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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那是他自己蛋眉(傻瓜)啦!有生意不会做,有钱不会赚啦!”阿康叫道,感觉很冤,“我朋友给我讲的一条出路,就是,”他压低声,“这个不要讲出去——医药用品可以卖的,又不用干活又不用辛苦,我爸又懂行。我朋友说可以带我们——因为我在帮他做事嘛,他比较看得起我——就出一点点本钱,三万块。”阿康苦笑道,意思三万跟三百能差哪去?檀生嗯嗯没答上来,但我感觉到他眼珠子鼓出来了。

“这个可能……”檀生迟疑了一下,“开诊所和开店不一样的吧?乡村医生不是公家给开工资的吗?并不能算自己的生意……”

“我今天给我爸讲了,初三以后我朋友就去香港拿货,他门路多兄弟多,都是香港比较有权势那种吧,我们出三万就行。本来不带我们的,知道我们没什么钱嘛,还是看我面子。”

阿康站在路灯下,只有额头、鼻梁和突出的嘴巴亮着,眼白也隐隐约约。他吸了下鼻涕,拿袖子揩了揩。“不管他是给二伯打工也好,还是讲合作也好,总不如自己开店的对吧?这个我没讲错吧?”

“拿货拿的什么货啊?”

“对的对的。”我们一再点头。

“其实我跟你讲,很好的,我们也不会害人,就是拿过来再重新包装一下,跟新货是一样的。我们不会害人。”

“他那么辛苦我不知道吗?我是为他好。”

“这个呃呃,阿康你先别急,反正还有好几天呢,我们先打听一下也许……”檀生语塞。

“那肯定的。”我们说。

“大哥你想入股的话,我可以跟我朋友去讲,这个面子他应该给我。”阿康真诚打保票,把檀生逼得使劲咳嗽。

“我是好心对吧?”阿康说,“天地良心。”

“你爸咋说呢?”我问。

走着走着冷起来,他那套修身西装肯定太薄,他紧抱着胳膊把脊背绷得像块青石板,中间的拼缝都要开线了。走在这俩大高个儿后面,我得不时小跑两步,想请他们慢点。可一个“慢”字还没说完呢就一头撞在阿康背上,好家伙,真的像撞在青石板上。原来他忽然停住了,檀生也没发现,我叫他他才倒回来。

“所以我气的就是这个,他将来开店做老板肯定需要资金的,但是现在连这点钱都舍不得拿出来,这个就叫——自甘贫穷。”阿康仰天长叹,“各人各命各安天命,我也不想说再多。我是想帮他,他眼睛瞎看不到。”西装少年有点悲凉。忽然他低下头,冷笑道:“二伯命好,阿公偏心二伯,把家产留给二伯,叫我爸去山里面做苦力,一样的儿子两样的命——我是为他好,他现在不懂,以为我是坏心。”说着就又哭了。

檀生和我已经有点没词儿,叨叨了这一路。而阿康除了支吾几声基本没话。刚才他在饭桌上抛出来的那一句有多伤人,多么伤他爸爸的心,他自己绝对有数,要不也不会哭。他爸听了那句倒没哭,只是笑笑。他自己憋了一会儿哭了,撂下筷子就往外走,大家都留他拉他,都根本拉不住。爸妈只得让我们出来陪着,怕他出问题。

我们大吃一惊但不敢多话,檀生默默搂着弟弟肩膀,只能由他呜呜地哭。我们站在公路边,田野里的风卷着浓烈的硝烟味儿扑过来,好像里面还有火药没燃尽。

越往前田野越来越多,人家越来越少,路上越来越静。

“大哥,你带大哥大了吗?”阿康忽然止了泪,“我给我朋友打个电话,看看他们在哪。”檀生没法只能给他。他拨了号码后往前走了一大截背对着我们。我们又愁又急,这小子那意思是要去跟那帮人会合啊!可恶啊,这帮人难道都没家吗,都不用跟家人团年的吗?正努力攒词想阻止他,他跑来把大哥大往檀生手里一塞撒腿就跑,“他们在等我,你们回去吧!”他喊。我们问他去哪啊——他喊:“就……月亮神……王朝……”根本听不清,我们再喊他,只听见几个字“祝你们新……乐……恭……财……”人早没影儿。

年三十晚上的公路没平常喧闹,车少,两边住户又分散,院子后面就是田野。放鞭炮的都跑去巷尾的墟场了,毕竟田野公路太空旷,烟花再盛大、声响再震撼都立刻会被黑暗吞噬,太不划算。我们沿着公路边走,路过的那些亮着灯的人家,都在吃团年饭,要么划拳拼酒,要么唱着卡拉OK拼歌,却没有一家看春晚的。二舅说过这里不兴看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