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康——”三舅几乎是咆哮,但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压低了声音叫阿康跟他到后面院子里。阿康稀里糊涂地跟过去。三五句话的工夫,就听见阿康的咆哮,同时也有三舅极其克制的问话。我们听不懂,只看见阿康疯牛一样低头朝他爸爸的胸口撞过去。
也巧,这时从外面晃晃悠悠进来一个人,两手揣裤兜,哼着歌,睡眼惺忪头发也稀巴乱,身上那套银蓝色西装已经皱皱巴巴,一看昨夜就没回家。正是阿康来吃中饭了。
但我们马上听懂了。因为三舅切换成普通话说:“你不跟我讲,你跟上面讲。”边说边拽着阿康的后脖领子,两个人连拖带扯地来到堂屋。他说的“上面”指的是挂在墙上的阿公祖阿公他们的相框。阿康大喊“讲鬼啦讲”“证据拿出来”“报警”,又冲着整个圆桌大喊:“你们烂人!”声嘶力竭。二舅、檀生都跳起来拉三舅,但三舅不管,非要阿康跪下,向祖先跪下。阿康不肯,和他爸爸扭作一团。阿嬷和妈妈来拉扯也被三舅甩开,他一定要制服阿康让他双膝跪地。大舅没上去拉扯,坐在那儿都看蒙了,大概从来他只挑剔过孩子们的跪姿不标准,这种根本不肯跪的情况一定还没见过。
他“阿康”两个字一出口,铜像就微微一动。
阿康不跪,就是不跪,不管三舅怎么压他他就是不跪。简直像练过功夫,好几次眼看膝盖就着地了,结果他又跟弹簧一样蹦起来,直到被他爸按在地上躺着。躺着也还继续喊叫:“为什么跪,为什么跪他?阿公不公平,全家人就叫你去山里面卖苦力!这不是你自己讲的?上山下乡你一个人去……你衰佬你。”
我们下楼像下到一池冷水里,堂屋气氛阴郁。大圆桌没撤掉,桌边阿嬷坐着,两只胳膊护着阿煌。阿煌半靠在阿嬷怀里,他的偃月刀躺在地上。三舅站着,手搭阿嬷肩膀,铜像似的纹丝不动。二舅坐着,二舅妈垂头站他背后。妈妈坐着,爸爸在给她捶背顺气儿。一大家子扶老携幼脸色灰暗,乍看还以为是难民。我的快意刹那没了。就要到中午,二舅妈没去准备中饭,老陈家已然停摆。阿煌还在哭哭咧咧:“我没有告诉外面的人,我可以对天发誓。阿康讲不要到处去讲,万一有人起坏心,我听他话的呀。”
三舅忽然失掉力气,手终于松开,站起身,脸上像淋了雨般所有线条都滑落下去。喉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出来路过多功能厅,妈妈在叫大舅起床,他晕头转向坐在沙发上发呆。看得出来不舒服,一劲儿掐自己太阳穴,脸颊上还窝出刀疤一样又长又深的褶痕。妈妈问他:昨天下午我记得你是一直在堂屋里待着的对吧?没有离开堂屋对吧?连厕所也没有上对吧?三连问把大舅问得更呆了,回忆半天说对的,我没有离开过堂屋。妈妈紧张又问:“你有没有见过什么人上去二楼?外面的人不是家里人?”大舅说没有,出什么事了?妈妈只告诉他家里丢了东西,一再让他回忆到底有没有外人上过楼,意思指那些上门的伤员病患。大舅坚定说没有,还说他从没听见去看医生结果把医生家里偷了的事,家里诊所运营那么多年都没有过。妈妈只得点点头。其实就算证明昨天下午没有外人上楼,也没啥意义,也许宝石早在昨天之前就被偷了呢,她自己也已经想到这节。大舅忽然期期艾艾起来:“大姐,我昨天晚上我……”他这会儿想起昨晚了,不知道还记得多少。但他大姐哪有心思说这个,只埋怨他你昨晚怎么刚喝两口就睡着了,一言不发的好没意思。
二舅去搀阿康起来,阿康胳膊一抡,二舅一声哀号,像是遭到痛击。我们根本没来得及分辨怎么回事,就看见阿煌从后面尖叫了一句话,冲上来猛地把偃月刀一掷,正中阿康额角!血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阿康惊恐地看眼阿煌,又看看大家,转身跑出去。
妈妈第一反应竟然是我们俩。她离开以后我气得一句话也不跟檀生说。她骂檀生,还不是冲我,难道会疑心亲儿子?檀生拼命劝解,我只是不理。楼下阿煌也哑着嗓子号叫。我们俩冤屈啊,真想跟他抱头痛哭。但忽然灵光一闪,丢了的话,就不用去还了呗,我阴暗的心灵马上冒出一股快意。
二舅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对阿煌说:“不是的,他没打我,是我自己碰到右手了。”阿煌愣了下,大哭起来,也跟着跑出去。只听见他在门口嘶声喊叫:“阿康——阿康——康——康——”
大年初一的十点五分,妈妈咚咚砸门把我们叫起来,劈头就问:“你们动宝石了吗?是不是你们拿走的?”我们也急了,檀生本来就一肚子起床气,他也嚷:“孙子动了!”妈妈挨了凶反倒松口气,这才喘着气儿解释,宝石一直搁在二舅妈的木首饰匣子里,虽然没上锁,但木匣子藏在他们房间梳妆台第一个抽屉后面的暗层里,没人知道,连阿煌都不知道。但二舅刚才去取,打开木匣子一看宝石没了,别的东西都在就宝石没了。二舅慌了,说他亲手放进去的,连丝绒盒子一起,就在宝石拿回来的当晚,当着二舅妈的面。二舅妈给做了证,还赌咒说自己后来连碰都没再碰那木匣子一下。他们两口子当即就捉了阿煌讯问,因为想起他曾经鬼鬼祟祟打听宝石的消息,还缠着他爸要看。阿煌说没有啊我没有啊。二舅哪里肯信就要动刑,阿煌哭闹,连阿嬷都给惊动了,跑出来护着不让动刑,问会不会那个夹层太老朽,断了裂了啥的,东西漏到下面去了。二舅虽然坚称宝石在木匣子里,漏也只能是木匣子漏,但仍把梳妆台前前后后又搜查一遍,最终几乎要拆散架了也没找到。三舅一早来诊所值班,听见闹也过来问,也觉得茫然。兄弟俩不敢耽搁只能报告大姐。
只有那两只追随他的流浪狗汪汪地回应。
准确地说,是失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