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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不是乱七八糟,姑妈,不蘸就不正宗,配粥吃也要蘸蒜头醋才正宗。不蘸的话……”小姨还在分辩,灶上烧的水开了,突然尖啸起来。那种带哨子的老式水壶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发作起来从有先兆到抓狂不过几秒钟。小姨还想用更高的音调压住它呢,但一开口就失了声,水壶的攻击性很强。那种凶嚣几乎不像来自物理,而是一种表态。不愧是姑奶奶的水壶,没白养它,知道护主。到底是男朋友挤出去关的火,小姨守着门明明更近却不去。尖啸停下后又传来呼噜噜噜的水声,男朋友熟练地灌了两个暖水瓶。

“我们吃粥,不蘸乱七八糟的东西。”姑奶奶嘴里含着粥,勺子划着粥,眼睛也看着粥,打断道。怎么是乱七八糟?我记得大舅还专门分析过吃卤鹅必要蘸蒜泥醋汁呢,醋汁里还要放点点糖,第一口最是甘美无比。姑奶奶为了护犊子连实事求是也不顾了。

等安静下来小姨又开了口,这回说的别的:“初一我们过来,我们过来嚯,姑妈?你年夜饭不来吃的话,我们初一给你送过来嚯?”

“所以你做事呀,就——马虎!”小姨眉头皱了很深。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觉得小姨好像太挑剔人家,小吴怎么也算是客呀,而且是姑奶奶的客,又不是自家晚辈。

“埋。”姑奶奶闭眼拧了下脖子。

“你买的哪一家?52号的?”小姨在外间大声问,一边问一边人就出现了,叉腰倚着门框。小吴说不是的,是52号斜对过的一家。“那就是弟弟家。弟弟家卤水比不上他哥哥,差得远了。你应该去哥哥家买的。”小姨摇头。小吴笑道哥哥家早就卖光关门了。“那怎么不早一点去?都知道他们铺子开得晚关得早。”小姨笑道,不等小吴开口又叫,“啊呀,怎么没有蒜头醋?不蘸不好吃的。”小吴只得懊丧叹口气,承认刚刚就发现了,肯定是忘在店里了。

“我们三个,他爸爸也来。”

“我们买的时候只剩下一个,我们和人家平分的,头也一边一半。”小吴道。果然只有半个鹅头,但因为是那边特有的狮头鹅,脑奔儿发达,看上去还是很大只。

“埋。”姑奶奶又闭眼拧脖子。我猜“埋”肯定是“不”的意思吧。

“卤鹅我叫他们去买的,我们自己做不了。”姑奶奶一点也不肯居功。

“那就还是我过来,菜做好了总要送过来。”

姑奶奶也不让我们,自己端碗先舀一勺白粥吃着,含含糊糊道:“动呀,还等什么,就这一个菜。”我们才开始动。她又一左一右向我和小吴晃晃下巴,“翅膀你们把它分掉。”翅膀一共就两个,意思没有檀生和那男朋友的份儿。但檀生也不需要人家让,已经搛了一块腿肉,我以为他要塞嘴里,结果他竟然放到那男朋友粥上,苦笑道:“哥们儿,咱俩只能互相照顾照顾了。”原来姑奶奶偏爱两个女生他全看懂了,心里明镜似的。那男朋友也扮出满肚苦水的样子,也给檀生回敬一块搁他粥上。檀生专门放了筷子腾出两手给他作了个揖,他也放筷子还礼,叹口气“同是天涯沦落人”。就这样不知不觉间盘子里最大的两块腿肉就没了。我和小吴笑得都快趴桌上了,偷眼看姑奶奶,姑奶奶斜举着碗半挡住脸,莞尔一乐。

“埋。”

我为什么看出是卤鹅呢?因为头天在二姨奶奶家桌上见过。那顿菜虽然多,但卤鹅偏偏离我很远,檀生妈妈偏偏又说“不用给他们夹菜,年轻人嫌我们”,偏偏他们还都听了她的话特别尊重我们,所以看是看了竟偏偏没吃上。这暗亏我记在心里,也跟檀生报备了,没想到是姑奶奶给找补回来。

“那我叫穗穗送过来。”

嘴里谈笑着,我早已心猿意马。自从来了潮州地界,每一个饭桌都那么动人。今天桌上简单,每人面前一碗白粥一套骨碟勺筷,中间一个大大的影青瓷盘,里面平平地铺陈着已经分切好了的卤鹅。

“埋!”姑奶奶终于抬头看回小姨,“一个也不要来。穗穗更不要来,她怎么拿得了东西呢?你做妈的不替她想想吗?真是的。”

过厅右边就是客厅兼饭厅,四方桌子小小的,顶多能坐下四个人。小吴男朋友一边上菜一边请缨自去灶台上吃,很熟练地在围裙上擦擦手,围裙也合身。姑奶奶说:“不要,我们挤一挤,马上过年了可以热闹一点,可以的。”姑奶奶竟然有这种人间烟火气的逻辑,听着非常不相称,像孩子学说大人话。小吴端了一个竹凳来放到门口,姑奶奶叫她还坐老位子也就是自己身边,小吴说她得离厨房近一点,已经烧水了怕马上要开。姑奶奶说让他去好了,“他”指的是那男朋友。檀生拉我一起坐在姑奶奶另一边,他刚弯腰,姑奶奶就说:“你们两个换一换。”意思让我挨着她。结果那男朋友让檀生坐了正方形的最后一条底边,而他自己则端端正正抵住一个直角。方桌就这个不方便,比不上圆桌圆滑不得罪人。不过那男朋友好像真是大大咧咧春风和乐的个性,下得厨房上得厅堂,我不由得向小吴赞叹一句:“你们这位能力很强啊!”小吴还没来得及开口,姑奶奶先笑道:“她自己也能干,很多是她教他的。”怕我不知道谁才是真英雄。

“那我们……”

小姨倒没有追问,笑嘻嘻地去坐了我刚刚让出来的椅子,又捡了姑奶奶刚刚让出来的报纸,笑道:“你们慢慢吃——我看看新闻。”

姑奶奶逐渐有一点生气,咽了一口粥后忽然想起了什么,马上放下碗站起来走出去。她身形矮小步子倒快,很快就从她卧室回来。小姨笑盈盈朝着她,手里接下她塞过来的一个牛皮纸信封。“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姑妈,好像我是来讨红包的,我不是的。”小姨边说边把手里的信封朝我们晃晃,表示太好笑了,没想到姑妈居然这样误会她。

“别啊小姨,怎么能让您在边儿上等啊,要不——”檀生话到一半突然刹住,等再开口却又换了一个话题,“洗手间在哪儿啊,小吴?”我一猜就猜到了,他又犯了“不能冷场必须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北京老毛病,还想替姑奶奶做主叫小姨一起吃呢,但肯定猛地想起来自己具体几斤几两,才闭嘴。

“我没有红色的信封,只有这个。”姑奶奶端起粥碗看着粥面说,“拜年就不用拜年了。”

“那么好吧,你们吃饭吧,饭不是已经烧好了吗?吃吧吃吧。”小姨笑道,又转头向着姑奶奶,“我就在这里等一等,我等他们吃完送他们回去,两个小的一定不认得路。”

小姨笑个不停,向着我们:“年也不许我们拜,拜年也不能来拜,姑奶奶真的。”又把没拿红包的手搭在檀生背上,“因为姑奶奶不喜欢人多热闹。”她说,说了一个诠释,也不管这诠释和眼前的情形多么矛盾。檀生背对她只是假意笑笑,没接话茬。我就比较麻烦了,正面对小姨,小姨看着我,眼里明确要求我接收并回复。我也笑:“小姨家离得不远,对吗?”

我等着小姨的下一步。除了告辞,退下,从外面关上大门,我替她想不出别的。

小姨回答很近,骑电瓶车也就几分钟,答完了也笑完了。刚一笑完她就告辞,我们都还没吃几口但也站起来送她。她收拾东西时我才注意到她全身,之前注意力都在她脸上,顾不上她还有个身子。这穿的是什么年代的衣服啊,上边一件浅棕色帆布拉链夹克,链牙没包边完全裸露着,拉头拉到很高,闪着铁光。里面是本白色衬衫。又没人查风纪,风纪扣却扣得严严实实,锁喉似的紧紧勒在脖子上。领子是大尖领子,跟外面夹克的小方领子在风格上是完全相反的表述。下面一条深蓝色的布裤子,一双黑色没襻皮鞋。这是一身七十年代的工人装束,还是男工。小姨这会儿按年龄还不该退休,可听说她已经被厂子买断工龄。

我已经进了厨房,但尖着耳朵听外面。姑奶奶一直没说话,只有些窸窸窣窣,她又假装看报呢。檀生电话里说得乱七八糟:“妈,刚刚姑奶奶说留我们吃晚饭,对,她留我们了,她刚说了……哦哦,不是,她其实中午就说留的,是二舅传达错误。哎哎,你别啊!别别别让二舅听电话……喂,二舅啊,对对,对……不是不是,我没怪您传达错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妈传达错误,对,是我妈!哎哎,您别给她了,哎哟……喂喂,妈……喂喂?喂?”想是那边马上就展开调查追责了。

“保温桶我下次来取噢!”她朝里喊一声。可同时小吴已经把保温桶从厨房拿出来,双手捧给她,笑道:“陈老师叫我洗干净了,你不用再跑一趟——汤我倒出来,她等下就吃。”小姨没搭腔,一把接过来塞进提包里。

“那我们肯定留下啊,”我拍手笑道,“中午二舅是说过的,不让我们在姑奶奶这儿赖到吃饭,他可能没想到姑奶奶有饭给我们吃,哈哈哈。”我一边说一边催檀生打电话告诉二舅他们不必等我们了,一边蝎蝎螫螫就拉着小吴姑娘往厨房去,“我来帮忙……”我嚷。檀生张着嘴瞪着我,像木偶一样把已经找到的烟盒、火机装回裤兜里,很机械地拨手机号码,呆里呆气说:“喂喂喂,妈,我跟你们说啊,我们——”

她这个提包,不一般。其实她一进来我就留意到了,只是没工夫细看,此刻她在过厅灯下,这包被追光那么一打,怎么说呢,流光溢彩。满眼是红的蓝的立体薄纱扎花,荧光玻璃珠子莱茵石,粉的绿的亮片,金线银线,边缘缀着大半圈黄的紫的丝绦排穗儿。

我万万,万万,万万想不到,姑奶奶会是这个表情:哀求。刚才还高傲冷酷盛气凌人的形象突然就垮塌了,她脸上有惊慌、委屈,都快急眼了。我忽然意识到,姑奶奶一是不惯撒谎,被戳穿后没有应变措施,二嘛,难道……她不是小姨的对手?

这是一个自制的提包。样式虽然跟法国饺子包差不多,但布料是地道的印花粗布,各种装饰显然是手工缝上去的。材料既多细节又密,繁缛复杂看得我两眼发花。

留还是不留,这是个问题。檀生低头含笑,往浑身口袋摸烟摸火机,好像烟瘾犯了得先顾这头儿。臭小子把球踢给我。我满脸堆笑看向姑奶奶。

小姨见我盯包,又笑起来,这笑声跟刚才她所有的笑声不一样,咯儿咯儿咯儿地听着很快活。“我自己做的,丑噢?”她举到我眼前。

“你们自己讲呢?”小姨笑问檀生,“在这边吃还是回去?阿嬷他们还在等,你们爸妈也在等。”果然,要我们选。要我们站队。

“很好看啊!”我真诚夸道。心里却非常惊奇,她衣服穿成那样,包却做成这样。好像恨不能把一切锦绣珍奇都集中在包上,一切热爱迷恋都寄托在包上,她自己可以寒素简陋但不能委屈包,她不是包的女主人倒像它的老女仆。包的珠光宝气让我又记起刚才那三颗宝石,和小姨那钢针似的眼神儿,不由自主捯了口气。

姑奶奶说瞎话被拆穿,过厅突然寂静,成为全球最为难堪之地。我背上的手刚离开我背就搭在了我肩上,檀生的胳膊好重,他肯定也没见过这种神仙打架的情形,胳膊先瘫了。作为凡人,我们俩都意识到遭殃大概不远。

小姨其实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谈起宝石,可见还是能克制住,只是不明白一开始她为什么那么大反应。她的惊讶里带着生气和伤心,我绝不可能看错。惊讶生气我勉强都能理解,毕竟我们头一回见姑奶奶就得这么大一个彩头是说不太过去;但伤心是什么来头这就有点费解。幸好估计我们再也不会见面,年夜饭她们做“走仔”的按规矩都上公婆家去团圆,之后几天也去那边走亲戚,而我们元宵之前就得回北京。所以她这时离开差不多就可以算是和我们的正式告别。檀生本来要送她下楼的,她不让,叫我们吃饭,笑呵呵地自己走掉,没半分钟电瓶车启动的“哼哼哼”就传上来了。

“没有啊,我听他们讲的不留两个小的吃晚饭,说你交代的,那边还等他们回去。”小姨笑道。

回到饭桌,发现那小两口专门把碗筷都放下了等我们,姑奶奶好像快要吃完。檀生坐下的一瞬间没忍住,“唉……”他长长地吐了一大口气,好像终于把之前默默背负的重物卸下去。我看他这算是完全暴露了他对小姨的观感。我扑哧乐出来。没想到几乎同时,小两口也乐出来,原来大家都一样憋着呢。只有姑奶奶是淡淡笑笑,有点无奈,有点愁。

姑奶奶说瞎话。我背上的手戳了我一下,但他不像有意的,我明白檀生这是一哆嗦。

重新拿起筷子的感觉真好。这下我才算真正能尝明白潮州卤鹅的滋味。

“他们不走,他们在这里吃晚饭。”姑奶奶放下报,仰头说,“我留他们吃晚饭——中午跟那边讲好的。”

跟大舅说过的潮式清甜不同,卤鹅是浓甘。相比清甜的开放悠扬,卤鹅的浓甘静止聚敛。因为是凉菜的缘故,鹅肉即使切块盛盘,甚至近在咫尺也不觉得香味多么强烈,好像香味并不针对嗅觉,只献给口腔。也不知道潮州人用了什么手段,像拉上帷幔使这浓甘不流散不挥发,牢牢地蕴藏在鹅的肉身上。潮州菜就有这个厉害,安安静静不乍呼,也没什么玄虚阵仗,压根儿也不急于诱惑你。但它又料定你会就范,只要你张嘴。

“噢,好的好的,饭后吃点心也好,甜汤芡实吃过晚饭再吃更相宜,姑妈很会保养。”小姨笑嘻嘻地回答,边站起来加入我们告辞的队伍,“这两个小的我送他们回那边,我想他们不一定认得呢。你们吃饭吧,我们回那边——跟姑奶奶说再见!”还引导我们说再见。

“吃起来没完啦,一块接一块的——你粥早都没了……”檀生阴阳怪气道。他是我在这餐桌上最强劲的对头。

这下连檀生也听出不对劲了吧,老太太的逐客令也太粗暴,我觉出他一直轻轻推在我背上的手忽然撤了内力。但是我们都不敢去看小姨,都鼓着眼睛看地。

我不喝酒不懂得酒的好,之前小舅说卤鹅适配任何酒,果酒粮食酒,连洋酒也可以的,他全就着卤鹅喝过。他说这话时大舅又听不惯又批评他:“酒喝那么多伤身体的不知道吗?”但自己转头又向我们殷勤举荐本地揭阳的一种什么老牌子酒,说是世上唯一与卤鹅相得益彰的。今天我觉得白粥才是卤鹅的顶配。我想象酒太强大了,要同卤鹅争抢,而白粥甘愿托举着它,像那些古典雕塑的底座。

“小姨,您也太客气了,还专门送趟点心!我们正要走呢!”檀生笑道。他刚才反正一直站着也就不再去坐,朝我使个眼色叫我这就走。他的礼貌热情活泼可爱是有时限的,过点会出问题,因为他划拨给这一切的精力是有限的,像灰姑娘一过午夜十二点就原形毕露。我感觉到他精神上已经疲惫。“不吃了不吃了,中午我们在二姨奶奶家吃了太多……”他真心推辞,又抓走我手里的盒子往我包包里一塞,还一气呵成拉上拉链,“姑奶奶,我们这就回去了,今天打扰您一下午真是……”他正说着,小吴姑娘从厨房走出来,含笑俯身问了姑奶奶几句话,等她答复。姑奶奶马上就给出答复,却不是朝着她而是朝着小姨:“点心你放在这里好了,我们吃完晚饭再吃,保温桶你下趟来取——现在我们要吃晚饭。”

“全部吃完,不要留下。”姑奶奶放下碗。我忽然发现她似乎一块鹅肉也没碰,骨碟里没有骨头,只有一个像枣核似的东西。旁边有一小罐黑乎乎的什么酱料,她刚才倒是用小勺盛出来一些放在粥面。

现在想起来,任何时候想起来,那一刻的难堪仍是清清楚楚可感可知。虽然一坐三站也就四个人,却能觉出姑奶奶的过厅,过载了。檀生完全没意识,还一劲儿让小姨坐,一手夺过保温桶,一手帮着张罗抬竹凳。姑奶奶谁也不看,把刚才那张报纸又拎起来,哗啦哗啦翻翻检检。我握着盒子的右手微微往前伸,举起放下都不对,僵了好一会儿,像在犹豫要不要检举自己。小姨根本,根本毫不避讳,死死盯着盒子,我甚至觉出她的脑袋在轻微但持续抖动。直到腿弯感觉到竹凳时小姨才收了目光,她坐下那一瞬间仿佛刚刚参加完拔河比赛,既虚脱了还惨败了。趁她转头,我终于把两只胳膊垂下去。

“陈老师吃粥只吃一个橄榄菜,我们这里的橄榄菜。陈老师每次都是先把一只橄榄吃掉,这个是橄榄的果核。”男朋友笑道。他看我看骨碟,知道我有疑云马上赶来驱散。姑奶奶端过小吴兑了新开水的茶杯,扭身望着窗外:“咦,什么时候落过雨了?广播里面没有讲啊。”

她的目光一落在盒子上,那脸色真个是突变,人在情急之下是很难掩饰的。她的惊诧好像不是普通的吃惊,或者对一个玩意儿的好奇,她恰恰表现出并不感到意料之外,反是之内,因为她瞬间眉心紧蹙,仿佛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虽然年轻糊涂,却也是从小在亲戚堆里成长的,一看她这脸色我就懂,小姨不愿意我们得到这个礼物,肯定,她很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

但雨已经渐渐停住,远处水雾并不阴沉,是明净的晴岚。窗户望出去正对一个背静的丁字路口,姑奶奶这楼房刚好在那丁字的一横上。一竖则是个瘦长的小巷,两边挤着老房子住家户,户门看着都像后门,前脸不知朝向哪里。小街在通往大街的过程中被几蓬浓密的树冠打断了数次。刚才雨应该不小,好些人家房顶的晒台上积出水滩,映着天光。除此,雾气里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闪烁,看久一点才知道是晒台的栏杆。那些老房子都泛着深深浅浅的砖石灰,色彩原来留给了晒台的栏杆。栏杆一根根被打磨成酒瓶形状,细颈鼓肚子,表面似乎裹了一层晶莹的琉璃釉衣,碧绿泛蓝,蓊蓊郁郁,远看是一溜整整齐齐列着队的玉壶春,像一个爱喝几口的家庭经年累月攒下的。整条小巷很静,却又能听见急忙忙跑来跑去的木底拖鞋的声音,“夸脱夸脱夸脱夸脱”,来自树下檐下。

小姨只要晚进来一分钟,我就能收好两个盒子,一气呵成滴水不漏,保管家里一团和气。偏偏偏偏。

“等一会儿你们就从这条路回去,近。”姑奶奶朝窗外扬扬下巴说,“走去大路上,两个大转弯就回到你们来的路。”

小姨进门之前,我的注意力一直在右手里攥的盒子上。檀生没有背包包来,我得把盒子放进我的包包里。从没有收到过这么贵重的宝物,“放进包包”就成了个艰难的动作。同时嘴里还得艰难地说点话。我本来打算姑奶奶说什么我都一律回答“是是”的,可她一个劲儿说“不值钱不值钱”,我总不能顺着她说“是是,确实不值钱”,这叫什么话。待要替宝石们说话吧,也不行,怎么,难道你比姑奶奶还懂?所以怎么都不对。这时候檀生是指望不上的,他固然甜蜜周到,功力却还很不够,遇到这样复杂的情况肯定要出岔子。而且我还担心再在这个话题上耽搁下去,檀生童心大发,说不定还会向姑奶奶讨个克拉秤来称称。我很了解他,他不贪财,他贪玩儿。

“大转弯是怎么转啊?”檀生茫然,以为是什么本地土话。我解释说大转弯是左转弯,右转弯是小转弯。再看姑奶奶,她果然在微笑,因为这是上海人的老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