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时候旧式的“求亲”早已显出落伍,听说潮州早都产生了自由恋爱这个新事物,有年轻人已经开始试着操作。然而奇怪的是,除了外乡人管不着人家,真要向本地人打听本地这些自由恋爱的年轻人到底具体是潮州哪家的,或者下面哪个镇的,属于哪族哪个姓,却又打听不出来。揭阳来的人说揭阳没有,庵埠来的人说庵埠没有,饶平、潮安都说没有,还说一旦发现这样不守礼法的要喊去祠堂教训他们。所以一般人一般家庭表面上跟着喊喊口号,表示思想上要进步行动上不掉队,可过日子还是依着老规矩,没有生辰八字的保障就谈婚嫁,这凶险大得匪夷所思。
妈妈中学还没毕业时,家里就已经接待过好些议亲的人到访,但阿公一直拖延。据说阿公曾经治愈过一个从庵埠来的患者,那人一朝复明激动得不得了,千恩万谢提出要拜兄弟。阿公是留过洋的人,不喜欢这套旧东西就没答应,一再说“天职天职”。可那人回庵埠后还是不甘心,寻到这边祠堂,把陈大夫家世人品打听得清清楚楚,又托了他们那边的亲戚,找到我们这边的亲戚,在中间递话,说想结儿女亲家,还硬把一箱笼一箱笼的礼物堆到诊所门口堵着,弄得连患者也进不来出不去。阿公这时看见箱笼上的款识,才知道人家竟来自一个颇有名望的富商之家。我们这边的亲戚介绍说他们家族是开绣庄的,金绣绒绣卖到南洋,还做姣婆绸生意,别说岭南,北边京津鲁晋都有分号。只是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店铺工厂都交出去了,但底子究竟在那里摆着。
现在庵埠来求亲为的是小儿子,如今虽然也没有什么可观的家产继承,但人才保证是好的,自幼学做生意,现在在潮绣厂里既挂了名也经常去做事,有一份工作拿一份工资,而且还没成家呢家里已经有屋子拨在他名下。
“后来到了北京,刚到才几天啊,”爸爸笑道,“就让我带她去理发店把头发剪了,大辫子顺手就送给理发店。好嘛,咔嚓咔嚓,我看着都心疼啊,她一点不犹豫。”
要平心计较起来,阿公家应该算有一点高攀的,诊所口碑虽好规模却小,医术虽高却也没到名扬天下的地步,陈家虽然人丁不少头面人物却再没出一个。然而庵埠那边就说从陈大夫身上看到陈家家风了。阿公原本一直以为那患者是突然重见光明后受了刺激,一时冷静不下来才会这么莽里莽撞,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人家竟然没有变心,足见赤诚。阿公稍稍感动,回说小女并不出色,却承蒙青眼,他们做父母的很惊喜,愿意两家从此常来常往等一堆套话。回到家里他才说了真心话,不想锦屏嫁去那边,嫌远。从镇上去潮州四十多里路,并不能算很远。外公是希望大女儿将来就在镇上安家,最好低头不见抬头见。
反而她自己,对俊不俊、有没有人爱慕根本不在意。檀生妈妈这一点倒是,从来不像一般老太太爱回忆当年的青春美丽。我说她五官跟电影明星林凤娇长得挺像,还专门找出电影画报上林凤娇的照片请她亲自比对,她看完也就是骄矜地笑笑,承认林凤娇确实有这个荣幸。她爱提的就一个,她运动多么多么厉害,擅长的田径项目,什么跳高跳远、短跑接力、铅球铁饼,一项项如数家珍,还自称“海淀区跳得最远的会计”。她说大辫子盘起来首先也不是为了漂亮,而是为运动方便,还说“要依我自己的意思呢,是剪一个短头发,《女篮5号》看过吧,那个电影……”我记得她有次滔滔不绝历数中学时代在赛场上荣获的各项成就,对电影里女球员的发式十分赞赏:“短到耳朵垂,别在耳朵后面,多么清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她边说边在自己头上勾勒出那种发式的轮廓。“那不就是您现在这发型吗?”我迷惑道。“啊,是啊,但是我这个长了,都快碰到衣领了,拖泥带水,早应该修一修。”她的审美原则第一条就是不能拖泥带水。可做姑娘时她还是没能自己做主,阿嬷不准她剪发,说整个潮安也没有剪发的,揭阳那边也没有,汕头就更不用说了。她拗不过,阿公也没有允许她剪,温言教导她要有“闺阁淑丽”。其实那个年头短发在城市早就流行,但潮汕乡下的风尚总是迟疑着不愿跟进。她因此只得同意,但辫子必要盘上去。
“阿公他又哪里想得到,”爸爸笑说,“他连四十多里都嫌远,结果大女儿后来去了四千多里外的北京,说走就走。”虽然“四千多里外的北京”这个事儿,爸爸是最大的受益者,当年一定天天偷着乐,乐开了花,但此刻看他脸色似乎带了一点凄凉,不知道,也许到了跟阿公那时差不多的年纪,他能体会到他的心痛了。
她的一条大辫子从不垂在背上,只盘在头顶。姑娘们垂下辫子为了系蝴蝶结,绸的纱的粉的黄的,跟真蝴蝶一样停在辫梢,任辫子甩来甩去也不飞走。害羞的时候手没地方去,握着辫梢拨弄蝴蝶结,效果不知道多好。陈锦屏却没有蝴蝶结可拨弄,反正也没害过羞。她辫子从脑后正中间开始编,编好往天空一举,绕天灵盖转一圈,辫梢回到脑后,交叉一拧再一拧,左右各两个黑铁发钗固定。就这样啥装饰不用也很惊艳,因为正面看着像戴了一顶桂冠。姑娘们都觉得新奇,有种异国情调,果然,她说是从画报的“世界各地”专栏上学的,有一期介绍乌克兰人的城市生活,她看一遍就记住了乌克兰姑娘的发式。按说这些装扮的小花招都是姑娘们各自的秘密,她却一点不保留。可即使她不保留也并没人学她,因为谁人能有她那样厚密的秀发,她那样修长的脖子,她那样轻盈灵动的身姿?镇上没有也就罢了,说是连潮州城里都没几个人有。
阿公当时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办法——嫁二女儿,陈绣屏。
爸爸并没有吹牛,大舅二舅三舅小舅都说过差不多的话,因为他们小时候在学校里各自的狐群狗党,都向他们打听过大姐,爱慕她的人多。老陈大夫的大女儿“陈锦屏”,黑天鹅一样的姑娘,镇上都知道也就罢了,连潮州城里都有人听说过,那会儿她也就十七八岁。
就拿了绣屏的八字。绣屏是檀生妈妈的大妹妹,我们叫二姨。按这个办法呢,阿公认为对绣屏也是只有好处,毕竟嫁过去生活是相当有保障。他于是跟庵埠那边含含糊糊说道,本该是大女儿,但实际情况是二女儿绣屏更合适,绣屏稳重娴静,她姐姐锦屏这一点倒不如她。锦屏思想活跃,喜欢参加青年活动,听说学校正要发展她做积极分子,干部们还来家访座谈过,当面说了好些鼓励她向前向前的话,也表彰家庭里面开化进步,响应号召,没有拖青年人的后腿。被这高帽子给罩住了,所以做爹妈的一时还不好就给她定亲。妹妹绣屏呢,比锦屏只小一岁半,年龄跟府上二公子更相当,而且绣屏也不差的。庵埠那边表示都好都好,只要是陈大夫家的女儿就不会有错。
“你这话说的,羽毛球当然那会儿就有了。唉,年轻人是不是都觉着啥啥都是你们这会儿才有的啊!”他白我一眼,“她样样儿都好,上哪儿都出类拔萃。”
实际上,阿公的话只讲出一半,另一半藏进肚肠。绣屏跟姐姐比,一眼就看得出来差一大截。阿嬷生产时吃了大苦,她也差点小命不保,先天既弱,容貌也不出色,被朝气蓬勃的姐姐一衬她就是个沉默瑟缩的小丫头,却又不太看得起人,没伙伴,独来独往。喜欢看书,竟然看诗集,但不看旧体诗只看新诗。脾气阴晴不定,一忽儿很凶,无故抢白人,一忽儿又落泪了,在角落里。绣屏“怪”,都这么说。但阿公举荐她也并不是没有依据,并不是“以次充好”,绣屏心细,小小年纪就很会做事情,这方面她姐姐一定落下风,绣屏的家务女红都拿得出手,所以嫁去庵埠,实在美满。
“啥,您那会儿还打羽毛球?”我惊讶。
尽管阿公没把话跟绣屏讲透,但绣屏也慢慢有点数了,因为庵埠那边的女眷们不时就要来拜访,一走就留下满桌的衣料裤料,阿公不许人动,指明给绣屏的。绣屏的惊喜害羞他悄悄看在眼里,十分得意。说给阿嬷,阿嬷也踏实了,还说幸好锦屏最近学校里面职责重事务多,太忙,总不在家,要么常常很晚回家,不然万一撞见了问起来还真不好解释呢。阿公也说幸好幸好。
“那会儿我们俩打羽毛球,我胳膊都累酸了她还没够儿呢!”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哈哈哈哈哈。”爸爸拿折扇挡住嘴,像憋着坏,“她根本没忙什么学校里的工作,只要一放学,她就根本不在学校待着,你知道她上哪儿?”
“太俊了。”爸爸说她。他给她单独归了一类:不是秀美娇美,就是俊。俊原是说男人的,英俊俊朗,可“俊”当它念zùn,那就是专门留给姑娘用的,说的就是姑娘中矫健英气的一类。
“上哪儿?”
妈妈的脸一看就是陈家的,面颊狭长,皮色黝黑,浓眉深目鼻梁高挺,跟她几个弟兄一样。老实说,她在女人里不如他们在男人里那么好看,可在那个以白为美的时代非常特殊。
爸爸“欻”一声把扇子一收,朝脚下地面轻轻一点:“这儿。”见我往地下看,他又在头顶画了个圆圈,“就是这座——龙珠亭!”
妈妈的确是黝黑的姑娘,我见过照片,虽然是黑白的,唯其没色彩,她的黑才更鲜灵。那是张单人半身照,六十年代一个夏天,她已经来到北京,在北海公园门口。她穿短袖衬衣,皱鼻子咧嘴笑,烈日炎炎也不知道躲。她一手扽着肩头的挎包带子,一手按住被风吹得倒竖的短发,腕子上系一条手绢。她的黝黑把衬衣、牙齿和手绢都衬得雪白。
“噢!”
“我们那会儿的好看是真好看,不像现在,涂脂抹粉儿描眉画眼儿,那会儿没那些个。”说着又乐了,“他妈妈还黑,脸黑胳膊黑,健康的黑漂亮的黑,人家给她起外号‘黑天鹅’——但我不敢叫,这么叫她我就得挨掐,”爸爸呵儿呵儿呵儿乐得收不住,神秘道,“你知道她掐我哪儿?”吓我一跳,这我哪敢瞎猜啊,万一猜对了可怎么好!“这儿——”他转身背对我拿折扇指着自己后颈,“掐我后脖颈子,使劲儿掐啊——哎呦呦呦呦……”他叫起来,好像又感觉到疼了,回忆得活龙活现。
“他妈妈年轻的时候太俊了。”爸爸叹口气,无可奈何道。他是老北京嘛,俊念作zùn。不过这开场白可真俗啊,“陈词浪(滥)调。”我心想,用妈妈的口气。可能想得太大声被他听到了,爸爸马上很严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