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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涅槃 第一节

何德何能,也就不去理论了,且说他什么时候具有那种男性魅力过呢?可在雪崩中葬身冰窟的晏波,简直可以称作女中翘楚,一位司令员(我生平很少见到如此丰富人性的一位领导!)始终不渝地追求了一生的女人,却曾经是他的妻子。甚至到了垂暮之年,上帝还给他这份安慰,一个如花似玉的谷玉,也让人惊叹这位老先生艳福不浅。他有一首诗,写了这份艳遇:

谷玉说的话,真是妙语如珠。我们这些他的朋友都说,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像白涛这样过“吃政治”一辈子,算对得起自己了。这是别人无法生气的事情,智者什么时候正经做过事呢?可他一直担当着很重要的领导职务。他什么时候拿出过史诗或者别的大作呢?可他在文坛的地位,却很不一般。他什么时候为党为国,或者为“英特纳雄纳尔”立下汗马功劳呢?可他应该有的,全有了,不应该有的,也有了。

“生平无他爱,

他俩的笑声,竟惊飞了帘子胡同四合院里那棵大枣树的鸦群,哇哇的叫声,打破了夜的沉寂。

唯爱革命多。

我说过:“你们两强的结合,这世界,对二位来讲,便无坚不摧,无攻不克了。”

早春风流韵,

她是做大事业的女人,她说过:“过去是智者吃政治的世纪,现在是美人搞经济的时代了。”一个知道自己美丽的女人,就懂得自身的价值所在了。

晚霞不蹉跎。”

谷玉,是一个正当年的,像水蜜桃那样饱满成熟,一碰就流汤的,已经到了不摘不行的可爱女人。这个世界,要是没有像她这样女人的话,男人真的就无事可干了。她漂亮非凡,聪明非凡,能干非凡,而且也理智非凡。她和智者保持这样一种合作伙伴兼情人的特殊亲密关系,无疑找到了一个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堡垒。她认为只有傻女人,才急着谈婚嫁,一旦名花有主,专属于谁的话,那就失去了自由。而失去了自由,也就失去了一切。所以,对像她这样不系之舟而言,像帘子胡同白涛府上,那磨砖对缝的四合院,该是她最好的泊位了。

早春,指的是谁,晚霞,指的是哪一个,别人不了解,我是知情的。但他,对于那个失踪的“早春”,早忘得干干净净,连提都不提了。

我放下他老人家的电话,并未立刻出发,想了想,还是先给谷玉打个电话,问一下这位老先生的近况再说。她是他的秘书,他的五言诗弟子,他的半公开,半秘密,半合法,半违法的情人,理应对徜徉在山林中的老人,要了解得多一些。

我劈头就问谷玉。“是不是你惹老人家生气了?”

也不知真的假的,听他口气很严重,不过,对于这位文化界的老领导,我也有一丝心理准备,不知道此老又想制造什么新闻?反正他这一生,除了政治运动住院,“文化革命”装死,一般情况下,他是闲不住的。故伎重演,怕人把他忘了!

谷玉在电话里反问我:“怎么回事,他?”

“是这样的。”

“他说他马上就要死了。”

我在电话里说:“你别说得这样邪乎,行不行?”

那美人的扑哧一笑,让我放下了心。

“你快点儿来吧,晚了也许见不着面了!”

白涛是异人异相,这一点大家是公认的,第一,他那双眼睛,很有特点,使人想起只有老鹰才具备的敏锐视觉。第二,他那鼻子,也不一般,细而瘦长,老是在嗅着什么气味似的翕张着。第三,便是他的耳朵了,总是在倾听似的支棱着。在文化界,颇有几个善觇人相的星士,或者钻进气功玄妙中的高人,他们有见过白涛的,事后对我说:“恕我直言,这位白涛先生,看他那相貌气色,五官位置,眼神鼻息,轩宇轮廓,倘非大圣大贤,便是大奸大邪。”

“好了,智者,我马上就到府上去。”

我把朋友的说法,告诉了智者,他,莞尔一笑:“这话说得还很有点辩证法,从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不过,一个七十出头的老人,无论想做圣贤,还是想做奸贼,都来不及了。幸而,我一辈子还算走运,不像晏波,生无宁日,死无安处。都因为太有性格的缘故!”

但是,一转眼间,他怎么会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呢?这真是号外新闻!

他的妻子,那位播火者,一生就是在风险跌宕中度过,做过地下工作,冒过枪林弹雨,去过不毛之地,经过历次运动,艰难险阻,浮沉颠沛,这个女人活着的日子里,从未安生过。要不是司令员终生不变的关照爱护,五七年那一关就怕过不去。

这表明了一个老有病的人,倒未必比老没病的人的生命力差,俗话说:“破药罐熬柏木梢。”是一点也不错的,像白涛这个出了名的病秧子,预测能活百岁以上,我是相信的。他能见到中国式的社会主义建成,而比他小许多岁的我们,却未必见到,这是不值得奇怪的。

谷玉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最近大概碰上点麻烦,有些神经兮兮,谁知道,他犯了哪根筋——”她跟他同居,但不是他的老婆,所以,说话比较超脱。

他作谦虚状:“马马虎虎啦!”

我想象不出智者会碰上什么麻烦?中国人最容易碰到的麻烦,说到底,在过去的年代里,无非是政治上的麻烦,现在倒多半是为富不仁,贪赃枉法,投机捣把,钻营舞弊上的麻烦了。而他,从进入解放区开始,一直到改革开放的今天,经历那么多的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只有别人当牺牲品的,他可是连一毫毛也未受到损伤,这是我们时代的奇迹,也可以看到他吃政治,而不被政治吃了的独到功夫。

我恭维过他:“智者,你真行!”

到了经济挂帅,金钱第一的时候,他让谷玉那女能人出面,做他的经纪人,搞字画文物买卖,一个画廊,一个艺术经营公司,名义挂靠在他当主席的艺术家协会,交一些象征性的管理费,剩下的,二一添作五,他一半,她一半,各入各的腰包。老先生的财产,主要是这所帘子胡同的院子,和院子里原来他妻子那个家族留下来的值钱的和不值钱的一切。说是具有天文数字,那是夸张不实之词,但决不是我们挣些许稿费者所能想象,倒是一点也不冤枉他的。他随便拿几幅字画古董押在银行里,就能贷出百把十来万块钱,开个公司什么的,绝对不费什么口舌的。

组织上一看,明白了,从关心他的身体健康,体谅他的创作欲望出发,跟艺术家协会打了招呼,尽量少给白老增加负担,专门配了一个专职秘书。这些年,他基本在家上班,单位有事,过问一下,当然是在他认为有必要过问的情况下才过问的,总的来讲,这位文化老人,地位不低,待遇不差,虚实不拉,好处皆沾,大家也只有眼馋的份了。

在共产党内,属于进城时期的老干部中间,能像他这样发财的,并不很多。老实讲,他真是没有吃过什么亏,而且又靠共产党的招牌,占了便宜的人。他对我不见外,曾经开导过我:“你不要书生意气了,现在是个发财机会,你看谷玉干得多欢,这个世界,从来是饿死胆儿小的,撑死胆儿大的。等共产党明白过来,人家早把牛牵走了,你再去拔橛,分明是往枪口上送么?”

怡然在山泉。”

对此,你不心悦诚服也不行。

寂寞非坏事,

我问谷玉:“是不是一块去看看你的老未婚夫?”

采菊学陶潜。

“现在走不开,我在等一位老板,有一大笔饥荒,得填补上窟窿。”

“生平无奢求,

在这个世界上,像这样敢作敢为的女人,还真是少见,以名流的身份遮掩住实际上是盗坟掘墓的脏活。这个戴白手套的文物鉴定专家,一旦犯事,她早把屁股上的屎,擦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再说,白涛这大红袍,是她最好的掩护。所以,得其所哉,生意越做越大,看来,她说得对,是她的时代到了。

听到这样安排后,他又写了一首小诗。

“那他,到底为什么,平白无故想到了死?”

在上次文代会期间,这首诗还印在了《简报》上,成为佳话,表明他虽病弱,但情志不衰,上面本想安排他当顾问的,看到他如此不能忘怀于史诗的创作,真是浩气长存,精神永在,哪敢让他退下去,还是给他一个实缺。

这女人透出一丝口风:“有一天,他忽然念叨晏波的名字,这是很少见的。”

此志岂敢懈?”

智者虽然吃政治,但对这样一位特别亲密的女人,会不谈他为什么想到了死的问题,是不可能的。“你没觉得奇怪?”

譬如登高山,

“还有让我弄不懂的,还提到了帘子胡同那房子——”

力薄不能为。

听谷玉这一说,似乎老先生有安排后事的一点意思,但我不信。

“常想写大诗,

这些和他失踪的妻子,都了无关系。晏波,在“文革”批斗高潮中,从牛棚中突围而出,远走边陲。说来,也只有她那种具有十二月党人妻子的充满革命浪漫的女人,才做得出来。试想一想,天都塌下来了,你一人站出来能顶得住嘛!这就是晏波的天真了。“文化革命”对智者来说,确实是史无前例,连当场休克的手段也使用了,也未能逃脱几天牛棚的灾厄,不过,他终究是吃政治的,在牛棚里,造反派见他乖顺,还让他当了个走资派的头。他反对晏波这种极其幼稚的冒险行为,“你这纯粹是意气用事!”

白涛,从我认识他那天起,就见他老是吞食各式各样的药片,药丸,身体不是很结实的,别人得过的病,他几乎都得过,别人没有得过的病,他也得过。现在看来,智者未必真的有病,他的病,也是他老人家的智术之一,我辈凡夫俗子,只能高山仰止了。所以,他做出老是病病快快的样子,老是带病坚持党的文化工作的样子,老是有写史诗的欲望,而无荷马写《奥德赛》和《伊里亚特》的力量的样子。在中国,样子很要紧,只要口到心到,手到不到就无所谓了。他一谈到他一时半时拿不出杰作时,总是怅然不已,感喟再四。

“难道看着加农炮被诬陷,被折磨死?”“加农炮”是我们这些他的部下,给他起的外号,他本人也不反对大家这样亲切地叫他。

他的诗墨迹未干,怎么要和这个世界再见了呢?不正活得有滋有味的嘛?我只好关掉电脑,准备到帘子胡同去看他。

“文革”期间,他在边疆任省委书记,自然是走资派无疑。当她在一张小报上看到原来在根据地时的这位首长,被批被揭的材料,其中提到了她,就有越棚(也就是越狱)的打算。

争取到二百。”

“晏波,你是爱他,还是害他?”根据他吃政治的经验,一旦处于运动的被告地位,唯有深刻检查,低头服罪,否则,任何辩解,只有加重倒霉的可能,“你当共产党比我早得多,怎么会一点也不悟?别犯你的共产主义幼稚病,好不好?”

百五不满足,

她是相信真理,相信公道,相信党,相信人民的革命家,她对他的这种懦弱,不屑一顾。“好吧,我坦率说,我恨我不爱他,干嘛我要害他!我要去给他申诉——”她趁他装病住进医院,趁监管的专政队员松懈之际,逃出牛棚,直奔火车站,一去不回。现在,回想起来,这样骑士风度的女人,真是难寻难觅了。为了给一个曾经追求过她,也曾经保护过她的首长,证明对他的诬蔑是无耻的栽赃,证明她和那位司令员之间关系,是绝对的清白,甚至是不是带有后悔的情绪,去弥补她对他的感情上的负债,那就不好推测了。但她日夜兼程,急如星火,赶去讨一个公道,不能不为她的侠胆柔肠赞叹。这一路上,避开造反派随之而来的追捕,对一个做过地下工作的人来讲,倒不是什么难题,但没想到,途中翻车,埋在雪窟,从此就无了下落。

我欲活百五。

智者虽老,春心犹在,那种花花草草的欲望,一辈子也不消停的,以后,白涛便采取与女人打游击战的办法,有感情就交往,无感情就分手。因为一,不能证实晏波果真死亡,二,像晏波这样的女人大概也再难找到,三,他总觉得所有想同他谈及婚姻者,无不看中他帘子胡同的四合院,和他的钱袋。

“百岁不算老,

谷玉则不,玩玩可以,结婚不行,和他这样的智者合作,很愉快,也就够了。她的哲学是:我可以给你想要的我的年轻肉体,但你不能干涉我的行动自由。我是你的合伙人,但不是你的注册老婆。我们一起挣的钱,亲兄弟,明算账。至于你的财产,你从你前妻那名门望族继承的全部,我连正眼也不看一下。如果你百年以后,在遗嘱里写上一笔,馈赠我一些什么,我也不反对。不过,你要是以为这样可以像钓饵似拴住我,那也没用。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你多少有利用价值,加之也不容易找到这样的合作对象,我也不会往帘子胡同跑。

这就是他的人缘了,此人一生喜结朋友,不端架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都谈得来。不像一些老人家,死倔横丧,总像别人欠他二百吊似的,敬他不是,不敬他更不是。智者还为此次健康体检,专门写了一首诗,登在报纸副刊上,我只记住其中几句:

这女人的话,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虽然她说到这里,眼里闪着泪光。像演戏,又不像演戏,像装蒜,又不像装蒜,女人到了成精的地步,你只有举双手投诚的份了。

大家相信,这个社会,有害的人死得早些,无害的人死得晚些,其实是好事,于是,有人万岁,有人乌啦地喊起来。

智者对此有更精彩的言论:“我是当事人,我得信,否则我们就没有合作的基础,但我也不能不留神,因为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社会里。”

在场的人,皆趋前紧握智者的手,表示祝贺。因为大家都觉得他身体,从来不是那么结实,好像应该比谁都要先走一步,一个隔三差五,总是要住几天院的人,生命力反而更强壮,真让健康人眼红不已。白涛作清醒状,他说,刘海粟大师九十岁登黄山,那体质,不也没有过百嘛?但中国人喜欢凑趣者多,大家坚持说他行,因为他眼下还能把一个年轻得要命的女子把握得牢牢的,说明他大概有点内功。他莞尔一笑,马上人瑞似的接受大家的致敬。还说俏皮话,看来我是能看到中国式的社会主义完全建成,而诸位,那就对不起,你们是看不到那一天的了。

“此言有理。”她赞他一句。

这位文化界的老前辈,不久以前,在一家什么生命测验中心,做了一次从头脑到心脏,到四肢,到性功能的全面测试。仪器是德国进口,做检查的是人家外国专家。查出来的结果,他老人家简直健康无比,那心脏比年轻人跳动得还有力量。洋专家说,如果不发生车祸、谋杀、暗害等意外灾难,活到一百岁以上,是一点也不会成问题的。

“真可惜,当年没建议你进中戏,而学了画。”

他很顶真地说:“那倒不必,问题是有些事要办,需要一位老朋友来做,挑来选去,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们俩在合作上,真是珠联璧合。

“替你写遗嘱啊?”我跟智者开玩笑。

无论如何,那是一个生猛鲜活的女人,作为一个老男人,是有一种受宠若惊感的。智者对我私底下承认:“我活了一辈子,有这最后日子的辉煌,能享受这黄昏恋情,晚霞风流,也就够了!”

智者是不是又在打出一张怪牌?这个一辈子没跌过跤的人。

“可你把一个绝不该忘的人忘了,甚至连她失踪后,找都不去找一下!”

假如这是一位躺在病榻上,命危旦夕,一直要求安乐死的人,说出这种丧气的话来,也许不足为奇。白涛虽年逾古稀,但作为一个男人,尚能谈得动恋爱,能有心思想到女人,应该是离死还有一大截子路的,平白无故扯到后事安排,所为何来?

“你不要哪壶不开提那壶,好不好!”

“我很正经地跟你讲话!”

他有了这个谷玉以后,更讳谈晏波了。就因为这个谷玉,这个带给他欢乐和钱财的女人,他也不会想到死的,他要活下去,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不断给她回报,那就是“但愿人长久”了。

虽然我比他小,还是晚辈,但他喜欢叫我老兄,我也跟他没大没小。“神经啦!你——”

白涛曾经自负地写过:

然后,智者腔调大变,在电话里,和我没头没脑地探讨起死亡哲学来,不知他老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人总是要死的,活了这一大把岁数,居然不死,你不觉得奇怪嘛?不知为什么直到今天尚健在着?连我自己也纳闷。老兄,能不能麻烦你来一趟,商量一下后事。”

“腊月小阳春,

外边阳光很亮,秋高气爽,相信我听到的不是鬼话,令人不胜诧异。

暖靠南墙根。

他在电话里郑重其事地说,“老兄,我一点也不是耸人听闻,我觉得我死到临头了。”

莫看秋草枯,

从电话里,听出他有气无力,精神不振,与以往大不一样。“你怎么啦?智者!”我喜欢这样称呼他,智者,也就是充满智慧的人,而充满智慧的人,自然也是绝顶聪明的人。在我认识的首都文化人圈子里,白涛,是少数当得起这个“智者”称号的人。

苍松笑寒风。”

他有点不耐烦,“请你来,你就来嘛!”

还有:

“至于这么迫不及待?”

“古稀不算老,

“是啊!”

伏枥路途遥。

“非要现在嘛?”我刚在电脑前坐下来。

革命加爱情,

“你马上来一趟。”

两者我皆要。”

“什么事?”

难道失恋了?这倒是老人家一块永远的心病,他是很怕她被一个比他更有权有势的,或有钱的,比他更年轻力壮的人横刀夺爱。由此可以断定,他想到了死,百分之百是因为谷玉的缘故。

老诗人白涛,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你有空嘛?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