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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地带的文学

这么些年来,由于新批评这个文学理论在台湾一度成为显学,张爱玲被尊奉在庙堂之上,鲁迅则变成了某种政治符号。

我始终认为,台湾当代小说,在鲁迅和张爱玲这两个性质颇不相契的传统中,选择了后者,是相当不幸的。

这个发展,重读《铁浆》,也使我觉得气闷,我认为,朱西甯的作品,应该属于鲁迅、吴组缃、沙汀、艾芜、叶紫和罗淑所代表的这个传统。不过,应该先厘清一点我们对这个传统多年来的一些误解。

这一层,在重读《铁浆》后,更加让我觉得寂寞。

先说鲁迅。

我们都听说过,朱西甯从军后,走南闯北的简单行囊中,有一本张爱玲。朱西甯跟胡兰成的交往,也是台湾文艺圈熟习的掌故。甚至还有人大胆到把朱西甯归类为张派或胡派。

鲁迅死于一九三六年,逝世前十年内,除了几个故事新编(他自己也认为不过是“速写”),一篇小说创作都没有,全是匕首与投枪。虽然是白话小说的开山大师,鲁迅一生只有两个短篇小说集、两个散文集,而且全是一九二六年以前写的。一九八六年,有感于鲁迅逝世五十周年,我写过一篇短文《鲁迅的坟》,里面有这么一段话:

隔了几十年,自己至少也在精神世界里走过了漫长的坎坷路,这些细微的差别,便清晰显露出来,如同风吹雨打的古老建筑,砖瓦上的苔痕,梁柱上的木纹,令人怵目惊心。

冯雪峰,一位文艺战线上的中共地下党员回忆说:“一九二八年十二月的一天晚上,柔石(按:左联五烈士之一,一九三一年在上海被捕后处死)带我去见了鲁迅先生,从此我就跟鲁迅先生接近,一直到他逝世之日为止。”

当时,可能由于自命为左派的意识形态作祟,读《铁浆》时竟完全看不到朱西甯作品中那种谦冲温和的基督教淑世的精神,反而把《铁浆》中塑造的那种北方男儿顶天立地超愚昧的拒绝投降的精神,看成了中国人应该有的翻身本钱。同时,许多细致的差别,也毫无所感,举例说:吴组缃的《铁闷子》,那个做贼的好汉为什么连上了抗日救亡?朱西甯的《贼》,鲁大个儿为什么一点社会功能都不给?我就从不曾深究。同样,写农村大户人家,为什么吴组缃的《一千八百担》充满嘲讽,朱西甯的《锁壳门》只有悲悯?我也不曾深思。

这段话透露了一条线索,鲁迅的最后十年,变成了“青年导师”,实际上成了社会活动家,这就是他自己也曾不耐地控诉过被“四条汉子”之类的人物包围的结果。同情革命的文学家与文学出身的职业革命家之间,终究有一线之隔。

羞愧之余,再出发,找到自己比较熟习的题材,写了《落日照大旗》,总算勉强过关。

一九二六年以前的鲁迅,是在正宗左派文艺理论家恨不能消灭的所谓“灰色地带”活动的,这就是为什么阿Q一点无产阶级气概也没有却有血有肉,祥林嫂毫无反抗意识却真正感动人的原因。

义务担任《文学季刊》顾问的姚一苇先生看完后,说了两个字:“不行!”

人变成了阶级符号便成了死人,吴组缃的《樊家铺》,线子嫂弒母,根本违反阶级道德律,却成就了真文学。

一九六六年初,我试以写实手法(当时可怜地以为,只要关闭向内探索的眼睛,努力向外张望,便是写实了),结结巴巴写出了一篇“新思想”作品,题目叫《刀之祭》,那里面清清楚楚,完全是模仿朱西甯,而且,模仿得相当拙劣,因为当时对朱西甯在《铁浆》中寄寓的乡土深情,根本毫无了解,只不过利用一个躯壳,暗藏一点“反”意。

应该稍微介绍一下吴组缃,因为台湾的读者恐怕完全不知道他。

因此,第一次读《铁浆》,没有寂寞,只有温暖,没有失落,只有震撼。

吴组缃一九〇八年生于安徽泾县的一个大地主世家。一九三〇年读清华大学中文系时发表第一篇小说,一九三五年之前出版了《西柳集》和《饭余集》。一九四〇年在重庆写了长篇《鸭嘴涝》(一九四六年上海重版时由老舍改名《山洪》)。他应该是三十年代最有才华的左翼作家。然而,在左派文艺批评家眼中,他不很“纯”,他太“客观”。他跟鲁迅一样,也是灰色地带写得最好,对话和白描功夫一流,文字简洁有力。虽然是所谓的左派同路人,但他一九四九年后很长时间在北京大学从事古典文学的研究与教学,没有什么创作。

这时候“发现”了朱西甯的《铁浆》,不能不说有点命运与共的感觉了。

我认为,吴组缃的安徽农村,是鲁迅鲁镇故事的真正传承,不仅传承,还有创新扩大,有些篇章,如《樊家铺》,几乎达到希腊悲剧的高度。

可是,理论主张虽然说得口沫横飞,一张白纸摊在面前,怎么下笔?

此外,沙汀的《航线》《土饼》《苦难》,多写四川西北部的农村。艾芜在缅甸和云南边境流浪时所写的《南国之夜》《南行记》和《夜景》,叶紫写洞庭湖西南农村的《丰收》和《山村一夜》,罗淑的《生人妻》在妇解尚未出现的几十年前所观察的妇女命运,虽然今天看来也许在说故事的技巧、文字的锻炼和文章结构方面,仿佛程度不够,然而,这个传统,的确是左派无法忍受的灰色地带传统。

那本《选集》给我开启了一个世界,陌生但不遥远。吴组缃则是我在夏威夷大学的东方图书馆刻意搜索“发现”的。阅读这两位前辈,加上在我心目中形成一条路线的其他一些作家,如沙汀、艾芜、叶紫和罗淑等,形成了一种“知识累积”,成为我在一九六四到一九六六年期间跟《剧场》杂志内部一些同人讨论文学观点的基本力量来源。就因为这种讨论和争辩,《剧场》后来分裂成两派,陈映真与我退出,同尉天骢合作,天骢又拉来了王祯和、七等生、黄春明、雷骧……我们坚持要以现实为基础的创作方式,终于借《文学季刊》的创办,有了实践的机会。

台湾在五十年代,出现过杨蔚写的几个短篇,很有点这种味道,他坐牢过后再写的小说,味道就变了。除此以外,这个“灰色”传统,在台湾几乎失传,除了朱西甯。

在此之前,我对鲁迅的了解等于零,只听过国文老师熊公哲先生提过:白话文,只有周氏兄弟勉强可以,其他的不必读。

我觉得朱西甯应是这一传统的发扬光大,虽然我知道他完全不是左派。

鲁迅是别人介绍的。台大第一宿舍一位读法律的本省籍同学,有天神秘兮兮地把一本故意用洋杂志封面做了封套的《鲁迅选集》塞在我枕头底下。“明天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去读!”他说。

我所谓的“灰色传统”应该参照我们对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与福克纳的虚构国“约克纳帕塔法郡”(Yoknapatawpha)来理解。

这跟那时候的我的生活有不可分的关系。

《都柏林人》经营创造的是一个社区。“约克纳帕塔法郡”经营创造的是一个社区,朱西甯的《铁浆》也可以视为创造人类某一特定文化社区的企图。

最重要最强烈的原因是:居然在台湾“发现”了鲁迅与吴组缃的传人。

所谓“灰色地带”文学传统的作家,都有一项天命(mission),也许自觉,也许不自觉,他们仿佛被内心一种神赋的力量驱赶,非在地上,在他们最熟习的地上,创造一个他们情深不能自已的人类社区,一个结合了想象与现实的属于他自己的国。

仔细揣摩,年轻时的震撼,有不少原因。

乔伊斯也许在都柏林的各种人物中看到了他所谓的“瘫痪”(paralysis),福克纳也许终生着迷于大南方乡土世界里的世代情仇,他们创造力的最深根源,无法解释,只能称之为神赋的力量。

那次的读后感,不是寂寞,是温暖,没有失落,有震撼。

朱西甯的秘密也在这里,我深信,他一生最后十年埋首其中的未完成巨著《华太平家传》,便是从《铁浆》的不自觉走向自觉建“国”的过程。

第一次读《铁浆》,记得是一九六五年的夏秋之交,有天在衡阳路闲逛,在文星书店找到这本当时听一道混的朋友介绍说“应该看看”的书。

在灰色地带文学这个传统中,相对于人生的荒谬与世界的冷酷,一种拒绝妥协、拒绝投降的顽固意识似乎潜藏于深底,眼光从那个深度看出来,人性的幽微处,人际关系的真假虚实复杂面,暴露出来,构成了小说风景的实质内涵,这是过去正宗左翼小说里面欠缺的东西,也是当前流行的现代派、后现代派小说有意或无意忽视的东西。

这种怪异的感受,跟记忆中初读《铁浆》的心情,大不一样。

重读《铁浆》不能不因此感到寂寞无比。

在越洋飞行的波音七四七上,读“齐鲁青未了”的那个遥远世界里一百年前农村集镇的传奇人物与古老事件,感觉上当然不很协调。然而,也许就因为无意中选择了这种环境和时空,一种万古常新的寂寞感,突然把我抓住了。

鲁迅在《故乡》的结尾中有一段仿佛寓言、仿佛议论而且不太符合小说规则的话:

恰好七月初有事到巴黎去,就随身带了皇冠出版社一九六三年的那个版本。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去年六月,接到安民兄的信,告诉我他计划重新出版朱西甯先生六十年代初的杰作《铁浆》,并要求我写一篇序或导读。写序我觉得我的分量不够,写导读也自觉训练不足,但《铁浆》确实是影响过我的写作道路的,所以自告奋勇,写一篇读后感。

安民兄重新出版《铁浆》,大概是要先把这久已无人走的地,放在这一代或下一代的面前。我也相信,有了这块地,便会有走路的人。

刘大任

二〇〇二年九月十七日

重读《铁浆》

[1]本文为作者为台湾印刻出版社二〇〇三年重版《铁浆》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