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买下了厨房让自己可以躲在里面。那这样,”大师拉过他的袋子,伸手在里面摸索一会,拿出一本存折,“我也出钱,我们合作,重新装潢这里,我们来做一个最特别、最纯粹的咖啡馆,不用管那盏小灯了,怎样?”大师把他的存折摊在老板娘面前,老板娘还是笑着:“哪有这样的?你真奇怪。"我说:“修那盏灯,比较省钱。”
大师抬头,静止了片刻后,他兴奋地说:“Jammy,你头上的灯,坏了。”印尼人尴尬地笑着,老板娘说:“对呀,坏了几天,一直忘了修。”大师说:“糟糕了,你开始厌倦了所以灯坏了你都懒得修,首先是一盏小灯,接着可能是你大姊在厨房心脏病发作了你都不知道。”“太夸张了吧,我明天就会把灯修好。”老板娘笑说。“不不不,”大师说,“灯永远都修不完的,你要改变,首先是把厨房关掉,别让大姊再躲在里面了,关掉,咖啡馆不需要厨房。”老板娘说:“这家咖啡馆,我大姊出钱最多,她才是老板。”
没有人理我。大师把存折随意往柜台一放,从柜台底下拉出一张高脚椅坐下,慢慢喝着他的热巧克力。印尼人对老板娘说,快打烂了,他想先去扫厕所,老板娘点点头,她看大师不再说话,也离了柜台。我拿起浇盆栽的小水壶,到流理台装水,咖啡馆只剩我们四个人,不,五个人,大姊在厨房里。大师突然对我说:“你是个诗人。”我关掉水龙头,我说:“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你是个诗人,”大师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是个咖啡馆小弟,而且我很不尽责。"我说。大师继续对我说着话,直到我听见门铃又响了,我大喊一声:“欢迎光临。”
老板娘把热巧克力牛奶放在柜台上,大师问:“大姊呢?”老板娘向厨房努努嘴。大师说:“她准备老死在厨房里吗?”老板娘打了大师一下:“小声一点。”大师摇摇头,惺惺作态地举起杯子:“敬生命。敬一群好人。”巧克力太满,溅到大师的手,大师拿不住杯子,摇摇晃晃又放下杯子。老板娘说:“你真的喝醉了。”大师摇摇头,他转头看向咖啡馆的四壁,缓慢而游离,老板娘安静地跟着他的视线。大师摘下帽子,摩挲着脸,一副快要窒息的样子,老板娘倒给他一杯冰开水。
印尼人从厕所出来,看见进来的是老板,又走回去。老板手上拿着一张面具对我挥一挥,(是我是我),他这样说。老板娘轻轻瞪了老板一眼,(晓得回来了),她这样说。大师还叨叨絮絮不知说些什么,老板走到他身后,一手压在他肩膀上,对他说:“大师,怎么有空来?”“别叫我大师。”大师用肩膀甩掉老板的手,“我什么都不懂。”“热巧克力牛奶,本店招牌。”老板看看大师的桌子,对老板娘说,“小陈,我可以来一杯吗?”老板娘走回柜台后方,老板拉了一张椅子,在大师身旁坐下。
老板娘收了几个杯子回来,她的朋友已经走了。她走到柜台后面,问大师“吃饱没?”大师点点头,老板娘问:“喝什么?”大师说:“随便吧,你决定。”老板娘踮起脚尖,在大师面前闻了闻:“你有喝酒?”大师摇摇头,老板娘准备杯子,她要调一杯热巧克力牛奶。大师探头看看柜台角落堆着的一叠面具,他问:“那是干吗的?”老板娘说:“我先生演戏用的道具。你要不要找位子坐?”大师摇摇头:“站着好。他还在搞剧场?”大师大声地说:“九〇年代还有人在搞小剧场?他的青春期真长啊。”大师转头问印尼人:”Jammy,你知道'艺术家'吗?”印尼人点点头,“你老板是个艺术家,”大师说,“你老板是个艺术家,因为他的青春期特别长。”老板娘笑说:“你不要乱教他。”我说:“你的帽子歪了。”大师把手掌覆在头上,摇摇他头上的小布帽。
“好大的袋子,你把家当都背着跑。”老板问大师,“最近在忙什么?”“没做什么,你比较忙。”大师说,“名小剧场导演,名大咖啡馆老板。”老板看看老板娘,老板娘挤挤眼,(他喝醉了),她这样说。老板笑笑,搔搔头,放下面具:“小剧场快垮了,这家咖啡馆也是。”“头好晕,”大师问老板娘,“有没有Beatles的那首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好想听。老板说:“对,小陈,找找看,好久没听了。”他先哼起了歌词。大师说:“你别唱了,唱来唱去都是那几句,难听死了。”“这首歌,歌词本身毫无意义,”老板说,“你忘了?”“我忘了,”大师很快地回答,“你什么都记得,你记得剧场快垮了,咖啡馆快垮了,世界快毁灭了,所以你很快乐。”大师接着对老板娘说:“小陈啊,你要小心那种看起来忠厚、专注的人,他们选定了一件事,就会像乌龟一样死咬着不放,再也搞不清楚实际是怎么一回事。他就是这种人,他会奋不顾身往下跳,不是因为这里面有什么希望,他只是不由自主,他拖着整个世界往下掉,世界没有因为他而更好,而他也没有得救的希望,拚命往下掉,这就是他快乐的原因。你还帮他泡饮料?别为他服务,不要宠坏他。”大师说着,把老板娘调好的饮料抢了过去。
门铃晃响。“欢迎光临。”印尼人望向大门,笑着说:“大师来了,换音乐。”我叹口气,站起来伸伸懒腰,拿起点餐的单子,转过头去,大师已经走到柜台,拍拍我的肩膀,我闪避过,注意到他一向光鲜的脸上,今晚有些灰渍在上面。大师向印尼人打招呼:“晚安,Jammy。”同时把斜背着的一口沉重的袋子甩在柜台上。“晚安,”印尼人说,“要不要换音乐?”大师闭目凝神听了一下,他说:“不用不用,今天的音乐很好。"我忍不住想笑。
老板站起来,他俯看着大师,大师正冒着热气,小口小口喝着热巧克力牛奶,霎时他的表情软化下来,他问老板娘:“大姊呢?”老板娘说:“在厨房里。”老板整整柜台上的一堆面具,捧起来说:“那我先回去了。”说着走了出去。大师在他身后说:“孬种,居然不回嘴。”老板娘皱着眉头,要我准备打烊,也追了出去。我把店外的招牌灯关掉,把大门“营业中”的招牌翻过来,回到柜台时,大师说:“看看他们小两口,这是幸福的典范。”我耸耸肩表示我没有意见,我看着大师,我对他说:“你是个哲学家。”大师抬头说:“我是个屁。”我看着他唇上一圈巧克力渍,不知为什么心中惨然。我别开视线,他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我把咖啡馆的灯光调暗,这时我想起了大姊还在厨房里,我走进厨房里,看见大姊坐在矮凳上,头倚着大冰柜,大姊睡着了。所有人都累了。“大姊。”我轻轻唤她,“大姊,打烊了。”“唔,打烊了,好。”大姊扶着冰柜慢慢站起来,她累了,她的眉头、眼边、嘴角都说明她累了,或许也有可能她只是老了。她终于站直了身:“打扫厨房了。"我说:“老板娘出去一下,等一下就回来。”“唔,好。”大姊温煦地笑着。
就在这个位置,印尼人努力练习说话,渐渐能说极为严谨的中文,有一天他对我说:“我恋爱了。”我除了百分之百相信他以外,没有其他的感想,我鼓起所有的耐心听他叙述,这其中被几次门铃声打断,印尼人没有错过任何一次“欢迎光临”。他说他在学校认识一个印尼同学,我说:“恭喜恭喜。”他快乐地应答:“新年快乐。”过了几天,他说:“我失恋了。”我除了百分之百相信他之外,没有任何感想。印尼人想了想,对我说:“我一定要学好中文。”我相信我再也不会听到任何一则,比印尼人这个更短的爱情故事了。印尼人终于洗完咖啡杯,我看着他,他拿起抹布,开始尝试着抹干流理台。
大姊疲累地笑着,我退出厨房。我想起有一天,大姊来找我,她偷偷问我隔天一早有没有空来帮忙,我答应了,隔天早上,大姊在咖啡馆门口等我,她的三轮车上堆满东西,她也是这样笑着,她用钥匙打开咖啡馆的门,得意地对我说,她自己接到一份订单,中午以前要做出一百份便当。“刚开店,要拼一点。”大姊说。铁卷门半拉上,在那个并不大的厨房里,我看着大姊一个人轻手轻脚做出一百份便当的菜量,我的作用不大,只是把便当装好,在每份便当上面夹一张大姊印好的小纸片,上面写着这家咖啡馆的店名和地址。我们把便当堆上三轮车,大姊骑着走了。那一天,在这个空无一人准备中的咖啡馆里,像是没有人来过一样,一切都没什么不同,只有我独自坐在桌前,吃着大姊留给我的一份便当。
昨天晚上,过了晚餐时间,大姊走出厨房,到流理台前洗手,印尼人让开位置,他站在光影里晾着手,微笑着搜寻着那片原本在他头上的黑暗。大姊又找老板娘谈印尼人的问题,说非法打工,被抓到要罚钱,老板娘说再等等吧,至少过完年再说。我走回柜台,印尼人问我,老板娘她们在说什么,我说,没什么,不关你的事,印尼人放心地走回流理台前,就着水龙头,继续洗他的杯盘。
她护卫她生活的方式像是护卫着一种残疾,她护卫着一种残疾的方式会使人爱上这种残疾。我就这样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还能往哪里走。印尼人回到流理台前,洗着大师的杯子,他看见我,对我说:“大师回去了,钱在柜台上。”我点点头。印尼人问我:“老板和老板娘怎么都不在?”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如果是不久之前,我想我会很严肃地告诉印尼人说:“因为老板和大师吵架,就走了,老板娘也跟着走了。”印尼人会说:“吵架?我怎么没有听见吵架的声音?”我会跟他说,有时候吵架不一定要很大的音量。印尼人会问:“那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关门?"我会说:“没关系,别在意。”没关系,别在意,他们会回来,明天,你头上的灯终于会修好,像是没有人来过一样,一切都没什么不同。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我想着大姊转瞬即逝的笑容,我问印尼人:“大师有没有说什么?”印尼人说:“没有。”
我又转头望向印尼人头上那盏炸掉的灯,印尼人不在意头上的黑暗,他熟练地洗着咖啡杯,我知道他放慢动作,是为了怕闲下来。灯泡爆炸的那一天,印尼人就站在这个位置,一声巨响,他头上挂灯的电线吐着火花,印尼人机警地按掉一整排挂灯的开关,甩着一双湿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老板娘走过来,问他:“没事吧?”印尼人发现大家都看着他笑,他也对着大家笑。大姊,老板娘的大姊,从柜台后方的厨房探出半边身,向外面看了看,对我笑一笑,又走回去。尽管老板娘已经在菜单上写明了供应晚餐的时间,但大姊不在意,她总是坐在厨房里等候,要我特别询问客人要不要点份晚餐,大姊说:“刚开店,要拼一点。”这让老板娘很困扰,但大姊微笑着,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固守她的厨房,老板娘拿她没办法。
我想着他,JammySamtoso,这个印尼人,他每天在咖啡馆洗碗盘,可以得到一杯免费的饮料,他浏览着菜单上的饮料名,那是他眼神最放松的时候。今天,他洗完杯子,如同往常一样走到柜台后面,他想了一会,然后开始敏捷地拿起各种原料,他对这个咖啡馆的熟稔超乎我的想象,他煮出两杯浓绿色的东西,装在马克杯里,一杯请我喝,他说这叫“台湾”,我狐疑地问:“你把薄荷油加进去煮?”他神秘且得意地说:“没有,我没有加薄荷。”他的“台湾”,数十种东西伪装成的另一种东西,我喝了一口,太浓太烫了以致我根本分不清它的味道。
印尼人能记住所有的熟客,他喊完欢迎光临,歪头躲过面前的柱子,向大门张望一眼,对我说:“马克思来了,蓝山咖啡。”我从柜台拿起点餐的单子,边走边写上,他说:“导演来了,海鲜面套餐。”我边走边写上,点完餐回来,我告诉他:“导演换了,牛小排套餐。”下次他会说:“导演来了,不一定。”我确定印尼人的中文是这样突飞猛进的,这比任何看图说故事的语言课本都还有效。一天之中,印尼人也只有早上能去上课,大部分时间,他都得忙着赚生活费。下午,印尼人在一家便当店工作,他没有驾照,午餐时间,他骑着便当店老板的摩托车,在台北的大街小巷来回穿梭,也神速地记住了台北的街巷名。晚上七点,他准时到咖啡馆报到,一直工作到深夜打烊,第二天一早,他又去上中文课。
印尼人说:“这是礼物,谢谢你送我一本字典。”我听了,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送过他一本字典,后来我想起来了,我的确送过他一本辞典。那天,我在行李中翻出一本破烂的词汇,那是我小学的毕业礼物,我心血来潮地查看“印尼”这个词的意思,上面写着:“国名,’印度尼西亚共和国’的简称,详‘印度尼西亚’条",我不知要怪这本辞典编得太过精简还是太过琐碎,我浏览过“印象”“印鉴”“印花税”……找到“印度尼西亚”条时,已经懒得详看底下的解释了。“印度尼西亚”,在词汇里,夹在“印度半岛”和“印第安人”之间,再过来是“印度支那",我重重阖上书,我想,像这种怪书,我应该把它送给印尼人。
整整一个冬天,寒流一个接着一个盘踞在咖啡馆外,街上到处都是湿冷一片,但从来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咖啡馆里暖黄的光,穿过水汽凝结的大片玻璃透进街道时,整间咖啡馆看来就像是一只湖面上的水灯,或是一只捕蚊灯。每天挤在里头一角,相互取暖的人不多不少,堪堪是用一个季节可以辨识出脸孔,不彼此搞混的数量。印尼人被门上不知何时会响起的铃声给弄得精神紧张,他大约比我早来一个月,几天后我开始躲懒,他还是丝毫不放松,门口一有动静,印尼人警觉地大喊:“欢迎光临。”响亮而标准,我跟着他的话尾口齿不清地附和着“光临”。老板娘对新开张的咖啡馆有许多坚持,但渐渐地,它们被这群熟客,用一个湿冷的冬天,以像随意移动桌子这种极其人性温暖的方式,给慢慢地模糊化解掉,冰块会在室温中安静地融化,变成一摊不成形的冷水,大概就是这种原因。
我意外印尼人还记得这件事,如同我始终不明白何以在我不断的搬迁过程中,这本书始终被收进我的行囊里。小学毕业典礼后,我领到这个沉重的礼物,我抱着它出了校门,也突然像现在这样不知道还能往哪里走。那阵子天天有人到家里争吵,我不想回家,我沿着小镇的主街走到火车站,我把这本书丢在候车室摆放佛书的架上,然后跑开了。我沿着铁轨旁的小巷走着,穿过轨道上的天桥,再走回来,火车站四野的围墙上,天桥的柱子上,到处有人用歪斜的字提着怪异晦暗的语句,有一个我永远记得:“无害人会健康。”好多年后,当我有能力搭上火车到处游荡时,我在一个忘了名字的偏僻小站的墙上,看见同样的字句,我因此怀疑有一个鬼魅般不死的流浪汉,附身在火车上,一站游过一站。我没有那样的勇气,那天,我在火车站四周乱逛,将近黄昏时,我终于还是跑回去寻那本被我丢弃的书,远远地我就看见它安然躺在架上,偌大的整个火车站,就像没有人来过一样,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我因之深深庆幸着。
在我们工作的咖啡馆里,印尼人站在柜台后面,他弯腰就着流理台的水龙头,慢慢冲洗所剩不多的咖啡杯。今天晚上生意清淡,我坐在柜台前的高脚椅上,望着印尼人头上的一盏小挂灯发呆,前几天,天花板沿着挂灯渗水进来,小挂灯的灯泡突然爆炸,到现在还没有人去修理。我转头看向老板娘,老板娘正在和她的朋友聊天,老板还没有回来。咖啡馆新近开张,但是进来的人好像都早已认识,整个晚上,门口每进来一个人,大概都能引起在座的客人一阵热烈的招呼,那新进来的人向老板娘挥挥手,然后去寻他的朋友,除了中央不易移动的沙发座以外,几张桌子被他们自动接成一排,愈接愈长,愈来愈倾斜,终于使得咖啡馆里一边空旷,一边拥挤,本来就没有差别的吸烟区与非吸烟区,在打烂之前,慢慢地,以一种极其人性的方式被搅成一区。尽管如此,老板娘非常坚持当有人推门走进咖啡馆,咖啡馆玻璃门上的铃铛叮当晃响时,我和印尼人要停下手边的工作,大喊一声:“欢迎光临。”
我庆幸着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如今,我放下杯子,回避过印尼人的视线,我拿起扫把,扫着咖啡馆的地面,我的手又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提醒自己,专注下来,专注下来,我从来没有真心去了解印尼人的诚意,他误以为是的善意,不过是我琐琐碎碎生活里不小心的意外。琐碎的生活,如今我回想起来,这个冬天的确下过一场大雨,雨水打在柏油马路上,旋转起及腰的雾气,在大雨之前,我父亲找到了我,他还开着那辆破旧的发财车,我打开房间门让他进来,他责怪我,又搬家了也不通知家里,我耸耸肩,把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让给他坐,我站在门边,他环视着我混乱的房间,有好几片刻我们都不知该和对方说些什么。他问我为什么大学念了好几百年都还没毕业,我叫他别管我,他只要照顾好他自己和妈妈就可以了,他叹了一口气,他说,像隔邻的某某某,念完书签了志愿役,薪水多,开支少,他妈妈帮他招会存钱,等他退伍后他就有事业的本钱了。我打断他的话,我说:“我不能当兵,我受不了,我会自杀。”
日复一日,我练习着视而不见的同时也观察着印尼人,印尼人来台北学中文,他说他念不完大学,因为印尼盾贬值了一半,印尼的物价却涨了四倍,我问他为什么,他想了很久,努力想用他仅有的中文词汇,组合出一个完整的答案,半分钟安静地过去了。我教给印尼人两种回答问题的方法:“我不知道”和“我不确定”我教他,想不出答案时,这两句话可以轮流用。印尼人问我,这两句话有什么不同,我说:“我不知道。”他又问我,这种说法会不会很不礼貌,我说:“没关系,别在意。”“没关系,别在意。”印尼人喃喃学着我的腔调。
我说谎。我这种人不会自杀,即使对未来没有任何寄望,我还是会用最低的能量寄生下去。父亲轻轻说:“随便你了,反正现在我说的话,没有人会听。但是我总希望你……”“怎样?”我大声说。父亲说:“没什么。”然后他再也不说话了,我说,你累了就睡觉吧,我现在要去打工了。我要往咖啡馆的路上走去,才发现雨已经下得很大了,我没有回去拿伞,我一意跑着,我感觉心中的暗影腾涨而出,我想要大声喊叫,然而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印尼人大喊:“欢迎光临。”对我说:“你淋湿了。”老板娘拿毛巾让我擦干,那一晚,我再次抛下我的父亲,
我进入了这家咖啡馆工作。每天晚上,我从住处走到咖啡馆,这样持续了一整个冬天。我有一种时间就此沉静下来的错觉,当然那只是错觉,对于人和天气而言,都不具有什么意义,人尤其善于伪装成各种样态。应征工作的那一天,老板娘详细跟我解释工作内容,日常的例行工作,扫厕所,浇盆栽,倒垃圾,每天的特别工作,清理空调滤网,清点库存,仔仔细细条列了一整张纸,我感觉到老板娘的紧张,她并不善于对人发号施令,即使勉力模仿权威老者那种又油又干的腔调,她刻意挤出的笑谈,让我跟着紧张起来。这会是个很特别的咖啡馆,老板娘说。我微笑点头,装出理解,并且热情响应的样子,事实上我完全不能想象一个很特别的咖啡馆,应该是什么样子。老板娘回给我一个温和的笑容,我再次见识到自己天性中的狡猾,我也看见,新漆上地中海蓝的油漆油油浮浮,或许要到夏天,它看起来才会真正像是阳光四溢的地中海滨。时间的沉积确乎是一种最不容易伪装的东西,我也的确无能走得太远。在咖啡馆里,我时常会遇见那名流浪汉,那株芒果树,我们私下称他为“大师”。我不时提醒自己,从容下来,从容下来,就像这家咖啡馆来来去去的各种声音,不管他们说的是什么,它们都应该也许会被伪装得更从容些,就像日复一日我练习端咖啡杯,我提醒自己,从容下来,从容下来,专注压抑自己的手时常会莫名颤抖的畸习,如此我能够短暂忘却自己心中不断生长的暗影。
静默而呆滞地伪装自己在咖啡馆里,我看着天花板渗出的雨滴沿着挂灯的管线回旋爬行,在中途干枯了,另一滴雨水接续着,旋转着,努力向下延伸,我抬头呆望着这些水珠以致我的眼睛被灯光螫得酸痛,我感到莫名的压迫感,然而我快乐极了,我以为天花板会不断渗出大股大股的水,整片天花板将要旋转着向下崩解,安静的一分钟过去了,我没有警告印尼人。然后,那盏小挂灯碰然爆裂,灿烂的火花,在黑暗中,旋转着,消失了,就消失了。
起先,我只是莫名其妙地尴尬起来,我对他说:“我快逛完了。”接着我快步地往巷底走去,我抬头看天,并不觉得真的在下雨,我以为冬天的空气理应是如此的。然而,突然间我对这个人强烈地憎恶起来,我憎恶所有像我一样逸离人群的人,我憎恶他的从容与他邀请我共谋一项无聊游戏的闲情逸致,我开始不能控制恨意像是没有主体的影子在心中滋长。接触不良,无力沟通,“另类潮流新边缘人”,怎么形容都一样,我憎恶每一个由“我”开始的句子,因为我最厌恶的人,是我自己。站在街上我恐慌起来,我渴望看见任何正常人的脸孔,转过头去,我只看见那家咖啡馆贴在铁卷门上的,一幅征人的广告。
印尼人不知所措地笑着,我也对他笑着。日后他安然地站在暗影里洗着杯盘,没有人记得要为他修好灯。那一天,印尼人叹口气,用他严谨的中文对我说:“我好孤单啊。"我愣了一下,但我不知道要如何纠正他,我说我们不会这样说的,印尼人问:“那你们怎么说?"我真的不知道,在我记忆中,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或许就算有人说过,它应该或许也是更复杂更隐约的方式,我从来不屑去听懂,我以为孤单是不值得去化解是不值得用共谋般的游戏去彼此取悦的。我没有办法扫地了,我对印尼人说:“我好孤单啊。"我笑着,同时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想念起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想着这个男人,我的父亲,在台湾经济起飞时,他与兄弟开了一间小纺织工厂,过着自给自足不问人事的生活,然后他的生意失败,他与自己的兄弟打官司打了好几年只分到一辆小发财车;然后他的妻子,我的母亲,整日惶惶不安怀疑有人迫害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她根本不认得人;然后他唯一的儿子,我,用一种最浅薄最不掩饰恶意的方式一再想要抛下他们。我想着这个女人,我的母亲,她多久不曾笑过,她的笑容必然曾经温煦美好然而她累了,她的眉头、眼边、嘴角都说明她累了,或许也有可能她只是老了,她的老态和其他将老的人们一样。他们一样都在老去,我多么期盼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我将会因之深深庆幸着。
有一天,我在附近这几条街上闲晃,在错错综综的几条小巷里,不时会遇到一个穿裙子的中年流浪汉,我们谁也没有兴趣跟踪谁,会不断相遇,只是因为我们似乎都没有走出这一区的打算,我们都只想在这个范围里穷耗一整天。后来,流浪汉停下脚步,他优雅地向我递过他手上的伞,友善地对我说:“我们轮流。”一时间我不能明白他的意思,我看着他,这时我才发现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流浪汉,他穿的也不是裙子,他全身上下披挂着几块累赘的布,指明他所伪装的也许是一个来自印度的苦行者,就连他的伞也和他身上的颜色相搭配,没有巧合,他整个人看起来热热闹闹的更像是一株细心修饰过的芒果树。
我感觉印尼人的手关切地搭在我肩上,我对印尼人说:“我好难过啊。”然而我笑着,我笑着想起芒果树,伪大师,永远的流浪者。他说:“你是个诗人。”我说:“你是个哲学家。”他说:“你好像很讨厌我。"我说:“我真高兴你看得出来。”他笑着说:“没关系,我也很讨厌我自己,我只是试着喜欢罢了。”他问我:“你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坏人对不对?”我说:“有啊,我就是。”他友善而优雅地举起他的巧克力牛奶,对我说:“这就对了,敬青春。”他一饮而尽,然后我看见雨中什么都看不清的大片玻璃窗外,老板娘和老板相偕走进来,他们问我,你怎么了?怎么在发抖?我说,没事没事,我现在很快乐,我看见光明与黑暗,我感到快乐且冰凉。
我搬迁到一个新的住所,或者说,一个新的房间,那是冬天将要开始的时候。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这般疲累,我把行李全都塞进这个房间里,整个房间就只剩下一块足供躺平的空地,我铺好被盖,在潮湿与霉味中沉沉入睡。在黄昏我睁开眼睛,意外地清醒,依赖屋外透进的光影安顿自己的所在,我站起来,穿过窗户看见隔壁大楼一角,一名主妇忙着晚餐的身影。那些会令人感到希望与温暖的事,依旧只是生活上的琐琐碎碎,既幽微且抽离,它们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它们太琐碎了,琐碎到我驻足瞻之,突然间我失去了信心。我想象自己走在人群中的猥琐模样,我微驼着背,两手倒背在后面,左脚向外斜斜迈出,右脚直直跟上,整个人歪歪扭扭,这是我新养成的走路姿势,如此走路时,视线只会看到自己的鼻子,我因此觉得舒坦。
——本文获二OOO年台湾“大专学生文学奖”短篇小说参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