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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我还住在朝阳公园门外朋友家里,一天早上,楼上一个朋友给我送来一封信,是咪咪方从三藩市写来的。因为不知道我的地址,经过几个朋友之手耽搁了几个月才转到我这里,信皮儿已经有点皱了。她在信里写她就要高中毕业了,考上了东部一个我拼不出名字的公立大学的英文系,夏天就要从家里搬出去,租房子或者住学校宿舍。她有了一个男朋友,当地人,诚实、文字能力强、理智但是沮丧——她在信中问我“是不是和我爸有点像”。她说,她的理想就是尽快念完这四年大学,然后回北京找一个小学教英语,然后每天混,写剧本或者小说。她信中的原话是“过一个北京女孩该过的日子”。咪咪方十三岁跟妈妈移民美国,一直不习惯加州和英语,想北京。她念十年级那年放暑假自己回过一趟北京,我请她吃东西,孩子说想回中国读大学。我跟孩子说,你已经考不上中国的大学了,你的中文就停在十三岁,之后接受的认识都是英文的,翻回中文理解力就钝了一步,怎么能和本地那些一心通过考试解放自己一直都在本地语言环境中的孩子竞争。想回来也要在外边念完大学,假装留学归来。我还对孩子说,北京作为一个新的消费中心,过去那种生活方式正在逐渐消失,你不要太理想主义。
咪咪方在信中问我,她爸爸理想主义吗,还是一个经常感到沮丧的人?是不是一直都在压抑着一种情绪?她和父亲住的那几年还太幼稚,不是很理解他,问我能不能告诉她一些关于她父亲的事,“他到底有没有信基督一天主教”。咪咪方在信中留了她的电子邮箱地址,我给她回了邮件,说信收到了,祝贺她考上大学,告诉她我的邮箱地址和手机号码,以便联系;告诉她我的看法是她父亲没有真信基督一天主教,他最后那几天的精神状态毋宁说是迷惘。
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得在那封邮件里还说了什么,只记得写邮件时的心情:难过,有一点激动,觉得孩子还太小,很多话不能说,尤其不能隔着天空说。想等到她再大一点,多接触一些类型不同的人,结两次婚,自己经过一些哀乐,那时候还想问,再当面跟她聊。咪咪方信中夹有一张她自己的照片,人在阳光中笑,紧张、单薄、有所保留,和方言十几岁时一模一样,只是个女孩。
邮件发出后没有回音,也许是孩子忙,新生活,总是有顾不上,按旧中国的标准,进入大学也算走上社会了,也许是我把她邮箱字母大小写拼错了她没收到,我总是不能正确拼写英文,不知道。我以为很快就能见到她,也没太在意这件事。第一个十年,夏天学生放假,高速公路堵车,飞机一架架横着从天上过,我会想一下咪咪方,手机上进来不熟悉的号码001什么的,会闪一念是她?人有太多理由不互相联系,久之,这份惦念也淡了,只是在机场接人、欢场熬夜,身边走过年轻讲英语的圆脸果儿喜欢多看一眼——都忘了为什么了。
慢慢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过去了。一代代果儿苍了,下了枝头。我也从中年步入老年。一生交的朋友都散了,各回各家,建立养老公社共度晚年的计划成了泡影。住在城里的费用太高,我收集了一下自己的存款,照目前的方式活,活不到八十就要沿街乞讨,而照紫微斗数的预测,我的寿命是八十四。朋友也都穷了,老住人家也不合适。于是收拾下自己的一点衣物,告别了最后一个房东,自个儿搬到五环外早年也是朋友给置下的一所小房子里,不出门,也不再上网和记日子,我的时代已经落幕,该尽的心都尽了,剩下要做的是把阳寿度完,不闹事,不出妖蛾子,安静本分地等着自己的命盘跑光最后一秒。这个世界已经与我无关,我每天眯在床上,补这辈子缺的觉,醒了就看窗外天空,看蔚蓝,时刻准备着这个大家伙嗖一下跑掉——翻脸。
酷热三年后又是豪雨三年,春天也不见晴日,门前的玉兰没抱成朵儿就成湿纸了。这年暮春有人给我打了个电话——报了半天名儿没想起来——说,上世纪我们一起玩得很好的一个孤老头在家里花盆拉了一泡屎再也没站起来,几天后成了酱豆腐被警察送去火化。“北京市老联”、“孤联”联合出钱买了棵柿子树,把他栽在密云水库山上的“万人林”。遗产律师来处理遗物,网上到处发消息找他的后人,一个和他住同楼,年前还帮他买过小苏打丁烷气简和一瓶医用酒精的孤老太太,也是我们旧果儿,才得知。孤老太太建议大家到密云春游一趟,顺便给树浇浇水。没一个人响应,都说腿脚不方便,有事儿。求了一圈儿,比较多的态度是就近找个地方让活着的人聚聚。上世纪也忘了谁说过,人死了,开个欢送会,让剩下的人有个理由乐乐。孤老太太上世纪就特别爱操办把生人变熟,把熟人弄腻这种活动,过两天电话打回来,说地方找好了,上世纪我们常去的酒吧还剩一个“蒋9”在营业,还在原来的地方,是蒋号的孙子在经营,已经跟蒋孙说好了,包他一夜。
天上往下掉槐树穗子那天夜里,我进了蒋9,看见一群苍鹭和信天翁朝我狞笑。我做了充分现实很残酷的心理准备,但现实比我的准备还残酷,我问他们:咱们熟吗?他们说,瞧你丫那操性。我伸出我的手,那是一只爪子。
一帮妖怪坐下,都先要杯子,清水,泡上自己的假牙,再要一只干净杯子,打听都有什么喝的——所有人都在讲话,讲出来的话哪儿都不挨着哪儿——有人忽然轻浮了,也不知为什么;一男一女明明和这里所有人都睡过,现在装耳背一个名字都想不起来。
摘下假牙,我立刻看不见自己嘴了——这屋里所有脸,鼻子以下都是塌的。忽然一堆爪子举起杯,一片牙床声,也没听清为什么,人人都把酒倒自己下巴和领口里,洗了把脖子,而且立刻就有人腮帮子一耷拉——醉了。蒋孙站在门口不进来,和街上的人说话,说不认识我们,我都听见了。
咪咪方一直在楼下倒水递手纸,擦人,擦桌子。引导并腋托女士迈厕所门槛,坐下,起来,冲水,再给送回来。有老奶奶对着厕所镜子哭,还给捶背。到下半夜,有的人坐着睡着了,假装疯魔的嗓子劈掉,全屋人进入发呆阶段,她绕开一地腿走过来,向正在玩手机的我进行自我介绍,问在座哪一位是我哥哥。
我早就猜出她大概是谁的女儿,也是中年发福的妇人,问了一下年龄,正是当年她父亲去世时的年龄。我说我就是我,我哥哥已经去世了。
她自我介绍说她是联合国的,负责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这次来中国就是考察中国申报的一项遗产:小说。同时她也是研究人类学的,想找个时间跟我聊聊。
我说你是什么?——她说完她是联合国的我就空白了,后面的话没听见。
她又说了一遍她是什么。
我说噢噢很好。
她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和方便。
我说现在吃什么都不香,就是睡眠还可以,托您的福,一天还能睡十二个小时以上,就是十二个小时要起来十二次上厕所。
她说给我打过电话可是永远没人接。
我说我这个那么不怕冷的人,现在六月还要生暖气,见到点阳光就像蛾子一样凑过去。
她说有我的地址可以开车去我那里。
我说千万不要买我们那儿的房子,别听销售说得好听,一条新航线经过我们头顶,附近婴儿妈妈都不出奶了。
聊了半天,她说您是不是不记得我是谁了。
我说您不是联合国的么。她说是是,又从头自我介绍。我又空白了。回过神来,听到她说她大学不慎交了个书呆子男朋友就继续念下去了。书呆子得了一奖学金去欧洲,她也弄了一笔奖学金跟着,书呆子弄了一奖学金去南非洲,她没弄上奖学金就生闯了去跟着,到书呆子向全世界申请准备去南极洲,她才发现书呆子不呆,是个旅游狂,这一绷子奔出去已是小十年了,地方没少去,十年环球旅行。
到了南极,企鹅出来迎接他们,书呆子流泪了。说到地方了,从此搬去和企鹅住,不再和人说话。她找书呆子他妈调出书呆子小时候看病的档案,全明白了,书呆子是小儿自闭来的。
念书有念好自闭的。我说,听说过。
一般我隔几年回一次北京,她说,中国很重要么。但是每次落首都机场也觉得是到了一外国,人家跟我说中文,我还跟人家说英语,心里特别堵得慌想多呆几天往往没呆住又走了。
您终于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人了。我说。
也许吧,反正长大就意味着我总要变成一人,变成谁都是我。
我又空白了。她还那儿说:……入了籍,嫁了人,第一任丈夫……爷爷去过中国,生了一女,后来离婚,对方外遇。又和一个也说不上是哪国奔出来的华裔有过一次婚,她外遇。目前独身。后来混进教科文组织北京代表处打一份工——还是您建议的呢进联合国工资免税——当年据说。一方面搞一点自己感兴趣的研究一方面——想北京了。转进北京一年了,还是一说话就搭错表情——您不觉得我北京话地道点了么,但渐渐找回点北京的感觉了。
我说没关系,在国外呆久的人都有点二。
她问,想起我是谁了?
我说,北京的,联合国。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问我下周有没有时间,能不能到我住的地方去看我。
我白天都不起床。
那晚上。——不是看您,是想跟您聊聊,我正写的一本书有些问题想请教您,您愿意帮助我吗?
什么书啊我问她,现在还有出版——纸媒么?
课题。她说。长篇博客。电媒——随您怎么说我只是沿用一种比较古老的说法方便您理解。
我说小说,听说过,我年轻时见过,到我刚上点岁数,中年,就已经是遗产了——怎么才申报啊?
要证明没有失传还有老艺人——当代的,很难……你懂我意思么?
当代,是眼摸前儿么?
她说国际上划分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往下,之前到1949年是现代,1949年之前到“五四”是近代,再往前是古代。当然她说这样划分也是从俗。还有一种更俗更不科学的是按地域和心态划分,有佯狂时期,党同伐异时期,全体变成孙子时期,假装不是孙子时期和全被当成笑话全被消费期。至此,文学强迫自己冒充一股社会势力的现象被终结了。您是假装不是孙子期到全被当成笑话期的一个过渡人物,按哪种划分都在我写作的范围内,所以有些事想采访一下,请王老先生不要再推辞了。
我说,没听懂,你认错人了,您把我当谁了。
她说您是我大爷,我可是您一晚辈。
不对啊。我说。没写过字,怎么就成人物了。哎哎,我喊一老太太转脸儿:你不信我,你问问她——这屋都是我多少年的老弟弟老妹妹,我的事儿全知道——老妹妹,她说我弄过小说。
老妹妹目光炯炯:你不加一“老”字会死啊?
对咪咪方:女士你可能真搞错了,没听说过他弄小说净听说他弄小买卖了,他倒腾,在朝阳一带,一辈子,娱乐业,听说过么?开夜店,隔几年倒闭一次,隔几年又冒出来;没听说他挣过钱,净瞧他坐饭店大堂商量事儿——真的,您是干吗的?
老妹妹脸盘子转得跟电扇似的:我十六岁就认识你,才发现一直不知道你是干吗的,前三十年还有人说你是点子呢。
我说我就记得我是个小贩,辛辛苦苦,什么好卖卖什么——一开始社会上都叫我朝阳小王,后来叫我北京老王,后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我也老了,碰见谁都比我小,再出来卖也挺没劲的。
老妹妹:还卖过人口。
必须的那是是必须的。我抓住老妹妹手腕子:你给我,那是我的假牙。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我的呢。
咪咪方:您真不记得了?
我要真是一写字的我又何必这么操劳?我怎么不愿意省点心随便写点东西找个有势力的养起来。
咪咪方说如果您真是北京老王,那就曾经是一卖字人,您还卖过不少字书,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中期那一阵,是“没良心文学”代表作家。
字儿——视觉艺术?我说,我受累问一句,我代表作是什么呀?
《捏着半拉依然不紧》。咪咪方说。我上小学时,这书满大街摆着和另一个没良心派作家写的《人巨脏无比》并排——方言,这名儿您听着耳熟么?
书呢?你说得这么热闹拿一本出来我瞧瞧。
手上没带,搁家了,真的。
挨位八弟你们看过《捏着半拉依然不紧》吗?我回头问。
大家没听见。
我说,我要干过这样的事我不会忘的。
一老哥哥对咪咪方说,你别逗他了,他还以为自己被枪毙过现在是鬼,混在人堆里呢本来。
咪咪方一拍桌子:下次,下次我一定把那本书拿来,上面有照片,你看了就知道了。——把你的手机给我,我把我名字和电话输进去,下回打电话别不接。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从她的车里下来,车停在我家门口,黑天下着雨,中间的事儿,局什么时候散的,怎么上的车,怎么开回来的,全不在屏幕上了。一眨眼又剩我一个人哆哆嗦嗦捅家门钥匙。
我问她在北京住什么地方。她说她在北京有太多房子了,妈的,爸的,奶奶的,大大的,每个长辈都给她留下一处房产。她说她现在住她妈原来的家最靠东边一公寓里。我说,是工体北门那栋么。她说是。我说,那房子有功啊,你们刚去美国多少年都是靠那房子的租金,我还以为那大红楼早炸了。我在梦里和咪咪方聊天,我知道这是梦,还在梦里想这要是真的多好啊。
手机在震动,已经震动半天了,我一直听成在机场坐飞机滑行,飞机翅膀在颤,翅膀是瓦做的。醒来满屋暴雨声,手机已经掉在地上,还在地上转圈儿。
我下地蹲尿盆,雨声太大也听不见盆响还是没几滴。往床上爬时捞起手机塞枕头下,刚要睡,听见一女的在我枕头下说,我快到了。我说你别来了。她说不是都约好了么。我说飞机没起飞,下雨,路成湖了。她说她已经拐弯了——已经进院了——已经到门口了。
门铃哨一声响,电直接通过我脑子——四十年了,我不能没精神准备听铃儿,猛一听一定被电击一下,脑内容短暂、万分之一秒地被一扫而光。
这时我真醒了,雨声小了,此外一片寂静。我有一个顽固的念头:要去开门。人老了,就会纵容自己,想干吗干吗,想开门就去开门。
我拉开门,咪咪方背着个大包和一大个子女孩站在门外,端着盆花儿。
还真有人儿!我这一跳吓得不轻。
怎么了?咪咪方望着我。
没事儿。我捂着胸口摇头。
一直是我,刚才就是我打的电话。她说。
不是下周吗咱们说好的?
已经是下周了老爷子。
这雨没停——我中间一天没醒?
您问谁呢?停了,晴了几天,昨儿又开始下了。
咪咪方把我搀进屋,叫那女孩换鞋。对我说:不好意思惊着你了,不是外人,我女儿。
骗人。
骗你干吗?你让她自己说——梅瑞莎。
梅瑞莎:我是她女儿,她生的我。我会讲中文。
咪咪方带她女儿梅瑞莎一起来的。那孩子一米八几,职业女排骨骼,黑眼睛,瀑布般的褐色头发,葡萄干脸型,一副特别知道自己是谁的聪明样子。能说中文,是老外找不着准星那种,说多了也能带得你的中文缺葱少盐。跟方言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跟咪咪方站在一起不说是一家人也没人朝那儿想。
以下是我去世前从头年春到隔年夏六个季节里和咪咪方,有时梅瑞莎也在场,每次谈话的记录。因为是事后做的追记,脑子经常乱码,不免遗漏。咪咪方那一方也有记录。我们谈过几次后,发生了一些事情,她辞了工,比较密往我这儿跑,她用录音机录了后面的部分,那是她的资料,与我无关,我手上这份文档整理时没有参照她的录音。到隔年热天儿,我已经失明,最后换的一个肾也衰竭了,不能吃东西,靠输液,说话如同漱口,和咪咪方的最后几次谈话,是在顺义区社会福利局退伍军人临终关怀医院病房里,她全部录了音。那里涉及到她父亲方言的一些为社会善良风俗所不容甚或可能被认为是违法的隐私,如果她乐意发表,全由她本人决定。
因为这部分也有内容关联到我,本人在这里声明:永远放弃自己的名誉权,禁止任何冒充本人后代的人就咪咪方日后可能发表的文字中涉及到本人的事实和措词提起任何理由的诉讼。因为这和本人的一贯自我要求相悖,本人从不认为本人除了自身之外还有一个叫名誉的东西,本人死后,也无隐私。
声明二:这个文件不是我们谈话的全部和准确记录。本人也无意准确,追记的时候有很多发挥,本来就是本人发挥起来讲的话,本人有权再度发挥并且基于普遍的人性特权进行部分自我美化。
声明三:本人不对这里写下的字负责。追着要我负也不负。
我坐下,恢复道貌岸然的样子:花儿放门外。坐坐,都别客气跟到自个儿家一样既然来了。喝什么?有凉水。要不要开窗户,放放味儿?
咪咪方:您不用忙,我们喝什么自己倒。甭开窗户再冻着您。这是屋里养的花儿。
我:放门外!回头它死了,我又该动感情。
咪咪方:你干吗非把它往死了养呢?
由着我么,它就是一定会死的东西。我盯着女孩看:上学呢还是工作?
咪咪方说:上学,学电影,没出息,学了好几年了也不知哪年毕业。
现在还有人学电影呐,早多少年北京电影学院已然改亚洲游戏大学。
咪咪方说:不是制作,是研究,放在人类学里,当作人类的一种行为分析。她那个学校您一定没听说过,挺背的一个美国乡下,二十多字母一名字,大冷门大偏门都开在那儿。
想想上世纪拍电影的人还都叫自己娱乐之王,啊——呸!当年我就和人赌过,电影再过不了第二个百年,三十年之内就得让游戏顶了,再看电影得去博物馆。让我说着了吧,中国电影你看过吗?
梅瑞莎被我盯得有点发毛:看过一些。
喜欢吗?
不喜欢。
看不懂吧。
真有人那样吗?以为别人都需要他,以为自己能讨好所有人,那么自信。
我说:你说的一定是喜剧。
梅瑞莎说:你们当年就看着那种东西笑。
我说:你可以写一篇论文,叫《人类是怎么通过自我丑化来自我取乐的》。
梅瑞莎说:写了,我的题目叫《从几部华语电影看——自尊不是人类的本能》。当然我主要讨论的是武侠电影中那种奇怪的人。
我说:中国人过去就是通过那种电影宣泄自己的犯罪倾向。
梅瑞莎说:这我倒不知道。教授拒绝看。当地的FBI政治正确科还找我谈话,说我歧视特定人群,虚构了一种人类行为,一旦发表会引发族群抗议。我和他们吵起来了。
我问:美国是《动物口头平等地球宣言》的签字国么?
咪咪方说:是。但“不得嘲笑家畜”和“释放家畜”是保留条款。
我说:方,这几天我觉睡得并不香,一做梦就梦见我跟你过去认识,而且特别可笑的是在梦里我不是我,是一个写字为生的人,那是我的一个被压抑的愿望吗?
咪咪方说:那不是梦,您就是一个作家,不用再活一次,你已经实现你的愿望,咱们也确实认识。三克疙瘩,你想起来了。
我说:你这样很不好,拿一个老人开玩笑,他这么真诚地对你。
咪咪方说:我像爱开玩笑的人吗?从大背包里拿出一黄书:你看看这书皮上作者名字印的是谁。
我说:把我的望远镜拿来。
我戴上镜子,看这本已成酱油色的黄书,果然印着我的名字:北京老王。
我说:据我所知,有一女的,也叫王什么,人家是作家,老出书,老在机场卖,书名我还记得,因为一听就记住了,叫《就想吃饭》。
咪咪方:看里面的照片。
是我吗?我笑。把书拿给梅瑞莎看:你主持一下公道。
梅瑞莎合上书:是你,——年轻的你。
咪咪方说:当过作家是一丢人的事么?
我嗓子眼儿咸了,以为舌头破了,连忙把书还给咪咪方:快收好,别弄坏了。
咪咪方:还是不想承认?
我说:想承认,但是脑子里丁点印象都没有。
我的眼眶,也感到发干,脸皮都绷起来了,用双手搓,问咪咪方:刚才我是哭了么?
咪咪方说:如果成心呢,那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不成心呢,我觉得还有希望帮您回忆起来。
你帮我回忆吧,我愿意当作家。你千万别以为我装,我真是——我为什么不愿意呢?我这一辈子跑街站店挣点钱不容易,当真干过作家,也没算,都在下九流。说着我嘴又咸了,话梅味儿。
咪咪方说:能哭出来,就是想起什么了,往事嘛,总是含着辛酸。
我说:我哭,不是想起什么,是这么露脸的事你怎么才告诉我。
我抢书:我再看看照片。
梅瑞莎抽出一纸巾:您擦擦自己。
我写过书!我写过书!我举着黄书,十分激动的样子,——我还干过什么?
这正是我想和你聊聊的。咪咪方说。
我举着一包饼干,外面一轮大太阳,红脸贴在玻璃上,梅瑞莎不见了,屋里只有我和咪咪方两个人。
今儿是几呀?我小声问咪咪方。
周六。她说。
不对呀。应该还有一人。
你是问梅瑞莎,她这礼拜没来。
我为什么举着饼干?
我一进来您就举着呢,还让我吃——您嘴里都是饼干。
怪不得牙齿有泥,原来是饼干。我的空白期越来越长了,好在空白的时候还能照常进食。我站起来满屋乱看。
您找什么呢?咪咪方疑惑地眼珠跟着我转。
我记得我记得,我突然害臊了,我记得见过一本书。
那不就在你眼前嘛,上星期来你就找这本书,我就怕你忘了,专门给你搁枕头边,睁眼就能看见。都两个星期了,还到处找。
果然有书,不是做梦。我端起黄书,不好意思地瞅着书名:我写的?
问八百遍了,咪咪方给我扑落胸前的饼干渣儿:你写的。
我写得好吗?
还可以。就爱问这句。一说还可以就笑。您一笑就像六五的。
大家呢?
大家特别喜欢您。
稿费呢?
给了,特别多,您都花了。
都花了?我陷入沉思。
咪咪方:可以接着谈吗?
谈吧。我振作了一下。
咪咪方:刚才我们谈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有愤怒的一代,简称“愤青”。这个年龄层包括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吗,还是到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走进社会。愤怒的一代已经结束了?你认为1992年是愤怒的一代的兽散期?
1992年?——1992年我在干什么呢?1992年我女儿四岁,我还住在我爸妈家——不对,我已经搬西坝河去了,她妈妈单位分了套房子,第一次装修,才花一万块钱,我朋友来说,跟旅游景点似的。
上星期聊得挺好,这星期又什么都忘了,您理解“愤青”这个词吗?
理解,愤青就是不上班成天在街上玩还挺不高兴的人,不愤青都是上班的日子过得挺让人羡慕的,——愤青不好。
咪咪方望着我:您不赞成愤青?
我摇头:都挺不容易的,我喜欢人都在一起,开开心心的。
咪咪方双手按我肩膀:坐下吧,别老站着了,您觉得您这一辈子开心吗?
挺好的,挺顺的,没得罪过人儿,跟谁关系都不错,还好多人没我活得长呢。
咪咪方开始吃我的饼干:我也觉得您挺福儿的,我要说您年轻的时候一直被看作是在演愤青,而且您的朋友都是愤青您会吃惊吗?
我想小便但知道没尿那是错觉:那时候生活很难,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经常兜里连坐公共汽车的钱都没有,也没地儿挣去,报纸上很高兴,说那是个开始,岁数大的人也很高兴,因为他们前边过得更糟糕,可是活在那个时代的小孩——我,——也不是小孩了,都当兵回来了,也是个小伙子了,可还是娇气,就觉得遭到遗弃。
被谁遗弃呢?咪咪方问。
我弯腰坐着这样特别舒服,我说:咳,不过是做不成奴才的不踏实。
你是指被一种国家理想遗弃?
听不懂,就是郁闷。好比我现在已经八十了,一睁眼——现在,你告诉我,人能活二百岁,你还要出去想办法,——你叫我想什么办法,我本来是照着八十活的。
明白,愤怒就是这么来的。
你们没打算把愤青当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么?
现在当然知道国家很虚幻,是各种利益的一个集合,自私是它的本性。当时把它看得神一样,有无穷的资源和慷慨,信它,它就能照顾你——我也不知道全世界哪儿还出过这样的事儿,你跟着你的神走,半道上神一弯腰回头对你说:白白了您哪。
叫你选择,你还是选有神的日子?咪咪方说。
现在不了。当时傻呀,被人晕了,你说愤怒我就一直在想,跟谁愤怒?这会儿想起来了,跟自己愤怒,我怎么这么傻呀,让人给我晕了——怒自己。你懂我意思吗?不带这样的。
咪咪方:后来呢,——接着往下说别停。
今儿是几啊?
咪咪方:还是今天,你怎么了,又要找书?
我觉得有点不对,好像我在说别人的话,在替别人广播。
咪咪方:说得挺好的,是你,很是你。我一定要记着,下次带录音机来,——你觉得你现在在哪儿?
我们是在聊从前是吗?
咪咪方:聊上个世纪。你年轻当作家的时候。
我现在感觉很不舒服,好像我在说瞎话,我说的话和看到的画面搭不上。
咪咪方:你能看到过去?
我一说话过去就出来,一不说画面就变成一股股火柴头灭了的黑烟儿。又出来了,东单,无轨电车,都是发青的;五棵松,阳光很强,我在街上走。又没了,都分散变烟儿了。
咪咪方:您喝口水,闭会儿眼。
没事,我经常看过去,闭眼看得更清楚,一闭眼就是彩色世界——这话谁说的?怎么说呢,当年的事儿不能事后聊,事后聊都是经过概括的。我不怎么敢跟人聊,就是怕聊出来的不是自己,是想象的自己,演的自己,好在有画面把着我。
咪咪方:你的小说好像一直有这样的主题,发生过的事就不可能再现,再努力想真实,也是经过描绘。结论很悲观,我们都生活在自己制造的假象中,不断歪曲着自己。
原来我早就知道。
画面里你是什么样儿?
画里——此刻,我正跟人说话,笑着。都是轻松的,脸色很平静。所以我要推翻刚才说的话,没人愤怒,我和画中的人都是在玩的。正在生活真好。六十年前真好。这一天我记得,我去朋友家打牌,出门没赶上车,就是这辆车,338路,马上就进站了。
我瞪大眼,被深深陶醉了,因为我看到自己跑着挂上了那辆车,如果我上了那辆车,车上就有那个无名姑娘,每次遇到她,她都会贴近我。那是八十年代头三年我最大的事儿,我就是为这个天天坐这趟车。
汽车化烟儿了。我闭上眼,用手用力压自己的眼睛,汽车又隐约出现个涂着黄油漆的尾部,老是尾部,我没赶上这班车。
咪咪方:车开走了?
开走了。
咪咪方:你有正在写作的画面吗?
没有。从来没有。有很多夜晚,夏天的,纱窗外面有树的味道,灯光是台灯照下来的,有桌子,反光,但没有我,一只搁在桌子上的手也没有。如果你坚持我干过作家,大概那些画面就跟写作有关,我不确定,因为我也可能就那么无所事事呆着,或者等人。
咪咪方:怎么做到的?我也想再看看自己的过去。
我:到一定年龄自然就做到了。要足够老。
我说:我脑子里都是电影,特累,所以很抱歉。我记不住事可能和脑子里都是电影有关系,一会儿放这本一会儿放那本,都在库里,但都没按顺序接着。
咪咪方:没有画面你就没法相信自己是个——按你的说法,干过作家。
相信啊,书摆着,证据,证人——你坐在我对面。可你跟我聊作家的事儿,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万一我是个特臭的作家呢。——从你来过,我想起过去做的梦,梦里有一个奇怪的我,经常在那儿自己和自己狂聊,有一部分就像你说的话,特别讨厌,可能就是我当过的那个作家现在想啊。我当过的人挺多,都留着画面,怎么就作家没画面这事有点怪。
咪咪方:我要说码字你有画面吗?
我说:没。
咪咪方:有没有可能把内容生成画面?
什么意思?
咪咪方:作家,就一个姿势坐那儿嘛,很概念,最好有人物,有对话,带关系,咱们叫故事。你检查过你的电影吗,有没有其实不是你的纪录片,而是你小说改编的?记不住码字过程,记住字编成的事也行。
我说:我懂你说的意思了,可以试试。一试,立马崩溃。又试,又崩溃。
怎么了?她问我。
一这么想就连续崩溃我说,——你意思我看到的自己过去有一部分也不真实。
有可能啊。她说。想象能生成画面这都是常识。眼睛看到的只是自己想看的。开普顿大学已经做过试验,两台摄像机监视猴子视网膜,拿一根香蕉一把手枪同时给猴子看,大屏幕上投出来的只是香蕉。她说,不要太相信拍照,画面也不等于全部。
我说:那我们应该相信什么?
她说:这是典型你们那一代人要问的问题。什么都不可信就不能活吗?在虚无中就不能活吗?我养过一只苍蝇,一冬天往玻璃上撞,春天我打开窗户,它经过窗口就掉下来经过窗口就掉下来,我说,你丫装什么呀?它说:不习惯。
我看咪咪方:你丫胡编的吧。
咪咪方:胡编的。第二年苍蝇回来问我,你们家沙发呢?我说卖了。它就不高兴。我说你坐吗?它说看着少样东西。我说你丫一千多个画面少看一个就这样?没两天,扑地而死。我问苍蝇的灵魂,吃脏东西了吧?苍蝇灵魂回答,不为这个。我说那为什么?它不说。另一只苍蝇飞来告诉我:它是愤青。
我一指她:我认识你,你姓方,你爸也姓方。
咪咪方:您出画面了——您记性太好了。
我:你妈漂亮,你像你爸。小时候你是个胖子,脸都托不住脸蛋,抱起来得三个人,一边一个捧脸蛋的,外号水滴。怎么样,你爸你妈还好吗?你爸还在七机部吗?
咪咪方:您这一句明白一句糊涂的我没法正经回答你。
我:你们家不是七机部的吗?我现在看见的就是永定路口的红绿灯。还有奥迪车。
咪咪方:噢,你是看见什么说什么。我说一人名你看你能看见什么,——方言。
我:一个小孩,躺那儿哭,很小的小孩,在一个大屋子里。
咪咪方:还有呢?
我:越走越近,摇晃的,主观镜头,一只小手入画,我的手,打他的脸。
咪咪方:不许打人!
我:一排互相牵着的小孩的手,经过土地,冬天,天是苍的,树是干的。
楼,红砖楼,层层阳台,午后,一口痰飘飘荡荡拉着丝儿垂落,正掉一趴阳台小孩的后脑勺旋儿上。
他是谁?我问咪咪方。
咪咪方说,再看,你再看。
一个中年人坐在我家里哭,胖胖的,穿的衣服是我的,拿手绢捂眼,说,一生要做的事都错过了。
我在开车,一个早晨,环路拐弯,隔离带被冲开一个口子,对面趴着一辆车,反向撞在一棵树上,车头已经瘪进去,有个戴口罩的警察在查看。大白天,整条马路只有这辆车和这个戴口罩警察,越来越远。
咪咪方:还没看见他的脸吗?他已经死了。
我说,他是我朋友。
咪咪方:你还记得有这么个朋友。
我:他是我什么时候的朋友?
咪咪方:你现在打开书,他就在第一页,在你的书里。你的记忆能保持多久?我是说你现在看书,能记到明天吗?这三周书一直在您枕边难道您就一直没打开过?
我:能记住到——合上。
咪咪方:能在你们家乱翻翻么?
我:为什么?
咪咪方:真行,一张照片也没有,您把过去打扫得够干净的。
我:给我讲讲,我和你爸是怎么认识的。
咪咪方:电脑——我能看吗?
不能。
我一定要看。——这一盘子纸渣儿是什么?
老王:你给我写的信,昨天找着了,一拿都粉了,成这样了。时间过得真快,你脸上也全是褶子了。
咪咪方:可不是,前些天去美容,美容师说,我们要拿护理羊皮的方法给你打油。再见。我对她说。
老王:这句话我要到处去讲:人还是得有个女儿。北京好么?
咪咪方:不好,这个样子,世界上可以完全没有北京。
老王:我是完全没感觉了。梅瑞莎怎么看?
梅瑞莎:还好啦,我喜欢新新的,笨笨的,到处都是玻璃塔和水泥方块,树都剪成蘑菇头,商店、饭馆,吃的、聊的,人都很好。
老王:早先北京没这么大,我小时候二环以内才叫市区,你妈小时候开了三环,现在都八环了吧?还有天津这个市吗?
咪咪方:在吵。一部分人主张划入大首都地区,天津市民不干。叫梅瑞莎来是想叫她学点北京话,结果人人都跟她讲中国英语,她本来那点中文也退步了。
老王:哪里还有人讲北京话,我这个不懂讲英文的人,前几天一个上门推销社区性服务的,用英文跟我说了一大套,我猛然发现听懂了。
梅瑞莎:您还有这个需要?
老王:我批评了她。主要是没北京人了,哪儿的人都来,来就不走,还跟你结婚,再过一代人,我看就有黑北京人白北京人了。
咪咪方:已经有了。前些天我见到一个完全非洲的姑娘,说一口上海话,拿中国护照,护照上的出生地写着上海。
梅瑞莎:有什么不好吗?
老王:没什么不好,不是头一回。北京地处要道,隔几百年就大批来人,就要被狠串一次,都是从语言到衣裳到模样儿这么从头到脚换。这个胸怀应该有,谁也不是北京猿人,来到今天的都是杂拌儿。什么消失了都是该消失的,都不可惜。不聊北京好吗,聊它不好玩。我赌再下个世纪,中文改字母。
咪咪方:方言在给你的一本书写的序里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老王:这是我的荣幸,其实他有很多好朋友,他没的时候,大家都很难过,今天,难过的人也都没了。
咪咪方:他人缘不错?
老王:那样诚惶诚恐的一个人,你让他得罪一个人,他连觉都睡不着。
咪咪方: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老王:胆子非常小,你知道他上厕所经常不冲水吗,他怕老冲水影响马桶寿命。
咪咪方:这是焦虑,和胆没关系,要不就是小气。我妈说,他谁也瞧不起。
老王:胆小也不代表谁都要瞧得起也不代表不傲。他的一个爱好就是得罪不相干的人。也不叫放肆,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怀着尊重踏入社会,老来发现这个社会确实没一个人值得尊重。不包括穷人啊。
咪咪方:你们是从小就认识?
老王:从出生吧,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呢,就坐对面,已经看熟了。我们院一帮小孩,关系一直保持下来,到中年,也就我们俩。可能是因为在一行里。开始一起写小说,后来一起写剧本。要说得算一起混了一辈子,至少我送了他全程。也不一直是朋友,谁也瞧不起包括我们互相瞧不起。中间也淡过,有利益冲突无法调和,最后都过去了。
咪咪方:能这么说么,最了解他的人里,有你。
老王:还是太重了这话,谁能真了解谁呢?现在把方言本人叫起来,他大概也不敢说我了解自己。
咪咪方:总还是有一些。
老王:只能说有一些了。问你妈去,她应该是相当了解他的人。
咪咪方:她就不必了,我们一辈子没少谈他,她知道的也是我知道的。
老王:什么形象?
咪咪方:还行吧,我妈对他挺客观的,讲缺点,优点也讲,综合一个评价:自私。
老王:什么,司机?
咪咪方:自私!
老王:哦。
咪咪方:也说过你,说你们,狼狈为奸。
老王:你妈其实非常有语言天分。
咪咪方:您别紧张。
老王:我没紧张,我是真觉得你妈没从事写作可惜了。另外我也不觉得自私是坏词儿,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已经是对社会很大的贡献了。狼狈为奸——说的是为朋友放弃原则。这事儿我干过。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个完人。讲义气,是我的弱点。
咪咪方:方言也是那种人,大部分时间是跟朋友在一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大概连你们在一起的时间百分之一都不到……
老王:他大部分时间也没跟我在一起。谁大部分时间和别人呆在一起呢?都是自己和自己呆在一起。我也真是不太了解他,他是好人。
咪咪方:就怕只听到客气话,千万别!中国人一般不说死人的坏话是么?
老王:那要看活人想听什么,活人想听,也可以说。方言一直在演一个好人,我们说他,一个好人的扮演者。
咪咪方:可能是时间太长了,本来脑子里有一个父亲的形象,忽然有一天,发现这个形象是个虚影儿。听人说你是只讲实话的。
老王:别听他们瞎说,我还真不认识只讲实话的人三岁以上人里。
咪咪方:不了解父亲呢,当然也能过一辈子,要说我现在,也没太强烈了解一个人的愿望,不像小时候,忽然他没了,又是在国外,跟谁也不熟,只有一个妈妈,觉得自己有点可怜,那时特别想问他的事儿,好像多知道一点就能多抓住一点什么,于是写了那封信,你也不告诉我。也听一些人讲他,评论不一,很想听听你的看法,毕竟你跟他,按我妈的说法是“一起干坏事的”。
老王:我是真把你妈得罪狠了。也没有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你爸一辈子,做的最缺德的事,也就伤过几个女的。
咪咪方:有个讲实话的态度就可以了。你把他说成一朵花,他也是死了,对我也毫无安慰,我也不打算给他立碑。
老王:就是这个讲实话困难,有时费了很大劲儿脸都撕破了,实话倒是实话,但不是事实。这个话可以讲,害人的事儿,老方一件没干过。
咪咪方:这个评价很高了。谢谢,我代表方言。
老王:等等,是一件没有么?我怎么一讲完这个话,马上不自信了。这么说吧,有意害人的事儿,一件没有。这么说就都照顾到了。再等等,我说的只是我知道的。咪咪方:所以先不要替人打保票。老王:我上趟厕所。
咪咪方:您回来了。你和方言是同一年生人?
老王:1958年。我比他大半个月,我是狮子处女,他是正经处女。干吗呀,还记录?
咪咪方:不是记你的话,是记突然想起来的问题。真没法想象他活到今天是什么样子。
老王:一定也很可怕,全世界魔鬼的形象都出自老人。
梅瑞莎:啊!
咪咪方:你不要吓她,她真会害怕的。都说我小时候像他小时候。
老王:不像。
咪咪方:不是说现在。
老王:他爱哭,你不爱哭,他瘦,你胖,他什么条件,你什么条件?
咪咪方:我也是幼儿园长大的孩子。
老王:还是不一样,那时候,从上到下没人性。
梅瑞莎:你们是这样认识的吗——嗨,你好,你叫什么?老王:我们是这样认识的,我能起来了,走到他跟前,抬手给他一巴掌。
咪咪方:你是个暴力的卑鄙。
梅瑞莎:怎么听上去你老欺负他。
老王:他好脾气,怎么逗都不急,这种性格在小孩中最受欢迎,谁都愿意带他玩,让他当自己的兵。
梅瑞莎:外公真可怜。
老王:最可怜的小孩是没人和他玩的小孩。你外公比咱们都懂这个道理。我还被人孤立过一次呢,孤立,你懂吗?就是所有小孩都不理你了,因为你讨厌。
梅瑞莎:这对你有什么影响么?
老王:影响就是我学会向反感你的人飞媚眼儿。
咪咪方:可以这么形容你和方言小时候的关系么,他是你的兵,坏事都是你带着干的。
老王:不可以。我以为他是我的兵,有一次叫他在我面前立正——这算虐待自己的兵么?他不立,还哭了。第二天我就被孤立了。你爸从小没挨过打你信么我指痛打。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咪咪方:这说明什么呢?
老王:这说明他生下来脑子就很清醒我就不说揣着心眼了。
咪咪方:你是说他生下来就不单纯。
老王:你以为他头半年光在哭,其实是在观察现在我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贬他,这是赞美他进化得好,察言观色别人要学他带在遗传里确保不会遭灭。
梅瑞莎:我能说这是胡扯吗?
咪咪方:确有这样的人,不好意思我也是这样,他遗传给我了一眼看上去谁是老大先冲老大笑我也有这本领。很抱歉没有遗传给你。
老王:遗传很厉害的,过去只有本能才遗传,从你们父女俩开始文明也可以遗传。印度科学家不是已经在黄种人里分离出一种新基因,叫懂事儿基因。你没发现这十年没人再往高大凶猛长,越来越多你们家这种体型,头大手小腿细,看着就招人关心。
咪咪方:你想说什么?
老王:我想说他没遭什么罪,你们家的种儿很优越,很适应环境。一想起你父亲就觉得人和人还是很不一样,同样一生为自己打碎了算盘,但是人人都说他面善,长得就挺吃亏的。有一次我跟他争起来都中年了,我怒而说他,你吃过什么亏呀?你净合适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咪咪方:您多年的积怨爆发了。
老王:因为他又对着我哭,说一生想做的事都错过了。
咪咪方:他想干什么呀?
老王:是啊,我也这么问他,你还想干吗呀。他也不说,光哭,最后把我哭烦了,睡了不聊了。咪咪方:他很爱哭。老王:中间不爱哭。刚生下来爱哭,临过世那天泣不成声。
咪咪方:这是他临过世那天?
老王:我也不知道怎么算这一天,蓟门桥,四元桥,开上去一片茫然。
咪咪方:他去世的前一天你们在一起?
老王:忘了。
咪咪方:最近,梅瑞莎说我越来越怪异,我也觉得好像有一股力量要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可周围一切没什么变化。
老王:四十岁以后么?
咪咪方:好像是——你一说我就觉得是了。
老王:四十岁以后人是会受到一种内在的冲击的。……至少他认为自己年轻时是尖孙——就是俊男的意思。他到处散布这种舆论,叫做什么面如满月,目似点漆。有一阵,我们没少笑话他,一个男的,对自己的面貌沾沾自喜,非常不正常。
梅瑞莎:他是很自恋的人吗?
老王:咱们都是自恋的人,自恋和自我厌恶相交织。刚了解自己一点时自恋,很了解自己之后自我厌恶,或者用那个词:沮丧。是的,方言是个沮丧的人,他自己也不掩饰这点。我们都很沮丧,发觉自己不是自己希望成为的人,而且再也没机会活回去了。多可悲,没一样东西是抓得住的,甚至自己的长相。
咪咪方:我爸他,厌恶自己吗?
老王:越往后,越来越。
梅瑞莎:我发现您说话有个特点,特别爱说我们,说什么都是我们,是指您和外公,还是有更多的人?
老王:我也发现自己这一毛病,曾经极力想改,改不了。大概是小时候总被人当整体的一分子看待,养成了潜意识,总觉得自己是一代人,说好说坏都是大家有份儿。
咪咪方:您觉得您可以代表别人么?
老王:不可以。我错了。我不再用“我们”,我是我,他是他。没有一代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究竟能不能代表我自己,我也常常感到怀疑。
咪咪方:我爸他,一向是容易沮丧或者厌恶自己的人么?
老王:小时候?不,小时候他最多有点腼腆,看着老实,其实不老实,好像心眼挺多,也只是好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中国人,都曾经是乐观主义者,相信历史总在进步,天堂可以建立在人间。——对不起,我又说我们了。我认为,方言骨子里是个野心家,对自己的一生期许甚高,喜欢看到别人处于他的影响下,我也是,我们总结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我们互相吹捧时最爱说自己:都是上帝盖过戳儿的。请允许我在讲到人性弱点时使用“我们”,否则我就丧失原则了,好像我不是人类。
咪咪方:既然您这么矫情,只有随您了,要不让您这么说,您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也许。
老王:这不是矫情,是底线。你不知道这有多重要,如果没有这一点,我怎么保持对别人的优越感?该认账时要认账,谁敢说自己不属于人?谁这样讲谁被动。没什么了不得的后果我还告诉你。
咪咪方:小时候,我爸给我的印象也是爱吹。我还那么小,住爷爷奶奶家,在家做作业,他一回来就对我说:做什么作业,不做,我可不像那些可怜父母,指着你成什么。你当我女儿我谢你还来不及呢。你将来就是享受。你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我叫你一辈子不用为钱工作,只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一这么说,奶奶就疯了,说你怎么能对孩子灌输这些。可他一这么说,妈的脸上就充满欢乐,妈是他的崇拜者,最爱听他吹,还对我说,别看你爸吹,他认识我时说过的话还真都做到了。现在我一想起妈听爸吹牛的样子,还能看见四个字:喜上眉梢。
老王:你爸当年为了吸引你妈,冒充作家,最后成了作家。
咪咪方:爸最爱说,他要是个英语或者法语作家,早可以退休了,版税一辈子花不完。可惜他没看到盗版被列入刑罪的这一天。我还记得《刑法》修订后,中国政府在全国开展“严厉打击各种侵犯知识产权的严重犯罪”的执法行动,《四联活着周刊》封面故事一个很有意思的标题:多少作家在我们前面英勇地牺牲了。
老王:我看过这个文章,是刘河南刘先生写的,他也是你父亲的好朋友。最后问得也好,能不能不给我们机会再说中国每一点进步都建立在几代人的牺牲上。我知道你父亲一直在写一个东西,可能在世界范围卖的,希望其他国家的版权保护制度可以使他余生有靠,还可以荫庇家人。一个作家最好的遗产就是一本年年有版税的书。他是认真的,他总是用吹的姿态谈自己的愿望,否则羞于出口。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你有一个比他更自由的人生,不用为钱起床的一生。我们都不同意安逸会使人堕落的观念。我们都出自贫困,看过太多贫困产生的罪恶。
咪咪方:那是一本什么书呢?
老王:不知道。每个作家都在写这样一本书,经过练习期,喷涌期,无聊期,阅遍滋味,到达技术成熟,思想痛苦这样一个境界,最后倾身一泻,穷尽自己,在一本书中告慰平生。咪咪方:都这样么?
老王:都是这样,没写的,也这样想过。很多人净顾着和没用的人和事纠缠,以为自己还有时问,等年龄大了,身体垮了,没写出来,死不瞑目。方言很多次劝我,不要再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看看咱们的前辈,那些老作家,哪一个不是教训?四十岁,就必须开始了。
咪咪方:他开始了?
老王:1992年到2002年,据我所知,他一直试图在写,在酝酿,构思。
咪咪方:试图?您意思他写了还是一直在准备其实没写?事实是到最后谁也没见到这本书。我妈一直坚信他写了这本书,她说她还看过一部分,在我爸的电脑里,我爸最后那次离家出走没带他的电脑。
老王:写作也是很宿命的,不是努力就一定有收获的,年轻时你可以闭眼写很多东西,很顺手,也很成功,老了真想写一个对得起自己的东西,怎么写都不满意。我也一直很困惑,都说写作是给读者看的,越到最后,越发现标准其实不在读者那里,在哪里呢,似乎在自己心里,可自己的心常变。很多作家,耗尽心血写出最后一本书,临终时付之一炬。
我相信方言是写了,也许还不止一本。我们在一起,基本不谈自己的创作,知道谈了也没用,创作到最后只能自己和自己搏斗,都不是文学青年了,这个痛苦没人帮得上忙。为什么说还不止一本?因为他在最后几年几度兴奋,几度沮丧。几次大了的时候偷偷跟我说,这回找到了,有了几千字,希望能到两万字,估计就成了。一脸幸福。接着一阵子,几周,几个月,叫他出来玩也不爱出来。过了这阵子,又天天出来玩,一玩就大,大了就一个人坐在那里沉默,一夜一夜瞪着前方不说话。只要他这样,我就知道他又瞎了,又没找对方向。人要忠实自己苦啊。要说心里话难啊。哪里也不能去,就在心里划为牢。后来他一副高兴的样子,什么也不说,我还扣听,最近顺了么?他就摆手,不能提不能提,说出来又不灵了。都迷信了。
咪咪方:很不自信了。
老王:很不自信。时而狂喜,时而绝望。焦虑,一年比一年悲观。会有一些完成稿或半成品存在他的电脑里,十年,他那个写法,一根筋不挪地方,蜗牛爬几十万字总有。就是不知是否最后大灰心,一气删了。他走那天,我检查过他的电脑,挨个文件打开看过,都是他过去发表过的东西,没新东西。他最后那个女朋友和我一起看的,想看看有没有遗嘱什么的,还请了一个懂电脑的彻底检查了一遍硬盘,看有什么删掉的还可以恢复。只找到几个小说名字,打开文件什么也没有。那台电脑后来给了你奶奶,当时她还在世。
咪咪方:这台电脑现在我这里。
老王:我还记得其中两个小说的名字,一个《黑暗中》,一个《致女儿书之一》,可惜没有正文。
咪咪方:还有一个《致女儿书之二》,一个《死后的日子》,一个《金刚经北京话版》,一个《六祖坛经北京话版》。
老王:这两个东西我有印象,他去世前一年翻译的,正文我见过,他义卖藕过很多人,说是翻着玩的,要找估计也能找到。由此可见,那几个文件名下原来可能有文字,后来删了。不知道当时他是什么心情,我是不知道我将来有没有这个勇气,把写好的东西删了烧了,真正做到只写给自己,不要一个读者。
咪咪方:原来你们作家都是这么想的?真可悲。
老王:这是一种境界如果允许我自吹的话,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我现在——哦不,从前,也只能达到不发表,生前不发表。
咪咪方: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么痛恨读者,畏惧读者?难道你们每个人不是依赖读者出名或者发财的么?
老王:我不痛恨读者,也不畏惧读者,只是痛恨你这种说法,这种把写作后果和写作本身混为一谈的说法。你凭什么认为这个世界发生的每一次思想活动部意在传播?多少惊世骇俗的思想死在千千万万沉默的大脑里。谁也别吹牛逼,以为人们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影响你,盯着您腰包里那几个小钱儿。难道不要读者就是藐视读者?所以说不能和外行讨论这些问题。最纯粹的写作是不发表,这才真实——可能真实。一想到读者,花样就上来了,不老实就上来了。花言巧语一辈子,老实一次不可以吗?
咪咪方:对不起,我只是转述一种普遍的看法。
老王:普遍的看法就正确吗?你以后不要在我跟前讲普遍的看法,就讲你自己的看法。我才不要听普遍的、流行的、人民的意『见。我是在跟你交流,只要知道你的想法。如果你的想法和大众一致,或者你干脆没有自己的想法,你也别不好意思。
咪咪方:对不起。
老王:你也不用对不起,你没对不起我的。我算什么呀?一老不死的,老而不死日之贼,我就是一老贼。你对不起你爸,你爸一辈子忠于自己,坚持和这个世界的所有堂而皇之作对,不惜自我毁灭。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跟他比,都是苟活,都是叛徒。对不起,我不能再跟你聊了,我太生气了,我一生气就不客观了,面前站着的就全是敌人了。
梅瑞莎:王爷爷,请你原谅我妈妈,她没有恶意,您都把她说哭了。
老王:我不是冲你,生你的气,我是冲我自己,生自己的气。我这一辈子,有很多机会,像你父亲那样,活得勇敢点,但我都放弃了,错过了,目的也达到了,长寿。长寿一回可以了。如果再有一生,我会对自己说,不长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咪咪方:您别这么说,我难受,是恨我父亲为什么不长寿。哪怕他不真实,懦弱,是自己的叛徒,在这个世界百无聊赖,我也愿意他活着。
老王:是呵,人活着只是为了成全自己么?这样的一生怎能不叫人说成自私。
咪咪方:您愿意出去我们请您吃饭然后再把您送回来吗?
老王:不愿意,我冰箱里有剩饭和菜,我最爱吃剩菜烩饭,而且必须是热了几遍的,小时候穷家小户的滋味,没吃够。下次吧,别生气咪咪方,别跟我一般见识,让着点我,我这么老了,在你面前有资格任性一点。
咪咪方:没事,您是没拿我当外人儿。
老王:你也不知哪股劲特别像你父亲,不是长相,让我想一想——突然站起来要走一分钟都等不了的样子,人还在这儿,心思已经出了门。好像他刚才都是跟你敷衍,让我们这些留下的人感到失落。那时我们经常一起去酒吧,每到后半夜我都专门跟他说,你丫不许先走。
咪咪方:您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走了。
老王:走你的。你们家人手脚秀气,都是奔波命,越往远走越好。这是北京吉普吗?中国车也越来越有样儿了,工人都不偷懒了?
咪咪方:你确定不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老王:确定。
咪咪方:你笑什么?
老王:想起你父亲,别人要这么问他,他就会仰起脸说,你们要是特别需要我,没我不行,我就受累去一趟。几次我都一踩油门走了,把他留在家门前,再在前边停下来,看他一溜小跑撵上来。
(以上为2034年2月前几次谈话的补记,没有准确日期。)
2
2034年2月4日立春周六阴转晴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咪咪方老王
咪咪方:我给您带来一本老照片册《渐行渐远的老北京人物和风情》,都是上个世纪最后十年和本世纪初的老照片,我前天逛三里屯“贝塔斯曼’’图书连锁店在旧书堆里发现的。上面还有您呢,‘‘北京的酒吧”第二页,人堆儿里,这正乐的是您吧?
老王:我完全不记得这是在哪儿为什么了。有作者吗?
咪咪方:没作者,只有编者。不过这张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说明,这是北京影视圈和音乐圈人士常去的酒吧——8。
老王:全错。我是认不出这是哪儿,背景太模糊,沙发像是“夙昔黄”但也不一定因为后来哪儿的沙发都那样,但肯定不是8,8也根本不是酒吧,是舞场。老8在新东路,现在的“老佛爷”百货公司。新8在三里屯,现在那家“谬谬”专卖店。也不能说是影视圈音乐人常去的店,应该说是早期电子音乐爱好者常去的地儿。北京推广电子音乐,骇瑞——8老板,功不可没。我就是在那里受到电子音乐洗礼的,从音乐盲变成——还是音乐盲,但是爱听,一听就大。这个女的叫求求,是我老师,苍龙卫视一专业攒局的,直接变成北京第一个女唱片骑师,后来周游世界打碟,最火一年澳洲排名第七。还有一女孩叫历历的,白领,也成了驻场缔结,靠两只手吃饭。还有一朋友,做生意的,房地产和金融,小时候吹过口哨,上去一打,全场都傻了,大师啊。后来生意都交给别人,自己建了中国第一间电子音乐工作室。第一个在中国开店卖胶木唱片,现在老店还在朝阳公园南门开着,去年我还路过那儿,门脸没变,听说被他儿子转手了。你听过二十年代的电子乐《黑洞的另一头》和《大爆炸之前》吗?现在练游戏房,游戏OK夜总会,火葬场,公墓,还老当环境音乐放。那是他写的。电子乐完善了他的世界观。
咪咪方:这张照片上有我爸爸——北京的餐厅这一栏。这些人都是谁?
老王:素小名、抱默、碘碘、小隆,这个打电话的是老桨。你爸当年参加过一个吃喝委员会,这是那个委员会的一些人。这是在哪个餐厅让我想想,穿苏联元帅服唱歌的这个人让我有点印象。
咪咪方:说明上是“风行一时的俄式餐厅”。
老王:也谈不上风行一时,社会主义国家总有俄式餐厅。想不起来了,过去很多俄国菜馆都有俄国人唱歌。这不是磨根么,这是他开的“三个贵”,他家的干锅薄荷羊肉太好吃了。这是老方家开在后海池子边的“越来越露山房”,他家的酱椒鱼头和擂茄子很靠谱。北京的画家都会开饭馆,开一个火一个,别人想开就没戏。这是老虎家的“小畜”,他家的霉干菜烧肉是蒸出来的,咬着像好皮鞋的鞋跟儿。这是小冀家的“为服”,有一阵我们拿那儿当食堂,想不出哪儿好吃了就去那儿。哦,“盛林浮”也在上面。这是北京最早的台湾菜,我们的另一个食堂,台湾人开的,媳妇儿是北京的,难得菜谱上一半是素菜,红烧黄瓜卤白菜什么的,还有五十八度的金门高粱,可以买醉。你妈和那儿的老板娘特熟,老带你去,我都碰见过好几回,大人喝茶聊天你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听,从小你就老和大人混,混得一张小脸怪怪的你不记得吗?
咪咪方:您这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屋里好像种着竹子,好像老有流水声,老板娘穿得挺女人的。
老王:好像是吧,我也忘了。这是“哈宿卡”,城市宾馆后边一酒吧,也是台湾人开的,牛肉面和生拌面北京第一,巨香无比,能跟他有一拼的也就是蒋9后起的臊子面,我为了控制体重,反对夜草,以后才不去他那儿了。这老板叫敬——敬什么,太会做生意了,他爸过去是台湾电影局长,客人喝一瓶“踏开拉”,他就送第二瓶,第二瓶下去全大了,保管接着开第三瓶。他家还有一种二锅头特饮,是敬先生自己发明的,用踏开拉的手指杯就咖啡糖和柠檬,一口闷。你爸最崩溃那年冬天,我和你爸,圆猫同志——你爸另一个朋友,天天在那儿把自己搞大。这不是年轻时代的老费么,站在“酒啸”门口含笑,他旁边的果儿是谁我瞧瞧——太有意思了这都是谁拍的。
——都拆了,我们那时候可吃可玩有一说儿的地方,都拆干净了。北京市这批土包子真缺大德了,哪条街火拆哪条街,生把一北京盖成一万座大怯楼。我为什么不爱出门?因为没法出门,一进城就觉得是外国,而且是一个严重不靠谱的外国。
本世纪初,北京城里拍电影就没法拍了,没一条胡同不穿帮,没有一个四合院是完璧,要讲过去的故事,景儿都要搭,街也要搭。有的时候,一梦醒来,向窗外望去,我都不知道我生在什么地方。
咪咪方: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老王:只能记在脑子里,脑子没了,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这本老照片能送给我么?
咪咪方:就是送给您的,知道您一定喜欢。
老王:年轻时觉得一切都可以抛下,现在觉得一切都舍不得。
咪咪方:有感情呢,对自己生活过的地方。
老王:有感情,我现在不怕承认这点了。好过的人,住过的地方,只在里面吃过一顿饭的房子。天天走过的街。你知道吗,宋诗说死后原知万事空,我是看着我熟悉的世界一样样被人搬走,认识的人一个个离去,活着眼前就空了。
咪咪方:您觉得有另一个世界吗?
老王:当然有,过去常去。很多人都去过,只是不说。很多世界存在在我们周围,每个世界和每个世界之间都没有鸿沟,界限只是对人而言,被观念束缚住的人,他,哪里都去不了。普遍的,人类通行的看法都讲人只能死后去另一个世界,其实那是全世界统治者联合起来撒的一个弥天大谎,他们蓄意割断历史,制造人只能呆在自己视力以内的观念,宣扬了几千年,成为常识。而在两千年前,全世界人民都不这么认为,都和另外的世界保持紧密联系和来往。
咪咪方:他们为什么撒这个谎?
老王:怕人心都不在这儿了,这个世界失去繁华。也不光是统治者在撒这个谎,到后来是全人类一齐高唱这个谎言,集体催眠集体。大合唱里唱得最甘心最起劲的,就是那种只相信大家不相信自己,相信人多即等于正确的人。这种人不但自己深信不疑,还会主动跑腿当纠察队,不许别人出轨。
咪咪方:你是在说我吗,为什么您这样坏笑?
老王:我没有坏笑,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只长脸不长脑子。我逗你呢,但这也确实是我对这一问题的个人看法。
咪咪方:您真不饶人,您就不允许别人偶尔犯一次错儿么?
老王:我错了,我不这样了,我与你为善。——你笑什么?
咪咪方:不敢说了——我。
老王:说嘛,你想到什么了?
咪咪方:您不许生气。
老王:我是那爱生气的人吗?
咪咪方: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老王:你要急死我呀。
咪咪方:来见您前,我读过关于您的大概是所有报道和文章,登在上个世纪小报上。刚才我就想起一个采访过您的记者评价您的话。
老王:上个世纪的小报,很多采访都是胡编的,假装见过人,绘声绘色,其实是摘抄别人报道,东拼西凑加上低级想象。
咪咪方:这个采访可能是真的,文笔好像是女记者,要不然心思也不会那么细密。她说您其实对人特别刻薄——还是苛刻,原话我记不清了。人要在一个什么地方不同意你了或者反驳你了,您不一定当场争论,总要装出有包容心的样子,但是,您一定要设法找个话头,哪怕隔天隔年了,借别的事别的话题把人家损一顿。这个记者在文章结尾发感慨,有的很有年资,经常劝别人心胸要开阔一些的前辈,一碰到自己,对别人的一句小小刺激的记忆力却好得惊人。所以,她告诫同行,不管名人们显得多么随和,大风大浪都谈笑过来的样子,说实话时还要谨慎,除非你打算或者根本不在乎得罪他。
老王:你是在“隔天隔年”那句乐的吧?
咪咪方:你别急,还有呢。但是,她在最后一句又拐了回来,这位名人——她指的是您,倒也可爱,只要你指出他风度欠佳,他立刻向你道歉,看来很懂得道歉不等于杀头——我是想起这句笑的。
老王:太狠了,我完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咪咪方:像您么,还是像编的?
老王:像,采访不管真假,她能编得这么好,我也认了。她写得很准,我正是这么一个人,刻薄,小怨必报,说了也不改,你离我远点吧。
咪咪方:看,报复来了吧。我还要在最后加上一句,你要逼他真认了错,小心你的采访也会告吹。
老王:我也要加上一句,不许人家反驳——反驳就是没风度,道歉就是狡猾,还不许人家告退。要不是我已变成女性崇拜者,要忠于我的信仰,我又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只许她们放肆,不许别人瓦全。
咪咪方:啊,您变了?当了我们女的部下真新鲜。
老王:追随四十年了,老部下了。
咪咪方:那真是我们女界的荣幸。我给您添水。
老王:跟你聊天真叫水。不过我很愉快,人生至乐就是和聪明女人聊天。
咪咪方:谢谢,我算聪明吗?
老王:你算聪明,再聪明一点就聪明过头了。你爸跟你这么聊过天吗?
咪咪方:只能说单方面有过。他一直跟我聊,我太小,有时听懂了嘴也跟不上。现在我经常在心里回答他当时问的话,想起一段回答一段,有了精彩句子就特别高兴。
老王:他爱问你什么?
咪咪方:你将来打算干什么,打算在哪个国家生活,要孩子么。他要我一定学文,将来都能带在身上。他说你干什么都可以,但不许成为一个无趣的人。我有趣吗——您觉得?
老王:有趣。有趣的人头脑都是开放的,听什么都不大惊小怪。
咪咪方:太好了,那我就不担心了——我经常做一个梦,在中国南方或美国中西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又见到他,他已经是个农民戴着牛仔帽一脸尘土,被他骂:你怎么变成一个无趣的人——他在另一个世界吗?您常去,见过他吗?还能交流吗?
老王:能交流,但毫无这里的意义。在另一个世界,我们都不是人,都不是生命。人的情感,生命唇齿相依的事情在那边都不存在。他是没形状的,但是有意识,每秒三十万公里,在自由飞翔。
咪咪方:像一束光。
老王:一片光,笼罩在远方,十万枝蜡烛照亮香蕉船。我们的交流,是在一种共同的感怀上,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有那个世界的广阔视野和广阔情感。非要说和人类情感相近,就是喜悦,但要平滑得多,矜持得多,好比想要一根红头绳,结果得到满河的红绸子。持续不断的喜悦,永不衰减的喜悦,雕刻在喜悦中。在喜悦中,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在那里相遇,你不是他女儿,他不是你父亲,大家尽管喜悦,不说话,不交流,中文英语都用不上。
咪咪方:他连我也不记得了?
老王:你不需要他记得,你也没形状了。如果你能到那边,不会再背负人类情感,所以你也不会难过。
咪咪方:但是我还是想跟他打个招呼。父女一场。
老王:会有一个招呼的,只是一眼。一屏风景向你迎来,你发现一组颜色充满感动几乎要写出汉字。一块石头特别湿润连周围的土地都像下了雨颜色发深。一条大河特别雀跃金色的被子一样的波浪中闪动着无数回眸——那就是他。之后你的情感容器顷刻枯竭,像是被他的目光灼干。
咪咪方:石头捡得起来吗?大河跳得下去吗?我能靠近他么?
老王:你能贴近石头看清石头上每一条裂纹,能在空中疾飞和大河保持同方向奔流,但是你没有手指触碰石头,没有脚可以踏进一条河流。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伸不出来,交流不用器官,你一下知道他,他一下知道了你,像红和黄碰上了变成橘色,你们在一起,特盖遮儿,在苍穹,像天上的光芒和光芒。
咪咪方:你把我的心都说碎了。
老王:我的心也被自己说碎了。你妈和你爸吵架的时候,我很不靠谱地给你妈写过一首诗,其实是一封信,她硬说是诗,我要不认好像也不牛逼,就认了。我劝你妈——有眼睛的时候尽量流泪,大家都有眼泪流干的那一天。
咪咪方:我想去那条河上看那块湿润的石头——现在就去你让我去。
老王:现在就去,我没办法。
咪咪方:你不是常去吗,怎么没办法?很复杂么——我不配么——还是你要收钱?
老王:不复杂,谁都配,我也不收钱。这跟我没关系,是你自己的事。好你去,坏你去吗?看那个风景是有后果的,最大的吃不消是你不再喜欢这个世界,一般称为厌世。你舍得这个世界么?万一回不来会不会后悔?你有没有一条长绳子,一个很小的活下去的理由,譬如一个孩子一个爱人一只猫,牢牢牵在这一头,当你回来,陷入忧郁——这个过程肯定有,这条绳子这个小理由能产生足够的拉力帮你走出忧郁和厌世——么?
咪咪方:不知道。
老王:不知道就从现在开始想,知道了,再决定。
咪咪方:想什么,孩子吗?她已经大了。
老王:想自己——傻帽!想自己是不是个爱自己胜过爱一切的人,是不是肯为别人放弃自己搁置雄心的人。你将看到归宿,看到天堂,在那样美丽的地方逛过,是否还有耐心回到这个世上熬剩下的几十年。去内心深处想,往肠子里想,如果你本质是个极端自私的人,只关心自己的感受,自我感受至上,很可能一去不回头,看到人家那儿好就留下来了。
我们不要再聊这种事了,你和这事还一点关系都没有,连边儿都不沾。这种事怎么能听别人说得好就想试单凭好奇心呢。怪我,一高兴跟你扯到这儿来了,这种事至少也要到中年以后再考虑。
咪咪方:我已经中年了。
老王:但你心态还是年轻人的,积极工作,热爱艺术,关心世界和平和生态环境。你还在社会里带着人间得失进行权衡,就是前门楼子。不聊了,聊不动了,中午午睡忘记穿丁字裤,痔疮掉m来,血流了一床。坐了这半天,底下又粘了。
咪咪方:您太不注意了,要不要换个姿势,减少一点腹腔压力。
老王:那就失敬了,我躺下来了。
咪咪方:你们都是生前去过那个世界?
老王:有点好奇,有点猜想,加上一点畏缩,将来一定要去而且要一直呆下去的地方,一点信息不掌握,就像第一次出国到机场没人接,不好吧?航拍一把,打个花胡哨儿旅游一圈,往那搬家时心里也有底。
咪咪方:求你回答,简短的,就一句。
老王:什么?
咪咪方:我爸是一见到那地方心里就喜欢上了么?
老王:我也喜欢,也不想回来。但是眼前突然换景,冷不丁下了几百层楼,又给一把推出来,凄惶地在北京大街上东张西望。
咪咪方:我走了,这本老照片留给您。
老王:你以为呢?
咪咪方:他去了,喜欢了,推也不走,去而复返。
老王:我不赞成猜动机。别人猜我,全是胡猜。以别人为诫,我也不猜别人。只看干什么够了。人际关系有那么复杂么?你看那些天天猜别人的脸色都特别不好。
咪咪方:再见。
老王:你想说什么说,别憋在肚子里。
咪咪方:你是不是看别人都是傻子呀?
3
2034年2月10日周五晴
地点:新派北京菜“饭局”2号店二楼包间
出场人物:咪咪方梅瑞莎梅瑞莎男友老王杜梅阵云服务小姐若干
老王:不吃饭不吃饭,还是逼着来吃饭,吃饭有什么意思,还不是把人家好好的动植物杀了剁了塞进自己肠子变成一管屎?什么新派北京菜,肯定是骗人的,北京有菜么?他有本事拿人肉丁做炸酱面。
咪咪方:您就别唠叨了,唠叨一路了,来都来了,快坐下吧。梅瑞莎,你挨着王爷爷坐。
老王:这都是哪儿啊,我怎么全认不出来了,瞧对面这一群楼,修得跟一林子鸡巴似的,就欠拿炸药包给他们都炸了。
咪咪方:梅瑞莎不许笑!服务员上茶。这是朝阳公园西门那条路啊,过去您不就在对过儿住,那两座大黑楼,被那大粉楼挡住露出一个肩膀的。
老王:不记得了,我在朝阳公园东边住,四环外加油站后边。
咪咪方:您是在四环外住过,这儿也住过,后来住北皋,再后来搬到六环外边去了。
老王:没钱了,没想到一辈子这么花钱,以为够了够了还是差点。怎么还不点菜呀?
咪咪方:今儿不用咱们自个点,人家给安排。
老王:他们安排,准又贵又难吃。
咪咪方:没问题,我试吃过了,保准好吃。就知道您难伺候,回头好么当请您吃顿饭再给您得罪了。我保证,有您没吃过的。
老王:你已经把我得罪了,我什么没吃过。
咪咪方:我赔礼我赔礼,您都吃过,天上跑的,地上飞的。
梅瑞莎:妈您说的什么呀,天上跑的地上飞的?
老王:公款吧?公款我可不领情。
咪咪方:私款,我自己吐血一个子儿一个子儿上完税剩的一一这回您踏实了?其实我本意也不为请您吃饭,您也吃不了几口还大老远的奔一趟,我是想让您活动活动,出来走走,别一天到晚闷在家里,都朽了——不是还没到死那天么。您老实坐着吧,那么大岁数还这么挑,您可别成万人嫌。
老王:出来吃饭还得受委屈。——你是中国人外国人?
梅瑞莎男友:中国人,我叫开涩儿。
老王:现在还有中国人呐?开先生,名字有点好听。
梅瑞莎:开涩儿是搞音乐的,他们有个乐队,开涩儿是打音师。
老王:就是戴着耳机趴在电脑台子上眼珠子乱转一边扭屁股一边乱拧钮儿那位?
开涩儿:是的,您这么说挺形象。
梅瑞莎:我还以为您只听摇滚呢,您这岁数我见过的包括我外婆,问她听什么准说摇滚特老土。
咪咪方:崔雄健,我知道一个。小时候在中国听过名字,歌没听过。
老王:你居然知道,那是我们年轻时的歌手,号称一代人的良心。三里屯西五街有他一个纪念馆,挨着“那么那么”里边一点,也是一酒吧,也卖酒和吃的,墙上挂着他用过的吉他,穿过的军衣,大碟,演出照片什么的,也可说是个主题酒吧。你没事可以去看看。
咪咪方:您认为可去我一定去一次。
老王:闲得没事就去,喝杯酒呗,我没什么非去不可的建议。——现在还有摇滚么北京开涩儿梅瑞莎据你们所知?
开涩儿:还有几个,乐队成员都六十岁以上,在那种专接老年团的怀旧酒吧给游客唱老歌。大日子纪念演出也常耳闻,跟爵士蓝调民谣搭台,就看观众群了,需不需要来点愤怒。
老王:我不太懂啊,瞎问,是现在社会都不愤怒了呢,还是年轻人都有趣了,不光只会欣赏愤怒?
开涩儿:这问题太大,我回答不了——社会?年轻人?我只知道我自己,如果我愤怒,似乎不必影响音乐,我会直接怒一下,我对现实不是那么太关心,您看我这发型身上这首饰,个人风格走的也是装嫩路线,愤怒也不是太像。
老王:挺好看的,我喜欢。脖子上这条金鱼是文的?
开涩儿:文的。一回头我这鱼就游开了,我给您表演一下——左回头,右回头。
老王:那你现在是电子果儿了?
梅瑞莎:什么意思?
(杜梅进门)
杜梅: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外边有事耽误了,也是一个老朋友,在我这里举办筹款午宴,非要我过去喝一杯,见几个人,说是最红的游戏配音演员,我也不玩游戏,也不知道他们是谁,都拿腔拿调的不好好说话,你别说,我们那些小服务员倒一听都知道他们是配谁的。怎么还没走菜呀,都干坐着。
咪咪方:等你呢,你不来不敢开席。王叔,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这儿的老板娘,我先不说名字,您猜,您认识。
杜梅:还记得我吗?我必须跟您握一下手,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王吧”。
老王:不记得了。王吧,那借有小四十年了。
杜梅:没四十年也有三十多年了,你当时正大着,大概也没印象了。
老王:你有那么大岁数么?
杜梅:谢谢谢谢,我真爱听。我比你小十二岁,七O年的,也属狗,瞧,我还记得你年龄。咱们是同代人,你讲话,一代孙带三代果儿走,我算七十年代的果儿,也没法看了。
老王:你们别让我猜了,我从进入二十一世纪就没碰见过生人,都是从前就认识的,屡次认识,屡次重新介绍,介绍来介绍去都是熟张儿。
杜梅:我叫杜梅,想起来了么?咱们一起玩过好几年呢,你和方言,咱们仨老去陶然亭游泳。
老王:想不起来,抱歉。我什么时候去过陶然亭游泳,我这辈子都没进过那公园一步。
杜梅:我太没面子了,你一句话就把我二十年青春抹了,看来不是你老糊涂了就是我老糊涂了。得了,你也别使劲想了,就当咱们今儿头一回见面,还好吧这么些年也没你消息了。
老王:好好,还没得绝症。
杜梅:说话真不吉利,跟过去一样,专拣人不爱听的说——停,停,你这菜上得对吗?
服务员:按菜单写的走的。
杜梅:你把单子拿来——我菜单上明明写的清酱肉,你这上的什么?——酱肉。拿走,叫厨房换去。跟厨师长说,我要那腌一年的,不要那腌七天的,赶紧去。一眼不盯着就给你出错。老王,别看你在北京住了一辈子,吃了一辈子北京饭,一定没吃过我家这几样菜,这清酱肉算一个,呆会儿还有一炉肉丸子熬白菜,还有这小肚,瞧这片切得这大这薄,跟面膜似的,举起来都透明,猪胳膊肌肉纹理都在上面。我这儿说是新派北京菜,其实是老北京的菜,共和国成立前失传的,我给恢复了。没别的新鲜的,就一个字:讲究。我的猪都是请干净农民一家一户当小孩养的。我的酱油,是正经吉林大豆,东北姑娘当年夏天用脚踩的只用漫脚背那一层。我的黄瓜,也都是绿色的,特约文艺界健康名人留着隔夜尿浇的,每一根儿都经过公证,对脑子特别有好处,不骗你,要不贵呢。——叫我?谁叫我?对不起我去一下马上回来。你们吃啊,别老看着不动筷子,酒还能喝么老王,我有五十年二锅头,一会儿回来咱俩老“红知”喝口儿——忘了,你给我起的,说咱俩的命是红尘知己在我们家地上——你还以为我想办你,装睡。
(杜梅笑着离去)
老王:太能聊了,她是不是已经喝大了,最后给我这一巴掌还真疼。
咪咪方:您真不记得她了?
老王:记得,怎么不记得,——小姐这没你事了,您先出去,我们有事再叫你,谢谢。——这是你爸老情儿啊,我不敢认,我要认了你们不是尴尬么。
咪咪方:您不用那么小心,我都知道,上回来就跟老太太聊过。你也别把我想得太保守,我爸死都多少年了,压根我也没把他当圣人,他有个情人我尴尬什么。
老王:这不还有梅瑞莎么,小孩。
梅瑞莎:我不小了,我也不是只有他一个男朋友。不对我说错了,我是说我在他前面也有很多情人,不对不是很多,是几个,亲爱的对不起,我说错了。
老王:既然已经说不认识了就继续装下去吧。这是个套儿吧?这是个局吧?你们几个小东西专门把我弄来,想听我和她聊事儿。
咪咪方:真不是,您想多了。上次我们来这儿吃饭,老太太特别热情,说起您还活着,一定要我们把你请来,说跟你熟,老哥哥,没几面了,我才……
老王:如果不是在这儿见到,你们都说是她,在街上碰见我还真不敢认。
咪咪方:变化很大么?
老王:性格变化太大了,过去一晚上不说一句话,现在整个一话痨。我和方言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梅瑞莎这么大,脸比现在窄一半,可怕可怕。
(杜梅手挽一老年男子进门)
杜梅:老王,我给你带来一朋友,你的老朋友,快想想,他是谁,还记得不,想不起来罚酒。
老王:噢,你呀,怎么不记得,太记得了。
老朋友:我是谁呀?
老王:名字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来——甭管谁了,反正多少年了。
老朋友:太能装了,把我忘了,还装没忘,我是你兄弟呀,王兄,我是阵云呀,我太伤心了。
老王:你是阵云么?你可别欺负我眼睛不好使。
阵云:你兄弟里还能有第二个阵云么?王兄啊,你兄弟也老了。
杜梅:甭废话,罚丫喝三杯——不喝不行!刚才见我他也装孙子假装想不起来,你丫有那么老么?
老王:阵云,兄弟,你还喝呐,不要身体了。
阵云:不瞒你老哥哥,不喝也没身体了,不喝我还干吗去,我也只剩喝这一口了。
老王:我现在要喝这三杯,立刻躺这儿死地上。
杜梅:死也要喝,你躺下我给你急救,救醒过来接着喝今儿你别想躲过去——接杯。
咪咪方:王叔不能喝就别让他喝了。
阵云:那不成,这是我们哥儿俩的事,一定要喝。
老王:阵云,我还没给你介绍呢,这是方言的女儿咪咪方,这是方言的外孙女。——阵云也是你父亲的好朋友,多少年的。
咪咪方:您好,我应该怎么称呼?
老王:叫大爷。你认识阵云大爷的女儿,你刚去美国第一年回国,我和阵云大爷在国际俱乐部请你吃饭,阵云大爷的女儿也在,你们聊得可好了。
咪咪方:记得记得,我们还一起去游泳。——大爷。
阵云:女儿?外孙女?方言?一提方言,我这眼泪就要下来,好人哪。就犯在一个好上,生活——我操他妈!喝,第一杯为我方言兄弟。
咪咪方:我代您吧?
老王:这杯不能代,必须喝。杜梅你别跟着瞎起哄啊,你抹什么眼泪?
杜梅:你还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呀!我这眼泪是叫你气的,先为你流了,你死的时候再没有了。吃口肉各位,这清酱肉还是那么个意思吧?比云腿怎么样?是那味儿但一点不哈喇。
咪咪方:好吃。
老王:我必须说,完全没有一点脚丫子味儿。
阵云:咪咪方,是叫咪咪方吧?现在在哪儿呢?
咪咪方:我在联合国打一份工。您女儿她现在哪里?
阵云:她也在联合国,环境保护组织,住瑞士,也有两个孩子了。
老王:孩子都世界各地了。杜梅你有孩子么?
杜梅:我没你们那么合适,什么都折腾了什么都没耽误。我一直一个人儿。不要拿同情的眼光看我,我中间没断人儿,该经过的也都经过了,现在一人儿挺好,饭馆就是我儿子,老了管我。
阵云:我杜姐,著名的杜姐,什么也不能拦着我杜姐一天到晚高兴。
杜梅:还真是。男的,年轻时还可用,老了,一堆药渣儿,看着就糟心,都离我远远的。我现在看男的就跟看桌椅板凳似的。姑娘们,记住大姐……
老王:什么大姐——大妈。
杜梅:去,哪儿都有你的事——记住大妈这句话,男人,玩玩可以,千万别跟他们过一辈子,年轻时就会给你添堵,老了就会给你添麻烦。
梅瑞莎:知道了。
开涩儿:你知道什么呀?
梅瑞莎:他现在已经开始给我添麻烦了。
杜梅:瞧眼前这俩老苍孙,还有样儿么?还能往家里搁么?——老王你现在一人儿俩人儿?
老王:俩人儿。
杜梅:别他妈吹了,这世上所有倒霉的加一块都找不出一个这么不开眼的。
老王:一人儿。
杜梅:你这人一辈子没实话,要不你是写小说骗稿费的呢。
阵云:这还一个写过小说的呢。
杜梅:俩没实话的。——你要敢俩人儿我立马到法院告你侵犯妇女人身权利。
老王:杜十娘同志是中国第三代女权主义者,后来直接演变成仇男主义者。我已经向宪法法院提起控诉——我控诉……建议在《宪法》第五修正案中将仇视男性丑化男性列为社会歧视一种。正在联络志同道合者,在“保护弱势人群志愿者委员会”下面再成立一个“紧急保护男性志愿者委员会”,专门援助被职业妇女大耳贴子扇到大街上的家庭妇男,在发行量最大的妇女杂志《一搂克》打广告,长期的,教育青年凶悍妇女——杜梅这把年纪的就由她们去吧改不了了。广告词我都想好了:春点一粒谷,秋收万担粮——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广告词二,祈使句:如果地球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男人,点点点点点。下面配一张大照片,最后一个男人,黑白的,我,——我这双幽怨的眼睛。这张照片我就准备找自己当模特儿了,肯定《国家地理》选了吧?咪咪方你帮我联系联系。
杜梅:你就说这个起劲儿,能说一晚上。
梅瑞莎:这是真的吗王爷爷,情况已经坏到这样的程度?
杜梅:你听他的,真是老实孩子,老家伙原名就叫王雌黄。喝,这酒不能停,一停话也掉下来。
阵云:我喝了这杯先走,那边还一桌子人呢,一会儿留个电话。
老王:别走啊,谁呀,都一块儿过来吃吧。
阵云:一帮不着调的人,都已经喝大了。一会儿我还过来。我联系了一块便宜墓地,你要不要?老默要了俩单元,广旱也要了一单元,将来大家都埋在一块,省得扫墓来回跑了,一家有孩子,家家坟上的草都捎带脚给拔了。北京周围山都满了,经济适用坟每平米均价十万,你愿意死后还住塔楼么?再不抓紧,死后就得去河北了。
老王:我有一朋友,给我在“神游47号”上订了个抽屉。
阵云:47?那不都飞了么?
老王:没赶上的,可以顺延,赶上哪架是哪架。反正飞船票已经买了,改签一下就行了。
阵云:你是永久居民还是跳伞的?不是所有人都留飞船上的,钱少的一出大气层就让你们跳伞了。其实就是投弹,一按电钮,下面一开盖,你们几组骨灰盒就全掉下去。不靠谱。
老王:我不知道我是永久居民还是投弹的,估计是投弹的。也行吧,我就自个儿绕着地球转,天天经过我们亲爱_的祖国——及其你们大伙上空。
阵云:还美呢,国际太空组织正式把骨灰盒定义为垃圾,美国太空炮兵就拿你们这些骨灰盒练习激光打靶,半圈你也转不下来,就等着连盒再烧一次吧。
老王:我在燃烧,王先生之欲火焚身。
阵云:还不如划根火柴呢,谁也瞧不见。
老王:是咱们聊得热还是这屋里真的热?小姐,能给开扇窗户吗多谢。杜儿呢——我妹妹呢——怎么扭脸没人了?
咪咪方:你们光聊骨灰盒不理人家,人家走了。
阵云:我也走了,回头联系,买块地吧,飞船的钱回头跟他们要回来。
老王:买买,要要。
(阵云出门)
老王:我不喝白酒已经很多年,没想到喝了这些还是身轻如燕。
开涩儿:我敬您老一杯。
梅瑞莎:开涩儿,你今天终于暴露了,你就是一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
老王:行啊梅瑞莎,中国话够有长进的。(阵云披着棉袄严肃回来)
阵云:操他妈这帮孙子没等我全走了。
4
2034年2月12日周日阴有零星小雪转小雨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咪咪方
老王:2月就滴答雨了,我小时候,2月棉袄里还要加毛衣。眼看一年四季就没冬天了,养再多羊也只能吃肉了。
咪咪方:您头还疼么?刚才我来,一路上的迎春都开了。
老王:不疼,但知道脑仁儿在哪儿。
咪咪方:您这么大岁数不能这么喝酒了,拉都拉不住,吃的都还给饭馆了。
老王:不是忽然高兴了么,又不是天天的。偶尔吐一回,也是平生一大快事。
咪咪方:您昨天吃东西了么?怎么像是一天没见就瘦了呢?
老王:溜达了一夜,睡不着。
咪咪方:想什么呢?连觉都不睡,起来再想啊。
老王:还能想什么,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一个镜头一个镜头过电影,昨天还嫌一辈子很长,一下就都成往事了。把一辈子过完这滋味,说不E仓皇还是轻松。现在懂了方言说过的一句话:五十步笑百步。
咪咪方:前几个您喝大了,出了门还唱歌,车上也唱,唱了一路,您都不记得了吧?
老王:我唱什么了?
咪咪方:颠过来倒过去一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酱油的——向往。梅瑞莎都笑坏了。
老王:什么耳朵你们都是?自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这是歌词儿。
咪咪方:我还以为是您编的呢。、
老王:我哪有这本事?第一次我和方言,在一果儿车里,大半夜从机场高速往城里开,刚听到这一句就大眼瞪小眼,同时说,牛逼呀。
咪咪方:谁的车里?
老王:谁的车你就甭管了。《一无所有》以后多少年没再碰上一首歌,一下就把你心揪起来,顶到嗓子眼噎着你。直接我们俩就爱上这歌手,到该下车的地儿也不下车,让果儿领着继续开车绕天安门。配着这歌,那天晚上的天安门是我见过最美的天安门,不是红的,是黄的,城门楼子抹了蜜似的。往纪念碑那边整个广场下鲜榨雨。车开进去都给粘住,挡风前一帐子一帐子像挂着一窗豆油,风吹过来,你能想象一只璃突然满脸起褶子么?
咪咪方:说这么热闹到底歌手是谁呀?
老王:我这儿有唱片,昨晚好容易找出来的,放哪儿了?现在净忘眼前的事。
咪咪方:许人家高,很有名吗?
老王:先说好听么?
咪咪方:还行吧,男孩嗓儿。
老王:至少我心中他最好——你不觉得他喉咙都是酥的么?听他的歌最好早晨,下劲儿的时候,一屋子人都颓了,萎在沙发里,看天一点点亮起来,希望没太阳,希望是阴天。开车听也好,走高架桥,看半个城,晃悠悠一人儿,整个车里全在唱自己,能听进肉缝儿里。这时旁边坐着个刚戏的果儿就坏了,不是那意思了。你没情绪果儿也跟着没情绪。——这是方言在他小说里写的。
咪咪方:下文呢?
老王:没下文,就这几行。有一次我在方言住的旅馆玩,他一个小说刚开了个头,自我感觉不错,让我上他电脑帮着看看,别又是自己以为好。
咪咪方:什么是刚戏的果儿?
老王:聊了一晚上,跟你一起回家的女孩。
咪咪方:你们写东西经常互相帮着看?
老王:不经常,基本不。方言也是那种不变成铅字不拿出来的人。我们都属于害羞的,一边写一边还要拿另一只手捂着。
咪咪方:你们不是经常在一起攒电视剧?
老王:那不一样,那是写本子。本子可以狐朋狗党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瞎捏箍,写一句商量一句,本来也是伺候人的,每一下都要问人家舒服没舒服。
咪咪方:你很看不起写剧本的。
老王:看不起,我必须承认。尤其是写电视剧的,方言讲话,纯属卖淫。
咪咪方:小说就是自己舒服?
老王:至少我们对自己是这么要求的,别人怎么想我们也管不了。我还属于爱聊的,想法刚露头没生根。都是芽儿特别纠缠,跟特别好的朋友聊聊,可以帮助自己整理思路。一旦开始写了,没的聊。这是一个从你脑浆子里爬出来的世界,别人都不在里面。
咪咪方:我就愿意请人看,写差不多了找人看看,当然得是懂的人,免得掉进自己的狭小中不自知。
老王:你可以,你早已表达过你的创作观。有人就喜欢一稿出来到处找人看,尤其女初学者居多,打着征求意见,其实投石问路,长得越难看脏心眼儿越多,憋着攀附门庭走点捷径一一我不是说你啊。
咪咪方:您爱说您说,我不往心里去。
老王:到了到了,这首歌完了就该那句了,先别说话—一听完这句。
许人家高: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老王:每次听到这句方言都叹气一一准能无愧这句话?
咪咪方:他还觉得自己不自由。
老王:我太不爱听你说这话的口气了,以后别在我跟前这么说了,否则我会觉得咱们在精神上不是同路人。
咪咪方:全世界的人非得跟你精神一致?
老王:进我家的,必须。其他到外边说话去。
咪咪方:你认为自己是追求自由的人?
老王:听到这首歌前,不是。一直认为自己是战士,未来的世界解放者。后来是小市侩,金钱爱好者,享乐主义者,艺术钻营者,权势分子可怜的食客。听到这首歌那一天起,是了。才醒。我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了。
咪咪方:为什么不说我们了?
老王:我不能代表方言,我们只在睡着时相似,醒了之后就各奔前程了。我代表不了他,他也不让我代表。
咪咪方:一朝梦醒,一定很快乐?
老王:他,还是我?
咪咪方:你们俩。
老王:我很虚无。他很痛苦。怎么会快乐?一早醒来,周围一片荒芜,繁华世界已成废墟,低头发现自己浑身赤裸被紧紧绑着扔在一片泥泞当中而且时间大钟已经过半——怎么会快乐?
咪咪方:虚无之后如何?痛苦之后又如何?
老王:虚无之后是停滞,痛苦之后是自闭。
咪咪方:停滞之后呢?自闭——还有之后么?
老王:停滞之后是继续停滞,是张望,无所事事坐在角落看别人跳舞,等时间一点点过去。自闭之后是孤身一人寻找新世界,精神分裂,每天分裂在三岔路口,一条路通向死,一条路通向没劲,身后是回头路。
咪咪方:几率多少,生或者死?
老王:百分之百对百分之百。
咪咪方:有一个问题,请你务必诚实。这个说法我听到很久了,一直想问你一直不敢,先是怕自己不能承受,现在是怕你闪烁其词,再问第二遍的勇气我肯定没有了——你会诚实吗如果我问你?老王:我建议你不问。咪咪方:我一定要问,这句话憋我憋太久了。三十年,每当想起我父亲这句话就在我嗓子眼里,像一口吐不出去的浓痰咽回去就恶心。我要不问我会拧巴致死,你愿意看着我拧巴死么王大大?
老王:我可以保证不撒谎。
咪咪方:我父亲,方言,他是自杀吗?
老王:不知道。
咪咪方:您太不诚实了。
老王:我真的不知道。最后一天,他自己在家,所有人都是事后才到场,我去的时候警察都到了,封锁了那所房子,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只看到一个袋子抬上车,我怎么会知道?
咪咪方:您没听到一些说法吗?您一点都没怀疑?
老王:我听到很多说法,都是猜测,我也只能当猜测听,讲给你是不负责。
咪咪方:我还以为,我这么大了,又过了这么多年,能从您嘴里听到一些真相。
老王:这就是真相,没别的真相,最后那十几小时发生了什么只有方言知道,都被他带走了。
咪咪方:我听说他最后脸上是微笑的。
老王:我也听说了。
咪咪方:我还听说……
老王:不要再说了。这还重要吗?即使他是自杀,你又能怎么样,责备他吗?
咪咪方:在准备来找您这三十年里,我是这样想的,如果他是自杀,我就不原谅他,见到您之后,谈过几次,终于问了出来,现在,我不知道了。我想不会了吧,虽然还是没有答案,但是我好像多了解了一点我父亲。我也不想恨他。……能把这盘许人家高停一下么,换盘别的——听说他死的时候听的就是这盘,人进去的时候这盘CD还在唱。
老王:不知道。
咪咪方:您为什么嘴这么严,什么都说不知道?您怕什么?
老王:什么也不怕。
咪咪方:可是您这副样子,就像对我父亲的死有责任一副内疚的样子。
老王:我很内疚。
咪咪方:我什么也不问了,从现在起。
老王:他不是自杀。有一种情况,好比今天这个晚上,外面下着小雨,天很早就黑了,听着唱你一生的音乐,第二天太遥远,怎么也过不去了。这时候的人不是想死,而是生死没界限了,两间房子一下通了,像一间屋子,人在里边走,不留神就迈了过去。
咪咪方:……
老王:三十年,我在拆生与死之间这堵墙,现在墙拆光了,地也抹平了,我只能心里记着墙根儿在哪儿。我坐在这里,天天看着死,偷看死,希望她再好看一点。我太怕死了,只能习惯她,喜欢她,才好接受她。她像新娘子,坐着轿子,蒙着盖头,坐上你的床,从今往后就要一起生活了,这才是你永生的伴儿,天长地久,斗转星移,——可长得什么样儿还不知道呢,我要偷看。
咪咪方:太可怕了。
老王:谁可怕?人生么?是啊,人生很可怕,死不可怕。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死很美丽。
咪咪方:你——你们可怕。你,我爸——方言,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死感兴趣?之前你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吹拉弹唱,玩女演员,我才不信什么许人家高的歌之类的鬼话呢。
老王:我说了怕你接受不了,你已经表现得很愤怒,很歇斯底里。
咪咪方:对不起,我刚才是有点激动。
老王:来根儿我的烟?
咪咪方:行,我来一口吧。一一我好了,心跳下来了,你可以说了。
老王:你们家有高血压高血脂遗传,你爷爷,大大都死这个病上,我看你也不瘦,应该注意饮食,少激动。
咪咪方:我知道。
老王:一礼拜吃一天素。
咪咪方:谢谢——您不是打算跟我聊养生之道吧?
老王:正是打算从这儿聊起。我还是不能肯定你的心理状态和生理状态都调整好了适合听这些事。这些事只能说给无偏见的人,心里常存莫名忧伤的人,知道人类很渺小,已经挫灭所有优越感的人——听。否则徒生滋扰,徒生惊骇,再以为我是谈神说鬼,就不如不听。
咪咪方:我自认为无偏见。心里也常存忧伤有时莫名有时有名。也知道人类很渺小和宇宙比。但我仍然有优越感,为我是一个人,为人类摆脱野蛮从石器时代走向信息时代,在宇宙这一小小角落创造奇迹,迈出的每一步自豪——这算不算合格?
老王:三条具备,一条差点,也凑合了。摆脱人的骄傲,跳出人的立场,站到二楼看问题,也是很难的,几乎无从做起,对站惯了人立场,从降生每一眼看世界都是出自人视野的人——来说。我第一次得到这个新角度,当场精神分裂,视野很好,没有人,原来世界可以没有人,这像一个真理,但是一想到谁在观察这个真理,谁在这里想?立刻分裂。
咪咪方:二楼?那就是神了?
老王:还不是神。很多人会以为是神,一想到亵渎二字,先崩溃了。二楼是生物。上面还有物质;还有非物质和彻底空虚——方言说那是永恒。再高才是大意志,一般人所理解的神。你要平等地看待这划分,说楼,上面,高,是形容,迁就人的观察习惯,方便描述。实际上不存在自下而上,由近及远,甚至也不是平行散开——当你都看到尽收眼底之时。
咪咪方:总共有几楼?按我们的习惯。
老王:两千六百年前一说是四楼。前一说更早的母说是五楼。两千年前那一说及其母说及其后说这一系列说只有二楼带地下室——地狱。我个人认为是六楼不带地下室……
咪咪方:不带?
老王:问题是你把什么关进去,物质吗?全世界的地狱都是文学的地狱。接着你数吧,人在一楼,最底层。二楼生物,所有生命。三楼物质,及其造化。四楼非物质,光,辐射什么的。五楼绝对空虚或叫未可知。六楼大意志。方言的观点是七楼,大意志之外还有超大意志。他这个说法等于无穷罗列,暂时我不能同意,因为我没有观察到。我只相信自己见过的,进去过的——这不是形容,是陈述。我只服从经验,逻辑就算了,不把这作为一个前提,就没法讨论。
咪咪方:你进过——大意志里边?
老王:我已经到了它跟前,忽然害怕了,不敢往前去了,怕最后这一点存在——有观察能力的视野——消失。那真是一种大结局的感觉。在无限,无,乌有边上,往前一挪,就进入零。零是形容,只剩零,零也无意义。
咪咪方:怎么证明你是经验不是狂想不是做梦?你是著名的有强大编造能力的人——作家。
老王:不能证明,我不能把自己的大脑投影到大屏幕上去。我期待着有一天发明这项技术,但是可能等不到了。
咪咪方:那你等于白说。你总不会告诉我信则有吧?
老王:所以说不足为外人道。真正的聊只能在有体验的人之间聊,好比聊结婚只能在结过婚的人里聊。胡说八道能听出来。人还没先进到能离开历史自由想象。那里有不可思议的细节,全不是地球景象,不在人类集体记忆内,狂想何出?梦又何来?而且每一个世界入口处都有一定的标识,去过的人都知道,没去过的人一编就露怯。
咪咪方: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看到的都一样吗?
老王:人口都一样,穿过去的时候,必须出现的颜色顺序,必须出现的光顺序和必须加快的速度。进去以后就不一样了,各有各的视力,有的人看到的多,有的人看到的少。
咪咪方:有没有这样的情况,文化程度高的经常使用想象力的譬如说搞艺术的,看到的就多。文化程度低的一直忙于应付吃饭问题的譬如说体力劳动者,看到的就少。
老王:这种情况一定有。但据我观察,比较多的还不是文化差别,是年龄,年龄大的看到的就多,年纪小的看到的就少。
咪咪方:跟年龄有关,难道不是文化吗?经历,阅历,都是文化。
老王:我觉得不全是。年龄小的人还没活够,胆儿是小的,眼睛就容易被恐惧挡住。年龄大的像我和你爸,来就是放下一切全心全意来的,投入的多看到的也就多。这也是玩这个圈子里一个独有现象,和社会上的人群相反,老的都简单,年轻的十分复杂。当然我不是一概否定文化,文化一般多反映在初级视觉上,大哥看见警车,三姐看见银行存折。两回事,一个是这个世界,一个是这个世界之外,出了这个世界都没文化。方言认为遗传大于文化。他认为看到什么看到多少都是先天决定的,生下来就在了,像一卷拍好的胶片放在库里落灰,如果你有机会擦亮眼睛,你就有可能为自己放映。我同意。
咪咪方:你们,这个圈子,有多少人?
老王:不一定,有两年三五十,有两年三五个。告你一个秘密,你不要看街上都是和你一样的人都在正常生活,其实很多是和我一样的人和我有共同经历。这是一个社会隐私,参与的人只在底下说,当着人都不说,自动在公共言论面前竖起一道隔音壁。我们离知无不言还远着呢,也只是冒充自由。还是有很多禁忌。整个人类不够自信,光是讲一句实话很多人就能应声仆地惊吓致死。
咪咪方:你讲,看我会不会惊吓致死。
老王:我不讲。
咪咪方:您怎么知道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也许我正是和你有一样经历一样的人。
老王:我要引用一个共产大腕儿的话希望你不会拧巴。一个有觉悟的工人——本人注:高明的无产者——不管到了哪个国家,……都能凭《国际歌》熟悉的音调找到同志和战友。我们也有这样的路子和音乐,一眼就看出你不是。
咪咪方:我知道你说的那种音乐,拜托,不要装神秘。
老王:音乐不神秘,是眼睛,第一次见面我就放这种音乐,你的眼睛没有一下亮起来。
咪咪方:你们这种相认的路子,给人感觉一点都不光明正大,真是干什么的都能给自己搞一点优越感。后代行不行?工人——无产者的后代。还自命无产者,脸皮真厚。
老王:精神无产者,怎么了,你当无产者是好话啊?
咪咪方:谁是你眼中的精神资产者?
老王:有教堂的,大会堂的,天堂地狱都已经建好的,这些人精神上不是很富有吗?
咪咪方:也对,就你们几个精神贫乏。
老王:你收回这句话吗?
咪咪方:我收回。
老王:穷则多变,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所以我们才会精神暴动,给自己找一条精神出路。很荣幸地通知您,您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先生是一位有自己世界观的人。
咪咪方:您完全不屑于隐瞒自己的世界观吧?
老王:是的。
咪咪方:告诉我,哪年,什么催的,您决定精神暴动——真会给自己戴高帽。我爸是跟你一起暴乱的?
老王:他是我的引路人,老师,先烈。
咪咪方:为什么你的语气突然轻薄了?你看,我胳膊上起一层小米。
老王:几点了,你还不走?我建议你明天准时上班,多少中国大款还等着您摁手印呢。
咪咪方:只能你调侃别人别人调侃你就急?您要想快点撵我走就快点回答——哪年?怎么这么难啊?多大的事啊。
老王:1999年。
咪咪方:1999年?我在中国呀。
老王:你在,上五年级,刚抽条儿,每礼拜屁颠屁颠地跟着你妈回东边住。倍儿能吃,倍儿馋,一顿饭吃得比大人都多。
咪咪方:最后一个问题。
老王:我可说梦话了,乌鸦扒拉极力骨碌。
咪咪方:有一天么?我意思是一件事,一个契机,好比听许人家高那首歌那天,你们决定暴乱——这话真别扭。
老王:没一天,一个开关,啪一下,脑子一亮,眼珠子通了电似的。是渐渐的,从缓坡走下来,看见了大海看见沙滩,走下沙滩走进大海,水没了膝水没了腰,水齐了脖子水淹了鼻子,一脚蹬出去,四爪腾空。
咪咪方:我也真累了,听您这一晚上瞎白货,还不知哪句话真哪句话假。走走,马上走。
老王:你这点也是真像你爸,明明得了别人的好儿,最后一定要撂下一句打击别人情绪的话。
咪咪方:我和我爸一样,这也是分人的,只有对特别近的人才这样。
老王: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我这儿有很好吃的饼干。
咪咪方:啊,假装热爱剩菜剩饭,其实还有饼干。
老王:老年人嘛,总要保留一点小小的嗜好。
(咪咪方走了半个小时,屋里电话响起来)
老王:谁呀?
咪咪方在电话里哽咽:我。
老王:怎么了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咪咪方:没事。我在京顺路上开车,周围全是大货车,开着大灯乱晃,特别亮,我好像产生幻觉了,看见我父亲,也开着一辆车,在我前面。
老王:你别开了,到路边停会儿。
咪咪方:我不能停,我一停他就不见了。他从前是不是有过一辆蓝大宇?老王:有过一辆。咪咪方:我看到的就是一辆蓝大宇,左侧尾灯撞碎了一块玻璃。
老王:你看得见他脸吗?
咪咪方:看不见,我想超过去可超不过去。
老王:你不要害怕,即便真是他,他生前什么样现在也会什么样,他爱你,不会变的。你不要挂电话,一直跟我说话,把音乐停了,车窗摇下来。
咪咪方:我关了音乐,他还在。
老王:他穿什么衣服?
咪咪方:夏天的衣服,短袖,露胳膊——方向盘的手以上是皮肤。那一天是夏天对吗——1999年。
老王:巨蟹月,你和你妈去法国玩刚走的第一个周末。他嫌我瞒你了。好啦,我不吞吞吐吐了,她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她,你也得允许别人讲话讲究个方式。
咪咪方:他不见了,一过四元桥就不见了,怎么回事?
老王:他不会进城的,上四元桥掉头回去了,你好好开车别找了。
咪咪方:我停路边了,我开不了车了。那是他么?我受不了,他死后这是我头一次又见到他,感受到他,他怎么还存在?
老王:那是幻觉,音乐可以召唤幻觉。
咪咪方:幻觉不可能这么清晰。
老王:幻觉比你想象的还要清晰,比白天看见的现实清楚一百倍,而且会一直提醒你,这才是真实。
咪咪方:那我还怎么区分真实?
老王:你在哪里,就把哪里当真实。现在你在这里,在北京,四元桥下,就沿着这条路开下去。
咪咪方:我好了,没事了,我听你的,往前开,——前面还是北京吗?
5
2034年4月1日周六上午晴转小雨
地点:福田公墓
出场人物:咪咪方老王梅瑞莎扫墓群众墓地工作人员若干
咪咪方:很抱歉这一个半月没跟你联系也没给你打电话。梅瑞莎的父亲是特拉维夫国际机场手提箱核恐怖袭击事件中的罹难者。他去参加拿撒勒山谷发现的耶稣家族墓的一个国际研讨会,会后从那里搭飞机回国。我和梅瑞莎接到消息当天就去了以色列,确认他不在伤者和疏散人群中,属于起爆时正在弧圈中心的那五千人……
老王:我在电视上看到了。无法表达我的感受。
咪咪方:办完手续,我们和梅瑞莎奶奶一起回了芝加哥她的家,为梅瑞莎父亲重新申请了一本护照,将这本护照下了葬。梅瑞莎留在芝加哥陪奶奶,我又去了趟内罗毕,找我妈妈。我想给你打一个电话。跟你说一下,但只能那么想,伸不出手拿话筒……
老王:我理解。
咪咪方:我以为自己不会伤心,我们分开时曾经很不愉快,男方有外遇,又过这么多年,可我还是伤心了。我接受不了他这种死法。人可以死,但不能这么死,自己完全不知道,上一秒都不知道,就被别人决定了。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也不认识他,这个人是恨别人。
梅瑞莎:妈你别说了。
老王:你让她说。
咪咪方:所有的信仰不是都教人要爱人么?
老王:不是所有,大部分信仰是教人爱自己人。
咪咪方:那我就一辈子不信这些信仰,梅瑞莎你也不许信!
梅瑞莎:我本来也不信妈妈——我什么也不信。
咪咪方:去非洲的飞机下面永远是大洋大海,坐在飞机上,我觉得自己特别空虚。我本来认为自己是有信仰的,至少还信善良,还信爱,相信自己有善良和爱的能力,相信人类一直都在进步不可能太倒退,忽然一阵风刮来,这些信心都不见了。像小时候在电影院看电影,电影院一下亮了,色彩艳丽的人物和房子一下都不见了,只留下正前方一块巨幅空白。
老王:躺在这片公墓里的人都是这样,本来正在悠然地生活,突然电影放完了。瞧这个墓碑上刻的,才十二岁,一部短片。
咪咪方:我接受不了,故事还在讲,其他人物都在,一个人却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极为荒谬,完全不合情理。好编剧怎么能这么编故事?你要让一个人消失,一定要给个理由,哪怕他是个配角,在背景。
老王:这个编剧是很差劲。
咪咪方:在非洲老想小时候的事。小时候跟爸爸妈妈去看《狮子王》,电影结束小朋友都破涕欢笑只有我还在哭,妈问我还哭什么呀小狮子不是最后成功了吗?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哭,伤心不停到家连饭也不吃。后来爸跟妈替我总结,说小狮子是当了狮子王,但老狮子已经死了,小狮子永远没爸爸了,孩子是为这个哭——对吗还问我。我已经不记得下面的事了,肯定也没好好回答。现在,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我一定告诉他,你分析得对,我那时就是这么感受到的,但没能力像你那么表达,只能哭。爸爸不是配角对吗?爸爸在孩子的任何戏里都应该是主要演员。
老王:他经常说,他能看透你的心里怎么想的。
咪咪方:现在我相信,因为我也能看透梅瑞莎的心怎么想。小时候他猜我在想什么,好多次我都是故意迎合他,也为迎合妈,妈就爱看爸自作聪明。跟妈住一起就容易想爸。特别想找着爸跟他说,不管你有多少难处,也不能我还这么小就退场,我还有好多戏等着和你演呢。我现在,就需要你,需要你看透我的内心,内心是怎么想的,我自己完全看不到了。
梅瑞莎:妈——
咪咪方:这是墓地,在这儿哭没人注意——你不要老管我。在非洲和妈聊爸,问妈,你对爸现在还有感觉吗?妈说,还是恨。我说,别恨了。妈说,不是恨他对我,是恨他对你。
老王:你妈的意思不是恨,是怨。你感到的,害怕的,才是恨。这叫深仇大恨,欠着命的。
咪咪方:我怕,怕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有时我觉得我已经是另一个人。
老王:我也经常有这样的时刻。有时我们身边一个人离去,就会把我们的全部善良能力带走。我女儿十五岁时对我说,要是有人把你们——指我和她妈妈——杀了,我肯定也把他们杀了。我说你可别这样,这是太底线的底线了,我跟她说,——让警察管这事。事后我反复想,我没有表达清楚,为什么不能杀人,关键是你会成为一个心中有恨的人。心中有恨的人都很难看,生活在丑陋和个、寒碜中。报复得逞就能万恨皆消么?正义杀人就能天下太平么?这种事扯不平,你损失的还是损失了,你杀过去,他就要杀过来,一部人类史就是今天你杀过来明天他杀过去的仇恨史。总要有人先停手。耶稣基督第一个停了手。第二个停手的是甘地。第三个是马丁·路德·金。他们三个是我心中的英雄。大言不惭地说,我准备做第四个。
我能阻止我女儿杀人,但能阻止她恨么?如果有人杀了我女儿,我可以不要他的命,可以原谅这个人,但是,我会——爱他么?我对自己失去信心,怀疑到了那一刻我是否还有爱的能力。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都很危险。
咪咪方:谢谢你这番话,我觉得好一点了。我不当他们那样的人,我不惩罚自己。
老王:他们逼我们当我们也不当。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最有报复力的国家,你和梅瑞莎是美国公民,享受过美国很多好处,当此时刻维护美国的形象,让世人看到,两个遭受如此巨大不幸的年轻美国女子仍完好保存着爱的能力。人肉炸弹袭击以色列三十余年,以色列人死了多少,超过历次中东战争阵亡的士兵。如果他们当年有胸怀,坚忍不还手,不围攻难民营,不搞“定点清除”不建隔离墙,以德报怨三十年,可能也要死这么多人,可能——另一个可能就是人肉炸弹再也炸不下去了。犹太人会像九十年前刚从纳粹集中营出来那样得到全世界的敬重和感动。世界将会重现2034年前那一幕,一个肉体屈辱的死亡,给他身后千百万具肉体铸就了灵魂。
你们比起他们来是勇者,你们做得到,我的孩子。克制愤怒,不寻求报复,原谅攻击你们的人,收起眼泪回到以前的生活里,继续对人类抱有信心。不授人以剑,不要让美国战士的鲜血以你们的名义溅在地上。
梅瑞莎:王爷爷,王先生,您没事吧?
咪咪方:王叔!王叔!
老王:怎么了?
梅瑞莎:您刚才说着话双眼忽然一暗冻住了,好像什么都看不见,表情也变了脸色刷白像石膏人,说话的声音特别飘,好像没经过大脑直接从您嘴里冒出来——您知道您刚才说了什么吗?
老王:美国,以色列,说到人肉炸弹我还记得。后来声音就被接管了,说话变成自动播放,对着天空。
梅瑞莎:您刚才最后那段话的语气太吓人了,我寒毛立了一身,我妈立刻哭了。
咪咪方:刚才是我爸的声音,您嗓子一尖,我就听出来了。您站在那里茫然不动光吐字不动嘴皮子的样子,也是他在家发呆经常的样子。
梅瑞莎:怎么会——你故意学他的?
老王:我没故意,我干吗故意?那些话也不是我的话,我只想劝你们几句想开点话也不知怎么就跟着来了,我都出了一身汗。这是附体。这是墓地。他就在附近。可这是大白天呀,这么多人,什么情况,青天白日的,他胆儿也太大了。
梅瑞莎:您还信这些?
老王:我不信,从来不信,可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你们都看见了,没法解释。我操,我能招魂了。
咪咪方:你还能么——刚才那样?
老王:兄弟,老方,我咪咪方还有你外孙女来看你了。你在,就给我个表示——让那树桃花落下来。
梅瑞莎:妈,我们别这样了,这样会出事的。我高中一个墨西哥同学,把她奶奶的魂招来了,送不走,差点病死。
咪咪方:他不在,你看那树桃花纹丝不动。没事,他就是来了也没事,他是你亲外公啊,来也就是想看看你,不会碰你的。要生病,就让我生吧。
老王:不成,他走了,没戏了。走吧,马上就到方言墓了,到那儿去看。——那边,最头上那块铺草地上的黑大理石板瞅见没有?下面就是他——光膀子那小伙子坐上面抽烟给压住了。喂,小伙子,起来,那是你坐的地方么?
梅瑞莎:掉了,妈,那一树花瓣正在往下掉!起风了,下小雨了,只有这一树桃花在往下掉——外公真的在这里。
老王:兄弟,你演得真好,还带下雨的,桃花夹雨,很美,你也懂得抒情了。
梅瑞莎:可以悲伤么,妈。
咪咪方:可以的,这是我们的权利。
梅瑞莎:我要在我爸爸墓前也种一株桃树。
咪咪方:让种。
老王:表演结束了,鼓掌。回去吧兄弟,桃树掉光了,下回来找你,还找这棵桃树,你给咱们表演果儿压枝头。
公墓工作人员:老先生,你们在干什么?公墓有规定,不许搞封建迷信活动。
老王:滚。
梅瑞莎:您怎么能这么对人家讲话?
工作人员:小姐,如果这位老先生不听劝阻,我就要请你们离开——还有这位大妈。
咪咪方:滚。
6
2034年4月1日周六下午小雨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梅瑞莎老王咪咪方
梅瑞莎:太丢脸了王爷爷,居然叫人家四个人抬出公墓足有一百人沿途看热闹正哭的都笑了您没觉得一点不好意思?
老王:没觉得,要不是天儿下雨,我还躺地上呢让他们八个人抬。敢动我?动就让他们小、r挺的养一辈子我讹死他们。
梅瑞莎:我妈也够泼的,您骂的汉语都是什么呀?把人家气得直要打您要不是我挡着他们看我像外国人。
咪咪方:各种安徽口音的操你大爷和王八蛋,小时候老听我妈骂学的,一直没用武之地。
梅瑞莎:瞧您面带微笑还挺兴奋的。我真是头一回见我妈这样,跳着脚指着鼻子骂人平时您不都挺装的还老嫌我不淑女。
咪咪方:大家不都很兴奋。你别说,骂人还真是挺爽的,怪不得我妈老骂没人招她也骂老以为她不高兴其实她正痛快着呢——可出了这俩月一直堵着我的一口闷气,也是真没见过这么不懂事的看墓的,好好的一个仙境叫他给搅了王八蛋。
老王:骂人对肝有好处。书上说的。
咪咪方:没来及去方语和爷爷奶奶墓美中不足。这两天还得找时间再去一趟,花儿都买了又带回来了,搁两天朵儿就蔫了送墓上该不合适了。
老王:你别那么小气,再去再买,车上那几束都拿上来,给我屋里也摆摆,我也好久没闻花了。
咪咪方:梅瑞莎你去车里,我去找花瓶。
梅瑞莎:还去呀?回头人家认出不让你进。
咪咪方:敢,我扒了他们的皮!痛快,我以后要常骂人,对自己好一点。王叔,咱能不听这种音乐么?听点别的,新鲜点的,一到你这儿就哐哐的夯心跳,外边听着都不像住着个老人。
老王:那听什么,王飞得慢的《二十几世纪》?
咪咪方:最好不要有人声的,多余。
老王:这是王飞得慢的最后一张专辑,《心湖》,六十八岁灌的。没词儿,从头到尾就是吟,吟到结束,跟听铃儿也差不多,就听这张吧。
咪咪方:不要把花儿插得那么密,跟一群妓女笑脸似的,让它们分开,朝着四面八方。
梅瑞莎:我妈越来越难伺候,怎么都不对。
老王:你妈今天受了刺激了。你那情儿呢?
梅瑞莎:还在,今天没让他来,我们一家子,他来也别扭。
老王:吃饭不吃?我可以给你们做。咪咪方,不许一个人坐在那儿想事儿,跟大伙说话。
咪咪方:让你做多不好意思,可是我和梅瑞莎又都不会做。还是出去吃吧,可是又懒得动。你这小区有饭馆么能叫饭么?
老王:小区的饭馆不好吃。我乐意做,梅瑞莎帮我打下手,冰箱里有什么,都拿出来洗了。咪咪方你也过来,搬张椅子坐我们旁边看着。
咪咪方:我能自个儿躺会儿么?我想躺会儿。
老王:不能,吃完饭再躺,过来咱们一起说说话。
咪咪方:我要是会作曲就好了,我现在心里飞的都是一首首曲子。
梅瑞莎:一棵黄瓜,两位茄子,尖椒,蒜,两个土豆。
老王:够了,下面冷冻室还有肉末儿,你拿出来化了。
梅瑞莎:啊,我发现一个秘密,有人还藏着冰激凌,我能吃么?
老王:吃吃,我冻着它也就是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看看,跟想人的时候看照片一个意思。
咪咪方:你也会想人么?
老王:我怎么不会?咪咪方,你可比刚见的时候恶毒了。
咪咪方:跟你老在一起,人怎么会变得不恶毒?
老王:你的意思是我解放了你的天性?
咪咪方:我的天性里是有恶毒的部分,今天我发现了。
梅瑞莎:不要话题越说越沉重,我们现在是做饭,要快乐,王爷爷你带头快乐。
老王:我带头,我正在快乐地拍黄瓜。梅瑞莎,你也学学做饭。年轻时常在馆子里,老了总有一天要回家,不学几个对自己胃口做起来很方便的菜,后二十年太寂寞了。咪咪方,你的家教有点问题呀。
咪咪方:我妈也没教我。
老王:你妈原来也不会做饭,都是后练的。妈就不能太能干,女儿准懒。原来都是女的做饭,到二十一世纪都进化成男的做饭了。
梅瑞莎:你给你女儿做过饭吗?她爱吃你的还是爱吃你太太做的?——对不起,我说错什么了么?
老王:你没说错什么,那头蒜给我。——我没给我女儿做过饭,我一辈子净给自己做饭了。我建议咱们不要音乐了,现在这个时候大家都很脆弱,什么音乐都会跟着往里边走。
咪咪方:同意。
咪咪方:音乐一没有,这屋里就更显静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梅瑞莎:我要用一下您的卫生间。
老王:你们真想吃吗?要不饿,我建议我们就不要在这儿装了做这顿莫名其妙的饭。
咪咪方:我一点不饿。
梅瑞莎:我也是。
老王:那咱们解散,回客厅,该哭哭该想心事想心事,各自和自己呆一会儿。又没人逼咱们,咱们干吗这么强迫自己?
梅瑞莎:还要刚才那音乐,换音乐我怕哭不出来。
老王:我还有一盘,专门往低走的,一听就掉眼泪,要不要试试?
咪咪方:你活得够仔细的,还有专门听着哭的,有一听就乐的么?
老王:有,但是气乐的。人送我一套老剧情片,五十部一箱,每部都能把你气乐了。这套片子本来是大中华区心理医师联合会推荐给全世界轻度自卑有早期忧郁症倾向无须药物治疗的华人看的——你还别觉得你不行,还有比你更不行的。据说对弱智也有治疗效果。老外也喜欢。
咪咪方:那我一定要看看,我现在特别需要一点自信。
老王:梅瑞莎是学电影的,一定看过,我没瞎说吧?
梅瑞莎:湾区洛杉矶每个华人诊所都有。是能在短时间内提高自信,但疗效保持时间不长,你比他强,比他强有什么用?离正常还差很远,发现这一点,又弱回去了。湾区前年还出过一个案子,一个智障儿童,看了这套片子,反而觉得片子很好,智商就定在零了。医生被儿童家里告得倾家荡产。
咪咪方:难过劲过去了,一聊弱智注意力就分散了。
梅瑞莎:还要告诉你一个打击你的消息,这套片子里有我外公编剧的,还是几部。
老王:你不用望着我梅瑞莎,既然有证人,我也承认了吧,这箱片子也有鄙人的贡献,不敢隐瞒。
咪咪方:什么感觉呀,自己的片子流芳百世,现在还有那么多人看,还对世界各地的病人发挥作用——大师?
老王:脸红呗,惭愧呗,夜里躲在被窝里害臊呗。谁让自己年轻时确实弱智。
咪咪方:是真弱智吗?
老王:不是,是贪,耍小聪明,侥幸心理。以为别人都是弱智,当时大部分人也确实是弱智,但忘了还有时间,时间在一旁候着,到一定时候就变成一面镜子,把自己原形照出来。这才是我一生干过的最丢脸又捡不回这张脸的事。当然可以到处哭诉,给自己找理由,要挣钱,要养家,当时就那个水平,限制太多,给钱太少,社会不开明,市场不成熟,都是理由。但今天谁要听这些理由?大家只看结果,结果就是一个拷贝,摆在仓库架子上,挂上放映机,投到银幕上,谁看了谁说是烂片,你挂名导演就是烂片导演。你挂名编剧就是烂片编剧。这就是你的艺术史。当年的首映式庆功会红地毯万人空巷都成了过眼云烟,登着整版吹捧文章的报纸都搓了鞭炮,票房挣的钱也花光了,往上爬熬的夜着的急遭的罪受的累都不作数了,羡慕你的人嫉妒你的人奉承你的人表扬你的人也都不见了。人们知道你只是因为这个拷贝,一个毫无才华的烂片作者,在电影学院的课堂里,你的电影作为一个坏电影,被教师讲给历届学生,叫他们以你为戒。
当年怀着窃喜抱回家的一座座奖杯现在怎么看怎么是一个个寒碜的笑话。我一直都骂别人拍烂戏,真不知道什么叫烂戏吗怎么轮到自己也没躲过去?没想好的心里没底的命题作文婆婆太多撺掇太多的不能干这我知道啊。我有那么缺钱么?还是我就那么虚荣,非得一年一部或三年两部显得年年有戏就怕别人忘了我?当年都谁撺掇我来着?给我戴高帽,现在这帮孙子都哪儿去了?全世界的弱智拿我找自信——我恨你们。
梅瑞莎:也没那么可怜,懂的人还是知道你们不容易,我上学的时候就有一个中国老师,开的课就叫“前现代化处境下中国电影和电影人的不容易”,专门分析你们的电影为什么那么做作。
老王:你的安慰还不如不安慰呢。我现在不能听电影二字,看电视也悬着心,生怕哪个频道把我播出来当场吐了。过去还盼着当年的观众早点死光,好假装没干过电影,现在也不盼了,为什么一出门谁跟我打招呼我都装傻充愣?我心虚呀。——梅瑞莎梅瑞莎,王爷爷站在这儿看着是个人,其实浑身窟窿眼,都是被这一世飞来的冷言冷语舌枪唇箭射的,这颗心碎得,——捧出来你还以为是饺子馅呢。
咪咪方:王叔,戏过了啊,闲得没事又拿我们孩子打岔。
老王:怎么是打岔,跟孩子痛说北京往事呢。梅瑞莎,王爷爷今天跟你掏心窝子,不管你将来搞艺术还是搞商业,首先要防小人,小人不是别人,就是关心你崇拜你围在你身边形成一个小气候,你干什么都喊好儿,数你牛逼,鞍前马后的那些饭厮,拥鳖,马崽。有的高级小人是以你知心朋友的面目出现。
梅瑞莎:妈,王爷爷的话我该怎么听啊?他这是心窝子吗?
咪咪方:你就记着,他跟你聊天主要是为了自我陶醉,没打算听你的想法,小心别让他拿话儿装你就是了。他褒贬完别人就该夸自己了,前边都是铺垫。你可以注意一下他怎么接龙,到时候叫我一下,我躺沙发上先眯一会儿,我比较喜欢听高潮部分。
老王:那是你们家先人——方言的风格我这么一个矜持的人。
咪咪方:你哪句不在夸自己?
老王:我今天还就不了让你白等。
咪咪方:我跟你打一赌,您要让我们听出来,算您输,三天不许再夸自己。
梅瑞莎:才三天,太轻了。
咪咪方:三天就要出人命,你不知道你王爷爷是靠自吹自擂才这么高寿?自吹很普遍,自擂他独步天下。
老王:我要忍住了呢?
咪咪方:我夸您一礼拜。每天来,让您过节。——你们接着聊吧,我闷灯眯一会儿了。
梅瑞莎:我对马屁还是有免疫力的,别人夸我,不是我,我无动于衷。
老王:那要是你呢?全夸对了呢?谁也不是上来就吃拍,都是慢慢晕的。这些人也是由衷欣赏你喜欢你,才聚拢过来,向你靠近,变成你的朋友,你的支持者。接着你更出乎,更拔萃,更冉冉,他们也更佩服,更投地,更铁杆儿。你总是用新一轮成功证明所有对你的批评都很可笑。这些人如果过去对你还有保留,有担心,也都一次一次被你消除。如是再三,他们称赞你是称赞一个事实,并不肉麻,你尽管时时提醒自己要警惕,但在一个公认的事实面前,完全无视这个事实,也是虚伪。由此你周围这些跟你一起走过艰难分享惊喜的小同事小朋友就成了你的拥鳖,你的饭厮,仰望着你。你干什么都喊好儿,因为你确实好,确实牛逼。从这一刻起,这些人化龙为鱼,变成小人,最真诚的小人,你信任的小人。
梅瑞莎:这段他夸自己了吗,妈?
咪咪方:没到。
老工:——这时你和他们之间的感情,你们作为一个利益团伙对利益的判断都是好的,靠谱的。只有这些人最了解你力图表达什么,了解你最深沉的追求你面临环境不得不做的妥协和良苦用意。你为有这样的朋友而欣慰,每次创作才不那么孤独。然后所有的坎儿似乎都迈了过去,所有的对手都已经消失。这时,一个敌人悄悄站到你身后,你的终极之敌镫场了。这个敌人就是你自己,看不见的自己,当你自信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你就成了自己的敌人。
你犯了一臭儿——你不可能不犯臭儿,人吃五谷杂粮上蹿下跳不可能屁眼永远夹得紧——对不起,我说屁眼了,想的是说肛门话一忙嘴吐撸了。
梅瑞莎:我原谅你了。接着说,我五谷杂粮上蹿下跳不可能永远紧。
老王:你真宽宏大量——您放了一屁,当众。
梅瑞莎:我为什么要放这个屁,我有什么目的?为什么我不是打嗝?
老王:痛快呀,吃的好,吃的撑,散出来也让大伙分享一下。好好,你也可以打嗝儿,你打了一嗝儿。
梅瑞莎:可是我从不打嗝,吃再多也不打我能咽回去我妈可以作证。
老王:还是的,所以我说的是屁,嗝儿不打屁也不放那这口气去哪儿?你能先让我说完么大姐,你老打断我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行不行?
梅瑞莎:行。
老王:第一屁一般都很小声,你马上看周围,一双双小人们忠诚的眼睛。他们一齐摇头说刚才是有一动静,但那不是一屁是一牛逼,叫你自信一点——你说你信谁的?
梅瑞莎:我信我的。
老王:这天没法聊了,老有一上赶着的,咪咪方你起来,我还是跟你聊吧。
梅瑞莎:我知道我中文不好,你跟我说话费力气,可我不是一直努力在听么。我走了,一人到外边呆着去。
老王:别别闺女,别撅嘴,我错了还不成么?我不嫌弃你,还跟你聊,你不懂我给你解释。
梅瑞莎:我不听了,什么你你你我我我,听着就乱,到底是在说谁?谁放的这个屁谁周围都是小人!
老王:我,我放的这个屁,我周围都是小人。
梅瑞莎:那你以后就要一直说“我”,不要眼睛盯着我,一口一个“你”,我当然会以为是在说我。
老王:一直说,不改了——我的响屁,我的明臭儿,都这么攒下来的。以后这屁味儿再来,在场的人都当想法聊,当境界聊,当胆大聊,积小臭为大臭,存蔫屁为响屁,我,最后挑人多的地方,挑通风不好挂着帘子的地方,还是我,给大伙来个脆的。——咪咪方你是睡呢还是听呢?蒙着胳膊瞎抖什么呢?
咪咪方:唉哟我的妈呀,听你俩聊天真急死我了。
梅瑞莎:没见过这么说话的,一会自己一会别人。
咪咪方:瞧把我们小姐气得一鼻梁汗,去擦擦去,给自己倒点水喝,我跟他聊会儿。
老王:我这不能算故意装她吧?她自己往里跳,摁都摁不住。
咪咪方:听你刚才的意思,好朋友其实都是小人。——我能把你这话传出去么?
老王:好到不说实话了,好到一块膨胀了,不是小人,也在起小人的作用。——你可以传出去。——你以为只有给你使坏的那才叫小人?小人小人,小于你的人。凡是推崇他人,心甘情愿把一个人供到自己头上,发自内心认为这个人伟大,高明,那份推崇已经深入心脏,变成爱慕,依恋,提起来眼中竟要含泪,身子骨也自动往回缩,变成依偎,寸寸柔弱,仿佛正被一个博大的怀抱搂着马上就要晕的样子。都是崇拜者——我指的小人。
咪咪方:爱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他付出,把他的生命、幸福置于自己之上,也算?
老王:爱一个人就失去骨气,每天黏着这个爱人,上街也要手拉手,一个眼神不到就委屈,就黯然生怪一人躲家里不接电话不开门,也他妈是小人。
咪咪方:如果很自尊呢?不拉手,不闹小脾气,外表永远和气,只是在心里有这样的信念,两个人掉进海里,只有一件救生衣,让给对方,也挺小人的吧——按你的标准,只要把别人放在比自己优先的位置。
老王:慢,慢,让我想想……你偷换我的概念了,我在说小人,你在说爱情。
梅瑞莎:我妈没偷换概念,你的话就包括爱情。王先生,我能叫您王先生吗?我不想叫他爷爷,讨论问题听上去不平等,他这样自大的人就更有优势了。
老王:你可以叫我王涩儿,咪咪方叫我老王。我叫咪咪方勒得深,叫梅瑞莎钩儿。我一向很平等的,提倡互相叫名字,有几年一帮人故意拧巴我,叫我王老师,我差点没疯了’,我最恨叫老师的这种东西。
咪咪方:开始了啊,要夸自己了,这儿还打着赌哪——可。
梅瑞莎:妈妈,我们不要被他岔开,我们刚抓住他——你是个反对爱情的人。
老王:你这是扣帽子。这一手在辩论时也是很好使的,跟你爸家那头学的吧?希腊也出辩论家,专门开学校教小孩诡辩……
梅瑞莎:请你不要再打岔儿,别人讲话的时候你尊重一点!如果一个人真诚地爱另一个人,不惜降低——
老王:真诚地爱一个人,也不能降低自己!没有任何理由,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跪下来,真诚也不可以!越真诚越反动!
咪咪方:王涩儿,跟孩子争用不着站起来咆哮,好像您多没理似的。
老王:必须咆哮!太反动了!方言的后代居然又活回去了,又出了崇拜者,社会潜移默化太厉害了,人要堕落你让她走电梯她也会摁往下走的箭头。
咪咪方:我们梅瑞莎说的是不惜降低礼会等级——你等我说完不要现在就瞪眼睛——贫富差距教育背景种种外在的标准——梅瑞莎的真正意思是放下——放下身段放下傲慢——
老王:你认为社会有等级么?你认为人有等级吗?你向谁放下?你这么说就是傲慢!
咪咪方:社会当然有等级你连这个都不承认?差别,隔阂处处可见,那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梅瑞莎造成的。我们跟你一样认为人生而平等——虽然我很怀疑你是不足真这么想,你是我见过最傲慢的人你只是标榜自己——
老王:我从不标榜自己。
咪咪方:你这么说就是标榜——你输了,三天不许再夸自己。——这就是你的逻辑,准不承认什么你就非说谁正是什么因为有这种意识才会这样说。——我和梅瑞莎当然不是傲慢,我们只是自尊,就连这点自尊也怕不巧伤害那些敏感的人微弱的人,要小心收藏好。我们是人类,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弱点,知道自己一有机会能多不善,我们一点也不为此自豪。
老王:这是我的观点,我是人类,我老这么说,你剽窃我的观点。
咪咪方:什么你的观点,你的观点是最后无处可逃再逃一把,脸儿一拉承认自己是人类,充满人性,会犯小人,把猥琐卑劣变成大可夸耀。——我和梅瑞莎都是可以把别人放到自己之上的人——但我不认为自己是小人,我为梅瑞莎牺牲我也不觉得自己小。
梅瑞莎:我们不要对他弹吉他了妈妈,他听不懂的,他不懂什么叫爱,牺牲,他只懂平等,对等。他一定从来没爱过人。
老王:你懂什么是爱?你才交过几个男朋友打炮儿不算。
梅瑞莎:你懂爱,所以你每天一个人呆着门铃都生了锈。
咪咪方:不这么说梅瑞莎,我们不这么说。我们只谈自己不因为别人和我们不一样就妄加指责,准可能没爱过人呢?
梅瑞莎:这样的冷血动物我们家就有,你不是总说你爸那个人一生没真正爱过别人,别人爱他也不知道,好像很坚持其实是个傻逼。
老王:我觉得我们可以不聊了,聊到最后互相人身攻击也没意思。非要把两个概念放在一块聊,把别人的概念延伸出来换成自己的强项,放手肯定自己的同时指着别人喊:倒!倒!倒!
咪咪方:先不相信自己,再怀疑所有人,把脏水泼向大庭广众还说这叫死磕,叫连自己也不放过。
老王:自己心情好了一切顺了才会对别人好。自己心情坏了就好像天下人都欠她的。
咪咪方:老子天下第一,第二都没有。说是追求真理,其实是追求自己。
老王:你和梅瑞莎都为对方怎么牺牲了?还是都让别人为你们牺牲了?
咪咪方:你和方言谁是小人?还是你们互为小人?
梅瑞莎:有一种人天生就是烂,过去我妈说我还不信,现在信了。
老王:最烂的小孩就是以为自己纯洁以为自己最会爱动不动就被自己感动——你以为你岁数小你就牛逼了?
咪咪方:最烂的老人就是自以为什么都见过别人都是小人——你以为岁数老你就牛逼了?
老王:我在想好男不和女斗。
咪咪方:你终于露出了你的庸俗。哈,什么也别说了,你已经失去了和我吵架的资格。
老王:哈,你终于说出我等了半天决定让你先说出来的词儿。我们在干什么,吵架——我没强加你吧?我不跟人吵架,吵架多低级呀,赢了又能怎么样,我心怀坦坦,目光远大,我甘拜下风。我惯着你这毛病,让你见谁跟谁吵,遇见问题就拿吵架解决,一辈子都在和人吵架,一辈子心情恶劣,一辈子结束正事都没来及干,一地吐沫星子当文集收了。
咪咪方:你都算计到了,最后还是一场空——你注意了吗梅瑞莎,他其实不是讲理,是在钻空子。
梅瑞莎:注意了妈妈,他专拣人家吐沫星子,一晚上等一个词,等着了就来了劲。
老王:这句话很到位,这句话说到我点儿上了,我都算计到了最后还是一场空。可以呀咪咪方,有把豆儿,提出表扬。
咪咪方:谢谢,谢谢。
老王:梅瑞莎不靠谱,梅瑞莎不是跟着话走是跟着情绪走。词很重要,不要小瞧词的力量,很多看似天大的事屁股底下只垫着一个词儿,这个词儿抽掉了,整个事儿就稀哩哗啦倒下来——教你一手。
梅瑞莎:用不着。
咪咪方:你是从哪个词儿上倒下来的?
老王:笼中鸟。我梦见这个词儿连床塌了下去,至今刚着地。
咪咪方:是真着地了么?跟一个小姑娘都能这么吵。另一位呢?
老王:剧中人。他一听到这个词儿,如同世贸被撞,当场一层压一层倒下去。——呆会干吗去呀?咱们聊也聊过了,吵也吵累了,吃点好的补补去吧。嗬,梅瑞莎还气得吠儿吠儿的呢。
咪咪方:还是新北京菜?
梅瑞莎:我可受不了你们这样,一会吵翻脸,一会又没事了,这都是什么风俗。我自己打车走了妈妈,我要先冷静冷静。
老王:想不想听你的三字断语?
梅瑞莎:不必了!
7
2034年4月5日清明周三晴转多云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咪咪方
老王:等会儿,厕所呐!——来了,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刚坐上马桶。
咪咪方:扫墓的人太多了,三环一过中轴路都成脚踏车了一直堵到八大处。——您拉好了么这么快就起来了?
老王:你这一敲门我还怎么拉,刚有点意思又回去了——正日子不能去,墓园子里也人山人海吧?
咪咪方:人山人海,跟游行似的,有的还趴地上磕头本来碑之间就窄他那儿还铺一大块又不好从他背上迈过去。我爸那儿我没再去,挤不动了,去爷爷奶奶那儿刚放了花儿就被人挤出来了脚都没站稳。
老王:你大大那儿呢?——梅瑞莎呢?
咪咪方:大大那儿自然是去了,花儿也摆了,又碰到一个公墓人,说我大大这墓到日子该交土地税了。我一算,爷爷也是1999年故去的要交都得一块交。——梅瑞莎把我送这儿就回去了,没上来。
老王:小人儿气性还挺大回头我给她赔不是。——方当年就有个心愿,买所靠河边带院子的房子,把一家人骨灰都移出来埋自家院里也省心结果自己没活下来。
咪咪方:我最近还看了几处房子都带院子。我也没想好将来是就在这儿了还是回美国还得看梅瑞莎。也不能把他们都带美国去。——梅瑞莎没生您气。她是在她爸那事里没出来,情绪比较低落有时爱说点宿命的话,没事,她总有一天要出来我不就出来了么。我们俩回去自我检讨了,说不该和您吵毕竟您这么大岁数了。
老王:要说咱们这三个人,真是都比较文明都挺替别人想的,我也表示不好意思为老不尊。——带美国是肯定不合适,爷爷奶奶不说什么大大和方一定不赞成。
咪咪方:他不是挺喜欢美国的吗,把我们都派去自己也在那边住过。
老王:喜欢和住那儿和永远不回来两回事。他还说死了不留骨灰遗体捐献呢,你大大也说不留骨灰,还不都照样修了墓当时是说给奶奶留个念想,再给一块儿裹美国去他们哥儿俩多怕给人家添麻烦。
咪咪方:也是,我在北京未准每年去一趟我就算心里有他们的,我总有一天不在,谁去?都让梅瑞莎去,她也跑不过来。
老王:咱们这边活的就没少去美国,死的再去把人家那儿当什么了?我发现你现在说话特像马佳。
咪咪方:马佳是谁?您让叫您老王也不太好,还是叫涩儿吧。涩儿,我今天去了大大和爷爷墓,发现了两个日期,他们去世的日子挨得很近,都是1999年,大大6月6号,爷爷7月7号。中间只差一个月我用数码拍下来都给带回来了。
老王:你记性怎么那么不好呢马佳是我认识一女的。怎么了呢挨得近?
咪咪方:我想起我自己老做的一个梦,现在想可能不是梦,一定是真发生过的——我站在一个有阳台的客厅里,问一个看不见的人,你们不会有事hE?三十岁以后,尤其是有了梅瑞莎,每年我都要做几遍这个梦,梦里的客厅是中国人的家,但认不出是我在中国的哪个家,好像都像又好像都不是。我问的那个人也一会儿在阳台方向,一会儿在进门方向,弄得我团团转,每次问的方向都不一样,从来看不到人也听不到回答。今天我去了永定路,从福田公墓回来顺道绕了一下,想看看爷爷奶奶的房子,我小时候住了十多年的家。那个院子还在,那些包着阳台的红砖楼还在,都已经很旧了,砖色已经发褐,好像也不属于部队的物业,门口的司机班和挂白牌子的车都不见了,过去战士的宿舍开了一溜小商店卖菜卖水果和馄饨水煎包什么的。爷爷家楼下的篮球场没了,又盖了一座六层砖楼和爷爷家窗户对窗户,也盖了有年头很旧了。过去院里遛弯的全是老人小孩和小阿姨,很安静,现在马路一直通到楼前像别的城乡结合部一样。三三两两的青壮年人站在路边抽烟聊天打美式落袋,表情都很奇怪很多人一身排骨趿拉着拖鞋讲一口完全听不懂的南方话。
爷爷家是空的,大概前些年租给什么人住过,扔着一地破衣服破鞋子破花盆和一个破床垫子,一股子霉味儿。我一进去看见正对外屋门那间把阳台打通显得极为狭长的小房间,就知道我梦里来的是这里。这间带阳台的小房间过去放电视和沙发,是一家人晚上见面的地方,我开口说话就叫电视屋,后来一家人都跟着我这么叫没人再叫客厅。阳台没打通前里外窗台上摆满奶奶养的花像一个隔出来的花棚。窗子上挂着晾晒的衣物,窗子外一年四季永远放下蓝白条纹的铁架子遮阳伞。爷爷就坐在屋里沙发向外张望,奶奶不在就磨蹭进去拿着大雪碧瓶子给花一天浇好几遍水,奶奶经常大喊他把花浇大了沤黄了。他那时只得过一次脑血栓,行动还没有后来那么困难,但一坐一起进出阳台也很迟缓。
阳台打通了花都变成摆在屋里,少了一道门。光线没了还可以开灯照明,那个角落就成了爷爷的宝地,专为他摆着一张椅子。早上我上学爷爷就坐那里,中午我放学,爷爷还坐在那里,一边读报一边等饭,遥遥地朝我微笑。下午放学也是同一个情景。爷爷会在那个角落坐到开晚饭,才向前伸着两手撅着屁股慢慢离开椅子站起来。奶奶不许我和阿姨帮他,要他自己锻炼起立,有时我们一帮女的就围在他旁边看,一边议论他一边鼓励他。爷爷这时的眼神就很慌张,保持平衡的双手就像要抓人,妈妈在家就会帮爷爷,叫我也去帮爷爷,说别叫爷爷在那儿“现”了。有时爷爷站到一半就怎么也站不起来了,浑身弯着伸着双手定在半道,周围一个扶的东西都没有,确实够现的。越是有爸爸在他越容易这样,爸爸从不帮他,也不围观,顶多隔着门瞅一眼就扭脸走开,有这一眼,爷爷十次里五次还就真站不起来了。
我老觉得爷爷有点怕爸爸。爸爸一在,他就紧张。他们俩较了很多年劲,从我记事他们俩就在饭桌上吵架,后来爷爷拍不动桌子了,爸爸就跟奶奶吵,奶奶不管说什么他准讽刺她,到我离开那个家离开北京去美国他们还在吵,一吃饭就吵,但奶奶已经明显吵不过爸爸了,饭桌上最后往往是爸爸一个人的慷慨陈词,非得我制止他。
我一开口,全家人就笑了,爸也笑了。爸对我是永远的好脾气,话头上虽然也不让我,但不是那种不许人讲话拿口气声浪压人的。爸看我的眼睛是温存的,欣赏的,我对他突然一言以蔽之,他比谁都高兴,跟旁人一起大笑。这时妈就说,这种人只能让他女儿治他。我那时也是不靠谱,还不懂爸和女儿的关系,每次饭桌上的战争都是我来摆平,不免沾沾自喜,一次当众宣布:咱们家数我威信最高。遭到全家人的哄堂。爸捏着我脸蛋说,胖妞,我是让着你,你还挺臭美,就你那两下子,想说过我,还且练呢。从此我这话把儿就算落我爸手里了,放学一见我扭搭扭搭进门就说,咱家威信最高的回来了。爸对我说,咱家不是你小学的班集体,你说话大家爱听是因为全家人都喜欢你,因为你是咱家的开心果,以后出去可别说自己在家威信高了叫人笑话。我听了爸的话也臊了好几天。
我一进屋就听见当年的笑声,那个梦就从墙上慢慢走下来。空屋子里又摆满了花,隔壁传来邻居家装修的电钻声和夏天唧鸟的叫声。我想起这是大大死的那一天,我们正准备吃晚饭,饭桌上有烧排骨,鸡蛋炒西红柿,肉末炒粉丝,还有一大碗冬瓜汤。这是奶奶家的看家菜老几样。阿姨正在摆筷子。我正在看动画片。爷爷刚站起来。电视屋的电话铃响了,奶奶一溜小跑进来接电话。家里来电话一般都是找她。她没说两句就挂了电话,接着给爸拨电话,爸和妈正在来的路上,只听奶奶说了个医院的名字叫他和妈直接去。话没说完奶奶就变了哭腔连忙拿手捂住嘴望着目瞪口呆的爷爷说,方语胃突然疼送医院了,我去看看。奶奶换了衣服匆匆出去,临走叫我们先吃饭不要等她,给她和爸爸妈妈把饭留出来。
天黑不久妈先回来了。爷爷坐在电视屋看电视,把着最靠近门口的沙发,一听见门响就拧头用一只好眼睛盯着人。妈一脸假笑,说大大没事,挺好的,爷爷放心吧。叫我也别跟着混回屋写作业。妈在我旁边坐下看我写作业一声不吭,我问她爸爸呢你怎么不吃饭都给你留了。她说过会儿再说。
过会儿奶奶也回来了,听见她在外屋跟爷爷说大大没事,叫爷爷别看电视太晚了,昨天感冒今天早点睡吧。听见她凌乱的脚步和爷爷磨磨蹭蹭砂纸擦地似的脚步一起回了爷爷屋。接着又听到奶奶和阿姨的脚步声进了阿姨屋,关上门在里面翻箱倒柜。我趁上厕所推门瞄了一眼,见阿姨床上摆的都是爷爷的新衣服新皮鞋。爷爷和大大身高胖瘦差不多,奶奶在为大大选衣服。她一见我立刻把我轰回去。
奶奶拎着个箱子带着阿姨走了。爸爸一直在医院没回来。更晚一点,爷爷呆在他自己屋一点声音没有。我和妈坐在电视屋关小声看电视,我问妈大大出什么事了,妈说大大去世了。
这是这个梦开头的部分,之后大概还有一段,妈给我讲什么叫去世。妈说我当时对死完全没概念,还问,那大大礼拜一能好点吗?妈想了一会儿用我能理解的语言解释给我听:去世就是死,死,就是永远不回来了。妈说我想了一会儿,眼圈红了,掉了泪。
这之后是我的梦,我问她:你们不会有事吧?
老王:她没有回答?
咪咪方:她说她回答了,说我们没事。我醒着也记得她回答了,但在梦里就听不到她的回答,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儿问:你们不会有事吧?
老王:你太担心了,你妈的回答没能使你安心。也许你还有别的担心,不光是大人会不会死的问题。
咪咪方:一会儿我要难过你不要管我,什么安慰的话也不要说,让我自己去难过,自己去好。
老王:好的,我不管你。
咪咪方:我是还有别的担心,我一到那个环境就全想起来了。想起我爸那时一直对我妈不好。想起他和我妈只一起走从不一起回来。我妈一般星期五下午回来,自己到学校接我下课。他一般星期六中午回来倒头就睡。中间差着一个星期五晚上。星期天他们经常插上门在屋里小声谈话,我去敲门也不开,使大劲敲开了就看见我妈脸和眼睛是红的,他沉着脸坐在一边。有一次我实在是太气了,抓起他的手机就要往地上摔被他一把攥住手喝问谁教你的。妈在一边说,孩子也是有正义感。他把我往外推,我不出去妈也下令,咪子出去。他们两人插上门继续谈话。我气急败坏跑进奶奶屋一盘腿坐奶奶床上告状说我妈又哭了。奶奶溜溜达达过去敲门听见爸在屋里恶声恶气地嚷这儿没你事。奶奶尖着嗓子说你跟我嚷什么是咪咪让我来的。爸就冲进奶奶屋指着我说,你少把在学校告状那套弄到家里来。
爸在家里是横行霸道惯了,过去还有奶奶和他一起横行。爸说他和奶奶是并肩王。他说一个家最好一下出两个霸王,两个霸王互相掐,你们——指我和爷爷妈妈阿姨——这些弱小民族才有活的空间。他是你说的那种只有自己心情好才会对别人好的那种人。他自称对我好,也是跟他对别人的恶劣比而言。真触犯到他个人利益了,我他也照样扒拉到一边去。小时候他睡觉我在他枕头上玩,当然我也有点过分了,拿他的头当便盆坐,他多次恳求我不奏效,居然狠心掐我嫩胳膊,把我掐哭了。还是妈好,起来给我吹胳膊,自己不睡了把我搂进被窝里跟她玩骂出了我的心里话:连孩子也不知道让。他只管掉头睡得跟死猪似的。后来只要爸一吹对我最好,妈就揭发他这件事。爸也揭发妈,说月子里我缺钙夜哭妈曾经把我摔在地上拿脚垫了一下头。
小时候碰见大人都喜欢问,爸爸对你好还是妈妈对你好?一般我回答,都好。一次爸也这么问,我说,妈妈对我好。他问为什么觉得妈妈对你好?我说,妈妈关心我。爸看了我半天说,你表达得很准确。还主动跟妈妈去说,咱们女儿夸你了。他也就这一条优点,人家说对了,就承认。
是的妈妈关心我,老陪我玩,带我和她朋友一起吃饭。爬山。爸爸很少带我和他的朋友一起玩,当然我现在也知道了他的玩法很不适合小孩。妈可以为我放下她正做的一切事,只要我需要就到我身边来。现在也是这样。我有这个自信。爸我就不敢说了。当年我就问他为什么不在家住,要到外面住旅馆。他说写小说,写屁小说!他们都瞒着我,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不知道。你也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了,谁要以为小孩傻他自己才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长什么样儿。我见过那个人,是我们同学拿的杂志。我们同学说,你爸怎么看上她了?事先声明,我对她没有一点恶意,既没有好的意见也没有坏的意见,当年我小,现在她和我没关系。
老王:你的梦就是担心你爸和你妈分开,这个问题你妈确实回答不了你。
咪咪方:担心我爸不要我妈了。担心我爸另外生个女儿。而且跟谁都不能说,他们瞒我,我也得装天真烂漫人事不懂。我比他们累。妈还老问我,你觉得你爸还爱我吗?必须我回答,不爱。
他自己不说要我替他说,有这么自私的爸爸吗?
他老跟人说能为我死,我太烦他跟人说能为我死了。我也不要你死,我就要你回家,要你对我妈好一点,就算为我,牺牲一点您的个人爱好,这总比死容易点吧,他做到了吗?
老王:这个情况我比较了解,他最后还是惩罚了自己。
咪咪方:怎么惩罚的?一死以谢天下?他是为我死的吗?他死也是为他自己。所以妈妈在美国听说了他的死信儿,痛骂不已,让他去死,你也不许回国参加他的葬礼,我们俩好好活着,忘了他。妈对爸有一个最终的评语:谁对他最好他就最欺负谁。
老工:因为这里牵涉到你母亲,我也不好说什么,我对你母亲一直是很尊重的。方这个人,在感情问题上,我们总说他,暧昧。一方面意志不足以克己,一方面又要做好人,结果两边都得罪了,两边不是人。而且自己都知道,这样下去的后果自己也看得很清楚,就是改不动自己,只能放任这样的结果发生。
咪咪方:怯懦。
老王:怯懦。
咪咪方:逃避。
老王:逃避。能拖一天是一天。
咪咪方:我妈说你们是一斤之貉。
老王:我是一丘之貉,我也不比他强多少。我们当时一批人每个人都碰到这样的问题,当然我不说这是人之常情,免得你又批判我。下手狠的都处理得比较好,最终三方解脱,装好人的……暧昧的,一直崩溃到今天。
咪咪方:当然我现在也是离了两次婚的人,多少对这种处境有所了解。但还是不能理解你们这种男人,一方面什么狠事儿都干得出来,一方面很平常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老王:不好意思,不是设计好了这样的,是到了情节儿上一下掉了链子。本来以为能和别人一样,本着与其两个人痛苦不如让对方痛苦,长痛不如短痛有什么话最好说出来——下的决心。到了这一天,要摊牌了,对方真的痛苦了,旁边还坐着一个煽情的小孩,怎么也讲不出那几句话了。对方要是敌人,坏人,哪怕是生意伙伴一起共事的朋友,再难听的话也不难说。可对方是跟你多年像你妹妹一样的妻子。一直信任你,拿你当依靠,找了你就当一辈子有了归宿。你孩子的母亲。你们也不是包办婚姻,是自愿结婚。本来人家一开始看上的还不是你,本来有心思嫁给别人做媳妇,叫你死说活说改了主意。现在你打算翻脸了?上嘴皮儿碰下嘴皮儿这么多年就不算了?这就叫欺负人了,叫谁对你最好谁对你最真你就欺负谁。斩钉截铁就变成了为难,变成了内疚,变成了吞吞吐吐,变成了今天不说改天再说吧。
咪咪方:但是还是说了,改天,不管哪一天,还是说了。说我不爱你了,咱们分开吧,钱都归你。
老王:是说了,不说也被人看出来了。但人家一句话就把你将在原地:我不觉得咱们之间没爱情了。——你又傻了,好容易说出的话等于白说,再说更难,更没地儿躲,更要把最伤人的那句话再宣一遍:我真——不爱你了。
咪咪方:既然真这么想的有什么怕说的?我要不爱谁了,立刻打飞机连夜也要赶到他面前撂下这句话:我真——不爱你了。
老王:要不说你是女的,这种事女的都比男的脆,女的要想说什么没不好意思的,怎么没误会怎么说,向女的学习!
咪咪方:你也用不着振臂高呼,除非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说这话才含糊。
老王:一句话又让你说到点儿上了。为什么说这话这么难?就是说出来就犯嘀咕,我懂什么是爱吗。跟着女的又是一问冲你这嘀咕来的当场让你更傻:你懂什么是爱吗?
咪咪方:你怎么说?
老王:我没法说,我只好不吭声,听人家数落。从认识第一天,每件事都给你记着呢。你怎么关心她,怎么对她好。她跟你相濡以沫,跟你同仇敌忾。种种凡是都证明你是爱她的,你们俩之间是有爱情的,怎么能突然冒出个小婊子这一切都不作数了呢?
咪咪方:你还有损的呢,不怕她这么说。
老王:我是有损的,不到最后关头不是不能说么。没办法只能说了,一一我从来就没爱过你。咪咪方:对方呢?老王:还能再说什么,双眼死盯着你,泪如雨下,恨不能吃了你。
咪咪方:你怎么办,转身跑吧。
老王:我往哪儿跑,在自个儿家,这时没准还冲进来一个小帮闲,举起你的手机就往地上摔,然后就去告状,嚷嚷得全家都知道,我在对不起人呢。
咪咪方:然后呢?
老王:没有然后了,只能臊眉搭眼走人,无比惭愧,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东西。
咪咪方:回到那边呢?那边不问啊,今儿你说了么?可以先搬出去住,造成既成事实,荒着她,不信她拿一辈子跟你赌。等到她心灰意冷,觉得没盼头了,再碰上个好人,自然会把你找来,主动问你,咱们那事到底怎么着啊?你这时可以再做好人,听你的。
老王:都想过,也这么做了,没戏。大人可以不见小王八蛋能不见么?小王八蛋一见不就都见着了么?每星期一次,刚消了点的火儿腾一下又起来,转眼十年八年,见了面照样管你,一肚子话想问你怎么还管我呀,就是不敢问。
咪咪方:难受哈?
老王:每星期去看一次自己作的孽,在自己家的悲剧和前尘往事中度过一天,你说难受么?还不是当时难受,是回来越想越难受,年代越远越难受,见不得单身母亲带着孩子等公共汽车,见不得小女孩独自一人在路上走。最后这难受就变成一棵树长在心头,一听笛子就掉树枝儿,也不分春夏秋冬。可是也没法回头了,十年分居,什么都可以做就是做不成夫妻了,这个你有经验,十年不在一块再回去也没法过性生活了。
咪咪方:我没经验,我没有十年还要回去过性生活的。
老王:我也没经验,不知道谁有经验。十年,这边也成老婆了,等你十年不是老婆也是老婆了。俩死扣儿。扣儿自己不说解你就别想解。完全丧失了主动。有一天我和方言去朝阳剧场路口那日本馆子“初晕”吃饭,正准备过马路,方言一扶我说,不好,我崩溃了。我反过来一扶他,我也崩溃了。
咪咪方:我妈不是带着我走了么,特为给他解扣儿。
老王:十年死扣儿拴习惯了,一下解了,大拧平顺——没死扣儿不能承受之平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