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晚唱 > 惊涛

惊涛

“狗日的撬狗儿,总有一天,老子要狠狠收拾你。”立冬嘴里一边狠狠地骂着,一边缓缓将自家的黄牛们吆散到四处吃草。自打前年拿定主意要竞争上村长,他便舍了黑石河上风里来雨里去的水上活计,托人从山那边陕西秦川地界买回来几头黄牛,安安心心在家喂起牛来。他家就在崖下,每天上午,村里人都见他牵着牛缓缓走上崖去,晚饭时分又跟在牛后面缓缓走下崖来。

也就是那晚芒种与撬狗儿对话之后,许多关于撬狗儿的小道消息便被路过村庄上空的风捎来捎去,转眼就吹散在了这一片山野间的每一个村落。各种千奇百怪的说法让新当选村长的立冬既哭笑不得,又忧心不已。他明白,这一大片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眼巴巴等着他这个当家人拿主意呢!当初在大家面前把话说狠了,谁知刚上任就遇到这么个棘手的难题。

这天黄昏时分,立冬赶着牛群往崖梁下走去。没走多远,路旁半人多高的芭茅草丛中忽然间蹿起一条大狗,一条粗壮的尾巴高高地竖起。一见立冬,那大狗顿时欢快地扑上来,一边扑,一边将嘴里叼着的猎物噗地吐出,丢到了他面前。立冬一看,那掉在地上的猎物却是一只灰色的野兔,颈项的毛发间犹有鲜血滴淌着。

就这么一耽误,待芒种赤脚追出来时,只有一轮月牙高高挂在天上,照得院子里地面上如大水泼洒过一般,哪里还有半点撬狗儿的影子?

立冬厉声喝道:“黑虎,你不去跟到二狗叔守坡地上的苞谷,跑到我这里干啥子?”

芒种一听,这不是吃屎的把拉屎的唬到吗?愤愤然正要起来,却被他婆娘一把拉住。他那婆娘素来胆小怕事,一听屋外那撬狗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威胁后,吓得浑身打战,对芒种耳语道:“算了,我们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他偷,你追出去,万一有个闪失,叫我后半辈子咋个整哦?”

黑虎委屈地昂起黑大的头颅,后腿一蹬,飞快地跳到离立冬数米远的一块大岩石上,紧接着又掉转身子,将尖尖的嘴巴冲着立冬,咧开来,吐出长长的舌头,齿缝间“呜呜”地叫着,似乎有满肚子委屈要说。看着黑虎那满脸冤屈的样子,立冬不由得笑了:“好个黑虎,我错怪了你呢。是二狗叔要你来的吧?”

芒种在肚里盘算得精,岂料那撬狗儿听了他的话,却在屋外笑了起来:“那有啥子?你好生睡你的觉。丑话说在前头,咱们端公出门各顾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要不知趣的话,谨防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黑虎摇摇尾巴,又仰起脸,充满期待地看着立冬。

他以为自己这样一说话,那撬狗儿就会知难而退了,因为据他分析,凡外盗为患,必有家贼作为内应,五队既然只有一条独路与外界相连,那外贼如非万无一失,断然不敢轻易前来。目前村子里出没的这个撬狗儿必然就是本村里的人。五队只有这么大,这人只有白天在左邻右舍间戴着面具做人,夜晚则借了黑暗的掩护,出来干这些鸡鸣狗盗的事情。既然只是晚上出来,说明这撬狗儿还顾忌着白天做人的面子,他只要这么一吆喝,撬狗儿是知趣的,自然也就溜走了,这样大家都还保留了几分面子。

立冬俯身捡起野兔,摸了摸那一身油光水滑的毛皮,摇摇头,叹道:“可惜了这一身好毛皮。兔子啊兔子,你与我前世无冤,今生无仇,罢罢罢,今天我就当一回善人,将你安葬在我肚腹里吧。”

然而片刻之后,屋外又是一片安静。他也就没有翻身起来,继续睡了下去。可不多时,那丛黄篾哗哗哗地又响了起来,似乎那撬狗儿恼怒了。芒种就大声地咳嗽了一声,说道:“你老人家真辛苦啊,这么晚还出来出夜差。”

话音未落,芭茅草后面的苞谷地里忽然传来扑哧一声轻笑。听见笑声,黑虎猛地欢叫一声,飞快地从岩石上扑将下来,差一点将一个满头满身挂满玉米穗子的人扑倒在地。

那天半夜,芒种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恍惚中忽然听见外面屋檐下挂着的用来编簟子的一丛黄篾哗哗直响,他心里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撬狗儿来了。

“二狗叔。”立冬一看见二狗,顿时大喜。二狗却涨红了脸,几根灰白的胡须在唇上不停抖动:“黑虎,你他妈的要死啊,显劲仗大,是不是?”

芒种从此留了个心眼儿,也不再去煤窑里背煤了,专心在家逮撬狗儿。然而一连三天,村子里又风轻鸦静了。他白白熬了几天夜。正当他松懈下来时,像是故意和他作对似的,撬狗儿又光临了他家。

黑虎受了叱骂,顿时失去了兴高采烈的劲头,看了立冬一眼,见他丝毫没有帮自己说话的意思,就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地夹紧了尾巴跑到崖梁上去了。立冬晃晃手中的兔子,笑道:“二狗叔,你骂黑虎做啥子哦,走走走,我们今晚到坡地上烤野兔吃。”

那狗日的撬狗儿就是在小伙子们走后闹起来的。五队的人们很快发现,打小伙子们一走,夜晚就不清静了。不是这家的鸡半夜时分惊恐不安地咕咕直叫,就是那家的房门被弄得吱呀吱呀响。起初大家都没在意,以为是林子中出来的黄鼠狼、狐子干的。直到有一天,鹞子崖村东头芒种家的一窝鸡全都不见了,空荡荡的鸡圈里,除了散落一地的鸡毛,十多只鸡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大家这才明白过来,一向安安静静的五队也出撬狗儿了。

二狗却摇了摇头:“我刚才听说,又有人家遭撬狗儿偷啦。”

先是有一个小伙耐不得村里日子的寡淡,去了黑石河摇橹,后来又到了县城,过年回来时,一身行头让留守在村里的小伙子眼红不已。于是春节还没有过完,老棚子的十来个小伙子便邀约着一起离开了村子。

一说到撬狗儿,立冬顿时没了高兴劲头。他怅怅地望了望崖下翻涌的暮色,将目光荡向远方,叹道:“村子里的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啊,别说撬狗儿,眼下苞谷也快成熟了,我估摸着野猪也该出来糟蹋了,得赶紧找看秋的人啊。”

不幸的是,日子就坏在了那一个“穷”字上。老一辈过惯了山里的苦日子,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里倒还安安静静的。谁知到了年轻一辈就不安分了,一个二个心里像长了翅膀似的,总想扑棱一下。

二狗怜惜地望着面前这个晒得黑黝黝的年轻人,心里不由得长叹一声:真是造孽啊。

紧接着,五队也传来了遭撬狗儿的消息,这一次则是让人啼笑皆非的传闻:那五队地处老棚子,二十来户人家聚在困龙沟旁边的一块坪地上,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独路将这片人家和外界连接起来。那十多户人在坡地上种苞谷,苞谷下套种了土豆,还有的将那长满了荒草的坡地开辟出来,种上了杜仲等药材。农闲的日子,就有人去沟里捉几条梆梆鱼,到林中逮几只野兔,虽然穷点,日子倒过得悠闲自在。

晚风浩荡。远处的山坡上,也不知是谁家的女人吼了起来:“老三哎,回来吃饭喽。”

然后是草窝子那边,这次传来的消息更加骇人:半夜时分,有一伙撬狗儿大摇大摆地进到村子里,像在自家院子里一样,不慌不忙地依次捉走了采药人张万才鸡圈里的三只鸡、唢呐手杨老三家的一头小牛、呆石匠杨老五家猪圈里的一头大肥黑猪……据说那天晚上,整个村子里大大小小的狗们就像变哑了一般,风轻鸦静的,一只只都擅离职守,把撬狗儿们放了进来,让他们如入无人之境,鬼子进村一般疯狂洗劫……

“哎,回来喽……”一个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先是北边山洼里那边,短短一个夜晚,十多户人家全部被撬狗儿挨家挨户地偷了一道。虽说只掉了三十多只鸡,但那撬狗儿如此大胆,却出乎人们的意料。

两人听着这晚风中那母子俩温馨的一喊一答,不知怎的,竟都湿了眼眶。立冬怕二狗发窘,假装咳了一声:“二狗叔,二狗叔……”

村子空了,到处都传来遭撬狗儿的消息。

二狗却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望着对面坡上晃动的人影,仿佛还在回味刚才那母子俩在暮色下的一番应答。立冬觑得真切,二狗那白发掩盖的眼角边,不知何时竟悄悄沁出了几粒晶亮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