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哭,有哥在。”
七妹说:“我想哭。”
七妹说:“有哥在,还想哭。”
小贼偷走了单位新配发的电脑和我送给七妹的一条钻石项链。家被翻得凌乱不堪,衣服床单被扔得满地都是,在派出所做完笔录,我们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在西北风里溜达,没有月,星子低垂,时空寒凉,仿佛是生了关节炎的巨人,凝滞着深邃而巨大的疼痛。
我说:“不如我们结婚吧?”
那是一个苦寒湿冷的冬天,我们的出租屋被盗了。
七妹说:“结吧!”
宁波城纬度适中,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春秋妩媚,夏闷热,冬湿寒。
于是我们在弄堂口的一家照相馆里照了一张结婚证照片。第二天双双从单位请了假,花九块钱领了两个红本本。当时没想过婚房、车子或者嫁妆什么的,各人找各人老妈,用IP卡简单汇报了登记情况。
5
七妹说:“可惜项链被盗了。”
我继续倒吸一口凉气,全身一阵酥麻,忙说:“快吃吧,别说了,多吃点儿,趁热吃!”
我说:“定情信物这种玩意儿,唯有失去,方能永恒!”
七妹腾出舌头,摸摸嘴巴说道:“大家劝我甭来啦,他们说老五疯了,一个人浪在外面不回来,让他自生自灭算啦!”
过后,我们三姐说:“你这话简直亮瞎眼,是个妞,都能动心啊!”
我倒吸一口凉气,身子浑然软了半截,忙追问道:“还有啥我不知道的?你过来,咱们兄弟几个有啥交代的不?”
总之那晚我们十指紧扣,在时空巨人关节炎的寒凉中,迈步回家,持证上岗。
“我这人,嘴馋,耳根子软,要是他请我啃这个,我一定答应他了!”
6
“你答应人家了吗?”
大约看了一年的房子才出手去买,这期间我师父陪着我们,每周末风雨无阻地到市区各地看房。
“这玩意儿,真他妈好吃哈!上个月情人节,有个小哥跟我表白,捧了一大束玫瑰花带我去喝咖啡。”
七妹常说:“你永远不能忘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个冒着瓢泼大雨陪你看房的人。”
几天后,我带七妹到一家“金华骨头煲”啃大棒子骨,七妹边啃边聊,从容有致:
当然,还不止这些。我师父瞒着我师娘,腾出私房钱替我垫了点儿首付,才让我们在这个城市里有了安身立命的小窝。(PS:我师父是在外面吃顿饭能接我师娘十个电话的人。)
那一天,我穿了一件一个月都没洗的工作服,有点儿民国风,有点儿“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气质。其实我是想暗示七妹:你来得正好,我就是那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男人。
七妹在一家作风严谨的日企工作。
七妹搭乘一列开往春天的火车到达宁波。
该公司提倡效率,连吃饭上厕所都要小跑前进。七妹发挥了她国家二级运动员的特长,把在吃饭、跑厕所上节约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最终,她成了全宁波唯一一个公司级先进,发小红本的那一天,她正坐在医院里累得打吊瓶——北京总部说让她传一张玉照通报表扬,我拿起手机说:“要不你躺下,来张超现实主义的!”
单位看好我的语言天分,让我做技术会议的书记员。我似乎已经融入了这个大家庭,参加了宁波市局的篮球赛,还得了冠军。
七妹病了,不明原因地腹痛高烧。
时光飞转,我已经能听懂八成的宁波话。
我在医院无助地枯坐。师兄赶过来,托人在宁波最好的医院安排了床位,并帮忙办好了转院手续,然后带我去就近的永和点了一份最贵的炒饭。
4
我问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媳妇生病了?”
我早说过,一切不以谈恋爱为目的拜把子都是耍流氓!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上道儿的感觉。
师兄说:“你没来上班,我问领导你去干什么了,才知道你在医院里。以后这种事,别瞒着,不要一个人扛!”
我回复:“你来吧,要是咱俩能恋爱,我就跟你结婚生孩子!”
我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吃饭了,我大口地吃起来,那份炒饭并不好吃,咸咸的,有种眼泪的味道。
当时我从热被窝里诈尸一般地跳窜出来,像炸春卷时从油锅里迸射出来的韭菜。
间歇地发了几个月的烧,查不出原因的宁波医院已经不再收治了。经月的折腾,让我也发起高烧来。国庆长假,不敢回家,不敢跟父母讲实情,我和七妹并肩平躺在床上,那是世界末日一般的主旋律。
“要不我毕业后过去照顾你的生活吧!”
我说:“家里有最后两片安乃近,咱们一人一片,明天天亮如果能醒来,我们一起飞北京。”
“还好吧。”
北京协和医院的专家,认真复查了七妹的病例,给出了乐观性的论断,医生说:“大病都排除了。你很可能是一种神经负压引起的病症。也就是说,你的病是由你内心承受的巨大压力引起的,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放轻松,慢慢会好起来的。”
我七妹继续说道:“我真担心你这种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人,在外地一个人怎么能活下来。”
在北京,闻讯而来的把兄弟开心地为我们接风洗尘。听到了权威的医嘱,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兄弟,我心花怒放,一瓶一斤装52°的红星二锅头,一会儿工夫就被我喝光了。我和四哥抢着去买单,四哥把我拖出饭店,我清楚地记得他最后说给我的话:“老五,你振作点儿!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由于长期打压各路痞子小流氓,我七妹一开腔问候,也带着一点儿道上混的调调。我说:“还好!”
7
七妹在我和初恋分手第三百天的夜里发来短信:“五哥,你活得咋样啊?”
不知不觉,我从一名普通的检验员成为一名双证的检验师。从一名毛手毛脚的新人,成为一名省级的青年岗位能手。
我七妹是我见过的女体育生里长得第二好看的。七妹是国家二级运动员,长期保持各项女子校纪录,长期惩治各路痞子小流氓,长期稳坐女子五项全能冠军。
我会经常出入船厂检测一些大型的起重机械,听到钣金工段把硕大的铁板敲得铿锵作响,仿佛受刑一般哭号;看到切割钢铁船身的火花犹如被割破喉咙的老鸡一样,鲜血四溅,我会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我觉得,这一刻我的生命离海很近,离天很近,离生命的本源很近。
拜把子的时候我上大三,七妹上大二,我是院学生会的副主席,管生活部、外联部和体育部。我七妹是体育部部长,管四十个男干事。
偶尔,我会抽支烟,站在塔机塔帽的顶上,沐着海风,看香烟极速地燃烧,想象着一辈子可能就像这支香烟一样转眼就灰飞烟灭了。
可是我们那会儿却很纯洁!真的,我们这个机构组织建制庞大,绝不仅仅以谈恋爱、处对象为目的,真的,你从七妹、五哥的称呼上就能略窥一二。
偶尔,我还会写些诗,诘屈聱牙,意象混沌。
一切不以谈恋爱为目的拜把子都是耍流氓!
偶尔,还会酗些酒。既然抱定决心不和这个世界的事死磕,那么花色更迭的大酒,就成了对抗苦逼的最好解药。
你一定猜到了,我们在一个非政府非营利性非独立法人的民间机构中共事,这种机构的成立形式非常简单,老百姓叫“拜把子”!
说到大酒的花色,其实也是乏善可陈,无非是红、白、啤、黄、米的排列组合,看心情、看状态、看宾客心情随机筛选。
我的七妹在叫我老公之前,一直称我五哥。
道场转战,无非在酒店、饭店、夜宵摊。七八个纯或伪纯的爷们儿,几十个瓶子,叮当写意地胡乱堆着,几十个盘子堆砌:骨、刺、皮、壳,胡乱放着;三五成群地捉对吞吐:打火,点燃,吸气,冒烟,口口相传,胡乱臭着。时有再转战,操熟烂的歌词,抱萍水的姑娘,硬撑着肛裂的表情和礼数周详地迎送。酒醒后抱憾,不过尔尔。
3
年纪大些,酒量退化些。胆魄愈萎缩,心神愈迷乱。年轻时,大学光景,七八扎啤酒下肚,扶着墙滚回宿舍,脱部分的鞋袜后爬到上铺。大脑迅速注销、关机、抛弃身体,一夜无梦地睡到大天亮。
他的声音低沉,像马头琴一般带着支离的感伤。那一刻,我们目光交汇,擦出惺惺相惜的微茫,两个loser,一对情殇,遗世独立,相顾神伤。
而现在,大酒、小酒之后,迷迷瞪瞪地睡下。半夜里,丑时,毫无征兆地醒来,大脑刷机般清醒,胃囊格式化一般清净,梦境逐渐清晰,兴奋得蛆虫吃了屎一般,抓狂起来。或贞洁或邪恶的欲望,各种念头,各种小九九,织就成一张硕大的锦帛,各种幻相,各种狰狞,各种美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师父的声音变得伤感起来,他继续说道:“为了她,放弃了读研,自学了经济学,做了操盘手⋯⋯可惜,还是没走到一起!”
极古怪的是有次住在北仑港一家荒郊野外的酒店里,梦将醒时,听到有人高喊“六祖慧能!六祖慧能!”忽然醒过来,房间里一切太平,同事高歌猛进的鼾声,百邪不侵。于是开手机,开度娘,查禅宗慧能,看六祖的真身像——仿佛梦里见过一般,于是学禅宗,丑时、寅时、卯时,大天亮时才迷乱地睡去。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丑时酒醒,无眠,学禅宗,各色诗句,各色辞,各色自以为精妙的断章,从大脑的海绵回里喷如泉涌。
“为了她,放弃了所有女同学!”
8
讲完此句,师父的眼睛里精光四溢,他开始悠悠然地抽烟,仿佛重温了当年如云美女的惊艳。这一刻星辰暗淡,烟尘里,我为我孤陋寡闻的俗鄙低头买单。
后来,七妹换了工作,身体果然康健,日子过得还算闲散。
“为了她才选择去了重大,到那儿才发现,原来学校里遍地都是美女!”
我仍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每天处理一些看似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每天重复一些鸡毛蒜皮的鸟事,坚持码字,偶尔酗酒,间或抽烟,浮皮潦草地活着。
最终,那句“活人不能让一泡稀憋死”的至理名言在他身上大放异彩,他不但憋得稳健,而且考得精彩。我师父以高分考入重庆大学机械专业,他原本可以选择离家更近一点儿的浙大,可是他放弃了。
宁波城已不如十年前洁净,尾气簇拥着雾霾,工地聚集着扬沙,城市上空像一张青春不再的面庞,雀斑、白斑、黄褐斑、老年斑在此生根发芽,蓬勃壮大。
“考,还是不考?”
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简单快乐,不再喜欢当面交流,反而更加钟情于微博、微信和数字化的朋友圈。
我师父1990年参加的高考,临考前一天,因为吃了太多的杨梅,闹起肚子来。整夜拉稀还不算,在首场“数学”的考场上,肚肠可劲儿地翻江倒海。他用了半个多小时思考世界,思考生命。
十年间想通了很多事情,会在心中素心默颂《无常经》:
只是有一次,在一家酒店里,喝了点儿酒之后,我无意中说起,我初恋的老家就在这条街上。他的眼睛在那一刻竟绽放出让人迷离的神采。我师父幽幽地说:“其实,我的初恋也在这条街上!”
有三种法,于诸事间,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何者为三,谓“老、病、死。”
我的师父智商耸峙,气度凛然,他自恃清高,认为技术独步全院,却很少开口提点我这个小徒。他的思路跳跃性极大,跟我这个丁点宁波话不懂的外地人聊天,完全是驴唇对马嘴的节奏。
十年间放下了些许俗念,好似《圣经•传道书》所唱:
我拜了最好的师父为师。我师父是院里有名的学霸,他来我院之前曾经做过期货,炒过楼花(期房转让),当过程序员,最终在三十几岁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成为受聘于政府的“科学家”。那时院里实行每月大考制度,我师父上班不久,居然每次考试都能拿冠军。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欢喜有时,悲伤有时。
宁波城的历史悠久,早在七千多年前,茹毛饮血的河姆渡人就在此地繁衍生息。到了洪武十四年,明开国大帝朱元璋取“海定则波宁”之意,将原明州府改称宁波府。不过,历史悠久关我毛事儿,我那时已陷入深深的孤独感之中,如丧偶之鹣鲽,苍凉终日。
十年间学会了丁点儿的达观,尽如明代的陈继儒在《小窗幽记》中所悟:
2
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迎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我的初恋在一个月后电话通知我分手,这之前,三年多的时间里,我和她从未正式吵过一次架。她认为在宁波人生地疏、举目无亲的我一定会快马加鞭地滚蛋走人,可惜她错了。我爹说过,一个善于装傻充愣的人,一定是一个生命力异常顽强的人,然也!
十年之前,通宵喝酒,通宵K歌,照样坐怀不乱;十年之后,四两红二,一箱哈啤,不禁高潮迭起,傻笑狂颠。
我在街边的转角处给了坐在地上的乞丐八个一角硬币,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大手笔的布施。乞丐懒洋洋地抬起头——虬髯褴褛若铁拐李,目光如炬让人想起第欧根尼(古希腊哲学家),他冲我摆摆手,暗示我可能遮挡住了他的阳光,于是我很知趣地快马加鞭地滚蛋了。
十年之前,单手劈扣,挂在篮筐上做引体向上;十年之后,高高跃起,篮脖子轻轻划过我中指的指尖。
大眼睛姐姐忽闪着大眼睛笑了起来,她的脑门豁亮,阳光下闪烁着熠熠精光,和两侧肩章上的光芒相映生辉,金字塔形的光棱,神圣如妈祖,和蔼如以马内利大修女,有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亲和力。
十年之前,用尿柱敲出一串华丽的音符,一会儿尿成一字,一会儿尿成人字;十年之后,低头看时只有肥大的肚腩,听小河哗哗淌水,直到尿湿了左右的脚面。
我当时说了一句很不识抬举的话。我说:“你普通话说得真好,你是宁波人吗?”
十年之间,执着的不再执着,般若的不再般若。
我一共面试了三家单位,一家外企,一家民企,最后是一家政府检验研究机构。面试完,我在大楼外的太阳地儿里晒暖,给我首轮面试的大眼睛姐姐追出楼外。大眼睛姐姐说:“别错拿主意,大领导从来没在面试现场决定要谁的,你是第一个,快签吧。”
十年之间,低俗的依然低俗,混蛋的依然混蛋。
长春路上的香樟树,葱翠而挺拔,盛放的广玉兰,挺着肥大的花冠,仿佛大白萝卜雕刻出来的一样水灵,馋得我直想掰扯下来,猛嚼几片。空气温和而湿润,像目光交汇时某个暧昧的眼神,像埋在馨香长发里的一声喘息,像我的初恋远远地笑起来,在和风中娇艳欲滴。
9
我在早春的一场雨后到达宁波,我的初恋因为临时有事,耽误了到站接我的时间。我用全国通用的IP电话卡,在公用电话亭排队给家里报了平安,然后开始漫无目的地溜达。
我爸说,装傻充愣的人,生命力顽强。
站台上,我爸把我强塞进人肉罐头一般的车厢。我妈哭哭啼啼,认准我孤身南下,一定凶多吉少。我爸说:“这小子从小就会装傻充愣,滚远一点儿,活得一定差不了。”
我觉得他说得不好,死乞白赖活着的人,才顽强。
1
四月中的一天,我在一座孤岛上检验。
我初恋讲话的语气一贯气定神闲,借着电波,我迅速脑补了一个两江静流,融汇而下的画面,宁波城安详地将三江水包裹在里面,没有一丝的渗漏,像一张巨大而严实的卫生巾。
前夜和几个船老大饮了酒,头微微有些发痛。天色微亮时,我只身开车离去。
“宁波市中心有两条江交汇,融为一条新江,三江合流,气势奔涌。”
因为急着赶回单位,车子在熟睡的山道上盘旋飞驰。海已经醒了,远远地搅着苍黄的细浪。油菜花在山坳里开得正艳,太阳从青云的开裂中绽出光芒,如千万把刀剑,直破琼霄。那一刻,天地流金,光芒万丈。
题记:十年之前,我对宁波的印象仅停留在每日中央一套天气预报之后,那串随屏幕滚动的一行小字。临近大学毕业,我的初恋劝我和她一起回家乡发展,隔着千山万水,我的初恋在电话的另一端说:
我减慢车速,最终停了下来。反胃感已经消失,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刹那间,我觉得这十年并没白活,胸中涌出一句:岁月如刀,此间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