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游泳冠军应该不会在水位只有七十厘米的水塘里溺毙。”
“如果去过那个地方就会知道，那个蓄水池，即使在满水位的时候也只有一米深，根本就是个小水塘。这位名律师的尸体被发现那天，蓄水池只有半满，水位不到七十厘米高。”
“我当时也是这样说的。”
我急着咽了口水，点头回应。那是我和科莱利初次相遇的地方。
“难道其他人有不同看法吗？”
“问题就在这里。马尔拉斯卡的尸体是在城堡公园储水处的天台蓄水池里被发现的。知道那个地方吗？”
萨尔瓦多面露无奈的苦笑。“起初，最大的疑点就是溺毙这一点。法医验尸后发现死者肺部有些积水，不过，最后判定的死因却是心脏衰竭。”
“一个游泳比赛的冠军怎么会溺毙？”我好奇问道。
“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本案最诡异的地方就在这里。”萨尔瓦多说，“您知不知道，马尔拉斯卡除了是执业律师，还是博学多闻的作家，而且年轻时曾经两度拿下巴塞罗那港圣诞节冬泳比赛冠军？”
“当马尔拉斯卡跳进蓄水池，或是有人把他推下蓄水池的时候，他已经全身着火了。身体三度灼伤，伤势遍及大腿、手臂和脸部。据法医所说，他身上的严重灼伤应该是在跳进水池约一分钟前造成的，法医在律师遗体身上的衣物检测出某一种溶剂。马尔拉斯卡是被活活烧死的。”
“您要不要聊聊马尔拉斯卡是怎么溺毙的……”
我花了好几秒钟去咀嚼这段骇人的内容。“为什么有人要下此毒手？”
“这是意料中的事。”
“谋财害命？或只是生性残忍？自己挑一项吧。我的看法是，有人企图毁尸，以便有更充裕的时间逃跑，还能混淆警方办案。”
“我想，他大概是忘了提起这个部分。”我附和道。
“这个人是谁？”
“父子都一样。反正都是婊子养的，不过儿子比较没种就是了。我不知道他跟您说了些什么，但是，他肯定没跟您提起父子俩联手把我逐出警界的事，我从此成了过街老鼠，没有人愿意给我差事。”
“哈戈·科贝拉。”
“如果您指的是马尔拉斯卡的合伙人，他已经过世了。不过，我的确去找过他儿子。”
“伊莲娜·萨比诺的经纪人。”
“依我看来，您大概已经去找过那个婊子养的瓦雷拉了。”
“马尔拉斯卡死去同一天，他提领了律师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的巨额存款，从此消失无踪，而律师的遗孀对这笔钱毫无所悉。”
他递给我一杯咖啡，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显然是在分析我这个人。
“十万法郎。”我指出巨款金额。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笃定过。”
萨尔瓦多讶异地看着我。“您怎么知道？”
“您确定真的想听那段陈年往事？”
“没什么。马尔拉斯卡当时去储水处的天台蓄水池做什么？一般人通常不会去那里……”
萨尔瓦多笑了。那是个黯黑的苦笑，就像炉上开始沸腾的咖啡。他倾身闻了闻咖啡香。
“这是另一个疑点。我们在马尔拉斯卡的书房找到一本记事本，上面写着他当天下午五点跟人约了在那里碰面。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记事本上只写了时间、地点，还有一个大写字母，一个C 。很有可能就是科贝拉（Corbera ）。”
“海里？”
“您认为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溺毙的方式只有一种，不过，这个我等一下再做说明。令人好奇的是，他在哪里溺毙的？”
“我综合各项证据所做的分析是，哈戈诱骗了伊莲娜·萨比诺，并利用她去操弄马尔拉斯卡。您大概也晓得，这位律师着迷于各种招魂怪术，在他儿子死后更是变本加厉。哈戈有个哥们达米安·罗勒斯，这家伙就喜欢搞这种把戏。狼狈为奸的一对坏蛋，他们俩加上伊莲娜的协助，三人一起拐骗了马尔拉斯卡，他们承诺一定可以让他和儿子在灵界接触。马尔拉斯卡当时已对人生绝望透顶，外人看来再奇怪的事他都愿意相信。那三个卑鄙小人策划了这桩骗局，合作无间，没想到哈戈后来贪得无厌，决定一人独吞巨款。有人认为伊莲娜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还说她是真心爱着马尔拉斯卡，而且他也爱她。对我来说，这项推论毫无说服力，只是，感情这种事情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就是了。哈戈知道马尔拉斯卡在银行有那笔巨额存款，决定占为己有，然后卷款潜逃，并故意留下一堆谜团。记事本上的约会信息可能是哈戈或伊莲娜故意写上去的，没有任何证据说明那是马尔拉斯卡本人所写。”
“怎么溺毙的？”
“马尔拉斯卡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的那笔十万法郎巨款，是从哪里来的？”
“马尔拉斯卡是溺毙的，至少警局的侦查报告是这样说的。”
“案发前一年，马尔拉斯卡亲自将这笔巨额现金存进银行。至于钱是怎么来的，我真的不晓得。我只知道，马尔拉斯卡去世当天早上，那笔存款被人以现金取出来。律师后来的说法是，这笔钱只是被转到信托基金去了，并没有消失，马尔拉斯卡纯粹是想重新安排自己的财务。但是，我实在很难相信，一个人在早上处理了十万法郎巨款的财务安排之后，下午就被活活烧死。我认为这笔钱并没有转入什么神秘基金，直到今天，我还是认为钱是被哈戈和伊莲娜弄走的，至少最初的计划应该是这样，不过，我很怀疑伊莲娜后来大概连半毛钱的影子都没看见。哈戈带着钱失踪了。永远失踪了。”
“我只知道，大家都说他是意外死亡。”
“她后来怎么样了？”
“何止是怀疑。有没有人告诉过您，马尔拉斯卡是怎么死的？”
“这是让我确信哈戈背叛罗勒斯和伊莲娜的证据之一。马尔拉斯卡死后不久，罗勒斯就结束了怪力乱神的事业，后来在公主街开了一家魔术用品小店。据我所知，那家小店目前仍在。至于伊莲娜，她后来在夜总会和酒店继续表演了好几年，事业却逐渐走下坡。后来，我听说她已经沦落到在拉巴尔区卖淫，生活相当穷苦。显然，她连半毛法郎都没分到。罗勒斯也是。”
“马尔拉斯卡的遗孀告诉我，您始终无法接受她丈夫自杀身亡这种说法，而且您怀疑案情并不简单。”
“哈戈呢？”
“您想知道什么？”
“比较可靠的说法是，他以假名远走国外，目前正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靠着银行利息悠哉度日。”
萨尔瓦多立刻恢复严肃的神情，点头回应。
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切非但没有为我厘清疑惑，反而形成了更多谜团。萨尔瓦多应该是看出我眼神中的不安，随即对我露出怜悯的笑容。
“可不可以跟我聊聊，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瓦雷拉和他那群市政府高官朋友对媒体施压，要求报纸不得刊出意外经过。他们想办法掩盖事实，特地办了场盛大葬礼，免得此事影响了事务所的生意和名声。律师事务所业务原本蒸蒸日上，市政府和议会都是他们的重要客户，然而，创办人之一的马尔拉斯卡在死前一年举止越来越怪异，后来甚至抛弃了家庭、事业，并买下城里那栋破旧的房子。出身名门的他，从此致力于一生心仪的工作：写作。他的合伙人是这么说的。”
“或许您说得没错。也许，我真的应该去看她……”
“瓦雷拉有没有说过马尔拉斯卡写了什么？”
“她觉得您把被迫离开警界这件事都怪罪在她头上了。我想，即使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一定还是很希望您再去看她的。”
“好像是一本诗集之类的。”
“我的确是好久没去探望她了。”
“您相信他的说法吗？”
萨尔瓦多频频点头，脸上的凶狠神情顿时完全消失。
“老弟，我做这一行，什么怪事没见过？一个事业成功的富有律师决定放弃一切专心写作十四行诗，这种事情还挤不进我的怪事排行榜。”
“我认为……她一定很想念您。”我刻意试探他的反应。
“所以……”
“她现在好不好？”他问，“我指的是马尔拉斯卡夫人……”
“所以，最合理的做法就是忘了这一切，照着上级指示做事就对了。”
我发觉他的眼神因为提起老寡妇而慌乱了起来。此时，我不禁纳闷当年那段艰难困顿的日子里，他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您并没有这么做。”
“我想，这样说大概也没错吧！”他说道。
“是的。我没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想当英雄，或是真的这么笨。我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每次见到那个可怜的女人，也就是马尔拉斯卡的遗孀，看她那个样子，我实在于心不忍。但是违逆上级的结果，却落得两面不是人的下场。”
“几天前，我去拜访了马尔拉斯卡夫人，是她跟我提起您的。她告诉我，您是唯一试图找出事实真相的人，没想到却因此而丢了差事。”
他指了指寒酸破落的周遭，这就是他所谓的家了，接着他幽幽一笑。
“是谁跟您提起我的？”
“相信我，我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地步，我宁可当个窝囊废，乖乖遵守上级指示。当然，警局高层确实先把丑话都跟我说了。律师下葬之后，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忘了，好好把心力用来追捕已经快要饿死的无政府主义分子，以及在课堂上散播异端思想的老师……”
萨尔瓦多豪气地在咖啡壶里放了好几大匙咖啡粉，再用水壶里的清水注满咖啡壶，然后放在炉子上。
“您刚刚提到了下葬……狄耶戈·马尔拉斯卡葬在哪里？”
“既然这样，那我就陪您喝一杯。”
“应该是圣赫瓦西奥墓园的家族陵墓，就在他的遗孀目前居住的那栋房子附近。我能不能请问您，为什么对此事这么有兴趣？我想，您应该不会只因为住在尖塔之屋就引发这么强烈的好奇心吧？”
“先跟您说清楚了，这可是我家里唯一的好东西。”他说道。
“这件事一时很难说清楚。”
“不用了，谢谢。”
“您如果需要朋友的建议，那就请看看我，从我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放手别管这件事了吧！”
我跟着他走到那个迷你厨房，然后就站在门口。萨尔瓦多把手枪放在洗碗槽上方，随手抓了纸张和厚纸板在其中一口炉子里生起火来。他拿出一盒咖啡，并以询问的眼神望着我。
“我也很想。问题是，我认为这件事情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我。”
“用这种方式迎接您，抱歉了。”他喃喃低语。
萨尔瓦多定定注视我良久，然后兀自点着头。他拿起一张纸，写下了一个号码。
萨尔瓦多松开了握紧左轮手枪的手。我听见扳机松开的声响，并慢慢转过头。里卡德·萨尔瓦多是个高大黝黑的壮汉，满头灰发，有双深邃宛若海底针的淡蓝色眼眸。我觉得他大概五十多岁，但是那股威武的气势，就算是只有他一半年纪的人也不敢招惹。我紧张地猛吞口水。萨尔瓦多放下左轮手枪，转身走进屋里。
“这是楼下邻居的电话。他们都是老好人，也是这整栋房子唯一装了电话的人家。打这个电话就可以找到我，或者留话给我也行。打来的时候，您就找一位叫作艾米利欧的先生。如果需要帮忙的话，不必客气，尽管打电话给我。还有，小心自身安全。哈戈虽然已失踪多年，不过，还是有人一直盯着这件事不放。毕竟十万法郎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不想先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收下电话号码，将纸条收进口袋。“感激不尽。”
“我正在思考是不是最好立刻把您的脑袋轰烂。”
“没什么。反正，他们现在还能拿我怎么样？”
“萨尔瓦多先生？”我忍不住开了口。
“您手边有没有狄耶戈·马尔拉斯卡的照片？我在家里一张都找不到。”
现场突然一片沉寂，左轮手枪依旧维持剑拔弩张的紧张状态。
“不太确定……我想应该会有，我去找找看。”
“狄耶戈·马尔拉斯卡命案。我租了他死前住的房子，弗拉萨德斯街那栋尖塔之屋。”
萨尔瓦多走向客厅角落的书桌，拿出一个装满文件的黄铜盒子。
“又没有人叫您举手！要谈什么案子？”
“我依然保存着这件案子的所有资料呢……可见这些年来的教训还是没让我学乖。啊！在这里，您瞧，这是他的遗孀给我的照片。”
“大门本来就开着。我敲了门，但是您大概没听见。请问……我可以把手放下了吗？”
他递给我一张泛黄的旧沙龙照，照片中的男子又高又帅，四十开外的年纪，在天鹅绒的背景衬托下对着镜头微笑。那双清澈的眼神让我看得出了神，不禁暗自纳闷，那双眼睛背后怎么可能隐藏着我在《永恒之光》字句中发现的阴暗世界？
“您通常都是这样不敲门就直接闯进别人的屋子吗？唉……这位戴维·马丁先生？”
“我可以保留这张照片吗？”
“在下戴维·马丁，我从警局高层那儿问到您的住址。今天冒昧登门拜访，希望能聊聊您当年侦办的一件案子。”
萨尔瓦多面露犹豫。“我想应该可以。不过，别弄丢了。”
依然没有回应。我兀自进了屋内，直接走到通往阳台的门边，探头看了看屋外景致。眼前一片屋顶和尖塔错置的丛林，水塔、避雷针和烟囱在四面八方串联起来。我没有机会走向天台，因为我已经感受到有个冰冷的金属器具抵着我的颈背，还听见左轮手枪扣紧扳机的声响。我毫不犹豫地举起双手，连眉毛都不敢动一下。
“我保证，一定会把照片还给您的。”
“有人在家吗？”我再次叩门。
“您倒是可以保证一定会小心，这样我才能放心一点。万一真的惹上麻烦，一定要打电话给我。”
二十一号这栋狭窄建筑被两旁的房子像钳子似的紧紧夹在中间。楼下大门敞开着，阴暗的门槛后面连着又窄又陡的螺旋梯。地板上一摊积水，还有又黑又臭的污水不断从地砖缝隙里冒出来。我战战兢兢地踩着楼梯往上，一路抓着栏杆不放，但也始终不相信这栏杆能让人放心。每一层楼梯间只有一扇门，从整栋房子的格局看来，我想这里的房子面积顶多四十平方米。螺旋梯尽头有个天窗，明亮光线照亮了位于高处的楼层。阁楼的门就在一条窄小通道的尽头。我很讶异门居然是开的。我用指关节叩了门，但毫无回应。门内是个小客厅，有张摇椅、桌子，还有一排摆着书籍和黄铜盒子的书架；小客厅旁边则是厨房和洗碗槽。这个宛如地窖的陋室唯一令人欣喜之处，就是那个面向屋顶的小阳台。通往阳台的门也是开着的，清爽凉风吹进屋内，空气中飘着左邻右舍的菜香，以及旧城区人家在屋顶晾晒衣服的味道。
我向他伸出手，他随即伸手握住。
莱欧纳街是寻欢客口中的“三张床街”，因为这一带以窑子多而闻名，一条又暗又窄的巷子，就跟它的名声一样黯淡。这条街紧邻皇家广场拱门，往下延伸出一条几乎永不见阳光的潮湿窄巷，两旁鳞次栉比的老旧建筑，密实得像是衣摆上的缝线。建筑墙面早已破旧不堪，赭红色外墙常见斑驳脱漆，巷道地砖曾在劳资双方以枪杆子对峙冲突时期陷入血泊之中。我曾经不只一次在《天堂之路》里以这条街作为故事背景，即使到了此时此刻，我仍旧能在这条已被人遗忘的空荡窄巷里嗅出紧张悬疑的烟硝味。眼前这个阴森的场景，大抵说明了被迫离职的萨尔瓦多警官目前的窘境。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