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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三月

他又抬起了头。有人示意他,该轮到他出牌了。“过”。在这件事上,他其实有一点点后悔,为什么当时他要给他十万法郎呢!本来,只消用一半的钱,他就能赢得同样的结果了,兴许还用不了一半呢。但是,他有些紧张,有些仓促,真的是没有沉住气啊!假如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只用三万法郎就够了……不过,幸运的是,这个戴绿帽子的雷翁自己乖乖送上门来了。亨利手捏一扇牌,朝他微微一笑。雷翁会为他还清这钱的,虽不是全部,至少也是最基本的部分,但是,假如加上他妻子以及他那些精美的古巴雪茄的话,那就已经大大够本了。选他作为合作者,真是一个极好的主意,这不是说,此君就是一只尽可以让人随便拔毛的大家禽,而是说,人们从中会获得一种罕见的乐趣。

“亨利!……”

几手牌打下来后,有了四万法郎,他赢的钱稍稍比方才少了一些。他的直觉告诉他,最好还是见好就收,他便堂而皇之地伸了一下懒腰,所有人都明白了,有人借口说自己累了,就要求服务生取来外套,准备走人。当亨利和雷翁出门走向各自的汽车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亨利打出了一把四个五,那阵势像是在说,你们还想怎么着,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就是这样,早晚,你们也会有赢的一天。桌子周围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尤其是那位雷翁·雅尔丹-波利厄,他输得最惨,他的笑声应该是在表达他的公平竞赛,他的愿赌服输,怎么,一晚上五万法郎,真是一桩漂亮的买卖……此外,这也是事实。让他更痛苦的其实不是输掉的钱,而是亨利那肆无忌惮的成功。这个人夺走了他的一切。他和他,他们所想的都是同一回事。五万法郎,亨利一边计算着,一边收起他的纸牌,再有这样的一个小时,我就可以收回我给予部里那个倒霉蛋的那一笔钱数了,那个穿一双特大号鞋子的老兄,他现在应该能给自己买得起新鞋了……

“真的,”亨利说,“我都快累死了!”

而迪普雷骨子里就是一个士兵,永不认输,这一下僵硬得如同一座大理石雕塑。玛德莱娜对自己扮演的角色很不高兴,这未免也太滑稽了,就做了一个手势,却被他打断,没关系,您不用道歉。简直糟透了,他竟然理解她。她嘴里嘟囔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再见”,就离开了门厅。

“太晚了……”

“窑子”一词从这个出自名门、怀了孕的女人,从这个府邸中唯一的女人的嘴里说出来,并不那么令人惊诧,倒叫人十分忧伤。这让人猜想,她心中正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啊……其实,在这一点上,迪普雷是想错了。玛德莱娜没有丝毫的痛苦,受伤的并不是她的爱情(它早已死灭很久很久了),而只是她的自尊心。

“说得更确切一点,亲爱的老兄,眼下这一刻,我有一个妙人儿情妇正等在那里呢(是一个已婚女子,我们可要保守秘密啊),年轻而又放荡,你都想象不到的!简直不知疲倦!”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窑子常常位于名称显得如此神圣、如此普世信仰的街上……兴许,是出于恶对于善的敬仰吧。”

雷翁放慢了脚步,激动得颇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接着说:

“请恕我冒昧,”亨利接着说,“我还真想提议,给那些活王八颁发一枚奖牌呢,他们实在是配得上,你难道不觉得吗?”

“假如您愿意的话,我可以为您列一个单子,但这需要一点点时间。假如您没能在那些女人的家里找到他,我建议您去他经常光顾的那些妓院转上一圈。不妨就从洛雷特圣母院街的那一家开始找起来吧,亨利很喜欢它。假如他不在那里,您还可以去圣普拉西德街的那一家看看,然后,就是于尔絮勒女修会街区的那一家了,不过,我已经记不得具体的街名了。”

“但是……你妻子……”他结结巴巴地说,嗓音很苍白。

她用一种感同身受的腔调说出这些话,似乎希望能为对方提供一种帮助。迪普雷扣上了外套的最后一粒纽扣。

“哦,玛德莱娜,那是另一回事,她已经是一家之主了。等轮到你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这跟一个女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实际上,”玛德莱娜继续道,“我也一样,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你去他情妇那里转过一圈了吗?”

他点燃了最后一支香烟。

迪普雷重新挺起身来,他的本能告诉他不要再在这里坚持了,要尽快地走掉,但已经晚了,这就好像他已点燃了炸药的导火索,却怎么也找不到逃生的路,因为应急出口已被锁死。

“那你呢,亲爱的老兄,家庭生活还幸福吗?”

“您来找我丈夫……”她开始说。

这一刻,亨利心里想,要让自己的幸福真正变得完整,需要的就是,德妮丝找一个借口去见一个女友,然后前往一家旅馆,让他得以立即去那里找到她。如果这一招不成的话,他也计算过了,从洛雷特圣母院街那里兜上一圈也不会比这更费多少时间的。

她跟他并不怎么熟,见面只是打一个招呼,早上好,晚上好,诸如此类,但她从来就不听对方的回答。然而,此时,她突然就意识到:他,尽管很是卑躬屈膝,很是谨慎小心,却应该知道亨利生活中的很多事,因而也知道她自己的很多家事。这个想法让她很不开心。她咬紧了嘴唇,觉得仿佛受了辱,不是被这个人,而是被当下的情境。

无论如何,这下子先后花费了他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总是一样的,人们心里总是想,说好了要去,一下子也就去了,有两个姑娘,要选择,你得两个都照应到,循序渐进,一个一个地来嘛……

“谢谢,迪普雷先生……”

快到库尔塞勒林荫大道的时候,他还在为自己的好运而春风满面,笑意融融的,但是,当他一眼看到迪普雷时,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深更半夜这个时刻,他的出现绝不是一个好兆头:他等他回家已经等了多久了呢?

坐下来之后,她恢复了正常的喘气,双手紧紧地抱住肚子。迪普雷依然俯身照应着她。

“达尔戈纳被封了。”迪普雷甚至没有先问候一声,就直接告知了这一情况,仿佛这几个字足以解释整个情况的紧急。

“我可怜的迪普雷先生,叫人帮忙,那是没有个完的!这孩子真的是一个讨债鬼,他喜爱体操,尤其是在夜间。”

“什么,被封了?”

她爽直地笑了笑。

“还有当皮耶也被封了。默兹河畔蓬达维尔也一样,我到处打电话,却还是没能联系上什么人,但我相信,我们所有的工地全都关闭了。”

“您要我叫人过来帮一下吗?”他问道,同时把她搀扶到门厅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但是……谁干的?”

玛德莱娜微微一笑,不是因为他的请求,而是因为他说话的方式。这个男人是她丈夫的基本合作人,但他的言语表达像一个仆人。她只是淡淡一笑,正想要回答什么,却不料,肚子里的孩子这时候突然踢了她一脚,让她一下子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的膝盖不由得软了一下。迪普雷赶紧上前扶住了她,又自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把两只手放在哪里才好。在这个个头不高却很强健有力的男人的胳膊上,她感到了一种安全。

“省政府吧,但是他们说,命令来自更高层。现在,我们的每一个墓地前都有一个宪警把守……”

“对不起,请您原谅,打扰您了,”他说,“我是来找先生的。”

亨利仿佛挨了重重的一击。

他从来就不知道这个冷静而又果敢的女人究竟给了他什么样的想法,除了一点,即她让他有些害怕。

“一个宪警?什么乱七八糟的!”

玛德莱娜客气得可怕,看到她的人高兴才怪。他们面对面地待在宽敞的门厅中,迪普雷身子略略有些发僵,外套已解开了扣子,但还套在身上,帽子捏在手中,由于地面是黑白相间的方砖,他看起来就像是棋盘上的一个小卒子,跟真的棋子没什么两样。

“是的,好像还要派一些视察员来。等待期间,一切全都停了下来。”

“迪普雷先生……”

出了什么事?部里的那个落魄家伙不是已经退回了他的报告吗?

吕西安·迪普雷恰好在晚餐之前到访,玛德莱娜已经下了楼,刚刚落座。亨利不在家时,她就会独自一个人吃晚餐,因为她父亲已经吩咐下人把饭菜送到他的房间里去了。

“我们所有的工地吗?”

36

实际上,根本用不着再重复了,老板已经完全明白了。但是,他还不知道的,是问题的严重程度。这时候,迪普雷加大了嗓门:

爱德华把止血带紧紧系到手臂上。当他把液体注入自己的静脉中时,他情不自禁地赞赏起这座城市来,并欣赏这一道光芒。突然,一道耀眼的闪光亮起,打断了他的喘气,光线在他的视网膜上爆炸,他从来没有期望过比这更美妙的景象。

“我还想告诉您,我的上尉……我将不得不离开几天。”

任何一个故事都应该走向结尾,这是生活的秩序。即便悲怆动人,即便难以接受,即便微不足道,一切都得有个结尾,而对他的父亲,却没有过结尾,他们俩是以宣战的敌手身份彼此离开的,之后再也没有相见,一个死去了,另一个没有,但没有一个说过结束的话。

“眼下这时候,可千万别这样啊。我的老兄。我需要您。”

这一想法让爱德华停留在了他的动作中。恰如一种启示。

亨利给出了一个符合种种正常情况的回答,但迪普雷的沉默不像他一贯有的那种顺从的寡言。他接着说,用的是一种很确定的口吻,也就是他给工头下命令时用的口吻,更为明晰,缺了平常对他的那种谦恭:

因为他们之间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我必须回一趟我自己的家。我不知道我会在那里留多长时间,您知道的,这个……”

混合物已经达到了适合的温度。为什么父亲的形象还萦绕在他的心头呢?

亨利把他那工业巨头[11]的严肃目光落到对方身上:迪普雷的反应却让他害怕。他明白,这一次,形势比他想象的恐怕还更为严重,因为,迪普雷根本不等他回答就简单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扭头便走了。他已经传达了信息,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完全彻底。换作另一个人,恐怕就会骂他了,普拉代勒不禁咬紧了牙关。他对自己重复了早先在心中想过许多次的话:他犯了一个大错,给迪普雷发的工钱太少了。他的忠诚本应得到好好的鼓励。但是,如今为时已晚,大错已铸成。

爱德华仔细琢磨。他不再震惊,人们会习惯一切,但他的忧伤,却始终未变,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心中裂缝只会逐渐扩大再扩大,并永远扩大。他实在是太热爱生活了,这才是问题所在。对那些不那么珍惜生活的人,事情应该会简单得多,然而他……

亨利看了看他的表,凌晨两点半。

麻丝终于开始燃烧了,热量散发出来,爱德华放下了匙子,混合物抖动起来,发出微微的吱吱声;必须十分小心,一切全在此一举。当那混合物准备好之后,爱德华还得等它冷却下来。他站起来,向前一直走到窗户前。一道美丽的阳光笼罩了整个巴黎。当他独自一个人时,他就不戴面具,这时,他从窗玻璃上猛地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他发现,它就跟他1918年被送进医院治疗时见到过的一模一样,记得当时,阿尔贝还以为他走近窗户只是为了透一口气呢。多么令人震惊啊。

走上台阶时,他注意到,底层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光。他正要推开大门时,门却自己开了,那个小女仆从里面探出脑袋,褐色头发的那个,怎么回事?波丽娜,是她,十分漂亮的波丽娜,他为什么还没有把她给睡了呢,但他现在没时间去想这一问题了。

在精心搅拌了海洛因粉末之后,他的双手已经有些发抖,但他还是尝试了一下,把匙子平稳地放在桌子上,不让里头的内容洒出来。他拿起一个打火机,拉出里头的麻丝,开始用大拇指滚动小滚轮,火星迸发出来了,并很快点燃了麻丝的芯条。等待点火期间,因为做这事必须很耐心,他一边不停地滚动着滚轮,一边瞧了瞧宽敞的套房。他感觉在这里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向来就住在很多很大的房间中;这里,世界自有其维度。真是遗憾啊,他父亲没能看到他置身于这一豪华的背景中,因为,毕竟,爱德华发财致富的速度要比他快得多了,而且是通过显然并不比他更肮脏的办法。实际上,他也并不知道他父亲到底是如何发家致富的,但是他坚信,在任何财富背后,都不可避免地隐藏有一些罪孽。而他,至少,没有杀死过任何人,他只不过是帮了一些人的忙,让他们的幻觉毁灭,让时间不可避免的后果加速而已,再没有别的。

“雅尔丹-波利厄先生来过好几次电话……”她开口说。

说到底,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从来都没有真心想过,对这一点,他尽可以坦然承认。这个纪念碑的美妙故事,这一滑稽剧杰作,这一神秘计划,他再也想不到还有比它更令人振奋、更令人开心的事了,这已经帮助他消耗了时光,准备了死亡,但也仅此而已,再无其他。他甚至也不后悔自己就这样把阿尔贝也拖下了水,卷进了这一疯狂的故事中,他坚信,或早或晚,每个人都会从中获益。

亨利吓着了她,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不已。

还有四天。

“……但是电话铃吵醒了夫人,于是,她拉断了电话线,并让我在这里等着您,好告诉您,您一回来,请务必马上给雅尔丹-波利厄先生回电话。”

爱德华小心地搅动着褐色的粉末和柠檬汁,仔细检查着,让它全都溶化,而不是停留在结晶的颗粒状态。

迪普雷之后,则轮到他两个小时前才刚刚离开的那位雷翁了。亨利目不转睛地傻盯着小女仆的胸脯,但他开始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在雷翁的电话与所有工地都被封的消息之间,是不是有一种什么必然关系?

四天之后出发。

“好的,”他说,“好的。”

这个套房是酒店中最大的一套:宽大的窗户,朝向乐蓬马歇百货公司,俯瞰着整个巴黎城,得花很多钱,才有资格住这里。光线呈密集的一束束,落在了爱德华灵巧地挤到一个汤匙中的柠檬汁上,就在这匙子底部,他早已放了足量的海洛因,这颜色,这彩虹般的黄色,几乎有点儿隐隐发蓝,那真叫一个漂亮。两次的夜间外出,才弄到了这个。至于价钱嘛……要让爱德华意识到价格的话,那一定是很贵很贵的。不过,这并不重要。在他的床底下,退伍时发的背包里装有大把的钞票,都是从阿尔贝的手提箱里拿来的,阿尔贝这只大蚂蚁为他们的出发可是积攒了足够的钱。假如酒店的清洁工趁工作之机拿走一些的话,爱德华恐怕也不会发现什么痕迹的,再说了,不是该让所有人都活着吗?

他自己的嗓音让他稍稍安下心来。他刚才惊慌得不免有些犯傻。再说了,必须证实一下,也许人们只是暂时关闭了那么一两个工地,但是要说全部都关闭,似乎不太可能,那样的话,就会让本来只是次要的困难变成一桩真正的丑闻。

爱德华微微打开了一点儿门,伸出手来,拿走托盘,又关上门,走到桌子前,放下柠檬,抓起一把刀,把果子一切两半。

波丽娜看来应该在门厅的一把椅子上多少睡了一会儿觉,她的脸上稍微有些浮肿。亨利一边继续盯着她,一边想起了别的事情,但这道目光就像他瞧所有女人时的目光,让对方觉得很不舒服。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到了欧仁先生住的那个大套房的门前,客房女服务员便从她的围裙中拿出那个柠檬,稳稳地放到银质的盘子中,然后,她摁响了门铃,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衣服,以确保能给人一个好印象,然后,她就等着。什么反应都没有。她敲了第二次门,声音更轻,她想做好服务,但又不想打扰客人。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然后,有了。只见一张纸从门缝底下塞了出来:“请把柠檬留在这里,谢谢!”她有些失望,但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就在她弯下腰准备放下装有柠檬的盘子的那一刻,她看到一张五十法郎的纸币正从门缝底下向她滑过来。她把钱塞进衣兜,然后赶紧跑掉,就像一只胆小的猫,生怕人们会把给它的鱼骨头又拿回去。

“先生,您还需要我吗?”

除了少有的那几次令人万分好奇的夜间外出,欧仁先生的几乎所有时间都在位于七层楼上的大套房中度过,他没有别的访客,只有一个奇怪的小姑娘常来陪伴他,小姑娘寡言少语,拥有一种女管家一般的严肃表情,他入住酒店的时候,她就跟他在一起了。他也许很想让她帮他做一些口头表达吧,但是并没有,她同样也不爱说话。她十二岁的样子。在近傍晚的时候出现,总是很快地从前台前经过,跟谁都不打招呼,但人们还是注意到,她长得有多漂亮,一张瓜子脸,高高的额骨,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她虽穿着很简朴,倒也很干净,人们能感觉她多少是受过一些教育的。是他的女儿吧,有人这么说。更像是领养的,另一些人猜想到,在这一点上,也一样,谁都不知道事实真相。晚上,他会点各种各样异国风味的菜肴,但总是会有肉汤,以及水果汁、水果泥、冰淇淋、流质食物。然后,到了快二十二点时,人们看到她下楼而去,平静而又严肃;她会在拉斯帕伊林荫大道的街角搭上一辆出租车,上车之前总是会问好价钱。当她觉得价钱贵得有些过分时,她就会讨价还价,但是到达目的地后,司机会意识到,她衣兜里装的钱,足够她付三十次这样长行程的车费了……

他摇了摇头,她立即溜走了。

他曾向酒店前台出示过他的军人证,他不得不报上了自己的身份,尽管警察很少会来这种档次的宾馆里检查。欧仁·拉里维埃尔。这一姓名对任何人都说明不了什么。有人甚至会觉得,它听起来还有那么一点点假……没有人会愿意相信他。一个军人证,洗涤缝补部女主管补充说,要想伪造一个,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他脱下了上装。给雷翁回电话!在这个钟点!就好像他还没有做够诸如此类的烂事,更何况,还得去对付这个小侏儒!

有些人认为他是个哑巴,既然他只是通过咕咕哝哝的声响来表达,而且总爱在一些活页纸上写下他的指令;另一些人则肯定地认为,这是一个脸上破了相的人,但是,还有待于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们认识的脸部有残缺的都是些穷人,从来不会是像他那样的富人,是的,这很逗,有人说,你说得有道理,我还从来没有注意到这点……才不是这样的,在豪华酒店已有三十年工作经验的洗涤缝补部女主管使劲反驳着,要我说,这里有一种恶作剧的味道,她认为,那是一个逃犯,一个发了大财的苦役犯。客房部的女工们听了这话后则偷着乐,认定欧仁先生是一个大演员,在美洲闻名遐迩,如今隐姓埋名地来到巴黎小住。

他来到他的书房,重新插上电话线,让接线员转线,对话刚刚开始,他就大叫起来:

流言传播得很快。一旦有一个员工从他的套房里出来,就会有别的员工围上去问他,这一次,他都看到了什么?当他们得知,他只要了一个柠檬,他们就会争相问他,该是谁把柠檬拿上去。当那个客房女服务员下楼来之后,她就会被众人团团围住提问,因为其他女工也曾面临过种种惊人的场景,她们有时也会面对一只非洲大鸟的面具,只见它一边发出尖厉的嘶叫,一边对着敞开的窗户翩翩起舞,有时又会处在一个悲剧场景的中心,剧情表现给二十来把穿上了衣服装作观众的椅子看,不过,那场戏却只有唯一的一个演员,他似乎踩在高跷上,嘴里念叨着没有人听得懂的台词……于是,问题就这样产生了:看来,这位欧仁先生真的是一个不太正常的人,对此,没有人会有疑问,但是,在现实中,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什么?还是那个报告的事?”

面具的故事尤其吊人胃口。他来到酒店时,戴着一个几乎可说是很正常的面具,显现的是一张怪怪的脸,人们几乎会说,那是一个瘫痪了的人的脸。脸上的线条纹丝不动,但又显得那般生动……甚至比格雷万博物馆[10]里那些一动不动的面具还更生动。那是他出门时用来戴的,因为他很少出门,所以可以说,他也很少戴。人们只看到他有那么两三次外出,而且总是在夜里很晚时;很显然,他并不想遇上什么人。有人说,他光顾的尽是一些肮脏的地方,在那样的一个时刻出门,你想想,还能去哪里,他总不会是出去做弥撒了吧!

“不,”雷翁说,“是另外一个……”

在店里(请把这个词理解为“卢泰西亚酒店”),只消两天或三天工夫,那位欧仁先生就已然尽人皆知了。他用现金支付套房的账,而且是提前好几天就付,通常,人们还没有把账单给他送去,他就已经痛快地付清了。好一个奇人,从来就没有人看到过他的脸;至于他的嗓音,仅仅是某种类似咕噜咕噜的声响,或者一些尖厉的笑声,要不就让你也跟着哈哈大笑,要么就让你吓得毛骨悚然。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他总是戴着一副很大的面具,而且从不重复,他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奇思怪想、各种各样的怪诞行为:他会在走廊中跳起印第安人的撕头皮舞,逗得女服务员哈哈大笑,他会送上数量多得惊人的鲜花……他会打发侍应生跑腿到对面不远的乐蓬马歇百货公司,去买各种各样不算太体面的小玩意儿,用来装饰他的面具,什么鸡毛掸子啦、金箔纸啦、毡子啦、颜料啦……而且,还不只是这些!上个星期,他甚至还请来了一个八人的室内乐队。一接到他们到达的通知,他立马就下了楼,站立在第一个台阶上,面对着前台接待处,打起了拍子。乐队演奏了吕利[9]的《土耳其庆典进行曲》,然后,乐队离去。欧仁先生给所有的酒店员工分发钞票,都是五十法郎的大钞,作为对他们的打扰的补偿。经理本人特别前去拜访了他,对他解释说,他们很看重他的慷慨大方,但他的那些怪异行为……“您这是在一家大酒店里,欧仁先生,应该考虑一下其他的顾客,考虑一下我们的声誉。”欧仁先生表示同意,他可不是那种惹人不快的人。

雷翁的嗓音并没有透出惊慌;听起来,他似乎还很能控制得住自己,在目前的情况下,这就够让人惊讶的了。

但是,他又是一个真正的古怪人。

“涉及,嗯……戈尔达纳。”

通常,对那些只点一个柠檬,却要让服务员步行上到七层楼特地送一趟的房客,她会表现出相当不愉快的神情。但是,很显然,对欧仁先生,她是不会那样的。欧仁先生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这是一个从来不开口说话的家伙。当他需要什么东西时,他会在套房门前的毡垫上放下一张写着大字的纸条,这是写给楼层侍应生的留言。总是这样,十分礼貌,十分得体。

“不!”亨利立即回答说,有些愤慨,“不是什么戈尔达纳,而是达尔戈纳!此外……”

酒店客房的女服务员有一种很不爽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刚刚学习马戏技艺的新手。那个大柠檬,带着一种文选本封面[8]的黄颜色,在银盘子上不停地滚动,眼看着马上就要掉到地上,然后滚下楼梯去。看样子,它将继续这样骨碌骨碌地盘旋着,一直滚到经理的办公室。要想挨骂,怕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她心里想。反正不会有人会瞧见的,她便把柠檬一下子装进了自己的衣兜,而把银盘子夹在胳膊底下,继续上楼(在卢泰西亚大酒店,员工是无权坐电梯的,还有一大堆规矩)。

这时,亨利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一下,他不吭声了,被这一消息给震倒了。

35

这可是他为之付出了十万法郎代价的那份报告啊。

而他,普拉代勒心里暗想,我要把他重新控制在我手中……

“八厘米厚的整整一沓子。”雷翁解释道。

迪普雷俯下身来,透过汽车的窗玻璃,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探寻着老板的意思。

亨利皱起了眉头。这个拿了他十万法郎就拍拍屁股走人的浑蛋公务员,他到底写了一些什么呢,竟然让它有了这样厚的厚度?

他立即又想到了他的岳父。既然通向远方的道路已经扫清了障碍,他就该研究最初的那个问题了:怎么才能要了这个老不死的命呢?

“在部里,”雷翁继续道,“人们从来就没有见过此类情况:这份报告中夹有十万法郎,都是大面额的钞票。钞票全都整整齐齐地粘贴在报告的纸页上。报告甚至还带有一个附录,对其中的数字做了简要说明。”

普拉代勒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那家伙居然把钱都上交了。真是岂有此理!

很明确,完全明白。梅尔林结结巴巴地说,好的,好的,好的,他吸溜着鼻子,泪流满面;他下了车,走了起来。迪普雷看到他那高大的身架出现在了人行道上,就像一个香槟酒瓶的塞子。

亨利被这一信息搞得哑口无言,无法把那些拼图一个个地拼凑起来:报告、部里、钱、关闭的工地……

“您把所有那些垃圾报告都给我拿过来,”他咬牙切齿地说,“您给您的上司写信,就说您搞错了,您随便说什么都可以,我都不在乎,但是,您得把所有的责任都揽下来。明白了吗?”

于是,雷翁道出了它们之间的连线:

普拉代勒被人抢了一个先,但是,十万法郎,毕竟是个大数目,他也很心疼他的钱。他再一次抓住了梅尔林的小臂,力气大得几乎要掐碎他的骨头。

“特派员描述了达尔戈纳墓地中很严重的违法事实,并揭发了一次贿赂行为,一次腐蚀某个宣过誓的公务员的尝试,这十万法郎便是确凿的证据。它们构成了一种招供。这就意味着,报告的指控是完全成立的,因为人们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去收买一个公务员。尤其还是用了这么大数目的一笔钱。”

他俯身朝向地上,可以说,他已经开始哭了起来,他不停地擤着鼻子,还俯身瞧着他的皮包,他早就把那两个信封塞在里头了,就仿佛皮包的底部已经洞穿,他必须用钞票来堵住漏洞,来止住损失。

当真是一场灾难。

他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生生地就从普拉代勒手中夺过了两个信封,一眨眼的工夫。

雷翁稍稍沉默了一小会儿,以便让普拉代勒好好地琢磨一下这些信息的分量。他的嗓音是如此平静,亨利一时间里竟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仿佛是在跟一个并不认识的人说话。

十万法郎!十年的薪水!这一提议立即产生了效果,梅尔林好像一下子就年轻了二十岁。

“我父亲,”雷翁接着说,“在傍晚就得到了预告。部长连一秒钟也没有犹豫,你想象一下,他也得保住自己啊,他立马就下令关闭了那些工地。按道理说,他将会花上一些时间来综合分析种种因素,以便提起控诉,或是在一些墓地中展开核查工作,而这样一来,就需要十来天时间,之后,他应该就会传唤你的公司上法庭打官司。”

“而在这里头,”普拉代勒说着,又从他的内侧衣兜中掏出了第二个信封,“有同样的数目。”

“你是想说,‘我们的’公司吧!”

这一次,梅尔林茫然不知所措了。相当于五年薪水的钱,奉送给一个职业生涯的最终失败者。面对如此数量的一笔钱,没有人会无动于衷,没有人能忍得住,你的眼前立即就有了种种图像,你的脑子立即就开始了计算,算着那究竟相当于什么,一套公寓值多少,一辆汽车值多少……

雷翁并没有马上回答。很明显,今天晚上,关键的一切尽在沉默之中。在迪普雷的沉默之后,是这一番……雷翁继续说着,用的是一种很柔和、很克制的嗓音,就像是在说悄悄话:

“我们就不要再兜什么圈子了,”他坚定地对梅尔林说,“在这个信封里,有五万法郎……”

“不,亨利,我忘了对你说了,这是我的错……上个月,我已经转卖了我的所有股份。对那些一心寄希望于你的成功的股民,我希望你不要让他们太失望。这桩生意现在跟我已经没有任何个人关系了。如果说,我现在还打电话通知你,那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普拉代勒拿着一个很厚很大的信封,里头装满了钞票,几乎要把信封撑破,那些大面额钞票宽得就像梧桐树叶一样。不玩什么细腻了,干脆就直来直去。这个前上尉根本就不需要去读康德的书,他原本就坚信,任何一个人都有他的价格。

又一阵沉默,表达了很多东西。

梅尔林恰恰就处在这一状态中,他的视觉早已变得模糊;当他醒过神来,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亨利要宰了他,这个侏儒,他恨不能亲手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梅尔林试图恢复理智。当然啦,这个数字,他心里可是清清楚楚的,每个月一千零四十四法郎,一年是一万两千,靠这些钱,他一直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他什么都没有,他将会无声无息地在贫困中死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给任何人,不过,他也没有任何人。经济待遇的问题要比官衔的问题还更让人感到耻辱,后者毕竟只是局限在部里的高墙之内。让他难受的另有他物,你总是带着它到处走,它编织了你的生活,彻底地规定了你的一生,每一分钟,它都会在你耳边絮叨,渗透到你所从事的一切之中。物质生活的匮乏要比精神生活的悲惨更为糟糕,因为,即便在没落中,你还是有办法保持着高尚,但是,缺衣少食则会引导你走向渺小,走向狭隘,你会变得卑下、吝啬。它让你堕落,因为,面对着它,你就不可能保持完好无损,不可能保留住你的自豪、你的尊严。

“费迪南·莫里厄也同样卖掉了他的股份。”雷翁补充道。

“您挣多少钱?”他重复道。

亨利没有反应,很慢很慢地放下了电话,他的的确确被这一信息掏空了身心。他真应该一刀宰了雅尔丹-波利厄,可他连拿起刀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些问题犹如威胁,猛地一下就爆发了,它们将让争论变得明晰。梅尔林虽然并不那么容易受人影响,毕竟还是后退了一步。普拉代勒整个人都在渗透出一种暴力,他使出一种可怕的力气,紧紧抓住了对方的小臂。

部长、工地的封闭、对贿赂罪行的起诉,这一切全都搅和在了一起。

“您每个月要付多少钱的房租?您又能挣多少钱?”

他完全掌控不了目前的情势了。

外套底下,他感到了那个身体的消瘦,立即就掐到了骨头,这让他立即产生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个男人只是穿了破烂衣服的一副巨大骨架。

他没有费时间去考虑,去瞧钟点。他冲进玛徳莱娜的房间时,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她还坐在床上,她还没有睡,这一夜,家里头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她根本就无法合眼!那个雷翁每五分钟就打来一次电话,总是吩咐她:你该对他说……她后来干脆拔了电话线,你给他回电话了吗?然后,玛德莱娜停歇下来,看到亨利有些疯狂,大吃一惊。她知道他很焦虑,是的,不光焦虑,还愤怒、羞耻、忧心忡忡,甚至痛苦不堪,比如,上个月,他刚刚还对她唱了一曲绝境之人的老调子,但是,从第二天起,他就不再陷于绝境了,他已经把那些麻烦给了结了。然而,今晚,他的脸十分苍白、十分呆滞,他的嗓音从来没有颤抖得如此厉害,令人极度担心:没有谎言,或很少很少,脸上没有丝毫透露出平时的那种奸巧、诡计多端的表情;通常,二十步开外,你就能感觉到他的虚假气场,而现在,他的样子竟是如此真诚……

普拉代勒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

很简单,玛德莱娜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这一状态。

他又拿起他的皮包,同时对普拉代勒说着话,用的是一种对谈话再也不感兴趣的语气。确实是如此,因为他刚刚隐约瞥见的东西来得实在有些太晚了。这一闪光一现的渴望,升职,新阶层的美好前景,总是姗姗来迟啊。他很快就将离开公共部门,他早已抛弃了任何一丝成功的希望。永远都不会有什么能抹掉他所经历的四十年职业生涯。另外,他又能去做什么呢,坐在一把处长的扶手椅中,冲着他向来就瞧不起的那些人发号施令?他拍打了一下他的皮包,好啦,那可不只有我感到厌烦。

她丈夫并没有为他在深更半夜突然闯进她房间而道歉,他一屁股坐到她床边,说了起来。

“您可以留着它,我在我的报告里还夹了另外的一份。”

他小心地挑他能够说的来说,不想冒险彻底毁坏自己的形象。但是,即便是如此有限制地只讲不得不讲的事,他所说的那一切,真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满意。棺材大都太窄小,人员大都太无能、太贪婪,所有那些外国工人甚至都不会说法语……当然,还有工作的难度本身!人们简直想象不到!但是,必须承认这一切:一些德国佬躺到了法国大兵的棺木中,一些棺材里头装的是泥土,现场到处存在着投机倒把、鱼目混珠的勾当,曾有人写过一些报告,他也曾以为花点儿钱买通公务员是做得很对的,当然,那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但是,最终……

他指了指普拉代勒拿在手中的那张纸。

玛德莱娜频频点头,听得很认真。依她看来,所有这一切并不全是他的错。

“这玩意儿,倒是运行得不错啊,”梅尔林继续道,“对地方官员来说,这点儿好处就有点儿可怜,每颗假牙只有几个生丁,但是,好的,聚沙成塔,积小溪成大江。”

“可是,说到底,亨利,为什么要由你一个人来为整个这件事负责?那也太草率了吧……”

巡视报告变成了一颗炸弹。

亨利很是吃惊,首先,他是被他自己惊住了,自己居然说得出所有这些事情,居然会承认自己出了差错;其次,他也被玛德莱娜给惊住了,她竟然那么认真地听他讲,尽管还没有替他辩护,但表现出了某种理解;最后,他还被他们这样的一对给惊住了,因为,自从他们互相认识以来,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一起表现得像成年人。他们不温不火、不怒不怨地说话,就仿佛是在对家里要进行的整修工程交换意见,或者是在为一次出门旅行讨论准备,再或者,是在就一件家务事做商量,总之,这是他们第一次相互理解对方。

亨利拿起那张纸,读了一下,发现那是一份广告。他的脸唰地就变白了。弗雷帕公司宣称:“价格合理,修补各种旧假牙,甚至包括破碎的和无法再用的假牙。”

亨利用一种不一样的眼神瞧了她一眼。令他震惊的,当然就是她那体积大得令人惊诧的胸脯。她穿了一件很薄的睡衣,能看得见她乳房那深色的乳晕,很宽,如花儿绽放,另外还有她圆圆的肩膀……亨利停下来,注视了她一小会儿,她微微一笑,这是情感强烈的一秒钟,是神圣如初的一秒钟,他生出了一种要跟她做爱的迫切愿望,这一股欲望让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舒适感。性要求的这一突然迸发,同样也取决于玛德莱娜所采取的母性的、保护者的态度,因为,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想躲避在她那里的渴望,他真的很想被她庇护,被她融化。话题是沉重的、严肃的,但她聆听的方式带有某种轻松、简单、令人心安的意味。不知不觉,亨利放松了下来,他的嗓音变得更为平静,他的谈吐也不那么急促了。瞧着她的时候,他心里在想:这个女人是我的妻子。他为之感觉到一种新的、意外的自豪。他伸出了一只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她亲切地微微一笑,那只手从她的肚子上滑过,玛德莱娜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痛苦的呼吸。在亨利的动作中,其实是有着那么一点点的算计的,因为他一向都知道该怎么对付玛德莱娜,但是也不仅仅只是这些。这就好比是跟某个从来就没有真正相遇过的人的久别重逢。玛德莱娜分开了双腿,但她同时又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既然您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了,”他重复道,“那就请顺便让这里的一切归于秩序吧。”

“现在,真的不是时候。”她喘着粗气说,然而,她的嗓音却叫喊出了相反的意思。

梅尔林又在皮包里翻腾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站起身来,手里捏着一张已经揉得皱巴巴的纸。

亨利慢慢地赞同了,他感觉自己强而有力,又找回了自信。

他俯身探向他那个又胖又大的皮包,在里头翻腾了很长时间。亨利开始松了一口气,他找对了解决问题的钥匙。现在,他必须做到让对方撤回报告,撤销一切,甚至重新撰写一份新的赞扬性的汇报,以换回一次任命、一次晋升、一次受奖:对待那些平庸者,无论什么都是能够成事的。

玛德莱娜把几个枕头放在背后,慢慢地缓过了气来,寻找着一个姿势,当她找到之后,便发出一阵遗憾的长叹声,她一边听着他,一边若有所思地抚摩着他皮肤上凸出的青筋,他真的有一双漂亮的手。

“瞧瞧,既然您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说道,嗓音有些低沉。

亨利集中起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必须重新回到这个话题上来:

梅尔林点了点头,这是表示赞同的信号。

“雷翁背弃了我。我无法期望得到他父亲的任何支持。”

“……我会特别注意的,”他继续道,“会让您的功绩和您的效率不但不被忘记,而且还相反,得到应有的回报!”

玛德莱娜又被刺痛了,惊讶于雷翁居然没能帮助他,他不是也参与了那桩生意了吗?

普拉代勒从这个失败者的脸上清清楚楚地看到,无论是什么样的任命,对他都将足够,这就像对于殖民地的那些黑人,无论什么样的玻璃珠子项链都是值钱的宝物。

“不,恰恰不,”亨利说,“他已经不在这桩生意中了,费迪南也同样不在其中了。”

然而啊,然而……这无疑就是所有一切之中最令人忧伤的:梅尔林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向上涌,一个劲地要爆发出来,很像是一种根本无法抑制住的勃起。经历了那么多年的屈辱之后,最后终将得到一次漂亮的晋升,让所有那些毒舌的奸佞小人闭上臭嘴,甚至还要教训一下那些曾经羞辱过他的人……好几秒钟时间里,他体验到了一种疯狂的内心斗争。

玛德莱娜的嘴唇张得圆圆的,形成了一个无声的“啊”。

“我会亲自对部长谈这件事的,梅尔林先生……”

“要跟你仔细解释的话,这话可就长了。”他很干脆地说。

这一“我们”聚集了整整的一群人,他们都是精英,有权力,有影响,有决策力,有在最高层面上的好友关系,他们几乎就是梅尔林所憎恨的那一切。

她微微一笑,她的丈夫回到了她身边。完好无损。她轻轻抚摩了一下他的脸颊。

“部长本人也会注意到您的,”亨利继续说道,“我甚至可以说:他会感激您的!是的,感谢您的能力,还有您的审慎!因为,当然啦,您的报告对我们将是不可或缺的,但假如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对任何人来说恐怕都不太好的,是不是啊……”

“我可怜的爱人……”

梅尔林心里一直在犯嘀咕,到底谁才是普拉代勒口中的“我们”。答案立刻就有了,这个“我们”,是普拉代勒所代表的强大力量,是他、他的朋友、他的家庭、他的社会关系……

她用一种温柔、亲密的嗓音跟他说话。

“全靠您的努力、您的警惕,我们才可能让这一切重归秩序。那些油头滑脑、偷工减料的雇员……我们会把他们统统赶走。你的报告将会给我们带来极大好处,它们将有助于我们强有力地恢复工程。”

“那么,这一次,事情很严重吗?”

亨利欣赏他。梅尔林若是一个女人的话,他说不定就该拉住他的手了。

他闭上了眼睛,表示认同,然后张开双眼,高声说道:

“您在这次视察工作中,”普拉代勒接着说,“干得可是相当出色啊!”

“你父亲总是拒绝帮助我,但是……”

这一点显而易见,但问得很是伤人,而且代价很低,因为,离退休只有几个月的时候,他始终还停留在行政部门这一金字塔的底层,对梅尔林来说,这始终是一道敞开的伤口、一种侮辱。向来,他的提升都是艰难地追随着论资排辈的唯一进程,他就相当于一个站在队列中的普通士兵,到头来,也只能在一套二等兵的军装底下结束自己的军人生涯。

“是啊,就算我自己再次去请求他帮忙,他照样还是会拒绝的。”

“请问您如今官衔是哪一级呢,梅尔林先生?”

亨利把玛德莱娜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但他们的胳膊现在又落在了膝盖上。他必须说服她。她的拒绝将是断然不可能的、无法想象的。老佩里顾一直想着要羞辱他,既然他已经达到了目的,那他现在就有(亨利寻找着恰当的用词)责任,正是如此!有责任表现得更为现实一些!因为,说到底,假如一桩丑闻爆发了,看到自己的姓氏像垃圾一样被人扔进臭水沟里,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不,不完全是一桩丑闻,还不至于到这一地步,不妨可以说,是一个事端吧?人们可以理解,他不愿意跑来搭救自己的女婿,但是,要讨得自己女儿的高兴,也费不了他自己什么事啊,不是吗?他难道不是向来就不停地在这些人和那些人之间斡旋,在一些跟他并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的事情之间调和吗,现在再伸一伸手又有什么难的呢!玛德莱娜表示同意。

表达得没有丝毫自豪感,但也没有任何苦涩感,只是一种简简单单的证实,证明他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想象过从事其他职业。

“没错。”

“公务员吗?”他回答道,“我已经做了一辈子。”

但是亨利觉察到,在她心中,有着一种抵抗的根基。他弯下腰来。

问题的提出,带了一种斩钉截铁的、命令式的语气,一种军人般的口气。对于梅尔林,它就像一种责备。他不喜欢这个奥尔奈-普拉代勒,此人跟他早先想象中一模一样,一张能说会道的大嘴,一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一个有钱的人,一个恬不知耻的人,“奸商”这个词一下子就从他的脑子里迸了出来,时下很是流行啊。梅尔林同意上了这辆车,因为他对此感兴趣,但现在他感到了别扭,仿佛自己就待在了一口棺材里。

“你不愿意找他求情……因为你担心他会拒绝,是这样吗?”

“请问,您当公务员已经很多年了吧?”

“哦,不!”玛德莱娜急忙回答,“根本不是这样的,亲爱的!”

亨利更仔细地瞧了瞧梅尔林,意识到这家伙要比一开始让他感觉的更显老,脸上尽是一道道皱褶,还有眼神中的那种呆滞,分明宣告了白内障。还有,那个脑袋实在有些太小,就像某些昆虫一样。

她抽出手来,把它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手指头微微分开。她冲他微微一笑。

没有商量余地。

“我不介入进来,是因为我不愿意介入这件事。实际上,亨利,我在听着你的话,但是,所有这一切,我根本就不感兴趣。”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急迫了,这份报告必须立马消失。

“我明白,”亨利表示同意,“再者,我也没有要求你非得对它感兴趣,我只是……”

弄错的到底有多少?这件事,把德国佬装到法国兵的棺材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才能找到他们呢?

“不,亨利,你不明白。我不感兴趣的并不是你的那些买卖,而是你。”

“我会关注这件事的……”普拉代勒喃喃道,他对此却是根本摸不到头脑,无论是对这一灾难的程度,还是对可以补救的办法,都是一点儿概念也没有。

她说这个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她的态度,始终还是那般简单、微笑、亲切,还十分亲近。这一浇头冷水竟是那么冷,亨利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

奇耻大辱的丑闻。

“我不明白……”

你不妨想一想,把一个德国兵埋葬在一座说起来是法国兵的坟墓中,由此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当死者家属站在墓前为他们的孩子默哀时,坟墓中埋的却是一个敌军的士兵,是杀死他们家儿子的人,这让人实在无法接受,甚至几近于对棺墓的玷污。

“不,亲爱的,我敢肯定,你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引不起我兴趣的,并不是你所做的事,而是你这个人。”

亨利的嘴立即张得跟鱼儿一般大,他被这个消息震撼了。真是一场灾难啊。尸体就是尸体,好吧,这先不说了。对普拉代勒来说,一个人一旦死去,不管他本来是法国人、德国人,还是塞内加尔人,都成了一具尸体,他完全不当一回事儿。在那些墓地中,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你会在这里发现一个外国士兵的尸体,在那里发现一个迷途者,甚至,有时候数量还不少,有先头部队的士兵,有深入敌后的侦察兵,因为,作战部队的行动总是会有不断地来来回回……也正是因为这样,后来,便有一些颇为严厉的指令专门为之下达:德国兵的尸体必须跟英雄胜利者的遗体严格地分隔开来,在国家出面修建的墓地中,会有一些特别墓区专门为德国兵保留。假如德国政府,还有Volksbund Deutsche Kriegsgräberfürsorge,即德国军人棺墓安置委员会,要跟法国官方讨论这好几万“外国人尸体”的最终归宿问题,那么,在等待期间,把一个法国兵跟一个德国佬相混淆,就会是一件亵渎神圣的事。

他本该立即站起身来,离开此地,但是,玛德莱娜的目光拖住了他。他再也不想听下去了,但他被当下的情境死死地攫住,就像一个刑事被告被法官强迫着去听取对自己的判决。

“有些坟墓明明标明为法国兵,”梅尔林继续道,“可里头,埋葬的却是德国兵。”

“我对你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抱过太多的幻想,”玛德莱娜解释道,“对我们的未来,我同样也没有什么幻想。我曾一度爱上了你,这一点我承认,但我很快就明白到这一切将会如何结束。我在做的只是让它就这么拖着,因为我还需要你。我嫁给你,是因为我的年纪也不小了,因为你也向我求了婚,因为奥尔奈-普拉代勒这个姓氏听起来也很漂亮。假如说,当你的妻子没有当得那么不堪,假如说,我没有因你的那些冒险而受到种种羞辱的话,那我还真的很喜欢用这个姓氏来称呼自己的。太可惜了。”

接着,他就住了口。亨利动了一下下巴,快点儿,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亨利站了起来。这一次,他没有装出一种死要面子的盛气凌人,没有寻找什么论据为自己辩护,也没有变本加厉地编造谎言:玛德莱娜的语气很有节制,她所说的都是确切无疑的。

“假如您去了那里,去了达尔戈纳……”他开始说。

“到目前为止,救了你命的本不是什么别的,只是因为你有一张漂亮的脸,亲爱的。”

亨利在座椅上挺了挺身子。第一丝希望的微光。因为,假如问题就在这里头的话,那他算是还在自己的地盘上。在德国佬这个问题上,是没有人能跟他匹敌的。梅尔林晃了晃脑袋,不,但是,这个动作是如此细小,亨利一开始竟然没有觉察出来。然后,疑惑陡然而生,德国佬,当真吗?什么德国佬?他们来这里做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应该直接反映了他的精神状态,因为梅尔林的回答仿佛在说,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疑惑不定。

她躺在床上,双手搭放在肚子上,欣赏着正在走出房间的她丈夫,她跟他说话,仿佛只是在各自回自己房间之前道一声晚安,只是一次亲密、温柔的交流。

“德国佬?”

“我敢肯定,你给我的是一个漂亮的婴儿。我从来就没有祈求过你能给我更多。现在既然他已经在我肚子里了(她温柔地拍打着自己的肚子,肚子发出一种沉闷的声响),你可以变成你想成为的那样,甚至变得什么都不是,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这是一次失望的经历,但是我已经缓过劲来了,因为我得到了我的安慰。对于你,根据我所知道的一丁点儿情况来判断,我想你的灾难时刻已经到了,你将无法从中摆脱出来。不过,这跟我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他依旧还是只动了动嘴唇。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相同情境下,亨利恐怕已经在第二十次砸烂家中的东西了,一个花盆,一件家具,一块玻璃,一个小摆设。但是,这天晚上,那样的事没有发生,他站起身,出门,并轻轻地关上了他妻子卧室的门。

“而且……那里头还有一些德国佬的尸体。”梅尔林说。

走在走廊上时,他看到眼前出现了拉萨勒维埃的画面,恰如他几天前刚刚看到的那样,带有经过了精心整修的巨大的正面墙体,园艺师们已经在重新勾勒宽阔的法国式园林的线条,油漆匠们正准备对付客厅与卧室的天花板,人们就要修复那些小天使雕像和那些细木壁板了……

梅尔林的嗓音让他又回到了现实中,事实上,作为企业的老板,他现在已经陷了进去,黄土快埋到脖子了;而下面的人,则留到日后再追究。

几个小时以来,亨利受到了一连串背叛行为的打击,尽管他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来对抗这一灾难,但是,他是达不到目的的,他得到的只是一些词语、一些图像,没有任何真的东西。

普拉代勒的反应很出人意料。他想道:真是他妈的一帮蠢货,我实在是受够了!真不该让迪普雷跟那帮子笨蛋胡乱混在一起,那些人为了能多挣一点点钱,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好几秒钟时间里,生意似乎跟他没有了关系,干脆就让他们自己去瞎对付吧,他实在已经烦死了!

就这样,失去了一切,失去的跟赢来的一样快,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一点。

“有一些棺材里头根本就没有装尸体,”梅尔林继续道,“为了赚到更多的钱,您雇的手下人转运来一些棺材,里头根本就没有装尸体。只有泥土,为的就是压分量……”

最后,当他一个人走在走廊中时,他终于想象到了,那是一个大声念出的词:

亨利瞪大了眼睛,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

“我死了。”

“正是因为如此,一些棺材里头装了泥土。”梅尔林说。

37

亨利撇了撇嘴:“是的,当然,这又怎样呢?”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加上最近的那几笔存款,“爱国纪念物”银行账户上的款额达到了十七万六千法郎。阿尔贝快速地计算了一下,必须再玩下去,骗下去,不要安排太大量的支出,但是,在这家银行中,有着如此大数量的往来业务,白天,要转进转出七八百万的账目,也不是什么罕见现象,而由一大批巴黎的商业机构以及大百货公司存入银行的钱,每天都会在四十万到五十万法郎的范围内浮动,有时候甚至还会更多。

“您的手下人同样也是按件计酬的……”

从六月底开始,阿尔贝活得就不再自由自在了。

“显然。这很正常,人们是按工作效率取酬的!”

早上才起来,他就已感觉很疲惫,累得简直就像刚刚攻打过一个德国人的堡垒,但他还是忍着一次次的恶心,带着一种即将崩溃的状态前去上班。就算是,在银行门前的广场上,司法机构已趁着黑夜竖立起了一个断头台,准备当着以佩里顾先生为首的银行所有职员的面,未经审判就砍下他阿尔贝的脑袋,他恐怕也不会感到惊讶的。

亨利大大地摊开了双手,手心朝上。

整个白天,他都处在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迷迷糊糊的,种种嗓音传到他耳中,他要延迟很久后才能听明白;当人们跟他说话时,得穿越他那堵厚厚的焦虑之墙。阿尔贝会那样瞧着你,仿佛你用一把消防水枪把水柱喷向了他似的。他一开口总是这样的一句:“嗨,怎么着?”人们再也不会太注意他,大家都了解他。

“您是按件计酬的吗,嗯?”

上午,他会把头一天收到的那些付款都存入“爱国纪念物”的账户上,而在淹没了他整个大脑的蒸汽般的模糊中,他试图算清楚他将提取出的现金的总数。然后,中午休息时分,当工作人员开始轮班交替的时候,他便利用每一次经过办事窗口的机会,用一只狂热得颤抖的手签下儒勒·德·艾普尔蒙的姓名,完成他的取款手续,做得天衣无缝,就仿佛真的是那位顾客在午餐时刻亲自来到了银行。钱款一旦提取出来,他就把现钞塞到他的包里,如此,下午刚开始时,那个包就变得胖鼓鼓的,体积膨胀到了上午时的四倍多。

梅尔林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回答,亨利一度思忖,他是不是没有听明白问题。当梅尔林最后终于开口时,他脸上没有一根线条在动,只有嘴唇微微动了动,很难猜想他的真实意图:

傍晚,有过那么两次,一次是走向银行出入口的旋转门时,有一个同事叫住了他,还有一次,是因为他以为在某个顾客的目光中发现了某种怀疑,他尿了裤子,因此,他不得不叫上一辆出租车送自己赶紧回家。

“话说回来……在达尔戈纳……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另外还有几次,在离开银行前,他伸出脑袋去瞧人行道,只是想证实一下,早上还没有出现的断头台,现在是不是已经在他要经过的那个地铁站前面竖了起来,这事情,谁都说不准呢。

梅尔林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他沉默不语了。对于亨利,迫使对方开口说话才是最关键的,对一个闭口不言的人,你是什么都得不到的。于是,他采取了一个被某桩跟他并无直接关系的事无辜牵连的人的那种态度,既想证明事不关己,又好奇地想打听消息:

大多数员工都把背包用来装他们的午餐便当,而阿尔贝的背包,那天晚上装的是九万九千法郎的大面额钞票。为什么不是十万法郎呢?你在想,这兴许是一个迷信的问题,但我可以这么说,根本不是的:这是一件有关风度的事。这是一种美学—会计的美学,必须相对看待—但毕竟还是一种美学,因为,加上这样一笔钱,“爱国纪念物”可以扬扬得意地自夸,说他们骗取到了一百一十一万一千法郎。对阿尔贝,所有这些前后排列在一起的数字“1”,实在是太漂亮了。由爱德华确定的最少数额就这样被大大地超越了,对于阿尔贝,从个人名义来说,这是胜利的一天[12]。眼下,已经是七月十日了,他已经向他的上司请了四天的国庆节特别假,从第二天开始休假,那样,到了七月十五日银行重新开门的时候,假如一切正常,他就已经乘上了轮船,前往的黎波里了,今天,也就是他在银行的最后一天。就像是在1918年的停战之际,活着走出那一场生死历险,这让他实在惊愕得有些目瞪口呆了。换了另外一个人,恐怕会以为自己是不死的神仙。但是,阿尔贝无法想象自己还有第二次幸存的机会;尽管,上船前往殖民地的时刻正在一天天地逼近,他还是没有完全彻底地相信这件事。

“那是当然!这就是整个问题所在,亲爱的先生!但是,那么多工地,您让我怎么管得过来呢?”

“马亚尔先生,下星期见!”

“您本应该好好地看住您手下的人……”他说了一句。

“嗯?什么?哎……对了,再见……”

他嘴里发出一股豺狗那样的口臭,还有一种鼻音浓重的嗓音,叫人听了很不舒服。通常情况下,亨利恐怕会保持微笑,做出一种亲切的样子,让自己看起来像很值得别人的信任,但是,刚才说到的那个达尔戈纳,这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那是一个很简陋的公墓,只有两三百座坟墓,不会再多了,那里的尸体都是从凡尔登战线那边带过来的。在那里,又能干出什么傻事来呢?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听说过啊!他不由自主地瞧了一眼车外:迪普雷又转回到了起先的位置上,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双手插在衣兜里,一面抽烟,一面瞧着商铺的玻璃橱窗,他也有些神经质。只有梅尔林保持着平静。

既然他还活着,而且,作为象征标志的一百万法郎数目已经达到并且超过,阿尔贝就问起了自己,要是改签一下火车票和船票,提早出发,是不是更为明智。但是,在这一问题上,他比在其他的问题上还要更伤脑筋。

“就是这样嘛……”梅尔林说。

出发,是的,而且要快,只要有可能,甚至马上就可以走……但是,波丽娜怎么办呢?

普拉代勒刚才还在准备为两笔生意做辩护,现在一下子又要跑去面对第三桩官司了。

有一百次,他尝试着想要对她说,可他又放弃了一百次。波丽娜美妙无比,外表是丝绸罗缎,内在是天鹅呢绒,聪明伶俐到了极致!但她属于那样的一类良家女子,她们组成社会中的中产阶级女子。白色婚纱的婚礼、公寓房、孩子们,生三个孩子,兴许生四个,这就是未来的前景。如果能跟波丽娜一起过上一种平静而又甜美的生活,跟她生一些孩子,生上四个,为什么不呢?假如这一切只取决于他一个人的话,那么,阿尔贝想来应该会同意这样的生活的,他甚至会愿意保留他在银行的职位。但是,既然他现在成了一个公认的骗子,而且,假如上帝愿意的话,很快就将在国际上臭名远扬,那么,这一远景也就灰飞烟灭了,随之一起消失的,就是波丽娜,就是婚姻、孩子、公寓房,以及银行生涯。剩下的只有一种解决办法:向她承认一切,说服她三天之后跟他一起走掉,带上满满一行李箱的一百万法郎大钞,还有一个脸像西瓜一样被切开成两半的伙伴,身后还紧紧追踪着半个法国的警察。

“怎么回事?”

这就意味着,此事根本不可能。

“上个星期。那里可真是没什么好看的。”

要不,就独自一人走。

“但是……您是什么时候去的那里啊?”

至于要不要听取爱德华的建议,他想,还是算了吧,那简直就是对牛弹琴。说到底,尽管他无比地爱他,但出于各种各样彼此矛盾的理由,阿尔贝觉得爱德华还是相当自私。

从他刚才说话的方式上,普拉代勒明白,他的生意刚刚又遭受了一轮新的钳制。

每隔一天,他都会过去看他一下,就在藏钱与跟波丽娜约会之间的空当。佩尔斯死胡同那边的套间如今已被抛弃了,阿尔贝认定,要把他们未来生活所依靠的财富存放在那里,可不是一种谨慎的做法。他早就在寻找一种解决办法,他本来可以在一家银行中租一个保险柜,但他对此不放心,他更愿意相信圣拉扎尔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

“不是两份报告,是三份。我很快还要递交一份新的。是关于达尔戈纳-勒-格朗公墓的情况。”

每天晚上,他都去车站取出行李箱,拿到餐厅的厕所里,把当天弄到的钱放进去,然后再交给工作人员,继续寄存。他表现得像是一个商业推销人。他声称,箱子里是女士紧身衣和胸衣,他找不到办法能说是其他物品。而管行李寄存的工作人员则心知肚明,朝他狡黠地眨眨眼,而他也报以一种小小的简单手势,很显然,这样一来,他自己的信誉也在相应地增长。考虑到他还得火速逃逸,阿尔贝同样还寄存了一个硕大的帽子盒,里面装的是镶嵌在空镜框中的爱德华描画的那个马脑袋,这镜框,他还一直没有配上玻璃呢,跟这幅画一起装在帽盒中的,还有用绢纸包起来的那个马头面具。紧急出走在所难免,他知道,仓促之中,他宁可丢下装钱的行李箱,也不想丢了这个盒子。

“什么?”

离开火车站行李寄存处,去跟波丽娜会面之前,阿尔贝前往卢泰西亚大酒店,这让他陷入了一种十分可怕的状态中。在一个巴黎的豪华大酒店,要想进去而不引起他人注意……

“是三份。”他说道。

“你别担心!”爱德华早已给他写道,“你越是大摇大摆,人们就越是注意不到你。你瞧瞧儒勒·德·艾普尔蒙!从来就没有人见过他,然而,所有人全都信任他。”

梅尔林只是在喉咙中咕哝一阵。他可不喜欢这个浑身散发出一种富人味的人,这个明显在弄虚作假的人。此外,此人为了找到他,竟然耍弄这样的把戏,把他弄到一辆汽车中来,偷偷摸摸地……

他爆发出一种像马儿嘶鸣一般的大笑声,笑得让你毛骨悚然。

“您撰写了两份报告……关于夏齐埃尔-马尔蒙以及蓬达维尔的公墓,是不是啊?”

阿尔贝开始是以星期来计时间,然后,是以日来计。但是,现在,自从爱德华以他欧仁·拉里维埃尔这个亦真亦假的姓名,下榻到一个豪华大酒店,做出那些荒诞古怪的行为举止,他就是以小时,甚至以分钟,在计出发前还剩的时间,出发的时间已定,七月十四日,乘坐十三点钟的那班火车离开巴黎前往马赛,这样就能在第二天赶上法兰西远洋邮轮公司的SS达达尼央号轮船,驶往的黎波里。

亨利用一种自来熟的方式跟他套近乎,仿佛他们彼此认识已经很长时间了,眼下正准备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三张票。

亨利伸出一只手去,但梅尔林没有回应,只是在一边端详着他。看来,最好还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这天晚上,他在银行这一肚腹中的最后几分钟,恰如一次分娩那般难熬,每走一步都花费了他很大力气,终于,他来到了街上。他当真应该相信这一点吗?天气很好,他的包很沉。右边,没有断头台;左边,没有宪警队……

梅尔林一坐上他的汽车,他对胜利就抱定了信心。此人身上的味道很不好闻,表现出一副脾气很坏的样子。他必须低低地弯下腰来,才能钻进汽车,他还得把脑袋缩在肩膀中,就仿佛预料会有一场枪林弹雨袭来。他把一个曾经经历过美好岁月的巨大皮包放在汽车底板上,就在他的两脚之间。他看来有一把年纪了,快退休了。第一眼看过去,这男人又老又丑,野性的眼神,好斗而又草率,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有人要截他。

别的都没有,只有对面人行道上露易丝那小小的清瘦身影。

只见他站立在人行道的正中央,一脸茫然的表情,他个头很高,比迪普雷还高出整整一脑袋外加一肩膀。他颇有些迟疑地把目光转向对方悄悄示意让他看的那辆汽车,亨利正坐在车里头等着他呢。亨利注意到了对方那一双巨大的皮鞋,又脏又旧;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家伙竟然会跟他穿的鞋子那么相像。最终,那两个男人原路折返,慢慢地走着。对亨利来说,第一个回合他算是赢了,不过,这离构成最终胜利的一笔预付款还远着呢。

这一画面令人心头猛地一震,稍稍有那么一点点像是你在大街上遇上了一个商人,而你之前只在他商铺的货柜后面看到过他,你认出了他,但你总感觉有些不对劲。露易丝还从来没有来银行门前找过他。匆匆穿越大街的时候,他不禁问起了自己,她是怎么找到银行地址的?不过,这小家伙倒是花了很多时间来偷听他们的谈话,甚至连他们那些生意的来龙去脉,她恐怕都知道了。

迪普雷猛一下抬起了头,急忙穿越街道,朝反方向走去,他走过了部里办公大楼的大门,抓住了一个男人的胳膊,那人惊讶地转过身来。亨利远远地瞧着这一场景,估摸着那个人会采取什么行动。假如此人是一个很爱惜自身羽毛的人,那么一切就皆有可能,但是,那人完全就是一副流浪汉的样子。看来,情况可就有些复杂了。

“是爱德华……”她说,“我们得马上赶去。”

他只有短短的三个小时来组织他的反击,他手头只有迪普雷一个人能充当他的小分队队员。活该倒霉,但他会坚持到底的。假如他这一次赢了—那当然会很困难,但他还是能做到的—他唯一的靶子就该是佩里顾那个老浑蛋。那将需要很多的时间,他心里想,但,我最终会要了他的命的。这正是让他斗志昂扬的那一类誓言。

“什么,爱德华,出了什么事?”

我是一个神射手,他重复说着,安慰着自己。

但是露易丝没有回答,她举起一只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跟佩里顾会面之后,他就只剩下一匣子子弹,唯一的一匣子。

“去卢泰西亚大酒店。”

亨利拉上了租来的车子的车窗玻璃,为的是不被人发现,不被人认出来,他真的很有必要借助于一辆租赁的汽车,以便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大街的第一个拐角……他的喉咙似乎都打结了。打仗的时候,至少,人们知道该跟谁较劲!当他尝试着集中精神去考虑将会面临的种种考验时,种种想法却会不停地把他带往拉萨勒维埃的老家方向。放弃那一切吗?绝不。他上个星期才刚刚去过那里:这次重新整修工程进行得很理想,房屋的整体已经具有了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样子。人们立即就会想象到,在那建筑物宽阔的正门前,一队人马正整装待发,准备去围猎,或者,他儿子的婚礼队列正在返回……要放弃这样的希望,那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会有人夺走他的希望。

在出租车里,阿尔贝把他的包放在两脚之间。露易丝两眼直视正前方,就仿佛是她自己驾驶着车子。对阿尔贝,这是一次好机会,波丽娜今天要值晚班,会很晚下班,由于她第二天一大早就得当班,她就睡在“她家里”了。对一个做女仆的人来说,这就意味着,是睡在别人家里了。

他那些十分忧郁的想法,他那股勉强压住的怒火,都无法阻止他偷眼监视着迪普雷,只见迪普雷在那边的人行道上来回走着,像是一个拼命掩饰着自身之优柔寡断的人。

“但是,到底怎么啦……”过了一会儿,阿尔贝开口问道,“爱德……他到底怎么啦?”

时间已经过了十七点三十分,然而下午的气温就一直没有下降过。这辆租来的车里头实在太热,即便靠大街一侧的玻璃窗敞开着,还是带不来丝毫的凉风,没有别的,只有一点点热风进来,令人很难受。亨利神经质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满脑子都是佩里顾先生的那种暗喻,喻指他在拉萨勒维埃的祖屋会被抵押、卖掉。如果真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一定要亲手把他掐死,这个老浑蛋!在他所遇到的这些困难中,此人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他这样问着自己。他煽风点火了吗?那个小公务员怎么就会突然一下子出现,带着一种如此的顽固与狂热?他的岳父真的跟那一切没有关系吗?亨利在猜测中彻底昏了头。

后视镜中司机的眼神让他吓了一跳,便赶紧改口说:

随着他不断地细细观察这部未来的作品,他的纪念碑,佩里顾先生的注意力越来越被一点所吸引,那不是玛德莱娜为他指出的,他自己也回想起的那张熟得有些怪的脸,而是那个死去的士兵,他就躺在壁画的右侧,落在他身上的胜利女神的目光都无法宽慰他。艺术家紧紧抓住了某种简单而又深刻的东西。而佩里顾先生感到自己的泪水涌了出来,他明白到,他的激情来自于角色发生了调换这一事实:今天,死去的人,是他自己。而胜利女神,则是他的儿子,他那道痛苦的、悲伤的目光落在了父亲的身上,足以令你心碎。

“欧仁,他到底怎么啦?”

伴随着这一平静而来的,还有一种发现。在爱德华上前线参战期间画画的那个本子与如今这个纪念碑的草图之间,佩里顾先生最终能从内心里感受到他之前从来不熟悉的东西:战争。他这个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想象力的人,现在体会到了种种激情,而这激情的根源,则来自于一个士兵的脸,来自于壁画上的一个动作……这时候,就产生了一种情感的转移。既然他现在不再那般苦苦地自责曾是一个盲目、冷漠的父亲,既然他已经接受了他的儿子,他儿子的生活,那么,他就越发地为儿子的死而痛苦。就死在离停战相差短短的几天前!这就仿佛,他的爱德华死去了,而别的人却活着回来了,那样的事就已经不算太公平了!他真的是死于枪弹,就像马亚尔先生发誓说的那样吗?有时候,佩里顾先生不得不克制住自己,不再去召见一次那个参战的老兵,迫使他说出事情真相来,他应该就在自己银行的某个部门中工作呢。但是,说到底,那个战友自己,他对爱德华临死那一刻的感受,又真的知道一些什么呢?

露易丝的脸色黯淡,就像是那些焦虑不安的母亲或妻子的脸。

一种缓慢的成熟在他心中生成。他终于明白了某些事,找回了一些曾有的情感,一些跟他当年丧妻之际曾体验过的很相像的忧伤,还有那时候让他痛苦不已的那种空虚和宿命的感觉。至于爱德华,他现在也是少了很多责备的意识。跟他儿子言归于好,也就是跟自己言归于好,那是从前的自己。

她转身朝向他,摊开了双手。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佩里顾先生继续他的工作,前去参加各种会议,主持董事会,在他城里的各个办公室里接见各方人士,股票经纪人、银行各分行的经理,但是,跟以前相比,他现在更喜欢早早回家,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通常,他是一个人独自吃晚餐,让仆人把饭菜送上楼来。

“他好像已经死了。”

一个镶框工前来丈量了那些画作的尺寸,准备把它们镶在玻璃镜框里(佩里顾先生可并不想跟这些素描画分离),并在第三天带来了玻璃、框架,当晚,一切就全都完成了。在此期间,有两个工人过来,拆除了书架上的好几层隔板,以便腾出悬挂画框的空间来。一通镶框挂框的忙活之后,书房就变成了一个展览厅,专门展出唯一的作品,即他的那座纪念碑。

阿尔贝和露易丝迈着一种他们希望表现得很正常的步伐,穿过了卢泰西亚酒店的大堂。没有比这更醒目的了。电梯工假装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神经质,他虽然年纪很轻,却已经是一个职业老鬼了。

他没有对玛德莱娜做什么隐瞒,那是没有用的,假如他生活中有了一个情妇,那么,玛德莱娜第一眼瞥去时就应该能猜出来。当她走进他的书房时,她父亲正站立在房间正中央,地板上,铺撒着所有那些素描画,围绕着他形成了一个圆圈,或者,她会发现他坐在扶手椅中,手握一柄放大镜,仔细观察着一幅草图。此外,他还不停地把那些图画挪过来挪过去地比较,他甚至担心,老是那样弄来弄去会磨损这些画。

他们发现爱德华躺在地板上,脊背还抵着床脚,双腿伸得直直的。状态很不乐观,但还没有死。露易丝表现出一贯的冷静,做出了反应。房间里散发着一股呕吐物的酸臭味,她赶紧一扇又一扇地打开所有的窗,又用她能在浴室中找到的所有毛巾,做成了某种拖把。

他翻阅着这些素描草图,把它们拿到书房中跟早已摆在那里的画板做比较。他花费了很长很长时间,试图想象自己如何围绕着这一成为实物的纪念碑转圈,甚至,如何让自己的目光投射到建筑物内部中。对此,人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来说,佩里顾先生已经开始活在了他的这一纪念碑之中,就仿佛他有了一种双重的生活,他把一位情妇安顿在了他的居所中,并且瞒着所有人,偷偷地跟她一起度过了整整好几个小时。几天之后,他对这一作品已经了如指掌,终于能从草图中并未体现出的各种不同角度来想象它了。

阿尔贝也开始跪下来,俯身朝向他的朋友。

另外的六幅素描,则是某些细节的特写近景图,蒙着黑纱的女人的脸,某一个士兵的侧面像。但是,当初促使佩里顾先生下决心选中了这一作品的那张脸却不在这里……这令他有些愤怒。

“嗨,怎么样,我的老兄?你难受吗?”

他试图形容一下自身的感觉。那个词自己就来了,从天而落,很简单,简直有些愚蠢,但它希望能说出一切:“活生生。”就这样,这是一个滑稽可笑的修饰词,它本该出自于拉布尔丹之口,但那两个场景证实了一种彻底的现实主义,比我们在报纸上看到的某种战争场景的照片,那些同样展示了战场上的英勇士兵的照片还更真实。

爱德华轻轻摇晃着脑袋,眼皮痉挛着,眼睛睁开来,然后又闭上。他没有戴面具,他脸上的那个大洞喷发出一种腐臭的气味,臭气是那么浓烈,逼得阿尔贝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上一口气,然后抓住他战友的腋窝,好不容易才把他扶到床上躺下。一个没有了嘴巴、没有了颌骨、没有了下巴的家伙,那里除了一个大大的豁口,以及上排牙齿,其余什么都没有了,你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拍打他的脸。

佩里顾先生看得如痴如醉。迄今为止依然处于静态中的纪念碑,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难道是因为这些整体全景画太不同寻常了吗?或者说,是它高高在上的俯视感,让您变得十分渺小了,甚至把你给压垮了吗?……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他重复道,“告诉我,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那位儒勒·德·艾普尔蒙画了八幅素描,其中有两幅全景效果图,都以一种非同寻常的角度画成,就仿佛看图的你离它很近很近,你几乎就是从底下的角度在仰视这一纪念碑,这样的视角真的令人感到意外。第一幅显示了三折画的右侧那一折,题为《法兰西带领队伍参战》,而第二幅,则是左侧那一折,名叫《英勇的法国兵冲向敌军》。

由于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便直接过渡到了猛烈的动作。他站起身,奔向浴室,接了满满的一大杯凉水。

佩里顾先生打发他离开,然后才打开信封,他想独自一个人待着。

当他转过身来正要回到房间里时,他突然惊讶得手一松,玻璃杯摔到了地上,他一下子感到了一种难受,不由得瘫坐在了地上。

这样一种词语上逐步升级的褒扬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一般人根本无从得知。拉布尔丹精心制作了一些句子,用的是音节,而很少用想法。此外,佩里顾先生也没有在那上面停留太长时间,拉布尔丹就是一个圆球一样的蠢货:你可以把他转向任何一个方向,到头来他总是会显得那么愚蠢,真的是让人什么都无法明白,什么都无法期待。

一副面具,就挂在门后的衣钩上,像是一件睡袍。

“美已经不足以形容了,主席,简直就是典范啊!”

一张人的脸。爱德华·佩里顾的脸。真正的爱德华。以前的那一张脸,得到了完美的复制!只是缺了眼睛。

当佩里顾先生伸出手去时,拉布尔丹情不自禁地还让信封在自己手中多留了那么一小会儿。

阿尔贝丧失了对自己所在地点的意识,他仿佛就在战壕中,离木头台阶只有几步之远,全副武装,准备进攻,其他的战士都在那里,或在他前面,或在他后面,身体都弯成了一张弓,等待着冲向113高地。在那里,普拉代勒中尉举着望远镜,正在观察敌军的阵线。在他前面,是贝里,而在贝里前面,是那个从来就不常见到的家伙,只见他转身过来,他正是佩里顾,他对他微微一笑,一种很灿烂的微笑。阿尔贝发现他有一种就要玩恶作剧的淘气孩子的神态,他甚至都没有时间回应他,佩里顾就已经又转过了身去。

“这是那位艺术家寄给我们的一些补充性草图。”

而今天晚上,出现在他眼前的正是这一张脸,只是缺少了微笑。阿尔贝一下子就僵在了那儿,很显然,他一直就没有再见过他的这个样子,除了在睡梦中,而他现在就显露在了他眼前,涌现在了门口,就仿佛爱德华将要整个儿地显现,如同一个鬼魂。所有那些画面,如一根链条似的滚动起来,被子弹击中后背而丧命的两个士兵,113高地的进攻战,用肩膀猛地撞上他的普拉代勒中尉,炮弹炸开的弹坑,如潮水一般从空中飞落把他死死埋住的泥土。

他带着一种通常会专门留给美味调味汁的菜肴和他女秘书的屁股的贪吃表情,从他上衣的内侧衣兜中掏出了一个大信封。

阿尔贝大叫了一声。

“这个嘛,根本就不晚,我亲爱的主席先生!您尽可以想象一下,他对这份订单会感到多么高兴,他一定立即就投入到了工作中!他在大踏步地前进!想一想吧!我们的纪念碑将是在纽约(拉布尔丹把‘纽约’发成了‘讷要尔克’的音)构思设计的,是在巴黎制造成的,这是多么美妙的象征啊!……”

露易丝出现在了门口,神情慌张。

拉布尔丹早就预料到这一反应,微微一笑。

他使劲喷了一下鼻息,打开水龙头,让水浇到脸上,用力搓了一阵子脸,又接了一杯水,不再去瞧爱德华的面具,再度回到房间,一下子就把那杯水全都浇在了他同伴的喉咙口,只见爱德华立即就两个胳膊肘撑地,挺起身子,开始拼命地咳嗽,这就跟当初他自己在炮弹坑边上不得不拼命咳嗽才能活过来的情境一模一样。

“那就太晚了……”

阿尔贝让他上身向前倾,以防他再次呕吐,然而,他不再吐了,阵咳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停息下来。爱德华终于缓过神来,如果从他黑黑的眼圈,还有他整个身子疲软地瘫在床上,像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来看,他已经是精疲力竭了。阿尔贝听了听他的呼吸,觉得已经很正常了。他丝毫不在乎小姑娘露易丝的在场,就动手给他的战友脱衣服,让他躺到被单底下。这张床是那么宽,他可以坐在他身边一侧的枕头上,而露易丝坐在另一侧。

“他七月中旬就会回来!”区长这样安慰他。

就这样,他们俩一人坐在爱德华的一边,活像是一对书立把他挡在中央。每人都握着爱德华的一只手,爱德华则沉沉地睡去,喉咙里发出一种不免让人还有些担忧的声响。

拉布尔丹说到“美洲”时总会使用复数概念,他坚信,使用一种让一个大陆成为整体组合的表达法,会让他自己成为一个更为重要的人。佩里顾先生听闻这一消息后颇感不快。

从他们待着的地方看过去,露易丝和阿尔贝能够看到,房间中央的那张大圆桌子上,有一支又细又长的针筒、一个被切成两半的柠檬,而在一张纸上,则有着栗色的粉末残渣,像是一撮尘土,还有一个火绒打火机,那里头的麻布条打了结,那样子像是一个逗号位于一个词儿的底下。

“有人写信告诉我说,这位艺术家现在在美洲……”

桌子脚下,有一根橡胶的止血带。

34

他们俩一声不吭,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阿尔贝对这一方面并不在行,但是,这货色倒是很像不久前他四下里寻找吗啡时,别人曾向他推荐的玩意儿。那是更高的阶段:海洛因。为搞到它,爱德华甚至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中间人……

他究竟能跑到哪儿去呢?

阿尔贝觉得很奇怪,他在心里问自己:如此,我还有什么用?仿佛他自己很是遗憾,因为他没能为解决这件事帮上什么忙。

爱德华曾经答应过的。就答应了几天,小心注意。而现在,离他们的逃跑只有两个星期时间了,他居然离开了家,跟一个小姑娘去巴黎或者去别处闲逛了,就仿佛,跟人们能在这里那里见到的所有那些脸比起来,这一张破脸并不更丑陋,更引人注目似的……

爱德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服用海洛因的呢?阿尔贝发现自己处在跟那些无能为力的父母同样的情境中,他们事先根本就没有看到什么蛛丝马迹,而突然间,就发现大难临头,祸从天降,但为时已晚,在劫难逃了。

“当他们明白到我们所做的事,”他解释说,“就会马上展开调查,不会让你等太久了,你要知道!我在银行里留下了种种痕迹,人们还每天都在罗浮宫邮局中看到过我,邮递员来这里送过很多很多信件,我们还去过一家印刷所,印刷商一旦明白我们当初是怎么瞒着他,把他扯进这事情里头来的,就一定会告发我们。要找到我们,对警察来说,根本就用不了几天工夫。甚至,兴许几个小时就够了……”

距离出发只差四天……

阿尔贝有些担心,因为爱德华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当你想象他自由自在地闲逛在城市里,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恐慌起来……阿尔贝曾经千百次地跟他解释说他们的情境有多么危险,他们应该尽早逃离这里!假如一定得等的话(爱德华一心惦记着他的一百万法郎呢,绝不会提前离开的!),他们就得警惕周围的一切,尤其是,千万不能被别人发现。

再者说,不论是提前四天,还是推迟四天,这又能改变什么?

这番话说得跟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腔调,只是在传达信息而已,带着报纸上简明新闻的那种冷漠。这女人完全是个空壳魂灵。

“你们要离开这里吗?”

“他跟我说他想带小姑娘去过一个周末。我说可以……”贝尔蒙太太说。

露易丝小小脑袋中的思维追随了同样的路径,她用一种若有所思却又心不在焉的口吻,提出了这一问题。

可以想象他的惶恐。自他们搬到这里来之后,爱德华从来就没有出门过。而且,露易丝也不在这里了。桌子上没有留下任何字条,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是一次仓促的出发。阿尔贝脑袋伸进床底下,手提箱始终还在那里,假如里头少了钱,那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那里有那么多钞票,你就算拿上五万法郎,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的。已经十九点了。阿尔贝把小箱子重新放好,急忙跑去贝尔蒙太太那里。

阿尔贝用一种沉默作为回答。那意味着“是的”。

墙上,仍然挂着各种形状的、各种颜色的面罩,但那个空荡荡的大房间就像是一座博物馆的储藏室。一个加拿大驯鹿的脑袋,上面全是细小的木头鳞片,犄角奇大无比,正瞪着眼睛死死地盯住他。无论阿尔贝的脸转向哪里,是转向那个嘴唇上镶嵌有珍珠和玻璃珠的花花绿绿的印度安人,或是转向那个因羞愧而痛苦不已的怪物,它那巨大的鼻子就像那个被当场揭穿谎言的撒谎者,给你一种欲望要宽恕他所有的罪孽,所有这些人物动物形象全都在仁慈地观察着他,看着他就那样,带着他的帆布包,定定地站在门槛前。

“什么时候?”她问道,始终没有正视他的目光。

一天晚上,那应该是七月二日,一个星期五,当阿尔贝带着他那装了七万三千法郎钞票的箱子回家后,他发现套间中空空如也。

阿尔贝没有回答。这就意味着“很快”。

离开了他的波丽娜之后,他晚上回家时已经很晚很晚了。自从她跟他在那个带家具的小房间睡觉的那一天起,爱德华见他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在前往那里跟她会见之前,阿尔贝会带上他的一小箱子钱,去一下他跟爱德华一起住的套间。几万、几十万法郎的钱就堆放在他再也不睡的那张床底下的一个行李箱里。出门之前,他要确保爱德华在家里有吃的,还要拥抱一下露易丝,而露易丝则总是在俯身制作第二天要用的面具,她会漫不经心地回应他,眼神中带着某种记恨的表情,像是在指责阿尔贝把他们俩给抛弃了。

于是,露易丝转身朝向爱德华,伸出一根手指头,做了她第一天就做过的事:她做梦一般地抚摩起了那个巨大的伤口,那臃肿的、红兮兮的肌肤像是一种暴露在体外的黏膜……然后她站起来,穿上外套,又回到床边,这一次是站在阿尔贝那一侧,俯下身,在爱德华的脸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他真的是彻底变傻了吗?无论如何,他没有看到任何事发生。他花了三分钟才进了门,四下里瞧一下,脱下外套,再加上一分钟时间,用来解鞋带,然后,眼前就有了一个赤身裸体的波丽娜,站在房间正中央,微笑着,奉献着,充满信任,洁白无瑕的乳房,曲线优美的胯部,一个完美的三角区……这一切都在说,这小女子已经不是在做她尝试的一击,在反复解释了她不是那样的几个星期之后,她现在已经牺牲给了习俗,她真的急于靠得很近很近地看到所有的东西。阿尔贝被她彻底地超越了。再加上四分钟时间,你会看到一个为愉悦而高声叫喊的阿尔贝。波丽娜又抬起了脑袋,有些疑虑不安,但马上就又闭上了眼睛,平静下来,因为阿尔贝有的是储备。自从参战的前一天以来,他就再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场景,上一次是跟塞茜尔,几乎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他实在是迟到了很久很久,到最后,还得由波丽娜来说,都已经凌晨两点了,我的爱人,我们也该好好睡上一会儿了,行吗?于是,他们躺下,彼此蜷缩在一起,像一把小勺子那样。波丽娜早已睡着了,而阿尔贝却开始轻轻地哭泣起来,很轻很轻,为的是不把她吵醒。

“你会来跟我们说再见吗?”

“是的,真不错。”阿尔贝大着胆子说。

阿尔贝点点头作为回答:“是的,那是当然。”

“很好的……”她说。

这就意味着“不”。

波丽娜犹豫再三。总是那句口头禅,“我不是那样的姑娘”,不过,后来,她还是同意了。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阿尔贝打开了那个带家具的房间的门,完全就是波丽娜梦想的那样,厚重的窗帘,一副很有钱的派头,墙壁上贴了墙纸。有一张小小的独脚圆桌、一把低矮的扶手椅,这一切甚至让整个房间看起来并不怎么像一个卧室。

露易丝做了一个表示明白了的手势。

两天后,他就找到了一个很干净的提供寄宿的公寓,位于圣拉扎尔街区,房东是一对姐妹,都是待人很随和的寡妇,她们出租两套公寓给一些很靠谱的公务员住,但始终保留着二层楼上的那个小房间,随时提供给前来非法偷情的男女,她们会带着某种同谋一般的微笑,欢迎那些男女,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她们早已在房间的隔墙上,就在那张床的高度上,偷偷凿了两个洞,一个人监看一个洞。

她又亲吻了阿尔贝一下,离开了房间。

等待期间,他们有了钱。阿尔贝开始寻找一个寄宿家庭,以便能在那里接待波丽娜,假如她同意过来的话。他排除了旅馆,因为他认为,在那样的条件下,旅馆是不会给他们什么好品位的。

她的离场造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气之洞,就像我们在飞机上所感受的那样,看来如此。

六月份这一个月时光,确实是属于情侣们的,那是一种天堂般的美好时光,当波丽娜不用上班时,他们就有了无边无际的夜晚,就有了整整的好几个钟头,可以坐在公共花园的长椅上,彼此抚摩,相互交谈。波丽娜任由自己沉浸于年轻姑娘的奇妙幻想中,她为自己描绘着她希望有的公寓、她希望有的孩子、她希望有的丈夫,而这丈夫的容貌,则跟她所熟悉的这一个阿尔贝越来越相像,却与实际上的那一个阿尔贝越来越远,而那个实际上的阿尔贝,不过是一个只想逃亡外国的小骗子。

38

至于如何带上波丽娜一起走,他还没有任何具体想法。在短短的十五天里,你到底能不能劝说一个姑娘下定决心,离开目前的一切,跟你一起逃逸到三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去?他越来越怀疑自己了。

这事是如此蹊跷,连雷蒙小姐都为之惊呆了。总的来说吧,自从她为区长做秘书工作以来,这样的事从来都没有见过。她三次经过办公室,他却始终没有色眯眯地斜眼看她,好家伙,居然还能这样……但是,要知道,她在他办公室里前后转悠了三次,他却破天荒地没有把手伸进她的裙子底下,用伸直的食指……这事情可实在是……

第一张是给欧仁·拉里维埃尔先生的,第二和第三张是给路易·埃夫拉尔先生与夫人的。

几天以来,拉布尔丹不再是他自己了,呆滞的目光,下垂的嘴巴,就算是雷蒙小姐跳起了七层面纱舞,他都不会注意到的。他面色苍白,移动时身体笨重,就像一个心脏病随时随地会发作的人。这太好了,她心里想道。发作吧,这行尸走肉。老板身体状况的这一突然衰退,还是她受雇以来第一次感到心中好大的安慰。真是上天的一大恩赐。

一共三张票。

拉布尔丹站了起来,慢腾腾地穿上上装,拿起帽子,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办公室的门。他衬衣的一截下摆从裤腰处脱露了出来,这样的不拘小节会把任何一个人变成邋遢鬼。在他沉甸甸的步履中,有着某种正走向屠宰场的肉牛的神态。

阿尔贝急忙就去查阅海洋航运公司的联运时间表。他手指头移动在从巴黎出发的那一行上,有一趟夜车,会在次日凌晨到达马赛,然后,可以赶上前往的黎波里的第一班邮轮。他十分庆幸自己还一直保留着那个可怜的路易·埃夫拉尔的军人证,那还是在停战日之前的几天从军营的管理处偷来的呢。第二天,他就买好了车船票。

到了佩里顾先生的府上,下人向他宣布说,先生不在家。

“同意,”爱德华写道,“那就十四日吧。”

“那我就等他一下好了……”他说。

“为什么要等到第二天呢?”阿尔贝问道,有些忐忑不安。

然后,他就推开客厅的门,一屁股坐到了一张长沙发上,眼神空洞,而整整三个小时之后,当佩里顾先生发现他时,他就处在这一姿势中。

他们说定了,“爱国纪念物”的商业促销活动的截止期是七月十四日。十五日他们就将溜之大吉。

“您在这里做什么呢?”他问道。

不管有没有波丽娜,阿尔贝打算的都只是走为上计。既然现在金钱如潮水一般涌来,爱德华就没有什么理由要反对他了。他违心地让步了。

佩里顾先生的进门让他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他们事业上的成功曾为他们带来的巨大快乐,很快就因不同的理由而在这两个人心中变成了一种奇特的平静,那是人们在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之后才会感觉到的平心静气,它需要很多时间才能获得,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似乎已经不再如同人们当初期待的那般紧要了。

“啊!主席……主席……”拉布尔丹说着,试图站起来。

他还爱着她吗?他已经为爱失去了理智。但是,人们根本无法知道,在他的心中,究竟是什么占了上风,是他感受到的对她强烈的爱,还是一种害怕,怕自己可能会被抓起来,受审判,去服刑。自从1918年的那些日子之后,也就是说,自从他在普拉代勒上尉那咄咄逼人的眼神直视下,受到那位莫里厄将军的召见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便再也没有梦到过自己被送往行刑队去枪决的情境。而最近,这样的梦境却几乎夜夜回归。只要当他没有跟波丽娜尽情地享乐时,他就会被一个小分队拉去枪毙,那个小分队的十二个人,个个都是普拉代勒上尉的模样。而无论是享乐还是死亡,结果都是一样的:惊跳着醒来,大叫一声,大汗淋漓,疲惫不堪。他摸索着寻找他的马头面具,这是唯一还能平息他焦虑心绪的物件。

这就是他能说出口的一切,他坚信,用“主席”这两个字,他就已经说出了一切,解释了一切。

陷入恋爱中的阿尔贝十分渴望得到波丽娜,而且,这年轻女郎迫使他恪守的禁欲行为让这一渴望变得越发强烈。他没有准备放弃。只不过,他和这姑娘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糟糕的基础上:一个谎言必然带来另一个流言。现在,难道他可以对她说出以下这样一番话,而不冒彻底失去她的风险吗:“波丽娜,我在一家银行里当会计,我的唯一目的就是偷得钱财,因为,跟一个战友(他有一张被炮弹炸得粉碎的脸,面目狰狞可怕得让人无法正视)一起,我们正在以彻底违背道德的方式,欺骗半个法国的人,而假如一切顺利的话,那么,半个月之后,到七月十四日,我们就将逃之夭夭,跑到地球的另一端去,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尽管颇有些不快,佩里顾先生对拉布尔丹还是抱有一种农民特有的善意。“请给我解释一下这个。”他有时候会这样对他说,而那种耐心的口吻,往往是人们对懒鬼和傻瓜说话时才会毫不吝惜地滥用的。

更何况,还有波丽娜呢。该怎么办呢?

但是这一天,他停留在了冷漠之中,而佩里顾先生的这一冷漠迫使拉布尔丹加倍地打起精神,从长沙发中挣扎起来,解释说,请听我说,主席先生,已经再没有什么还能让人没完没了地猜测了,您本人,我敢肯定,还有所有人,我们怎么能想象一件如此的事呢,等等。

财富就这样快速地积累了起来,这让阿尔贝惊叹不已,但是,惊叹一过,他立马就意识到了冒险的程度。金钱越是大量流入,他就越是感觉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勒得越紧。钱箱中的钱一旦达到了三十万法郎,他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溜之大吉。爱德华则竭力反对那样做,他设定的一百万法郎是个准则,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的对话者任由这一连串无用的词语滚滚流泻。再说,佩里顾先生根本就没在听。没有必要走得更远。拉布尔丹,则继续着他的叹苦经:

爱德华,则欢快地跳起脚来。他从来不会去数钱算钱,但他把那些订货的信件细心地珍藏起来,就像珍藏战利品那样,到了晚上,他会一边重读它们,一边用他的那根橡胶小管吸着一种白颜色的烈酒,这些文献资料,就是他天天必读的日课经文。

“那个儒勒·德·艾普尔蒙,主席先生,您能想象吗,他根本就不存在!”

最开始,爱德华开心地吼叫起来。当时,第一个晚上,阿尔贝回家时,带回来满满的一箱子钱,见此情境,爱德华当场捧起满满一大把钞票就朝天上扔,仿佛天降甘霖一般。他立即就问,他可不可以从自己的那部分钱里先拿出一点儿来,而且是马上?阿尔贝开心地笑着,对他说,当然可以,完全没有问题。第二天,爱德华就为自己做了一个很精美的面具,完全是用二百法郎面值的钞票粘贴成一个螺旋形。效果好极了,像是一个金钱的涡螺,就仿佛那些纸币在慢慢地燃烧,用一种烟雾的光环裹住了他的脸。阿尔贝顿时就被迷住了,同时也被惊呆了,人们通常是不会用钱来这样做的。他虽说欺骗了几百个人,但他还没有发展到整个儿丧失理性。

他甚至有些钦佩自己的这一看法。

这一意外的收获给他们带来了好奇心,就仿佛他们只是到现在才意识到他们行动的意义。他们已经很富有了,爱德华当初设定的一百万法郎收益的假设,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因为,眼下离七月十四日这一截止期还有很长一段日子,“爱国纪念物”这一银行账户还在不断地膨胀呢……每一天,都在一万……五万……八万地上涨,简直令人不可思议。甚至,有一天早上,账户上一下子就进来了十一万七千法郎。

“啊,什么!一个在美洲工作的法兰西学会会员,怎么可能不存在呢!无论如何,这些草图、这些精彩的素描、这一美妙的计划方案,的的确确是由某个人完成的呀!”

每天,还有其他的订单来到,伴随一些新的支付款额。爱德华整个上午的时间都用来忙着填写收据凭证。

到了这一地步,拉布尔丹迫切需要一种强化,否则,他的脑子就要开始打转转了,那就会持续好几个小时。

他们财源滚滚,短短一个星期中,收入就增加了四倍。三十多万法郎。五天之后,他们的钱箱中就有了五十七万法郎;到了六月三十日,有了六十二万七千法郎……一发而不可收。他们仔细地登记了一下订货单,发现有一百多个十字架、一百二十把火炬、一百八十二座法国兵半身雕像、一百一十一座组合纪念碑;儒勒·德·艾普尔蒙甚至还赢得了他出生的那个区区政府的纪念性筑物的投标,区公所把十万法郎的预付款打到了他们的账户上……

“所以说,根本没有这个人?”佩里顾先生替他简单总结道。

金浪滔天。

“是的,正是这样!”拉布尔丹高声叫喊道,他为自己的话得到了对方如此准确的理解而感到由衷的幸福,“而那个地址,卢浮街52号,您能想象到吗,同样也不存在!您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吗?”

突然,金钱如大雨落下。

一阵沉默。无论目前的情况如何,拉布尔丹始终醉心于猜谜,傻瓜们都喜欢这样的效果。

他们的关系大致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快到六月二十二日时,情况发生了突变,“爱国纪念物”这桩生意终于开始了大飞跃。

“邮局啊!”他几乎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咆哮,“邮政局!没有地址,只有一个邮政信箱!”

波丽娜倒是既不惊讶,也不着急,甚至,她还有些放心。她说,无论如何,她都不是“一个那样的姑娘”,这话应该理解成:我不随便跟人上床。她说想要一种“严肃的关系”,这话应该理解成:婚姻。在所有这一切中,阿尔贝实在是弄不清楚哪一点是真,哪一点是假。因此,她是不想那样的,同意,只不过,现在,每次他送她回去时,在恋恋不舍地分别的那一刻,彼此的热吻实在太猛烈了。他们会在大门口缩成一团,站立着,四条腿交缠到一起,像疯子一样地彼此蹭着身体,波丽娜使劲抓住阿尔贝的手,久久舍不得放开,一次比一次时间更长,一天晚上,她甚至还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发出一记很长的嘶哑的吼叫,最后还咬住了他的肩膀。当他跳上出租车时,他简直就像是一个身上装满了炸药的人。

他简直要为那个精妙的计谋惊叹不已了。

而从阿尔贝这方面来说,他也不能把波丽娜带回到他家来,爱德华是从来就不出门的,再说,他又能到哪里去呢?而且,退一万步讲,即便他同意把套间让出来给他们一个晚上,可阿尔贝从一开始就对波丽娜撒了谎,现在他又怎么才能圆谎?他曾经宣称过,我寄宿在一个家庭公寓中,房东太太脾气很不好,疑心很重,不许外人来访,绝对禁止,就像你那里一样,但是我会改变的,我在寻找别的办法。

“这么说来,您是现在才发现了这一点……”

自从相识以来,他们俩始终都是在室外见面。她在主人的家里,也就在佩里顾家的府邸中,有一间阁楼房,当初,职业介绍所对这方面的问题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小姐,任何来访都是严格禁止的!”这种表达法对仆人们做出了明明白白的规定,如果他们想要跟什么人上床,他们就得到外面去,在我们这里不行,这里可是一个讲究规矩的大户人家,等等。

拉布尔丹则把这一声指责看成一种鼓励。

阿尔贝本想回答一点儿什么,但话到了喉咙口就卡住不动了。他只是摊开双手,来回倒着脚,像是在跳舞。

“的确如此,主席先生!请注意,”他说着,竖起了食指,来强调自己对这一点的细微比照,“我当初就有一点小小的疑问。当然,我们收到了收据,一封打印的信解释说艺术家本人在美洲,而所有那些素描画,您也都熟悉,但是,说到底,我……”

“这儿还真是不错……”波丽娜说着,瞧了瞧四周。

这时,他噘了噘嘴,表示怀疑,同时伴随有摇头的动作,应该是在表达词语所无法转达的意味:他那深邃的洞察力。

33

“那您付款了吗?”佩里顾先生冷冰冰地打断了他的话。

佩里顾先生一直待在书房中,连姿势都没有改变。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能怎么办?当然啦,主席先生,我们付了钱……”

当那道门最后关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时,亨利已经走到了楼下。

他做事是规规矩矩的。

亨利不等听完最后一个字,就离开了房间,并狠狠地带上了房门。撞门的声响本该让整栋房子从上到下震颤上好一阵。可惜,却没有产生实际效果。原来,那道门带有一个充气的机械装置,能使门关闭得很缓慢,并断断续续地发出轻轻的“呼……呼……呼”的声音。

“不付款,就不能下订单!而不下订单,就没有纪念碑!我们别无他选!我们向‘爱国纪念物’的账户转了账,付了款,这是完全迫不得已的!”

“永远都别当着我的面大喊大叫,先生。”

他一边嘴里说着,一边手里做起了动作,从衣兜里掏出一份报纸一样的东西来。佩里顾先生眼疾手快,一把就从他手上夺了过去。他着急地翻阅了起来。拉布尔丹甚至不等他提出早已在嘴边滚动的问题来,就抢先了一步。

“您想与我开战吗?”亨利吼叫道。

“这家公司,它根本就不存在!”他叫嚷起来,“这是一家……”

“不,为什么您愿意那样想呢?您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来把您推入这个烂泥坑中。玛德莱娜请求我来会见您一下,我就让您来了,我是要跟您说这样一些话的:她也好,我也好,我们跟您的生意永远都没有关系。她想嫁给您,那就嫁好了,但是,您不要拖她一起下水,我会继续确保这点。至于我,就让您连本带利地输个干净吧,我是连一根小手指都不会动一下的。”

他突然住了嘴。这个词,两天以来,他一直就在反反复复地琢磨着,现在它一下子自己跳了出来。

手中若是有一件武器的话,他恐怕就不会期待这样的回答了。

“这是一家……”他继续道,因为他注意到,他的脑子运作得多少有些像一台汽车发动机,有时,用手柄使劲摇动几下后,就会重新启动,“……空壳公司!对,就是这个词!”

“莫不是您……?”

他微微一笑,露出了所有的牙齿,显然为自己克服了这一语言障碍而感觉相当自豪。

亨利之所以决定要找这老家伙来帮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十分微妙,但是他现在所听到的,显得比原本想到的一切还要糟得多。各种烦恼很快就积攒了起来,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做出反应。他心中生出了怀疑:

佩里顾先生继续翻阅着那本薄薄的样品名册。

“您在合同上作了弊,损害了他人的利益,一次调查将会马上展开,它会查清楚国家的物质损失都到了什么程度,而您,您必须用您的个人财产来偿还这笔账。如果您跟我估计的一样,没有足够的钱财,那您就不得不求助于您的妻子,但这是我要阻止的,从法律上说,我有这个权利。于是,您就将被迫抵押您的房产。当然,您也不再需要它了,因为政府会向法院对你提起诉讼,而为了得到保护,它将坚持在诉讼中成为民事当事人,而老兵以及家属联合会必然会不失时机地控告您。到头来,您一定会进监狱的。”

“但是,”他说,“这些都是工业产品的模型啊。”

此时的亨利,远不如会面开始时那般趾高气扬了,他惊恐不安地瞧着眼前,仿佛是在瞧着一栋破烂房子被洪水冲毁一样。这栋房子,就是他的房子,就是他的生命。

“啊……是的。”拉布尔丹回答道,却不知道这位主席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不,不,先生,请听我说。我预料到了您的行为,我好好地想了想,我要对您说说我是怎么看待这些事情的。再过几天,部长会扣住您的材料,他将会了解有关您的行为的所有报告,然后,他将废除您和政府签订的所有契约。”

“拉布尔丹,我们,我们已经订购了一部原创作品,是不是?”

亨利做了个手势,准备起身并告退。

“啊……啊!”拉布尔丹嚷嚷道,他已经忘记了那个问题,但此刻回想起自己是准备好了答案的,“当然是啦,亲爱的主席先生,甚至可以说,是很独特的原创作品!您来看看这件事,儒勒·德·艾普尔蒙先生,法兰西学院院士,他既是工业品模型的作者,又是所谓‘定制’作品的作者!这个人,他简直无所不能啊!”

“什么都没让我感到惊讶,我始终知道您就是一个恶棍。虽说,您的家族有贵族的称号,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什么。您是个肆无忌惮的人,简直就是贪得无厌,我预料您有一个极其糟糕的下场。”

这时候,他回想起了,他说的是一个纯粹虚构的人。

这一开端,对于亨利,似乎是个好兆头。万一佩里顾想要羞辱他,他都准备好了屈服让步。

“总之……他真的是无所不能,”他补充道,低下了嗓门,“仿佛这是一个已故的艺术家,既然都已故去,也就根本无法如期兑现一份订单了。”

“我早已听说了您的困难。兴许比您还要早知道呢。”

佩里顾先生一边翻阅商品名录的册页,看着里头介绍的各种模型,一边估量着这一骗局的范围和程度:殃及全国。

亨利感觉到一阵焦虑之波的涌动,但他再怎么想也是白想,他实在看不出,他的岳父怎么就会不愿意出面来干涉这件事。他难道会对自己的女儿坐视不管吗?

丑闻将会十分可怕。

“这事情只跟您有关,先生,不关其他人任何事。”他说。

他一点儿都没有注意拉布尔丹正在不停地用双手往上提裤子,便调转脚跟,一个人走回了书房,去独自面对他的失败前景。

佩里顾先生本来也可以提高嗓门的。但他只是用食指的手指甲悄悄地敲打着他的垫板。这就产生了一种很清脆的细小声音,就像一个小学教师提醒一个淘气的学生要遵守课堂纪律。佩里顾先生表现得很平静,他的嗓音表明了他的镇定,他一点儿笑容都没有。

他周围的一切,镶嵌在镜框中的种种绘画、种种草图、纪念碑的方案,都在大声地朝他喊叫,羞辱着他。

“然而,事情确确实实涉及到了这些!我的名声,我的生意,因而,还有您女儿的姓名,以及您外孙的未来!……”

对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来说,让人心烦意乱的,不是白白花费了那么多的钱,甚至也不是被人骗走了钱,不,让他心烦的,是人们竟然嘲笑他的不幸。他的,他的名誉,丢了就丢了吧,他还有剩余的,而商业世界教会了他,记恨是多么糟糕的建议。但是,奚落他的不幸,就等于瞧不起他儿子的死。这就像他本人以前那样。这个阵亡将士纪念碑,不仅没有弥补他给儿子带来的伤痛,反而加剧了这一伤痛。期望中的赎罪转而变成了一出滑稽剧。

这一次,亨利简直是受够了。

“爱国纪念物”产品名录上还推出了一系列的工业产品,其价格优惠得极其诱人。他们究竟卖出了多少这样纯粹想象中的纪念碑呢?多少个家庭为这些玄而又玄的怪物白白地付了冤枉钱呢?多少个村镇被无情地抢劫了,就像在森林中遇上了剪径贼,成为自己天真盲信的牺牲品?他们竟可以这样猖狂,他们甚至可以生出这样的想法,拦路抢劫那么多不幸的人,简直是翻了天了。

“别把我女儿牵涉到这件事情中去,我求求您了……”

佩里顾先生并不是一个足够慷慨的人,会感受自己跟那些为数众多的牺牲者心心相印,他也并不渴望去帮助他们。他只想到他自己,只想到他自己的不幸,只想到他自己的儿子,只想到他自己的故事。他所遭受的痛苦,是他从来就没有做好这个父亲,从来就没有真正成为过这个父亲。但是,从更为自恋自大的方式上来看,他十分恼火,就仿佛他个人被盯住成为目标:那些付钱想买那些工业模型的人只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的骗局中受骗的傻瓜蛋,而他,则因为私人定制了一座纪念碑,从而感觉自己成为个别敲诈的专门对象。

“我以我家族的名义,以及您女儿的名义请求您了……”

这一失败深深地挫伤了他的自尊心。

亨利感觉到自己的笑意在熄灭,他开始厌烦他,这老家伙,还有他的那些说法!但是,说到底,他又有别的选择吗?他女儿怀孕了,肚子大得都快顶上天了。打算冒险毁了他外孙的前程吗?天大的笑话!普拉代勒同意做出最后的让步。

他疲惫不堪,灰心丧气,他坐到书桌面前,又一次打开了那册被他无意中揉得皱巴巴的名录。他认真地读了那个骗子致各地市长镇长的长长的信。词语奸诈诡谲,句式机智灵巧,口吻令人心安,简直是正式的官方文件!佩里顾先生一时间停在了那充分的论述上,兴许,这种语气就已保障了骗取众人信任的成功,而那种特别的折扣,则显然十分吸引那些小村镇的人,因为他们的行政费用预算都很少……甚至,七月十四日这个日期也具有如此的象征意义……

“您的保证……”

他再次抬起头,伸长手臂,去查阅日历。

“就只是这些了,”亨利确定道,“我向您保证。”

骗子们只给顾客留下不多的时间,让他们去反应,或者去证实,他们到底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只要他们差不多能收到一张合乎法律规定的收据,作为他们订购货物的凭证,那么,在七月十四日这个所谓的促销截止期之前,他们就没有什么理由可担心。目前是十二日。而这,只不过是一个日子的问题。既然没有任何人谈到他们,骗子们还是期待诡计成功,能在拍拍屁股逃跑之前捞取最后那批预付款。至于顾客,那些最多虑或最警觉的人,兴许会马上证实,他们的信任是不是真正放对了地方。

佩里顾先生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睛直盯着他女婿,像是在说,就只是这些吗?

那么,将会发生什么事呢?

“所以呢,我请求您在部长那里美言几句,争取把这件事给了结了。从我这方面,我可以保证此类的事将不再发生。这一切都是疏忽大意的结果,再没有别的了。”

丑闻会公开爆发。就在一两天之后,或者三天之后。兴许,那同样也只是一个时间上的问题。

“所以呢?”

然后呢?

“一件很复杂的事。”他说。

报刊会意气用事地添油加醋,警察们可能会忙得四脚朝天;议员们会以民族的名义而慷慨激昂,将会披上一件爱国美德的外衣……

亨利情不自禁地总是想笑。老家伙还将斗争很长时间吗?他是不是需要脑袋上挨一家伙,才会乖乖闭嘴,开始行动呢?

“大骗局。”佩里顾先生低声喃喃道。

“假如它真的在撒谎,您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而即便将来找到了这些流氓,把他们抓了起来,那又能怎么着?三年、四年的预审,一场诉讼,从现在到那时候,所有人也就都冷静下来了。

“这是一份必须彻底处理掉的报告。它关系到我的生意,它撒了谎……”

甚至连我也一样,他想道。

亨利很欣赏这一刻。对手将要挣扎,试图让他陷入困难中,但最终还是不得不让步。要是有时间的话,他尽可以让这番令人愉快的对话持续下去,但眼下的情况刻不容缓。

这一想法并没能缓和他的心境:明天是不作数的,让他痛苦不堪的是今天。

“如果是一件小事儿,”佩里顾先生打断了他,抬起了脑袋,“为什么还要去麻烦部长,或是来找我呢?”

他重新合上样品名册,用手掌轻轻地把它捋平。

“一件小事儿……是……”

儒勒·德·艾普尔蒙和他的同谋,当他们束手被擒时(假如能有这么一天),就将不再是一个个的个体了。他们将成为时政新闻现象,人们好奇心的对象,就像当年的拉乌尔·维兰[13],就像兰德鲁[14]变成的那样。

“究竟是什么事?”

罪犯将不再属于他们的牺牲者,他们将成为全民愤怒的对象。而他,佩里顾,当这帮子强盗成为千夫所指时,他又能专门仇恨谁去呢?

亨利没有期望胜利会来得如此容易。他的判断得到了证实,这超出了经验的预期。佩里顾先生不由自主地肯定了这一点,同时低下了眼睛,瞧着他手底下带吸墨纸的垫板。

更糟糕的是,他的姓名将会出现在这场诉讼的中心!而假如很不幸,他是唯一一个订购一部定制作品的人,那人们到时候谈到他时就会这样说:瞧瞧这一位,他付了十万法郎来买货,就是这个大傻瓜!这一想法让他实在有些说不出话来,因为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将成为一个爱上当受骗的天真汉、一个愚蠢的家伙。他,作为一个成功的工业家、一个足智多谋的银行家,竟被社会底层的骗子大大地宰了一把,狠狠地敲了一通竹杠。

“他欠我很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笔人情债。那都是一段很老的故事了,但是,说到底,是涉及名誉的那一类。总之,这位部长,多少算是我的人,假如可以这么说的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佩里顾先生陷入了一小会儿的沉思。

自尊心的受损让他迷住了双眼。

“当然可以,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某种神秘而又确定的东西在他的内心生根发芽:平常,他很少渴望实现什么,但现在,对那些犯下这一罪行的人,他想要抓到他们,而且是带着一种狂热的热情。他不知道自己会拿他们去做什么,但是,他就是想要抓到他们,仅此而已。

“您能不能找一下战争抚恤与安置部部长通融一下?”亨利嗓音清脆地问道。

一帮浑蛋。一个有组织的团伙。他们是不是已经逃离这个国家了?兴许还没有呢。

“有何贵干?”他很简洁地问道。

能赶在警察之前找到他们吗?

而岳父在偷偷地微笑着,仿佛看穿了他女婿脑子里的想法。

已经正午了。

这两个男人,从他们彼此认识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了一场互相蔑视的战争。佩里顾先生只是轻轻地点一下头,表示跟他女婿打过了招呼,而亨利则回以相同的动作。自他们的第一次相遇的第一分钟起,他们就各自等待着能占得先机的那一天,子弹能从一个阵营飞向另一个阵营。这一次,亨利诱惑了他的女儿。下一次,佩里顾先生则把一份婚前协议书强加给他……玛德莱娜向她父亲宣布她怀孕了的时候,是在一次私下里的聚会,亨利被剥夺了出席的机会,但是,他把那一次当成了一个关键的转折点。而眼下的情况,正好倒了一个个儿:亨利的困难将会过去,而玛德莱娜的孩子,却会留下来。孩子的这一出生迫使佩里顾先生有义务为女婿提供帮助。

他拉了一下叫人的铃绳,命令下人给他女婿打电话。让他过来。

当女婿敲门时,佩里顾先生甚至都没有假装在忙着工作。亨利从房间的另一端看过来,看到他岳父安坐在办公桌前,俨然一个威严的天父。把他跟访客所坐的扶手椅分隔开的那段距离是无穷无尽的远。面对着困难,亨利鼓足了勇气,向前猛冲上去。障碍越是大,他表现得就越是鲁莽,可能还会把阻挡他的人统统杀死。但是,这一天,他更希望杀死的那一个,恰恰是他所需要的那一个,他可真的是恨透了这一隶属关系。

所有其他的事都先放一放。

她用不着将手指交叉起来,就像在其他场合那样,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她父亲早已做了一个手势,同意,告诉他,上楼来见我吧。

39

“我就求你跟他见一个面,爸爸。”

下午过半的时分,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走进了卢浮街邮政局宽敞的大厅,选择了一把长椅坐下,以便观察铺满了整整一层墙面的那一排排邮政信箱,这位置离通往楼上的宏伟壮观的大楼梯不远。

她话说得毫无怒气,甚至还带着一丝柔和的微笑,而由于她从来就没有求过他什么事,她不动声色地摊出了她最厉害的王牌:

52号邮箱就位于距他十五六米的地方。他装出一副正在读手中报纸的样子,但很快又明白到,自己不能在这个位子上待很长时间。在重新打开邮箱之前,那些投机的家伙无疑都会长久地观察一下周围,看看是不是有任何异常情况,他们肯定不会大中午跑到这里来,而通常是上午过来一下。不过,既然他现在已经出现在了现场,他也预计到了自己可能落入的最糟糕的担忧中:对那些诈骗者而言,今天前来这里取最后的一批付款所冒的险,要比坐一趟火车前往欧洲的另一端或者坐一趟轮船前往非洲大得多。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爸爸,你对我说过的。”

他们应该不会来了。

佩里顾先生以他钢铁一般的语气回答着,每当他坚持自己的立场观点时,他都会采用这样的语气;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是很难被控制的。铁板一块。

然而,时间对他来说所剩无几了。

“怎么样呢?”

这一想法让他着实伤透了脑筋。

“跟政府部门签订的那份契约……”

手下人员的鸟兽散、合伙人的背叛、岳父的拒绝、妻子的抛弃,面对着已告开始的灾难,没有了任何一种背景……他度过了自己生活中最艰难的三天三夜,终于,在最后时刻,等来了这一声传唤,匆匆跑来找他的这个送信人,草草写在一张马塞尔·佩里顾名片上的这样一句话:“立即来找我。”

玛德莱娜知道的,比亨利以为的要多得多,但那还不足以让她跟她父亲说个明白。

刚刚够时间叫一辆出租车,来到库尔塞勒林荫大道,在楼上与玛德莱娜照个对面……这一位,脸上总是挂着天使般的微笑,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鹅。瞧那样子,甚至都像是已经不记得,仅仅两天前,她还是那么冷淡地对待他呢。

“他不能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吗?再说了,都是些什么困难呢?”

“啊,他们终于找到你了啊,我亲爱的?”

一听到女婿的名字,佩里顾先生就不由自主地又挺直了腰板。

看似松了一口气。真是个贱人。她派了一个跑腿的送信,到处找他,最后找到了玛蒂尔德·德·波塞尔尚的床上,还真的应该问一下,她到底是怎么得到的信息。

“我希望你能见一下亨利,爸爸,”她说,“他遇到了一些困难。”

“但愿他没有打断你的性高潮!”玛德莱娜说道。

一听出是他女儿的敲门方式,佩里顾先生就站了起来,前去迎接,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微笑着指了指她的肚子,一切都还好吧?玛德莱娜做了一个小小的表情,马马虎虎吧……

由于亨利一句话都没有回答,就那样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她便补充道:

现在时间是上午十点。

“啊,对了,你要上楼去见爸爸……还是一桩男人之间的事,这下子,就够你们好受的了……”

然后,她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脸上带着微笑,就像每一次腹中的婴儿伸脚踢她时那样。她立刻上楼,来到了她父亲的套间中。

接着,她交叉起了双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回到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上,去猜测到底是婴儿的脚巴丫蹬得她肚子一阵阵地隆起,还是脚后跟,或者是胳膊肘,这小小的动物就像一条鱼那样在游动,她很喜欢跟他说话。

一时间里,玛德莱娜陷入了沉思。她从来就没有听丈夫说过这么多的话,即便在他们一开始认识的时候,她也不是因为他的口才才选择他的。但是自从她怀孕以来,他所说的话总是飘荡在空中,像是一团轻飘飘的雾气。因此,当他玩弄这一装作慌乱、惊恐的把戏时—她希望他跟情妇们在一起时更机灵一些—她怀着一种隐隐的柔情瞧着他,那类柔情,是人们对他人的孩子所怀有的。他很漂亮。她真希望能生一个像他那样漂亮的儿子。不那么爱撒谎,但一样漂亮。

随着时间的流逝,只见无数的顾客挤在营业窗口前,所有的邮箱都被打开过了,除了他所监视的那一个,亨利换了位置,换了长椅,也换了楼层,他来到了楼上,那里不仅可以吸烟,还可以一目了然地看透底层发生的一切。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如小火一样慢慢地炙烤着他,但是,不这样又能怎样?他开始诅咒老佩里顾,都是因为他的错,害得他在这里傻傻地死等,毫无作为。他觉得老佩里顾很矫情。这个人恐怕会死在工作岗位上,疲竭显示在了他整个的外表上,他的肩膀是塌陷的,他的眼圈是乌青的……不久前,他就显露出了虚弱的迹象,而他的状态似乎还在继续变糟。在赛马俱乐部,人们私下里纷纷传话说,自从他去年十一月的烦恼出现以来,他就真的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佩里顾了。布朗什大夫,一个真正的斯芬克斯,听到别人谈论马塞尔·佩里顾时,默默地低下了眼睛,这就说明了一切。在证券交易所,股票指数是不会骗人的,他那个集团的某些股票早已呈下降走势。此后,虽然一度又有回升,但毕竟……

假如玛德莱娜再坚持下去,那亨利就会再次骗她,因为他总是在不断地撒谎,即便知道再怎么撒谎都是没有用的,他还是会撒谎,这是他天性所致。她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脸颊上。即便当他作弊时,他依然显得很漂亮,假装慌乱的样子会让他变得更年轻,也更突出了他面部线条的细腻。

等那只老顽固挺尸时,亨利恐怕早就破产了,也就是说,一切都为时已晚了,而这让人无法忍受。要是他现在就能早早死去,而不是一年半载之后那该多好啊……当然,遗嘱会指定继承人,恰如那份婚姻契约一样,但亨利可以凭借着他在女人方面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能力,保留一种持久不灭的信心,他只在自己的妻子身上失过手(无法容忍)。假如有必要的话,他会拼命地汲取他的储蓄,而玛德莱娜,他会一下子就战胜她的;老家伙的财富,他以士兵的名义起誓,他一定会得到自己的一份。多么可惜啊。他想要的实在太多,或者实在太快……回到往昔是没有用的,就这样,亨利是个实干的人,并不是那类喜爱唉声叹气的人。

亨利,这个被困难压垮的男人,用一道他知道很动人,也常常被他用来引诱人的目光来做回答。而这一丝微笑,已经为他带来过宝贵的财富了。

“您遇上大麻烦了。”当亨利在对面坐下时,老佩里顾说道,亨利的手中依然还捏着那张名片,上面写着让他来一趟的命令。

“我知道,”她微笑道,“跟我解释起来太难,但是,要是向我求助,那就很简单了……”

亨利没有回答,因为对方说的是实情。目前尚能够补救的那一切—那些墓地中的小小问题—一旦涉及对贿赂政府官员的指控,就会变成一种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

亨利在空中挥了一下手,要说清楚,也许太复杂了……

几乎。这就是说,还不是完全无法克服的。

“为了什么呢?”她问道。

然而,事情恰好还有挽救的苗头,如果说,佩里顾在四处找他,如果说,他屈尊想见他,甚至派人一直到他情妇的床上去找他,那就意味着,他绝对还需要他。

“我需要你父亲……”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居然让他放下身段来找他,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要知道,他念到他姓名的时候,每每都带着那么一种轻蔑的口吻。亨利一点儿都摸不着头脑,除了一点,即他就在这里,在这老家伙的书房中,坐着,而不是站着,他什么都没有恳求。一团微光刚刚显出了轮廓,一丝希望。他没有提任何问题。

他决定了,无论会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管了,只要能达到目的,采取什么手段就可以忽略不计。

“没有了我,您的麻烦就无法解决。”

“是吗?”她一边说,一边把身子靠了过去,“还有呢?”

由于自尊心作祟,亨利已经犯下了第一个错误,他做出了一个表示怀疑的小小的撇嘴动作。佩里顾先生用一种暴力做出了回应,猛烈得让他女婿简直就认不出他来了。

亨利又抬起了头,咬紧了嘴唇,玛德莱娜始终觉得他很漂亮。如他希望的那样,她继续问他。

“您死定了!”他叫嚷道,“您听明白了吗?死定了!就凭着您背上的那一切,国家就可以剥夺您的一切,您的财产,您的名誉,一切,您将一蹶不振,根本无法恢复元气!您就在监狱中度过余生吧。”

这同样也是佩里顾先生的一种表达法。当他不想解释什么时,他就会说:“这是生意上的事。”这就意味了一切,这是男人用的一个词。再没有比这更实用的词了。

亨利属于那样的一类人,在策略上犯了一个大错之后,依旧保持着一种卓越的直觉预感。他站起身来,走向门口。

“生意上的事。”他支支吾吾地答道。

“给我站住!”佩里顾先生喊道。

她便问,发生了什么事。

亨利不带丝毫犹豫地转身过来,迈着坚定的步伐,再次穿过房间,把两只手撑在他岳父的书桌上,俯下身子,说道:

一下子,玛德莱娜便感觉自己会受到牵连。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的丈夫,因为内心不安而装模作样地做戏,对她起不了任何作用。但是,他毕竟是她孩子的父亲,他们是连接在一起的。分娩之前的几个星期里,她真的不想再遭遇什么新的麻烦了,她只希望万事太平。她不需要亨利这个人,但她需要一个丈夫,眼下这一时刻,他是有用的。

“够了,您就别再烦我了。您需要我。我还不知道是为的什么,但事情明摆在那里,无论您想让我做什么,我的条件将还是一样的,始终不变。部长是您的人吧?很好,那么,您就亲自去他那里说明一下,您让他把人们对我所有的指控全扔进垃圾桶里去,我再也不想让任何罪名落到我头上。”

这是亨利的一大优点,在那些困难的情况下,他总是能一秒钟里就果断做出决定。他以迅雷之速,一一检阅了摆在眼前的那些解决办法,一下子就明白到,只有他妻子才是唯一靠得住的救赎者。于是,他便装出了他平素最憎恶的,也是跟他最不相配的那种神态,那是一种为情势所迫的人的无奈神情,他叹出一口长长的表示泄劲的气,瘫倒在一把扶手椅中,胳膊下垂,毫无生气。

说完这些,他重新坐回到了扶手椅中,跷起了二郎腿,他那样子简直好像现在就是在赛马俱乐部,等待着管家为他端来他的那杯白兰地。而在这样的情境中,无论谁恐怕都会发抖,会问自己,作为交换,别人会要求他做什么,但是亨利不是这样。自从他得知大祸临头的三天来,他感觉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对付一切。告诉我吧,这一次必须杀死谁。

玛德莱娜低下了脑袋,皱起了眉头。

佩里顾先生不得不把一切解释了一个遍:他对一个阵亡将士纪念碑的订购,全国范围内的一场大骗局,但在这里头,他兴许成了最直接、最明显的受害者。亨利还是很有脑子、很懂趣味的,便不再面露笑容。他开始明白他岳父要他做的是什么事了。

亨利转过身来,看到她那被房门框定在了中央的身影。腰圆体胖。怀了六个月的身孕,但人们几乎会说她已经到了临产期。他发现她变得很丑:这不是今天才刚刚发现的,很久以来,她就再也激不起他体内的任何欲望了。另外,这种感觉也是双向的,玛德莱娜爱的激情恐怕也得追溯到一个早被遗忘了的时期,要知道,那时候,她的行为举止更像是一个情妇,而不像一个妻子,她的那种饥渴,真是无穷无尽,源源不断啊!嗨,那一切都是很遥远的事了,然而,对于她,亨利远比昨天还更在意。当然,他在意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对他期盼得到的未来儿子的母亲。一个小小的奥尔奈-普拉代勒,将以他的姓氏、他的财富、他家族的产业为荣,而这小子将不用像他一样还需要为生存而战斗,而只须善于利用他父亲始终不渝渴望得到的那笔遗产。

“丑闻马上会掀起轩然大波,”马塞尔·佩里顾解释道,“假如警察在他们逃走之前先抓住他们,那么,所有人就会伸出手来把控住他们,政府机构、司法部门、报纸、协会、受害者、老战士……我不想那样。您给我把他们找到吧。”

“我说,你这是怎么啦?”

“您想把他们怎么样呢?”

玛德莱娜听到了摔瓶子的声响,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

“这就跟您没有关系了。”

亨利终于缓过气来,压下了心中的怒火。他的愤怒是跟其处境的严重性成正比的,因为,那些所谓的论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去相信。这里头当然有过不少礼物相赠、好处相送,是的,豪华酒店的房间,美貌的姑娘,奢华的宴席,一盒盒雪茄,东一处西一处代付的发票,但是,提出对那些官员渎职罪的诉讼,就等于承认自己是行贿者,完全就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亨利心里明白,就连佩里顾自己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这确实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亨利猛地挂上了电话,大发雷霆起来。他抓起一件中国瓷器,使劲砸碎在了一张细木镶嵌的小桌上。什么?他难道还没有给那帮子人塞足钱,让他们为他大大地撑起保护伞吗?他反手又一扒拉,就把一个水晶瓶打碎在了墙上。难道还要他向部长本人解释清楚,那些高级官员是以什么方式尝到了他慷慨给予的甜头吗,嗯?

“为什么找我?”他问道。

好一个照章办事的背信弃义!

话一出口,他立即就后悔自己多了一句嘴,但为时已晚。

“中央办公室已经无法再单独处理这个问题了,奥尔奈-普拉代勒先生。现在,必须把它转到部长先生那里去。”

“要找到这些恶棍,就需要一个同样厉害的恶棍。”

部里的那家伙似乎一下子着急起来,对话便结束在了一个黑得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一般的信息上:

亨利挨了一记耳光。佩里顾先生后悔羞辱了他,并不是因为他走得太远,而是因为它有可能产生相反的效果。

在内心深处,亨利知道,在招人一事上,他表现得稍稍过于速战速决了,总是倾向于雇用最便宜的,但是,迪普雷毕竟向他保证过的,说是那些工头都很严肃可靠,真的他妈的见鬼了!要知道,具体的操作也是符合要求的!

“再说了,时间太紧迫,”他用一种更为随和的语气补充道,“这是一个时间问题。而我的手上也只有您了。”

“您真的认为,”他问道,“政府拨给的那些钱就能让我们找到完全有能力的人、无懈可击的人吗?用这一点点钱,我们就有办法进行严格的招聘,就能保证百里挑一地精心选出合格的工人来吗?”

在换了十几次位置之后,大约十八点钟时,亨利不得不向严酷的现实投降:在卢浮街邮政局里守株待兔的策略根本就行不通。至少,在这一天行不通。也没有人能说,是不是还会有第二天。

亨利想到,当年,战略上的改变曾使得拿破仑战争获得了胜利。

亨利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在卢浮街邮政局死等52号邮箱的顾客假定的来到,难道要去找那个印制样品名录的印刷所吗?

但是,口虽是,心却非。无论是个人,还是非个人,批评得都很重。他应该抓住迪普雷好好地问一下,细细地盘问一通;此外,等就等吧,他又不会有任何损失。

“您就别去那里啦,”佩里顾说,“您去了的话,一定会问问题,假如消息传播开来,说是有人惦记着这家印刷所,消息就会传到印刷所的客户耳里,这家公司、诈骗集团就会听到风声,那丑闻将会公开暴露。”

“哈,哈,哈!幸亏如此!”

假如不能去印刷所的话,那就只剩下银行了。

“可以说,事情涉及整个体制……公墓层面上的一套组织工作。报告写得很严肃。当然,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您的背后,您作为个人并没有遭到怀疑!”

“爱国纪念物”收到了客户们的支付,但是,要想知道他们把收集起来的钱存进了哪一家银行,就必须费时间去调查,就必须得到许可,而所有这一切,则是亨利没有能力去做的。

事态变得十分严重,因为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也不是两个人的问题,而是一大批人……

他总是回到这样一个问题上来:要么去邮政局,要么什么都做不了。

随之而来的沉默让他十分震惊。

他服从了自己的脾性,选择了违抗命令。他不顾佩里顾先生的禁令,叫车前往位于女修院院长街的隆多印刷所。

“噢,天哪!”亨利纵声大笑起来,“您现在是在指责我抢劫了这些尸体吗?”

在出租车上,他再一次翻阅了“爱国纪念物”的那一册样品名录,那是他岳父交给他的……佩里顾先生的反应,超出了一个老练的受过骗的不幸商人的反应程度,他把它变成了一个个人问题。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的,这个我知道!制造中出现的一个差错呗,当然啦……但是这一次,在默兹河畔蓬达维尔,情况可就不一样了,你要明白,埋在那里的好几十个士兵,姓名跟墓碑完全对不上,这已经够叫人犯难的了,而且,居然把他们的个人物品都给弄丢了……”

出租车在克里尼昂古尔街堵了很长一段时间。亨利合上了那本样品名录,隐约透出一丝赞赏的神情。他要去寻找那些老练的骗子,一帮有组织、有经验的团伙,对付他们,他并没有什么很好的机会,因为他掌握的情况很少,拥有的时间也更少。他不由得对这帮人行骗的高超本领感到某种由衷佩服。这一册样品名录几近于一部杰作。假如不是因为调查的结果关乎他的生死,让他感到有些紧张,他简直可以从容地笑对它了。他并没有那样从容微笑,而是发誓说,假如这事需要以牙还牙、以命抵命,假如需要他动武的话,那他就将毫不犹豫地向这一小撮人投去手榴弹,喷射芥子毒气,打响机关枪。要是人们只给他留下一个老鼠洞去钻的话,他是会铁了心大动干戈的。他感觉他的腹部和胸廓变得发硬,他的嘴唇抿得更紧……

“但是,我已经给您解释过了!”亨利大声吼道。

就这样,他心想。只要给我万分之一的机会,你们就全都死定了。

“……那些棺材并不符合合同中提及的规格……”

40

在电话另一头,嗓音变得越发尴尬,越发沉闷,就仿佛是在交流一个秘密,生怕旁人会偷听到。

“他有点儿难受。”在卢泰西亚酒店,阿尔贝回答所有那些因得不到欧仁先生的任何消息而不免有些担忧的人。两天以来,人们不再能见到他的面,他也不再叫人上门服务了; 人们已经习惯了他痛痛快快给出数量不菲的小费,因此,如今,突然就这么一下子,什么都得不到了,不免让人隐隐生出些许失望的情绪。

“您都看到了吧,我们不可能掩盖……所有这些事情,”有人在电话中向他解释说,“迄今为止,这都是一些技术方面的小困难。不过,毕竟……”

阿尔贝拒绝让人去请酒店的医生。然而,医生还是来了,阿尔贝把房门打开了一条小缝,说,他现在好多了,谢谢,他正在休息,接着,就把房门关上了。

无论如何,这一次,行政部门显得有些不那么通融了。亨利立即要求见上级官员。但那是不可能的。

爱德华并没有好转,他也并没有在休息,他把吞下去的食物都吐了,他的喉咙发出一种铁匠铺拉风箱似的声响,他的高烧一直持续不退。他花了很多时间方才让体温下降了一点点。他能经受得起长途旅行吗?阿尔贝在心中问着自己。他到底又是怎么弄到这见鬼的海洛因的呢?阿尔贝也不知道,他弄到的数量大不大,他对此一无所知。而假如不够的话,假如爱德华在好几天的旅途中又需要新的用量的话,他们又该如何是好?阿尔贝从来就没有乘坐过海轮,担心自己会晕船。假如连他都无力去照顾他的战友,那又能有谁来完成这一任务呢?

此外,难道他有权不事前通知一声就来巡视吗?

当爱德华不睡觉时,或者,当他不把阿尔贝好不容易才帮他灌下胃里的少量食物一股脑儿地全都吐出来时,他就一动不动地待着,眼睛瞧着天花板;他只有要上卫生间时才会起床,而阿尔贝则会守在他的身边。“请别锁上门,”他说,“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我能进来救你。”一直到他进了厕所……

迄今为止,在与佩里顾与奥尔奈-普拉代勒这两个姓氏紧密相连的名望问题上,行政部门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计较。但是,在那个平庸的政府官员对默兹河畔蓬达维尔的一次突如其来的视察之后,他又写了一份新的报告,涉及那里的物品盗窃与走私活动……

可他始终都还晕头转向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让他担忧的并不是那些障碍的本质,而是它们的接连不断。

他把整个星期日的时间全都贡献给了他的战友。爱德华大部分时间都躺着,大汗淋漓,常常发出一阵剧烈的痉挛,接着就是嘶哑的喘息。阿尔贝拿着用冷水浸过的清凉的毛巾,忙不迭在卧室与浴室之间奔来奔去,他点了一些蛋奶酒、一些肉汤、一些果汁。快近傍晚时,爱德华就要求来上一剂海洛因。

尽管,这一次,氛围有些不太一样……

“为了救救我。”他焦躁不安地写道。

自我暗示的好大一部分,就隐藏在这一明目张胆的自信背后。亨利需要相信自己的成功,他连一秒钟都不能想象,在那些危机时刻,从而也是有利于财富积攒的冒险时刻,自己会无法在游戏中功成名就,大获全胜。整整一场战争对他证实了这一点:他并不害怕敌手。

由于心软,因为战友的状态有些让他惶恐不安,而且出发的期限也让他焦虑不已,阿尔贝就答应了他的恳求,但是立即就后悔了:对于自己应该怎么做,他完全没有什么概念,又一次,他卷入到复杂的旋涡中而无法脱身……

亨利出身于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之家,整个少年期间,他目睹了家族日益加剧的衰败,眼睁睁地看着它如大厦倾塌一般哗啦啦地崩溃。现在,既然他打算战胜命运,那就不可能让一个大半辈子郁郁不得志的公务员把他给抓住了。因为,说白了,现在就是这么个问题。那个小小的巡视员,他将把他送回老窝!看来,他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一根葱了吗?

尽管从爱德华的动作来看,他几乎已处于一种极度刺激之后的巨大疲劳之中,但人们还看得出来,爱德华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阿尔贝发现了一种新的不忠诚,他因此感觉很受伤。然而,他还是扮演了助手的角色,拿着注射器,搓着滚石,把打火机的火绒点燃……

32

这很像当初一开始的情形。当然,卢泰西亚酒店的豪华套间跟条件简陋的战地医院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记得两年前,爱德华在等待转院去巴黎的后方医院时,差点儿死于败血症,但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亲密无间,阿尔贝对爱德华慈父一般的关爱,爱德华对阿尔贝的极度依赖,他深切的不幸,他忧烦的苦恼—对此,阿尔贝都带着慷慨的胸怀、善意的谎言、笨拙的手段,试图为他筑堤抵挡—这一切,都让他们,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往昔的峥嵘岁月,而且,人们实在很难说得清楚,这一切带给他们的,更多的是宽慰还是忧虑。这很像一个自我封闭的循环结,绕来绕去又回到了起点。

为了继续向波丽娜献殷勤,他在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再一次从佩里顾先生的银行中“借钱”出来。

注射之后,爱德华立即浑身一抖,就仿佛有人突然在他背后打了一下,并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脑袋向后猛地一拉……颤抖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小会儿;他侧身躺下,他那种惬意的神态,又明显地在他的脸上露了出来,接着,他就安稳地滑入一种安逸的昏昏沉沉之中。阿尔贝垂着双臂,待在一旁,瞧着他稳稳睡去。他感觉到,他的悲观主义正在赢得胜利。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们会成功地实现银行和募捐的双重诈骗,也不相信一旦成功的话他们就能离开法国,他同样也看不到怎么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性,他能带着一个身心状态糟糕到如此地步的同伴,坐火车到马赛,然后再坐轮船,漂洋过海好几天,而不露出马脚被人发现。而这一切,还没有包括那个总是在向他提出一个个可怕问题的波丽娜呢:坦白承认?逃跑?丢弃她?战争曾是一个可怕的孤独的考验,但是,它还是无法与他复员后的这一阶段相比,战后的这个阶段很像是一种下地狱的经历。某些时候,他感觉自己已经准备好,为了一劳永逸地一了百了,干脆去自首得了。

因此,既然现在几乎不再有什么骗得的金钱入账,他便责问自己:没有了任何人的帮助,怎样才能从这个自投罗网跳进去的陷阱中爬出来呢?

然而,由于还是得好好行动,所以,等到下午过去,阿尔贝便趁着爱德华还在睡觉的机会,下楼来到了酒店前台,向门房确认拉里维埃尔先生会在十四日中午退房离开酒店。

阿尔贝的钱开始如流水流淌,他的工资远远不够付钱,他也早已从他那份微薄的赃款中挪用了不少。

“怎么回事,您来‘确认’?……”门房询问道。

她不知道他能挣多少钱,但是,那一定是很惬意的,因为他马上就邀请她到很好的餐厅吃饭,虽不特别豪华,但那里的饭菜质量上等,那里的顾客都是资产者。他叫了出租车,至少要送她回到家门口。他还带她去了剧院,不过却没有告诉她,他自己也是第一次涉足此地,他询问过爱德华的意见后,决定去歌剧院,而其实,波丽娜更喜欢去音乐厅。

这个男人,身材高大,面容严肃,曾经打过仗,见到过炮弹片的飞溅,而且距离是那么近,以至于被削穿了一个耳朵。从几厘米远的地方看过去,他显现出跟爱德华一样的脑袋,但他的运气要好多了:他可以用一根黏胶带把他右侧的眼镜腿跟他的垫肩布在一边粘住,它的颜色倒是很漂亮,跟那块肩章很协调,就这样,那肩章则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脸上豁口处的伤疤,而当年,炮弹片正是从这个洞进入了他的头颅。阿尔贝想到了那个传闻,说是有些士兵会脑子里带着一片弹片继续活下去,他几乎难以觉察地撇了一下嘴。无论阿尔贝说什么,也不管他穿多么整洁的衣服、多么锃光瓦亮的皮鞋,他的行为方式始终都是平民的,这应该可以从他的动作中辨认出来,兴许还可以从他的某种语气中,或者是从他面对所有穿制服的人时情不自禁地表现出来的那种尊重中,比如,面对着眼前这位穿了制服的酒店门房,他就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了某种肃然起敬。

就这样,他进入波丽娜的生活中。二十五岁?实在看不出来。不是处女了,但又很贞洁。她坦言,她在1917年失去了一个未婚夫,之后再也没有过男友。波丽娜的谎撒得很漂亮。跟阿尔贝,他们很快就互相黏住了,但是她并不想走得太远,因为对于她,这是很严肃的事。阿尔贝天真而又动人的脸很讨她喜欢。他激起了她身上种种充满了母性的渴望,拥有一个漂亮的职位,在一家银行中当会计。由于他认识老板,那么,毫无疑问,一段漂亮的职业生涯正等着他。

“这么说,欧仁先生要离开我们了吗?”

他递过去文件。两个人都发现,他早已是大汗淋漓,阿尔贝正想用衣袖擦一擦汗,文件夹掉到了地上,纸张撒了一地,于是两个人赶紧趴到地上,你想象一下这一场景……

阿尔贝做了确认。如此看来,爱德华之前并不曾预告他的离开。他是不是真的曾有过离开的意图?

“不,不了,谢谢。”

“当然有过啦!”爱德华写道,被问得惊醒过来。

佩里顾董事长不在家。姑娘建议他等一会儿,她就去打开了客厅的门,阿尔贝又从天堂掉落到地面:留在这里真是一个疯狂之举,但他已经走进了……

他把字母写得歪歪扭扭,但还是辨认得清楚的。

“我必须亲手把它交给……”

“当然,我们十四日出发!”

由于发现自己有了那么一种重要性,他又情不自禁地明确道:

“但是,你还什么都没准备呢……”阿尔贝强调道,“我是说,没有准备行李箱,也没有准备衣服……”

“我是来找佩里顾董事长的。”他补充道。

爱德华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瞧我干的这些傻事……”

她张圆了嘴。他的这句话不由得产生了小小的效果:银行,你想一想吧。

跟阿尔贝在一起,他几乎从来就没有戴过面具,从喉咙中冒出来的胃里的那种腐臭味,有时候熏得人实在受不了。

“我是从银行来的。”他很愚蠢地说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爱德华的健康逐渐走向好转。他又恢复了进食,虽然,他还无法站立很长时间,但是,到了星期一那天,他身体状态的改善却已明显成为事实,完全可以让人放心了。阿尔贝出门时,曾经犹豫了一番,想把注射器、海洛因、剩余的一些吗啡都锁起来,但又觉得那样做实在太麻烦:首先,爱德华是不会让他这样做的;其次,他也缺少勇气,他所具备的那一点点力量,他要把它们全都用在等待出发上,用在算好时间上。

波丽娜瞧了一眼他紧紧捏在手中的文件。阿尔贝想起了他来这里的原因,同时也想起了他的担心,生怕会遇上不该见的人。他进了门,而现在,急迫的事就是快点儿完事,然后,快快地再出门。

既然爱德华什么都还没有准备,阿尔贝就帮他去乐蓬马歇百货公司买衣服了。为了确保不在风格趣味上犯错误,他咨询了售货员,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此人便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一番。阿尔贝想要某种“很时髦”的东西。

一阵沉默。天哪,这个小波丽娜多漂亮啊,几乎就像爱神一般迷人。二十二岁?二十三岁?一丝微笑就足以让你汗毛竖起,丝绸般的嘴唇一张,便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整整齐齐,还有那双眼睛,那一头时兴的短发,更衬托出后脖子和前胸的美,瞧,说到前胸,她穿了一条围裙、一件白衬衫,不难想象那底下的乳房有多么挺拔。一个褐发女人,在塞茜尔之后,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一个褐发女人,他甚至什么都没有想过。

“那我们要的是哪一类的‘时髦’呢?”

必须弄清楚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开始笑了起来。同样的场景重现了,几乎跟六个月之前一模一样。但事情不会是同样的事情,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呆立了一会儿,仿佛他前来看望的人是她,而这一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多少是实际情况。

那位店员显然很关注他的回答,他俯身靠近阿尔贝,两眼死死地盯住他。

几分钟之后,阿尔贝摁响了门铃,她来开了门,认出了他,他高高地挺起了胸脯,因为自从他们第一次相遇以来,他已经买了新的皮鞋,而她,作为一个精明的年轻女子,也注意到他拥有了一件新的外套,一件漂亮的衬衫,一条高质量的领带,只不过那张脸还是那么滑稽,人们恐怕会说,他刚刚都有些得意忘形了。

“嗯,这个,”阿尔贝结结巴巴地说,“时髦,也就是说……”

她有些急,兴许是上班要迟到了。她一边走,一边就已经在开始脱外套了,隐约露出了里头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长及小腿肚,腰间还低低地系了一条宽宽的腰带。她脖子上还系了一条跟衣服很相配的方巾。她迅速地登上了几级台阶,便没了踪影。

“嗯?……”

他立马就自投罗网,自送虎口。

阿尔贝寻找着……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时髦”这个词还能够理解为不用“时髦”这个词来表达的意思。他伸手指了指他右边的一个从头到脚穿戴一新的模特儿,它戴了帽子,穿了鞋子,还披挂了外套。

阿尔贝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肩膀擦着墙。他看见了她,还没等他明白这个年轻女郎就是问题的解决办法,她就已变成了另一个烦恼的化身。他常常想到她,那个漂亮的小女仆,那天晚上,当她看到他穿着那双傻乎乎的皮鞋来赴宴时,她曾笑得那么开心。

“这样,我觉得这个就是时髦……”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波丽娜出现了。

“我明白了。”售货员说。

他后悔让司机就那么走掉了,他完全可以让司机把车停在两条街之外,让司机走上一趟,转达完消息后再回去那里,而阿尔贝自己则留在他的出租车里……

他就小心翼翼地那整套衣服都取下来,平铺在柜台上,后退了一米左右,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就好像是在欣赏一幅大师的油画作品。

找一个人来代替自己,这就是他必须做的。

“先生的品位很不错啊。”

阿尔贝就像第一次那样,转过去,迟疑,又转过来,忐忑不安,生怕会撞上普拉代勒上尉,心想,这个人会向佩里顾先生告状,说他偷了他的钱,这个人会站在爱德华的姐姐的对面,向她揭露,说她的弟弟还活着。他百般寻思着,不知道该如何把那份文件交给佩里顾先生,他现在根本没想过要进那个府邸,只是用一种苦难人才有的力量,把那份文件紧紧捏在手中。

他又推荐了另一些领带与衬衫,阿尔贝显出一种迟迟疑疑、拿捏不定的样子,接着,就接受了一切,然后,他轻松地瞧着售货员在那里忙活,把整套衣物全都包了起来。

这么说着,他会把他拖到一条走廊中,而走廊则变成了地窖,得好好地解释一下:普拉代勒打他的耳光,然后把他绑起来,折磨他,阿尔贝不得不向他承认,他现在跟爱德华·佩里顾生活在一起,他偷了银行的钱,两个人还一起投入到一次无名的诈骗中,普拉代勒放声大笑,抬起眼睛望着天,呼唤神明把怒火立即撒到阿尔贝的头上,一大片泥土,就像一颗九五式炮弹掀起的泥土雨,落到已经在弹坑深底中的你头上,而你紧紧抱住的,就只有一个马头面具,那样,你就准备好跟那个马脑袋一起去上无能者的天堂吧。

“还得要有……第二套,”这时候,他说,“适合当地的……”

“是您哪,士兵马亚尔,您这是来看望您的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吗?真是太可爱了……请从这边走……”

“适合当地的,很好,”售货员重复道,他刚刚用细绳把衣服包捆上,“但是,当地,指的是哪里呢?”

阿尔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从银行出发起,他的脑子里就一直转悠着这样一个念头,自己会撞上普拉代勒。他早已想象过了那个场景,上尉使劲揪住他的肩膀,俯身问他道:

阿尔贝并不想说出他要去的目的地,那不行,正相反,必须耍点儿花招。

当一个乘客变得愤怒时,最好还是让他下车,阿尔贝就下了车,还得等他走上几步,渐渐远去,司机看到,阿尔贝摇摇晃晃地走在往本来应该去的地方的相反方向上。不过,当已经有人提前付了你车费时,你就赶紧发动车子溜走好了,不用承担任何责任,正当防卫嘛。

“殖民地。”他宣称道。

“够了,”阿尔贝嚷嚷道,“快停车!”

“好的……”

人们托付给了他一个这么棘手的任务,现在,烦恼可就来了。

售货员似乎突然间变得好奇了。兴许,他也一样,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和计划吧。

“但是,还没有到呢……”司机说道。

“那么,您想要的是一套什么类型的衣装呢?”

“停车,让我下去!”车一到蒙梭公园前面,阿尔贝便叫嚷起来。

阿尔贝对所谓殖民地的概念是杂七杂八、东拼西凑的,来自一些明信片、一些道听途说,还有杂志画报上的图片。

一接到命令,阿尔贝就开始浑身颤抖起来。这家伙真是让人看不懂。人们不得不催促他,把他的外套递给他,把他推出门去。他显得那么纠结,人们不禁会问,他是不是会在半路上把文件弄丢?人们叫来一辆出租车,付了往返的车费,还悄悄地吩咐司机看着他一点。

“要一种十分适合于那里的……”

大约十六点的时候,由于佩里顾先生必须在会议记录上签字,而且越快越好(他不喜欢拖拉),否则他的指令就无法得到确认和执行,于是人们就决定,把文件送到他家里去。这时,他们就想到了阿尔贝·马亚尔。在银行,没有人知道老板与这位雇员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人们只是确信,后者应该是靠了前者的关系才得到了那个职位的。这方面,最邪乎的流言已经到处传开,但阿尔贝不合时宜地表现出了脸孔潮红,担惊受怕,神经紧张,草木皆兵,这一切可谓给所有那些假设泼了一盆凉水。总经理很想亲自去一趟佩里顾董事长的府上,但是,一想到跑腿送信这样的低级任务恐怕会让自己跌了身份,他就打发阿尔贝特地替他们走上一趟。

售货员抿起了嘴唇,显出一副明白了的神态:“我想我们有您所需要的,但这一次,我们没法看到穿上这整套衣装的模特儿,您可能想象不出它会产生的效果,这里是上衣,您来摸一摸衣料,那里是长裤,再没有更优雅同时也更实用的了,当然了,还有帽子。”

但是,时光在流逝。佩里顾先生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恰恰就在上个星期,他突然就借故推诿说,你们继续吧,不要管我了,再也没有什么太基本的决定要做出,但是,无论如何,董事长从来都没有推脱的习惯,他一向来都倾向于独自做出决定,只是在一些小问题上,才允许讨论,而实际上,对那些小问题,他也早已心中有数了。就这样,快十五点的时候,他就走掉了。稍后,人们才知道,他并没有立即回家去,一些人说,他去看医生了;另一些人则说,这件事情里头有一个女人。只有那个并未卷入到这些谈话中的墓地看守人,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您确定吗?”阿尔贝大着胆子问道。

众所周知,一段时间以来,佩里顾先生已经不太照管他的生意了。人们见到他的次数也少多了,而跟他擦肩而过的人都证实,他苍老了很多。也许,那是女儿的婚姻带来的后果?或者,原因在于忧烦,在于责任感?没有人会想到原因在于他儿子的死:得知儿子死讯的第二天,他带着习惯的那种自信,参加了一个很重要的股东全会。所有人都发现他很勇敢,能忍着悲痛继续他的工作。

售货员的意思很明确:男人的外表靠帽子来衬托。阿尔贝则相信,衬托出男人风度的是鞋子,但他还是买了对方推荐的东西。售货员笑得很开心,可能是因为殖民地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卖出了两整套男装,让他看上去有一副贪婪的嘴脸—阿尔贝曾在银行的某些负责人身上看到过这一点,他一点儿都不喜欢,并且差一点说了出来,但是,在这商店里,就别再闹出什么丑闻来了,这里离酒店只有两步远,而且,还剩不到两天他们就要出发了,就不要惹什么祸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还有一个关于银行董事会决议的故事。

阿尔贝还买了一个黄褐色的大皮箱,外加两个相配的崭新的行李箱,其中一个专门用来装钱,另外还买了一个新的帽盒,打算用来装他的那个马脑袋,他让商店把这一切全都送到卢泰西亚酒店去。

还有波丽娜。

最后,他挑选了一个很女性化的漂亮盒子,在那里头,他放进去四万法郎。在回去照看他的战友之前,他去塞弗勒街的邮政局转了一下,把这个盒子连同里头的钱寄给了贝尔蒙太太,并附上了一封短信,明确说明这些钱是专门留给露易丝的,“等她长大了给她”,并说,爱德华和他非常信任她,“希望能把钱用到实处,而且一定要等到小姑娘成年后才能给她”。

阿尔贝,给自己买了一双新皮鞋。还有一件上装,还有两件衬衫。这一次,只重质量,只求真正好。他受到了某些情感的强烈启迪,因为正是在这一时刻,他遇到了波丽娜。从此,事情就变得无比复杂了。跟这个女人,就像跟银行的事,他只要一开始撒一次谎就够了,由此,他就注定卷入了一种可怕的追赶之中。这就如同纪念碑的事。但是,他究竟对仁慈的上帝做了什么,竟导致他不得不时时躲避一头威胁着要吞噬他的猛兽,总想着逃之夭夭?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对爱德华说,那个狮子面具(而实际上,那是一种神话中的动物,但爱德华并没有在那些细节上过多地修饰)很漂亮,那是当然,甚至还很威武,但这面具给他带来了一些噩梦,他倒是更希望能把它一劳永逸地搁置一旁。于是,爱德华就如此照办了。

当那些衣服被送到酒店后,爱德华瞧了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并且还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漂亮,完美。没得错,阿尔贝心里想,他对此完全就不在乎。他去找波丽娜了。

爱德华买了一台高质量的留声机,还买了不少唱片,其中有一些军队进行曲。尽管他有一条腿坏了,他还是喜欢在露易丝的陪同下,在屋子里迈着有节奏的步伐行走,头上还戴着一个漫画般的十分滑稽可笑的士兵面具。他还买了一些歌剧的唱片,阿尔贝是一点儿都听不懂,而莫扎特的那首《单簧管协奏曲》 [7],在某些日子里,会不停地来回播放,仿佛唱片被划了一样。爱德华总是穿着同样的服装,两条长裤,两件毛衣,两件套头衫,轮换着穿,阿尔贝每两个星期都要拿走去洗一回。

在出租车上,他又复习了一遍他的小小演说,到达时,终于感觉到自信满满,他决心好好地对她解释清楚事情的真相,因为这一次,不再有什么脱身之计了,日子已到了七月十二日,他将于十四日出发,假如他还能活着的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的决定就像一道符咒,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实在无法来上一番如此的坦陈。

这之后,他们每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象征性地买了些东西,给自己带去一点小小的欢乐,兴许,会有一个欣欣向荣的未来在等待着他们呢。

他始终在反复思考着,究竟是什么理由在阻止他,让他迄今为止还没能下定决心。所有的理由似乎全都归结于一个道德问题,而他预感到,这一问题是无法解决的。

爱德华虽然一点儿都没被阿尔贝那些奇怪的原因说服,却还是让了步,第一批寄来的钱款都偿还了阿尔贝的那家银行。

波丽娜出身低微,是一个普通小杂工和一个女工的女儿,从小接受天主教的教理,在追求善良美德和正直品格方面,恐怕没有谁能比她这一类穷苦人要求更高的了。

阿尔贝则铁定了心,绝不松口。有一次,说到工业信贷与贴现银行时,他突然就住了嘴,但是,很显然,爱德华对自己父亲的金融生意应该毫不知情,这个银行的名称对他很是陌生。即便是为了在战友面前澄清自己,他也不能够合乎礼仪地补充说,佩里顾先生曾好心地为他推荐了那个职位,因而他格外地厌恶欺诈行为。当然,这是一种很灵活、可变通的道德,既然,他已在尝试着诈骗一些陌生人,其中不少人甚至还是穷人,他们凑钱捐钱,为的是竖立起一座丰碑,以纪念他们死去的亲人,但是,对,佩里顾先生,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私下里是认识他的,此外,自从波丽娜……总之,他情不自禁地把佩里顾先生多少认定为是他的恩人。

在阿尔贝眼里,她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迷人。阿尔贝给她买了一顶帽子,希望能衬托出她那张完美无缺的瓜子脸的优雅,以及她那光明灿烂的、楚楚动人的微笑。

“还一家银行的钱又有什么用?”他在大本子上写道,“不管怎样说,我们都要带着偷来的钱走人!再怎么说,偷一家银行的钱,根本就没什么伤风败俗的!”

波丽娜感觉到阿尔贝这天晚上有些局促,比平时更不爱说话,他似乎总是想说些什么话,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波丽娜正经历着她跟他关系中最美妙的时刻。她毫不怀疑,他是想向她求婚,可又不敢大胆说出口。她想到,阿尔贝不仅很腼腆,还很胆怯。他那样,实在是可爱,真的很得体,但是,假如你不略施巧计,把他的话给套出来,你也许就将一直等到猴年马月,直到黄花菜彻底凉透。

他再也回想不起那时候自己的精神状态,当时他的内心是如此焦虑,一下就淹没了其他一切,但是,在五月底,第一批付款的来到还是为他们创造了某种欣快。阿尔贝坚持要先用这笔钱来还银行的欠款,爱德华却明显反对这一点。

眼下这一刻,她实在很喜欢他的含糊其辞,她感觉他对她有情有义,她不后悔自己对他百般诱惑的让步,也不遗憾自己欲望的表露。她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她坚信一切本是很严肃的。好几天以来,看到阿尔贝扭扭捏捏的神情,就给她带来一种快乐,但她装作视而不见。

爱德华模仿了印第安人的某种撕头皮舞动作,逗得露易丝哈哈大笑。阿尔贝却快要吐出来了,他重新拿起他的账本,继续核对。

这天晚上还是那样(他们在商业街的一家小餐馆里吃饭),他说话时用的还是那种老方式:

“为什么?”阿尔贝问道,带着一种苍白无力的嗓音,“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人们对我们的回答似乎还不太相信啊……”

“实际上,波丽娜,你瞧,我实在不太喜欢在银行里工作,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尝试一下做点儿别的事……”

在等待期间,尽管爱德华花费了很大精力回答了很多信件,真正的订货单却始终没有来到。

这倒是真的,她想道,等你有了三四个孩子时,你就不会考虑干这个了,而现在,趁着自己还年轻,应该去干一番事业。

如今,阿尔贝已经不太经常看到这张残缺的脸、这副恐怖的容貌了,因为爱德华总是轮换着佩戴不同的面具。甚至睡觉时也会戴着一副印第安战士的面容,或者一只神话中的大鸟,或是一头开心活跃的猛兽。阿尔贝几乎每个小时都会醒来,凑到他跟前,带着一种年轻父亲才有的谨慎,小心翼翼地为他摘下面具。于是,在房间里微弱的光线中,他会很震惊地瞧着他的战友熟睡在那里,惊讶这脸上残留的那一片无处不在的红颜色,竟然跟某些软乎乎的头足纲动物是如此可怖地相像。

“哦,是吗?”他漫不经心地随口应答了一句,眼睛瞧着正端着头道菜过来的侍应生,“你说什么?”

这时候,爱德华猛地摘掉了面具,露出了他的脸,那个巨大的吓人的窟窿洞口之上便是眼睛,那是他脸上作为人类的唯一痕迹,正死死地盯着你。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

阿尔贝稍稍有些震惊:把他们说成英雄,真是开玩笑,他们不过是一些凑钱修建了纪念碑的人罢了……

可以说,他对这一问题已经思考了很多,但一直就没有什么答案。

“我们还是有点儿同情心吧,亲爱的!”他草草写道,回答了阿尔贝,“这费不了我什么,而那些人需要获得鼓励。他们参与了一项精彩的事业!实际上,他们都是英雄,不是吗?”

“开家商店做生意之类的,兴许吧。”他大着胆子说道。

而爱德华,则以一个庄严的手势,显示出自己就是一个大老爷。

波丽娜满脸通红了。一家商店……那可是成功的顶峰。想一想……“波丽娜·马亚尔,巴黎小饰品商店。”

他毫不困难地想象,假如有一天他们被捕的话,那么,这些充满了仁慈话语的信会在什么程度上加重他们担负的罪名。

“嗯……”她回应道,“首先,开什么商店呢?”

“你是不是做得稍稍有些过了呢?”他问道。

或者,先不想那么多:“马亚尔店。经销杂货、服饰用品、葡萄酒、利口酒。”

阿尔贝,却对此嗤之以鼻。

“那样……”

爱德华有时候也会暗自欣赏自己手头的文字,同时喉咙中发出表示满意的咕噜咕噜声。数量众多的信件占用了他很多很多时间,在他看来,这将预示着行动的成功。他们继续收到很多来信,邮箱总是满满当当的。

通常都是这样,波丽娜想道,阿尔贝追随着自己的想法,但他的想法,她却追随不了……

最终的敲定本身,完全值得载入完美骗局的史册。在篇章的末尾,他会写道:“我十分赞赏您卓越的趣味,以及您所选组合的品位。”而一些委婉迂回的说法则反映出他的犹豫与谨慎,爱德华常常会写下这样的段落,来对待所有不同的选择组合:“您的方案构成了一种完美的结合,在其中,最带艺术性的品味与最强烈的爱国精神令人赞叹地融合在了一起,为此,我同意,在今年已经保证的折扣之上,再给您百分之十五的优惠享受。考虑到这一完全例外的价格(我也恳请您不要向外透露我们之间的这一优惠价!),兹请您一次性付清全部钱款。”

“兴许,不是一家什么商店……不如说,一家企业。”

说到那些混合式的设计图案(比方说,有人同时看中了《胜利》与《保卫旗帜的垂死法国兵》,想使之配对),儒勒·德·艾普尔蒙总是说自己也同样激昂,并毫不犹豫地赞美通信对象的艺术趣味和细腻,甚至承认,自己也为这一组合的创造性和美好趣味所惊呆。他会先后表现出自己在经济预算层面上的同情、理解力上的慷慨、技术方面的极其在行,还有对自己作品的完美了解与把控。不,他保证说,涂层水泥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是的,石碑可以设计为法兰西式红砖,是的,绝对,也可以是花岗岩,完全没问题,当然啦,“爱国纪念物”的所有模型都得到了制作许可。此外,内务部盖章的证书会随同发货的作品一起运送。在他的笔下,已经找不到任何困难不能以一个简单的、实用的办法来平静地解决。他关切地提醒那些通信者,若想得到国家方面的微薄补助,还得填写有关表格,提供必要的证件(市镇参议会的讨论记录、纪念性筑物的草图、艺术评估委员会的意见、费用估价表、运送方式说明),他还给出了一些建议,并且撰写了一式漂亮的订货收据,以充当预付款的凭证。

对于只能理解眼前看到之物的波丽娜,公司企业到底是什么概念,她就更不清楚了。

他通常会从热烈赞扬对方的英明选择开始。对方不是非常希望能得到《进攻!》,一支葬礼的火炬,或者《雄鸡踩踏着德国佬的头盔》吗?他则默默地承认,他自己对这一模型也有一种秘密的偏爱。爱德华很喜欢这一颇有些自命不凡的坦承时刻,从中,他放入了他从美术学院那些刻板而又自满的教师身上看到的滑稽可笑。

“一个什么企业呢?”

爱德华-儒勒·德·艾普尔蒙,伟大的救世主,允诺人们所希望的一切,例外的折扣、期限,绝没有任何问题。

“我想到了进口外国的木材。”

七月十四日这一最后期限,如此临近,吓坏了不止一个人。勉强来得及召开一下市镇参议会。但是,开价是如此诱人!

波丽娜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她去叉醋味韭葱的餐叉悬在了嘴唇边几厘米的地方。

客户几乎所有的要求都涉及种种实际层面:固定装置的模式、保险的范围、包装系统、底座的技术规格……通过爱德华的笔,儒勒·德·艾普尔蒙回答了一切问题。他撰写了一些信息极其完善的信件,令人彻底放心,而且很有个性。总之,是一些令人信服的回信。那些市政官员及其文秘频频地解释他们的想法,并且无意识地提到了这一欺诈行为的非道德因素,因为国家仅仅赋予这些纪念物的买卖以一种象征性的支持方式,一切还得“取决于各个城市的努力程度以及它们为发扬爱国精神而做出的牺牲”,等等。各个市镇政府当然会调动他们所能调动的一切,不过,那常常都是一些小小的力量,重点还是要靠……民众的募捐。一些个人、学校、教区、家族纷纷捐出自己的钱财,为的是能让一个兄弟、一个儿子、一个父亲、一个表兄弟的姓名永远镌刻在竖立于镇中心、教堂旁的纪念性建筑物上。因为在短时期内筹集到资金有困难,尽管越早付款就越能享受折扣上的优惠,很多政府机构在给“爱国纪念物”的回信中还是恳请就付款问题做一些协商与调整。是不是有可能“只预付六百六十法郎就可以顶订一座铜质模型”?而他们则会抱怨,这样一来,就是百分之四十四的预付款,而不是我们本来要求的百分之五十了。有的说:“但是,你们得知道,资金回笼得稍稍有点儿慢。毫无疑问,我们将会面临期限的威胁,为此我们得行动起来。”有的还这样解释说:“我们已经动员了学校的孩子们向居民做募捐。”另外还有这样说的呢:“德·玛尔桑德夫人曾确认要向市政府捐赠她的一部分遗产。但上帝为我们保留着她的寿命呢,要知道,她的这一笔遗产足能保障购买一座美丽的丰碑,以纪念我们索恩河畔沙维尔地方为国牺牲的近五十名年轻士兵。此外,这笔遗产还能保证八十名孤儿的未来生活呢。”

“用来做什么?”

邮件一来到,他就发出欢乐的叫声,把一张带有“爱国纪念物”抬头的信纸塞进打字机,把《阿依达》小号凯旋进行曲[5]的唱片放到留声机上,放大音量,同时伸出一根手指头,挥舞在空中,仿佛是在寻找着风从哪里吹来,然后俯身在打字机上,欢快地摁下一个个字母键,像是一个钢琴家。他尽情地幻想着这件事,并不是因为它能赚到钱,而是因为它能带来乐趣,他在享受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刺激带来的愉悦感。这个没有了脸蛋的男人朝着世界做出了一个嘲讽的手势,大拇指顶着鼻子,另外四根手指头连连扇动[6]。这让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疯狂的幸福,帮他重新找回了他曾经所是的那一切,以及他几乎快要失去的那一切。

阿尔贝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然而,现实中,一切都开始得顺顺当当。一旦把纪念碑的样品名录寄送到各个市镇政府,咨询和订购的回信就大量地返回来。每天都有十几封、二十来封,有时能达到二十五封。爱德华为之奉献了他全部的时间,表现得乐此不疲。

“或者,兴许进口香草、咖啡、可可,此类的农产品……”

这一段历史,多么糟啊……

波丽娜严肃地表示赞同,当她弄不明白的时候,她就会很乐意这样做,但是,“波丽娜·马亚尔,香草与可可”,不会真的如此吧,她看不明白这究竟会带来什么,也看不明白这究竟会引起谁的兴趣。

“假如有一天他找到了一个女人……”一想到波丽娜,他突然就渴望独自一个人逃走,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永远。当他想到,他们有可能被抓,他就感受到种种奇怪的、相当病态的怀旧情绪。那是在前线的某些时刻,带着退却,带着安宁,还有他一连串的烦恼,但在他看来,那就像一个几乎很幸福、很单纯的阶段,而当他瞧着他的那个马头面具时,就连他的炮弹坑也几乎变成了一个令人渴望的庇护所。

阿尔贝这才明白到,自己并没有采取正确的方法。

他前所未有地害怕,走路紧贴着墙根,夜里睡不好觉,一只手总是摸着那个马头面具,戴着它从房间的一头转到另一头。假如可能的话,他说不定还会戴着它去上班,因为一想到早上还要去银行工作,他的胃就会翻江倒海地作疼,而他的马脑袋则是他唯一的、最终的保护,是他的守护天使。他已经骗到了两万五千法郎,而靠着那些市镇政府最初的预付款,他已经像他当初暗自承诺的那样,而且是顶着爱德华的拼命责备,把他在银行偷偷挪用的钱款全部还上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时刻准备好,去面对监察员和审核员,因为他的假笔迹,还依然存在,还在证明他曾揶用过银行中的钱款。而为了掩盖旧的作假,他就总是不得不来一些新的作假。假如有人发现了一些什么苗头,他们肯定会去调查,那样的话,一切就会暴露……必须走人了。一旦还完欠银行的款,就必须带着剩余的钱走人,每人两万法郎!惊慌失措的阿尔贝现在总算明白到,在那一次跟希腊人出乎意料的、痛苦不堪的相遇后,自己是多么容易向惊惶让步啊。“这才是彻头彻尾的阿尔贝!”马亚尔夫人要是知道了这一切,肯定就会这么说的,“因为他天生胆小,他总是选择最不勇敢的办法。你恐怕会对我说,恰恰因为这样,他这才完好无损地从战争中归来,但是在和平年代,这就真的是太要命了。假如有一天他找到了一个女人,那这个可怜的女人一定得有坚强的神经……”

“这仅仅只是一个想法而已……”

爱德华始终想入非非,如在云里雾里,不关心实际后果,对成功一直坚信不疑,喜气洋洋地答复收到的信件。他想象自己已经成为儒勒·德·艾普尔蒙,一门心思地热衷于戏仿这样一个艺术家的管理与艺术风格,而阿尔贝,则被焦虑、遗憾还有悔恨所深深折磨,眼瞅着一天天消瘦下来,成了他自己的影子。

由此,一步一步地,他脚踏实地地走进了自己的推理之中,他远离了自己的意图,他放弃了;波丽娜脱离了他,他为之十分后悔,他特别想站立起来,出发,隐退,埋入土中。

两个男人经历的并非相同的事。他们期待已久的惊人计划成功的那一刻,本来应该是一种团结一致、分享幸福、共同胜利的时刻,现在却让他们分离。

老天哪,埋入土中……

眼下这一刻,爱德华已开始一边噼里啪啦地鼓弄着打字机,一边咯咯地笑了起来。

总是会回到这一点上来。

最近的几个月,让他体验到了十分的痛苦。在银行,所有人都认为他病了。人们对此倒是不会太惊讶,因为每个老兵都有他自己的战争创伤,但是,这位阿尔贝的伤痕似乎比其他人都要更深:那种永无尽头的烦躁,那些妄想一般的苦恼……虽然如此,他依然还是一个亲切随和的同事,每个人都想方设法地劝他:去做一下按摩,来一个足疗,多吃一点红肉,您有没有试过喝点儿椴花茶呢?他仅仅是每天早上刮胡子时对着镜子瞧一瞧自己,证实一下自己苍白的脸色。

41

他把账簿扔到地上,穿上了外套。露易丝继续搅拌她的纸浆,爱德华低下了脑袋。处于如此境地中的阿尔贝常常会开始抓狂,因为他无法表达那些让自己近乎于窒息的情感,就只能离开套间,直到夜里很晚才回来。

从七月十三日起发生的事情,有可能出现在专门培养制造及装配信号弹人员或扫雷人员的学校教育大纲中,当作从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逐渐走向最终爆发过程的最佳例子来讲授。

“反正,”他对爱德华说,“只要不合你的意,你就什么都不相信!”

一大早,大约六点半钟,当《小报》出报时,那还只不过是一条谨慎的花絮小新闻,尽管刊登在了第一版。标题只提及了一种假说,但已经很有些信誓旦旦的味道了:

而每一天,欺诈被揭穿的时刻都在逼近。兴许,警方早已开始了调查。赶紧去卢浮宫邮局查找邮件,这一想法让阿尔贝心中不禁打起了嘀咕,甚至有些毛骨悚然。在打开的信箱前,他有二十次吓得快要尿裤子,因为他有二十次发现有人朝他这方向走来。

虚假的阵亡者纪念碑……

爱德华在一百万法郎到手之前是拒绝离开国家的,可他们现在连十分之一都还没拿到呢。

我们是在走向一桩民族大丑闻吗?

阿尔贝的账算得清清楚楚:十七个十字架,二十四支火炬,十四座半身像,还有一些不太相关的东西。至于纪念碑,只有九座!还有,其中的两座,那些市镇政府只付了四分之一的预付款,而不是如同以前说好的那样先付一半的钱,它们还要求延长支付余额的期限。他们让人印了三千张收据,以便通知对方收到了他们发来的订单,而到目前为止,只来了六十份回执……

只有三十行文字,但这一消息十分吸引眼球,同一版上的消息还有:“温泉会议[15]没完没了地拖延”,战争总结:“欧洲的死亡人数达到了三千五百万”,一份简单的“七月十四日国庆节目单”,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告诉人们,今年的节庆跟去年不可同日而语,很显然,去年的七月十四日庆典将是无可匹敌的。

露易丝只是微微低下脑袋。她双手伸进纸浆里,轻柔地搅拌着,为爱德华的下一拨面具制作着材料。她一脸迷茫地瞧着手底下的那个搪瓷盆,对周围响亮的说话声漠不关心,这两个人的吵吵闹闹,她早就听得够够的了。

文章宣布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它的力量,集体想象力有的是空闲时间来汹涌闯入。人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但是,有人透露说,“兴许”有一些城镇“已经”向一家“很可能”会是“空壳”的公司订购了阵亡者纪念碑。不可能有比这样的表达还更谨小慎微的语气了。

“等着吧!”爱德华总是这样回答。

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是第一拨读到报纸的人。他下了出租车,等待印刷所开门的当儿(时间还不到早上七点钟呢),就在街上买了一份《小报》,立即就注意到了那一则小新闻,愤怒得差点儿就把报纸扔到街边的排水沟里,但是他忍住了。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掂量了每一个词。留给他的时间还有一些,这给了他些许安慰。但时间并不很多,这又让他的狂怒陡然倍增。

“哦,不,什么都没有!”他一边叫嚷道,一边将账目拿给他的战友看。

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打开了印刷所的大门,亨利已经抬起了脚跟走了进去,你好,他递过了“爱国纪念物”的样品名录,这个是你们这里印刷的,请问你们的顾客是些什么人,但他眼前的那一位不是老板。

这一天,尽管天很热,他还是戴上了一个黑人面具,面具很大,整个脑袋都被遮住了。脑壳顶上,伸出来两个犄角,就像公山羊的角那样,而绕着犄角本身,从眼角的泪点开始,旋转着延伸开两条蓝色的虚线,几乎闪烁着磷光,向下而去,像是欢乐的泪滴一滴滴落下,一直落到一大把呈扇形绽放的五彩缤纷的大胡子上。整个面具描画成赭石色、黄色、鲜亮的红色;在额头与头巾的边缘处,甚至还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圆拱线,深绿色的,像是一条逼真的蛇,人们简直会说,它正在慢悠悠地滑动,以一种持续不断的运动,绕着爱德华的脑袋爬行,似乎想要咬住自己的尾巴。这色彩斑斓、欢快、活跃的面具,跟阿尔贝的精神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因为阿尔贝,一味地趋向于黑白之色,更为经常地就只是黑色。

“瞧,他来了,这位就是。”

“怎么回事,什么都没有?”爱德华写道。

来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带着他的饭盒,这家伙以前是工头,后来娶了女老板,他手里正捏着一份卷成卷的《小报》,但是,幸运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打开来读。亨利给这些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因为他身上的一切都在散发出一种“先生”的气味,他属于那样一类顾客,从来就不看什么价格,因为他们讲究、他们富有。因此,当亨利问,他是不是可以跟他谈一谈,那位前工头立即就回答说,当然,但怎么谈,这时候,那些捡字工、印刷工、排版工都已经开始工作了,他就指了一下办公室的玻璃门,那里正是他接待顾客的地方。

阿尔贝从来就没拥有过如此多的钱,但是,钱多了,危险也就多了,必须好好掂量一下两者的关系。要骗取一笔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近五年工资收入的钱,他将会招来三十年的囹圄之灾。确实有点儿滑稽可笑。现在是六月十五日。阵亡将士纪念碑的大规模出售将在一个月之后结束,什么都还没有呢。或者说,几乎还没有。

工人们偷偷地斜眼往这里瞧,亨利转过了身去,不想被他们看到,他一下子掏出来二百法郎,放到了办公桌上。

每人能分到三万四千法郎。

工人们只看到那个顾客的背,他的动作很平静,而且,他很快就走了,谈话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没有带来什么新的生意。然而,老板过来跟他们会合时,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表情,这一点让他们感到非常吃惊,尤其因为他总是不愿意随便错过一笔买卖。他接受了四百法郎,他还有些惊魂未定呢,只顾得上向来访的先生解释说,他不知道当时那位顾客的姓名,只知道那是一个中等个头的男子,有点儿神经质,简直可以说很是忧虑,很是激动不安,他用现钱支付了订单的一半钱款,剩下的另一半会在交货前夕交齐,但是他们并不知道那些货都去了哪里,因为是一个跑腿的中介前来取走了印好的东西。而那个取货人只用一条胳膊拉着一辆手推车,真的是一个壮小伙子。

六万八千二百二十法郎。瞧瞧。好漂亮的成果……

“他是这儿附近的人。”

屋子里的气氛令人很不舒适。当然,爱德华是感受不到的,但是,他的行为举止向来就与众不同,好几个月以来,他总是时不时地捧腹大笑,你根本就无法劝说他讲一点道理。好像他根本不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阿尔贝并不想过多地考虑他的吗啡消耗,即便它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数量,他根本就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他自己就有一大堆难以解决的问题摆在眼前呢。他一来到他工作的那家银行,就以“爱国纪念物”的名头开了一个账户,用来储存即将汇来的资金……

这就是亨利了解到的一切。那个拉手拉车的中介跑腿人,工人们都不认识他本人,但工人们已经见过他的面;说到他只剩一条胳膊,这种情况如今倒也并不稀罕,但是,都已经只剩一条胳膊了,还能拉着一辆手拉车谋生,那可就太稀奇了。

31

“兴许并不真的就住在这附近,”印刷商说,“我是想说,他不是这个街区的人,但是,他应该就住在这附近一带……”

“啊,”这时,佩里顾先生说,“我想见一见这个艺术家,这位……(他寻找着姓名)儒勒·德·艾普尔蒙。请让他来见我。”

现在已经是七点一刻了。

拉布尔丹拿起了支票。不,没有别的事了。

在大厅里,拉布尔丹直挺挺地站到了佩里顾先生的面前,只见他气喘吁吁,满脸苍白,几乎像是要中风。

“拿着,”佩里顾打断了他的话,“这是用来结算作品草案和前期工程的支票。很显然,请竭力保障艺术家的所有工作!还有承担作品制作的企业!请把材料呈报给巴黎市长。有什么问题,尽管给我打电话好了,我会处理的。还有别的事吗?”

“主席先生,主席先生,”他甚至都没有先问一声好,“您要知道,这可是不关我任何事啊!”

“这件作品,主席,我认为这件作品太棒了……”

他着急忙慌地递过来《小报》,就仿佛它正在燃烧。

拉布尔丹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一场灾难啊,主席先生!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

他又戴上了眼镜,站立着,俯身在书桌的一个角落上写着什么,他很满意自己的决定,觉得他已经完成了一件能引以为豪的事,一件对自己来说很好的事。

仿佛他的话语从来就没有被当作一回事。

“什么?”佩里顾看也不看他一眼就问道。

他都快要哭出来了。

“主席,”他说,“假若允许的话……”

佩里顾先生抓起那份报纸,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头。拉布尔丹独自留在大厅中,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他应该走掉吗?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这时候,他又想起来,主席常常对他说:“千万不要自作主张,拉布尔丹,而要始终等着别人告诉您……”

拉布尔丹开始静下心来。他终于明白,最终确定的作品不是他本来建议的那一个,但他转而又一想,实际上,他自己说的话完全适合于所有那些纪念碑。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说:

于是,他决定就在此等待命令,于是,他在客厅中坐了下来,女仆出现了,正巧就是不久前被他捏过乳头的那一个,小个子褐发女郎,很有挑逗性。她远远地就停了下来,问他是不是想喝一点什么。

“就这个吧。”

“咖啡。”他说,有些无心应战的样子。

拉布尔丹一边摇摇晃晃地来到书房,一边用手使劲擦了擦脸,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他还结结巴巴地说着抱歉的话,但佩里顾根本就没有伸耳朵去听。

拉布尔丹实在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我吗?去哪儿?”

佩里顾先生重读了文章,丑闻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就会爆发。他把报纸扔在书桌上,没有愤怒,太晚了。简直可以说,每听到一个坏消息,他的腰围都会瘦上一厘米,他的肩膀会更下垂,他的脊椎会更弯曲,他正在渐渐缩小。

“快过来!”佩里顾先生说。

坐到他的书桌前时,他看到了报纸的反面。这篇文章所激起的火星将足以点燃导火索,他这样思忖。

满眼的眵目糊,一副全然记不起自己身在什么地方、要做什么事情的模样。

此外,这是有道理的:一旦了解到《小报》的同行发表了这条小新闻,其他报刊的记者也纷纷行动,《高卢人报》《强硬派》《时报》《巴黎回声报》等都迅速做出了反应,人们赶紧叫出租车,打电话联系情况。行政部门接受询问时保持了沉默,这表明其中必有蹊跷。所有人都严阵以待,都认定,当火光冲天而起之际,胜利一定会属于那些站在最前哨的人。

“嗯,什么,谁呀?”

头一天,当爱德华打开了乐蓬马歇百货公司的那个豪华礼盒,掀开了那张盖在上面的绢纸,发现了阿尔贝为他而买的所有衣物时,他真有些目瞪口呆,不由得发出了一记欢快的叫声。从第一眼看去,他就喜欢上了。有一条长及膝盖处的土黄色短裤,一件米色的衬衫,一条带有流苏的皮带,就像在图画中牛仔们的衣服上看到的那样,一双象牙色的长筒袜子,一件浅栗色的上装,一双丛林帆布靴,一顶宽檐帽,那是为了遮太阳的,据说那边的阳光很厉害。上衣和裤子上到处都是兜兜,那样子很有些叫人抓狂。好一套为假面舞会而准备的远征者服装!要让他成为一个比真的还更像的冒牌货,就只缺少一条子弹带,以及长达一米四的步枪啦!他立马就披挂上身,对着镜子一个劲儿地欣赏,兴奋得脸都红了。

“拉布尔丹,真见鬼!”他叫喊道,有些恼火,使劲摇晃着区长的肩膀。

卢泰西亚酒店的员工看到他时,他正好穿着这样一套有些叫人难以想象的衣装,那时,他们中有人刚好给他送去他点的东西:一个柠檬,一份香槟酒,一份蔬菜浓汤。

这些入围的作品还附上了投标单,内容包含艺术家们的简历、标价、完工日期。佩里顾先生读了儒勒·德·艾普尔蒙的作品介绍书,却什么也没弄明白,他翻阅了一下所有其他的图案,从中可以看到作品的侧面图、背面图、远景图,以及在城市环境中的效果图……中景中的年轻士兵始终都在那里,带着一脸严肃的表情……这一点就足够了。他打开了房门,叫人过来,但没人答应。

当他给自己注射吗啡时,他也穿着这套衣服。他不清楚吗啡—海洛因—吗啡的连续服用会产生的后果,兴许是灾难性的,但是,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感觉到健康的改善,放松且平静。

佩里顾先生又回到了这一画廊面前。在他的头脑中,前景渐渐地发生了变化。这并不是说,他在这些作品中发现了新的美德,它们对他始终还是那么过分具有论证意义。改变了的,是他的目光,就仿佛,随着我们的不断观察,我们对一张脸的感觉也发生了变化,刚才还被人认为很漂亮的这个女人,现在变得平庸了,而那个相当丑陋的男人,人们却发现了他的某种魅力,而且人们还纳闷,以前怎么居然就忽略了这一魅力。既然他都习以为常了,那些纪念碑也就能让他平静下来了。这都是由于材料的缘故:一些是石头的,另一些是青铜的,其质地的沉重令人想到了它的不可破坏。然而,这一特征正是他们家族陵墓中所缺少的:永恒之幻象。想到家族陵墓,他心中不禁又是咯噔一下:爱德华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那里头。佩里顾先生必须让他所做的事—定制一座纪念碑这件事—超越他本人,超越他的生存,从时间上,从分量上,从质地上,从体积上,愿它比他更强,愿它把他心中的悲伤带向一个自然的维度。

他转身朝向旅行用的大箱子,环球旅行者的用那一种,然后他走到窗前,大大地打开窗户。他内心中滋生了一种对法兰西岛的天空的特殊激情,在他看来,这一片天空不应该有很多的对应物。他始终都很喜欢巴黎,他只是因为要去参战才离开了它,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生活在巴黎以外的地方。即便到今天,也是那样的,这还真有点儿奇怪。大概,是毒品产生的效果吧:没有什么是完全真实、完全确定的。你所看到的并不真的是现实,你的思想是有翅能飞的,你的计划就像是幻影,你经常居住在一场梦中,在一个并不完全是你自己的故事中。

一旦只剩下一个人,佩里顾先生就再次转过身去。他试图在爱德华的画稿本中再找到它,但是他儿子草草画就的那些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主题画,他们是在战壕中见到的真实的人,而眼前这个嘴唇厚厚的年轻军人则是一个理想化的主题。佩里顾先生向来就禁止自己对他儿子所谓的“情感趣味”形成任何明确的视觉形象。即便是在内心深处,他也从来没有思考过“性偏向”这样的字眼,或者诸如此类的任何概念,这对他来说都实在是太明确、太震撼。但是,就像那些让你大为惊讶的想法,你其实也明白,它们在真正冒出来之前,实际上已偷偷地折腾了你好长时间,就这样,佩里顾先生不禁问起自己来,这个鼻梁高高、下巴上有小深纹的年轻人是不是爱德华曾经的“一个朋友”?在心中,他认定,这是爱德华的一个恋人。在他看来,这事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可耻,只不过还有些麻烦而已;他只是不愿意去想象……不应该让这一切变得过于现实……他的儿子“跟其他人不一样”。跟其他人一样的人,他在自己周围见得多了,雇员啦,合伙人啦,客户啦,这些人的儿子,那些人的兄弟,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羡慕他们了。他甚至无法回想起以往时代中他在他们身上发现的优点,也回想不起来,当时,在他眼中,他们要比爱德华优越得多。回顾往事,他十分憎恶自己的愚蠢。

而明天并不存在。

那张脸,毕竟……

其实,这几天里,阿尔贝并没有太多地想这些事,他完全经历着一种美妙的生活。你想象一下:波丽娜坐在床上,她平坦的腹部一直延伸向一个如同美丽地缲了边的肚脐眼,她的乳房圆鼓鼓的,洁白如雪,而那乳晕美妙的粉红色,让人看了只想落泪,那个摇摆不定的小小镀金十字架挂在那胸脯,让人意乱神迷……这一景象是那么令人激动,尤其因为她对此并不上心,并不在意,头发依然散乱,因为刚才她在床上扑到阿尔贝的身上干了一场。“这就是战争!”她朗声大笑着说,她正面攻打他,英勇无比,她轻而易举地占了上风,她没有用多长时间就让他乖乖缴了械,他被打败后,倒也会幸福地认输。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走向大门。远远看去,那一排图案很是令人震撼,她猜了猜这一切将要占据的空间,她已经看到了尺寸的标码:十二米,十六米,然后是高度……

他们从来就没有太多像今天这样久久地赖在床上的日子。只有过那么两三次。在佩里顾家中,波丽娜常常要加班加点地工作,时间长得几乎有些荒唐,但这一次却不同以往。阿尔贝正式地“休假”了。他解释说:“七月十四日,银行暂停营业一天。”假如波丽娜不是向来就受雇做一个什么活儿都要干的女仆,那她看到一家银行竟对雇员如此慷慨,就会很惊讶,她觉得雇主这样的行为是一种骑士精神的体现。

“让他睡去吧,”他回答道,“这依然是他最擅长的。”

阿尔贝下楼去买牛奶面包,还有报纸;房东允许使用炉子,但“只能用来热饮料”,因此他们有权煮咖啡。

那一位啊,他都已经把他给忘了。

波丽娜像一条肉虫子那样一丝不挂,浑身闪耀着战斗努力的光辉,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详细地说着第二天的节日庆典。她揉了揉报纸,读起了节目单。

“你那个愚蠢的拉布尔丹在前厅睡着了。”她微笑着说道。

“‘市内那些主要的纪念性建筑和公共建筑上要张灯结彩。’这应该会很漂亮……”

他说得就好像很在行似的。玛德莱娜的文化素养更高些,但她不愿意跟他唱反调。总之,这只是一个细节,没什么太要紧的。她父亲所需要的,就是让他的纪念碑竖起来,最终再去关心别的事。比如说,女儿怀孕的事。

阿尔贝剃完了胡子,波丽娜喜欢留小胡子的男人—在这一年代中,也就只有这个了—却又憎恶那些粗糙的脸颊。这很扎人,她说。

“在艺术上,人们时常能看到相同的主题……”

“必须早早出发去看,”她说,依然俯身瞧着报纸,“阅兵式八点钟就开始,而万森[16],还是有一段距离的,那可不是隔壁家的门……”

佩里顾先生站了起来,折叠好眼镜。

在镜子里,阿尔贝观察着波丽娜,美得犹如爱神一般,拥有一种不知羞耻的青春魅力。我们就去看游行,他想道,看完游行,她出发去工作,然后,我就一劳永逸地离开她。

这个士兵隐约有点儿像在爱德华的素描中偶尔能发现的那些年轻人。当然,并不是完全一样,在爱德华笔下,人物都有一些斜眼,而这里的士兵,目光却是真诚率直的。还有一道刀刻一般的深纹划过下巴,但两者还是存在着某种相似性。

“礼炮将会在荣军院和瓦勒里安山[17]打响!”她补充道,同时喝了一大口咖啡。

“等一等,”佩里顾先生说,“给我看一下。(他也俯下身来,凑得很近地细看。)没错,你说得很对。”

到时候,她会来找阿尔贝,她会来这里,会询问,不,没有人见过马亚尔先生;她会永远都弄不明白,她会有一种可怕的痛苦,为这一突如其来的失踪猜想各种各样的理由,但她会拒绝想象是阿尔贝骗了她,不,不可能,结局应该会更浪漫,他说不定被人绑架了,或者,他在什么地方被人杀了,他的尸体再也找不到了,肯定被扔进了塞纳河,波丽娜将无可慰藉。

但他女儿并没有听到他的这话,她专心致志地注意着另一幅画的细节。她把画板拿到手里,举起来,靠近光线好的地方,她父亲也凑了过来,他不喜欢这主题,《感恩》,她也不喜欢,她觉得它太浮夸。不,这里头有的,是一种荒唐,可有个无关紧要的小地方,但是……那又是什么呢?那,就是这三折画中称作“英勇的法国兵冲向敌军”的那一折,在中景中,那个即将战死的年轻士兵,他有着一张十分纯真的脸,厚厚的嘴唇,高高隆起的鼻梁……

“哦,”她说,“活该我倒霉……‘以下剧院十三点钟将有演出,免费入场:巴黎歌剧院、法兰西喜剧院、巴黎喜歌剧院、奥德翁剧院、圣马丁门剧院……’十三点钟,可是,在这个钟点,我就得继续我的工作了。”

想都来不及想,这话便脱口而出。

阿尔贝喜欢这一假说,自己就这样神秘地消失无影,她则赋予他一种充满浪漫色彩的哑巴角色,而不是如此背离道德的现实角色。

“十三万法郎。”佩里顾先生说。

“还有‘舞会,在民族广场’!我要到二十二点三十分才能下班,你说说,等我们赶到那里,舞会差不多就该结束了……”

佩里顾先生一直留在扶手椅中,就像一个端坐在宝座上的国王面对着死去的朝臣。玛德莱娜仔细看着备选方案。他们一致认为,最佳的一幅是阿德里安·马朗德雷的作品《牺牲者的胜利》,其特点是它把寡妇们(戴着服丧面纱的女人),以及孤儿们(一个小男孩,双手合十,一边祈祷,一边看着士兵)跟战士们的形象同化在了一起,把他们全都看成为牺牲者。在艺术家的雕刀下,整个民族变成了一个牺牲了的祖国。

说得毫不遗憾。看到她坐在床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小面包,阿尔贝不禁问起自己来:她是不是一个会伤心欲绝的女人?不,只消看看她那美丽卓绝的乳房,她那张贪吃的嘴,这一肉体化的允诺就够了……一想到他会给她带来痛苦,但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就让他感到放心,一时间里,他沉浸在了这样的想法中:他是一个能让人得到慰藉的男人。

然后,他们就都不说话了。

“我的老天,”波丽娜突然说,“这实在太可恶啦!……太糟糕啦!……”

“很抒情啊。”

阿尔贝猛一回头,刮破了下巴。

“似乎有点儿过于……浮夸了,不是吗?”

“怎么啦?”他问道。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道。

他立即去找毛巾,这个地方的伤口很麻烦,会流血的。至少,他这里还有明矾块吧?

玛德莱娜丝毫不觉得惊讶,她也体验到了同样的感受。所有的战争全都彼此相像,所有的纪念碑也一样。

“你能想得到吗?”波丽娜继续道,“居然有人在卖阵亡者纪念碑……”她说着抬起了头,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还是‘假的’纪念碑呢!”

一开始,他颇有些失望。仅仅就只有这些吗?这跟他所熟悉的那一切都很相像,只是相比之下尺幅要更大。他情不自禁地查看起了价格,他擅长计算的脑子比较了一下体积上的大小与价格上的高低。好的,快,必须集中精力。选择。但,是的,有些失望。他对这一计划方案已经形成了一个整体想法。既然他看到了这些推荐作品……那还等什么呢?最终,那将会是一个跟其他纪念碑没什么两样的纪念碑,没有任何东西能抚平那些源源不断地出现并把他自己淹没的新激情。

“什么,你说什么?”阿尔贝问道,转身朝向床这边。

佩里顾先生把那些画幅都立着放,就靠着他的书柜,然后,他清空面前的障碍,以便坐在扶手椅上就能够看到全部作品。他已经有一个多小时没有动地方了,目光从一幅画转到另一幅画上,陷入沉思中。时不时地,他也会站起身来,凑近一些,观察某一处细节,然后再回到座位上去。

“没错,就是一些并不存在的纪念碑!”波丽娜接着说,还专心地看着报纸,“可是,你得小心啊,我的天使,你在流血,你可别弄得到处都是血!”

“进来。”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因为他知道是她,他总是很了解他女儿的行为方式。

“让我看一眼,让我看一眼!”阿尔贝叫嚷道。

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父亲书房的门。

“可是,我的小傻瓜……”

玛德莱娜发现,区长呼噜打得就像一个铁匠铺的炉子那样响。他肥硕的身子趴在那里,身边,矮几上,是他狼吞虎咽了鸡肉冻之后留下的一片狼藉,还有刚喝完玛歌酒庄葡萄酒之后的一个空瓶子,这一切给整个场景以一种轻率猥琐的氛围,令人十分难受。

她把报纸扔给了他,为阿尔贝的异常反应而激动。她明白了。他曾打过仗,他曾失去过战友,而现在,发现有人在干如此卑鄙的行骗勾当,这让他义愤填膺,但是,竟然激动到了如此程度!她帮他擦着流血的下巴,而他,则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读着那一篇小文章。

天哪,多么美好的上午啊!

“你别难过了,我的小傻瓜,好啦,好啦!我们就不要让自己陷入这样的状态中去啦!”

拉布尔丹赶紧跑向年轻的女仆,那是一个小个子褐发女郎,光彩动人,神情有些尴尬,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对坚挺的美丽胸脯,他问她,他是否可以要一点儿波尔图甜葡萄酒,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摸了一下她的左胸。姑娘没生气,仅仅只是脸红了一下,因为她还是新来的,而且女仆这一职位的报酬很不错。波尔图甜葡萄酒被端上来的时候,拉布尔丹又趁机摸了一把她的右胸。

整整一个白天,亨利跑遍了整个区。人们告诉他,有一个中介住在拉马克街,但到底是在16号,还是在13号,那就没人知道了,但是,无论是13号,还是16号,他都去找了,都没有人。亨利乘坐出租车到处乱找。另外有个人说到,兴许,是有那么一个拉手拉车的家伙专门帮人运货,就在戈兰库尔街那上面,但那是一家老公司,现在已经关闭了。

“请把一份小吃带给区长先生。”佩里顾先生嘱咐道。

亨利走进了街角的那家咖啡馆。那是上午十点钟。一个只用一条胳膊拉一辆手拉车的家伙吗?你是说一个送货人吗?不,没有人知道。他继续寻找,沿着偶数门牌号往下走,需要的话再沿着奇数门牌号往上走,然后,走遍整个区的各条街道,那样,总归能找到的吧。

但是晴天霹雳,正当一切准备妥当时,佩里顾主席取消了他的来访,而只派来一个信使,负责将待选的作品带回去给他看。真是白忙活了一通!拉布尔丹心想。于是,他也乘着四轮马车赶紧跟了过去,但是,跟他期望的正好相反,他没有被允许进书房去跟主席商议。马塞尔·佩里顾想要一个人清静清静。而此刻,差不多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只有一条胳膊吗,毕竟,那应该很容易找的呀,您敢肯定吗?”

雷蒙小姐一边叹着气,一边向上爬了四级梯子,身体开始扭来扭去。是啊,多么美好的上午啊!作品一挂好,女秘书就紧紧拉住自己的裙子,迅速地走下了梯子。拉布尔丹后退了几步,为的是更好地欣赏一下效果,他觉得右上角比左上角要低了那么一点点,您没觉得吗?雷蒙小姐闭上了眼睛,再次爬了上去,拉布尔丹急忙靠近梯子:他还从来没有在她的裙子底下待过更长的时间呢。当一切准备就绪时,这位区长正处在一种近乎于中风的虚脱状态。

大约十一点钟,亨利已经查到了丹雷蒙街,在那里,人们向他担保说,住在奥徳奈尔街拐角上的煤炭商就有一辆手推车。至于他是不是只有一条胳膊,那就没有人说得准了。他不得不花上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走遍整条街,等他走到城北公墓的角落时,一个工人很自信地对他宣称:

她一走进房间,就明白他们期待她做什么了。于是乎,她本能地将膝盖紧紧地并在一起。拉布尔丹站在梯子下,嘴角挂着笑意,开心地搓着双手,就像一个很不老实的牲口贩子。

“当然啦,我们都认识他!这可是一个滑稽的家伙!他住在杜艾姆街44号。我知道,他是我一个堂兄的邻居。”

快到十点钟了,悬挂绘画作品的横架早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安置好了,人们已经在忙着挂作品。必须爬到架子上去,才能把画幅固定到横杆上,并使其保持平稳:为此,他特地叫来了雷蒙小姐。

但是,杜艾姆街并没有44号这个门牌,那里是一个建筑工地,没有人能对他说,那个滑稽的家伙现在在哪里,更何况,此人还拥有两条胳膊。

句子中的“同胞”“悲痛”与“自豪”书写下来应该是大写字母,表达出的意思十分深刻。完美至臻。首先,这幅“杰作”,这一说法就很是新颖独特;其次,“同胞”一词听起来就比竞选者来劲得多,而“悲痛”也一样。拉布尔丹简直都要为自己的才华而惊讶了。

阿尔贝一阵风似的冲进了爱德华的套房。

“……我觉得,这一幅杰作完美地传达出了我们的同胞所希望表达的一切悲痛和全部自豪。”

“看,看,快来读一读!”他高叫道,同时在对方眼前挥舞着已经揉得皱巴巴的报纸,爱德华却躺在床上,不愿意醒来。

这么说的同时,他会凑近《悲痛却又胜利的法兰西》,就仿佛他想把手搭在对方肩膀上似的。

都已经上午十一点钟了!他想道。他明白,现在几点钟这一问题跟爱德华昏昏沉沉的状态是没有多大关系的,他抬眼望去,发现床头柜上正放着那支注射器和空了的安瓿瓶。近两年来,由于时常要给他战友打针,阿尔贝练就了一种很独到的经验,一眼看去,他就能鉴别出轻微的注射量与足以造成伤害的剂量。他从爱德华身体抖动的方式上发觉,这一次使用的剂量刚好达到了舒适的点,它有效地中和了药量缺乏时所带来的最具毁灭性的效果。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担心,不知道他在那一次大量地服药,让他和露易丝担惊受怕之后,这一次到底用了多大的剂量,又注射得如何。

“主席先生,假如能允许我……”

“还好吗?”他颇有些担心地问道。

首先,是作品。委员会留住了五份。全都一件比一件更出色。美妙的杰作。都是爱国主义的主题,让人感动得直想流泪。因而可以说,拉布尔丹早已稳步走向了胜利:向委员会主席佩里顾展示他的方案。为此,他已经特地吩咐区政府的技术部门找来一个有他那大办公桌那么大的铸铁横架,用来悬挂那些素描画,以体现出它们的价值,就像他在只去过一次的大王宫里看到的展览那样。佩里顾可以很随意地在这些纸板之间绕圈,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在这一幅( 《悲痛却又胜利的法兰西》)—拉布尔丹最喜欢的一幅—面前心醉神迷,在那一幅( 《凯旋的死者》)面前细细端详,一而再地停下来,再而三地犹豫。拉布尔丹已经看到主席转身朝向了他,一脸赞赏而又困惑的表情,不知道该选什么好了……正是在这一时刻,他才会说出他的那个句子,反复斟酌的、再三推敲的、来回衡量的句子,一个节奏完美的句子,能恰如其分地强调他的审美趣味和他的责任感:

他为什么穿着从乐蓬马歇百货公司买来的整套服装呢,那可是一套专为在热带殖民地穿的行头啊?在巴黎,穿上这么一身可实在是很不合适,甚至还相当滑稽可笑呢。

天哪,多么美好的上午啊!真希望每天都能如此!这一切实在是个好兆头!

阿尔贝没有提问题。当务之急,最紧迫的事,就是报纸。

30

“快读!”

小牌子上,刻着一个名字:罗歇。

爱德华挺起身子,读了起来,他彻底醒了,然后,扔掉报纸,高声叫嚷:“哈……啊啊啊啊哈……!”这,于他而言,是一种狂喜的信号。

梅尔林把手链翻过来,仿佛就像在玩抛钱币猜正反游戏似的。

“但是,”阿尔贝结结巴巴地说,“你还是没有明白!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他们现在就要来找我们了!”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这,一点儿都不要紧了。

爱德华一下子从床上跳将起来,从大大的圆桌子上抓起那瓶正在冰桶中镇着的香槟酒,往喉咙里咕咚咕咚地就倒了进去,听那声响就知道倒进去了很多很多!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但还是继续跳着舞,大叫着,哈……啊啊啊啊哈……!

“阿尔西德。”他很不情愿地喃喃道。

就像在某些夫妻之间那样,有时候角色是颠倒的。爱德华发现了他战友的这一错乱,赶紧抓住谈话用的大本子,写道:

索福尔·贝尼舒被彻底打败了,他束手无策,朝他的工头瞥去表示抱歉的一眼。

“你别担心!我们会走掉!”

“嗯……”

他真的没有丝毫责任感,阿尔贝想道。他挥舞了一下报纸。

“他叫什么来着,您的这个小伙子?”梅尔林问道,“他的名字?”

“我的天,但是,你还是好好读一读吧!”

一根金手链从他的手掌心露了出来,上面带有一块小小牌子,牌子被翻到了反面。梅尔林松开他的猎物,后者开始连连咳嗽,咳得几乎要把胸腔中的一切全都吐出来。见此形状,他转身朝向贝尼舒。

听到这句话,爱德华激动地连连画了好几个十字,他真的是太喜欢这个玩笑了。然后,他又拿起铅笔写道:

梅尔林依然没有松开掐住那人脖子的手,尽管对方的脸已经开始变色,他还把已握成了拳头的另一只手伸向工地的工长,然后,松开了拳头。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哦,天哪!”贝尼舒高声叫道,他这才摇摇晃晃赶过来。

阿尔贝迟疑不决,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文章写得很含混。

小胡子工头张开了嘴,但是,还没等他来得及说出一个词来,梅尔林就给了他一记脆生生的耳光。在这张平平的扁脸上,耳光发出了清脆的回音,就像一记钟声。那人后退了一步。大家伙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他们这几个人。贝尼舒从他专门隐藏提神饮料的工棚里拿出来一瓶勃艮第葡萄榨渣酒,扯开嗓子叫嚷起来,但工地上的所有工人都已经开始行动了。小胡子男子一下子就惊呆了,用手捂住了脸颊。梅尔林很快被一大群真正的凶汉包围了起来,若不是因为他的年纪、他惊人的高大个头、他捣衣杵一样的大手掌、他魔怪一般的大脚丫,还有从视察开始以来他逐渐上升的气势,他现在恐怕就得为自己的小命而担心了。但事情发展的态势正好相反,他镇定自若地让所有人散了开去,自己则上前一步,靠近了他的受害者,一边翻开他胸前的衣兜,伸进一只手去,一边高叫着“哈,哈!”。然后,他那只手变成了捏紧的拳头,从衣兜里出来。他另一只手则紧紧抓住这男人的衣领子,显而易见,他想要掐死他。

“这很有可能,”他坦承道,“但时间对我们很不利!”

梅尔林正准备开口说话,却又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一声不吭。他似乎在寻找一个适当的词语,而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真是一件糟心的事。

早在战前,他在西帕尔竞技场[18]就见到过这个:自行车手们你追我赶,人们根本就分不清谁跟在谁后面,这让观众激动万分。今天,爱德华和他应该跑出最快的速度来,一定不能让恶狼的獠牙够到他们的脊背。

他针对的,就是那个长了烟草黄颜色小胡子的人,他五十来岁,他的脸长得如此狭窄,仿佛两个眼睛直接安在了两侧脸颊的上方,就像鱼儿那样。他定定地站在离梅尔林一米开外的地方,使劲控制住自己不去拍打胸前的衣兜,他很想再拿出一支烟来。

“必须现在就走,我们还等什么呢?”

“你,到这里来!赶紧的!”

他说这个都有好几个星期了。为什么要等呢?爱德华已经赢到了一百万,那么,还有什么呢?

等他一转过身去,一切就会重新开始,永远都没有个完结。这一确认,远没有让他泄气,反倒增添了他的怒火。

“我们等着船。”爱德华写道。

梅尔林重新安排工作,用大大的字体写下指令,这一切,带着一种绝对权威口吻:你,到这里来,好好听我的,他威胁着说,假如干得不好,就会有追究,有罚款和免职,他恐吓着。当他渐渐走远时,人们清楚地听到他骂了一声:“一帮子蠢货。”

这是很显然的,然而,阿尔贝早先居然就没有想到:即便他们立即出发去马赛,航船也不会因此提前两天启航的。

现在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回归到正途上来。

“那我们换票去,”阿尔贝宣称道,“去别的地方!”

说到已然造成的伤害,那都是无法弥补的,这些士兵彻底地消失了:在所谓标明了身份的十字架底下,安息着实际无名的死者。

“那等于是要让别人发现……”爱德华写道。

随之而来的沉默中,梅尔林对一个面积巨大的军人墓地有了这样一种奇怪的视象:到处散落着阵亡士兵的家属亲友,他们或垂着胳膊,或交叉着双手,在那里默哀,而梅尔林是唯一一个能透过泥土看到士兵遗体在地底下颤动的人。还能听到死难士兵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自己的名字……

这很简洁、很省略,但又很明显,一目了然。在一个警方可能会追寻他们,而报纸也在拼命报道此事的时刻,阿尔贝难道可以这样对远洋航运公司的职员说:“我本应该出发去的黎波里,但是,假如你们这里有更早一点的前往科纳克里的航班,那对我也是合适的,这样,我用现金来付船票的差价好了。”而毫不冒什么风险吗?

连贝尼舒自己都不相信这番话,他只是低下脑袋。他的助手轻轻地拍了拍胸前的衣兜。

更不用说,还有波丽娜呢……

“一群废物!”梅尔林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得苍白了。

于是,贝尼舒拼命求助于一个技术性的解释,强调说,他们曾经认为,在整整一系列棺材排列好之后再集中撰写身份卡片“更为可靠”,这样更方便记录到登记簿里,因为假如要撰写卡片……

假如他向她坦白了真相,那么,她出于愤愤不平,会不会去告发他呢?“这真是太糟糕啦!”她曾这样说过,“这实在太可恶啦!”

“那么,他们都在哪里呢,我们的这三个家伙,嗯?那三个好人儿,到最后,不都是要你们来负责的吗,你们都叫他们什么来的呢?”

卢泰西亚酒店的豪华套房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阿尔贝感觉到处都是陷阱,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他那模样看起来有些精神错乱,贝尼舒犹豫不决,不敢问他到底受的是谁的委派。

爱德华热情地搂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紧紧抱住。

“政府呗!”

可怜的阿尔贝,他像是在这样说。

“把谁啊?”贝尼舒问道。

女修院院长街印刷所的老板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翻开了报纸。当他点燃了他的第一支香烟,他的饭盒也重新加热后,他就读起了那篇小文章。一读不要紧,他顿时惊慌起来。

“哈,哈!”梅尔林大叫起来,“您把它当成了傻瓜吗?”

一大早,那位先生就来过了,而现在,则是那张报纸,真是他妈的见鬼,他的印刷作坊的名誉就算是被这个事件彻底毁掉了,既然是他印刷的那一册纪念碑样品名录……人们会把他看成跟那些强盗是同伙,人们会说他与他们狼狈为奸。他掐灭了香烟,熄灭了电炉,穿上了上装,叫来了他的助手,他必须离开一段时间,而由于第二天就是节日,那就星期四见了。

没人明白他到底想要说什么,但也没人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考这一点。

亨利,总是从一辆出租车忙不迭地跳到另一辆出租车上,他不知疲倦,怒气冲冲,疑心重重,越来越唐突地提问题,而得到的回答却越来越少。于是,他竭力做出一副有些甜腻腻的肉麻样。大约十四点钟时,他走在桩杆街上,然后,回到拉马克街,再后来,则是奥赛尔街和乐托尔街,他到处打听,乱给人小费,十法郎,二十法郎,在塞尼山街,他给了一个信誓旦旦的女子三十法郎,她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他正在寻找的人叫帕若尔先生,就住在瓜瑟沃街。亨利白跑了一趟,什么都没得到,时间却已经到了十五点三十分了。

“嘿,怎么样啊,我的伙计们?”

在此期间,《小报》的文章已经开始慢慢发酵。人们互相打电话,到处打听,你看了那份报纸吗?午后不久,外省的一些读者开始往编辑部打电话,解释说,他们已经为一座纪念碑捐了钱,并问,报纸上说的是不是就是他们所涉的那件事,真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岂不是都成了受害者。

他转身朝向他的团队,它似乎也突然变得很小很小。

在《小报》的报社中,编辑记者们往墙上张贴了一幅法国地图,他们在那些有电话打过来的城市与村镇上摁上了彩色的图钉,有阿尔萨斯的,有勃艮第的,有布列塔尼的,有弗朗什-孔泰的,有圣维齐耶-德-皮埃拉的,有维勒弗朗什的,有加龙河畔蓬蒂埃的,甚至还有来自奥尔良的一所中学的……

“好吧,”他安慰道,“我们正好要来处理这件事呢!”

到了十七点,人们终于从一个区政府得到答案(而迄至那时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区政府有过回答;那些市政官员都像拉布尔丹那样,恨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知道了“爱国纪念物”这一机构名称以及它的地址,另外还有相关印刷所的地址。

一个念头掠过他的大脑。

人们目瞪口呆地站立在卢浮街52号的门前,这里根本就没什么公司;人们又跑去女修院院长街的印刷所。到了十八点三十分,第一个赶到那里的记者发现作坊已经关门了。

“那么,这些卡片,到底是谁的?”索福尔·贝尼舒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一边瞧了瞧自己的周围,仿佛突然间迷失了方向,“让我们看看……”

白天结束,傍晚时分,各家报纸出报了,人们并没有掌握更多的消息细节,但是,人们所得知的那些消息,似乎比上午更足以表明事情的确实无疑。

而现在,根本就无法知道谁才是谁了。

人们公布了一些确切消息:

直到所有的二百三十七具尸体。

奸商贩卖

保尔躺在了儒勒的棺木中,费利西安则躺在了伊西多尔的棺材里,以此类推。

假的阵亡者纪念碑

他摇了摇头,打量了一下墓地中已经翻挖过的部分。二百三十七名士兵的遗体已经被挖出来,并被转运到了八十公里远的地方。

诈骗的严重程度尚不得而知

而假如说,梅尔林手中的三张卡片跟任何一口棺材都不配套……那正好说明,所有的环节全都脱了节。

又是好几个小时的工作、打电话、回答、询问,各家晚报均表现得干脆利落、毫不含糊:

但是,只要这些身份卡片中的一张放错了位置,或者短缺,就会使整整一长列顺序全都乱套,而每一口棺材都会分配到一张跟其装殓的遗体根本没有关系的卡片。

纪念碑:一段被嘲弄了的对我们英雄的记忆!

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按照同一顺序排列的。

成千上万的无名捐款人

在挖掘出整整一系列的士兵遗体后,人们就把一长列棺材排在尸体的一边,而把一连串的身份卡排在另一边。

被恬不知耻的不法者诈骗

那些卡片,捏在梅尔林巨大的手掌中,看起来并不比邮票大多少。这一问题让在场的人全都陷入了莫大的尴尬中。

阵亡者纪念碑的可耻买卖

“比如说,”梅尔林说着,突然展示出三张身份卡,“政府会考虑,究竟什么样的棺材才适合这些小伙子。”

有多少受害者?

阿拉伯工头的身子更僵硬了,他那个小胡子同伴拿出了一支烟(他没有掏出烟盒来,只掏出一支香烟,就像一个并不愿意跟别人分享的人,并且受够了那些常常向别人讨要东西的人)。他身上的一切,都体现出了卑微与吝啬。

偷窃记忆者卑鄙可耻!

“你们想象一下,”他接着说,“政府会问什么样的问题。”

有组织的诈骗团伙卖出了好几百个

然后,他指了一下那一大堆棺材。

完全假想的阵亡者纪念碑

“啧,啧。”梅尔林的假牙发出声响,他把证书又放回到口袋中。

阵亡者纪念碑的丑闻:

梅尔林只是细细地打量这三个人,那个叫索福尔的,满口喷着一股梅子烧酒的难闻气味。他的两个同党,第一个长了一张刀把脸,一把烟草黄颜色的浓密的小胡子几乎吃掉了半张脸,他轻轻拍打着胸前的衣兜,想表现出某种风度来;第二个是阿拉伯人,还穿着皮鞋、长裤,戴着步兵下士的那种橄榄帽,身子挺得僵僵的,像是在接受检阅而特地摆姿势,同时,要让周围的人相信他的作用很重要。

人们等待政府的解释!

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一张已经揉得皱巴巴的纸,根本就不像是一纸委任状,但由于他本人的模样也不像一个部里的特派员,众人也就无从猜想。他庞大的身架,他皱皱巴巴、污点斑斑的旧衣服,他硕大无朋的鞋子,一切都有一种非同一般的意味。他们感到情况颇有些疑点,但谁也不敢出头冒犯。

楼层服务生送上了欧仁先生要的报纸,看到他正穿着那套殖民地的高级套装,戴着羽饰。

“在这里,我就是政府。”

“怎么回事,还有羽毛?”他一出电梯,众人就围上前来问他。

在接下来的一片沉默中,他补了一句:

“当然是啦,”这小年轻慢吞吞地解释道,像是在卖关子,故弄玄虚,“满是羽毛!”

“是我。”梅尔林打断了他们的话,并朝这三个人转过身来。

他手中拿着五十法郎,那是跑这一趟得来的小费,所有人的眼睛都只盯着这张钞票,但是,无论如何,这个关于羽毛的故事,他们还是很想知道的。

十四点的时候,他已来到了公墓的最北端,站在一大堆彼此紧紧摞在一起的闭合的棺材前,工地的负责人是某个叫索福尔[4]·贝尼舒的人,五十来岁,因常常酗酒,脸色变得紫红紫红,身材干瘦得就像一根葡萄嫩枝,他闻讯赶了过来,身边还跟着两个工人,看那模样都是工头。这一小撮人显得怒气冲冲,下巴乱晃,嗓音洪亮,口吻专横,说是工地禁止闲人入内,不能够放任这样的人进来,你必须立即离开此地。见梅尔林对他们根本就不屑一顾,于是更加提高了嗓门:你若是再不走的话,我们就通知宪警了,因为,你得弄明白,这里可是一个属政府保护的要地……

“就像天使背上的翅膀。两片巨大的羽毛,绿颜色。很大很大。”

跟这地方做了第一次直接接触之后,梅尔林便开始了他详细的核实工作。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

人们再怎么想象也是白想,太难联想了。

这肯定是部里派来的任务中绝无仅有的一次,要让一个公务员挖掘出已埋的棺木,甚至还要把尸体都挖出来,但是,为了一一核实清楚,就没有别的办法可行。梅尔林魁梧的身材很适合来履行这一使命:他巨大的鞋底那么一踩,就能让铁锨一下子深入泥土三十厘米:他硕大的手掌那么一使劲,十字镐就舞动得如餐叉那般轻巧。

“我想,”小伙子补充道,“它们应该是从什么羽毛掸子上拆下来的,然后,再把那些羽毛粘到一起。”

通常,在证实了登记簿的存在之后,梅尔林就会通过四处闲逛而开始他的视察。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东翻翻,西看看,一会儿在这里掀起一块篷布,一会儿又在那里核对一下身份牌。然后,他会真正地投入进去。他的使命迫使他来回不停地走动,一边翻看登记簿,一边走在墓地的小径中,也多亏了他对这一工作的全身心投入,他很快就获得了一种第六感,而这种第六感会帮助他明察秋毫,挖出掩饰某一欺诈行为、某一违规行为的最细微痕迹。

如果说,大家都在羡慕这个小年轻,那不仅仅是由于这个羽毛的故事,还因为他收获了五十法郎,而与此同时,关于欧仁先生第二天中午要离开的传言,也开始不胫而走,犹如点燃的导火索那样。每个人都在想象自己将会失去的东西,一个这样的顾客,你整个职业生涯中也就能遇上一次吧,一次足矣!而且,还有呢,每个人,无论男的还是女的,都在心中盘算着这个或那个同事所赢得的,这个,本应该平均分配一下嘛,有人不免有些牢骚。人们会从他人的目光中读出一些遗憾、一些怨恨……在欧仁先生从这里消失,前往鬼知道的什么地方之前,他还会点上几次餐,还会要求上门送几次东西呢?又该由谁来为他服务呢?

从工程管理状况来看,一切似乎还合乎规矩。在这里,并不像在夏齐埃尔-马尔蒙那样,他恐怕看不到那种令人恶心的乱象,也找不到那些像屠宰场里装零碎肢解物的垃圾箱一样的残骸棺材,但他最终还是发现了这样的棺材,就隐藏在一大批崭新的正准备使用的棺材中间。

爱德华贪婪地读着报纸。我们又成为了英雄!他反复地对自己说道。

梅尔林翻箱倒柜地寻找那些登记簿,想查看每一次相关措施实施的登录情况。在查阅每日情况汇总的同时,他还朝窗外快速地瞥了好几眼。坟墓的挖掘开始于两个月之前,如今他所看到的,是一大片荒地,上面满是挖下去的深坑和隆起的土堆,四处乱堆乱放着篷布、木板、手推车,还有临时搭建的用来存放工具材料的窝棚。

阿尔贝应该正在做着同样的事,但心里想的不一样。

这个地方叫作“蓬达维尔方地”,实际上,它是一片完全不呈四方形的田野,位于森林边缘,预计有大约六百名士兵埋葬于此。

各家报纸现在都知道了“爱国纪念物”。他们想抱怨也抱怨不了什么,他们向机智和大胆致了敬(“非同寻常的诈骗”),即便他们是通过闹出丑闻才表达的这一点。至于诈骗的清单,还有待于进一步开列。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前往银行追查,但是,在七月十四日这样一个国庆节日,他们又能找到谁,可以让他打开营业处,查阅登记簿册呢?没有人。警察恐怕要到十五日天亮之后才会行动。那时候,阿尔贝和他早就远走高飞了。

他低下目光,瞧了一眼那一长排栅栏,抬起腿,脚后跟一蹬,使出足以踢死一头牛的劲,把小小的锁踹落在地,然后就进入了工地,接着,他又飞起一脚,踢开了办公大棚的木头门。只见那里只剩十几个阿拉伯人,正在一块被风吹得鼓起来的篷布底下吃饭。他们远远地看到梅尔林踹坏了工地的栅栏门,现在又踢开了办公室的木头门,但他们都不敢站起身来,更不敢上来制止,来者的体形样貌,他的坚定神情,让他们一下失去了勇气;他们只顾继续啃着面包。

远走高飞,爱德华重复了一遍。而在报纸和警察追寻到欧仁·拉里维埃尔和路易·埃夫拉尔……这两个于1918年失踪的士兵之前,他们早已游历了整个中东地区。

这是一个奇怪的身影,伫立在栅栏前,庞大的身躯,脸上带着一副气势汹汹的神态,紧握的拳头揣在外套的衣兜里,虽说大雨已经停了,他的外套却湿了一个透。但是,在那里,没有任何人看见他,正午的钟声刚刚响过,工地关着门。在栅栏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贴着墓地管理处的一份通知,那是为死者的家属和亲友开列的一份清单,通知上写有在无法辨认身份的遗体上找到的种种物品,请家属亲友去镇政府当面辨认。一张年轻女子的照片、一柄烟斗、一张汇票的票根、一个绣在内衣上的姓名首字母、一个皮质的小烟袋、一个打火机、一副圆框眼镜、一封以“亲爱的”开头却没有署名的信,好一份既微不足道又悲怆动人的清单……梅尔林被所有这些遗物的简朴打动了。多么可怜的士兵啊!真叫人难以相信。

一张张报纸铺满了地板,就像不久前,新印刷出来的一本本“爱国纪念物”的样品名册散布得满地板都是。

一出了火车站,他就顶着瓢泼大雨开始步行,赶六公里的路,前往军人公墓所在的地方。他行走在公路的正中央,他那巨大的橡胶雨鞋疯狂地粉碎着水洼,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后,也不往边上偏一偏,让出路来,就仿佛他听不见喇叭声似的。结果,为了超越他,那些汽车不得不开到公路边沿上。

爱德华突然感觉有些疲惫。他浑身发热。在每次注射后,当他落脚下地走时,那种突如其来的潮热每每会攫住他。

既然他没有接到上司的任何指令,通知他可以暂停他的使命,他就告知上级,说他前往达尔戈纳-勒-格朗去视察了,而事实上,他坐上了反方向的列车,前往默兹河畔蓬达维尔了。

他脱下了那件殖民地风格的上衣。两片天使翅膀脱落下来,掉在了地上。

一种炼金术一般稀奇的变化结果便随之而来,同时也带来了那些公墓的阴森气氛,把梅尔林打发到了生存的混乱与悲哀中,那便是仕途受阻后的烦恼,以及他刻板而又僵化的习惯:一个正直廉洁的公务员不能满足于闭目塞听。这些年轻的死者,他跟他们没有任何的相同点,他们都是一种社会不公正的牺牲品,而现在,他们再没有别的人,只有他,能为他们纠正这一不公。短短几天之内,他就坚定了这样一个想法。这些战死的年轻士兵的行头萦绕在他的脑际,挥之不去,就像是一种爱的情感、一种嫉妒,或者一个肿瘤。他从忧伤转向了愤怒。他开始发火。

送货的中间人外号叫可可。他在凡尔登战役中失去了一条胳膊,为了掩饰和缓和这一缺陷,他给自己做了一套特殊装备,像是某种背带,从胸前穿过,将两个肩膀都套住,然后再跟手拉车前部附加的一根木杠连接起来。很多的伤残者,尤其是那些只能靠国家救济勉强度日的人,都成了创造发明的奇人。大街上,人们能看到一些双腿截肢人用的小小车子,十分灵巧便利,还有他们自己动手用木头、铁皮、皮子做的装置,用来代替手、脚、腿,国家当然安置了一部分很有创造性的复员的伤残军人,但很可惜,大多数复员军人都还没有工作。

梅尔林被一种并不仅仅关系到他一个人的强烈激情折磨醒来,这对他来说很是新鲜。已经结束了很长很长时间的战争,最终刚刚闯入了他的生活。

所以,这一位叫可可的,被那条特殊的背带勒得低下头,倾斜着身体,使劲拉着手拉车跑他的买卖,这一点更是加强了他跟一匹役马或者一头耕牛的相似性。亨利在卡尔波街和马尔卡代街的拐角口找到了他。因为整个白天跑遍了整个区的大街小巷,普拉代勒已经累得疲惫不堪,而且,为了找到那些漏水管道,那些秘密情报,他还花费了一大笔钱呢。眼下,他一找到可可,心里顿时就明白,他算是中了大奖了,他很少感觉到自己是如此不屈不挠。

他做了一些很忧伤的梦,一些躯体已然处于深度腐烂阶段的士兵坐在坟墓中哭泣。他们在喊着救命,可是没有一记声音从他们的喉咙中发出。他们唯一的安慰来自那些身材高大的塞内加尔人,那些黑人赤身裸体,冻得几乎僵硬,正把一铲一铲泥土往坟坑中士兵的身上送,想把他们统统覆盖住,就像人们扔下一件大衣,想盖在刚被救起的溺水者身上。

一大群人(亨利从那些晚报上读到了)将组织起来,声讨这一个让老佩里顾十分关心的纪念碑事件,但是,他亨利拥有一种足够的先见,能压所有人一头,能为那个老顽固带来足够多的情报,以便让他在部长那里为他美言,而部长,只消几分钟时间,就能一笔抹除他所有的欠债。

就这样,他回到家里躺下,稳稳地睡去,有了他人生第一次美美享受的完整一夜,就仿佛他的脑子需要一段特别的时间来好好地清醒清醒。

亨利将重新变得清清白白,洁白如雪,将享受到一种新的纯洁无瑕,享受全新开始,更不用说,他还能保留住他已经赢得的那一切,那一处正在彻底重建中的拉萨勒维埃的房产,那一个像吸水泵一样吸取了国家资金的银行户头。他已经毫无顾忌地投身于这一故事中了。因此,既然现在胜利在望,那就让人们好好地看一看,真正的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究竟是什么样的吧。

无论如何,到了职业生涯的末尾,除了他很久以来就翘首期盼的退休一事,他早就没什么可期望的了。人们要求他做某种纯粹形式上的视察,在一些登记册上签个字,盖个章,于是,他也就签字,盖章,并耐心地等着食品供应匮乏状态的结束,等着人们最终能在市场上买到鸡肉,能在餐馆的菜单上点到鸡肉。

亨利把手插进衣兜,捏住了他那一张张五十法郎面额的钞票,但是,一看到可可那抬起来的脑袋,他的手又伸向了另一个衣兜,那个兜里装的是面值二十法郎的钞票,还有一些硬币,因为,用上一点儿钱,他也会获得同样的效果。他把右手伸到裤子兜里,弄得他的小硬币叮当作响。他问了他的问题,您从女修院院长街运过来印刷好的几捆样品名录,啊,是的,有这事情,可可说,您把它们运送到哪里了?四法郎。亨利把四法郎放到送货员手中,他就连连道谢。

这是一个严重的警告,对普拉代勒公司,但同样也对佩里顾家族,树大招风嘛。另外,它也是对公共服务部门的警告,因为他们常常只是事后才来检查鉴定,太晚了,一旦出错可就无法挽回啦。假如这消息流传开来,就将成为一桩大丑闻。从今往后,有关此事的种种信息应该会一层一层不停地向上捅,直到捅到部里中央办公室主任那里。而为了稳住公务员梅尔林,人们会通过上级向他保证,说是他的文件已经得到了上司很认真、很仔细、很肯定的阅读,他们将会在最短的期限内给出合理的回应。已有将近四十年职业经验的梅尔林,立即就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的报告一定是被埋藏了,然而他不动声色。政府的这一笔买卖无疑触及到很多的阴影地带,因为话题实在太敏感了,一切有碍于行政管理的因素都会被去除。梅尔林知道,谁要想成为对抗政府的刺头,谁就绝没有好果子吃,否则的话,他就将再一次充当临时装点门面的大花瓶而被人挪走,那样,可就谢天谢地了。不过,老话说得好,端这碗饭,就得做这个事。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是无可指摘的。

没什么,亨利心里想,这当儿,他已经坐上了前往佩尔斯死胡同的出租车了。

这一评定引起了一种炸弹爆炸般的巨大反响。

那幢大房屋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房屋的一侧有着可可描绘过的一道木头栅栏。当时,他不得不把手拉车靠到台阶下,您问我还记不记得,还有一次,我又来到这里,运来了一条长椅,他们把它叫作什么来着……总之是一条长椅,很久以前了,是几个月之前了,但是那一天,有一个人帮了我一把,而他们的那什么名录……我不知道是什么。可可几乎是个文盲,正因为不识字,他才去干拉车的活儿。

这段日子里,每天夜里,梅尔林都会躺在床上细细琢磨那一天他被传唤去见上司时所说的那些话,它们全都归结成了一个简单的、意外的、后果很严重的评定:数以千计的阵亡法国兵竟然被装殓在了一些过于窄小的棺木中。无论死者个头有多高,从一米六十到一米八十以上(靠着现有的军人证中的记录,梅尔林拟定了一个关于士兵身高的很具资料依据的样本),全都装殓在长度只有一米三十的木棺里。而为了把死者塞进小棺材里去,就得折断他们的脖颈,锯断他们的脚,折断他们的脚踝。总之,那些人残暴地对待士兵的尸体,就仿佛它们是一种可以切片的商品。报告进入到种种特别病态的技术性评定中,它解释说:“相关工作人员既没有解剖学知识,也不具备合适的材料,只是简单地用铁锹的尖刃折断骨头,或者将骨头置于平坦的石头上,用鞋跟踩断,有时还会动用十字镐。即便如此,还是常常会发生如下的情况,无法把个头太高的死者的遗体全都装入过于窄小的棺材中,于是,他们会把装不下的剩余部分的肢体堆积到一个用来做垃圾箱的棺材中,那个棺材一旦装满,就会盖上棺盖,上面写明‘无法确认身份的士兵’的字样。如此,根本就无法向前来墓地致哀的死者家属确保他们亲属遗体的完整性。此外,承包公司规定的工作强度,迫使工人们只能把最容易被直接发现的那部分尸体装进棺木里,于是,他们往往放弃在墓坑里挖掘与寻找能够证实或发现死者身份的种种零散骸骨、证件与物品,而这一做法完全违背了政府部门的相关规定。于是,在现场,人们到处都能够发现一些无法知道究竟属于谁人的骨殖。除此之外,在墓穴的挖掘和木棺配送方面也常常产生问题,严重地、系统地违背了相关的规定,这一切,显得完全不符合该工程施工公司当初签订合同时的承诺等等。”如同人们所见,梅尔林的那些句子可以由两百多个词构成。从这一层面上来说,在他的部里,他完全可以被认为是一位词语艺术家。

亨利对出租车司机说,在这里等着我,给了他一张十法郎的钞票,司机很高兴,您别着急,慢慢来好了,大爷。

读到他的报告后,当局发现,那里的情况甚为令人担忧。但没有人愿意对此承担责任,拍板定案,有关文件也就很快传到了高层,最后送到了部里的中央办公室主任的办公桌上,不过呢,这位仁兄也跟政府其他部委的同僚一样,是一个擅长扼杀文件材料的专家。

他推开栅栏,穿过院子,大爷来到了屋子的台阶下,他瞧了瞧楼梯上方,四下里没有任何人。尽管有些疑虑,他还是大着胆子,走上了楼梯,准备迎接可能发生的一切,啊!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这时候能有一颗手榴弹啊,但没有必要。他推开房门,套间里空荡荡的。一派荒凉。看得出来,人去了楼也就空了,到处都是灰尘,一片狼藉,一片杂乱,但这里有一种独特的空旷,那便是没有了主人的一件件家具透出的孤寂。

夏齐埃尔-马尔蒙这个工地,是他到访的第一个由普拉代勒公司承包工程的军人公墓。

突然,他背后传来了动静,他转身过去跑到门口。那是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啪啦,啪啦,啪啦,那是一个小姑娘下楼的脚步声,她在匆匆逃离,他只看得见她的背,她有几岁了?亨利实在估计不好,对他来说,孩子们……

战争结束后,当他被指派去视察公墓的事务时,这个所谓的德国佬就摇身一变,依据每一次情况的不同,变成了秃鹫、山雕或别的猛禽。他又经历了一个个难以入睡的漫漫长夜。

他把房间翻了一个底朝天,把所有东西都扔到地上,什么都没找到,一张纸都没有,除了有一本“爱国纪念物”的样品名册,用来垫在大衣柜的脚下。

他被人看作一个失败主义者,只差两步就成为卖国贼了。他若是当了兵,恐怕早就被送到行刑队那里去了,肯定不会拖上太长时间的。不过,在后方,他的言行也就没那么具有危害性了,但他对时局漠不关心的态度还是让他遭遇了旁人的一种格外的瞧不起,人们都管他叫德国佬,而这个称呼也一直死死地跟定他。

亨利微微一笑。他的大赦之日正在大步走近。

“一场战争吗?什么战争?”梅尔林回答道,很是诧异,“我们碰到的战争多了,你们为什么非得要大家对这一场战争尤其感兴趣,而不是上一场战争呢?或者,是下一场战争呢?”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下楼来,绕着栅栏转了一圈,然后,走上了街道,在街边的房屋前摁响了门铃,一下,两下,手上的纸页被揉得皱巴巴的,他变得有些神经质,非常神经质,好的,门终于开了,出来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忧伤得恰如一条运河,静静的一声不吭。亨利向她显示了一下那本名册,指了指小院子深处的那栋房子,住在那里的人呢?他问道,我找他们。他拿出了钱。这一次,他面对的人就不是可可了,他凭着直觉,拿了一张五十法郎的钱。女人直瞪瞪地盯着他,甚至都没有伸出手去。真该自问一下她到底是不是听明白了,但亨利心里还是很有底的,她抓住了。他重复了一下问题。

“但是,说到底,我亲爱的朋友,”人们对他说,不免有些愤慨,“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一场战争啊!”

这时候,又传来了一些小小的声响,有些隐秘,啪啦,啪啦,啪啦。是从那边,右边来的,小姑娘在街上跑过,踪影消失在了街尽头。

约瑟夫·梅尔林从来就没有睡过稳当觉。他跟那些因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幸而睡不着觉的人不同,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一切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他的生存就是一场不停息的懊丧之雨,而他也从来没有习惯过这样的风雨飘零。每天夜里,他都会反复重述他当初没有占得便宜的那些会话,反复重温他输掉的但仍希望能改变一下其结局的那些职业进攻战,反复咀嚼失败和挫折的滋味,因此,他会久久地睁着眼睛睡不着觉。在他身上,有着某种非常自我中心主义的东西:约瑟夫·梅尔林的整个生活的灾难中心,就是约瑟夫·梅尔林他自己。他的生活中什么人都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甚至连一只猫都没有,一切都可以简单地归纳为他自己,他的生存自己蜷缩成一团,就像一片枯叶包着一个空空的内核。比如说,在他那毫无倦意的漫漫长夜中,他从来都不会想到战争。整整四年期间,他只是把战争当作以一种讨厌的意外变故的方式,当作添加到生活中的一种涉及食品定额配给的冲突,它的无端插入,更是加剧了他本来就已很暴躁的脾气。他部里的同事们对他的这一态度十分震惊,尤其是那些家中有人上了前线的人,他们惊诧地看到,这个乖戾的男人竟然只是为交通费用的上涨和鸡肉供应的缺乏才感到忐忑不安。

亨利对那女人微微一笑,她看不出年龄来,她没有嗓音,没有目光,纯粹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谢谢,一切都会好的,他把钞票重新放回衣兜,今天已经花费得足够多了,他又回到出租车上,那么,现在,大爷,咱们去哪里呢?

29

离那里一百米远,在拉梅街,有一些公共马车、一些出租车。人们看到,那小姑娘早已习惯了,她对司机说了句什么,拿出钱来晃了一晃,一个这样叫车子的小女孩,显然,你会生出好多疑问,但也不会疑虑太久,她有的是钱,跑一趟就跑一趟,上来吧,我的小姑娘,她爬上了车,出租车启动。

他微微一笑,心里感觉到一种特殊的激动,在众多方法中,他选择了一个最有效的。

戈兰库尔街,克里希广场,圣拉扎尔车站,还绕过了玛德莱娜教堂。到处都张灯结彩,庆祝七月十四日国庆节。意识到自己的民族英雄身份,亨利甚为欣喜。在协和大桥上,他想到了近处的荣军院,明天,在那里,人们将鸣响礼炮。正因如此,决不能跟丢了小姑娘乘坐的那辆出租车,只见它沿着圣日耳曼林荫大道行驶了一段,然后就拐上了圣神父路。亨利正暗自庆幸呢,这孩子一下子就没了踪影,去哪里了,我就让你好好猜猜吧,小姑娘竟然进了卢泰西亚大酒店。

在其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佩里顾先生已经杀了很多人,但是,对未来前景的憧憬,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他倍感鼓舞。

谢谢,大爷。亨利给了出租车司机两倍于给可可的小费,人一高兴起来,也就不再计较什么钱不钱的了。

而且,他说不定还会摁住他的头,把他压下水去,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在这里,小姑娘轻车熟路,没有丝毫犹豫,刚刚来得及付了车费,她就窜上了人行道,酒店的门卫向她点头示意,亨利则有一秒钟时间可考虑。

但对他,他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水中挣扎,却不愿伸出哪怕一根小手指头。

两种办法。

最后的这一想法,客观,理性,促使他下定了决心。他的女婿可以沉溺于水中,而他,马塞尔·佩里顾,将留在岸上,目光如炬,带着尽可能多的救生圈,来拯救他的女儿和外孙们。

等着小姑娘,在酒店出口截住她,把她叠成四折装进衣兜里,在附近第一个大门底下就将她彻底掏空,了解到他想要知道的,而把剩余的一切全都扔进塞纳河。新鲜的肉嘛,鱼儿会很喜欢的。

我也太拿它当一回事了,他心里想。因为,说到底,这又不是我的生意,而且,这个女婿,他都不姓我的姓。至于我女儿,很幸运,她得到了一份婚姻合约的保护。不管怎么说,这个奥尔奈-普拉代勒(即便当他心中默念这一姓氏时,他都会用一种恶意的口吻,清晰地读出这几个音节来),总归会发生一些什么事,在他与我们之间,隔着整整一个世界。假如玛德莱娜有了孩子(无论是这一次,还是今后某一次,对女人来说,生孩子这类事,你是永远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那么,他,佩里顾,就会觉得自己有能力向他们保证一个美好的未来,不是吗?

另一种办法:进到酒店中去,去打听一下情况。

佩里顾这一姓氏被提及。人们谈论着一份报告。令人惶恐,众人皆窃窃私语。此外,这份文件究竟在哪里?谁读过呢?而它的作者,又会是谁呢?

他进去了。

如今,他离开玛德莱娜的时候,也同样摇了摇头。虽说意愿并不一样,甚至几乎相反,他还是感到同样的愤怒:帮他的女儿就等于在帮她的丈夫。这样的事情到头来会让你十分痛苦。尽管莫里厄变成了一个老傻瓜(假如他以前还并不总是那样的话),他传到他女婿那些生意上的种种影响力依然令人十分担忧。

“请问先生您……”门房问道。

那一时刻,他都说了一些什么呢?佩里顾先生摇了摇头,对自己十分反感,在董事会的会议室里,所有人全都闭口不语了。他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就回自己的家去了。

“我是奥尔奈-普拉代勒,”他递上了一张名片,“我并没有预订……”

从一开始,他就在逃避这一想法,因为它来得不是时候:他无法将儿子的死和这个小外孙的出生联系到一起。他甚至希望那会是一个女孩,这样的话,问题就不会提出来了。从现在起,到另一个孩子诞生为止,时光将会流逝,纪念碑将会建立。他紧紧抓住了这样的一个想法,即纪念碑的竖立将标志着他的焦虑和愧疚的最终结束。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都没有睡个安稳觉了。随着时光的流逝,爱德华的离去变得越来越具有一种巨大的影响力,甚至还侵蚀了他的专业活动。瞧瞧,最近,在他的一个分公司“殖民地之法兰西女郎”的一次董事会期间,他的目光就被一道阳光给吸引住了,那道太阳光斜射进房间,照亮了会议桌的平台。一道阳光,这固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但这道阳光以一种几乎催眠般的方式抓住了他的思绪。所有人都会有那么一段瞬间,莫名地丢失掉自身与现实的联系,但是,当时在佩里顾先生脸上显现出的,并不是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而是一种心醉神迷的状态。谁都能看出这一点来。表面上,他继续听取着工程情况的回报,但已经没有了董事长的有力目光,没有了他那X射线一般敏锐的注意力,讨论渐渐缓慢下来,如同一辆突然断了燃油的汽车,频频地颠簸,摇摆,然后,奄奄一息地慢慢终止在了一种空无中。实际上,佩里顾先生的目光并没有铆定在那道阳光中,而是在悬浮于空气中的尘埃上,在这模模糊糊、飘飘忽忽的一大团小颗粒上,他仿佛回到了从前,多少年之前,十年,十五年,啊,实在是记不起来了,真叫一个烦人哪!爱德华画了一幅画,当时他应该有十六岁了,可能还不到,十五岁吧,那幅画,只是许多细小的彩色斑点的一种麇集,没有一根线条,只有斑点,这一技巧,应该有一个名称的,它就滚动在佩里顾先生的嘴边,可就是说不出来。画面表现的是一群姑娘在田野中,他似乎还记得。他觉得这一绘画技巧是如此滑稽,让他根本就没有去注意它的主题。那时候,他可真是愚蠢啊。他的小爱德华站立着,抱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态度,而他,当父亲的,双手抓着刚刚撞见的那幅画,一种没有丝毫价值、稀奇古怪的东西……

门房接过名片。亨利摊开两手,一副无奈与抱歉的表情,但其中包含了一种心领神会,这神情分明就在说,他是一个你们会帮他摆脱困境的人,他也知道怎么表示感激,而且会提前让你们知道这一点的。对于门房,唯有那些好心的客人,行为举止才会如此细腻,如此……也就是说,有钱的客人,这可是在卢泰西亚大酒店。

“一个外孙……”

“我不认为会有什么困难的,先生……”他瞧了一眼名片,“奥尔奈-普拉代勒先生。请便……请问您是要一个房间还是一个套房?”

佩里顾先生张大了嘴巴,但他不想再在房间里待着了,他更愿意离开。

在贵族和奴才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片彼此串通的地盘。

“而这里,才是你的外孙。我敢肯定。”

“一个套房。”亨利说。

接着,她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想也知道。门房喉咙中咕噜一声,但并没有出声,他知道职业的规矩,他默默地将五十法郎放进了自己的衣兜中。

“我知道,爸爸,”她微笑着回答道,“但这不重要。他只是我的丈夫。”

42

这话终于说出口了。总之,也不是那么难嘛。

翌日早晨,从七点钟开始,一群群人就拥挤在开往万森方向的地铁、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上。沿着整整的一条杜梅希尔大道,一股股车流密集地流动,出租车、公共马车、带座椅的大车、自行车呈“之”字形前进,行人也加快着步伐。阿尔贝和波丽娜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实际上已经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他走着,眼睛直盯着地面,人们会说这是个固执的人,某个不开心或忧心忡忡的人,而她,则抬眼望着天空,一边向前走,一边不停地注视着那艘被系住的,正在练兵场上空慢慢地左右摆动的飞艇。

“你丈夫,我不喜欢他。”

“赶紧的,宝贝!”她可亲地嘟囔着,“我们要错过开场了!”

在他为政府而做的工作中,他碰上了一些困难、一些意外,这本来是私下里可以悄悄解决的事,可现在传得风言风语的,连她都听说了,甚至还有人从部里打来了电话给他。亨利拿着威严的腔调:“没事,亲爱的,很早以前就已经解决了,你不必担心。”然后,他挂上电话,紧皱起了眉头。一场风暴,仅此而已,玛德莱娜的生活都被它打乱了,多年以来,她早已看惯了她父亲经历种种暴风骤雨,外加一场世界大战,并不是省里或部里的一两个电话就能让他慌乱的。她父亲不喜欢亨利,这才是原因所在。亨利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入不得他的法眼,纯粹是男人之间的敌意、公鸡之间的争斗。她的双手紧紧地摁住了肚子。信息收悉。佩里顾先生不无遗憾地站起来,走了开去,接着,他又转身回来,他实在是不由自主。

但是,这话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为了说说而已。毕竟,那些看台早已经被人攻打占领了。

尽管玛德莱娜想让他相信相反的结果,她自己却知道事情的真相。这桩军人公墓的生意并不像早先显现的那么简单,亨利现在表现得越来越烦恼、分心、暴怒、神经质,正好,这段时间里她也不再想要什么夫妻生活。更何况,眼下,即便是他的情妇们也都像是要抱怨他了。这不是,伊冯娜那一天还说呢:“亲爱的,我遇见你的丈夫了,他现在实在是高不可攀啊!说到底,他也许真是没有发财致富的命啊……”

“这帮子野蛮动物,他们到底是几点钟就过来的啊?”波丽娜不无赞赏地惊叹道。

他们的强词夺理如出一辙。

人们能看到,那些特种部队方阵、军校方阵、殖民军团方阵,早已经排列得整整齐齐,一动不动地站着,微微抖动,像是有些不耐烦,在他们后面,则是炮兵部队和骑兵部队。由于近处已经占满了人,只剩下相当远的远处还有一些观众席位,一些头脑精明的摊贩就想出点子,专门出让木头箱子给晚来的观众,好让他们能站上去,瞧着很真切一点,其价格是一到两个法郎。波丽娜讨价还价,花了一个半法郎租了两个木箱。

“但是,爸爸,谁又要你去支持他呢?首先,为什么支持呢?其次……又反对谁呢?”

阳光已经照耀了万森一带的整个林园。女人服饰的五彩缤纷和军装式样的多姿多彩,在男士黑色大礼服以及官员高帽的衬托下更显漂亮。这无疑就是大众想象力的习惯效果,但人们能见到一些忧心忡忡的精英人士。他们兴许真的很忧虑,无论如何,他们中有一些是那样的,因为他们已经在第一时间读过了《高卢人报》和《小报》,阵亡者纪念碑造假这件事搅动着所有人的心。它恰好在国庆节当天爆发,这看来似乎不是一种偶然的结果,而是一个征兆,就像是一种挑战。“法兰西受到了侮辱!”一些报纸的文章用了这样的标题。“我们光荣的死者遭到辱骂!”另一些文章则借助于大写字母这样添油加醋。因为,从此,事情真相已经彻底明了了:有一个公司,恬不知耻地自称为“爱国纪念物”,卖出了好几百座纪念碑,然后就携款逃逸,消失蒸发得无影无踪;有人说诈骗金额达到了一百万,有人说是两百万,没有人能精确计算具体损失是多少。所有的传闻全都是关于这个丑闻的,等待阅兵游行期间,人们互相交换着种种不知来自哪里的消息:毋庸置疑,那“依然还是德国佬的一次攻击”!不,另一些人则认定不是这样的,其实他们了解得也并不更多,但是,诈骗者带着一千多万逃跑了,那是确凿无误的。

“我是不会支持他的,玛德莱娜。”他表明了态度。

“一千万,你可明白?”波丽娜问阿尔贝。

她狂笑不已。他可不像普通的父亲忍得住火。

“依我看,这也未免太夸张了。”他用一种十分低沉的嗓音回答道,她几乎都听不见。

“危险!”玛德莱娜高声嚷嚷道,并大笑起来,“伟大的神明啊,现在,我正处在危险中!”

人们呼吁,必须砍下罪犯的脑袋,人们要求,立即就让相关负责人辞职,这是法国的习惯,但同时也是因为,政府“牵连”进去了。《人道报》很好地解释了这一点:“这些阵亡者纪念碑的建立几乎总是需要国家以提供补助的方式来参与,当然,补助金本身寥寥无几,谁会相信,高层中没有人了解这件事情?”

“说得是!他是你丈夫,而他这个丈夫,不仅不保障你的安全,反而将你置于危险中!”

“无论如何,”波丽娜背后的一个男人肯定道,“必定是一些见鬼的职业高手,只有他们才干得出这样厉害的事。”

“这很正常,他是我丈夫嘛……”

对所有人而言,敲诈勒索、骗取钱财都是可耻的勾当,但是,没有人能忍得住不去赞它一声,好大的胆量哦!

“他向你保证的,玛德莱娜,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价值。他跟你说已经都处理妥了,因为他要保护你。”

“这话倒是不假,”波丽娜说,“不管怎么说,他们实在也太厉害了,必须承认。”

“我都跟亨利说过了,爸爸,”她终于说道,“他正巧碰到了一些困难。这是他的原话,‘碰—巧’,没什么太严重的。他向我保证……”

阿尔贝感到有些不舒服了。

玛德莱娜感觉他马上要变得冷酷无情,便故意把双手收拢到自己的肚子上,手指头都交叉到了一起。佩里顾先生看到后,便不作声了。

“宝贝,你这是怎么了?”波丽娜探问道,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你是不是有点儿厌烦?是不是因为看到了部队和军人,触动了你的记忆,是不是?”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可奈何,而,在那一种默默愤怒的打击下,那一番话又重新浮到了他的脑子里,那是他对她那桩婚姻、对那个男人的看法,他本来是很想对她说的,而她却不想让他表达出来。

“是的,”阿尔贝说,“正是这样。”

一旦说出这句话,佩里顾先生就不再是父亲了。在他看来,问题一下子就能解决,因为,在做生意这方面,他熟悉各种各样的情况,无论多么麻烦的问题,他都不会太头疼,到头来,他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他也总是把一家之主看成是一个公司领头人的变形。面对着这个女人,这个如此不像自己的女儿,如此成熟,却几乎形同陌路的女人,他心里充满了怀疑。

这时候,只听见共和国卫队的军乐队演奏起了《桑布尔-默兹军团团歌》 [19]的最初几个重音,指挥阅兵的贝尔杜拉将军,挥舞了一下佩剑,向被一群高级军官簇拥在中央的贝当元帅致敬。与此同时,阿尔贝心里想:一千万的收益,瞧你说的,有它的十分之一,人们就会砍掉我的脑袋了。

“他做生意的方式呗。”

现在是八点钟,中午十二点半时,他跟爱德华约好了在巴黎的里昂火车站见面(“不能再晚了,”他强调道,“不然的话,你知道,我会担心死的……”),前往马赛的列车十三点钟出发。而波丽娜,她将独自一人留下。如此一来,阿尔贝也就彻底失去了波丽娜。难道,这就是他所有的收获吗?

“无论,无论什么呢?”

这时,在人群的欢呼声与鼓掌声中,游行开始了,先是巴黎综合工科学校的学生,再是军帽上点缀有蓝白红三色鹤羽驼毛的圣西尔军校的士官生,接着,便是共和国卫队、消防队,之后,过来的是身穿天蓝色军装的参加过一战的法国老兵,他们受到了人群的热烈欢迎。人们高呼:“法兰西万岁!”

“无论如何,那都无济于事的……”他接着说道。

正当荣军院那边打响了一阵阵光荣的礼炮时,爱德华面对着一面镜子站立着。一段时间来,他有些担心,因为他证实,自己喉咙深处的黏液呈现出一种胭脂红一般的颜色。他感觉自己很疲惫。阅读早间出刊的报纸,并没有给他带来像头一天那样的喜悦。种种激情衰退得有多么快啊,而他的喉咙,也衰老得多么快啊!

佩里顾先生当年想要一个儿子的时候,曾经梦想,希望妻子怀的是一个跟他很像的男孩,而假如要生的是女儿,那么,这一相似性就会伤害他,因为,一个女人嘛,行为举止总会跟一个男人不一样,总会是拐弯抹角。比如说,用那样一种狡诈的说话方式暗示对方,不要说那是她那个丈夫干的蠢事,而要说是他那个女婿干的蠢事。他抿紧了嘴唇。同样,还必须充分考虑“她的处境”,得注意一下才行。

当他开始变老时,人们又会如何看他呢?脸上的大豁口几乎占据了本来会是一条条皱纹的整个空间,剩下的就只有额头了。爱德华玩弄着这样的一个想法,即他的那些皱纹并没有在缺损的脸颊上,在缺损的嘴唇周围找到逗留的地方,便全都移居到了额头上,这就像是那些蜿蜒曲折的河流,为寻找出口,就自动流向为它们提供河道的第一处低谷。老了以后,他就只会是一个布满了耕纹的额头,恰如一片练兵场,出现在一个胭脂红的大豁口之上。

“事实上,我更希望……”

他瞧了一眼时间。九点钟了。那种疲劳开始了。在床上,客房女服务员已经铺展开他的那一整套殖民地风格的衣装。它平平地躺在那里,活像是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尸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您想要的是这个样子吗?”她问道,很是不确定。

“你是想说,你女婿……”

跟他在一起,人们便不再对任何东西感到惊讶,但是,毕竟,这件背部缝有绿色大羽毛的殖民地风格的上衣……

“你丈夫……”

“是要出门……去外面吗?”她显得有些惊讶。

佩里顾先生犹豫着,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来回应,他想了想,决定采用他认为的最适合的方式,带着父权的那种坚定、权威。

他一边给出回答,一边往她手中塞过去一张皱巴巴的钞票。

“那,好的呀……”玛德莱娜微笑着回答说。

“那么,”她接过他的话头,“我可以叫楼层服务生来拿您的箱子吗?”

“莫里厄将军给我来了电话。”佩里顾先生先开口道。

大约十一点钟,他的行李会先他一步出发,以便装上火车。他随身只保留了一个军用背囊,这个老物件里头只装了一点点个人物品。总是由阿尔贝来拿重要的东西,我实在太害怕你会弄丢什么,他说过的。

若是换了平时,玛德莱娜就会把她的手放在父亲的双手中,但今天她没有那样做,她偷偷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他们将会对峙,兴许还会争论,这都是她所不愿意的。

想到他的战友,会让他感到舒服,他甚至还感觉到一种很难理解的自豪,这就像是,自从他们互相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他,爱德华,成为长辈,而阿尔贝,倒成了孩子。因为,说到底,阿尔贝,带着他的恐惧、他的噩梦、他的惊惶,就不是什么别的,只是一个小孩子。他跟露易丝一样,这昨天突然回归的小姑娘,见到她,是多么幸福啊!

不(玛德莱娜朝他微微一笑),他没有打扰她,我在遐想,她说,但事实并不如此,他确实打扰到了她,她也根本没有在遐想。假如他表现得如此小心翼翼,那就说明,他是有话要跟她说,出于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她已经猜到了这一点,于是,她强打起笑脸,用手掌拍了拍身边的一个座位,示意他过来坐。她父亲坐了下来,这一次还是一样,对他们之间关系的这一游戏,他们本不应该就此止步。假如事情只涉及他们俩,他们就会彼此交换几句不痛不痒的、谁也不明白其言外之意的话,而这也是他们通常会做的,然后,佩里顾先生就会站起来,在他女儿的额头上送上一个吻,坚定地走开去,因为,他们之间,一切全都明明白白、简简单单。而今天却是个例外,必须用词语来交流,因为事情并不仅仅关系到他们俩了。他们彼此都受到了一种制约,似乎隶属于一种并非仅仅取决于两个人互相依赖的关系。

她气喘吁吁。

他们四目相对。眼下的情境,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都不那么舒服。对于她,是因为,自从佩里顾先生为爱德华的死而痛苦以来,他已经衰老了很多,而且几乎是一下子就苍老了。对于他,则是因为,女儿怀孕后显得没有了魅力:如今的玛德莱娜,并不像佩里顾先生在某些女人身上看到的那样,有果实成熟的那种饱满、那种绽放,只有一种平静而又自信的胜利者的神态,某些地方与母鸡有点像。玛德莱娜只是怀孕了。一切都膨胀得很快,整个的身子都快抵到脸上了,而这让佩里顾先生感到难受,因为他看到,她越来越像她的母亲,她母亲也一样,从来就没有漂亮过,即便在怀孕时。他怀疑她女儿幸不幸福,他觉得她只是满足。

一个男人来到了死胡同。爱德华便朝她俯下了身子,快跟我讲讲。

“我打扰你了吗?”他问道。

他是来找你们的,他搜寻,他提问,我可什么都没说,那是当然啦。只有一个男人。是的,坐出租车来的。爱德华抚摩了一下露易丝的脸,并用食指在她的嘴唇周围滑了一圈,好了,真好,你做得很对,你现在快走吧,天太晚了。他本来想再亲亲她的额头的,她也一样。她抬起了肩膀,迟疑了一下,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离去。

佩里顾先生早上起床时很疲惫,晚上躺下时也很疲惫,他心里想,我这是在苟延残喘呢。然而,他并没有停止工作,他保证着各种约会见面、发号施令,但一切全都是以机械的方式在操作。去跟女儿会面之前,他从衣兜里掏出爱德华的素描草稿本,把它放进了抽屉。他常常随身带着它,尽管从来没有在第三者面前打开过它。里头的内容,他都烂熟于心了。由于不断地这样挪动,这个本子最后终将损坏,必须好好保护它,兴许把它装帧一下。原本,他是从来也不操心那些具体杂事的,久而久之,他也就被剥夺了那一切惦念与记挂。当然,他还有玛德莱娜,但玛德莱娜有她自己的事要操心……佩里顾先生觉得自己很孤独。他又关上了抽屉,离开了房间去找他女儿。他怎么就把自己的生活弄成这个样子了呢?他是一个只会引起别人惧怕的男人,而这样一来,他也就没有了任何朋友,而只有一些关系。当然,他还有玛德莱娜。但那是不一样的,对一个女儿,人们是不会去说那些同样的事的。而且,现在,她还处在……那样的一种状态中。有那么好几次,他尝试着去回忆自己当年即将当父亲时的那段时光,却没能成功地回想起来。他甚至还十分惊讶,发现自己竟然只保留了那么少的回忆。在他的工作中,人们全都称赞他极佳的记忆力,因为,即便是一个十五年前就被吞并的企业,他也能一一说出该企业董事会所有人的名字,但是在家里,他什么事也记不住,或者说,只能记得住一丁点儿。然而,只有上帝才知道,家庭对于他,有多么重要。并不仅仅是现在才这样,只因为他儿子死了,不,向来都是这样的。甚至可以说,他正是为了家庭,才如此卖命地工作,如此费心费力的,为的就是自家的人,为了保护他们免灾免难,让他们能够……总之,享有这一切。然而,奇怪的是,家庭生活场景却很难镌刻在他的脑子里,甚至于,所有的场景都变得彼此相像,全都一个模样。圣诞节的晚餐,复活节的节庆,各种生日和周年纪念日,看起来都一模一样,都是重复了无数次的同一个场景,只不过彼此间有一些时间上的间隔而已,跟妻子一起过的那些圣诞节,以及妻子去世后过的那些圣诞节,或者是,战前的那些星期日,以及如今的那些星期日。总之,差别实在很小很小。因此,他对他妻子怀孕的事,是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了。前前后后,一共四次,他以为还能想起来,都在那里,但它们全都融化在了唯一的一次中,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次了,甚至于,到底是成功中的一次,还是失败中的一次,他也已经说不清楚了。偶尔,脑海中只能浮现出几个画面来,不过是类似情况的结果罢了。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惊讶地发现玛德莱娜坐在那里,双手搭在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他回想起,他妻子也曾以那样的姿势待着过。他很高兴,几乎很自豪,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是,所有女人怀孕时多多少少都是相似的,他决定把这一相似性当作一种胜利,证明自己还是有心的,是记挂家里的。而正因为他是有心的,他才会讨厌自己过分地为女儿操心。操心她的状态。他更希望自己能做得跟平常一样,坦然地承担起一切,但这已经不再可能了,也许他已经期待得太多了。

仅仅一个男人,坐出租车来的,那就不是警察。应该是一个比别人更有办法的记者。他已经找到了死胡同,然后呢?没有姓名,他又能怎么办?就算有名有姓,他又能如何?可是,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居然能在家庭寄宿房里找到阿尔贝,还有,在这里,找到他的呢?甚至,他还会在几个小时之后找到火车上去吗?

他紧紧抓住扶手椅的扶手,挺直了身子,怒火万丈,激动万分。在他赢得了战争之后,到底还能不能让他安静安静了?真是的,去他妈的!

只服用一点点,他心里想。今天上午,不能碰海洛因,只能服少许一点儿吗啡。他应该保持清醒,去感谢酒店的员工,向门房打招呼,坐上出租车,前往火车站,找到那一趟列车,与阿尔贝会合。在那里……将会有惊喜让他欢呼。阿尔贝只给他看过他的票,但是爱德华曾经翻腾过一阵,找到了另一张票,上面写有路易·埃夫拉尔先生及夫人的名字。

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因为事关他家的费迪南,他的脑子中好不容易才画出了这一问题的关系图,他把“费迪南”“阵亡将士”“尸体”“坟墓”“偏差”“生意”这些词分头填入这张图中,对于他,这有些太复杂了。在不打仗的和平岁月,他的脑子就不转了。他的副官,一个少尉,矫健敏捷得就像一匹纯种马,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表现出一种医护人员的烦躁和不安。然后,他克制住自己,细细地解释起来。您的孙子,费迪南,是普拉代勒公司的股东。当然,他只是在其中拿他的分红而已,但是,假如这家公司卷入到一桩爆炸性的丑闻中,您的姓氏就将被提到,您的孙子也会受到追究,而您的名誉就将受损。他活像一只惊弓之鸟,睁大了眼睛,啊,真是该死,那么《小拉鲁斯词典》的前景就有可能折翅铩羽了,而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将军颇有些气血冲顶,他甚至想站起来。

如此说来,还有一位女士。爱德华一直就在猜测,为什么这见鬼的阿尔贝要故弄玄虚到这一地步?简直就是个黄口小儿。

“怎么回事,遗体……阵亡将士吗?……”

爱德华开始给自己注射。立即就产生了舒适感,很平静,很轻松,他很注意剂量。他走过去在床上躺下,用食指慢慢地在脸上的豁口周围画着圆圈。我的殖民地衣装和我,我们就像两个并排而躺的死人,他心里说,一个是空的,而另一个则凹陷着。

必须再重复一遍,才能让他听清楚,而且要大点儿声说。原来是普拉代勒公司的事,费迪南就是公司的一个股东。人们尝试着向他解释,您还记得吗,这个公司,政府曾委托它来重新收拾阵亡将士的遗体,移葬到军人公墓里去。

除了一早一晚要详细地关注证券交易所的股市行情,以及东一家西一家的经济专栏文章,佩里顾先生一般不读什么报纸。有人会把这些念给他听,有人会为他撰写简要报告,有人会给他指出,哪些是重要新闻。他始终没有想到过要打破常规。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他问道,一下就被惊醒了。

他在一个大厅中,在一张餐具桌上,突然注意到《高卢人报》上一篇文章的标题。骗局。他早已预料到丑闻即将爆发,根本用不着去查阅报纸,就能知道他们写了些什么。

自从退伍以来,他被任命在无数个委员会、分委员会和组委会中任职。开会时,他总是第一个到场,假如会场是在楼上的话,他就会爬楼梯爬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然后一屁股倒在一把扶手椅中,用一种喉咙中滚动的哼哼声,或者不成样子的点头,来回应别人的问候与招呼,然后,就昏昏睡去,并且像马达一样,开始了隆隆的呼噜声。等到要投票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悄悄地捅醒他,请问将军,您是怎么想的?好的,好的,那是当然,显而易见的嘛,我同意,他睡眼惺忪,眼窝里满是尿黄色的泪水,当然,脸涨得通红,嘴颤得发抖,眼瞪得滚圆,目光中带着惊恐,甚至连签名,也成了一件很难做的事。人们尝试着想摆脱他,但部长始终坚持要他,要他的莫里厄将军。有时候,这个江郎才尽的老古板也会出人意料地找回一种似是而非的英明远见。比如说,四月初的时候就有过这种情况,当时,将军感染了某种花粉热,总是不停地打喷嚏,甚至发展到昏昏瞌睡时也打喷嚏,就像一座半醒半睡的火山,而当他在两次打盹之间听说他的孙子费迪南·莫里厄遇到了一些麻烦,他就体现出了惊人的清醒。莫里厄将军从来就没有尊重过任何一个比他地位低的人。在他眼中,他那个孙子没有选择光荣的军人事业,只是一个次要的、颓废的人,假如仅仅是这样,那也就算了,可这小子拥有莫里厄这个姓氏,而这,却是将军十分看重的东西,他也就很为这个后代而操心了。你知道他最终的梦想是什么?是让他的照片出现在《小拉鲁斯插图词典》中,而这一期望是绝不允许家族的姓氏上留下一丁点儿的污浊的。

他的女婿动手去搜寻过猎物,但为时已晚。然而也不尽然如此,现在,他们俩就这样面对面地待在那里。

莫里厄将军看起来至少有二百岁了。一个军人,你把他赖以生存的战争从他那里夺走了,那你也就同时夺走了他作为年轻人的活力,你就只能得到一个老得根本瞧不出年龄来的老顽固形象。形体上来看,他就只剩下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一大堆松弛而又迟钝的肥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处在瞌睡之中。最麻烦的,是他还要打呼噜。他一看到一把扶手椅,就会瘫坐上去,他叹出的气,就已经很像是一阵嘶哑的喘息了,不消几分钟,他那圆面包似的肚子就会像齐柏林飞艇那样,开始向上鼓起,吸气时,小胡子会微微颤动,而呼气时,肥弛的脸颊便哆嗦起来,这会持续好几个钟头。这团死气沉沉的肥肉具有某种旧石器时代器物的特点,令人震惊,此外,也没有人敢来叫醒他。有些人甚至在靠近他时也会迟疑再三。

佩里顾先生什么问题都没有提,只是在他面前交叉着双手。他等待着必要的时间,但他什么都不问。相反,他还会提供一个激励人的信息。

28

“我跟战争抚恤及复员安置事务部部长通了电话,谈了您生意上的事。”

爱德华笑得更欢了,带着一种贪婪的神态,埋头于他的画作中。

亨利没能想象到会有这一方式的谈话,但为什么不呢。问题的关键是要抹除掉欠债。

“简直就像一只火鸡!”阿尔贝看着他那样工作,就开玩笑地说,“我向你保证,你笑得就跟一只火鸡一样。”

“他向我做了肯定,”佩里顾先生继续道,“说是事情很严重,我也得知了一些细节……甚至,可以说,十分严重。”

在精心设计制作主要场景的同时,他也费尽心思地想象种种远景,把它作为参赛作品的首选,干着干着,爱德华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

亨利在心中盘问自己。老家伙是不是想要搞一通拍卖,想跟他亨利即将带来的信息做一通谈判?

好几个重要的市镇拥有钱财,希望能避免工业化的批量主题,它们开始组织艺术家之间的竞争,来具体实施原创设计的战争纪念碑作品。报纸上也刊登了不少启事,涉及的原创作品估价为八万法郎、十万法郎,甚至有到十五万法郎的。对于爱德华,最有利可图、最吸引他的价格,还得算他本人所出生的巴黎市那个区政府给出的价格,它答应提供给艺术家的预算高达二十万法郎之多。因此,他决定花费一些时间,准备一个计划草案,以儒勒·德·艾普尔蒙之名提交给评委会,那是一大幅三折画,起名为《感恩》,它左边的一折是《法兰西带领队伍参战》,另一边的那一折是《英勇的法国兵冲向敌军》。两个场景都向着中央伸展,汇聚成一幅《胜利女神给为国牺牲的孩子们戴上桂冠》,在这幅宽阔的寓意画中,有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伸出右手,将桂冠戴在一个光荣凯旋的法国兵头上,同时,她那种悲怆的,如同《圣母哀恸》 [3]的无法安慰的眼神,落在了一个牺牲的法国士兵身上。

“我找到了您想要找的人。”他脱口而出。

答案很明确:完全符合需求。

“是谁呢?”

在制作完“爱国纪念物”的样品名录后,他问了问自己,一个真正的儒勒·德·艾普尔蒙将会如何反应,同时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商品销路的情况。

回应一下子就喷了出来,好兆头。

爱德华忙着他的工作。

“您的朋友部长先生对我那‘重要’的事情又说了什么呢?”

他们开始为可接受的钱款数争吵起来,仿佛他们对事情的成功早就毫无疑问了,然而,此时此刻,离成功还远着呢。爱德华认定,成功是必然的。他甚至还写下了几个大大的字:定能成功。而阿尔贝,在违反禁令收留了一个残疾人,随之又从雇主那里骗取了一万两千法郎之后,早已是上了贼船再也下不来了,就算是会被判死罪或者终身监禁,他也得继续干下去了,他没有退路,只有死命冒险,走向成功。他准备着逃跑的事,利用晚上的时间去查开往勒阿弗尔、波尔多、南特或马赛的火车时刻表,而究竟先到哪里,那还得取决于他最后决定坐船是去突尼斯、阿尔及尔、西贡,还是卡萨布兰卡。

两个男人都不说话了,任由沉默持续下去。

“一百万?”阿尔贝嚷嚷起来,“你简直是疯了!”

“这件事是很难解决的。您又能怎么样……报告已经在部里传了一个遍,它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了……”

阿尔贝迫不及待地等着最初的付款到来。按照他自己的意愿,他会带上最开始骗来的几百法郎的钱,立马逃走了事。爱德华对此可是半句都听不进去。对于他,不拿到一百万,他是绝不会走人的。

对于亨利,绝不可能放弃,现在不行;就算要卖掉自己的皮,无论如何也得卖个好价钱。

然后,就将开始耐心地等待。

“很难解决,并不意味着‘不能解决’。”

阿尔贝专门跑去罗浮宫那边的邮局,为的是让邮戳能跟寄信人的地址一致。短短几天中,他应该跑了很多趟。

“他在哪里,那个人?”佩里顾先生问道。

阿尔贝早已注意到,她越来越不像她的母亲了,这并不是从外貌上说,他本不是一个善于辨别面相的人,他从来就弄不清楚人们之间容貌上的相似点,但是,躲在窗户后面的贝尔蒙夫人睑上那种永恒的忧伤,在露易丝的脸上是永远也无法找到的。简直可以说,她是小小的昆虫,化蛹破茧,变身为越来越漂亮的蝴蝶了。时不时地,阿尔贝会偷偷瞧她一眼,发现她有一种优雅,令他感动得直想哭。马亚尔夫人说过:“如果放任阿尔贝的话,他就会总是哭个不停;说不定我还会多一个女儿,反正都一样。”

“在巴黎。眼下还在。”

至于晚上的时间,那是专门用来装信封的,露易丝会过来帮忙。这小姑娘,很显然,并不知道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但她表现得很热情。这事情让她很开心,因为她的朋友爱德华变得开朗起来,这从他戴的面具就能看出来,因为面具变得越来越绚丽多彩、越来越疯狂,再有一两个月,他们就将畅游在狂热中了,她最喜欢那样了。

接着,他不吭声了,瞧着自己的手指甲。

他们依据《市镇名词典》来撰写这些,除去了巴黎及其近郊,因为那里离所谓的公司地点实在太近了。最好寄送到最远的外省去,给那些中等城镇。一份地址要付十五生丁。在失业率如此高的情况下,要招五个字写得漂亮的人并不算太难。阿尔贝更希望找五个女人。她们更少提问题,他想。兴许还因为,他想趁机找女人。她们以为是在为一个印刷匠工作。一切必须在十来天内完成。上个星期,阿尔贝还为她们带去了空白的信封、墨水、羽毛笔。第二天,一从银行中出来,他就将开始把它们收集到一起。为了装信封,他还把他的军用背包拿了出来,用这玩意儿来装信封,实在是再漂亮不过了。

“您能确定就是他吗?”

市政厅

“绝对肯定。”

城镇名……

亨利在卢泰西亚酒店的酒吧中度过了夜晚,他犹豫着要不要告知一下玛德莱娜,又觉得根本没有用的,她是从来都不会来找他的。

省名……

最初的那些消息来自酒吧的男招待,在这酒店中,人们谈论的只有他,那位半个月之前入住此地的欧仁先生。他的在场几乎抹掉了一切,时政新闻,七月十四日的节庆活动,此人独占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还激起了酒吧招待的怨恨:“您想象一下,这个客人只给他碰到的人小费,这样一来,当他点一份香槟酒时,他就只给那个送酒的人,而那个准备酒的人,却什么都没有,假如您不介意的话,我会说,备酒的就成了一个毫无价值的人。您至少不是他的一个朋友吧?啊!还有那个小姑娘也是,酒店里,人们都在谈论她,但她从不到我们这里来,酒吧可不是一个小孩子应该待的地方。”

两个星期之前,他就发布了一个启事,要招人。他有一万个地址要写,全都是同样的格式:

从一大早,七点钟起,亨利就一直站着,没有再坐下来过,他一个个地询问员工,端早餐的楼层侍应生,打扫房间的女工,他甚至还点名要了报纸,想就此看一看其他的人,结果,一切都得到了印证。确实,这个客人很不谨慎。确信自己逍遥法外。

他可并没有为这个而生气,体力劳动或说家务活有助于他多多思考。他开始了一系列的来回跑动,上楼梯,下楼梯,跑了个不亦乐乎,把那些纸盒全都整整齐齐地堆到了角落里。

头一天晚上过来的那个小姑娘,跟他当时尾随过的小姑娘完完全全就是同一个人,然而,她来这里看望的却是唯一的一个客人,而且始终是同一个。

“好的,”阿尔贝说,“还是我来吧。”

“他要离开巴黎。”亨利说。

因为腿脚不便,爱德华无法把那一盒盒名录搬到楼上去。即便他心里想那样做……这和教育有关,从小到大,他总是有人服侍左右;从这一层面上说,战争只不过是个小插曲,并不改变什么。他做了个表示遗憾的小小手势,眼睛那么眨了一下,仿佛想说,他因为指甲……的关系不能帮忙。他还挥了挥手,像是在说:指甲油……还没干……

“他的目的地是哪里?”佩里顾先生问道。

每份订单能带来三千到一万一千法郎的收益。这是从理论上来说的。跟阿尔贝不同,爱德华什么都不怀疑,他手拍大腿,信心十足。这一个的欢天喜地与另一个的忧心忡忡完全成正比。

“依我看来,他要离开法国。他要去南方。”

请付款至账户:爱国纪念物。

他任由这一信息慢慢地起作用,然后又说:

即刻支付50%的预付款

“窃以为,一旦过了这一界限,我们就将很难再找到他了。”

请在订购的同时,

“窃以为。”只有他那类货色的人才会使用如此的说话方式。很奇怪,尽管他并不那么严格地看待使用词汇的问题,佩里顾先生还是被这一平庸的表达所震惊,因为这话是从他把自己女儿嫁给了他的那个男人嘴里说出来的。

考虑到折扣的优惠程度

一段军乐从窗户底下飘过,迫使两个男人忍耐了一阵子。那里应该有一小群人跟在游行队伍后面,人们能听到孩子们的叫闹声,还有鞭炮的爆炸声。

都将得到最及时的答复。

外面重新又安静下来,佩里顾先生决定要快刀斩乱麻:

但所有通过信件邮寄来的问题

“我要去找部长说说……”

无法提供电话咨询服务,

“什么时候?”

我们作为爱国纪念物的制作者

“一旦您对我说出我想要的东西。”

在样品名录的最后,明确地写着这样一条:

“他叫欧仁·拉里维埃尔,或者,他让别人这样叫他。他下榻在卢泰西亚大酒店……”

除了三个低档品模型价格低廉(战争十字架:930法郎,葬礼火炬:840法郎,法国兵半身像:1 500法郎)之外,所有其他作品的价格都在6 000到33 000法郎之间。

让他的信息具象化,并且,为了钱而把这些都给老家伙,这样做很是合适。亨利详细地说到了那一切:那个乐天随和的人的荒唐行径,室内乐队,稀奇古怪的面具,只为遮掩一下他那张从来就不让人看到的真实的脸,数目巨大的小费,还有人说,他在吸毒。就在头一天晚上,整理房间的女服务员还见到过一套殖民地风格的衣装,但是,尤其是那个大箱子……

接着,便是作品的名录、正面图、侧面图、远景图,带有细节化的标签、高度、长度,以及所有可能的组合方式:《为战斗而出发》《进攻!》《死去的人,站起来!》《保卫旗帜的垂死法国兵》《生死战友》《法兰西为她的英雄哭泣》《雄鸡踩踏着德国佬的头盔》《胜利!》,等等。

“什么样子的,”佩里顾先生打断了他,“带有羽毛吗?”

而一个好工匠便能轻易完成。

“是的。绿色的。就像是翅膀。”

唯有底座的制作费用将由购买者承担,

佩里顾先生对诈骗早就有了自己的看法,那是依照他对此类歹徒的整个固有认识而生成的,它跟由他女婿描绘出的肖像没有任何关系。亨利明白,佩里顾先生不相信他。

每五年或六年进行一次。

“他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出手阔绰,表现出一种罕见的慷慨大方。”

并得到一种永无限期的维修,

干得漂亮。一谈到钱,就让老家伙回到了轻车熟路上来,我们就先不说室内乐队和天使翅膀了,来谈一谈金钱吧。一个盗窃并消费的人,对一个像他岳父这样的人来说,确实是某种可以理解的事。

这些作品的生产得到无可指责的保障,

“您见过他吗?”

并热情地歌颂我们亲爱死难者的英勇事迹。

啊,这还真的是一大遗憾。该怎么回答才好呢?亨利已经到达了现场,知道了高级套房的号码,40号,一开始,他特别想看到他的脑袋,甚至还会把他抓获,既然他是独自一人,这应该没什么太难的吧:他敲门,那家伙来开门,被打倒在地,之后,一条皮带绑住手腕……但是,随后呢?

完美地象征无可比拟的法兰西士兵形象,

佩里顾先生究竟期待着什么呢?要把他送交警方吗?老家伙一点儿都没有流露出自己的意图来,亨利回到了库尔塞勒林荫大道。

赋予纪念性筑物一种趣味高雅的特殊印记,

“他中午要离开卢泰西亚酒店,”他说,“您还有时间让人逮捕他。”

这些材料以其高贵的特征,

佩里顾先生从来就没有想过如何处置骗徒。纯粹为了他个人,他才希望找到他。他甚至更希望掩护他的逃亡,也不愿跟其他人一起分享抓住他的成果。他的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了种种形象,一场戏剧性的逮捕,一番没完没了的预审,一场诉讼……

或是雕镂的涂为青铜色的铸铁制品。

“好的。”

经精雕细琢涂以古色的青铜制品,

在他眼里,谈话已经结束,但是亨利没有动弹。相反,他一会儿分开交叉的双腿,一会儿又重新叉起来,跷着二郎腿,试图表现出,他要在这里继续坐下去,他希望现在就得到他本该得到的,否则就绝不离开。

我们提供的所有物品均为

佩里顾先生拿起了电话,请接线员接通战争抚恤及复员安置部的部长,接他的家、他的办公室,无论是哪里,只要能找到他,事情十分紧急,他要立即跟他通话。

接下来的一页中,有一个十分精美的方框,里面是一份简短的解释:

必须在一种压抑人的寂静中等待。

“为的是能给人一个经过了百般研究的价格的印象!”爱德华写道,“这样才有促动力!这样一来,所有的钱就会在七月十四日之前来到。而第二天,我们就锁上大门,溜之大吉!”

电话终于响了。

这是一个会计的问题。

“好的,”佩里顾先生缓慢地说,“请让他立即给我回电话。是的。十万火急。”

“但是,这一折扣……为什么是百分之三十二呢?”阿尔贝问道。

接着他又对亨利说:

国立美术学院毕业

“部长在万森的庆祝游行现场呢,他一个小时之后回家。”

法兰西学会会员

亨利实在无法忍受继续待在这里,等上一个小时或更长时间。他站了起来。这两个男人,从来就没有彼此握过手,现在最后一次彼此瞧了瞧,彼此打量了一番,然后,彼此分别。

雕刻师

佩里顾先生听着他女婿的脚步渐渐远去,然后,他又坐下来,转过身去,瞧了一眼窗外:天空是一片湛蓝,万里无云。

儒勒·德·艾普尔蒙

而亨利则在问自己,到底该不该回家去看一下玛德莱娜。

亲爱的市(镇)长先生,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敬意!

好吧,就去一下,下不为例。

我坚信,您的爱国精神将在我们的建议方案中找到答案,但我们提供的机会仅仅只有一次,它将会向您那些亲爱的死难者表达出,他们的英雄主义将永远留在子孙后代的心中,他们的英名将作为所有牺牲者的代表,得到后人世世代代的铭记。

军号响了起来,骑兵队伍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灰尘,然后,走过来重炮部队,巨大的大炮由拖拉车牵引,随后,则是自动炮和自动机枪的小小活动堡垒,最后是坦克,已经十点钟了,游行结束了。整个游行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既盈满又空无,就像人们看完某些烟花表演之后的那种感觉。人群慢悠悠地转回去,几乎沉默无语,只有那些孩子,为终于能乱跑一阵而兴奋不已。

为确保生产和运送的期限,并考虑到产品无可指摘的高质量的实现,我只能够接受七月十四日之前发来的订单,1920年十月二十七日为最晚的送货到达期限,这样,您将还有时间把主题纪念碑安置到事先修建的底座上。万一,到了七月十四日这一期限,订货量超出了我们的生产能力,我想,这种情况也是很有可能的,那么,我们兴许只能确保向最早的订单交货,交货的先后则以订货日期的顺序为准。

波丽娜一边走,一边紧紧拉住了阿尔贝的胳膊。

今年的十一月十一日,人们将在巴黎举行“无名战士”之墓的落成典礼,这位无名战士,一个人,就代表了所有的牺牲者。例外的事件,就得有例外的措施:为使您能够把您独特的创举也纳入到这一全民族的伟大纪念之中,我在此以百分之三十二折扣的优惠价,为您提供我专门为此而设计的作品,同时免费运送作品到您所在城镇最近的火车站。

“哪里能打到出租车呢?”他问道,带着一种苍白无力的嗓音。

在此,我特地向您推荐一份专门用来缅怀纪念你们亲爱死难者的主题与寓意画的样品名录。

他们应该去那个寄宿公寓转一下,波丽娜要在那里换一下衣服,然后去上班。

如果说,大多数市镇还没有开始做这件事,那不是因为它们缺乏爱国热情,而是因为缺乏方法。我觉得,我作为一名艺术家和老兵,有义务和责任,担负起这项崇高的使命来。因此,我决定运用我的经验和知识,来帮助那些希望能建立起一座纪念碑,以期留存一份深深的爱国记忆的市镇。

“嗨,”她说,“我们已经花了够多的钱了。还是坐地铁去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呢,不是吗?”

您好!伟大的战争结束已有一年之多,如今,法兰西本土以及殖民地的很多市镇都在计划要尽情歌颂他们战死沙场的儿子们的英雄事迹。这是一件很值得去做的事。

佩里顾先生一直等着部长的电话。电话铃终于响起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十一点钟了。

市(镇)长先生:

“啊,亲爱的朋友,对不起……”

第一页开宗明义就是在骗人:

但是,部长的嗓音听起来可不是抱歉者的那一种。好几天以来,他就在担心着这一电话,他甚至很惊讶它没有早早打来:或早或晚,佩里顾先生都会为他的女婿向他求情的,肯定无疑。

但不包括图案中说明的任何题词。

而这,当然会很让人为难:部长欠他的实在很多,不过,这一次,他实在有些无能为力,墓地的事件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总理先生本人都为之动怒了,你现在又能如何……

价格包括火车运送到法国本土各地车站的费用

“是关于我的女婿的事。”佩里顾先生开始说。

在封面底部有一小行说明文字,写得十分简洁明确:

“啊,我的朋友,实在是令人遗憾啊……”

卢浮街52号,这个地址不是别的,正是开设了邮政信箱的那个办公室的地址。52这个号码的选中像是带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它最终赋予了事情的整体以深思熟虑的、合理合法的一面,似乎又完全排除了偶然因素。

“严重吗?”

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注解,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他的艺术生涯,学院派雕刻家的经典风格,其作品的最终完成一定能让那些对所谓艺术家本来有所担心的人安下心来。

“万分严重。那是……指控犯罪。”

本来疑心重重的阿尔贝,也只得承认,确实是这样,人们一看到白纸黑字印刷出来的姓名,根本就不会想到还要去怀疑。

“是这样吗?到了这种程度吗?”

“正是因为如此,才不会有人去查清楚!”爱德华写道,“一个法兰西学会的会员,这是不容争议的。”

“是呀,就是这样。在国家的买卖中弄虚作假,掩饰粗制滥造,明盗暗偷,黑市交易,企图腐蚀官员,再没有比这个更严重的了!”

“毕竟……”阿尔贝辩护道,“这个人物很让人不安。人们很快就会发现,他实际上并不存在。‘法兰西学会会员’,这也太容易查了!”

“很好。”

爱德华抬眼望向天空,没做任何回答。无论如何,他都是很认真的:战争十字勋章,学院棕榈勋章,居所住址卢浮街。

“这么说什么意思:很好?”

“这位儒勒·德·艾普尔蒙是何许人也?”阿尔贝阅览商品样册时问道。

部长闹不明白。

巴黎(塞纳省)

“我想知道这一灾难的严重程度。”

52号信箱

“十分重大,我亲爱的佩里顾,一桩实打实的丑闻。且不说,目前,这已经到处都蔓延开啦!您得承认,阵亡者纪念碑这样一件事,正让我们经历着一个十分麻烦的阶段……如此,您得明白,我不是没有想到过为您的女婿求情,但是……”

卢浮街52号

“好吧,您就什么都别做好了!”

法兰西学会会员

部长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什么都不做吗?

雕刻师

“我就是想知道一下情况,仅此而已,”佩里顾先生接着说,“我要为我的女儿做一些安排。但是,涉及奥尔奈-普拉代勒先生,就让正义女神来完成她的工作好了。那样才最好。”

儒勒·德·艾普尔蒙

他还补充了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他翻开到其中一页,上面都是令人赞叹的美术字,在左上方的一个角落里,写有:

“对所有人来说都将更好。”

以及法国的光荣胜利

对于部长,这么容易就顺利脱身,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为怀念我们的英雄

佩里顾先生挂上了电话。他刚刚已经不带丝毫犹豫地宣布了对他女婿的惩罚,他只有一个想法还在头脑中转:现在,我应不应该告诉一下玛德莱娜呢?

石碑、纪念碑与雕像

他看了一下表。他还是晚些时间再说吧。

爱国纪念物

他叫来了汽车。

冶金商行

“不要司机,我自己来开车。”

商品样册

十一点半了,波丽娜依然还沉浸在阅兵式、音乐、爆竹以及所有那些马达声响的欢乐中,他们刚刚回到了寄宿公寓中。

封面介绍十分精练:

“什么呀,”她一边脱她的外套,一边说,“给个那么不舒服的木头箱子,居然还要收我们一个法郎!”

这是一本很薄的样品名录,只有十六页,印在一种象牙色的漂亮纸张上,纸页的高是宽的两倍,上面印着大小不等的漂亮字体,都是优雅的美术字。

阿尔贝纹丝不动地站在房间正中央。

阿尔贝坐到爱德华身边,拿起了一份样册。

“哎,我的宝贝,你是病了吗,瞧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爱德华瞧着他,一只手平放在身边的一小盒样品名册上,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表示胜利的手势。露易丝始终一言不发,忙着用一小块羚羊皮在他宽大的脚指甲上拭擦着油彩,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就仿佛她的生命全都取决于此似的。

“是我干的。”他说。

阿尔贝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放下皮包,脱下外套,摘下帽子。在这里,在他们的套间中,他几乎很少感觉自己受到保护,很少感觉找到一点点安静……除了在夜里。他的夜晚总是动荡不安的,并且还将长期动荡下去,他睡觉时必须把他的马头面具放在脑袋边上,只是因为他害怕。

然后,他坐到了床上,身子僵僵地,直瞪瞪地瞧着波丽娜,行了,他终于承认了,他不知道对这一突然的决定该做何感想,也不知道他应该再补充点儿什么,他连想也没有想,词语就这么啪啪啪地从他嘴里蹦了出来。就仿佛那全都是别人说的话。

此时的阿尔贝,心情十分复杂,他本来很想炫示一下他新带回来的钞票,却不料被爱德华和露易丝抢了风头。房间的地面早已铺满了一本本印好的样册。爱德华模样淫荡地躺在那里。他赤裸的大脚搁在一个还捆着细绳的装有样册的纸盒上,而露易丝,则跪在另一头,十分灵巧地往他的脚指甲上涂着一种很鲜亮的胭脂红的油彩。她聚精会神地干着,只是草草地抬了一下眼睛,算是跟阿尔贝打了个招呼。爱德华继续发出他那响亮而又欢快的笑声(“嗬啦啊呼儿”),满足地指了指地板,像是一位魔术师刚刚成功地表演完了一个独特的精彩节目。

波丽娜瞧了他一眼,帽子依然还拿在手上。

听到的这一记叫喊,跟看到的这一情境本身同样令人惊奇。这天晚上,爱德华戴了一个鸟脑袋形状的面具,带一个很长的角喙,尖头朝下弯去,但是奇怪的是,这嘴角又有些微微张开,让人看见两排很白的牙齿,给人一种食肉猛禽的快乐印象。它被描绘成一种红兮兮的颜色,更是加强了这鸟儿进攻型的野蛮特性,面具盖住了爱徳华的整张脸,直到额头,只留下眼睛处的两个洞,从中能看到爱德华那欢快的、活动的眸子。

“什么意思啊,是我干的?”

当然,确确实实是真的,是在女修院院长街上的龙多兄弟店印刷的,很难想到还有比这个更可靠可信的了。交付了一万份,印刷费八千两百法郎。他正要从上面拿起名录来翻阅时,动作停在了一半,因为半空中突然传来了一记马儿嘶鸣般的叫声。爱德华的这一笑声,人们在楼梯下就听到了。那是一种尖厉的、爆炸性的笑,带有轻微的颤音,一种止息后还继续留在空中的笑声。人们能感到,这是一种放肆的哄笑,就像一个疯女人的那种狂笑。阿尔贝从地上抓起他的包,上了楼梯。打开房门时,他受到了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的迎接,那是某种“嗬啦啊呼儿”之类的声音(实在很难用文字为它清楚地注音),它表现出一种放松,一种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来到的心情。

阿尔贝看起来不太舒服,她去挂好了外套,又返回他身边。只见他脸色苍白如雪。病了,肯定是病了。她把手贴到他的额头上,哦,对了,他发烧了。

几乎和真的一样。

“你是着凉了吗?”她问道。

正是“爱国纪念物”的样品名录。

“我要走了,波丽娜,我要出发了。”

阿尔贝闭上了眼睛,他感觉有些晕,然后,又睁开眼睛,把他的包放到地上,一只手抓起一个纸盒,拆开了包装绳。

他用了一种惊慌的口吻。对他健康的误会并没有多持续一秒钟。

他一进入院子,就发现了那一个个用细绳捆扎好的纸盒……它们已经在那里了!实在太让他震惊了。如此说来,这一步做到了。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一直在做准备,而眼下,他们就该行动了。

“你要出发……”她重复道,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怎么回事,你要出发?你要丢下我吗?”

阿尔贝急着赶回家去,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个用仅剩的一条胳膊来拉车子的战友应该已经去了印刷作坊,并带回来了样品名录。

阿尔贝抓起扔在床脚的报纸,它还折在那篇关于纪念碑丑闻文章的一页上,把它递给了她。

实际上,银行中的这个职位,阿尔贝本来是很想留住的。他刚来到这里时,一被带到办公室,就看到桌子上摆好了一盒盒装满了墨水的墨盒、一支支削好了的铅笔、一沓沓空白的账单,还有一个用来挂放大衣和帽子的浅色的木头衣架,而他现在可以把它看成自己的衣架。另外,还有一套崭新光亮的全丝塔夫绸袖套,所有这一切带给了他安宁与平静的愿望。说到底,那兴许会是一种相当舒适的生活。完全就是他对自己往后生活的设想。假如他保留住这一收入还相当不错的职位,他兴许还可以在佩里顾家那个漂亮小女仆的身上试一试自己的运气呢……是的,一种令他向往的美好生活。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这天晚上,阿尔贝带着皮包中装的五千法郎大面额钞票,坐上地铁,狂躁得直想呕吐。在这样一个凉爽的天气里,他是地铁中唯一一个直冒汗的旅客。

“是我干的。”他重复道。

由于他从来就没有向爱德华承认过,某一天,他曾经去过他家跟他的父亲和姐姐一起吃了晚餐,他也没有对爱德华说过,可怜的玛德莱娜已经嫁给了那个曾给他们俩带来了一切苦难的浑蛋普拉代勒。所以,阿尔贝也根本不可能向爱德华承认,他已经接受了佩里顾先生提供给他的一份当会计的工作,而且佩里顾先生恰恰就是他目前工作的那家银行的创办人以及主要股东。尽管他已经不再做广告三明治人了,阿尔贝依然感到自己被两个佩里顾紧紧地夹在中间,一边是当父亲的佩里顾,他正准备好好地敲诈一把的好心人,另一边是儿子佩里顾,他则要跟他共同分享这番盗窃的成果。对爱德华,他仅仅是编个谎言,说自己撞上了大运,一个偶然碰上的前同行为他介绍了一份好差事,正好一家银行里有个空位子,而且他的面试也很成功……而爱德华,连一个问题也没问,就相信了这个巧得不能再巧的说法。总归,人家生来就是有钱人嘛。

她依然还需要几秒钟的时间,才总算明白过来。她于是咬住了自己的拳头。

从一开始起,阿尔贝就对爱德华说过,预计中的七千法郎是绝对不够的。有样品名录要印刷,有信封、邮票要买,还要雇人写地址,寄送,还得装备一台打字机,用来回答相关的咨询问题,还得在邮局里开一个专用的信箱。七千法郎,简直是可笑,阿尔贝说,作为一个会计,我就这么告诉你了,肯定不行。爱德华做了一个意味模棱两可的动作,兴许是吧。阿尔贝又做了计算。至少需要两万法郎,他很明确。爱德华则一脸达观的样子,回答他,那就照两万法郎来吧。阿尔贝心里说,反正偷钱的人不是你。

“我的天啊……”

他的同事们发觉他很有些奇怪,所有人都认为他与世无争,他那副样子更多是病态而不是危险。人们聘用的那些法国大兵总是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病理学症状,人们都习以为常了。另外,阿尔贝显然是有靠山的,对他最好还是客气一点儿。

阿尔贝站了起来,打开了五斗柜的抽屉,拿出远洋航运公司的船票,把她的那张递给她。

从第一次挪用钱款起,他的犯罪感就因他那持久的焦虑不安和极度易感性,涌入了心中早已裂开的缺口。他的偏执彻底转向了泛恐惧症。在这个阶段,阿尔贝一直经历着一种几乎痉挛性的发烧,一丁点儿的问题就会使他哆嗦不已,他总是贴着墙根走路,总是手心出汗,得不断地去擦,这让他办公室里的工作变得十分微妙:他的眼睛在不定地寻摸,来来回回地朝门口转去,甚至连办公桌底下他那双脚的位置也背叛了他,时刻准备要溜之大吉。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如同很多偶尔盗窃一把的小偷一样,阿尔贝决定只是借挪一些钱出来,只要死难者纪念碑的买卖赚了第一笔钱,他就马上把钱还给银行,然后逃之夭夭。这样的一种天真让他开始了行动,但是,这天真很快就飞得无影无踪,被另一些紧急状况所代替。

波丽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动也不动,就像是蜡像的玻璃眼球,嘴巴半张半合。她先是瞧了瞧船票,然后瞧了瞧报纸,但并没有从她的惊愕中缓过神来。

他收到顾客的四万法郎,他得写明在顾客的账户上。但是,在银行入账栏上,他只写了三万三千法郎,到晚上,他就带着装满了钞票的皮包跳上有轨电车回了家。在一家有声誉的银行工作的好处,就是在每周一次的对账之前,没有人会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要弄清楚种种的股票证券、利息估算、清算、借贷、偿还、赔偿、存款之间的问题,对账的结果要等差不多三天才能出来。而一切猫腻全都存在于这一时限之中了。他只要等到第一个结算日的结束,就可以把刚刚核对清楚的某个账户的一笔账记入账户的借出方,以求把提取走的金额记入账户的贷入方,其中的问题,只有等第二天才能弄清楚。而在核查者的眼中,这两个账户显得天衣无缝,没有什么问题,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人们会继续种种的业务往来,记下新的收账付账条款,例如运行、信贷,或是投资、贴现、股票,等等。这是一种经典的诈骗,称作“叹息桥”,非常耗费精神,但很容易实现,要求行为人具有一定的本领,又不必那么精明,由一个阿尔贝这样的小伙子来做,实在是太理想了。不过,它也有一个巨大的麻烦,它会让你卷入一种没完没了的攀登中,迫使你每个星期都要跟审核人员展开一场你追我赶的可怖较量。通常,没有人能支撑过几个月,作案人往往不得不逃亡国外,或者被捕入狱,当然,常见的情况,还是锒铛入狱。

“我的天哪……”她再次重复道。

一种文字的把戏。

于是,阿尔贝做了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他站起来,俯下身去,从床底下抽出他的行李箱,放到鸭绒被上,把它打开,只见里面满是一捆捆大面额的钞票,叠得整整齐齐。

入职后的第五天,首次窃取公款,七千法郎。

波丽娜发出一记尖叫声。

德·乌斯雷先生是个很顺眼的顾客,有一个很漂亮的脑袋。他戴着大礼帽,他名片上的字是凸纹压烫的,手杖的把手是金的,这一切,无一不在散发出一种大发战争财的美妙气味。你也能猜到的,忐忑不安的阿尔贝天真地以为,选中一个他本来就很讨厌的人,事情就会更容易办成。这也正是那些业余骗子的思考方式。要为自己辩白,他是很有理由惶恐不安的。为了得到一笔募捐资金,他欺骗了银行:说得更明白一些,他现在的偷钱是为了能有办法去偷更多的钱,这就足以让任何一个新手晕头转向的了。

“前往马赛的列车一个小时后出发。”阿尔贝说。

在这个工业信贷与贴现银行,要弄清楚该去剥夺谁,阿尔贝有的是一大把选择。结果,他选择了银行业中最古老的和最稳当的方法:看顾客的脸。

她有三秒钟时间来做选择,是成为有钱人,还是继续做她的全活女仆。

若你从来就没有偷窃过哪怕仅仅几个法郎的钱财,现在,一下子弄到一百法郎,然后,在两个星期中弄到一千法郎,这会很快让你晕头转向。算来,这已经是一个月里头阿尔贝第三次向他的雇主和顾客骗取钱财了,整整一个月他都没有睡好觉,体重掉了整整五公斤。两天前,佩里顾先生在银行的大厅中碰到他,还问他是不是病了,并建议他休假一段时间,尽管他才刚刚入职不久。面对着银行中错综复杂的等级制度和同事关系,要想引来别人的眼红,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在佩里顾先生的亲自推荐下,他已经得到了录用……无论如何,都是不能休假的,阿尔贝来这里是来工作的,就是说,是来捞钱的。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她只用了一秒钟就选定了。

在焦虑和不耐烦之中等待了四天后,他的第一位顾客德·乌斯雷先生终于来了!

当然啦,这里有满满一行李箱的钱,但是,奇怪的是,促使她下定了决心的,不是那些钱,而是那张船票,上面用蓝色的字写得清清楚楚:“头等舱。”它所意味的那一切……

27

她一挥手,就把行李箱的盖子盖上了,跑去穿上了她的外套。

果然,亨利想道,除了把老婆借给了我,这蠢货对我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对于佩里顾先生,他那个纪念碑的历险结束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卢泰西亚酒店,他根本就没有要进那里去的意图,也不想遇见那个人,或者跟他说话。当然,他也更没有意图要去揭发他,要阻止他的逃逸。不。他生平中第一次乖乖接受了失败。

“但是……”雷翁声嘶力竭地喊道,“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父亲是自由行动派的议员,而部长则是共和联盟派的人!”

他被打败了,无可争议地。

“雷翁,没有任何问题。即便是有问题,你父亲只要跟部长递个话,就……”

很奇怪,他几乎感受到了一种轻松。输掉,这是很有人情味的。

眼下,他还有用场。亨利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而且,这是一次终结,而他,他得有一个终结。

亨利的目光狠狠地盯住了雷翁。他跟当年那个正在陷落的士兵马亚尔十分相像;他真的就是那一类人,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呜呼,就被生生地活埋了。

他前往卢泰西亚酒店,就如同他要在欠债条上签字一样,因为这是一种必要的勇气,因为人们别无他法。

那个时候,离现在已经很久了,他却觉得给他印象依然很深,因为其中有一份从天而降的恩宠:莫里厄将军把玛德莱娜·佩里顾派给了他!真是个奇迹。那次相遇,真的是一个难以置信的机会,是他整个成功的开端:善于抓住机遇,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这不是一种隆重的夹道迎送—在一家豪华大酒店中,人们是不会这样做的—但是跟它又很像:所有那些曾为欧仁先生服务过的员工,都在底层等着他。他出了电梯,像一个疯子似的狂叫着,披挂着他那件殖民地风格的上装,背上插有装饰着羽毛的天使翅膀,现在,人们能很清楚地看到他。

普拉代勒观察了一眼雷翁。从上往下看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回想起了士兵马亚尔,当时,那个士兵落在炮弹坑里时,他也是这样从上往下俯瞰他的,而几个月之后,他又一次以同一个姿势瞧着他,那是在一名无名士兵的坟坑中,他让这个士兵马亚尔把那具尸体挖出来转移,以讨好玛德莱娜。

他所佩戴的,不是迄今为止他出手大方地接待工作人员时经常戴的那种稀奇古怪的面具,而是他那“正常人”的面具,尽管很现实,却很是死板。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戴着这个玩意儿。

亨利只是微微一笑,接着,做出一副明白了的样子,但立即打电话给他在巴黎的所有工头,首先就是那个负总责的迪普雷,他威胁每一个人,给出很坚定明确的指示,发出了一些警报。另外,他还承诺了会发放奖金。但是,要前去检查这样一个工作应该不太可能,因为,在此之前,他公司参与生意的乡村墓地已经超过了十五个!而作为后续工程,有七个大型公墓正在兴建,第八个也亟待上马!

毫无疑问,这是一件人们将永远都不再看到的东西。人们本应该叫上一个摄影师的,门房对此感到十分遗憾。欧仁先生,这位前所未有的大老爷,到处用钱赏赐别人,大家都对他说:“谢谢,欧仁先生”“一会儿见”,大把的钞票,给所有的人,如同一位圣人,兴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有的翅膀。但是,为什么是绿色的呢?人们心里想。

一次免费的告诫。

什么翅膀,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啊,佩里顾先生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同时想到了他跟他女婿之间的谈话。他行驶在不算太拥挤的圣日耳曼林荫大道上,路上只有几辆汽车,一些公共马车,天气极好,朗朗晴日。他女婿说到了“稀奇古怪”,他回想到了那对翅膀,当然,但同时还有室内乐队,不是吗?佩里顾先生终于明白,他的那种轻松是什么了,它全基于这样一个事实,他输掉了一场他根本不可能赢得的战役,因为这个世界、这个对手,并不是他的世界、他的对手。人们是不可能战胜他们所并不理解的东西的。

“现在,我亲爱的朋友,最要紧的是做得快,做得好。‘做得快’,因为我们国家需要转向别的事,而‘做得好’,是因为,凡是涉及我们英雄的事,这一届议会都会很苛刻的,我们对此是可以理解的。”

人们所并不理解的,就得老老实实地接受它,卢泰西亚的员工在理所当然地收下欧仁先生赠予的好处时,大概都会夸夸其谈,而他,始终高声吼叫着,大步走向朝林荫大道而开的酒店大门,膝盖抬得高高的,一个军用背包背在肩上。

随之而来的沉默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就像一根快要被拉断的橡皮筋,已经扯得很长很长了。

即便是这一番走动,佩里顾先生本来也是可以让自己避而不做的。他为什么要无端地发明出这一滑稽可笑的苦役呢?好了好了,他决定了,最好还是掉头回去。由于他的车已经行驶到了拉斯帕伊林荫大道,这样的话,他将会驶过卢泰西亚酒店,然后马上向右转,再往回开。让该结束的结束吧。这一决定让他感到一阵轻松。

“没错,”部里也有人补充说,“但是,尽管如此……他们有时候还是具有一种破坏能力……”

卢泰西亚的门房也一样,迫切地希望这一场喜剧快快收场:其他的客人都觉得,大厅中这一嘉年华会,实在属于“很糟糕的一类”。而这场金钱之雨把酒店的员工变成了乞丐,实在有失体统,让他赶紧滚蛋吧!

那位梅尔林,迪普雷早已为他描述过形象了:一个爱打听人家隐私的家伙。一个老派的家伙。很肮脏,疑心很重,看来是那样。普拉代勒实在想象不出他到底跟什么相像,总之,跟他所熟悉的任何东西都不像。一个身处底层的小官僚,没有像样的职业生涯,没有光辉的未来,最糟糕的是,他们还总是想着要报复。他们通常没有任何发言权,没有人愿意听他们的,人们蔑视他们,甚至在他们的部门里也一样。

欧仁先生应该已经感觉到了,因为他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就像一个猎物警觉地发现了一个天敌出现在了附近。他像是关节脱了臼,他的歪七扭八的姿势,彻底揭穿了被他那表情凝定的面具所遮掩了的内心,那种无动于衷的线条底下,原本隐藏了一种心虚,就像一个瘫痪了的人。

至于如何“小心为妙”,那就不得而知了。

突然,他伸出了一条胳膊,直直地伸在了身前,加倍响地发出了一记清晰而又嘹亮的吼叫:哈……啊啊啊啊哈哈哈儿……!然后,指着大厅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当班的清洁女工,刚刚擦完几张矮几。他快步冲向她,而她,看到这个大理石面孔的男人猛地朝她冲过来,还穿着殖民地风格的衣装,带着一对巨大的绿色翅膀,她真的有些吓呆了。“我的天,我可真的吓坏了,但是,人们随后笑得那个开心哟,原来,他想要的是我手里的……那把扫帚。”“扫帚吗?”“正如我跟你说的那样。”果不其然,欧仁先生一把抓住了它,用扫帚柄顶住肩窝,就像战士举着一杆长枪,器宇轩昂地,同时也是一瘸一拐地大踏步地前进,和着一种似乎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无声音乐的节拍,并始终高喊着什么。

“但是,还是应该谨慎一点儿,小心为妙,因为部里会派一个小公务员来检查的,一个吹毛求疵的人,一个古怪的人。”

就这样,爱德华踏着军人的步伐,让背上的大翅膀舞动在空中,穿过了卢泰西亚酒店的大门,出现在了洒满了金色阳光的人行道上。

于是,人们采用了说悄悄话的语气。甚至,是分享秘密的口气:

他脑袋向左一转,看到了一辆汽车正快速地驶向林荫大道的拐角。于是,他把手中的扫帚朝天上一扔,猛冲了上去。

“是啊,省长普莱泽克写的!没什么,小菜一碟!你又能如何,反正,政府部门里到处都有一些小人,始终抓住人家的小辫子不放,这种麻烦是无可避免的。再说了,报告已经归档了!你想象一下,省长几乎都已经道了歉,当然啦,当然啦,我亲爱的朋友。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真的。”

佩里顾先生刚刚给汽车加了速,就注意到,酒店门前聚集了一小群人,等他行驶到跟前时,爱德华就飞跃了上来。佩里顾先生所看到的唯一东西,并不像我们所能想象的那样,是一个拼命向前冲去的天使,因为,爱德华拖拉着的那条腿并没有真正地飞离地面。他伫立在马路正中央,大大地张开了双臂,眼睛朝天,迎向驶来的汽车,像是要升上天空,但也就仅此而已。

人们假装在记忆中搜寻,然后,突然,像是一阵大笑爆发:

或者说,几乎如此。

“省长的那份报告,瞧瞧……”

佩里顾先生已经无法停下车来了。但他还是可以刹车的。他被这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突如其来的场景给吓呆了—那不是一个穿殖民地衣装的天使,而是爱德华的脸,他儿子的脸,完好无损,纹丝不动,雕像一般,恰如一副遗容的面具,那眯上的眼睛表达出一种巨大的惊讶—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是马塞尔·佩里顾的女婿,人们得戴上手套,礼貌对待。跟一个将军的儿子以及一个议员的儿子合伙,人们恐怕还得再带上镊子,更加小心翼翼地对待了。

汽车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年轻人。

“我亲爱的,一切进行得像你希望的那样吗?”

发出一记沉闷的、凄惨的声响。

这就是人们让他在战争抚恤部听到的话,亨利被要求去那里走了一趟。不是传唤他,而是“请”他去一下。

于是,天使才真正地飞了起来。

这一多数派使得亨利能在政府的市场买卖中捞得最肥厚的一块利润,以近乎于光速的速度积累起财富来,短短四个月期间,拉萨勒维埃他家老房子的重建就完成了三分之一多,某些日子里,现场干活儿的工人竟然多达四十人……但是,那些议员同样也是最大的威胁。一番如此的英雄聚会,肯定会表现出对涉及“亲爱的死者”的问题吹毛求疵。人们会浓墨重彩,大吹大擂!啊,我们曾经无法像模像样地支付那些退伍士兵的复员费,为他们找到职业,而今天,我们将好好地满足一下我们的道德情感。

爱德华被弹射到了空中。尽管这是一次相当不雅观的飞翔,就像一架飞机还没稳稳地托住气流就要掉下来,就在短短的一秒钟里,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年轻人的身体弯成了一张弓,目光朝天,双臂大大地张开,像是要做一个高举圣体的动作。然后,他就掉了下来,摔在马路上,脑壳猛烈地砸在了人行道的边沿上,仅此而已。

就像亨利所说的那样,雷翁根本就不用“把鼻子贴在柏油路面上”,他瞎猫碰上死耗子啦。

阿尔贝和波丽娜正好在中午之前上了列车。他们是第一批安坐下来的旅客,她连连发出一个个问题,几乎要把他淹没,他只能简单地回答一个大概。

啊,这个新议会!去年十一月的选举,那可是停战以来的第一次啊,在选举中,国民联盟[2]赢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而它赢得的票数,几乎有一半来自于老战士。它是如此爱国,如此民族主义,人们甚至给了它一个“蓝色地平线议会”的外号,这一颜色,恰恰就是法国军队制服的颜色。

听着阿尔贝对事情真相的解答,她渐渐地消除了疑惑。

“正是,”雷翁继续道,甚至,有些动怒。“如今,稍稍处理不当,就会导致丑闻!有这么一个议会……”

波丽娜会时不时地朝那个行李箱匆匆她瞥去一眼,她把它放在了面前的行李架上。

“哦,是吗?居然,而且还是‘很敏感’啊!”

阿尔贝则把那个装有他那个马脑袋的大帽盒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并紧紧地用手捂住。

“这些墓地是一个很敏感的领域……”

“但是,你的那个战友,他到底是谁呀?”她颇有些不耐烦地小声问道。

他补充道:

“一个战友……”他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为了搞清楚,为了弄明白,雷翁决定好好地争斗一番,因为,这一次,事情无关乎他妻子的那些无聊事,或者他在普拉代勒的企业中股份的可能下跌。他担心自己会无可奈何地卷入一个更要命的旋涡之中,因为政治问题已经掺和进了生意中。

他没有足够的精力来描绘他,这一点,她应该会看得很清楚;他不希望让她更多地担惊受怕,也不希望她就此逃走,抛下他独自一人,因为他所有的力量全都化为了泡影。他已经精疲力竭。在他对她的那一番坦陈之后,是出租车,是火车站,是车票,是搬运工,是检票员,这一切,全由波丽娜一个人在对付。假如有可能的话,阿尔贝恐怕就会立即沉沉地睡去。

“说是发生了一些令人担心的事!”

时间在流逝。

“还有什么?在省府,人们都说了什么?”

其他旅客也相继上了车,车厢渐渐地满了,行李箱和大箱子从窗口递进来,像是跳起了华尔兹舞,出发的热潮来临了,小孩子们大声叫嚷,月台上站满了送行的朋友、亲属、男男女女,千叮咛,万嘱咐,车厢中,有人找位子,瞧,在这里呢,对不起,可以吗?

“可是,”雷翁强调道,“在省府,有人对我说……”

阿尔贝安顿到了车窗边的座位上,特地把车窗整个地推了下来,从窗口伸出脑袋,俯身朝着月台,向列车尾部张望,那样子就像一条期待着主人来到的狗。

他的本意是想要让对方安心,但他的行为举止却道出了相反的意思。

过道上的旅客来来往往,把他挤得歪了身子,因为他妨碍了他人通过。车厢已经满了,只留下了一个座位空着,那是他专门为他的战友留的,但战友还没有来到。

“这一切对你来说太复杂了,我亲爱的雷翁。复杂当然是复杂,但你放心好了,没什么太严重的。”

早在出发之前很久,阿尔贝就明白到,爱德华不会来了。一种巨大的痛苦把他给击毁了。

亨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怎么回答呢?费迪南·莫里厄是一个傻瓜,而雷翁则毫无才华可言,你对他根本不能有什么期待。说到底,如若不是因为他的姓氏、他的社会关系、他的金钱,以及所有那些跟他个人毫无关联的东西,那么,他还稀罕他什么呢,这个雷翁?一个戴绿帽子的家伙,仅此而已。两个钟头之前,亨利还跟这个人的妻子泡在一起呢……此外,这也是一件相当难处理的事,在分别的那一刻,他总是得用双手去挣脱她的怀抱,那样装腔作势,简直是没完没了……他开始对这家人受不了了,真的。

波丽娜心里也是明白的,她蜷缩成一团,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把他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

“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帮帮你,是你自己不愿意的!你总是回答说,你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当检票员开始沿着月台走动,并高声叫嚷着,列车就要出发了,请送客的人远离列车,这时候,阿尔贝低下了脑袋,开始哭了起来,哭得根本就无法停下来了。

这一阵大笑让人很不舒服。雷翁一边想着事情的后果,一边做得像是看不见对方,他继续道:

他的心已经碎了。

“因为我实在是受够了,我亲爱的雷翁,受够了时时处处承担责任,什么事都得我自己一个人去做!因为,费迪南和你,你们都拿到了你们的红利,但是,是谁在花时间做筹建,下指令,在监督,在管理,在计算呢?你吗?笑话,哈,哈,哈!”

马亚尔夫人以后会这样讲述的:“阿尔贝想去殖民地,好的,我也很希望他那样。但是,假如他还像在这里一样,当着土著的面动不动就哭鼻子,那他可就成不了什么大事,是我这么跟您说的!但是,好吧,这就是阿尔贝。您又能怎样呢,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假如问题都解决了,”雷翁反驳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1]这里说的是尤兰妲(Yolande),而上文中提到的雷翁·雅尔丹-波利厄的妹妹名叫伊冯娜(Yvonne)。

连一个招呼都没有提前打,他就毫无预兆地从表面上的和善转向了猛烈对抗。雷翁最近几个星期里仔细观察了他,他还给自己编了一大篇故事,因为他发现普拉代勒疲惫不堪,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德妮丝在这里头可能扮演了什么角色。但亨利实际上也有一些麻烦,因为,一个疲惫的情人同时也是一个幸福的情人,而他,他总是很紧张,比以往更暴躁易怒,更直截了当。因此,这突如其来的勃然大怒……

[2]所谓的“国民联盟”(le Bloc National)指的是法国国民议会中结成的一个右派联盟,在1919到1924年的议会选举中占多数席位。

“什么,”于是,普拉代勒吼叫起来,“你都知道一些什么啊?嗯?你都知道一些什么啊?”

[3]《圣母哀恸》(Mater Dolorosa),指西方宗教绘画中常见的圣母马利亚站在十字架下或抱着基督尸体的绘画或雕塑作品。

“据我所知……”

[4]索福尔(Sauveur)这个词也有“救世主”“拯救者”的意思。

雷翁还不准备就此罢休。他坚持道:

[5]《阿依达》,四幕七景歌剧,由意大利作曲家朱塞佩·威尔第于1870年创作。其中的小号凯旋曲是西方音乐史上最著名的小号曲之一。

“啊!”亨利嚷嚷起来,“你说的是这个呀?不,那可什么都不是,都已经解决了!一个误会而已。”

[6]这是法国人表示嘲笑时做的一种习惯动作。

“有人提到了一份报告……”雷翁接着说。

[7]即《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K622),是莫扎特1791年创作的最后一首协奏曲。

亨利抿紧了嘴唇,我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8]法国当时出版的一套“文选丛书”(伽尼耶出版社“经典丛书”)的封面,采用了一种柠檬黄的颜色。

“这个嘛,我不知道,……应该由你来告诉我的啊!”

[9]让-巴蒂斯特·吕利(Lully, 1632—1687):意大利出生的法国巴洛克作曲家,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宫廷作曲家。

“为难,”亨利平静地重复道,“是什么让你感觉如此为难呢?”

[10]格雷万博物馆(Musée Grévin):巴黎一家著名的蜡像馆。

他指的究竟是什么呢?雷翁没能弄清楚,甚至连这位在省政府工作的同学也不知道。或者,情况要更糟糕,他是不想告诉他。雷翁想象自己被法院传讯。一个要面对法官的雅尔丹-波利厄家族的人!这让他着实心神不安。更何况,他可是什么都没干呢!但是,要证明这一点……

[11]这里有文字游戏,“工业巨头”的原文为“capitaine d’industrie”,可以按照字面理解为“工业中的上尉”,而上文中,迪普雷习惯性地管亨利叫“上尉”,原文就是“capitaine”。

“我亲爱的朋友,”那位同学曾带着一种不安的语气对他说,“这一切,似乎并不太好……”

[12]应该是喻指:1 111 000法郎与11月11日(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纪念日)之间有着数字上的联想。

至于雷翁,看到自己还不得不经常跟亨利打交道,因为要合伙做生意,他就觉得自己的尊严大受损害。这就仿佛,他们的夫妻关系还不够多灾多难似的!他憎恨普拉代勒到了用言语难以说得清的地步,以至于,假如他们跟政府部门之间的奇妙合同最终遭到失败,他也不会动一动小手指头的—他所失去的东西根本就不会导致他破产—他甚至会很开心地任由他的合伙人走向败局。总之,这不仅仅是一个金钱的问题,事关他的名誉。而他从各处听到的传闻让人变得十分不安。放弃奥尔奈-普拉代勒,那兴许就是跟他一起轰然倒下,而这,是绝对不能够的!人们拐弯抹角地提及那一切,没有人真正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既然人们提到了法律,那就是说,这里头有人做了不法的事……不法之事!雷翁想起来一个同届毕业的同学,因为不得不有一份工作做,在省政府里当了一名公务员。他就去找他问。

[13]拉乌尔·维兰(Raoul Villain, 1885—1936):法国民族主义者。他于1914年7月31日在巴黎暗杀法国社会党领袖饶勒斯。1919年,他被法庭无罪释放,随后逃往巴利阿里的伊维萨岛,后来在那里被人杀害。

雷翁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有一些重要的事要说,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实在让他有些害怕。他还憎恨他。当他得知,他自己的妹妹也跟这个人睡觉时,他不免感到一种痛苦,但是他随即便为之微微一笑,就仿佛他自己成了此事的同谋,甚至还是一个教唆犯。而当关于他妻子德妮丝与亨利通奸的最初消息传来时,事情就起了变化。羞辱让他产生了去死的念头。他娶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因为他很有钱,他从来就不对她的忠诚抱丝毫幻想,无论是眼下还是将来,但是,奥尔奈-普拉代勒恰恰是这一坏消息的传播人,这件事本身就比其他的一切更让他感到痛苦。德妮丝,总是不拿正眼瞧雷翁一下。她总是抱怨他,说他只是因为有钱,才达到了他的目的。从他们的婚姻生活一开始,她就表现出对他的某种优越感,而他,也找不到任何办法来反对她提出的分房睡的要求,于是,每天晚上,她都会关上自己的房门。她想到,他不是娶了我,他是买了我。她本不是冷酷无情的人,但是,我们得明白,那还是女人们普遍遭到轻视的一个时代。

[14]兰德鲁(Henri Désiré Landru,1869—1922):法国的著名连环杀手,曾先后杀害多名女子,以“岗拜地方的蓝胡子”的外号而闻名遐迩。上文中已有注。

亨利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当他跟雷翁争论时,他总是会考虑站立着,迫使雷翁抬起头来仰视他,就像是在瞧着天花板。

[15]温泉会议是1920年七月在比利时的温泉(Spa)召开的国际会议,专门讨论1919年凡尔赛和约中规定的战争赔偿条款的具体实施。

“只不过,”雷翁·雅尔丹-波利厄说,“这一次,会更麻烦。”

[16]万森在巴黎的东郊,有林园、城堡、体育场等。

总之,亨利所选的这两个合伙人,都是他很瞧不起的:一个是费迪南·莫里厄,纯粹的白痴;另一个是雷翁·雅尔丹-波利厄,被抑制得几近于性无能。迄今为止,他始终具有自由的回旋余地,来以他那众所周知的方式从容自如地行事,而他的“合伙人”,则满足于收获他们的红利。亨利不会告诉他们生意中的任何事情,那是“他的”企业。很多的障碍就这样被轻易绕过,根本不必去理会,他不会现在就急于开始的。

[17]瓦勒里安山在巴黎西郊,为军事要塞。

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头脑简单,不够细腻,很容易在跟人的争辩中获胜,因为,他的粗俗常常令对话者自己先就泄了气。比方说吧,他总是忍不住认为,雷翁·雅尔丹-波利厄不仅身高上矮他一截,智力上也比他低很多。这显然是不对的,然而,由于雷翁在这一话题上有一个心结,羞于争辩,普拉代勒就总是能在交锋中获胜。在这一至高无上的优势中,当然有身高方面的因素,但同样还有另外两个原因,一个叫尤兰妲[1],另一个叫德妮丝,她们不是别人,恰巧就是雷翁的妹妹与妻子,两个人都是亨利的情妇。第一个跟亨利已经一年多了,第二个则是从她结婚之前的头两天起开始的。假如是婚礼的前一天,或者,就在婚礼的当天上午,亨利恐怕会觉得更来劲,不过,事情总不会赶得那么巧的,而婚礼的前两天就已经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结果了。从那一天起,他就很愿意对他的亲朋好友吹牛说:“在雅尔丹-波利厄家中,我就只差他母亲还没得手啦。”这个笑话总能引来很好的效果,因为雅尔丹-波利厄老夫人是一个很不容易被刺激起情欲来的贤德女子。亨利则带着他那一贯的粗鲁,忘不了补充一句道:“这个解释了那个。”

[18]西帕尔(la Cipale)是巴黎的自行车赛场,在巴黎东部的文森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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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桑布尔-默兹军团团歌》(Sambre et Meuse)是一首军队进行曲。罗贝尔·普朗凯特(Robert Planquette)作曲,保尔·塞扎诺(Paul Cezano)作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