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说的唱歌的那个花儿?”
粜面的解了围:
秀子眼里一亮:“你会唱?”
秀子急了。
老头摇摇头。
槐树下咯咯地漾起一片笑声。
秀子失望地站在槐树下,那固执的念头又冒了出来:这青海是在村子的哪个方向呢?哪个方向呢?
秀子是从强娃的信中学会了一个新的词语:花儿。起初,秀子去问女人们,女人们说:“啥子花儿?家花儿还是野花儿?”
秀子在心中一遍遍读着强娃的信:“秀子,家里一切好吗?辛苦你了。我不做泥工了,在工地轧钢筋,开搅拌机,工资每天要比西藏高好几块钱。秀子,我还学会了这里的‘花儿’歌,疲倦的时候想想你,唱几句‘花儿’,就不累了……”
老头的担子上挂了把胡琴,兴致来的时候,老头将胡琴取下来,眯了眼,在风中咿呀咿呀地唱。待那琴声低了,秀子小心地上前:“大爷,您知道什么是‘花儿’吗?”
起风了。槐树的叶子在风中上下翻飞。
这儿只有一条弯弯的村道和外界相连,每隔十来天,就有一个老头来村头吆喝:“新鲜的挂面两斤麦子粜一斤喽!”
秀子久久站在风中。
像朵花儿般的秀子竟喜欢上了个穷得叮当响的孤儿!亲戚们七嘴八舌。出嫁那天,父亲黑着脸,一早就到城里赶场去了。强娃和同村几个年轻人从对岸涉水过来。秀子紧紧偎在强娃身边,边走边回头看站在家门口依依目送的母亲。冬日的阳光照在母亲鬓边的白发上。母亲的身影渐渐小了,秀子心里又甜又苦。
……从城里文化馆来了一个收集民歌的男子,脸白白的,戴着厚厚的眼镜。秀子忍不住又问:“你会唱‘花儿’吗?”男子笑了:“你要听四川的还是青海的?”
暮色又深又浓,秀子的心里,第一次装满了一个小伙儿的悲与喜。
“青海的!”
死了娘呀……
稻谷已经开始飘香了。男子的歌声混合着醉人的稻香,在村头久久回荡。秀子听着那在心中念叨了千百遍的陌生而熟悉的歌儿,觉得青海的一切在脑中顿时清晰了起来。
小白菜呀,两三岁呀,
男子在秀子家里住了两天,村里的闲话讲了两个月。
活了十九岁,秀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快乐的放牛娃。可强娃心里藏着深深的愁苦呢。暮色涌上来的时候,秀子听见强娃压低了嗓子在唱:
秀子不理会,只管大大方方地向男子学唱。渐渐地,闲话消失了,女人们反而佩服起秀子来。有两个比秀子早嫁来一年的女人不知从哪里学会了几句西藏民歌,想自家男人的时候,就在槐树下哼唱。女人们都说好听。
……
其实全村都在期待着听秀子的歌声,但——
上山砍柴啰——喂!
割稻的时候,秀子没唱。
拿起扁担啷啷扯,咣扯,
太阳下去了,秀子在月光荡漾的溪水里清衣服,也没有唱。
太阳出来啰喂,喜洋洋啰喂,
鸡公车弯弯曲曲地行进在通往碾坊的田埂上。女人们喊:“秀子,唱一个!”秀子微微一笑,还是不唱……
月亮在浮云中时隐时现。秀子觉得身上有些发冷,想唱歌来壮胆,却不知道唱什么好。秀子想,要是强娃在身边就好了。强娃天生一副好嗓子,会唱许多歌。黄昏的时候,牛在河滩埋头吃草。强娃往水面打个水漂,等那一圈圈涟漪平静了,强娃就扯开嗓门儿唱起来:
秀子要等强娃回来了,两个人一起对歌。文化馆的老师说了,这“花儿”呀,要哥和妹儿一起对唱,才好听。
过了二月二,男人们陆续出了门。到三月三,该到羊马场拜送子娘娘了。秀子和村里的女人们邀约着赶场,看见街上的男女成双成对,心里顿时空落落的。男人们一走,田里的农活就全甩给了女人们。割了麦,秧子也该栽了,可田还干着,女人们就到上游赶水。赶水常常是在夜晚。女人们两三个人一路,扛几把锄头,打个手电筒,就沿着沟渠弯弯曲曲地到上游去了。秀子胆小,女人们就叫她在堰头守水。
村里跑西藏的男人们还没有回来,强娃就回来了。强娃走的时候是两只手和两只脚,回来的时候一只袖管却空荡荡的……
这里的匠人有跑西藏的习惯。一个村里的匠人们聚在一处工地上,遇到个事,就能抱成团,不吃亏。今年,强娃却另外说好了青海的一处工地。村里就他一个人在那处,秀子有些担心。强娃说:“秀子,不怕!到年底,我给你挣大把大把的票子回来。”
村头的槐树下,不见了秀子的身影。女人们望着秀子和强娃的小屋。屋门紧闭着,听不见一点声响。村里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一年,在西藏做泥工的老五摔断了腿,他女人熬不下去,就悄悄跟一个收荒的男人跑了……
这一带出木匠、瓦匠、泥水匠,多是祖传。过了大年,吃了象征一家人团圆的汤圆,男人们就坐不住了,在村巷间碰了面,寒暄几句,便急切地打听着工地上的事情。
秀子和强娃会怎么样?女人们揪心地望着那几间小屋,屋门依然紧闭着,一天,两天……听不见一点声响。
秀子在想:青海是在哪个方向呢?
第三天早晨,秀子家的屋顶上袅出了热气缭绕的炊烟。沉默地守候在槐树下的女人们忽然听见一阵歌声。初冬的阳光里,秀子清脆的声音真好听:“正月里花开花哟未开……”
男人们出远门的时候,女人们都喜欢聚在村头的槐树下。阳光从老槐树的枝叶间洒下来,在秀子粉嫩的脸庞上投下一抹金黄。女人们说笑,秀子也笑,但笑得淡淡的,藏不住那一抹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