙家初次看《骇客帝》动画版我一眼就丢了魂儿,我的隐秘经历别后心情竟被一部动画一帧一帧做了出来,当作一个神奇捷足先堂而皇卖给人。

老王:单纯的人生,没有意义。我在等科技进步。我最大的愿望是想拍一个我脑子的电影。我那几百亿脑细胞,一个格一个格的,每一格打开都是一个世界,带着宇宙开辟以来的洪荒景象,星际飞行的所见,物质世界的转化和生命的诞生,人类的历史及其曾有的想象。现在拍只能拿电脑做,要花很多钱,还要损失。最不损失的是在我脑袋上装一个投影,直接把我脑海投到大屏幕上,现场直播。拍人死的时候细胞怎么还活着,透明地板怎么在鼻子跟前合上的,怎么在地下凝视人间,怎么又从旁观置身其中。镜子擦得干净,完全照不见你。墙上的画揭下来一张还印着一张。花和叶子互相分离时互相磕头。上帝只有在黄灯下才看得见。音量不够人间就显得简陋,哪儿哪都不严丝合缝……

老王:我还要过很久才变成摄影机。实际上,方言也是死了一年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还是小孩说的一句话提醒了他,小孩说,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死了还活着。当时我们正在女羌家看动画片,他的小说第二页第三行,他写的是女墙,换了一个字大概是不想暴露人家的真名。

咪咪方:对不起,你大概也混乱了,我必须打断你一下。

咪咪方:站在戏外,看自己演过的戏,这就是死后的日子?你也这么看自己?

老王:我没混乱,是画面太快,我已经很简洁了,还是跟不上。所以说,人的语言很无力,听其言不如观其脑。人是被语言限制的。真理是画面形式的,无法音译。派一个人来说,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任务。真遗憾你看不到我的大脑,看到了你就知道人类书写的历史是多么简陋。上帝是那么一种存在,直接对每一个细胞的,细胞被唤醒的人就有基督般的感悟。这一种人在传说中层出不穷。这一种人活着就能体会灵魂的根系和庞大。基督是临界点,被灵魂充满的人,看见来路的人,是人挣脱自身登上的第一级台阶。上帝——根源。上帝——灵魂。每个人被解散时都会发现自己是灵魂的派生物,是基督,在回归根源。我保证。这并不神秘,如果你能像一个细胞那样感受。

老王:在监视器后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不出来说戏,大概是信任演员吧。也听说有的演员实在乱演,见过出来说戏的。我不太相信导演多么重视每个人的戏,戏是剪出来的,那么多组同时开机,当真管到表演也未必顾得过来。

回到灵魂,你当然会得到休息,尤其是你刚从疲倦的人生归来。和星辰同辉,你当然会感到荣耀,因为你至高无上。没有谁给予你,你本来就是自由的,解放的,不被玷污的。是语言造成的误认。

咪咪方:导演在哪儿呢?为什么从不出来说戏?

咪咪方:您喝口水。

老王:不是比喻,是真这么看见了。过去一直在戏里,看不见摄影机,怎么演都不是戏,现在出了戏,自己成了摄影机,再看什么都是戏,当然再也演不下去了。导演,你说呢,这么大场面,这么多人物,这么井然有序你来我去,你觉得有导演的可能大还是没导演的可能大?

老王:我说明白了么?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他觉得自己前半生都在一个剧组里,我们也是演员。这是比喻吗?什么叫再也演不下去了?导演是谁?

咪咪方:大致明白,上帝是比附,等于灵魂;基督是比附,是渴望回到灵魂的精神状态。我本来就是自由的,不被玷污的,是原子么?

希望她把自己的故事演好,我们家这些人的戏不要最后都成了独角戏。

老王:你能想象最大的自由——还要超越你的想象。没有谁再能统治你,没有谁再凌驾你之上。

我就算职业道德很不讲究的了,该救场还是去,下一代演员我看连我这点精神都没有,再下一代呢?我跟女儿说,你恐怕还是要生个孩子,没人跟你合演时就讹她。

咪咪方:我干吗呢?

我和演我女儿的小演员背后议论过我妈的哭戏,都认为她演得不太好,我跟小演员说,你别美,将来都要你来接戏,谁跑了你也跑不了。

老王:你什么也不十,就是呆着,观看,不追寻意义无情地观看,直到另一个原子嚓一下飞来击中你。

我们家这出戏现在只剩我妈一个主要演员在天天演,我每两集露一下面,演吃饭的戏,吃完就走,她只好经常跟小保姆搭戏。有一天,我跟我妈说,后半部分再演几集我可能也不演了。我妈当场演哭戏。问:那我怎么办?

咪咪方:我怎么了?

我们组演员最多的时候也是一大家子,四间屋子住得满满的。哥哥嫂嫂一家,我一家,爸爸妈妈一家,再加上走马灯似的小保姆和不时热热闹闹插进来串一场半场的各种亲戚。

老王:你就引起一次核爆炸,你就分裂再分裂,连锁又连锁。你要是倒霉,你的一小块又落回人间,出溜出溜分裂,又分裂成一细胞。你要是更倒霉,你就正成一卵细胞,或者精子,你又分裂成一小孩,又开始重新想,我有意义吗?稍微不累一点是变成石头,那你风化的时候还长一点。

演我哥的那个演员也是半截儿离开剧组的,我特别难过,可是又无从流露,戏演的就是悲欢离合,情分因缘都在戏里,人家卸了妆总不能再追上去拉着人家还当在戏里念台词。人家有人家的事儿。

咪咪方:不核爆炸行吗?

我伤过他的心,他也伤过我,可能是我们双方演得太认真了。

老王:一定要爆炸。都攒着,太热太挤,也爆炸。世界大战算什么,我们原来解决冲突扩大生存空间都是靠核爆炸。

我也不恨演我爸那老演员。中间有一段我只是对他很冷淡,演对手戏时不借他视线,台词给到我就压着他说经常把他的台词都说了。后来他不演了,走了,我再没见过他。还挺想他的,想想也不怪他,他也是听导演的。

咪咪方:有没有不掉回来的,就有这志气。

我爸打我那几场戏我心里真跟他急了,你还真打!我要不是小,不知道怎么不演我肯定不演了。演我女儿那个小演员刚到剧组来的时候,我跟她说,你放心,你演得再不好我也不动你一手指头。表演嘛,都是演员,演完戏就走,干吗弄出深仇大恨来。

老王:大多数人——大多数残骸都没掉回来,也不知道掉哪儿去了。也没多少次可掉了,地球自个还爆炸呢,它一爆炸,想掉盘子里也没盘子丫。一亿年很久么?珍惜吧。

我小时候不住朝阳,住海淀。我在那里演一对中国夫妇的二儿子,男演员女演员都是东北口音,男演员演军人,女演员演医生。想想这个编剧真的是很没生活,故事写得一点都不真实,我从开始就知道是在演戏,上厕所拉裤子演砸了也不惊慌,猜到总会有人跟在后面悄悄收拾,演不好就瞎演,只是很偶尔到卫生间见到镜子才想起照一照不演的自己。前十集大多数情节我都是懵着演过来的,也不知道谁告诉我一句要领:到时候准过去。每回我到现场发现有问题又没人教都是这句要领给我垫的底儿。现在想想还是幼儿园小孩好演,演小学生就比较麻烦。比较可恶的是写作业,在一个全景里观众根本看不见也不关心我在写什么,但是不,演老师的这个演员一定要我真写出来。还一个比较烦的是演我爸我妈的这俩老演员老爱给我说戏,当然那些演大人的都一个毛病,一定要我演乖孩子,我心里就跟他们别上了劲儿,我认为我比他们理解剧本,虽然导演没明说我也知道他希望我的演出能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导演不可能是傻逼。哪儿哪儿都和别人一样,那我可就看不出为什么拍我这部戏了。

咪咪方:之后呢?

他在现实中,但丧失了现实感。掉雨点了,他也觉得这是有人安排。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触觉,甚至怀疑自己过去生活的真实性。

老王:之后就不停地掉,掉啊掉,因为永远没底,还以为是往前飞,就像一萤火虫,越飞星星越远,越飞越没人,最后您猜怎么着,眼前一暗,尾灯灭了,就和黑暗一体了。

但是现实还在,铁桶一般站在我周围,为了更逼真居然掉口水在我脸上,一滴一滴渗进树皮柏油路面,画底青了。

咪咪方:还是黑暗?

——兴奋,酥软,难过……这天早上从8墙里出来,一心老去,脸上都是眼睛。理想真是催人老,见过理想怎么再回到现实中。现实——那些巍峨楼堂砸桩似地一个追一个夯在眼前,一抬下巴壳儿就戳满视野,再走过去就像走进电影,就像一个电影中划过的群众演员,走着走着看见情节,很拙劣的情节,一个家,在巷子里。这是沿着工人体育场北门向幸福公寓走,那是我妈的家,每个周末我都去那里住,也是我的家,他玩了一夜回来看见这个家。城市像一支舰队密密鸦鸦顶着响天快云大扇大批航行。四下房子东倒西歪巷子如浮码头左脚螃蟹右脚蜘蛛。阴天,风云滚滚,他步子踉跄,神思恍惚,看周围一切都在动,他用当海军时住在船上的印象形容。已经一门红色的大楼浮在村村坡坡上,间间舷窗吊着白色空调像生锈的大船锔着枪枪铆钉。已经知道上面住着个女演员演妻子,一个小演员演女儿,自己演爸爸,演到这里再也演不下去了。

老王:还是黑暗。无亿无亿年之后,乌鸦飞在黑天上,飞也是黑,不飞也是黑,往下落,下面全是煤渣。

咪咪方:我也觉得您可以歇会儿了,听我聊聊,听我聊得靠不靠谱。

咪咪方:是够没意义的。听上去真够惨的,乌鸦飞在黑天上。这就是你的世界观?我还以为你很好,结果也就是只乌鸦。

老王:我不跟你生气,我这么大岁数这么高觉悟一人跟你一女的生哪门子气,有这工夫我歇会儿好不好。

老王:一颗原子有什么意义,创造宇宙吗?·创造宇宙有什么意义?接纳人吗?抱歉,我不能同意人就是宇宙创生的意义。上帝就是一撒网的渔民。撒开宇宙这么大网就为捞上几条人吗?此上帝共是无聊。抱歉,我要批评这个上帝。我也很想有意义,感到水淹了脖子一直在抓稻草,喊救命,一个弥天大谎飘走就游向另一个弥天大谎。我游得越远,看到的越少。掉进黑洞就是永恒吗?遇到反物质就能彻底湮灭吗?生是过往,死也是过往,灵魂——原子也是过往。我不知道何谓终点。我也不认为准知道终点。人说的终点都不是终点。

咪咪方:说就说,——突然这个世界四面开门,听到自己的世界观轰然倒塌的巨响……看到这个现实不是全部,有另外一些东西出现和这个强大的现实对峙……像见到想象多年的爱人——还真有这人儿。都说过了,都听明白了,再说就成车轱辘话了我的大爷还我话密。又气又急?

我和方言坐在小饭馆吃饭,上帝站在窗外,穿得像一个武警哨兵。我们同时想起一个老笑话,忍不住笑了。我们盘子里的菜叶绿得都站了起来,鱼在呼吸,肉块在爬行,汤像深池,虾在里面翻身还翻白眼。白墙皮,一块块吹鼓。杯子口,一圈圈盘上来。服务员,都瞪着眼睛。我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老王:是啊,本来也不很坚定……我不说了,你说。

我经常半夜里开着开着车,路边的树都变成了墙。有一天大中午我回我妈家,刚上三环,三环就变成了海滨和沙滩,路边走的男女都穿着泳装。有一天清晨我去东四街加油,上一秒正要开进油站大门,下一秒是黄昏,我在路边车里醒来,油箱里已经加满了油。丢日子。昨儿刚过星期一,明儿又是星期五了。一次去人家玩,天亮出来进电梯发现手机拉人家了,坐电梯又上去,一推门是一公司,一帮人在上班。看看门牌号码对呀,是二十八钩。回到电梯口重新进楼道,一推门还是一公司,一帮人在上班。对自己说,别慌,晴天白日出不了鬼。退回电梯口再来,还是一公司。那就是楼走错了,我记得我下过楼。二十八层哐哐哐坐电梯下去。下了楼没错呀,就是这楼,这门口,这保安。再进电梯,看准楼层,郑重地摁下,哐哐哐上去,出电梯,定睛注视一分钟房号分布图,确实看清了,然后举起右手,跟着自己右手当一个舵走向二十八钩,一推门还是一公司。一屁股坐地L,疯逼了,什么也不想胡乱推一门,正是我朋友家。二十八J。再看那二十八L。都是“钩”闹的。

咪咪方:怎么又坚定了?不是“永远不认同这个世界”“永远在向世界的尽头眺望”?

咪咪方:脑子进水了。

老王:归纳得好,一世主义者,或者叫不可一世主义者。这个主义者一向很坚定……

2004年是猴年,闰了一月,叫马月。马月妇产科爆满,生了不少迷信的孩子。

咪咪方:听得懂,就是个一世主义者呗。

方言说,你本来信佛,和尚伤了你的心。你本来信基督,教会伤了你的心。你本来什么也不信,自己伤了自己的心。

老王:大概齐意思也不关理想主义也不关小市民,就是一个被教育为只相信现实只相信人只有一辈子而且全部意义只在此的——我没有把自己绕进去说的你听得懂吧?

从现在开始探着脖子一步一高走上小二楼,问我,你们俩干吗呢?

咪咪方:意思呢,大概齐意思还记得吗?

我说,他在给我看前世呢。

老王:想不起来了,可能混在刚才那堆乱七八糟话里把自己刨了。

17

咪咪方:我封嘴,我不说话了。

2034年5月12日星期四睛

老王:你怎么话那么多啊?你要注意了,也四十多岁人快到更年期了,别变成一碎嘴唠叨到时候招你女儿不待见。

地点:老王家

咪咪方:慢慢想,我喝水。是不是从“我先姑且不问你是谁”那儿岔的?

出场人物:老王咪咪方

老王:太鼠昧了。这么多年以为孔雀不开屏过去了,结果孔雀开屏了。你先不要插话,刚才被你一打岔好像一句什么重要的话没说,让我好好想想。

老王:那一年我基本颓了,人类的理想祖国的前途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世界被商人统治,闲下来就看赛跑和踢球,写书介绍自己的精明和第一次得手。北京忽一天飘白毛忽一天下黄土。我只在8,8那那,王吧,走三角形。我也逮哪儿往哪儿躺,哪儿的音箱壮烈就把头伸过去,轰脑子。我没完全把脑子轰平轰压了箱底轰没了捻儿是因为方言在那儿比着,我一看见他满地乱爬,我起来吧我别像他那样。

咪咪方:这岂不是很鼠昧?

我大他更大。他走起来像蛇,盘成一堆卧着像被麻绳捆着的屎。他都快舔自己脚丫子了。

老王:像人之将死撞上了你想象多年的爱人,敢情真有这个人。

有时候像深海大龟往上游,天热,我们也不开空调,关着窗户,身上都是油,他光一膀子,露着白肚皮,肚皮周围有一堆飘飘荡荡的小白手。他管这叫过精神生活。

咪咪方:理想主义者遇见了理想,让我想想那是一种什么景象,像拉爆了老虎机?像得了冠军?

从现在开始一看见他就悲痛欲绝。她给我打电话,问我们在哪儿。我说,你不要来了,他不欢迎你。

老王:我们之所以喜出望外就是看到这个世界果然不是唯一,有另外一些强大的东西出现和这个虚张声势的现实对峙。方言在小说第二页把这种自怜和感动写得很准:……接着我看到天堂,至美,至善,爱这些我过去从不相信的东西。这些都是景色。一处处绘画般的风景而不再是抽象的字眼——原来全是真的。

他说,性生活有什么意思。

咪咪方:随便逛。你们的理想就是看到这个被你们逛够的世界垮台。

他说,从今往后一切书都可以扔了,哥们儿这儿全有——他拍拍胸脯。

老王:四十,行吗?这个世界还用怎么逛啊?

他说,什么人言可畏?我叫他们可笑,可怜,从今后这儿听不到了——他指指耳朵。

咪咪方:几岁就逛够这个世界了?

他说,哥们儿见过真理了。哥们儿现在记不住,将来不会老记不住,等哥们儿记住一些,嘿嘿,他笑,哥们儿一根舌头压死他们。

老王:不管你的话里藏着多少讥笑,我都当没听出来——自诩为理想主义的结果往往就是授人以柄。我现在能不承认我是理想主义么?我就是个事儿逼,没什么想什么,多什么嫌什么——方言也是事儿逼。我们正巧到了逛够这个世界的年龄。

看一本书,上帝降灵到某人身上,“好比在灵魂上打下烙印”。他大哭,我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

咪咪方:我可以这样理解么,你们俩以为你们是小市民,其实是理想主义,这个现实突然四面开门,你们两个流落世俗的理想主义溃兵终于看见大部队哪还会怕净剩高兴了——可不可以问一下,来的是哪部分的?

他拉起我手说,哥们儿都是相信另一个世界存在的吧。哥们儿郜是到过另一个世界的吧。

老王:犯得上犯不上说成小市民精神我没研究。这么说吧,几千年来,进步的都是小市民。英雄都一个操性,惟恐自己不牛逼。到了紧要关头,还要靠小市民这一点自羞稳住阵脚。

我说,这还真不是瞎说。

咪咪方:可以把您刚说的称为小市民精神么——小市民也可以有精神么除了自羞以外?

他说,不好意思,哥们儿现在和耶稣释迦站一排了。哥们儿先从基础做起,先练跳大神。哥们儿已经掌握一些要领了。哥们儿跟你比较熟,先拿你练——哥们儿你信我现在已经是千里眼顺风耳了么。

老王:不许放刁!没不让你讲话。只是让你讲话时别把自己摘出去,批评别人时也把自己放进去。自己没做到的就别急赤白脸耍世人不义我匡扶的范儿。所有的光荣——你们牛逼。所有的丑恶——我也有份。

你说呢。

咪咪方:我也放弃,我向你认同,也是小市民,什么话也不配讲,只配每天在自羞中惶恐度日。我有那么多处房子,都想留给孩子。我冒充穷人的朋友恬不知耻,我没脸活了我一头撞死得了。

他说,那金色碍着你什么了,那不就是尸体裹金吗。让他们丫造,让他们丫惯着自个儿,照死了惯,不就是镀上层色儿吗。非要跟那和尚较什么劲。是真气不忿么——他们太腐化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是一个男低音。那是你们家的么。

老王:为穷人讲话就要像我说的穿成叫花子!噢,吃饱了坐在家里不落忍呀?——可以,也是德行,没人管你,但就一条,少哕嗦!轮不到你来演天高。演天高是有绝对刻度的,很多人就做到了,把最后一口饭让给穷人,我没见过听说过。我是自愧不如,只要我没有放弃自己的舒适和欲望,我就觉得自己至少不那么勇猛,至少应该知羞,知道自己仍在枷锁中比很多果敢的人差很远,谈论良知时就不敢那么理直气壮——你就敢?你们就敢?也不怕闪了舌头。两种丑陋,一种知丑,一种不知丑,人性丑陋真是一龇牙就露出来。我放弃,我放弃对你的质问,你就这么下去吧。

我说,有的。

咪咪方:为穷人讲话也不一定要像你说的穿成……

他说,还不相信这是客观存在?还不承认这一切早就存在?你看窗外的瓦楞铁,怎么落了一层雪。

老王:行,我先姑且不问你是谁,你是哪庙的穷人朋友社会良心——你是他妈脚穿草鞋了还是身披麻袋片了凭什么你就在这儿口吐莲花?

我说,这都是发生过的,你这叫人说顶多是算命,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呀?

咪咪方:我满意了。

他说,你就是一影儿,后面全是列车。他含着胸跋涉。你从前是一战士,浑身是血,大漠戈壁一路走来,白云苍狗,一转眼都是黄土,都是奔马,都是马腿和滴着红的刀尖。一姑娘在跑,胸前一抖一抖的。家里有一湖,湖心有一棵柳,你下的楼梯是黄杨木的,你坐的阁子是小人书的,坐在里面透着天的,你填词,用毛笔写得一个一个小苍蝇,拼却一生羞,与君尽日欢,小脚粽子。

老王:别别,咱们还是把这话说完——你满意了吗?

他扭扭捏捏踮着脚尖在我跟前莺声燕语。

咪咪方: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

从现在开始上来了,一看我们俩就哭了,你们俩干吗呢。

老王:那你是什么意思?咱们能别听人家刚呻吟一下就给下普天下穷人这副重药么?我是小市民还不成么?从挂羊头卖狗肉阿杂的理想主义蜕化成只卖狗肉什么头也不挂纯而又纯的小市民——你满意了吗?

方言指着她说,这是一工兵,在社会上挖地道的,刨了不少东西。还有还有,金银玛瑙。

咪咪方:我不是这意思。

从现在开始说,你能别这样么。

老王:我靠,你丫这话超级正确。你噎住我了。我没话可说了。我要是在自己的好日子里空虚没把有限的财产投入到无限的帮助穷人上去——我是不是该死呀?

我说,你走吧,你不懂。

咪咪方:你可以去帮助穷人。

她说,我不走,你们都成什么样子了你们为什么呀。

老王:我要说一直期待着这一天听上去似乎有点吹牛。但我们确实是这样一种心态,不会永远这样下去,将来一定某一天这个世界会露出表情。你不要忘了我们理想主义者内心永远不认同这个世界,永远伸着脖子在向世界的尽头眺望,理想主义确实被专制主义重创,衣衫褴褛地爬起来确实不成个样子。我也以为自己成了功利主义者。专制太丑恶。好日子这东西,没见过是一个吊胃口的事,过上了还是膛太浅。纸醉金迷我只能过一年,方言说他只能过半年,半年一年之后房子成了砖头,车子成了铁皮笼子,果儿成了肉夹子,射精之后无边空虚。

我说,没事。

咪咪方:你和方言一下就接受了,认为世界本该这个样子?

她说,还没事呢。

老王:不怕。这样想的人一般也看不见什么,墙壁刚一开花他就跑出去了,找灯光明亮人多的地方坐着去,冷水浇头,吃冰激凌,要不就去厕所吐,找个果儿逮一炮儿全给解了。

方言突然满嘴山东话,说起一件杀人案,银生很漫长,银生很遭罪,月亮很狼夯,月亮很煎饼,俺家很敞亮,俺家很窝囊,俺把个彪子砸巴砸巴,埋猪圈了。边说边插自己的话,怎么成外地人了。

咪咪方:你们不怕?一般人也许认为这是活见鬼。

我把从现在开始搂过来,坐在我腿上,她是凉的,胳膊带着外面的夜气。从现在开始拿过我的电话按了一气,抬身下楼了。

“有人一脚高一脚走水晶楼梯”是偷我的,那天后半夜在8,我看见两只脚在我头上走,看不见楼梯和连着的腿,就对方言和小孩进行形容。方言对我说,他的脑袋现在就像枣核那么小两头尖。

方言突然掉泪,怎么什么人都留不住。怎么没一天是顺心的。把心掏出来都搁地上踩坏了。他一哭就出来了,问,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说,你——还行。他说,我怎么看见我不是好人。他说,我看不清你,还是只能看清自己。

老王:都是目睹——挂一漏万。也未必是第一夜了。第一夜哪里有这样清醒。这个世界突然四面开门,人全懵了,只听到自己过去的世界观轰然倒塌的巨响。另外的世界像洪水一样涌进来,人只有流泪,战栗,浑身酥软,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也记不住。说到洗脑,没有比那一刻用这个词更贴的。后来几百次开门,外出,住在里面,才对另外的世界有一点点认识,回来的时候携带着一些印象。

他说,我杀过人,我老看见自己杀人,拿着棒子在看不清对面的黑暗中挥舞;刚从屋里出来,蹲在月光下喘气,棒子上沾着脑浆和黑头发。看见自己被捆着,跪在地上,脖子一冷,就往前边一堆人脚里连滚带爬,回头看,几百人扛着刀往回走。我的睫毛长了草,一株一株挡住目光,像绿网兜,像绿玻璃珠子穿的帘子,一串一串打脸。

还是那一夜——都是印象。

有那么一座楼,远看像庙,进去是山,顶着门口,平地走越走越高,越走越孤,看见下面是没有水的河床,河底雪白,像是碱水流过去又晒干了。到脚下只有一柞宽,下一脚抬着没地儿落,就知道是走到峰尖儿了。这一脚踩下去腿一下伸长了,特别像踩高跷。心顶在头上,差着那么半米往下落,温度都在上半身。倒过来,心含在嘴里了,温度都在脚上,十个脚趾头又胖又暖,两条小腿像两瓶酒。脸都冻疼了,脖领子结了一圈冰。每看一眼又低了一眼,鞋掉下来,掉得比我落得快,裤子留在云间,灌了风,两条腿儿乱扭。裤衩也没了,也在天上飘。这样下去我落地时就是一丝不挂。

有人一脚高一脚走水晶楼梯。双手握住脑瓜嗡成一枚枣核儿。

海底像七八个画面一起摇晃,夹在玻璃板里带着景色栽跟头。走路弯着头,有思想压力。海底开满花,白色和藕荷色的,每一朵看着纸一样捧起来都沉得直不起胳膊,松开手就怒放着坠进黑暗。不知不觉满嘴甜了,鼻涕也甜了,走着走着全身遭到冰镇,蹲下才暖和一点。只能暖和到脖子,脸还是凛冽的,结着晶的。这时一条鱼游过来,一哆面前就裂了一道纹,再哆,画面缺一块。鱼吃眼皮像针灸。吃牙床像剔牙。剩下一个骷髅披着头发,看着小鱼鳞光闪闪游进脑子,一边一条,在里边喝豆腐脑。蛋子就是鱼的面筋塞肉,瘦脸鱼一口吞进去,立刻鼓出俩腮帮子。这个不能碰,这个要碰就太刺激了……

放了音乐屋顶就高了,黑暗就华丽起来,四外开了落地窗仿佛一座露天花园再远还有锡山铁山还有陶瓷海还有塑料晴空儿时月亮梦中亭台,一盆盆旋宽,琉净,釉亮,一辈子一辈子历历在,像看小人书。

方言一佝偻,两眼发直,喊,我射了。

我在里面呆了两年从没看清墙的颜色,因为小二楼一些沙发是酒色一楼全部桌布是肉皮色暗处总有一些粉脸在晃动。

我喊:音量小点。

咪咪方:没有音乐的8像一座山洞,没窗户带高挑,点了蜡更显得顶儿黑。地板磨秃了漆平地走一脚上坡一脚下坡不留神都能趔趄一下。从二楼下来楼梯踩上去吱吱叫木扶手极为光滑从上到下摸下来像摸一条浑圆的胳膊。舞池周围的椅子都被坐得半身不遂近乎散架非得屁股大才能稳住,还有沙发上桌布上鸟的眼睛黑人嘴唇都是烟头烫的。我不是说这地方年头长,也不是说室内简陋,我只是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一切都很新,一切都被可劲儿糟蹋过。

咪咪方:这种事也有这种现象?

老王:打住打住,我今儿没兴趣跟你争论。有一种天生的艰深不可分割的艰深你懂吗?都掰开切碎给说懂了,是真懂吗?今儿不说这个。我就是替方言不值,命尚且可以听之任之,怎么就不能坚持不胜寒哪怕没一个人看得懂。

老王:这种事绝无仅有。我要不是亲眼看见也以为我是胡编的。他奔出去了,搭错神经了。高潮我也高潮,但不是这么个高潮法。过精神生活,人人都有高潮,一般是出汗,页码突然翻乱,讯号蜂拥迭起,眉间乱泼油漆。精神射的时候。面积大。一东北人说,是全身放箭,捋捋的,从头到脚百万垛口——至少是,一起射,还带着伴奏。

咪咪方:道理的艰深和表达得艰深是一回事吗?

咪咪方:声控喷泉?

方言这还是妥协了呢,一开始写得更过。全是残句生堆硬砌突兀奇怪得不得了。就按他脑子全面动员甩出来的第一句写。我说你还得给人留门儿,这么干就成独自了。他说我就不,我只给高级读者看。我说有两种高级,一种是又简单又高级,一种是又复杂又高级。一般多数人认为又简单又高级的是真高级。当然这也是专业人士向不专业人士献媚用来打击个性作品作者的成分居多。有些问题本身就复杂你就不可能给聊简单了,譬如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看来方言最后还是迟疑了,看来人要坚持自己还是挺难的,尤其在还没离开人群的时候。

老王:用放礼花加礼炮更准——自己给自己放礼花,别人以为你傻了,其实你眼前绚烂得无以复加。射过精神的,很多最后都性冷了,没劲。

老王:所以说改是没完没了的,必须给自己一个了断,就这样了,看也不看了。长句子这事我们是聊过,同一画面重叠的印象很难按顺序拉成一行都点上逗号。一有先后就没那种同时一眼看尽的意思了。这是文字比视图不如的地方,只好密集成一串前脚踩后脚尽量给人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有的时候考虑留缝儿,有的时候也不吐不快。

咪咪方:你也?

我发觉你们都爱用长句子写印象。念别人东西是爱往上加自己的零碎,一照顾通顺嘴上就修改了。

老王:我也——我也不知道。几年之后一次偶饭同桌坐着一个戴眼镜面透红晕的年轻人,他是学科学的,弃了本专,剃了头,强身,习武,持全斋,遍访各大丛林,相信采气。他没有跟我说,跟别人说,要练一些神通,现身说法才会济世。他有社会抱负,有梦想。看见他我就想起方言。他们脸上都有令人心惊的纯洁貌似平和的神态。回到家里我对着墙念叨:你要是平和你就不要涉神通。你要是平和你就不要钻庙。又是一个正道执。我执好消,人执难消。几大教门枉度了多少灵秀之辈。

三年前,8还在新东路城市宾馆路口西北角,把口过来有一大片农贸市场我在那儿买过西红柿烙饼配过钥匙,后来砌了一长溜青灰墙掩人耳目假装老北京风貌。我天天从那儿经过也不知其中卧进去一段刷粉了的墙和粉墙上那扇黑门就是8,只频频留意南边贴着瓷砖龇着大白牙的公共便所和北边把角豁着几只大窗户的陕西面馆。白天8的门从来不开,入夜附近饭馆开始上人8那扇门仍然孤零零紧闭,门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旁边多出一个烟摊儿。听过两三回人说,8那段粉墙早上能看见鬼魂,穿得干干净净的男子或玉面女郎迎面走过来,直接走进墙里或者墙上迈出一条腿,走出人来。也有人说,对没去过8的人来说,那扇黑门根本不存在。8有个街坊大爷,有时周六早上撞进来,合着音乐跳他自己那套老年健身操极其自我特别松弛爱谁谁,舞姿影响了一批人。

一个唱歌的女孩子也懂得,前人音尘绝,后人晕后人。什么叫都是真的,真的也是望山跑死马画三五妙手在天陲,写写小说罢了。一个唱歌的女孩子也懂得,他们几个都是人,独行人,在宇宙星光下如你我一样。何况二手,三手,百手之后的木歹憨掬鹅懔得色荒腔拌清挣拔装逼举凡高门大殿松柏铜炉一路滴拉腥腥点点,无外嚼牙张致作怪。干完事儿就走了。说得巧而已。他要是通了他来这里做什么。唬你个钻牛角尖的。

咪咪方:第二章上来是介绍8……

他要你站起来你偏跪下去,还说这是瑜珈姿势直通囟顶——你要是趴着你永远不见天颜。我对着墙说。

老王:写小说,写小说是治忧郁症的绝佳办法。自己分析,写完一段放下一段。在小说里怎么忧郁都没关系,越忧郁越开心——我怎么又提“开心”这词了,我最恨这个词,这个词当年差点把我牙咬碎——所有封面人物都祝人开心,说这是人生目的。

方言不在多年,我在舞厅看见一个练花样游泳的女孩伸开两条粉腿在地下鹅颈宛转。一个唱歌的女孩子在跳自己的一生,穿着白色的水晶一样的短裤。我跟着她看,冻在一个大冰块里望天梯。唱歌的女孩走过来对我说,尾随不是开悟的办法。我得了这句话,却不知对谁说。

咪咪方:你可别,我这忧郁症还不知找什么治呢。

方言给我发短信:你不自信,永远不自信,因为你五千年来是奴才。上了天也要寻一个奴才位置。

老王:我没不耐烦,我只是又有点回到那天了,我这忧郁症已经很多年没犯了,你快把我勾起来了。

方言给我发短信:你不敢说自己好,永远不敢把自己想得好,因为你把标准交到别人手里。每回你都是吓死的。

咪咪方:明白了,你别不耐烦呀,还不许人家比你笨了。

他给我发短信:你想当女的,因为你是精神妓女,没人奸你就没思想。

老王:也不是1999,也不是2000,是他写这小说2001年的“三年前”。2002年1月他就去世了,如果不是1999年,他哪里还有三年前?

他给我发短信:二十岁时你是小井里的井底之蛙,三十岁时你是大井里的井底之蛙。四十岁时发大水,你游上来,但是你是白内障。

咪咪方:第二章开头这个“三年前”是指1999年的三年前还是2000年的三年前?方小说里写这一夜,和你说的日期1999年有出入,他写的年是2000年。

我实在受不了他的奚落,给他回了个短信: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老王:因为确实很像电影,而非梦。非常连贯非常清晰非常巨大。比平常所见还清晰还巨大还真切。你怎么否定它?只能比喻为一部电影似乎还是个安慰。电影再逼真也知道是拍的,否则真无以自拔。

他发来更汹涌的短信:你从来就是个吃软饭的,只不过你软饭硬吃,所以你瞧不起那些软的人。你只是不老实。你吸干了你爸的血,你妈的血,你老婆的血,你朋友的血,你女儿的血,你才有今天。你吸足了中国的血,想吸美国的血——没吸动;吸上帝的血——没吸动;所以你现在有点贫血。

咪咪方:为什么你——我看方言在小说里也很爱拿电影做形容?

我回短信:是白玉雕么。

老王:上了街,熟悉的城市消失了,完全另一种景象,气味,只在电影里看到过,自己很真实,环境很不真实,别提多崩溃了。

他回短信:是白发黄,白发狂,白发忙,白发吱呀,无限细量在咱开,张旺的脸,从那里到这里要翻译,要单纯,你要整整齐一条鱼,你要开锅珠兰的思想来了跟你的处境镁光系。

咪咪方:第一章结尾你们出了“香”,去8,路上继续处于幻觉中,只见森林远山地光,不见北京。

我回短信:喜刷刷喜刷刷。

老王:老咪子——我能叫你老咪子么?咱们别说了什么都跟白说似的,你自己看,自己判断,看小说归根结底要把小说当小说看,不是要你在这儿破案呢,幼稚的错误咱们只许犯一回。

他回短信:你是看着那傻逼高而副吗。

咪咪方:各占多大比例——通篇?

我回:是。

老王:也只能说部分确有,我不必再跟你讲小说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之间的关系了吧?

他:那三棵树杈,铁皮瓦,歪风扯旗子。

咪咪方:确有其人?

我:傻逼楼,横逼趴,三叉几。

老王:就是小孩。

他:你那儿枝桠发芽了吗。

咪咪方:猫是谁?

我:长豆豆。

老王:我还用背么?你对照原文就知道了,我不是背,只是混合着他讲我那一头,尤其是第一章中间那段神游过程——上半夜,他和我有本质的不同,我下了地狱,他上了天堂,这使得我们今后对这件事的态度也有本质的不同,我肝儿颤,他狂热。

他:他冲你笑了。

咪咪方:我惊讶是你能背诵。

我:眉开眨笑。

——为什么这么惊讶地看着我?这是方言在他小说《死后的日子》里的描写。前几天我的电脑感染病毒,找了个小孩重新装,他在我的硬盘里发现了几个残缺的文件,帮我拷了下来,其中一个无名文件打开一看居然是几章《死后的日子》。我完全忘了为什么我的硬盘里有方言的小说,也许是他传给我看的,也许我们一直在切磋这类感受怎么写。不知道,不管他。我打印了下来,你拿去看吧。一共A4纸五号字十五页,一万多字,完整的只有五章,第六章只有一句话还有一段心理哪儿都不挨哪儿,估计是前面没容下舍不得扔准备放在后边用的。

他:无限伸展在米黄。

一闭眼就是彩色世界——我刚有这一念头一行字幕就打在小孩蛋黄色的头发上。

我:星星点灯。

一行字映出我手背,正是此刻我脑海胡乱的四五字:手枪武地图。

他:我这里绿色正在生成。

这时我睁开眼,眼前的城市是一幅潦草的素描,那些未完成的笔划还竖在路旁,楼只是一些黑色的门框,马路只是一笔纷乱的线条。小孩端着方向盘一起一伏像骑着一匹马过丘陵。每经过一盏路灯她的睫毛都要披一下光。小孩往后一靠,两只伸得笔直的水晶骨头也写满绿豆丝字,她胸前写满字,还一行行一组组写在她撑不满牛仔裤的竹竿大腿和又扁又尖梨核形的臀部上。

我:我这里黄色正在生成。

这时我闭上眼,看到北京的大街两侧长着暗红色的热带雨林,像织在网子上影影绰绰,又像蒙着红绸子的望远镜用放小那头盯着看。我看到森林中有白色的瀑布间隔出现,无声明亮地倾泻,树木后面是一座座晦明不定的峡谷,山那边像是在地震,远处的地平线上不时有蓝色的光闪动,传来闷雷般的大地开裂之声。整个景象无比幽深,一山连着一山,一脉又比一脉远,偶有山峦塌陷颓然削去一环。

他:一闭眼就在河里。

女墙把车开下了马路牙子,小孩跟她并排倒到马路中央,在马路中央掉了个头去追女墙右拐的车。

我:一闭眼就是夕阳短街。

“香”一楼门口有卖鲜花的男孩女孩,小孩搀着我和老王出来,鲜花女孩一看老王就乱跑。没戴墨镜的老王像一具僵尸,膝盖不能打弯,拖在后面走,眼露凶光,脸上每一棱肌肉都是立的。

他:坏妞的脸。

小孩说:好。

我:看咱们小时候吧。

女墙说:那你开他的车带他们俩走。

他:全是咪咪方咪的果子脸。哭了。

小孩回答:会。

我:蹬踏蹬踏蹬踏。我给他打电话,这不是挺好吗,咱们楼上楼下联网成功了。你最好坐一带轱辘的摇椅,窗帘全拉开,一边看一边还能动。

女墙把自己的墨镜戴在我脸上,扭脸问果儿:你会开车么小孩?

他说,你又给我带回来了,刚要融进去。

我望着女墙,以为自己永远不能动了,像被梦魇住,只能把那滴泪流下来。

我说,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这时房间里的人纷纷拿起手机和包往外走。女墙过来看看我眼睛说,外边有人打架,有人报了110,一会儿警察要来,大家转移到8去——你们俩能走么?

他说,我动不了。

果儿为难地说,我和人一起来的。

我到他家,窗子全黑了,他还坐在窗边。我说你喝点枇杷膏我给你带来了。

他一把抓住果儿瘦骨嶙峋的手腕,凶恶急切地说,带我回去你带我回去。

他说,我的薄荷鼻通吸出塑料味儿了。

老王旁边坐着一个短头发生果儿,一边摇手晃脸一边瞅他一眼,瞅我一眼。老王目送远方,眼睛瞪得像两只茄灯,茫然地问,我怎么了?果儿的俏脸蛇拧出去又鸟转回来说:你大了。

我说,我下去再给你拿。

老王:——眼角挂着一滴泪,还是在“香”俱乐部,但已不是我进来时的那间房。房间大了好像在四面墙上开了一间又一间,铅皮色的,密封的,好像一个太空舰船舱。音乐震耳欲聋人人若无其事地喝酒聊天,聚集在一起像一群连体婴儿互相簇拥着扭来扭去。我完全不认识这些人,或者说还记得他们是北京的朋友,但此刻,他们都露出另一副陌生的嘴脸,这才是真的他们。

他说,我还要人造眼泪。

咪咪方:外,外,眼角挂着一滴泪……可以了,请继续。

我说,我新买了一款鲜牛眼的,要不要试试。

老王:爱录录吧,请。这些故事就是讲给你听的。

他说试试就试试。

咪咪方:对不起请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录音,我带了录音机来。

他说,坐在岸上,看到的净是沙子和风波,早晚一天,憋足了,潜一次。

老王:然后听到一丝余音,袅袅地游过来,爬进你眼睛,游向两耳双朵,然后耳朵开了音量,是一首舞曲,你熟悉的舞曲,名字叫《见过不靠谱的》。你猛地一睁眼睛,才发现自己一直睁着眼,还是在“香”俱乐部包房里,眼角挂着一滴泪。

我说,缺一个摄像头,固定在头上的,防水的,捞上来可以反复回放的。

咪咪方:然后呢?

大鸟扑扇着翅膀沿着湖岸掠过来,好像有风在后面推着她。低头一看,她脚下穿着溜冰鞋。

老王:然后你听到节奏,心跳砸地那样的节奏,接引空荡荡的你去一个放射光芒的地方。你哪里也不敢去,你怕那是一个威严的场面,怕那是一台红磨,怕那是一架榨汁机,怕那是一口高压锅,是一个镪水池。你还是身不由己上了传送带,立刻感到高温大风和强大的离心作用,瞬间压过疼痛把你每一寸扬到天上去,天上依旧是洁净的,透明的,你飞溅出去的部分皮不见渣儿血不见滴就汽化了。没呈现出一点划过的痕迹。你还在,你不再是自己,你的名字叫恐惧,是恐惧全部和恐惧本人。你再也不会有其他情感和其他存在。这时你才发现这是真相,你的本来。你的核心。你发觉这个传送带很熟悉,过去无数次被这样运送经过这里,你的真正生活就在这条恐怖的传送带上,反复循环。前面看到尽头,是一个白色的看上去既冰冷又密封的核反应炉。如果你不认识核反应炉,对工业时代的情景更熟悉,那就是一个冒着熊熊烈火的敞着口的炼钢炉。如果你是农业时代的人,那就是个滚烫的打铁砧子,仿佛有铁匠的胳膊和大锤在空中举起,你送上去,像被送上手术床,骤然一缩——砸金钉!

头牌挂在空中,树叶掉光了,发现一根树枝挑着她。

咪咪方:然后呢?

小孩低着头摘袖子,她的毛衣上都是毛球球。

为什么恶人死的时候面容都很恐惧?这时他已经不是那个气壮如牛的坏人了,只是一张卑微的人皮,参观自己的一生回顾展,在自己犯下的罪行前瑟瑟发抖。

从现在开始开着一辆吉普车,挥舞着一只手哇啦哇啦说话,手指问夹着一支烟卷,烟在空中划出一个个抖擞迷乱的白字。我怒喊一声:你别唠叨了。

凡是使人崩溃的都是你对不起人的那点事。别人对不起你,你还可以抗拒,怒奔。还可以选择忘记,崩溃一下很快重新收拾起来。人之为人,各人都是一种成分构成,分歧都在表面。在一口气。一心与一心都是相携的,惺惺惜惺惺,你粉碎了别人,自己也就顿然粉碎了。之后得意的只是一具扮演你的皮囊。所以方言说千万不要相信自己,自己是自己的神明。千万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内心都给皮囊一笔笔记着账,最后的审判是自己审自己。你不畏天,不怕鬼神。有那么一天,至迟是临死的一刹那,这一切全被翻出来,陈列在一条长廊上,一天一个房间,房间里是发生时的原现场,原光线,原人,你要从这条长廊走过,少看一眼都不行。

她不说话了。我扳过她半边脸问她,你从此不跟我说话了是吗。她点点头。我问她,你原谅我吗。她点点头,朝我摆摆手。我说,是拜拜吗。她点点头。

老王:地狱都是一个人的地狱,各下各的,没伴儿。美好可以与人分享,报应怎么会落到无关者头上?这版权也不是我的,方言说,报应了才知道有报应,你怎么使人崩溃的人怎么使你崩溃,绝对公平。

方言说,你福报很好。

咪咪方:有一起下地狱的么?

我说,我不信福报。

老王:就像两个人一个心思共同做一个梦。我和好多人进过同一个幻觉,甚至不是很熟没有共同过去的人。只是坐在他身边,啪,一个握手扣上了,一起去大海,一起去天堂。下来手心都是汗,彼此惊愕惊喜地看着对方。有词形容这种现象呢,神交。可惜我净跟男的神交了,跟俩女的两次,全是骗我的,我这一厢白激动了。

方言说,那你也福报很好。旺朋友,旺女朋友。你从来没活到老,这次你活到很老,但是在寂寞中。你最后是孤家寡人。三十年后有人会来找你,我看不清来人的脸,看鞋子,是女人。你过去三百年是闺房门前草,被绣花鞋高跟鞋来来去去踩在脚下,这一世女人都来怜悯你。

咪咪方:幻觉也可以同步么?

我去敲方言的门,他不开,在们后说,咱们没关系了,以后你遇见我,千万别跟我打招呼。

老王:我就是会。我也认识那个女的。当年的那一天也在场。我跟他同步了。

18

咪咪方:你怎么会?这是他的幻觉。

2034年5月15日星期日晴

老王:几乎痛不欲生。我为什么知道你们家这么多事,是方言演给我看的,他崩溃的时候,被那些情景缠住,我坐在一边看,可怕的戏剧。你见过活人的灵魂来缠人么?说“想起”真不太准确,应该说重演。你本来在俱乐部包房里喝酒还是干什么的。百无聊赖,突然音乐好听了,灯光增亮了,整个气氛提了一档,接着门开了,你从前对不起的那个人走了进来,还是你见她第一面时的年龄,还穿着你见她最后一面时的衣服,表情是落寞的,眼睛并不看你,像是走错了屋子,失神地站在门口。周围都是你现在的朋友,脸上带着今夜的快乐,只有她格格不人地站在一边,丑化着自己。这时你还基本镇定,抽一口手上的烟,是真的,烟头被你嘬红。喝一口杯中酒,嗓子感到温暖。你问旁边坐着的我,门口站着一个女的,你看见了么?我说,看见了。

地点:老王家

咪咪方:太痛苦了,发现这一天。

出场人物:老王咪咪方

老王:是这意思,所有人挨位八弟都是崩溃的。只是挨位八弟不知道,以为自己很正常。养崩溃就像养瘤子,哪个瘤子都不是发现时刚长的,是疼了,才发现它已经很大了。

老王:刘索说,这世上有一种人,其实是吸血鬼,不是用牙咬,是收你的精气神。一群人中有一个这种人,别人都会感到苍老,乏力,特别累,他却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健谈,红光满面。一个屋子住着一个这种人,花都养不活,屋外的草地一圈黄,树半扇枯,猫瘦,狗蔫,蟑螂死于道,蚊子不进屋,他长寿,别人都折寿。我就是这么一人。

咪咪方:你的意思是说所有崩溃也都不是第一次崩溃,以前早崩溃过多少次,只有这次才想起来?

咪咪方:你别这么想。

老王:差不多。你可以试试我们这种崩溃,保证难过得起来。终于追寻到早年间第一次崩溃那个万箭钻心,疼得全部内脏化成水还在疼,一下子这么多年都不在了,又站在当初,变成那个被粉碎的小孩。

老王:事实如此。谁跟我近谁倒霉。我爸我哥把寿借给我了。方言也把寿借给我了。好多朋友认识我后,麻烦不断,疾病不断,血案不断。都该是我的,都被别人挡了。我知道,心里明镜似的。

咪咪方:就是觉得一切都没意义了,过去信的现在都不信了,彩色世界变黑白世界。身体还在,但感觉不到它在,像一个空蛋壳。连难过都懒得难过。

咪咪方:不是这么回事。

老王:我们的崩溃就是想起以前的历次崩溃。这版权不是我的,是老玉的。一次夜大崩溃他给予总结。你怎么崩溃?

老王:你遇见我,家里不是也死人了。

咪咪方:你说的崩溃和我说的崩溃是同一崩溃吗?你们都是怎么崩溃的?

咪咪方:我坚决不同意你这种说法。

老王:夜大是去拍戏一部接一部不休息好的。老啸是得了一扁桃体癌恐惧一转移好的。飞搞对象缓了一闸,还郁闷也没那么严重了。这崩溃也跟痛风一样,去不了根儿,只能注意。也跟唱歌似的,你会了,碰到合适地点合适人,就拿这个直接找过瘾。崩溃习惯了也挺舒服,会着迷那个状态,觉得高兴浅薄,傻逼才高兴呢。

老王:这就是福报,把别人的福寿报在自己身上。福寿守恒,你这里得,别人那里就要失。我活着,这个世界其他地方就要有人死。我是那借命的人,吃息的人。我这里每一小时都是别人几条命堆出来的。我真该死,可是每次想死,就有一个朋友死在我前面,我一动念就有一个垫背的,就成了对别人的诅咒。逼得我不敢起念。这是一种什么安排。

咪咪方:崩溃的人呢,也都好了?

你觉得恐惧,就莫名紧张,等坏消息。生活还好,生活处处有回忆,一切真的很顺利之下还是恐惧。还可以溜,溜到地球其他地方。这样溜了一辈子,老来回到家里,坏消息理着个平头夹着手机包坐在家里等我。说别人,所过之处一片废墟。你看看我身后。

老王:崩溃是会传染的,她说的还真没错。当年王吧就是方言先崩溃,接着五个股东全传染了,三个抑郁的,两个焦虑的。再后来在王吧的常客里传染,一片狂躁。再后来出了门蔓延到兄弟店蒋9和街另一头的8,人人消沉,本来挺高兴出来玩一坐下端杯啤酒就开始忧郁。没头苍蝇撞进来消费的客人也完全坐不住,呆一会也想哭都不知道为什么。王吧关了以后,这一带的情况才逐渐好转。

朋友的血,亲人的血染红的生命,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咪咪方:先在家歇一段时间再说,好好想想。不能再这么傻干了,每天上班的路上都在想今天可能是最后一天,此刻这一眼可能是最后一眼,到班上净想哭了,我们同事说我这是崩溃的表现,叫我去看心理医生。大使也建议我休假。我说我也别休假了,我走人。知道梅瑞莎怎么说么,净接触崩溃的人聊崩溃的事,当然崩溃了。

我认识从现在开始的时候,她还是小孩,在锦什坊街小学上一年级。我坐在锦什坊街理发馆里低着脑袋推头;她背着书包从窗外走过。我一般总是在午休的时候去推头,她总是在那个时候上学下学。刮风的天气她翘着的辫子被吹得七扭八歪。下雨的天气她扛着一把黄塑料伞。冬天捂得苍白,夏天她就晒黑了。有时也在街上吃零食,专心舔冰棍儿,或往嘴里塞东西鼓鼓囊囊也不知在嚼什么。有时低头踢着一个哗啦啦响的铁盒子一跳一窜地过去,肩袖上钉着一个小队长的牌子。大部分时间她是绷着脸蛋急急赶路的。也见过一次泪汪汪有点伤心的。一次她一边走一边站下来朝街对过喊,特别焦虑和束手无策。这次我就带着一脸头发渣子笑了,头还抬了一下,被理发师摁了下来。我看不到她喊的人,街对过只见一件件大人皱巴巴的衣摆,一只只来回甩着的手,孩子们前簇后拥的帽子头巾,推过的一车白菜或是一车煤球。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中国还很困难,北京街上走的人都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刮风都像刚从灰堆里钻出来。她穿得也很普通,是耐洗的暗红或棕色的灯心绒,胸前绣了个橘色的小鸭子,肤色一阵暗一阵亮,阴天就亮一点,晴天就暗一点。我小时候也有一件墨绿灯心绒,绣着小鸭子,我在心里也管她叫小鸭子。

老王:这么说看不到你当联合国秘书长那一天了?辞了职以后打算干什么?

一天刮大风我在街上天晕地暗走,后边有人叫我,一同头下半身撞了个人,低头看是小鸭子,戴着头巾,像个小家妇,比我想象得还矮,瞪我一眼。我一迈腿从她头上跨过去。

出场人物:老王咪咪方

一次我进理发店,一进门就觉得有人瞪我。理发员都背着我站着,找了一圈,发现是她,加了个小板凳坐在理发椅上铰头,支着根棍儿似地挺着脖子,脸在镜子里,看着斜处,但我知道刚才那一眼是她瞪的。我坐在她背后,一抬头就瞧见她的小脸,我也瞪她,瞪得小孩东张西望,铰完头冲了水,一头湿着灰溜溜走了。

地点:老王家

那时我和锦什坊街上一个姑娘谈恋爱,其实就是乱搞。白天姑娘妈出去卖菜,姑娘就打我们单位窗下晃一圈,我就从班上溜出去,拐个胡同,到姑娘屋逮一下。姑娘白,瘦,大劲。姑娘家旧床榫眼都松了。我们在屋里就像翻箱倒柜,床也跟着哼曲里拐弯的长调一阵阵发出劈了的声音。一天我从姑娘身上昂起头,瞧见小孩站在院里太阳地里,支楞着耳朵,我这边身下一响,她那边就拧一下头,满脸三个字:怎么了。响一下,问一句。我咳嗽一声,她兔子一般撒腿不见了。

2034年4月7日周五阴转晴转多云

咪咪方:疯很光荣么?

8

我:你是打算歧视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