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
我点点头,对母亲说:“我早就知道外婆今天会离家出走。”
“因为今天星期天,大家都放假,而且,今天是晴天,没有下雨。外婆每次离家出走,都是这样。”
母亲问外婆,钱怎么让人进屋偷走了,外婆说:“我骗你阿爸的啦,钱我藏得很舒适。”母亲笑说:“你们两个,愈老愈趣味。”“你阿爸,”外婆说,“什么就都好,是像钱鼠(守财奴)这项,让人不能讲,一点点钱,千交代万交代,三不五时还要翻出来看看有缺角否,所以我才气他一下。”母亲说:“你气不到他的,他那种人,嘴念念,随忘记了,结果生气的是你自己,真无价值。”“对啊,”外婆说,“害我走路走归日,脚好酸。”
母亲笑了,跟外婆解释我的看法,外婆也笑了,外婆说:“还是阿文仔卡(更)巧(聪明),只有他知道,我都有看黄历拣日头,不是随便在离家出走的。”听外婆这么说,我感到非常得意。
“老番癫。”外婆轻轻说。
外公与外婆走后,我陪着母亲走回家,我不让她牵我的手,我说,我自己会走。我没有问母亲,父亲怎么不见了,因为我心中十分笃定,父亲一定是被祖父叫到田地上去了,我知道,每当放假时,祖父就会邀父亲到田地上比赛,看看谁先服输。母亲突然告诉我:“我们可能不搬家了。”我知道我知道,我说。我知道父亲存了很久的钱,在镇上定了一户新盖的房子,那里离矿场近一点,父亲的朋友们都会住在那里,父亲没有带我去看过,但他时常兴高采烈地向我描述那栋日渐长好的房子——两层楼的新洋房、阳台、巷弄,还有镂花的铁铝门窗,他说,住在那里,工作上学买东西都很方便,而且邻居都是熟识的好朋友。
我们在路上追到外婆和母亲,外公问外婆说:“你还要用走的回去?”外婆说:“对啊,不行是吗?"我们下车,外公推着他的火红125,默默跟了一段路。“好啦,”外公停下脚步说,“我骑去头前(前方)等你,你再走一阵,就上车,我载你回去,人你女儿自己也有正经代志要做,你不要这样耽误人啦。”外婆看看外公,然后说:“好啦,你骑去头前等我。”于是外公坐上机车,发动时,他看看道路两旁说:“天黑得真快。”然后呼一声骑走了,我们看着外公过了一个弯道之后消失,那时太阳还在山头上,天气依然闷热得足以令人窒息,没有人知道他的意思。
我抬头对母亲说:“没关系,我喜欢住在这里。”
我看看四周,尝试以一种成熟的喉音对外公交代:“可能是去田里了,等一下就会回来。”“不对,”外公从客厅走出来说,“我看,你阿妈又走回去了,走。”外公又发动机车,他说:“干,我归日跟她追来追去就好了,什么代志(事情)都免作,准作汽油不用钱买吗?”我微微颔首,表示这的确是件严重的事,我说:“莫法度(没办法)啊!因为你在‘爱‘她嘛!”外公又被我吓了一跳,他大力抓抓我的头,发动机车,载着我,再去追外婆。
母亲对我笑,她拍拍我的背,她说:“只怕你长大了以后,就不会这样想。”
那天我就是这样学会骑车的。下午,我载着外公凯旋归来,外公浑身乱颤,嘴里大声夸赞我,我想象,当大家看到我,都会承认我已经在半天之中长大了,然而,当我们回到家时,所有人都不在。
那天晚上我醒来,黑暗的通铺十分闷热,我感觉身旁的姊姊们都睡得很熟,可能是因为白天太累了的缘故。通铺另一头,父亲与母亲低低说着话,父亲说:“就算现在不搬,那两成半的定金可能也拿不回来了。”母亲说:“没关系。”我知道他们谈的是新房子的事。
“骗????(骗人),”外公生气了,“我就不信骑车有多危险,会吃就会放,会放就会爬,会爬就会行,会行就会跑,会跑就会晓骑车,来,阿公来教你骑车。”“阿爸……”父亲还想说些什么,外婆止住他,外婆对父亲说:“阿牛仔你别睬他,他又在老番癫(老糊涂,骂人年老而言行反复无常)了。等下你儿子如果擦破一点皮,我们再看他要怎么赔我们。'会行就会跑‘,骗????,会跑甘会飞?”“你作(任由、尽管、只管)你放心,”外公对外婆说,“你作你放心,阿牛仔你儿子若擦破一点皮,恁爸就不是他阿公,走!”说完,外公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父亲笑说:“我爸爸才是一头牛……”黑暗中我感觉母亲缓缓靠向父亲,也许他们在黑暗中安静拥抱彼此,也许母亲只是轻轻掩住父亲的嘴,害怕他会吵醒我们。
有闲书不会多读一点,休热(放暑假)了后你就要升初中了你知不知道?还这样归日(一整天、成天)只想要踢跎(游玩、闲逛),跟不上阵(此处指跟不上同年人的学习进度)。”外婆说:“对啦,阿文仔来,阿妈跟你说,你是读册(读书、念书,或是上学、上课)囝仔,我们不要跟一些阿理不达(不三不四,没什么价值、水准)的人学,归日相他那只破车人就饱了,骑车危险啦。”
我怀疑自己听到父亲的哭声。
“乱来,”父亲对我说,“你十几岁囝仔(小孩子)跟人学什么骑车?
天很快就亮了,那天之后的日子仿佛庆典一般,载货的小卡车一辆一辆停在我们家前庭,父亲终于为自己买了机车,为母亲买了电锅,为姊姊们与我买了书桌,他打掉厨房的灶,装了瓦斯炉,把整个家大大地修饰一番。每天他骑着机车出门,回来时疲累万分,他仿佛突然发现了更多应该买应该换新的东西,他还筹划着,在原地再盖一间比较像样的房子。
“你爱学骑车?好啊,我教你骑车
然而他没有成功。
“你教我骑车好否?”
矿场发生事故后,母亲带我们去看父亲,母亲指着他说:“这就是你们爸爸。”那时我已经习惯了,我所认识的人,他们看着什么,指着什么,心里想的是别的什么,却已经没有力气对你多说明一点。当母亲指着我父亲时,我其实已经分辨不出他是谁了,因为,他的脸孔被火烧得模糊,这张脸很可以是另外一个人,然而母亲平静地说,这就是父亲,在她的话语里,恐怕没有关乎死亡这样的字眼。
“什么?”
他们只是神出鬼没。
沉默。我大喊:“阿公,你教我骑车好否?”
在我终于学会骑机车的那天早上,我的父亲正要追上他的父亲,去田里工作,但父亲的朋友们突然全部出现,他们骑着机车,自备酒菜,在我家厨房抢着料理,一群人又闹哄哄攀桌椅带碗盘来到大树底。父亲叫我爬到树上把风,如果祖父从田里回来,就赶紧通知他,我爬上树,揣两把榕树籽在手,目不转睛盯着田地上的祖父,如果他像是要走回来的样子,我就把榕树籽往大家头上扔,但渐渐大家喝得浮浮沉沉,不再理会我。
沉默。外公说:“光头烈日走那么久,你也不嫌累,做人阿妈了还这么小姐脾气,让人看衰。”外婆说:“我欢喜走路运动啊,你追来做啥?”
“我要唱歌!”父亲的朋友“白目的”大声吆喝,“我要唱歌!”大家都呼天抢地叫他不要唱,但他还是鬼哭神号唱起歌来,“凑脚手”的筷子掉到地上,他问父亲:“你家有卫生筷否?这个太重了,我拿不住。”旁边的“阿弟仔”笑他:“百多斤重的家私你都搬得转动,这几两重的筷子你却拿不住?”白目的敲阿弟仔的头:“囝仔人有耳无嘴。凑脚手,告诉他你为什么叫凑脚手。”于是凑脚手说起他右手四指被铲砸车砸烂的那一天,医生告诉他没救了,但是可以切脚指头接手指头,医生问凑脚手:“你要脚还是要手?”凑脚手说他每天在矿坑里头钻,哪里也去不了,所以不要脚没关系,但没手可不行,所以医生帮他动手术,所以以后大家叫他凑脚手。
沉默。外婆说:“我又不是挑故意的。”外公说:“我也没说你是故意的。”
“好,”凑脚手说,“恁爸今日‘牺牲色相’,让你见识一下无脚指头要怎样跑好像飞。”大家呼天抢地叫他不要表演,但他还是脱下鞋袜,绕着大家,肩膀斜斜跑了起来。父亲说:“凑脚手你坐下,坐下。我回去找看看有没有卫生筷。”“无要紧啦。”“四朵的”说,“凑脚手你用手拿东西吃就好了,大家都是兄弟,没人会笑你无卫生。”“对啦,对啦。”大家都附和。
我跑回客厅,发现大家终于吵开了。母亲对外公说:“你有什么事慢慢说就好了,不要大声骂阿母。”外公说:“我也不过讲她两句,她转头就跑,我念她,钱也不收好,让人登门踏户就拿走了,我这样说,甘(岂、难道,或是当作疑问副词,用于提问问句)有不对?”母亲说:“一点点钱,就准作(当作、当成)不小心弄丢就算了,何必这样闹?想想看你们都几岁人了。”
“用手拿?”凑脚手说。他对大家笑。
我说是。我拘谨地看着祖父的脸,那张脸向来没什么表情,发作时也是冷冷的。良久,大概看我很不自在,祖父勉强对我笑笑,挥挥手说:“没有事,你回去吧。”他轻呼一口气,扛起锄头,径自又回田里去了。
“这样不是亲像猴膻仔?”凑脚手说。大家也对他笑。
祖父静悄悄站在杂木篱外,招手叫我过去,他问我家里来了什么人,我回说是外公和外婆,祖父问:“他们又在吵了?”
凑脚手笑说:“你们把我当作猴膻仔?”然后学猴子那样抓抓腮帮子,大家莫名其妙笑成一团。凑脚手的脚手突然重重往桌上一踱,他吼道:“干!恁爸甘愿不吃,坐在这里看。”
外公在前庭停妥他的火红125,脸不红气不喘地出现在我们家客厅,用一种“她又来打扰了,真过意不去”的表情对我们笑,汗都没流一滴,外婆于是更生气了。然后,外公、外婆、父亲和母亲,窝促在我们家闷热的客厅里,开始很长时间的冷战,偶尔父亲会起身敬外公烟,偶尔外公会撇几句“你别乱了,让后辈见笑”这样毫无意义的话,我趁机跑到外头,仔细观察外公的爱车。父亲也一直很想买辆这样的车,但他一直没有闲钱,每天早上,他坐在门前树下抽烟,等他的朋友绕山路过来,载他一起到小镇另一头的矿场工作,每天他都向他的朋友道歉,然后他的朋友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一半的人酒醒,大家全都沉默不语。
那天外婆第一百零一次离家出走,她独自一人,拎了一口装菜用的塑胶袋,在大太阳底下走了一小时,翻过一座山到我们家来。到的时候,她全身还在喷汗,像一朵正在下雨的云,我们都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只好等着。果然,外婆才洗好脸,在我们家客厅坐定不到一分钟,外公就骑车追来了。
“阿爸,我要放尿!”我在他们头上喊着。“你要干吗?”父亲说。我说:“我要放尿!”说着我准备脱下裤子。父亲说:“你在干吗?要放回去放!"我说「来不及了,大家紧闪!”我把裤子蹭到膝盖,他们攀桌带椅一哄而散,父亲站在树下看着,对我骂道:“无路用(无用)的角色,一爬高就想要放尿,一拿重就想要放屎。”他对他的朋友说:“真见笑,真见笑。”大家又笑了。
那一天,我学会了如何骑机车。
我尿完尿,转头看见外婆出现在大太阳底下,全身喷汗,像一朵乌云向我们走来,我对父亲喊道:“外婆又来了!"父亲向小路那边望去,要我穿好裤子,赶紧回家去通知母亲,然后他向他的朋友一一道歉,他们拍拍父亲的肩膀说:“无要紧,无要紧,你作你去(随便你)无闲(忙碌),我们就是四界(到处)踢跎。”白目的觑眼看看太阳,他说:“这么热,我们去溪边泅水好了,怎样?”大家都说好,然后他们发动机车要走了,凑脚手与父亲附耳不知说些什么,父亲也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父亲摆开手向他的朋友们告别,离开大树底向外婆迎去,我爬下大树,发现所有人都走了。我只瞥见父亲大步走远的样子。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来来来,”外公推着我说,“不要呆站在这里看,你要坐上去,发动车,骑出去,骑的时候不要转头看,也不要管车头上写的油剩多少、速度多少,只要专心看着前面,车还在走,你人还在车上,一切就都没问题。”
是了,那一天我也终于学会骑车,我真想告诉他这件事。每天早上,他坐在门前树下抽烟,等他的朋友绕山路过来载他,他们越过大镇,到远方的矿场工作,每天,他向他的朋友道歉,然后他的朋友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想告诉他,我今天终于学会骑车了,我可以来载你,你会向我道歉,你每天总感到些什么可以向人道歉,然而无妨,我拍拍你的肩膀,明天我还来载你。
我说:“我会了。”外公站到一旁,侧身,百无聊赖看着他身后低低的溪谷。马路另一边是高高的山壁,山壁上比人身还粗的蕨树,那时还不服输地往马路上横长,形成唯一的荫凉处。外公在阴影里,盯着溪流上的某一点,溪流在炽热的阳光下静静地流,外公嘴里嘟嚷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外公一转头,发现我还站在原地,吓了一跳,他说:“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骑着外公的火红125,溯溪一样向大马路的深处骑去,外公你说不要转头看,也不要管车头上写的油剩多少、速度多少,只要专心看着前面,车还在走,你人还在车上,一切就都没问题。是了外公我记住你的话,只是路它自己没有了,外公我不得不把车停在柏油路的尽头,我爬过一段小山坡,放眼看见一片大草原,我看见我的玩伴们都弯着身体在拔草,我说呵呵原来你们都在这里,这里就是你们所说的“高尔夫球场”。姊姊们我找到你们了,我说姊姊我也要和你们一起拔草,姊姊说不行你等一下又“气喘”了怎么办?我说我不会气喘我也要和你们一起拔草,姊姊说你有毛病啊让你在家里休息你不要却要跑来这里拔草太阳这么大等一下你又晕倒了怎么办每次都害我被骂你有毛病啊。
不,或许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什么都和工作后的闲余时光、一辆行驶中的机车,与一条永远在修补拓宽中的道路有关。十一岁的我鼓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请外公教我骑机车,外公一口答应了。我们站在大马路旁,旁边立着外公心爱的火红125,外公以一种无人能够理解的方式,示范如何骑机车,他说:“这样这样,车子就发动了,要停下来,就把刹车按下去。”然后他问我:“这样你会了吗?”
我说我没有毛病。我不会气喘。我刚刚学会了骑车。我也要和你们一起拔草。
爱情,和工作后的闲余时光、一辆行驶中的机车,与一条十六公里长、永远在修补拓宽中的柏油马路有关。在那为期甚短的骚动与试探里,十六七八岁的他刚从工厂下班,浑身汗臭,和着机械污油或石棉瓦屑的刺鼻味道,他把工作服的短袖筒卷到肩膀上,发动机车,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所心爱的女孩车后,每天他都这样跟着机车的引擎声,直到女孩回到自己家里,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直到有一天,女孩在半路停下来等他,如果女孩没有当场斥责他,他就会急切地把听来的,或是在热切盼望中自己想象出来的,关于爱情的誓言与远景,颠乱倒置一口气全说给女孩听。然后女孩默许了。在骑车返回自己家的途中,他快乐得想哭,他催紧油门,恨不得天赶快暗下再亮起,这样他就能再回工厂工作,他发誓永远戒掉刚染上不久的烟、酒和槟榔,或至少戒掉其中两样,或至少,戒掉其中一样。十六七八岁的他真的相信,凭自己的劳力,他可以让许多人活得更好,更有希望。
然而我被架到一棵孤零零的大树下坐着,大家都在笑,我说我早就知道你们总挑无雨的假日相聚,你们对彼此笑你们对彼此沉默你们不理我我要尿尿给你们看,于是我脱下裤子对着大树尿了一泡很长的尿。然后外公跑过来,我发现他喘着气全身喷着汗,外公大力抓抓我的头,他说你要把我吓死啊你骑得差不多就该骑回来怎么这样一直骑下去害我走了半天路,我说外公我没有要害你我已经学会骑车了但路它自己没有了。
十一岁那年暑假的某个星期天,外公教我骑机车。我以为今后我的人生,将会像我大多数的男同学一样,他们勉强混完初中,开始过几年无照驾驶的日子,每天骑车到镇上工厂工作。顺利一点的,他会在十八岁左右,和工厂的女同事结婚——也许她还是我们的童年玩伴,更顺利一点的,在他入伍时,他们所生的第一个小孩已经在牙牙学语了,然后他会在放假回家时,抱着小孩坐在门前乘凉,把军歌唱成了儿歌。抱着这个对任何声音感到同样好奇的小孩,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也重新开始了,但他知道,往后不会再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
路它怎么自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