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热闹到好晚,又打麻将又吃宵夜又饮茶唱歌,爸爸妈妈大派红包,最后送客就送了半天,因为我们出发回北京那天好些人要上班上学不能过来正式话别了。妈妈拉着搂着弟弟妹妹又哭了一阵,最终约好要实现她的过冬计划,大家才又开心。妈妈擦泪向爸爸笑道,这趟回家真的“无憾了”。爸爸虽瞪眼道“我听着怎么这么别扭”,但也点头叹气。
轮到小姨,她在给我一个扁盒子时附耳笑道:“对不起嚯。小姨这个是便宜货啦——跟那个宝石没法比的。”我尴尬,正要客气她却使劲捏我手,笑瞪我不许我多话,表示我的心思她怎么会不懂。
整个房子静下来时已经过了零点。
阿嬷那时在沙发上居中坐着,把一个四方盒子交给檀生,让檀生交给我。檀生又打千儿请她向我们训话。阿嬷摸他脑袋抑扬顿挫说了四个字,爸爸译道:“百年好合。”大舅说得很长,阐述多年来老陈家在此地的突出贡献,我作为新加入的晚辈完全可以相当骄傲;大舅妈一边低声重复一边拍我胳膊,同时一直踩着我的脚。二舅说得也不短,畅谈这种潮汕礼仪的宝贵和美好;二舅妈催了两次都不管用,只好向我挤挤眼。三舅一句话没有只是笑。小舅说“大舅代表我了”。
“你就说这趟回得值不值吧?”檀生揶揄道,看我正颤抖着打开那一堆盒子。
晚上大家吃好饭都走上楼,连二舅妈三舅妈都没急着去收拾饭桌,三舅临时歇业,二舅把大门都锁了。多功能厅里彩灯闪烁人头攒动,大舅宣布那就开始吧。我还不知道要往哪里看呢,就看见大家都看我,小舅妈捞起我的手笑道:“我家最寒酸,我们先来。”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细长的盒子,跟之前二姨送我那个很像,我这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正要朝妈妈看,小舅妈笑道不用看她,你收下就好。妈妈点点头,小声叮嘱:“要记住每个是谁送的哦。”果然后面一下子收了好多,长的短的圆的扁的盒子,以及对我来老陈家当外孙媳妇的感谢。
“今晚的礼物——打我妈的口头禅,仨字儿。”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出了个谜语。
其实那天人来得那么齐是为了一个仪式,主角竟然是,我。
“都是项链啊,”我一件一件拿出来,托在掌心里细看,“这颜色这重量,肯定24K的。”我装作很内行。
“这是好事儿啊!”我们欢呼,这才放心,向三舅道贺。虽然有点愧对雄心壮志的阿康。
“猜不出来吧?”
那天趁着人多,连穗穗都来了,终于照成全家福,就在堂屋里,请一个一只眼包了纱布的患者用照相机咔嚓了好几张。可惜缺二姨二姨夫,还有阿康。三舅说阿康前去车站迎接老板。我们一听都有点紧张,总觉得这情形在《古惑仔》里见过,马上就想到会不会跟警察交火,会不会替他们老板挡子弹。但三舅笑道:“阿康说的,那个生意没有谈成,现在形势太严太坏,那条路走不通,老板心里很受打击。”
“打一个妈妈的口头禅?谜面就是这些项链?”我猜不出。
后来我问妈妈为啥老陈家这些事,总听见阿公怎么说怎么做,阿公什么反应阿公什么想法,阿嬷呢阿嬷上哪去了?妈妈仔细回忆一下苦笑笑,“在煮饭吧,要么就是——九蒸九晒。”
“金器绳——金气绳——精气神儿。怎么样怎么样?”他哈哈大笑,为自己非凡的才情折服。我哪有工夫理他。
大舅二舅那天也说起将来怎样应对姑奶奶,弟兄俩异口同声道:“要管,不会不管,我们到那时,不然lǐ字上就过不去。”不知lǐ是理还是礼。他俩表情庄重,一个长子一个陈大夫。阿嬷听见,嘀咕几句,大意是“夫家没法回去,孤身一人,无后”。听不出来是因为这些可怜小姑子呢,还是趁愿解气,还是两者都有。虽然仍咬定“她对不起阿公”,但对孩子们“要管”她倒也没反对。
我正把全部金器绳往脖子上拴呢。为了突出它们的美和我的美是多么地相得益彰,我特意只穿了件吊带背心,把青春的皮肤献作衬底。怕它们被重叠遮掩,我把最短的戴上脑门儿,让一颗大大的鸡心沉沉坠在鼻尖;最长的一条绕腕三匝,让三朵牡丹花盛开在手背;还有一条我从左耳挂到右耳,让祥云、月牙和星辰刚好横过人中。打扮停当,我开了大灯,找了一个位置站定,那是在四季花果、烛酒钢琴的图片之后,洋人宝宝之前。这个位置好,我站这儿像是把这条逻辑中隐藏的环节挑明了。
我们听了悄悄叹口气,又来了,“对不起阿公”。
“怎么样怎么样?”我问檀生,觉得自己就是个西亚公主,美艳绝伦。
作为回报他继续为我们翻译,秘密地。有天吃早饭,阿嬷冷着脸对妈妈说了一堆话,口气像质问数落,妈妈默默地,最后才说了一两句,听着是认认真真地解释,可阿嬷似乎不为所动。阿煌告诉我们,这说的还是姑奶奶和小姨的事。阿嬷说后悔,当时就不该把宝石交出来,因为还回去没有任何意义,最终小姨还是,处处竹篮打水。妈妈说小妹并没有因为这事多么绝望多么伤心,小妹觉得家里人感情好是最好的。阿嬷说那她还不是竹篮打水?我等下下去没法跟阿公交代了,我对不起阿公。
“快穿上穿上,冻着!”他低吼,马上关了大灯抱怨,“窗帘都没拉!全让外边看见了!”
晚上到家恨不得倒头就睡,可阿煌还不放过我们,因为欠了太多寒假作业他不得不采取些见不得人的手法。叫我负责赶语文和思想品德,檀生负责赶数学和自然。“我也没有玩啊!”看我们赖不唧唧不肯合作他马上弹压,“四篇作文全归我呢!”他愤愤道。对的,而且还要监督我们,不停叫我“字写丑点字写丑点!”叫檀生“不要都做对呀!要错一些!”我们给逼得没办法,直到上飞机前一天晚上还在赶。好歹赶完了,可以说是一大本保质保量的寒假作业,除了缺四篇作文。
其实根本看不见,外边哪有人,只有风,带着海、柴油、芥兰花、羹汤和硝烟的气息。
只有在他俩发生争执的时候,我们才能喘口气,比如“永祥昌绸缎咩羽疋头”后四个字普通话到底怎么念,招牌明明写着“绸缎”,店铺里为啥一寸绸缎都没有,为啥刚才路过的人家在墙上挂了一个中华鲎的标本,以及为啥用鲎壳镇宅辟邪有奇效。这种高段位课题带来的交锋,使兄弟俩用尽平生所学,同时花费大量时间,同时忘记了我们。累极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努力制造交锋。
“值。”我说。
天后娘娘啊。
那几天出来进去的,不止一次望见姑奶奶家的楼。第一次从那丁字路口经过时没认出来,只觉得眼熟,木头老房子,树冠浓密的香樟,还有晒台上蓝绿色的琉璃瓶子栏杆。第二次一眼就能找到她的后窗。我故意落下众人几步,去盯着那个窗户,想象她已吃好晚饭,端着小吴续上热水的茶杯站在窗边,放眼俯瞰后巷。又去想象她的视线,不知她眼角能不能扫到我,一个没主见的。
这趟回潮汕的最后几天,为了“补偿”我们,家里给安排的全是一日多游,恨不得把潮汕最好的风景、美味在几天内全部灌进我们的身体。每天一睁眼就参加一场半马。其中有两天达到了铁人三项的强度。比如上午去开元寺烧香,下午在凤凰镇品茶,中午受邀到湘桥一个亲戚家吃饭。烧香和品茶听上去完全是静止的,不需要什么体能,可神经却始终绷着,因为要听大舅讲解开元寺来历、进香采取什么姿势标准,要听二舅介绍潮汕茶文化对岭南礼节礼仪的促生。最考验人的是,他们一要边走边讲,移步换景方能别开生面;二会时不常出题测验我们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有没有记在心。去韩文公祠那天游客太多,我们还企图趁机钻进人堆里逃避繁重的课业,但舅舅们围追堵截,一定要传授昌黎先生生平,而且从幼年讲起。去南澳岛我们坐渡轮赶上潜流汹涌,胃里都翻江倒海了,耳中也必须是嘉靖年间戚家军如何英勇善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