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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遗产

王能好没从中心大街走,一直往北出了镇,走上几年后大伯被碾死的那条土路。几年前这条路还被砖瓦厂的大坑阻断,如今填埋后铺成路,道边竖立着巨大的岭子镇工业园鸟瞰图。最近两天风大,这幅未来的蓝图的右上角被吹开,耷拉下来,随风摆动,像是摆手,又像是迎客。王能好从下面经过,发现前面一辆电动三轮车的前轮掉进路边的沟里,那人正奋力想把车捞出来。走近,王能好认出是曹卫国,停下问,咋回事?曹卫国回过头,戴着白色的口罩,气喘吁吁地说,一不留神,掉沟里了。自从他得了肺癌,语气有气无力,和善了不少。车兜里有两袋面粉,王能好问,你去换面了?曹卫国说,家里没面了。王能好让他走开,下坑抬车头,试了下,有点费力,上来把车兜的两袋面卸下来,说,你拽着车兜往后拉。两个人合力,把车拉上来。王能好问,怎么让你来弄面?曹卫国说,我一个人在家,不我弄,谁弄。他有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曹卫国以前风光的时候,身边不缺人围着,前簇后拥村长叫着。他老婆也不上班,养得白胖,爱打扮,和妇女扎堆炫耀身上动辄几百块的新衣服,引来众人啧叹是她生活的快乐来源之一。从村长的位置下来,曹卫国依照先前积累的人脉,给老婆在镇上的丽华酒店找了个清闲的差事。要是以前,曹卫国哪能这么客气和王能好在这里说话。现在的曹卫国,身形佝偻,目光暗淡,连袋面粉都抬不起来。在王能好的眼中,黄土已经埋到了他的前胸,压得他呼吸困难。

从诚信劳务出来,王能好骑着电动车向北。知道小段深藏已久的秘密,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像是一个身揣捷报的战士,此刻他想送达到每个乡亲的手中,他四处寻摸着街上的行人,期盼能看到一两个相熟的,停下攀谈一番。中午的大街上,偶尔有车驶过,几个闲散的老人在走。经过面粉厂的旧址,生锈的大门紧锁,门前成了停车的地方。街边的店铺开着,里面没什么顾客。与中心大街交叉的路口,有几个卖小吃的流动摊位,猪头肉、豆腐、炸货等,提醒他出来了一上午,该回家吃饭了。

曹卫国的家在王一村的后面,是村里少数的两层小楼,从大门两侧的石狮依稀看出主人过去的荣光。王能好搬着面粉进门,天井里摆放的几盆绿植业已枯萎。曹卫国邀请他去屋里坐下,客厅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王能好问,喝中药了?曹卫国说,泰安那边有个神医,专门去拿的药,据说挺有效的。正北的墙上贴着宣传画,主席微笑挥手致意。王能好与其对视,心中一紧,手抬到半空,又放下。桌子上有座毛主席的白瓷半身雕像,先前一直摆在村委办公室里。王能好很久没看到了,想起每次去村委,曹卫国坐在椅子上摆出的官架子。一个屌村长,他真娘了个×的把自己当领导了。王能好说,老曹,没事多拜拜毛主席,照他的岁数活。看到茶几上的一副茶具,王能好问,现在还有给你送茶的吗?老曹说,茶就喝个味。王能好打开纸袋,从里面抓起茶叶,碎叶子混着茶杆,又问,现在不喝龙井普洱啥的了?老曹掀开茶壶,示意他把茶叶放进去,抿着嘴说,小卖部里五块钱一斤的茶叶挺好。王能好背着手,像是上级派下来巡视的领导,在客厅里左看看右看看。立在墙边的鱼缸里没有水,几块石头和塑料的海草上附了一层灰尘。王能好问,鱼呢?曹卫国说,这鱼缸耗电太多,热带鱼不好养。王能好坐在沙发上,尽心往后靠,舒展着身体,问,老曹,你还差这点钱了?曹卫国说,这病是个无底洞,有再多的钱,也填不满。王能好问,你的这病有三四年了吧?曹卫国说,到月底整四年。王能好说,多亏那几年在村里贪污的钱,要是平常人,这空里早就死了。曹卫国笑起来,你这话说的。他摆弄着茶具,烧水,倒茶叶。王能好说,别忙活了,我一会就走。曹卫国说,在这里还客气啥,吃个饭再走。王能好嘴上说不用,坐在沙发上不起来,一只手拿着杯子,让曹卫国倒上茶水。

女儿长到两岁,小段抱着女儿去吉林,和董志刚的父母一道去监狱。董志刚被判了十二年。王能好数起来,说,快了,还有三年出来。又说,这是好事,原来你在等他。小段说,坐到第三年,他父母打来电话,董志刚死在了监狱里。过了会,王能好说,还真死了。又问,那你为啥不找个?临走,小段说起王庆,要注意点这孩子的情绪。女儿说他在班上,本来就不好说话,总是低着头,同学们都拿他开玩笑,这下子,爸爸又没了,更抬不起头了。说好了,明天王能好一早来等活。小段说,你白活了四十多年,就活在钱上了。王能好笑着说,你活在你女儿身上了。小段知道,王能好嘴上没个把门的,今天这些话,不出半天就都知道了。这也是小段的初衷。有些话,她留在心里没说,比如,她还会经常想起董志刚,头几年对他的死难以释怀,想不通到底是怎么死的?这几年更多的是想起这个人,没有特别的预兆和情绪,只是想,听到东北话就想,每年的春节晚会,赵本山的小品,从来没让她发笑过。过去几年,小段没有再组建家庭的念头,怕对女儿不好。今天她不这么想了,应该让女儿有个爸爸,即便只是个称谓,也是个完整的家庭。两年后,小段经弟弟介绍,认识了正本炼油制氢车间的郭元华。老郭的前妻生病去世,独子在外地读大学。摆在客厅的结婚照是四人的,小段,老郭,以及双方的儿女。老郭比小段大八岁,除了做饭不好吃,小段挑不出毛病。老郭喜欢胖的,这是他选择小段的原因之一。

曹卫国刚查出病那会,陆续有亲朋好友提着东西来问候,往后就很少有人来了。也没有可准备的,他端出一盘自己腌的大豆萝卜咸菜。小半碗排骨是昨天剩下的,从冰箱里拿出来又热了下。这本来是曹卫国的午饭。他又炒了四个鸡蛋。曹卫国以前喝酒,生病后不喝了,家里还剩下半瓶白酒,是以前上坟时用来祭祀的。曹卫国给王能好倒上,说,很久没人来,想找个人说说话。王能好笑起来,这我知道,也就是你生病了,要是以前,你眼里还能看见我了?咱爷们也不能坐下来喝这个酒。曹卫国笑起来,老大,你这人哪里都不好,好就好在这张嘴,不来虚的。王能好说,你要是早几年这么好,就行了。曹卫国说,人没有后眼,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换作是你,你在台上,我就不信你不贪污。王能好笑起来,老曹,透个底,在台上那几年,你到底贪了多少?人之将死,是释怀过去,还是锱铢必较,曹卫国总是在两种情绪间摇摆,下台和生病叠加在一起的这几年,他不想死后落下个遭人讥讽的名声,说给王能好听,也是想经他的口公布于众,为自己日后的丧事多赚几个花圈。

这天,小段和王能好坐在一起,从老三的死,说到她这么多年一个人,女儿都这么大了,应该再找个对象。王能好说,实在不行,咱俩搭伙过日子,我不嫌弃你有女儿。小段听了这话,骂道,你不嫌我,我还嫌你呢,我要你这样的干啥?王能好只是笑,心里有,嘴上没说,其实他也看不上小段。

曹卫国干了两届村主任,加起来六年。前一届的三年,工业园还没兴建。曹卫国能上台,得益于王一村穷,没人和他竞争。他挨家挨户说了几句好话,也就当上了。第一届任期,老曹的名声还不错,给村民办事和善。第二届上台后的第一年,王一村被划入征地的范围。工业园占用耕地,政府建设新农村调拨款项,各项加起来,经手动辄几百万。包揽工程的,迁出户口想重落回村享受各项福利的,在村里谋个闲职的,占用耕地多拿补偿款的,曹卫国被各色人簇拥着出入饭局,在市区的洗浴中心、足疗城、会所过夜。眼看任期到期,曹卫国有了失眠的毛病,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任期结束,再竞争村主任他丝毫不占优势。曹氏本身在村里户族就小,村里各大家族对村长的位子虎视眈眈,单说袁保全,和王氏联姻,有王、袁两大家族站台,放出话,王一村什么时候轮到姓曹的主事了?说到这里,曹卫国沉思了一会,脸色凝重起来,我知道你们背后怎么说我,说我得这个病是报应,贪污了村里的钱,活该落得个人财两空。

小段又焦急等待了一个多月。有一天,镇上的民警找上门,拿着一张照片,问认不认识?小段这才知道,罗宇是假名字,真名叫董建刚。董建刚确实回老家住了几日,给父母看了小段的照片,说了结婚的事。小段问,董建刚人呢?民警交给他一封信,董建刚写的,简单几句,陈述语气,没感情色彩,让小段把孩子打掉。关于董建刚,民警转述他在老家砍了人,重伤,在逃多年。小段还想知道具体的细节,为什么砍人,一连串的谜团进驻心里,把眼泪推出来。民警说他不知道。事后,小段把董建刚被抓怪在自己身上,要不是和她结婚,让他回老家,不至于被抓。四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有个叫段秀英的未婚先孕,流言传到最后,董志刚成了杀人犯。小段生下了杀人犯的孩子,她单身至今,和这个流言不无关系。

可是袁保全上台了,怎么样?曹卫国瘦弱的脖颈上的脑袋像是挂在枝头经霜的苹果,左右打着摆说,除了过年发点臭鱼烂虾的,给村里办什么实事了?他贪污的钱比我多了去了,我在台上的时候,地才占了不到二百亩,这几年咱们村的耕地全都被占了。你们也别只看我贪污钱,我也没少给村里办实事。村里的土路修水泥路,是不是我在台上干的?别说什么政府统一建设新农村,再怎么样,也算是我的政绩吧。老大,我也活不了几年,咱就掏心掏肺说点实话。要不是在台上这几年,我他娘了个×还得不了这病。老曹指着酒,我没少喝,不喝行吗?上下关系都得打通,李庆典家的大儿子开大车把人撞死了,我托人找的交警队,没坐牢便宜这小子了,到头来,他们家选票给了谁,我就不细说了。唐红是你同学吧,她家那点破事你也知道,丈夫把她揍得那熊样的,离不了婚,来找我做主,我找道上的人,事情摆平了,我欠下人情,占地建厂运土石方,我批出去,为了还人情。说我贪污,为你们做的事,你们倒瞧不见了。和你说吧,我这是工伤,你们还不领情,不是当几年鸡巴村长,我能落下这病根了,我家族里的人不说高寿,起码活个七八十吧,我今年五十出头,贪污点钱,我也有理。(王能好心想:你说这些没用,求你去喝了,吃饱喝足了,你倒一肚子苦水了。)

转过年的春天,罗宇买了张山东地图,闭着眼用烟头烫了个洞,决定了下一站。他在岭子镇面粉厂当装卸工,认识了小段。谈朋友那会,小段把他领回家,都是他做饭,土豆丝炒得味都不一样,酸辣口。罗宇不见外,一口一个阿姨叫着。小段的父亲几年前去世了,弟弟还在念高中。下班后,罗宇去小段家里干活,留下手脚勤快的口碑。家里人看这孩子老实,默许他俩住在一块——就在诚信劳务所在的这间屋。罗宇年龄比小段小三岁,又是外地的,相貌一般,但是陪衬小段没问题。不出半年,小段怀孕了。小段微胖,不显怀,到了四五个月才知道怀孕了。惯例双方父母要见面商量下婚事,罗宇收拾行李回老家,一去半个月,没了音讯。又过了一个月,家里认定罗宇不会回来了,让小段把孩子流了。小段不肯,想去吉林找罗宇,认识一年多,知道他老家是通化市下面的农村,具体在哪,他说过,心想反正早晚要和他一起去,就没往心里记。

老曹又说,你以为咱村里这帮人好伺候啊,哪一个不是见钱眼开的主,不占便宜就是吃亏,给点好处就村长叫着,没占便宜就背后骂你死不出好死。王胜民和村里连个招呼都不打,在屋后盖猪圈,这么大的味,让别的村民怎么过日子?把他猪圈扒了有啥错,还上访告我?到哪里他也不占理,我都半死不活了,他娘了个×的还上访,有点人情味吗?贪污几个屌钱,哪个当官的不贪,大小也是个村长,镇上一个月发两三千块钱的工资,还不如你这个干劳务市场的。(王能好心里想,我扎扎实实出力气,你娘了个×的天天在办公室坐着喝茶。)我再干得不好,我没打过人吧,都是一个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也狠不下心。袁保全倒好,去年他那几个狗腿子把刘大顺的腿打折了,今年开春,又把王有林的大门给推了,仗着几个破挖掘机,想埋谁就埋谁了。王有林还是他老婆出了五服的堂叔,欺负他家里没儿子。这下你们都老实消停了。袁保全这才干了几年的村长,又是奔驰又是宝马的,在青岛海边买的房子,这些钱哪里来的?民脂民膏啊。我算看出来了,咱村里就是需要这样的狠人,我还是不够狠。老大,我知道咱俩有过节,我也没怎么对你吧?你把村委的玻璃砸了,把屎扔我家门口。我是报警了不假,后来不是也没把你送进去。对,我是收了你家的礼不假。还不应该让你出点血了,我一个村长就这么让你欺负了?说到这里,曹卫国叹了口气,没想到老三走到我前面了。

二十岁那年,罗宇一个人从家乡吉林来山东,他先在餐馆当服务员,后帮厨,跟着老师傅学会炒菜,算不上厨师。他每个地方都待不长,少则一个月,多超不过半年。罗宇在德州平原县学会做布袋鸡,歇工时去街角的福利彩票站,不间断买过一个半月,最多中了二十块钱。在聊城东阿县的驴肉火烧铺,罗宇用铁锤敲驴头,拿刀划开驴肚时,涌出来的热气扑在脸上,成为他冬天难忘的记忆之一。过完二十二岁生日,罗宇来到邹平,和一个东北老乡合伙干了一个夏天的烧烤。手里有了点钱,他歇了一个冬天,出入饭馆和网吧。一次酒后,罗宇掉进公路施工的土坑里,半夜醒来,纷扬的雪花积在身上,想起老家冬天的雪比这厚,失声哭了起来。

伴随这口长叹,王能好回到五年前——曹卫国第二任期的头一年,村里耕地征用,村民知道消息后,连夜在地里栽种了树苗。镇上的人来划分,按照树苗的棵数补偿。王能好一家,最后到手,差了小一万块钱。这是个引子。再往前,王能好想分户口,村里以他没结婚,不给分户。再往前,源头是老三在酒宴上和曹卫国对骂。那时的老曹不是村长,只是个菜贩。这里埋下的根。到了五年前,小一万块的差价,老三喝了酒去村委讨说法,曹卫国带着人把他打了。夜里,王能好翻墙把村委的玻璃全砸了。曹卫国报警,镇上的警察要抓王能好。他跑出去躲了一个星期。老二和老三轮流给他送饭。多亏眼前的曹卫国,这是为数不多的,让王能好体会到兄弟齐心的时刻。

小段的女儿和王庆在一个班上。昨天女儿放学回来说,王庆的爸爸死了。小段知道女儿也想自己的爸爸,不敢说,就把话头扔在这里。小段说,王庆可怜,你多好,还有妈。女儿说,我也可怜,别的孩子都有。小段说,你爸也死了。晚上,小段割了块酱牛肉,让女儿吃。女儿拿起一块,说,我爸没死,你骗我这么多年,该和我说了。

半瓶酒喝完,王能好微醺,轻飘着回到家。王母躺在床上问,吃饭了没?王能好说,在曹卫国家吃的,贪污了村里这么多钱,也该让他吐出点来。王母埋怨,家里刚死了人,去人家家里不好。王能好回,什么好不好的,老曹也活不多时候了。他描述起曹卫国如今的模样,难掩兴奋之情,说,他现在可不张狂了。王母说起和王父去曹卫国家里求情,就差给他跪下了,他倒好,坐在沙发上抽烟,要让你回来把他家门口的屎舔干净。结论:人就是这样,好的时候,看不到坏的时候。母子坐在屋里,说了会话。王能好宽慰,老三没了,还有我。想起以前的事,母子二人都落泪了。

小段知道老三的死,不知道王能好去上海打工。听他吹嘘完短暂的上海经历,小段说,你在外面混得这么好,还来我这里干啥?王能好说,趁着这几天在家,赚一个算一个。他拿出刚买的手机,放在桌子上,赚块手机钱。六百五,扣掉交给小段的百分之十,三五天也够了。

下午四点多,王庆放学回来,把书包扔在床上,掏出手机。王能好一身酒气,从王庆的手里夺过手机,质问,昨晚上是你在手机上抢的红包?王庆不说话,去抢手机。两个人扭在一起,王庆个头已经和大伯一般高,只是身型瘦小,像钓鱼竿上的线,甩得来回转。王能好拿出新买的手机,和侄子说,你教我怎么用手机,我就把手机给你。

上午十点多,挑工的时间早就过了。诚信劳务的门关着,王能好扒在玻璃上,一只手遮住阳光往里看,小段躺在沙发上,披着床粉红的毛毯在看电视。十几平米的小屋,朝北是个简易的办公桌,取暖炉立在中间,铝制烟筒从天花板向西伸出屋外。白色的地板砖上脚印凌乱,散落着早上大伙留下的烟蒂。小段五短身材,以前在面粉厂身材还算标准,走街串巷卖馒头,也算每天都在运动。有诚信劳务的这七八年,小段整天窝着,饭不少吃,长成了发面馒头,双下巴,肚子如怀胎八月,掉地下的东西,弯腰捡不起来,要蹲下。小段看到王能好贴在玻璃上的头,吓了一跳,看你娘了个×,骂骂咧咧地开了门。

王庆喜欢吃辣椒炒鸡蛋,下午放学回来,王母先给他做,今天也不例外。她从床上起来,把炉子捅开,洗辣椒,切碎,四个鸡蛋打在碗里,搅拌。坐上铁锅,倒上油,屋里升腾起辣椒刺鼻的味道。菜炒好,王母看着孙子大口吃着,想起了老三小的时候,吃饭也是这样,逮住想吃的,狼吞虎咽。孙子长得像爸,也只是外观,性格像是他那个走掉的妈,性子慢,不爱说话。她已经忘记了王庆妈在这个家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的事,以及她的长相。她走,也怪不着她,老三下手太狠了。任何事情,开头想,最后都要落在老三的身上。王母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都要经受这样的精神煎熬。时长时短,她嘱咐孙子,慢点吃。孙子没听,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屏幕。过了好一会,王母在床上又要睡过去时,听到王庆说,你又不会玩,新手机给我,你用旧的。王能好说,让你用几天,别玩坏了。王母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这是什么社会,都抱着一块手机,里面能有什么,让他们这么魔怔。半梦半醒中,王母梦到以前在老家,那时候没结婚。入冬后,母亲在屋里守着成堆的玉米剥粒。母亲说,你以后会是啥样的命啊?她没说话。这时候,她特别想和母亲说,你说我是什么命,我儿子死了,这是为什么?睁开眼,外面已经黑透了。王父坐在炉子旁边下神。王庆坐在床上,抱着手机玩游戏,激烈又热闹的打斗音效,让她有些恍惚,起身坐在床沿下神。王父问,晚上吃啥?王母问,老大呢?王父说,回自己屋了。

劳务市场是否红火,在两个方面:一是等活的人多,来招工的能找到合适的人选;二是,来招工的人多,吸引大家在这里等活。两方面相辅相成。诚信劳务主事的是个妇女,姓段,和老三是小学同学。娘家在镇西边,沿街,和镇面粉厂在一条街上。初中毕业后,小段在镇面粉厂上班,后来面粉厂倒闭,她从馒头房进馒头,骑着三轮车,载着一筐馒头,走街串巷叫卖。小段性格开朗,爱说话,嗓子虽哑,调门高,叫卖声听起来像是命令大家出来买她的馒头。小段有个弟弟,大学毕业,考上事业编制,分在岭子镇上的质检科,平时的主要工作是巡查岭子镇所辖企业的环保情况。有弟弟这层关系,小段把家里的沿街房腾出来,挂上劳务市场的牌子。镇上的各大企业招零工,都来小段这。大家知道诚信劳务这边的活多,也都来这里等活。

王能好拿着手机,翻看相册。最近的一张照片,也就是老三的遗像。他心里埋怨,人活一辈子,就一张遗像,老二也不仔细挑选下,就知道图省事。相册里的那些照片,记录着老三生前的点滴。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王能好对老三平日的生活是如此的陌生,甚至都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怎么样的场景,说了句什么样的话。他们的生活作息不同,王能好起得早,去父母的屋里吃完饭,一抹嘴就走了。老三作息不规律。王能好下工的时间没准点,时早时晚。老三晚上回来也不固定,不是在外面,就是喝酒。王能好看不起老三,懒散,不务正业,对他的脾气敬而远之。老三瞧不起王能好,没本事就知道出苦力。兄弟在一个屋檐下,说不到一起,互不言语。除非真有什么要说的,一般也是为了钱,老三有求于王能好。王能好说没有,遭来一顿奚落。

镇上有两个劳务市场,兴业和诚信。兴业开得早,在中心大街上,主事的老丁,十多年前是个菜贩。后来老婆出车祸,半截身子瘫了。他把自家中心大街的沿街房,挂上兴业劳务市场的招牌,不耽误照顾老婆。王能好干了十多年的劳务市场,前几年都是在老丁这里等活。老丁年轻时也是个爱说笑的人,自从老婆出了事,像条狗拴在院子里,出门也不敢走远,从没在外面逗留超过半天,人也变得沉默,三顿饭,都得有酒,眼睛往里屋一瞥,常说的话是,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镇上只有兴业劳务的时候,没别的选择,只能来老丁这里。老丁就算不出门拉业务,每个人工一天抽成百分之十,日子也能过滋润。

再往下翻,老三这几年的生活轨迹,陆续展现在王能好的眼前。

出了邮政储蓄,王能好走进附近的手机店,原价八百多的智能手机,一番砍价,又把之前的旧手机折损,好说歹说六百五成交。复制完通讯录,下载好几个常用的软件——主要是交友软件,又存了一批歌曲。无实体按键,他一时有些不适应,在老板的演示下,先学会了怎么打电话接电话。

细狗刚抱回来,怕生,躲在天井的柴垛里,不敢露头。老三拿出火腿肠,递给它吃。细狗瞪着两只无辜的眼睛,老三拍下了它。在老三的精心照料下,细狗长大,看到主人就摇尾乞怜。荒山野外,细狗身姿矫健,追野兔,叼到老三的身边邀功。深秋,枯草泛黄。身后的几座丘陵,植被稀疏,化工园区的烟雾飘在半空,透射下来的阳光,落在老三和细狗以及猎物的身上。王能好从这张照片,嗅到了熟悉的化学原料味,像脸上蒙住一张泡在废料池里的纸。

这么多年,王能好不习惯手里留余钱。干劳务市场,工资现结,存到整数,他就去存上。日常花销,他能省则省,吃穿用度一切从简,不抽烟,喝酒是唯一的不良嗜好。他没结婚,也没和父母分家,平时家里的吃用,花王父的退休金。除了邮政储蓄的工作人员,没人知道王能好存了多少钱。有时,他喝多了酒,给人打电话,上赶着要把钱借给别人,十万八万随便开口。酒醒后,话就不作数了。老大有钱,这是大家的共识。就像今天,王能好取了两千块,剩下的继续存定期。柜台的小姑娘问,老王,你取这些钱干什么使?王能好说,买块新手机。小姑娘又问,买新手机干什么?王能好说,手机里小姑娘多。小姑娘说,小心被人骗了。王能好说,能骗我的人还没出生呢。王能好走后。几个小姑娘聚在一起说,这个老王,要不是这么抠,也不至于讨不到媳妇。说完这个又讨论起死掉的老三。有些人不认识老三。镇上像王能好这样的人尽皆知的名人并不多见。除了他的光棍身份,更得益于他的性格。邮递员小杨是王一村的,对老三的评价如下:二流子,在厂里看过大门,偷奸耍滑,这样的人在哪里都待不长。有人说,王能好看不出一点难过的样子,又问,他们是亲兄弟吗?

他不记得老三是何时养的信鸽,村里的老侯养信鸽,参加比赛赢了几万块钱。买鸽子的钱,王能好出了一部分,说好了等赢了钱还给他,后来也没影了。在养鸽子前,老三还养金鱼,置办了鱼缸,去集市上摆摊。有人嫌他的鱼不好,他当场把金鱼捞出来,一条条摔死。斑斓晶莹的鱼体,陈列在地上。回来,老三又把鱼缸砸了。每当有人说,老三爱小动物时,王能好就把这件事搬出来。鸽子先是一两只,再是四五只,如今的十几只,这几年老三精心饲养,常年天井的地面上落着鸟粪。他把米粒洒在地上,鸽子们飞下来,跳着脚吃,再飞上屋檐。照片中的鸽子们,在老三死后,又活了三四年,熬到王能好也死了。王能好死前一天,还抓了两只鸽子,在集市上卖掉,共五十块钱。

邮政储蓄的小姑娘见到王能好,二十多天前他信誓旦旦要发财的壮语还在耳边,问,不是去上海了,怎么回来了?以为他是来存钱,又问,这么快就发财了?等王能好拿出存折要取钱时,又感到意外。这些年他只存钱,还是头一次要取钱。王能好说,我家老三死了,回来待几天,再出去。储蓄员、快递员忙停下手里的活,围过来,问怎么死的?王能好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见大家啧叹,随他的话语,脸上不时闪现惋惜,皱眉,犟鼻,哀叹,见成功取悦到异性,更激发了王能好的兴致,又补充了些老三生前的劣迹。了解到死因后,她们很快失去了兴趣,撇开王能好,分头忙自己的事。

烟雾缭绕,在曹强家中的赌桌上,老三双手攥着一把的钞票(几张百元,多为小票),双眼发红,龇牙咧嘴地面对着镜头。再翻,几个人守着一铁盆,骨头和肉块簇拥着中间的狗头,老三光着膀子喝得面红耳赤,背对着玩伴,双手将手机举到头顶,记录下这场聚会。王能好认出,其中有李青、曹强,还有一位,喊不上名字。他们表情迷离,用酒精来麻醉赌博后手气的欠缺。王能好辨认着,被他们洒脱的气息感染,心中羡慕起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〇二省道开建,双向两车道,从岭子镇的南边经过。自此,中心大街成了旧镇区,如今超市、储蓄、邮局、镇政府、餐馆,都集中在省道的两侧。中心大街原本的两处供销社,依旧保持多年的原貌。向西刚下拴马桥,路南是其中一处供销社。老邢正把采暖炉搬出来,摆在门前。他以前是赶集卖杂货的流动摊贩,前些年承包下供销社,平时卖杂货和劳保用品。刚入冬,他进了一批采暖炉。老邢看到王能好,喊了声,怎么回来了?王能好回头笑了下,没搭话,继续走了。去上海前,王能好在老邢这里买鞋。不仅是老邢,去之前,他逢人就说自己要去上海。一个月不到又回来了,脸面上挂不住。

如此翻下去,到了一年前,老三身穿有些偏小的保安制服,头上的帽檐歪戴,在五峰塑编的门卫室外,目露凶光,手握橡胶棍,四肢前后错开,摆出打架的姿势。他第一天上班,这身保安服,给了他执法者的错觉,新鲜和兴奋尚未退却。后续几张,有白天,也有夜晚,他一个人值班,倦怠的面容透出怀才不遇。不满两月,他懒散,和同事处不来,对来往访客态度粗暴,被辞退了。

冬天适合回忆。看着拴马桥,王能好想起小的时候,闭着眼,耳朵贴在青石桥面,猜走过来的是男是女。有时马车经过,马掌踩在石头上,踢嗒踢嗒,声音清脆。现在他想让自己忙起来,就不会想那么多。这么多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陷入回忆的时刻,总是少。他不喜欢这样,忧郁寡欢,像是要否定自己的人生。

老三赋闲多年,去当保安,不是因家人的催促,也不是想走正道,是为了爱情。湖田加油站,国道南侧有条路,通往齐鲁石化园区,来往多为大货车,道路两侧除了聚集的修车铺,依此而生几个供司机休息和停车的旅馆,也提供性服务,久而久之,因价格实惠,也吸引了四周乡村寻欢的男的。一般是喝酒或赌博后,老三一行人过去。沿街平房,门口挂着“住宿”“院内停车”的招牌。白天路过,女的站在玻璃门口,挥手招揽。晚上,房间里亮着红光,远处望去,如同夜路中的一盏灯笼。灰暗暧昧的房间里,老三和邓蓉坐在沙发上,对饮,唱歌,搂抱着跳舞。

我们脚下的这片大地上,岭子镇所有的人为建筑,拴马桥的历史最悠久。它见证了岭子镇的兴衰,朝代更迭,战乱,瘟疫,外族入侵。现在,我们从这桥上经过,这坑洼的路面,是一千三百多年来,历代的居民,天南海北的过客,举人,状元,土匪,商人,从这桥上经过留下的印记。以上是有次导游说的,王能好路过听到,回去后一板一眼向王庆学舌。在外面干活时,他也把这当作炫耀,和不少外地的工友说起过。有个临沂的工友专门为此来过,大失所望,说,这个鸡巴桥,还成文物了。

这些照片,记录下两个人的认识过程,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让历经风尘的邓蓉,或者是单身七八年的老三,决定走在一起。是邓蓉厌倦了风尘,还是老三找到了真爱。王能好当然不相信爱情,这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老三骑着摩托车,载着邓蓉离开工作场所,后座上捆绑的一个麻袋,是她所有的行李。回家的路上途径辛留村,老三急不可耐,要把邓蓉(可能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介绍给亲属。他们来到妗子家,收获了亲人的祝福,但抠门的妗子没有按照习俗,给邓蓉见面礼——至少一百,老三的失望一闪而过,他们中途停车,在野外的一棵柳树下,两张脸凑在一起,亲吻着拍下照片。闲置多年的房间,迎来了女主人。王能好见到邓蓉的第一眼,被她因陌生而局促的笑容吸引。晚上老三和邓蓉回房,传出阵阵呻吟声。王能好躺在床上,全身躁热,难以入睡。邓蓉家是山西的,据她所说也是农村的,可装扮和习性,一点没有庄户人家的样子,手嫩,没有茧子,白皙的皮肤,不像在外做工的,身穿的衣服也过于暴露,更不要说扎眼的配饰,丰盈的身姿,入夜后大胆的呻吟。

桥洞的一则,立着石碑,贴着市级文物保护的标识。经专家考证,此桥建于初唐。碑文记载:唐初建村,南北近山,路通东西,历史悠久,是交通枢纽,战略要地。唐朝曾设驿站,因南跨太平岭,和南山相望,故定名“岭子驿”。拴马桥顾名思义,为来往驿站的官员,拴马所用。对拴马桥的构造和建筑工艺,碑文没有提及,只是一座普通的横跨水渠的石拱桥罢了。

现在翻看照片,当时王能好心中的疑问一一得到解答。有几天,他们消失了。烈日炎炎,没有减弱这对男女的热情,他们出现在周边的景区,在山里的小溪边吃羊肉,去寺庙烧香,一群蚂蚁般在水上乐园的泳池里游泳。钱花光,他们就回来了。老三乖乖去当保安,入不敷出。他们开始吵架,邓蓉要走。老三动手打了邓蓉,在他咒骂她婊子烂货、问她是不是还想回去卖时,他们才搞明白了邓蓉的职业。老三把邓蓉锁在房间里,警告其他人不能给她开门。下班后,老三带回来橡胶棍,又在邓蓉的身上添几处淤青。邓蓉披头散发,穿着内裤,跪在地上,两只手臂交叉胸前。王能好举着手机,变换角度,也没看清乳房。邓蓉还是逃跑了,老三发疯似的找了一阵,拿着他扣下的身份证去派出所,去她工作的地方,去问她的那些姐妹,一无所获。老三至死,也以为邓蓉是从后窗逃走的。邓蓉是被王能好放走的,他敲烂后窗,把椅子放在床头,伪造了邓蓉逃跑的假象。邓蓉现在身在何处,王能好真想告诉她,老三死了。

本就恰好容纳两辆汽车并肩通过的街上停着车,王能好停下几次,等对面的来车过去。车经过时,他都忍不住骂一句,×你娘的。声音不高,恰好让坐在车里的人听不到。伴随着王能好不间断的骂声,经过由青石铺盖坑洼不平的拴马桥。去年拴马桥评为市级文物,对其进行一番修缮,王能好每次经过都有一种不同以往的情绪。这多少和外貌的变化有些关联,之前的拴马桥,下面是条臭水沟,沟渠两侧的居民将生活垃圾和污水倒进去。除了桥面的石头,两侧的桥身布满缺口,像是被老鼠啃咬的木头。如今,污水沟被石板盖住,居民的生活污水从下面流淌,水沟成了路面,能行人。沿路两侧的居民墙上涂着描绘古人生活点滴的组画,织布,耕种,读书,跳舞,出游,诗意盎然,不一而足。栽种的柳树还不高,可以预见,不久之后,柳荫成排。

老三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一年四季中的景色,春天盛开的桃花,夏天暴雨来临前乌云密布的天空,秋天的落叶,冬天下过雪后洁白的街道,一一被他记录下来。王能好从中也看到了自己,多为在远处一闪而过,都是老三拍其他的物件时,自己不慎闯进了镜头。

王能好拐上街,刚坐上电动车,看到老李穿着白大褂,站在超市门口,他不到三岁的儿子,戴着粉色的棉帽,脸颊冻得泛红,坐在状如喜羊羊的摇摆车上,跟随音乐起伏。王能好说,这么早,冻着孩子。老李说,不出来,在家里闹,冻下也好,增强抵抗力。王能好冲着孩子说,叫大爷,不叫把电拔了。小李瞪着眼,看着他,不说话,两只手抓紧方向感,摇晃着,想开走。老李问,昨天回来的?王能好说,回来了。老李说,昨天诊所的人太多,我也没过去。王能好说,去啥,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妙手回春了。他本想说,你连自己女儿的命都没救过来,心想太伤人,就忍住了。不过,他想这句话够噎人的,不说出来,反倒把自己噎住了,一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老李把手伸进白大褂的口袋里,翻出一张出诊单。王能好接过,展开,上面是老李的字迹:别喝酒。那天老三打完吊针,老李开了头孢,知道他爱喝酒,见他脑子烧得有点糊涂,说的话不一定听得进去,特意写了这张纸条,放在桌上。后来有人输液完了,他又去忙着拔针。再回来时,老三已经走了,纸条没拿。老李说,怪我,要是和老三多说几遍,就没这事了。王能好揉了纸,扔地上,说,他就是这样的命,和你没关系,你就算和老三说了,他也不听你的。说完,骑上电动车走了。摇摆车停下,小李还在车里摇晃,奶声奶气的闹声把老李的目光从王能好远处的背影处吸引过来。老李问,还玩?没你这个玩法的。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硬币,塞进投币口。清晨安静的大街上,再次响起儿歌: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什么?爸爸的妈妈叫奶奶。爸爸的哥哥叫什么?爸爸的哥哥叫伯伯。爸爸的弟弟叫什么?爸爸的弟弟叫叔叔。爸爸的姐妹叫什么?爸爸的姐妹叫姑姑。妈妈的爸爸叫什么?妈妈的爸爸叫外公。妈妈的妈妈叫什么?妈妈的妈妈叫外婆。妈妈的兄弟叫什么?妈妈的兄弟叫舅舅。妈妈的姐妹叫什么?妈妈的姐妹叫阿姨。

▲罗宇(1980—2006)

出门,向南,一段几百米的上坡路,电动车在半坡停下,王能好下来推着上坡,来到中心大街。下雨时,雨水从中心大街顺着斜坡而下,坡下民房的石头地基打得高,门口也比路面高出半米,防止雨水倒灌入院。东西向的中心大街,长约三公里,街宽不足四米,如其名,将岭子镇一分为二。阴历逢四或九,是岭子镇的大集。商贩们天不亮就陆续在大街的两侧占好位置,等待四里八乡的村民陆续赶来。水泄不通并不是夸大其词。过晌午,人们提着购置了几天的吃穿用度陆续散去,商贩们收摊装货,留下满地狼藉。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近十多年,镇上开了两家城区连锁超市的分店,每天下午也有定点卖菜的小市场。一来,购物便捷,大家可选择的途径变多。二来,村民除了务农,有了更多的职业,在附近的工厂上班,没有自由的时间。总之,岭子镇大集的盛况不再。如今商贩缩减到勉强填满半条中心大街,逛集市的也多为中老年妇女和赋闲在家的人,少见青壮年的男女们,他们要不是在附近的工厂上班,就是在外求学,或背井离乡在城里求活。没有大集的日子里,中心大街显得有些冷静。街两旁的沿街房,除了零星的门面,诸如打印店、家电等照常营业,大都关闭着。

罗宇二十二岁那年,在山东邹平,认识了胡克明。

平原上的村落,房子布局规整,正南正北组成田字格。镇上的村落,道路规划不够整齐,像是渔网扔在淤泥里,再一扯,歪斜的压痕就是胡同。离中心大街近一些的房屋修建得密集,距离镇中心越远,砖瓦房越规整。离镇中心近的那些老房子,只能再翻新。王能好家的房子,就是翻新过,重新盖的大门。物资匮乏交通不便的年头,居住在镇上和在下面的村子,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生活便捷是一方面,在老一辈的思想中,镇上的居民见多识广,多半是不好招惹的。

邹平城郊的北五街,中国银行对面有块废弃的厂院,围墙不高,几间平房,院子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原先是废品收购站,创建文明城市,全市整治环境卫生,废品清理走后,院子空下来。创城结束,红色大门上贴着招租广告。几天后,五月初的一个凌晨,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酒后互相搀扶着经过这里。是先前在街边大排档吃饭时的启发,还是酒精作用下的轻狂,在异乡的凌晨,曙光来临前,他们称兄道弟,以相互扶持的身体姿态要建功立业。面对邹平乏善可陈的烧烤市场,发扬老家吉林的特色烧烤,多少也有责无旁贷的意思。这也是“正宗吉林烧烤”营业后,他们对外宣传的话术。

小姨替女儿开脱道,也不怪她,老三走得太急,她在外地出差,赶不回来。表妹在一家食品厂当销售,据说已经是总监了,负责的片区是河北,经常出差倒是不假。王能好明白,女的嫁出去,娘家这边的事,不参与也让人说不出什么,说出个借口也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小舅家的表妹,也没参加老三的丧事,她的儿子出生不足半年,离不开人也倒是实情。王能好想到这些,说,不回来也没事,咱也把老三给埋了,什么也不耽误。小姨问,昨晚上谁抢的红包?王能好说,小庆,他拿着他爸的手机。因这,又说起别总是让王庆玩手机,对孩子不好,也影响学习。又说起,老三没了,王庆的事落在你这个大伯的身上,得多上心,不能让孩子走歪路。王能好说,有我一口吃的,还能饿死他了。小姨说,现在的社会饿不死人,要让他以后有出息。王能好说,出息要看他自己是不是这块料。小姨不再说什么。王能好吃完饭,摸了下嘴,要出门。王母躺在床上问,你去哪?王能好说,管好你自己吧。

创业总是包含着一种无以名状的豪迈和莽撞。许多年后,在美食城的剪彩仪式上,胡克明如此概述当年。彼时,老吉林烧烤广场早已成为当地的美食坐标,生意依旧红火,却也无法满足他内心膨胀的欲望。在各级领导和当地“东北帮”的照顾下,胡克明被簇拥着走向了更大的平台,市人大代表、本市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山东省餐饮协会理事会成员,各类荣誉和称号纷至沓来。他忆峥嵘岁月稠,作为注脚和见证人,罗宇是注定绕不开的名字。在繁忙应酬、向记者讲述自己的创业历程时,胡克明会短暂陷入对罗宇的回忆,也仅此而已。这时,距罗宇死在老家通化的监狱,已有多年。胡克明也不知道,罗宇是化名,他的真名叫董建刚。

老三死去不满四十八小时,下葬不足二十四小时。王父和往常一样,六点多起来,去上班。王能好走进屋,看到母亲坐在床上,端着一碗面条吃。让大儿子看到自己在吃饭,王母有些不好意思,似乎对不起刚死的儿子,应该继续绝食,保持悲恸的姿态。她把碗递给旁边的妹妹,说,我不吃了。妹妹看到碗里还有面条,说,你都一天没吃了,把这些吃完。王母摇头不吃,见妹妹把碗端走后,又躺下,恢复哀声叹息的样子。小姨说,老大,锅里还有面条,你快吃了。王能好洗完脸,坐下吃面条。小姨在旁边看着,她一早来这边,陪伴丧子的姐姐是其一,其二是早上她接到女儿的电话,说起昨晚上在村里的微信群看到老三抢红包,吓得她一晚上没怎么睡着,梦到小时候和老三一起在胡同里扔沙包,老三力气大,总是朝她的脸扔,打得生疼。醒来,坐在床上,女儿心想,老三的丧事自己没回去,有怨气,才托梦给她。天刚亮,她给母亲打电话,委托去大姨家向老三寄托下哀思。

胡克明口中那无以名状的豪迈和莽撞,董建刚也深有体会,当他在老家监狱,等待段秀英抱着女儿来看望自己时,回首二十多年的人生,称得上豪迈和莽撞的时刻,只出现过两次。

眼不见心不厌,当然可以解释为何回避死去的亲人。不堪回首也说明了难以释怀和丧夫失子的沉痛。摆着遗像,总归有些瘆人,让串门的乡邻们感到害怕。死去的亲人,不是一个人,是鬼魂。令人害怕也敬畏,意味着活人们无法去触及的神秘力量。人们希望死去的人保佑活人们生活安康,同时又怕他们阴魂不散,给这个家庭带来新的厄运。不论从老三的为人还是死去的方式,让人想到的更多是后者。

一是,二十岁时。他把水果刀扎进焦旭的肚子里,温热润滑的血喷溅了一手,顺手抹在牛仔裤上。当天夜里,他久久不能入睡,牛仔裤扔在地上,血腥的味道挥之不去。后来,他跑到山东,杀驴宰羊,整日和血腥味打交道,也是出于掩盖掉记忆中同类的血腥味。对方肾脏破裂,董建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被抓后的有限探视中,他从父母的口中得知,焦旭身体很弱,干不了重活。对方同意减轻判决的唯一条件是,为其移植肾脏,或者让董建刚卖掉一颗肾脏,把钱给他们。董父说,一家人不讲理。又对儿子说,你老实坐牢,判几年算几年。董建刚早就忘了焦旭的样子,他多次向警察交代:那天晚上,我们在路边喝酒,一个人走过去,李辉认出来是焦旭,说他上初中那会总受他欺负,我就上去,捅了他一刀。刀是防身的,不是专门伺候着。不是李辉让我捅的,是我主动去捅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喝到位了。

中心大街上王一村卫生室的老李,诊所里除了挂着“妙手回春”的锦旗,以及医学张贴画和人类解剖图,更醒目的就是他那在十五岁因白血病离世的女儿。遗像是彩色艺术照,化着妆,手持向日葵歪头席地而坐。老李女儿刚查出白血病时,学校和村里都发动了募捐。女儿活着的时候,钢琴弹得不错,清脆的琴声飘荡在乡村中,引来路人一声赞叹,是比二胡好听。老李对待病人态度一般,下药猛,一心攒钱以后供女儿出国深造。女儿死后,老李把钢琴捐赠给了镇上的小学。他性情也变了,对病人有了耐心,有赊账的,他说,没关系,啥时候有钱再送过来。女儿死后,过了几年,老李有了儿子。现在刚会走,正是学舌的阶段。平时在诊所,病人少的时候,老李抱着儿子,指着墙上的遗像说,这是你姐姐。

二是,二十二岁时。在逃两年的董志刚,办了假的身份证,成了罗宇。来到邹平半个月,他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先在桥下面睡铺盖。创建文明城市,城管不让睡。他在城郊找了个不用登记的家庭小旅馆,一天十五,住到第十天,晚上过了十二点,他出来散心,走到北五街和东四巷的路口。一对夫妇在路口摆馄饨摊,他坐下,要了一碗。稍后,胡克明过来,也点了碗馄饨,听口音,是老乡。两个人坐一桌,攀谈起来。罗宇是吉林通化的,胡克明是吉林四平的,相隔三百多公里,来到山东邹平,在深夜的街头,成了老乡,又在几瓶酒聊至天色见亮时成了兄弟。他俩都生长在农村,胡克明初中念完,被家里送去技校学厨师,老家那边的活不好干,跟着族里的一个叔叔来到山东邹平。胡克明指着南边,罗宇抬头望去,漆黑的夜空中,二十层高的邹平饭店的塔尖闪着红光。胡克明说,塔尖是旋转西餐厅,坐在里面吃饭,跟着转,什么地方都能看清。罗宇问,在里面吃顿饭,多少钱?胡克明说,西餐死贵,还不好吃,牛排比我们老家的烧烤差远了。又说,我给市长倒过红酒。罗宇问,这么好的工作,你咋不干了?胡克明说,伺候人的活。见罗宇不搭话,他笑着说,给领导上菜的时候,我往盘子里吐痰,让经理发现了。

王能好的小学同学孙康元,他妈信佛,老伴出车祸死的,肇事司机一直没找到。遗像放在菩萨的一侧,每日定时和菩萨一起受到上香供奉的礼遇。孙康元开始也不习惯,要把父亲的遗像收起来。他妈说,死得冤,要超度,不想让你爸轮回转世了,你就收起来。话说到这份上,孙康元也就认了。孙父生前是肉贩,自己收猪宰猪,脾气不好,动不动拿着剔骨刀说,看你身上几两肉能卖多少钱。孙母说,他杀生太多,死于非命,自己才要吃斋念佛。孙康元不常回老宅,回去也尽量回避去母亲的卧室,看到遗像,心里添堵。父子关系,一两句说不清楚。这是他酒后,经常对王能好说的话。

凌晨,面对招租广告。罗宇和胡克明迎着曙光,决定携手创业。同样的豪迈和莽撞,在他们的心中,也有个细微的区别。胡克明刚丢了工作,需要个帮手,罗宇杀过驴宰过羊,何况两个人能分担投资风险。罗宇初来乍到,对邹平生疏,眼前这个人的性格吸引了他。近半个月的苦闷,也需要有个人说话。至于创业,对于一个逃亡的人来说,拿出积攒的上千块钱,确实需要那么一丝豪迈和莽撞。

西街的赵大妈,他的二儿子参军第一年被派到中越边境,在自卫反击战中战死前线,至今尸骨仍留在越南某处的山林中。赵大妈把儿子寄回来的黑白军容照,放大,裱起来,一挂就是三十多年。去年,村里来了个电脑修复照片的小贩,褪色的照片翻新上色。赵大妈捧在手里,一把老泪从眼窝里涌出。儿子为国捐躯战死沙场,这是份荣誉。至今赵大妈作为烈士家属,每个月领着国家给的抚恤金。

经过夏天,到了秋天,吃烧烤的季节过去了,晚上经常只有两三桌客人,其中一桌还是胡克明结识的“东北帮”朋友。天气转凉,他们坚持赤膊,亮出身上的文身,所谈内容也纠结在占地盘和女人上。胡克明无事可做,也坐下喝几杯。关门后,拿出凉席,躺在地上,胡克明对罗宇说,动刀动枪没意思,人要用脑子。黑夜中,罗宇没搭话。清点结算,两人各分到手不足五千。胡克明劝罗宇留下,秋冬季节,烧烤升级成东北乱炖。宏伟的蓝图,并没有让罗宇动心,手里攥着一沓钱,省着花,一年花不完。五个月黑白颠倒的生活,让二十出头的罗宇养成了熬夜的习惯。凌晨三四点睡觉,上午十点多起来买肉、切肉、串串,下午补觉两个多小时,天黑前生炭火,开门迎客。睡地铺,加上一个架势切肉,罗宇右边的肩膀无法抬高,反方向转动,像插进去铁签。罗宇说自己要歇一阵子,拿着钱走了。此后,直到明年春天离开邹平。其间,他经过厂院,招牌换成了“东北乱炖”,胡克明雇佣了几个人,他依旧左右逢源且忙碌。

生活在重回日常的轨道,老三的死在家庭中打开了一个永久的缺口,活着的亲人尽量回避,而不是试着去填补。填补徒劳无功,做点别的去转移,更符合农村的做派。在王一村,很少有人将死者的遗像挂在家里,他们像是约定俗成,把遗像烧掉,或是藏进柜子里。王能好所知道的把遗像挂在客厅的,全村只有三户。

罗宇在西桥的城中村,租了个单间,不到二十平,共用一个院落,住户多为刚在城里落脚的年轻人,也有在附近摆摊的夫妇。出门不到八百米,是自由网吧。他在网吧的时间,比在出租屋的时间多。二〇〇二年,上网,一个小时三块钱,网速卡,他打字慢,玩游戏和看片交替进行。到了后半夜,吃着泡面,和四周上网的年轻人一起看毛片。性起之时,走出网吧,找个墙角解决。虚无中,仰望着夜空抽烟。深秋,家里的十几亩梨树,到了落果的季节,父母四处赶集叫卖。以往摘果等一系列让罗宇难以忍受的农活,没有让他打消对亲人的思念。他想过给父母寄点钱回去,又怕警察顺藤摸瓜找到自己。或许应该报个平安,这些思绪让他心中烦闷,只好走进网吧,进入虚拟的世界中。

老三死了,家里带有他印记的东西一一被清除只是早晚的事。他们会默契地回避关于老三的事情。等过去许久,才会坦然地去谈起老三。如果谁有意提到老三,会被呵斥,没事提他干什么?把逝者挂在嘴边,念念不忘,并不符合这个山东农村家庭对人情世故的理解,虚与委蛇才是对逝者的尊重。更何况,老三生前的所作所为,值得怀念的地方并不多。可这也并不重要,谁还会和一个死掉的人较劲呢?他的自大、自私、懒惰、暴躁、混理,这些都已经用他的死来获得人们的谅解。他生了个儿子,目前为止让人丁并不兴旺的王家有了第三代的延续。王能好目前也没有任何结婚的迹象,是否会生个儿子也存疑。

现在可以说一下,罗宇为什么要离开邹平了。整个冬天,除了偶尔的思乡之情,他陷入一场难熬的单恋中。城中村有家秦记肉夹馍,店面不大,门口摆着打火烧的炉子,四五张桌子,除了肉夹馍还有各类面食。罗宇一般要两个肉夹馍一碗臊子面。一家三口,老秦两口和女儿佳佳。佳佳短发,身板薄,眼角向上吊,像唱京剧的,里面有光在闪烁,让罗宇的心在灼烧。两年的逃亡,他没觉得有多么难以忍受,包括对伤人的行迹,也谈不上悔改。可一想到佳佳,悔恨的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下来。回到出租房,冬天外面飘着雪花,在电热毯丝丝的温热中,罗宇辗转反侧,要是没捅人,该多好。可没捅人,不逃到邹平,又怎么会遇到佳佳呢?春节期间,罗宇冒雪路过,秦记的卷帘门上贴着红色的告示,歇业到正月十五。

昨天剩下的馒头浸泡在菜汤里,细狗吃光盆里的,正用舌头舔舐喷溅在地面上的菜汤。天井有动静,它警觉地抬起头,扫了眼从屋里出来的王能好,有些失落地继续埋头舔舐。王能好看着细狗,心想它是否知道,多亏了主人的死,今天早晨它才吃到这顿细粮带油腥的饭。入冬后,细狗亮黑的皮毛厚实了不少,也没能掩盖它修长的四肢,身上肉不多不少,如同常年锻炼的长跑运动员,一听到有动静,它耳朵就竖起来,嘴巴咧开,犬齿毕露,叫声也骇人。去年把细狗抱回家,老三说,这狗的血统正。一年多的时间,当初怯懦矮小的狗,长成如今的凶悍模样。王能好想起昨天李青的话,怀疑这狗是否真值几千块。要是真的,留在家里继续看门护院有些屈才了,也没人有闲情逸致带着它去山里抓兔子和野鸡。老三生前,对这条狗比对儿子王庆都上心。不仅是狗,还有这些停在屋檐上的鸽子。老三生前,起床先是喂鸽子。现在,鸽子们停在屋檐上,无精打采,肚子里没食,也没排下粪便。

捱到正月十五,罗宇去吃饭,照常点了两个肉夹馍一碗臊子面。老秦又送了盘从老家带回来的炸肉。饭吃完,不见佳佳。罗宇递给老秦烟。老秦说女儿留在老家,不回来了。罗宇说,留在老家干什么,出来多好。老秦说,姑娘家,早点结婚,比什么都好。炸肉堵住喉咙,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从老家逃跑选择目的地时,罗宇在中国地图上用烟头把山东烫了个洞。现在,他又在山东地图上烫了个洞,决定了下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