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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十一月

阿尔贝尝试着想象如此的行为将带来的后果。他刚刚才侥幸逃脱了军事法庭的惩处,现在就要开始准备—假设他能成功的话—制作假文件,牺牲活人,复活死人。

人事处。格罗让下士的办公室。

这一次,一被逮住就该吃枪子啦。就别多想了。

而办法,没有别的,只有一个。

爱德华精疲力竭,终于睡着了。阿尔贝朝墙上的挂钟瞥了一眼,站起身,打开了大衣柜的门。

阿尔贝并不是一个做事利落的快手,但他曾经是个会计,他很讲条理,很懂逻辑。他心想,假如爱德华想消失,那就得给他一个死去士兵的身份。来它一个掉包。

他把手伸进爱德华的包里,把他的军人证掏了出来。

爱德华想消失,就算那样吧,但是,人们又怎么让一个活生生的士兵消失呢?阿尔贝不是中尉,他,他什么都不会。对于应该怎么做,他没有半点儿想法。是不是应该变出一个新的身份来呢?

再过四分钟就是正午十二点了,还有三分钟,两分钟……阿尔贝冲了出去,贴着墙壁走上走廊,敲响了办公室的门,不等答应就闯了进去。在格罗让那张堆满了文件资料的桌子上方:时钟正指向十二点差一分。

这个词让他陷入了一片沉思。他自己的父亲已经过世很久,留下的只有食品柜上一张泛黄的照片,但是,尽管他总是抱怨父亲去世得过早,他还是不免会猜想,要是现在他的父亲还活着,事情应该会更复杂。他很想知道,想弄明白,但是太晚了:他答应过爱德华,他会“想办法”的。阿尔贝已经不再知道他这样说是想说明什么。当他监护着他那开始熟睡的战友时,他思考了一番。

“你好。”阿尔贝说。

“父亲。”

他装出一副很熟络的样子。但是,在大中午时分,对着一个空空的胃,他玩弄的计谋很少有成功的机会。格罗让低声嘟囔着。这一次,他究竟想干什么,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来和您说一声‘谢谢’。”这句话让他安心。他从椅子上欠了欠身,准备合上他的花名册,但是,“谢谢”这个词,恰恰是他从战争开始以来一直就没有听到过的玩意儿。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于是,他的目光落到了床单上,那个绘画本就放在那里。刚才他无法辨认的那个词,现在他完完全全地弄明白了。

“嗨,没事儿。”

真是可怕啊,他居然回想不起来他只是简单地叫他佩里顾的那个人的脸容,那个总是笑嘻嘻、总是爱开玩笑、总是在那里画画的小伙子;他又见到的只是他的侧影和他的后背,恰恰就是113高地进攻战之前的样子,但是他的脸,他是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那一刻,佩里顾还正好就转身朝向了他,可它就是回不来了,回忆已经被今天的幻觉彻底吞噬了,这个巨大的洞,血淋淋的,让他绝望至极。

阿尔贝当即发起进攻,登上城墙,添油加醋地来了满满的一大勺:

阿尔贝抚摩着爱德华的双手,瞧着他,试图安慰他。

“你提供副本这一想法……真的,非常感谢,我的伙伴今天下午就会转院。”

“话太多”是阿尔贝生命中的一种常态。曾经有多少次,他被他的热情所裹挟,从而投入到多灾多难的行动之中。这不难知道。同样,又有多少次,他后悔没有三思而后行。通常,阿尔贝总是成为其慷慨大方、一时间魔怔的牺牲品,而他那些不合时宜的承诺向来只是针对一些小事情。而今天,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事关一个人的生死。

格罗让这才回过神来,他站起来,在满是墨水渍的裤子上擦了擦双手。这些感谢的词语尽管让他有些飘飘然,但时间毕竟已经是正午了。阿尔贝转向了进攻:

“我会想办法的。”

“我还要来找另外的两个战友……”

爱德华紧紧握住阿尔贝的手,闭上了眼睛。然后,他慢慢地把后脖子靠在了枕头上。他安静了下来,但依然痛苦嘟囔着,这让他的喉管口冒出了很多血糊糊的大泡泡。

“啊……”

“我去看看,”他傻乎乎地重复道,“我会想办法的。”

格罗让已经穿上了外衣。

他说是这么说,但他压根就没有想过其中的究竟,但是爱德华立即就抬起了头,仿佛他刚刚被电流打击了一下。这是一张几乎空洞的脸,没有鼻子,没有嘴,没有脸颊,只有一道透着疯狂热情的目光,似乎要把你看个洞穿。阿尔贝陷入了困境中。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这里,有人告诉我说,他们失踪了。而那里,又有人告诉我说,他们受伤了,被转移走了……”

“好,”他嘟嘟囔囔地说,“我去看看……”

“而我,我也不会知道更多了!”

阿尔贝惊骇了,震撼了。

格罗让从阿尔贝身前走过,走向门口。

而这是他阿尔贝的错,一切都是他的错,从一开始就是,一切全都是。他被压垮了,他也一样,也开始哭了起来。何等的孤独。在爱德华的生命中,阿尔贝占据着全部位置。他是他唯一的、独有的依靠。年轻人把自己的生存全都委托给了他,交代给了他,因为他既不能再自己一个人来承受它,也不能彻底地摆脱它。

“是在花名册中吧……”阿尔贝有些腼腆地提示道。

事实上,阿尔贝现在能理解他了:爱德华不再有力量送自己去死了。已经结束了。如果说在第一天他就能从窗户中跳下去,那么,一切就全都解决了,在这个战地医院的院子里,忧伤与眼泪,时间,无穷无尽的未来时间,一切都完结了,但是,这个机会已经失去,他再也没有自杀的勇气了,他现在被迫着活下去。

格罗让已经把门开得大大的了。

阿尔贝就这样抱住了爱德华,在心里对自己说,在整个战争期间,如同所有人一样,爱德华所想的只是存活下去,而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他还活着,他却只想着要快快消失。假如,那些侥幸存活者都不再有别的期望,而只想去死,这又是何等乱的一团糟啊……

“吃完饭你再过来吧,”他说,“到时候我们一起来找好了。”

他感觉到爱德华的脑袋正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晃动,不,他不想再回家去。他重复地说着,不,不,他不想。

阿尔贝睁大了眼睛,那副神态就像是刚刚想出了一个什么好主意。

“你不想再回你的家去,这个我看得很清楚了。”阿尔贝说。

“假如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在你去吃饭的时候自己来找!”

阿尔贝说着一些简单的安慰话,别哭了,我的老兄。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说一些傻乎乎的安慰话。爱德华的忧伤是无法控制的,克制不住的。

“啊,不行,这是有命令的,我不能!”

爱德华把指甲都扎进他的皮肉中。简直太疼了。但是,压力松开了,很快地,爱德华的两只手又掐住了阿尔贝的肩膀,一把把他抱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发出叫喊声。阿尔贝曾经听到过这样的叫喊声,似曾相识。有一天,在一个马戏团里,一些小猴子穿着水手的服装表演骑自行车,它们就是这样嚎叫的,直叫得让人不住地落泪。一种如此深切的悲伤,实在撕人心肺。而如今落到爱德华头上的命运,是那么的确定无疑,无论是装假下巴还是不装,都是那么的无可挽回……

他推着阿尔贝出了门,又锁上了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阿尔贝是个多余人。他说了声“谢谢,一会儿见”,就沿着走廊走了。爱德华应该会在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后被转走,阿尔贝急得直搓手,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无能害他十分颓丧。

“哎哟,你把我弄疼了!”阿尔贝叫喊起来。

走了几米之后,他不无遗憾地掉转了身子。只见格罗让还站在走廊上,瞧着他远去。

这时候,爱德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尽全力挤压着。

阿尔贝走向了院子,那个想法开始萌芽。他又看到格罗让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前,等待着……他在等什么呢?还没等找到答案,阿尔贝已经向后转身,迈开了一种他希望显得很坚定的步伐,他必须快快行动。他来到了办公室门前,但是,那边出现了一个士兵,阿尔贝有些手足无措,原来那是普拉代勒中尉,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很幸运,他立即就消失了。阿尔贝缓过神来,人们又听到另一些脚步声,很多人,还有欢笑声、叫喊声、说话声,都朝食堂而去。阿尔贝在格罗让的办公室门前停下来,伸手往门框上一摸,摸到了钥匙,一把紧紧抓住,捅进了锁眼,转了一圈,开门,进屋,立即关上门。他背贴着房门,就像在一个炮弹坑中一样。在他的面前,是一堆堆花名册,不计其数的花名册,从地面一直堆到了天花板。

“听我说,我的老兄,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你不想回你的家,我实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无论如何,这可不是我的特长。真的太遗憾了,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了,说真的!”

在银行工作时,他经常跟此类的文件归档打交道,档案上贴有粘胶的标签,还有用蓝墨水书写的代码,字迹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褪色。但是,他最终还是花费了大约二十五分钟时间,找到了他所需要的登记名册。他有些担心,那是不由自主地,他不停地瞧着房门,仿佛它随时随地就会自行打开。到时候该如何解释,他连一点儿谱都还没有呢。

上午,在换垫单和进食的时候(阿尔贝学着别人教他的样子,把一根橡皮管子的一端插到爱德华的喉咙里,另一端接上一个漏斗,把流质的食物很慢很慢地倒进去,让胃能够渐渐接纳而不做抵抗),爱德华又一次发作起来,他想起床,不愿意待在原地,阿尔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年轻人拿起绘画本,又草草地写了几个字词,跟头天写的那些同样潦草模糊,然后,他就用铅笔敲打起纸页来。阿尔贝试图辨认,但根本就做不到。他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呢?一个“E”?还是一个“B”?突然间,他实在受不了啦。他爆响一声:

当他终于查完三大本补充名册时,已经是十二点三十分了。每一本花名册上,各种字迹先后交替,各不相同,都属于管理记录,有些年头了,像这样,一个家庭的姓氏匆匆地归于灭亡,可真有些叫人发疯啊。看来,他还得花费大约二十分钟才能找到想要找的,而这,让他不由得开始犹豫起来,这才是他的性格。仿佛选择具有很重要的意义……那就选前一个吧,他心里说。他瞧了瞧时钟和房门,感觉到,这两者都改变了体积,它们已经占据了房间中的整个空间。他想到了爱德华,他还一个人待在病房中,绑在……

爱德华变得焦躁,他的痛苦涌上了表面,他放弃了交流的尝试,又开始像个疯子似的大吼大叫起来。阿尔贝尽可能长时间地抵抗着,他自己也弄得精疲力尽。他最终让步了,又给他注射了一针吗啡。爱德华开始犯困,几天时间里,他已经狼吞虎咽般地摄入了很多吗啡。如果说他能熬得过来,那是因为他自身就是铁打的。

现在,已经是十二点四十二分了。

“我理解你,”阿尔贝继续道,“但是,你会看到的,有了假下巴,将会很不一样……”

他的眼前,是医院的那一本已死亡却未通知家属的官兵登记簿。上面所记录的死亡名单到十月三十日为止。

此外,也没什么太大关系的,无论爱德华的意图是什么,都必须好好劝导他。

维克多·布里维。生于1891年二月十二日。战死于1918年十月二十四日。无人可通报,父母所在地:第戎。

但是,问题好像也不是姐姐。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必须时时小心谨慎,处处照应周全。阿尔贝明白,跟他的战友在一起,他现在有了心灵上的负担感,不能随随便便就做任何事,也出不得一丁点儿差错。他应该把事情做得很妥帖,很有效。然而,假如他要给爱德华一个死去士兵的身份,那么,这个士兵,他本人,就应该重新活起来。而这样,他的父母就将等他回家,打听他的消息。人们就会做调查,而追溯线索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阿尔贝一想到,他和爱德华会被认定伪造并使用假证书(兴许还有其他种种他们连想都想不到的犯罪指控),而这会给他们俩带来种种可怕的后果,就不禁摇起了脑袋。

但这里头有一个姐姐。而要想了解爱德华的姐姐的故事,那就得花费很多时间。根本就看不清楚她叫什么名字。那就算了吧,那也不是太重要。

阿尔贝开始发抖。战前,他已经很容易有这一类反应,当他心中害怕时,他身子就会发抖,人们说他是在簌簌战栗。他瞧了一眼钟点,时间过得飞快,他在登记本的上方连连搓着手,翻过一页又一页。

爱德华全神贯注于笔下的纸上,用一记脑袋的晃动清扫了它。没有什么塞茜尔。

阿尔弗雷德·杜布瓦。生于1890年九月二十四日。死于1918年十月二十五日—已婚,两个孩子,家住在圣普尔散。

如果说,爱德华不想让他的亲人看到他的这副模样,那兴许是这里头有一个塞茜尔这样的人在。要说放弃,那可是难以克服的,阿尔贝很能理解。他提出了主张,很慎重。

我的天,怎么办呢?说到底,他什么都没有向爱德华承诺过,他只是说,“我去看看”,这样的句子,并不是一个坚定的诺言。这是……阿尔贝一边寻找着恰当的词语,一边继续翻阅着登记簿。

这一番颠三倒四啰里啰唆的话语,非但没有让爱德华安静下来,反而让他激动起来,他喉咙中的那种声响像沸腾的瀑布那样飞溅上来,他不停地扭动着身体,扭动得那么厉害,阿尔贝只得威胁他要把他再捆起来。爱德华克制着自己,但依然很激动,甚至有些恼怒。他猛地从阿尔贝手中夺过绘画本,就像人们争吵时会一把撤走桌布那样。他继续着他的书法尝试,阿尔贝则点燃了另一支香烟,而这时候,他在思考该如何提问。

路易·埃夫拉尔。生于1892年六月十三日。死于1918年十月三十日。应通知人员,父母:家住图卢兹。

“但这是很正常的!”阿尔贝解释说,“一开始,谁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谁都会稍稍有些难为情,总是这样的啦。瞧瞧,就拿我来说吧,其实我本来不想说我自己的,当我在索姆河战役中挨了这一枪,我一时间里就想到,我的塞茜尔就将离开我了,我向你发誓,我就是这样想的!但是,你的父母爱着你,他们不会因为你在战场上负了伤就停止爱你的,你一定不要担心!”

就这样,他并不思考得很够,他也没料到换身份这件事会这么复杂,他像一个疯子那样投入,心中充满了良好的意愿,然后……他母亲说得很对……

但是他一点儿都不确信,因为这看起来也太复杂了。他牢牢地惦念着。当黎明的第一丝曙光升起来时,他得到了爱德华的确切回答,说他不再想回自己的家。是这样的吗?爱德华在他的绘画本上写下:“是的。”

贡斯当·古汝。生于1891年一月十一日。死于1918年十月二十六日—已婚。家住:莫尔南。

“你安静一下吧,”阿尔贝说道,“不要担心,我们会做到的。”

阿尔贝抬起了眼睛。甚至连时钟都在跟他作对,它加快了节奏,不可能办到的,已经一点钟了,两滴豆大的汗珠落在了登记本上。他寻找一张吸墨纸,瞧了瞧房门,没有吸墨纸,他翻过一页。门就要开了,他该说些什么呢?

他们继续。爱德华变得有些激动,他埋头于他的绘画本子中。一个个字母在纸上涌现出来,都写得那么大,以至于变得很难辨认了。

突然,他眼前一亮。

“这么说,你不想回巴黎去了吗?可是你又能去哪里呢?”

欧仁·拉里维埃尔。生于1893年十一月一日。死于1918年十月三十日,在他生日的前一天。欧仁二十五岁,或几乎满二十五周岁。须通知:公共救济局。

大约在凌晨四点钟时,阿尔贝终于猜了个大概:

对于阿尔贝,这是个奇迹。没有父母,只有行政部门,几乎就等于无人过问。

爱德华在床上拿稳了画册,描画出一些粗大笨拙的文字,他是那么虚弱,简直可以说他都不会写字了,手上的铅笔似乎随着他心中的意愿在动。阿尔贝瞧着这些字母,只见它们的末端都超出了页边。他都快要睡着了,时间拖得也太长了吧。爱德华写下了一个字母,两个字母,多么难以估量的努力啊,阿尔贝试图辨认出词语来,他使出全身的精力,猜了一个字母,又一个字母,然后,又是另一个,当我们有了一个词时,我们还远远没有获取其中的信息呢,必须推断出意思来,而这又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爱德华很快就累垮了,倒在床上。但是,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又挺起身来,重新拿起本子,就仿佛一项紧急任务在催促他,让他忘却了自身的疲惫。阿尔贝抖动了一下身子,立即离开了那把椅子,点燃了一支香烟,想让自己清醒清醒,重新开始猜字游戏。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一个词接一个词。

刚才,阿尔贝看到了装有军人证的盒子,他需要几分钟,就能拿到拉里维埃尔的那个证件,归档还不算太乱。已经十三点零五分了。格罗让应该正吃得欢实,嘴油肚饱呢,他可是从不会亏了自己的嘴的。千万别掉链子,他在十三点三十分之前是不会离开食堂的。尽管如此,还是得加紧干。

深夜里的这一场景,可真是滑稽啊。爱德华的目光,就在这张镂空的、浮肿的脸上,如此充实,如此炯炯有神,如此具有表达力,拥有一种疯狂的紧张度。令人生畏。阿尔贝看得有些不知所措。

跟证件别在一起的,是拉里维埃尔的半边身份牌,另一半应该留在了遗体上。或许,它已经被钉在了墓地的十字架上。这都不要紧。欧仁·拉里维埃尔的照片显示出一个平平常常的年轻小伙子,完全是那样的一种普通脸,假如把他下颚以下部分都拿掉的话,那就没有人还能认出来。阿尔贝把证件塞进他的衣兜。他还顺手拿走了另外的两个,放进了他的另一个衣兜。丢失了一个证件,那是一次事故,而弄丢了好几个,那可就是乱套了,更有军队的味道,事情只会落得个更好。他从容不迫地翻开第二个登记簿,打开墨水瓶,拿起羽毛笔,深吸一口气,以止住颤抖,他写下“爱德华·佩里顾”(他瞧了瞧他的出生日期,又补上了他的军人编号),然后写上:“战死于1918年十一月二日。”他把爱德华的证件放进那个阵亡人员的盒子里。在它上面。还有半边身份牌,牌上写有他的身份与编号。一两个星期之后,他的家中就会接到通知,得知一个儿子,一个兄弟,已经战死于沙场。这样的印刷物到处都适用,只须加上死者的姓名就成,很容易,很方便。即便是在混乱不堪的战争中,行政机构也总是会运作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爱德华看了它一眼,是的,他想要这个画册,但不是为了画画。

十三点十五分了。

“你想要你那个画册吗?”

剩下要做的就将更快了。他看过格罗让的工作,知道哪里能找到那些存根簿。他确认了:就在正在处理的那个本子上,涉及爱德华转院的文件副本是最近才办理的。阿尔贝从一大堆文件资料底下拿出一个空白本子。没有人会去证实文件编号的。在人们发现底下那个本子缺少了一页单子之前,战争早就结束了,人们甚至都有时间打一场新的战争了。他三下两下地就开具了一份让士兵欧仁·拉里维埃尔转院的正式文件。等他盖完了最后的一记章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是汗流浃背,浑身湿透了。

这才是他本该更早地建议他做的事,画画。

他迅速地整理好所有的登记簿,扫视了一遍整个房间,确认并没有落下任何东西,然后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了听,没有任何声音,除了远处。他出了门,锁上了锁,把钥匙放回到门楣上,擦着墙根走掉了。

但是,这一建议似乎唤醒了爱德华。他轻轻地摇了脑袋,发出几声叫喊,但那只是一些湿漉漉的声音,某种咕嘟咕嘟的水泡声。他做了个手势,阿尔贝早先一直没有注意到,他原来是个左撇子。他又想起来那个素描草稿本画册,便不无天真地问自己,爱德华怎么能够用左手来画这些素描呢。

爱德华·佩里顾刚刚为了法国战死了。

他实在有些想不出来,一个假下巴,那会给他带来什么,他无法确认眼下是个谈论这一问题的好时机。

而欧仁·拉里维埃尔,从死人堆里复活了,从此开始一段值得回忆的漫长人生路。

“他说,到了那里,他们就会给你安一个假下巴。”

爱德华呼吸困难,在床上辗转反侧,若不是手腕和脚踝都被绑住了,他说不定会从床的一端滚到另一端呢。阿尔贝摁住他的肩膀、双手,不停地跟他说话。他跟他讲述。你叫欧仁,我希望这名字能让你喜欢,因为店铺里只有这个能卖给你了。但是,为了让他开心,让他……阿尔贝还是很好奇,他想知道以后爱德华要是想笑的话怎么办。

那时,大概已经是凌晨两点到三点的光景,第二天就可以转院了。

救护车,终于来了。

“医生……”他大胆地冒出了一声。

阿尔贝立即就明白了,一辆卡车喷着浓浓的黑烟,停到了院子里。没有时间把爱德华捆起来了,阿尔贝跑到门前,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来,叫唤着不远处的一个男护士,而那护士,手里拿着一张单子,正四处询问,不知道该跟谁打交道。

他妈的,假如他想笑的话,他该怎样做呢?一个不再有颌骨的家伙就不应该常常有捧腹大笑的欲望,但是,这个问题始终让他苦恼不已:

“请问,是来转移伤员的吗?”阿尔贝问道。

“你已经没有嗅觉了,你真的是一个幸运儿……”

小伙子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开车的同事也过来跟他们会合了。他们抬着一副担架,担架的帆布卷在木头的把柄上,然后,他们步履沉重地上了楼,跟着阿尔贝走在走廊中。

窗户始终半开半掩着。阿尔贝始终在窗前睡觉,坐在椅子上睡,双脚搁在另一把椅子上。他没少抽烟,为的是保持清醒,监视住爱德华,但同样也是为了掩盖一下腐臭的气味。

“我先跟你们打个招呼,”阿尔贝说,“那里头的臭味可不好闻。”

但爱德华什么话都不说。当然啦。

那个担架员,壮实一些的那个,耸了耸肩膀,都已经习惯了。他打开了门。

“你是不是感觉难受呢,嗯?”阿尔贝问道。

“确实是……”他说。

爱德华再也睡不着觉了。他坐在床上,背垫着好几个枕头,那都是阿尔贝从其他病房中搜罗来的,一连几个小时,他一直在那里来回晃动,同时发出烦扰人的呻吟声。

没错,即便是阿尔贝,只要他离开一会儿后再回来,腐烂的臭味依然会让他的喉咙发堵。

就明天吧。

他们把担架放到地上。那个胖子指挥着,把手中的单子放到了床头,绕着床走了一圈。他们没有耽搁,一个抓住病人的双脚,一个抓住脑袋,说了声“数到三”……

阿尔贝只想紧紧地抓住这一点,行啊,那就明天吧,但是,他还是要发泄他的责备,也怪自己行动太迟缓,没能更早地弄个明白。拖的时间也太长了,爱德华早就应该转院了,假如他遇上的是一个不那么笨的战友的话。

“一。”他们抓稳爱德华。

“能确定吗?”

“二。”他们抬起他。

“我说,”他回答说,眼睛一直就没有从文件中抬起来,“鉴于收集的地点很分散—请原谅,老兄,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称呼它的,收集地,救护车应该在中午稍稍过一点时到这里。”

“三。”就在两个护士把伤员高高抬起放到担架上的那一瞬间,阿尔贝一把抓走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份单子,偷偷换成了他写好的拉里维埃尔的那一份。

小伙子久久地查阅着他手边各种各样的文件表格。

“你们有吗啡可以给他注射一下吗?”

“你知道大概几点钟吗?”

“我们有必需的一切,你不用担心。”那个小个子说。

“嗯?不,今天不行,很遗憾。但是,明天可以。”

“喏,给你,”阿尔贝补充道,“这是他的军人证。我把它单独给你,你瞧,怕就怕有人会弄丢他的东西,你明白的。”

那小伙子对他十分友好,他觉得阿尔贝这样关心一个战友实在是太令人敬佩了。人们实在是见多了那些漠不关心的人,那些根本不爱搭理的人。

“你不用担心。”小伙子重复道,并接过证件。

“今天行吗?”他问道。

他们来到了楼梯下,他们出门走到了院子里。爱德华摇晃着脑袋,目光空洞。阿尔贝爬上卡车,俯身瞧着爱德华。

第二天,天刚亮,阿尔贝就等候在了后勤部门办公室前。他最担心在路上撞上普拉代勒中尉。中尉曾经成功地阻止了爱德华的一次转院,他本事大着呢,什么都干得出来。对于阿尔贝,不动声色不露面,就是他唯一要做到的事。但愿爱德华能够尽快地转移。

“加油,欧仁,勇敢一点,一切都会好的,你会看到的。”

“快给病房通通风吧,”他一边说一边就出了门,“这里太臭了!”

阿尔贝很想哭一通。担架员在他的身后说道:

他抬眼瞧着天花板,一脸怀疑的神色。完全是那一类见多不怪的医生的惯常表情。他点了点头,他明白了。好了,这还不是全部,他调转身子,拍了拍阿尔贝的肩膀。

“我们得走了,我说,老兄!”

“他们告诉我是明天……”

“好的,好的。”阿尔贝回答道。

“什么时候?根据事情发展的进度……”

他紧紧抓住爱德华的双手。他将永远记在心里的应该就是这个画面了,这一瞬间,他的眼睛,湿润的、凝定的眼睛,正瞧着他。

医生迅速地打断了他:

阿尔贝在他的脑门上亲了一下。

“什么时候……”

“说好了,不久再见!”

“还在办理过程中,都是因为转院单还没到位。事实上,他早已登记过了,但是……”

他跳下卡车,就在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他喊了一声:

“他什么时候才被转走?”他问道。

“我会来看你的!”

年轻的医生刚刚离开医院。还不知道谁会来接替他。医院里还有阿尔贝不认识的不少外科医生,以及其他医生,他们中有一个到病房里来转了一下,只待了很短的时间,仿佛根本就不值得他浪费时间过来看一下的。

阿尔贝寻找着他的手帕,抬起了头。只见三楼上一扇窗户大开着,普拉代勒中尉出现在窗框当中,观察着楼下的这一幕,同时默默地掏出了他的烟盒。

这一期限在他看来似乎就等于遥遥无期。

就在这一刻,卡车开动了。

最快也要明天,人们告诉他。

离开医院的院子时,卡车猛地喷出一大股黑烟,久久留在空气中,像是工厂上空的一片云雾,而卡车的尾部就消失在这一大团黑雾中。阿尔贝转身朝向医院的楼房。普拉代勒早已消失了。三楼上的窗户也关上了。

阿尔贝亲自把那个副本交到了后勤部门。

一阵风突然刮来,扫清了黑雾。院子里空荡荡的。阿尔贝感觉自己心里也空荡荡的,很是失落。他吸了一下鼻子,摸了摸衣兜,想去拿手帕。

病房里充满了腐肉的臭气。爱德华真的必须尽快转院了。普拉代勒的阴谋诡计正在得逞。通过架空来清除。对于阿尔贝,战事委员会的阴影仍然没有远去,但是,对于爱德华,墓地正在危险地逼近。再过几个小时,他就将从根上彻底腐烂掉。普拉代勒中尉不希望有太多人为他的英勇事迹做证。

“他妈的,真是该死。”他说。

“稍等片刻,这说话就得。”

他忘了把那个素描本还给爱德华了。

在他的领域之内,格罗让当真全都驾轻就熟。他拉过来他的墨水盒,抓住了一杆蘸水钢笔,把它举向空中。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新的忧虑在阿尔贝心中诞生,并不断地折磨着他。假如他自己死了,他,是不是希望塞茜尔只收到一封官方来信,或者说,一份正式通知,就那样,干巴巴的词语,宣布他已经死亡,仅此而已呢?他的母亲,我们就不去说了。无论那是一张什么样的纸,在这种情况下,她都会用滚滚热泪把它沾湿,然后还会把它挂到客厅的墙上去。

“好吧,副本,要等很长时间吗?”

自从他在口袋深处再次看到偷来的那个军人证—那个证件,还是他为爱德华寻找一个新证件时顺手拿来的呢—之后,一个问题一直在折磨着他,他很想弄明白是不是应该通知一下那个人的家属。

“副本,我们管它叫副本。”

那个军人证上写着:姓名路易·埃夫拉尔。生于1892年六月十三日。

“那再做另一份转院单需要很长时间吗?”

阿尔贝早已记不得这名士兵的死亡日期了,应该是在战争的最后几天里,但究竟是几号呢?不过,他倒是记得,应通知的死者父母居住在图卢兹。这么说来,这个小伙子说话时会带有一种口音。再过几个星期、几个月,当没有人能找到他的踪影,而且他的军人证也找不到了时,他就会被认定失踪,路易·埃夫拉尔也就彻底完结了,就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当他的父母随后也相继过世后,那么,谁还会想起这个路易·埃夫拉尔来呢?所有这些死者、这些失踪者,他们的数量不是已经足够多了,根本就不需要阿尔贝再编造新的了吗?而所有这些可怜的父母,注定要在空无之中永远地哭泣……

“这个,我可说不好……”

于是,你可以想象一下,把欧仁·拉里维埃尔放在一边,路易·埃夫拉尔放在另一边,而把爱德华·佩里顾放在中间,然后把这一切全都给一个阿尔贝·马亚尔那样的士兵,这样,你就会让他深深地陷入最彻底的忧伤之中。

“这个狗杂种……”

他对爱德华·佩里顾的家庭一无所知。照文件上来看,地址应该位于巴黎的一个相当豪华的街区,仅此而已。但是,面对一个儿子的死亡,家里住得豪华还是不豪华,是丝毫改变不了事情性质的。一位战友的来信,往往就是家中收到的最初消息,因为,行政部门当初有多么着急把你们家的人打发去见死神,现在就有多么不着急向你通报死亡消息……

“没错!”

阿尔贝本以为他能够好好地撰写这封信,他想他应该能找到合适的措辞,但他怎么也摆脱不了这样的一个想法,即他是在撒谎。

“……是不是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他们说他们的儿子死了,让他们陷于痛苦之中,而这个儿子实际上还活着。该怎么办呢?一方面,是一种谎言,另一方面,是一种悔恨。一种如此的两难境地会折磨他整整好几个星期。

“正是。”

正是在翻阅绘画本的时候,他才最终下定了决心。他一直就把它摆在床头边,常常拿过来看。这些素描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是,这本画册却又是不属于他的。他必须把它给还了。他小心翼翼地撕下了最后的那几页,因为,就在几天前,那几页曾被他们俩用来当作谈话的笔录本。

“一个又高又瘦的家伙……”

他知道自己的写作能力不好。然而,一天早上,他还是动笔写了起来。

“当然记得。是一个中尉,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女士,先生: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我是阿尔贝·马亚尔,是你们儿子爱德华的一个战友,我怀着极大的悲痛向你们报告,他已经在十一月二日的战斗中牺牲。行政部门将会正式通知你们的,但是,我可以对你们说,他是作为英雄而战死的,他是为消灭敌人,为保卫祖国而捐躯的。

“写了佩里顾名字的单子,你还能记得是谁把它拿走的吗?”

爱德华给我留下了一个素描本,托我在他遭遇不测之时转交给你们。现在,我就寄给你们。

“是的,”格罗让肯定道,“或者会有人过来取,每次的情况还不一定。”

请你们放心,他安息在一个小小的墓地中,跟他的好些战友相伴在一起,我向你们保证,他在那儿很好,能得到十分周全的照顾。

“是你负责把单据交给后勤部门吗?”

我……

阿尔贝还得转去后勤部门的办公室,去好好问一问。他已经到那里去过两次了,他们总是回答说,没有文件啦,没有单据啦,没有带有爱德华名字的材料啦,简直都快让人变疯了。他瞧了一下时间。那里的接待处会在很晚时候才开始办公,他得先去照看一下爱德华,给他喂点儿水喝,他应该多喝水,大夫早就嘱咐过的。他转身过来,改变了主意。他妈的,他心里想。万一……

7

“去后勤部门。由他们来做决定,派遣交通工具什么的……”

欧仁,我亲爱的战友……

“那么,这个转院单,又往哪里去要呢?”

谁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信件检查制度,把邮件打开,阅读,检查。因为心中有疑虑,阿尔贝觉得还是小心为妙,用他的新名字来称呼他。再说,对此,爱德华也早就习以为常了。说来也真的是奇怪,这一历史的重演。虽说他并没有特别渴望去想这些事,回忆还是不由自主地会冒出来。

“他在这里做了登记(说着,他用手指头指着花名册),而之后,人们就会开具转院单。”

爱德华曾认识两个叫欧仁的男孩。第一个是小班里的同学,那是一个瘦个儿,脸上满是雀斑,从来就听不到他说话,真正让他挂念的不是这一个,是另外那一个。他们俩是爱德华偷偷瞒着父母上绘画班时遇识的,他常常跟他待在一起。无论做什么,爱德华总会瞒着他父母偷偷地做。幸运的是,他有姐姐玛德莱娜,她总是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至少,是她还能安排妥当的那一切。欧仁和爱德华,因为是好友,就在一起准备考美术学院。欧仁的才华略微逊色一些,他没有被录取。之后,他们也就不再见面,失去了联系,爱德华在1916年听说他死了。

那家伙幸福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

欧仁,我亲爱的战友:

“然后呢?”

请你相信,我十分珍惜你带给我的消息,但是,你知道,这四个月来,除了素描,什么都没有,没有过一个字,没有过一句话……毫无疑问,你不喜欢写,这一点,我能理解。但是……

“我就是这么对你说的!我记得的,说到底,我还没有太糊涂吧!”

画画倒是更简单,因为他不知道要写什么。这本来只取决于他自己,他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写,但是这个小伙子,阿尔贝,他心中充满了善良愿望,他做了他所能够做的。爱德华什么都没指责他……尽管……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总之,那都是为了救他的命,他才落到了这一地步的。他是心甘情愿走到这一步的,但是,怎么说呢,他实在无法表达清楚他心中的感受,这不公平……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是所有人的错。但是,必须为这些事情安上一个名称,假如没有这个姓马亚尔的士兵活活地把自己埋在坑里,他现在就会回到自己家中,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当这一想法涌上他的心头时,他哭了,他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反正,人们经常会在这里哭,这个病房楼,它就是眼泪的汇集地。

他强调了“登记在册”这个词。在他的口中,这就具有了判决书的价值。

当痛苦、忧虑、伤悲一时间里有所枯竭,它们就让位给了一种反思,而在这反刍一般的思考中,阿尔贝·马亚尔的形象被渐渐抹除,而代之以普拉代勒中尉的形象。爱德华一点儿都不知道阿尔贝跟一位将军见面并侥幸逃脱战事委员会审判的那个故事……这一系列事情可以追溯到他转院的前一天,那时候,他正好服了止疼药之后有些昏头昏脑,当时的情况他根本就不清楚,全是一笔糊涂账,满是一个个的空缺。不过,也有很清晰的景象,那便是普拉代勒中尉的身影,在枪林弹雨中间纹丝不动,瞧着他的脚下,然后离开,后来,那一道泥土之墙就轰然倒塌……尽管爱德华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他还是毫不怀疑,普拉代勒对所发生的事情一定起到了某种作用。无论换了谁,都会一下子就炸了的。但是,他越是能在战场上聚集起所有的勇气,来拼命寻找一个战友,他现在也就越是觉得自己整个儿缺乏精气神。他瞧着自己的种种想法,像是瞧着一些平面的、遥远的形象,跟他自己只有间接的关系,既没有愤怒的地位,也没有希望的地位。爱德华极度失落。

“这就是说,你的那个战友,他是登记在册的。”

……我要告诉你,要想理解你的生活并不总是很容易。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吃饱肚子,医生是不是会跟你稍微聊聊天,还有,是不是就像我希望的那样,他们最终给你做了一种移植手术,就像我偶尔会随便说起来的那样,而且我也曾经跟你谈起过的。

“然后呢?”阿尔贝问道。

这个移植手术的故事……人们一直也没有再提起。阿尔贝远没有搞明白,他对此情境的推测纯粹就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好几个星期的住院治疗是为了阻止伤口感染,并准备“重新上石膏”,这是外科大夫莫德雷教授说的,他是特鲁代纳大道上那家罗林医院的外科主任,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高个儿,有一头棕红的头发,始终精力充沛。他已经给爱德华做过六次手术了。

他把花名册递给阿尔贝,他粗大的食指指着其中一页的最下面。他一心想证明他自己是多么有道理。

“可以说,您和我,我们都是至交知己!”

“爱德华·佩里顾!我早知道的!这里!啊,我早知道的!”

每当他要详细地给爱德华解释手术的种种理由及其界限,他都会把它“重新纳入到整体策略之中”来通盘考虑。他当的是军医,他可不是白吃饭的,这是一个具有坚定不移的信仰的人,在最紧急的情况下完成过几百例截肢与切除手术,日复一日,夜以继日,有时候甚至就在战壕中实施手术。

他刚刚获得了一次胜利,人们马上就看出来了。

不久前,人们终于允许爱德华照镜子瞧自己的模样。显然,对于那些护士和医生,那些把一个如此重伤的伤员抢救过来的人来说,爱德华现在所提供的景象还是很令人鼓舞的。要知道,病人的脸只是一个血糊糊的巨大伤口,没有了肌肉,只剩下了小舌头、一道食道的开端,而在它们的前头,则是一排奇迹般完好无损的上牙。他们说着一些十分乐观的话,但是,当他们第一次目睹眼前的情景时,他们原本的满意心态被顿生的无比绝望一扫而空。

“有啦!”

于是,就有了关于未来的话语。基本上是针对那些牺牲者的精神状态的。在让爱德华面对一面镜子观察自己之前的好几个星期里,莫德雷大夫曾一味地重复着他的套话:

突然,他高喊一声:

“您就这样说好了:您今天怎么样,跟您明天将会怎么样完全没关系。”

“当然是的,没错,但是,他到哪里去了呢,这个见鬼的?……”

他强调了一下“没关系”,这可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没关系”。

“当然啦。”阿尔贝说。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费了很大的精力,因为他心里很明白,这些话能对爱德华起的作用是很小很小的。当然,战争对人类的屠杀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但是,假如人们从事物好的一方面来看,战争同样也促使上颌面外科医学获得了重大进展。

“他妈的,这个名字我明明记得的……”

“甚至可以说,是巨大的进步!”

格罗让把脑袋从他那本花名册上抬起来,死死地瞧了一下他。阿尔贝估摸着自己说错了什么,该如何来弥补,但是,格罗让早已又低下头,认真地寻找下去了。

他们为爱德华展示了一些用于器械疗法的牙齿机械、一些装备有金属棒的石膏颔骨模型,还有各种各样外表老得如同出自中世纪但实际上却是骨科医学最新成就的装备。实际上,那都是一些诱饵,因为,作为一个足智多谋的人,莫德雷总是在考虑如何对爱德华这个人实施一种包围,以求更好地引导他走向他所建议的治疗方案的最高潮:

“不,我是能够知道的。”

“这就是迪富芒泰尔移植法[21]!”

“不什么呢?”

他们会取你头顶上的一些皮肤,然后把它们移植到你的脸的下部。

“不。”

莫德雷给他看了一些成功修复的受伤者的照片。就这样,爱德华心想,你们把这样一个家伙的被其他军人彻底打烂的脸交给了一个军医,而现在,他就要为你装上一个完全说得过去的小鬼的脸了。

“这是因为,这里有过很多伤员,你是不可能知道的……”

爱德华的回答十分简洁。

他打开了一本很大的花名册,伸出一根被尼古丁染成栗色的食指,沿着一栏栏的内容移动,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

“不。”他很简单地写道,用很大的字母,写在他用来谈话交流的本子上。

他名字叫格罗让。人事部门的办公室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带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一个个架子上密密麻麻地堆放了很多带有帆布带的文件夹,压得搁架都快要散架了。房间里安放了两张桌子,桌子上满是文件、表格、报告,乱糟糟的,在一张桌子后面,格罗让下士显出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于是,莫德雷颇有些勉为其难地提到他的那些假器—奇怪的是,连他自己也并不太喜欢这个—硬质胶皮、软金属、铝质材料,他正展示着为他安一个新的下颌所必需的那一切材料。而为了脸颊……爱德华不等他继续讲下去,就抓起他的大绘画本,重新写道:

“这,可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那家伙说。

“不。”

一旦离开了病房,他马上就贴紧了墙根,并注意着身后,但他一路都在奔跑,为的是尽可能不缺席太长时间。

“怎么?什么‘不’……”外科医生问道,“不要什么呢?”

他不无遗憾地把爱德华捆在了床上,然后再出去。

“什么都不要。我就这样好啦。”

“当你安静下来时,”他解释道,“我实在不想把你绑起来,你知道的。但是,由于我无法肯定你是不是能够讲道理……”

莫德雷闭上了眼睛,俨然一副一言为定的神情,表示他完全明白。最初几个月里,人们会经常遇到这一类行为举止,拒绝,一种后创伤性压抑的效果。一种会随着时间而有所改观的行为。即便毁了容,人们迟早还是会变得理性的,这就是生活。

没错,这一下解决了问题。爱德华轻松了下来,睡着了。即便在他的睡眠中,阿尔贝还是继续对他说着话。同时还思考着这一幽灵般的转院问题。他终于得出了结论,必须追溯到源头:前往人事部门去打听。

但是,四个月之后,经过人们千百次劝说,若是换了别人,到了那一刻,恐怕无一例外地都会接受外科大夫的建议,以求限制病情的恶化,而士兵拉里维埃尔,却继续顽固地把力气用在拒绝上:我就这样好啦。

“刚刚好,你会看到的,你会感觉好多了的。”

说着这一切时,他的眼神凝定、呆滞、固执。

他拉过来一把椅子,抵住房门的把手,以防有人突然进来看到。事情进行得还算不坏。阿尔贝算好了剂量;必须跟护士嬷嬷下一次使用的剂量相衔接。

人们只好去叫精神病科医生。

第一次注射真的是一段历险。他曾常常协助嬷嬷们打针,但是当他要自己一个人来干……垫单,浓烈的臭味,而现在,则是注射……为阻止一个小伙子从窗口跳出去,这就已经不太容易了,他一边准备着针筒,一边这样想着。给他擦屁股,闻他的臭气,给他打针,他还要深入到什么之中去呢?

好的,同时,从你的这些图画中,我想我还是能够看明白一个大概的。你现在住的病房,在我看来应该比以前的那个更大、更宽敞了,不是吗?那些树木是人们能在院子中看到的吗?当然,我不会由此断定,你在那边有多幸福。但是,你看,这都是因为我不知道从我这方面能为你做些什么。我感觉自己特别窝囊,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阿尔贝立即离开病房,跑去护士嬷嬷们的办公室。没有人。他在走廊中大声叫喊:“有人吗?”没有人。他都已经快要走开了,但他又突然停住脚。他转身返回。不,他恐怕还真有些不敢呢。谁说的?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左边,右边,他战友的号叫声依然回荡在他的耳边,这帮助了他,他走进了房间,他知道他要的东西放在哪里,一段时间以来,他对这里已经了如指掌。他从右侧的抽屉中拿出钥匙,打开了玻璃柜的门。一个注射器,一些酒精,几小瓶吗啡。假如被抓住,那他可就完蛋了,偷窃军用物资,该当何罪,莫里厄将军那张又红又胖的脸眼看着就逼近过来,后面还紧跟着普拉代勒中尉那可恶的影子……谁能来照顾爱德华呢?他不无焦虑地问自己。但是,很好,没有任何人出现,阿尔贝大汗淋漓地从办公室中出来,把他的战利品紧紧地贴在肚子上。他不知道他到底做得好不好,但那些痛苦让他实在有些受不了。

谢谢你画的修女玛丽-卡米叶的素描像。

接下来那一天,下午刚刚开始,当他又一无所获地回到—根本无法知道转院是不是被正式列入了计划—病房时,爱德华叫喊得要死要活,他痛苦至极,他破了口的喉咙显现出一片鲜红色,而在某些地方,可以分辨出有积脓的出现,气味变得越来越难闻。

到现在为止,你都一直故意为我把她画成背影或者侧面的样子,我明白你为什么想把她的画像留给你自己,你这个老无赖,因为她实在太可爱了。我甚至得向你承认,若不是我已经有了我的塞茜尔……

阿尔贝就这样说着,说着,但爱德华的目光是那么黯淡,根本就无法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听明白了。吗啡剂量的减少,让他长时间处在清醒状态中,从而剥夺了阿尔贝出去打探转院消息的机会,那该死的转院一事,一直迟迟没有消息呢。当爱德华开始呻吟时,他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他的嗓音上升为强音,直到一名女护士过来再给他打上一针。

实际上,在这家医院中并没有任何修女,这里有的,只是一些世俗的社会人士,一些很好心的女士,和蔼可亲,富有同情心。但是,必须找一些事情来告诉一下阿尔贝,因为他每星期都会给他来两封信。爱德华最初的那些素描画得很蹩脚,他的手抖得厉害,而且,他看得也不太清楚。更不用说,他是一个手术接着一个,一直都在受苦。在一张粗略画就的侧面像中,阿尔贝以为分辨出了一个“年轻的修女”。那我们就把她看作一个修女吧,爱德华心里说,这是多么重要啊。他把她叫作玛丽-卡米叶。透过他的信件,他为自己锻造出了阿尔贝的某种形象,而且他试图给予这位想象中的修女一种美貌,是像他这样的一个家伙应该会喜欢的那种美貌。

“莫里厄将军,”阿尔贝告诉他说,“那就是一个大蠢货,你知道吗?不过是一个将军罢了,还有什么呢?他准备把我打发到战事委员会去!还有那个普拉代勒,那个浑蛋……”

尽管这两个男人已经因一段共同的故事结成了生死之交,他们彼此间却并不太了解,而且,他们的关系因各种情感的一番混杂而变得十分复杂,那是愧疚、团结、怨恨、分离与博爱的一种隐晦的混杂。爱德华对阿尔贝生出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怨恨,但这一怨恨因一个事实而大大减弱了,因为他的战友帮他找到了一个替换的身份,使他得以免遭回家的麻烦。他对他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没有丝毫概念,既然他已经不再是爱德华·佩里顾了,但是,相比回家后不得不面对他父亲的目光,他倒更愿意面对无论会是怎样的未知生活。

翌日,大概凌晨四点钟光景,当阿尔贝前来给他松绑,准备为他换垫单时,爱德华真想从窗户中跳出去。但是,下床时,他就失去了平衡,因为右腿根本就吃不住劲,结果,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靠着一种强大的意志力,他总算重新站了起来,简直就像一个幽灵那样。他笨重地一瘸一拐走去,一直来到窗前,瞪圆了两眼,伸开了双臂,发出悲伤和痛苦的号叫,阿尔贝紧紧地把他抱在怀中,也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抚摩着他的后脖子。面对着爱德华,阿尔贝感觉自己拥有一种母亲般的温柔。他把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跟他交谈,来打发等待的闲暇。

说到塞茜尔,她给我来过一封信。对她来说也是一样,战争的这一终结也实在太长了。我们指望我回来后能过上好日子,但是,听她的口气,我感觉她对这一切都有些厌倦了。一开始,她还时常地去看我母亲,但现在少了。我不能抱怨她去得少了,我跟你说起过我母亲来的,这个女人,可真的是一个墨水瓶,实在叫人看不透。

6

万分感谢你画的那个马脑袋。我一定把你给惹烦了吧……我真的觉得它很好,很有表现力,眼睛圆鼓鼓的,像你之前所做的一样,嘴巴半开半合。你知道,这很傻,但是我会常常问自己,该如何称呼这个畜生,就好像我需要为它起个名字一样。

他昏了过去。

这样的马脑袋,他为阿尔贝画了多少个?不过,一开始,他总是把它画得过于狭窄,转向了这一边,哦不,最终是那一边,马的那双眼睛显得更为……怎么说呢,不,从来就不是真的那样。另外还有一幅,爱德华本来打算扔掉的,但是他感到了这一任务的重要性,要让他的战友保留一幅下来,这就等于为他找回了兴许曾救了他一命的那匹战马的脑袋。这一要求掩盖了另一个麻烦而又深刻的问题,直接涉及他本人—爱德华,关于这一点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专心致志地努力,想要完成这一任务,他先后画了几十幅素描,试图遵守阿尔贝带着浓浓的歉意与感激,在给他的一封又一封信中给出的笨拙指示。后来,他都几乎快要准备放弃了,这时,他一下子想起了达·芬奇曾勾勒过的一个马脑袋,他相信他已经回想起了,那是一幅红粉笔画,是为一座骑马者的雕像而作的,他曾经用来临摹过的。阿尔贝收到这幅画以后喜出望外。

爱德华·佩里顾只有二十三岁。

当他读到这些词语时,爱德华终于明白之前表演的是什么了。

炮弹的碎片夺走了他的整个下颚;鼻子以下全都是空的,只能看到喉咙、软腭、硬腭,还有一排上牙。那下边,是一大团鲜红的血肉模糊的黏液,更深处好像还有一些什么东西,那应该就是声门了,舌头再也没有了,食道成了一个湿漉漉的红颜色窟窿……

既然他已经给他的战友画了他的马脑袋,他就把画笔放下,并决定不再重新拿起画笔来了。

爱德华一直就没有改换姿势,但他一听到阿尔贝凑近过来就醒了。他伸出手指头,指了指床边上的窗户。没错,在这间病房中,散发着一种令人眩晕的恶臭。阿尔贝把窗户打开了一些些。爱德华随着他的动作。年轻的伤兵坚持道:“再开大一点。”他用手指头比画着,“不,别那么大”“再大一些”。阿尔贝听令操作,把窗扇开得更大,等他明白过来时,则已经太晚了。爱德华拼命想说话,不断地听自己发出一些嘀哩咕噜的声音,他想知道的只是事实真相;现在,他终于在窗玻璃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他再也不画画了。

阿尔贝放弃了。现在他渴望的一切,就是战争早早结束,让他尽快回巴黎。假如可能的话,还得全须全尾。这一想法又把他带向了爱德华,他有些担心。他匆匆地向老顽固敬了一个礼(他甚至都没有啪地碰一下鞋跟,他只不过是把一根食指马马虎虎地指了一下太阳穴,就像一个刚刚干完了活儿的工人,准备立即回家),躲避开中尉的目光,一眨眼间,就已经跑到了走廊中,他的心已经被一种只有父母才可能有的直觉所紧紧揪住。当他一下子推开病房的门时,早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这里,时间过得很慢。你有没有意识到,停战协定在去年十一月就签订了,可现在都已是二月份了,我们却始终还没有复员!我们已经好几个星期不再做任何事了……有人对我们说各种各样的事情,解释着这一情境,但是,我们得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真的。在这里,如同在前线,流言蜚语比官方正式消息传得更快。看来,巴黎人很快就会跟随着《小报》,到兰斯这边往日的战场上远足游历了,不过,尽管如此,在像我们一样越来越糟糕的条件下,人们活活地烂掉了。我向你发誓,有时候,人们会自问,在枪林弹雨底下作战时,我们是不是要比现在更好?那样,我们至少感觉自己还有点儿用,在为赢得战争而尽力。在向你抱怨我的小小疼痛时,我感到很惭愧,我可怜的欧仁,你应该会在心里想,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福,我居然还在这里悲天悯人。你想得也许很有道理,人毕竟都还是很自私的。

普拉代勒也瞧着他。人们在这混账王八蛋的脸上难道没有发觉一丝微笑的阴影吗?

你瞧吧,我的信写得是多么乱糟糟(我从来都不善于理清我的思路,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我还在问自己,我若是画画的话,是不是也不会做得更好……

“啊!”将军一边说,一边瞧着阿尔贝。

爱德华写信给莫德雷大夫说,他拒绝任何的美容整形手术,无论它属于何种类型,他还要求尽快回到老百姓的平常生活中去。

“报告将军,我说的绝对是真话。人们不会拿失踪者的事来寻我们开心的。”

“就带着这样的一个脑袋吗?”

他让他做证。

医生很是愤怒。他右手拿着爱德华写的信,左手死死按住爱德华的肩膀,把他拉到镜子前。

“嗯,普拉代勒?”他突然问道。

爱德华久久地瞧着面前这张大杂烩一般浮肿的脸,他从中勉强找到了他曾那么熟悉的面容特征,那么失落,那么隐秘。肌肤皱缩了,构成一种乳白色的厚厚垫子。脸的正中央,是一个大洞,其中一部分已经被肌体组织的拉长和翻转手术给吸收掉了,成了某种火山口,比以往的还要更显遥远,但始终还是那么血红血红的。几乎可以说是马戏团里一个表演柔体的杂技演员,自己吃掉了自己整个的脸颊以及下颌骨,却没有办法把它们还回来。

但是,他需要一点点的支持。

“是的,”爱德华肯定道,“就带着这样的一个脑袋。”

“这件蠢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对自己咕哝道。

8

这可不是一个问题,这是一道命令。他发怒了。

这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喧闹。在这里,成百上千的士兵走过来,又走过去,他们来到这里,从早到晚地留在这里,堆积成一种无可名状的混沌状态。复员事务办理中心被挤得几乎水泄不通,人们必须做大量的疏通工作,先弄出去几百人再说,但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每天都有不同的命令下达并发出,机构也在不停地变化。士兵们疲惫不堪,满脸不高兴,到处打听着消息,消息却迟迟不来,不一会儿,突然爆发出一声叫喊,如同一股高高的涌浪,几乎就是一声威胁。几个下级军官大步穿过人群,用一种疲惫的口吻,回答着不知道是谁抛出的问题:“我也不比您知道得更多,您让我说什么好呢!”就在这时候,几记哨子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愤怒的情绪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原来是一个家伙在破口大骂,那边尽头,人们只听见,“文件吗?他妈的,什么文件?”接着,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嗯,怎么回事,军人证吗?”出于本能,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胸前的衣兜或者屁股后的裤兜,彼此送去疑问的目光,“我们在这里都等了四个钟头了,真他妈受够了!”“你就别抱怨啦,我都已经等了三天啦!”另一个人问道:“你倒是跟我说说,你这双半筒靴是怎么弄到的?”不过,看起来,现在只剩下大号的了。“那么,我们怎么办呢?”一个家伙激动起来。然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等兵,而他对一位上尉说话时,语气随便得就像是在对一个雇员说话。他实在是火冒三丈,重复道:“嗯,我们怎么办呢?”那军官埋头查看他手中的单子,在一些名字上打钩。上等兵火气熄不下来,来回地调转脚跟踱步,嘴里则嘟囔着叫人根本就听不懂的话语,除了一个词:“浑蛋……”上尉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红着脸,他的手颤抖着,但是,周围有那么多人,这些话早已飘到了人群中,像泡沫那样消失了,在那边,已经有两个家伙争吵了起来,甚至拔出拳头,打在对方的肩上。第一个人嚷嚷道:“这是我的短军衣,我跟你说了。”另一个则说:“他妈的,缺的也就是这个啦!”但他还是立即松了手,走掉了,他已经尝试了一把,他还将再开始。这样的偷窃行为,可并不少见,每天都有,恐怕该为这个开辟一个特别办公室,一个专门负责索赔的办公室,你或许会想,这不可能吧?这正是那些排队打汤的小伙子心中所想的。汤是温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人们理解不了,咖啡是热的,菜汤是凉的。至于其他时间,当他们不用排队时,他们就四处打听消息。(“可是,去马孔的火车,明明就标得清清楚楚的!”一个家伙这么说。“当然是的,它已经标明了,只不过它不在那里,你到底想让我对你说什么呢!”)

“我说,”老将军大声问道,“您是想拿失踪者的事来烦我们吗,嗯?”

昨天,终于有一列火车出发去了巴黎,四十七节车厢,本来可运输一千五百人,结果挤上去了两千多人,得好好瞧一瞧,挤得都跟沙丁鱼一样,但人们都很高兴。好些玻璃被挤碎了,一些军官赶到,谈到了“损坏公物”的问题,一些士兵不得不下了车,列车在原本晚点了十个钟头的基础上,又多晚点了一个钟头。最终,列车总算开动了,到处响起一片骂声,上车走得了的人骂,下了车没能离开的人也骂。等到广阔的平原上只剩下了丝丝缕缕的烟雾,人们早已列队向前,寻找着一道熟悉的目光,打探种种消息,重新提出同样的问题,哪一支部队要全部复员,事情得按照什么顺序来?上天啊,这里到底有没有管事的人啊?当然有啦,但是,管什么事的呢?谁都不明白任何什么事。人们只能等。有一半士兵席地而睡,裹在军大衣中,在战壕里,每人占有的位置可能还要更大一些呢。好了,这跟在战壕中可不太好比较,在这里,如果说没有了老鼠,那虱子依然还是存在的,因为那些小虫子是随人带过来的。“我们给家人写信,甚至都无法告诉他们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一个士兵发着牢骚,那是个老兵,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一道黯淡的目光,他不停地抱怨,让人感到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奈。人们认为会临时增加一列火车,果真也来了一趟列车,但是,它不仅没有捎走等在那里的三百二十名士兵,反而还多捎来了二百人,都是新来的,人们再也不知道该把他们往哪里放。

“报告将军,是失踪了。绝对无误。”

随军神父试图穿越拉得很长很长的士兵队列,却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他的那杯咖啡有一半都洒到了地上,一个小个子士兵冲他眨了眨眼:“我说,上帝待您可是不太友善啊!”说完就大笑起来。神父咬紧了牙关,试图在一条长椅上找个空位子坐下来,看起来,他们还将运来另一些长椅,但究竟什么时候来,那可就没人知道了。等待期间,已经在那里的长椅被一抢而空。神父找到了一个位子,因为小伙子们都往紧里挤了挤,倘若来的是一位军官的话,那就没这样的好运了,但是,一个神父嘛……

“那就见鬼了,既然有人对您说,他们是失踪了!怎么回事,普拉代勒?”

拥挤的人群,对阿尔贝的焦虑可不是一件好事。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他没有一刻不紧张的。人们根本就找不到一个能好好待着,而不受到别人从左面或右面来的拥挤的地方。嘈杂与喧闹可怕地骚扰着他,钻进他的脑袋瓜,他不停地惊跳着,一大半的时间都用来无谓地来回转身了。有时候,就如同舱口合上,人群的声响突然从他的周围消失,而代之以一些低沉的窒息般的回声,像是从泥土底下听到的炮弹爆炸声。

“这是不可能的……”

自从那一次发现普拉代勒上尉以来,他现在越来越经常地能在大厅的最里面碰上他。他两腿分开站立,双手背在身后,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就这样,他十分严肃地观望着这一可怜兮兮的景象,他的那副模样,似乎别人的平庸让他有些伤感,但伤害不了他。重新想到他的时候,阿尔贝抬起了眼睛,注视着身边的那群士兵,心中顿生出一种焦虑来。他不愿意对爱德华说到这些,说到普拉代勒上尉,使他感觉到此人无处不在,就像一个邪恶的精灵,总是在什么地方悠然飘荡,就在近处,随时准备着要向他袭来。

他在战场上看到了他们,死了,确实,但全尸全骨,他甚至还推了一下那个老兵,他很清楚地回想起了那个场景,这老兵中了两颗子弹。

你说得有理,人毕竟还是自私的。瞧瞧,我的信写得有多么乱……

阿尔贝惊诧万分。

“阿尔贝!”

“报告将军,那是113高地战役中的两个失踪者。”中尉回答道。

你看吧,这是因为,我们的脑子全都想得过于错综复杂。当人们……

莫里厄用眼光来质问普拉代勒。

“阿尔贝,哦,真他妈的!”

这个“大家”说得实在有些大言不惭,是不假思索地顺口迸出来的,不过,说到底,它还是有一定根据的。

下士长很愤怒,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一边摇晃他,一边为他指着告示牌。阿尔贝赶紧把他那些零散的纸张叠起来,胡乱地收拾好他的个人物品,手里紧捏着相关文件,从那一大群士兵的中间跑过,只见他们全都排着队,久久伫立在那里。

“报告将军,是士兵加斯东·格里索尼埃和路易·泰里厄。大家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你看起来不太像这照片上的人嘛……”

“等一下,等一下……”莫里厄嗓音颤抖地说,“首先,您说的这两个兵,他们究竟是谁啊?”

这个宪兵有四十多岁了(圆圆的啤酒肚,很胖,胖得叫人直纳闷,在这四年期间,他是如何吃成这个样子的),既自满自足,又满腹狐疑。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所谓的责任感,是一种季节性的玩意儿。比如说,自从停战以来,这样一种品质就比之前更为常见。此外,阿尔贝也确实是一个很容易得手的猎物,不怎么好斗,一心只想回家,一心只想睡觉。

莫里厄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死因有疑的死者。在战争中,人们要的是光明正大的死,勇敢壮烈的死,正因如此,对那些受伤者,人们是能忍受的,但是说到底,人们是不喜欢他们的。

“阿尔贝·马亚尔……”宪兵重复道,同时仔细看了一遍军人证。

“报告将军,他们死了。这件事情最好还是弄个明白。”

差一点,他就要把它看透了。很明显,他有些怀疑,不住地打量着阿尔贝的脸,坚定地巩固着他的判断:“不像照片里的人。”不过,照片已经是整整四年之前拍的,有些褪色,有些陈旧……恰好,阿尔贝心里想,对一个像我这样的憔悴褪色、陈旧衰退的家伙,倒是不会有太大偏差的。但是,眼前的这个检查者,他可不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如今这年头,骗子实在太多,诈钱的,骗财的,屡见不鲜。他点了点头,一遍又一遍地来回对照着瞧那文件和阿尔贝的脸。

“他们怎么啦,这两个士兵?”

“这是早先的一张照片。”阿尔贝大着胆子说。

“报告将军,涉及两个士兵。”

士兵的脸在官员的眼中显得有多么可疑,“早先”这一概念在他看来就有多么明确。对所有人而言,“早先”都是一个绝对清澈透明的主意。话虽如此,实则不然。

他这么问是因为,我们的将军越是喜欢征服,也就越是憎恶诉状。这就是一介武夫。

“好的,我说,”他接着说,“‘阿尔贝·马亚尔’,我没意见,我,但是,说到马亚尔这个姓,我现在已经碰到了两个。”

“啊,瞧瞧,一次诉讼!该死的,关于什么呢?”

“这么说,名叫‘阿尔贝’的马亚尔,您真的碰上了两个吗?”

“报告将军,我希望能提出一次诉讼。”阿尔贝又重说了一遍。

“不是的,只是‘A.马亚尔’,而这个‘A’,有可能就是阿尔贝。”

奇怪的是,这一件诉状的事,让我们的将军很感兴趣。有人在求他,这说明他还是有点儿用处的。将军扬了扬眉毛,表示有些疑问,同时又有些鼓励。他等待着。可以说,站在阿尔贝边上的普拉代勒开始紧张起来,身子有些僵硬。仿佛他已经改变了自身的质地。

宪兵对这一推论表现得相当自豪,这充分体现出了他思维的精致,细致入微。

“哦,是吗,是什么呢?”

“是的,”阿尔贝说,“那也可以说阿尔弗雷德,或者安德烈,或者阿尔西德。”

“报告将军,我有一个诉状要提出。”他说。

宪兵抬头向上瞧了瞧他,像一只肥猫那样眯起了眼睛。

那么,现在又该由谁来管他呢,这个阿尔贝?真应该知道一下。刚才,他差一点就被送交给行刑队了,不过,这对他来说还不够。

“那为什么就不会是阿尔贝呢?”

事情就这样了结了。莫里厄伸出一只疲倦的手,颇有些消沉地挥了挥,扫走了一巴掌空气,何等的失败啊!“你可以走了。”

显而易见。对这样一个坚实的假设,阿尔贝还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莫里厄带着宿命论的想法接受了这些字词。感谢一位将军,在另外一些时间和场合,几乎就是一种侮辱,但是,眼下……

“那么,另一个马亚尔,他又在哪里呢?”他问道。

“谢谢,我的将军。”他说道。

“哎,这才是问题所在:他前天就离开了。”

阿尔贝的生命只取决这么一丁点儿东西上:他不会被枪决,因为,这个月,枪毙的做法不时髦了。

“您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到,就这么让他走了吗?”

他耸了耸肩膀,一脸苦恼的神色。你能感觉到,在他的头脑中,一切全都无所谓了。对一个军人来说,一场已结束的战争,那才是最糟糕的。这位莫里厄将军,他一定是搜索了枯肠,绞尽了脑汁,但是,他不得不屈从于显而易见的现实,尽管在停战之前几天,发生了那一次出色的临阵逃脱行为,他还是无法实施一次行刑队的处决。那不再具有现实性了。没有人能准许,甚至会适得其反。

宪兵闭上眼睛,还需要解释那么简单的问题,这可有些强人所难了。

“我的老弟,在1917年,您干得真不错哟!”将军又说,“可是,后来……”

“我们当时记下了他的名字,但记下的名字现在不再留在这里了,那些文件材料昨天已经送去巴黎了。对那些已经离开的人,我这里只有这本登记册,喏,就在这里(他伸出一根手指头,不容置辩地指着姓名这一栏),就是‘A.马亚尔’。”

阿尔贝又吸了吸鼻子。普拉代勒在一旁忍着。他已经在将军那里尝试过了那一招,谁知道最终结果会怎样。假如成功了的话,他就能摆脱阿尔贝这个碍事的证人了。但是,看来手气不佳,时运不济,目前军队不枪毙逃兵了。他可是一个漂亮的赌徒,普拉代勒低下了头,沉住了气。

“假如找不到文件的话,我是不是还得留在这里,一个人继续打仗呢?”

“我会认真考虑您平时在部队中的表现的,士兵马亚尔。”

“留下来的只会是我,”那宪兵继续道,“我倒是可以让你走。但是,那样的话,我会挨骂的,你明白吗……我会挨骂的,你懂吗?假如我登记错了一个人,谁来负这个责任呢,只能是我本人!你想象不到,想来揩油的钻空子者会有多少!眼下这时光,你说你丢失了证件,我上哪里去给你检查,简直让人发疯!假如要数一数所有那些丢失退伍军人证明,想来第二次讨要抚恤金的家伙……”

阿尔贝的脑神经元正纵情驰骋于那些地方,那些故事,那些现实,那些场景。当将军抬起眼睛瞧着他时,他知道了,他明白了,权贵的回答并非一个惊喜:

“真的有这么严重吗?”阿尔贝问道。

其实将军是在刺激他。

宪兵皱起了眉头,仿佛他突然明白到他面前站立着的是一个布尔什维克党人。

阿尔贝鼻根上的泪滴终于决定掉下来,摔碎在地面上,并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种启示:将军只是在做样子。

“拍了这张照片之后,我在索姆河战役中负了伤,”阿尔贝解释说,想平息一下可能会起来的争执,“兴许正是因为这个,照片上的……”

他摇了摇脑袋,像是一只湿了羽毛的鹦鹉。

那宪兵,一味只想着自己需要充分发挥自身的英明远见,便一遍又一遍地仔细端详那张照片与那一张脸,而且越来越快地来回对照,到最后,他终于宣布一声:“的确有可能。”然而人们还是觉得,这笔账有点儿对不上。身后,其他的士兵开始不耐烦起来。已经能听到一些抱怨,一开始还有些腼腆,但很快地就变成了一片闹哄哄……

“在索姆河战役中受伤……对了……啊,还有埃纳战役!担架员,对了,啊……”

“有什么问题吗?”

他俯身在他的文件上,阿尔贝只能看到他花白的头发,稀稀朗朗的,让人猜想那底下脑袋瓜的粉红色。

突然传来的这一嗓音把阿尔贝钉在了原地,因为它散发出一阵阵否定性的声波,就如有一股恶毒之流汹涌袭来。在他的视野中,一开始他只分辨出一条军皮带。他感觉自己开始战栗起来。千万不要尿裤子啊。

“马伊兵营,”将军念道,“马恩河……对了……”

“啊,这是因为……”宪兵说着,递上了那份军人证。

某种东西刚刚发生了,但那是什么呢?

阿尔贝终于抬起了头,发现了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明亮而又犀利的目光,像是一把猛刺过来的匕首。始终是那样的一种褐色,跟他身上所有那些毛发一样,那是一种疯狂的气场。普拉代勒一把抓过军人证,同时不停地盯着阿尔贝瞧。

“不过,您入伍期间的表现还算不错……我还真的弄不明白了!”他一边得出结论,一边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A.马亚尔’,我这里有了两个,”宪兵继续说,“而这照片让我有些疑虑……”

一句大言不惭的话,一种解释的尝试,莫里厄将军本可以恼怒地反手一挥就把它抹除掉,但是……他低下了头,像是在思索。普拉代勒瞧着阿尔贝的眼泪在鼻尖儿上打转转,而这个人又无法把它擦干,因为他死死地凝定在了立正的姿势中。泪珠悲伤地挂在眼角,在摇晃,在滚动,迟迟不肯落下来。阿尔贝使劲吸了吸鼻子。泪珠颤抖了一下,但就是没有落下来。这只不过让将军摆脱了麻木状态。

普拉代勒一直没有瞧那个证件。阿尔贝低下了眼睛,瞧着自己的鞋。这有些不由自主,他实在无法忍受面前的这道目光。再这样过五分钟的话,一滴眼泪恐怕就要从他的眼角落下来了。

“不公正。”

“这一个,我是认识的……”普拉代勒开口说道,“我跟他非常熟悉。”

在生命中,总是有一些说真话的时刻。很稀少,这是肯定的。在士兵阿尔贝·马亚尔的生命中,接下来的那一秒钟就是。而一切全都在凝聚了他的信念的这三个字中:

“啊,真的吗?”宪兵不无疑惑地说。

“您甚至还差点儿因您的懦弱而吓死!您就等在那里,并没有失去任何什么!”

“他确实就是阿尔贝·马亚尔……”

将军竖起一根报复性的食指。

普拉代勒的话说得是那么慢,就仿佛他把自己的全身重量都压在了每一个音节上。

“但是,您的懦弱还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士兵马亚尔……”

“……这一点上,毫无疑问。”

“报告将军,是的,看得清清楚楚。”

上尉的到来让所有人在一瞬间里安静了下来。士兵们全都不吭声了,仿佛他们全被日食给惊得目瞪口呆。他在散发出一种气息,他身上有一种探长沙威[22]一样的东西,这个普拉代勒,他让你不寒而栗。在地狱中,一度会有一些守卫,也长着这样的一颗脑袋。

“当然是的啦!普拉代勒中尉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是不是,普拉代勒?”

在跟你说之前,我曾经有过犹豫,但我还是决定告诉你:我有A. P.的消息了。你可能怎么猜都猜不到的:他晋升为上尉了!如此说,在战争中,当一个恶棍总比当一个士兵强。他就在这里,在复员事务中心领导着一个部门。要知道,看到他在这里我有多么惊讶……你想象不到,又一次碰上他之后我都做了一些什么梦。

“是的,但……”

“我们不是彼此认识的吗,士兵阿尔贝·马亚尔?”

台灯、墨水瓶、书写垫板,一下子全都反弹起来。普拉代勒的目光一直盯着阿尔贝的脚下,只见尿迹在办公室磨损了的地毯上渐渐扩大。

阿尔贝终于又把头抬了起来。

“是,还是不是,士兵马亚尔?”

“是的,我的中……我的上尉。我们认识……”

接下来对话就很难进行下去了,更何况将军又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

宪兵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用一种专注的神态瞧了瞧他手边的几枚印章以及几本登记册。现场的气氛中充满了种种令人不安的战栗。

“您没有参加进攻战,”将军叫嚷起来,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因为您待在一个炮弹坑里!是这样的,还是不是这样的?”

“我尤其了解您的英雄主义,士兵阿尔贝·马亚尔。”普拉代勒说,脸上露出一种高傲不屑的表情,似笑非笑。

他本应该说:“报告将军,没有”。但在如此的状况下,他是不太可能想到周全的客套礼节的。

他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他,最后又回到他的脸。他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做着这一切。阿尔贝感到,整个地面就在他的脚底下慢慢地下陷,就仿佛他正踩在一片流沙之上,这就是他当时的反应,由惊慌而带来的条件反射:

“嗯,没有……”

“这就是战争……带来的好处。”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怎么就不是这样的呢?您难道自始至终都参加了进攻吗?”

他们的周围鸦雀无声。普拉代勒低下脑袋,静静地思考一个问题。

将军皱起了眉头。

“每个人……都体现出他真正的本性来。”阿尔贝艰难地补充了一句。

“不是这样的……”

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浮现在普拉代勒的嘴唇上。在某些情况下,他的双唇只不过是一条被简单拉长了的水平方向的线,像是一种机械运动。阿尔贝明白他的别扭:普拉代勒上尉丝毫不动声色,从来就不动声色,这就使得他的目光很凝定、很尖锐。这些动物,是没有眼泪的,他想道。他吞了一口唾沫,低下了眼睛。

阿尔贝不是想不到该说些什么,而是根本没办法清楚地说出一个字。他嘟嘟囔囔地说:

在我的梦里,有几次我把他给杀了,我用刺刀穿透了他的胸脯。有几次,我们是一起动的手,你和我,他度过了悲惨的一刻,我请你相信。有几次,我同样也很惨,我来到了战事委员会,我最终面对着行刑队,通常情况下,我会拒绝戴上眼罩,不为别的,只是勇敢。但是相反,我说,同意,因为唯一的开枪者,就是他,他微笑着瞄准我,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当我醒来时,我依然在梦想着我把他杀了。但是,当那浑蛋的名字出现我脑海中的时候,我想得更多的人却是你,我可怜的战友。我本不应该跟你说这些事情的,我知道……

“那么,士兵马亚尔,您还有什么话要说?”

宪兵清了一下嗓子。

“报告将军,看得清清楚楚的。没问题。”

“那么,好的……既然您认识他,我的上尉……”

“奥尔奈-普拉代勒中尉很肯定,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您自己跳进了坑洞里。是不是啊,普拉代勒?”

喧闹声又回潮,开始还有些腼腆,随后就变得肆无忌惮了。

总得说些什么吧。阿尔贝寻找着,却什么都没找到。将军又发起了进攻,这是一件他身为将军十分了解的事,进攻。

阿尔贝终于抬起眼睛,普拉代勒早就消失了,宪兵则已经俯身在他的登记簿上了。

汗水从他的肩胛骨之间流淌下来,还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尽管还站在那里,尿却不由自主地慢慢流了出来。将军和中尉看着尿湿印在他的裤裆处渐渐地扩大,并越来越向脚下蔓延。

从早上开始,所有人就在那上面吼叫,一片纷乱嘈杂,从未有过间断。复员事务中心不停地回荡着叫骂与呼喊声,快到傍晚时,突然一下子,泄气和疲竭似乎点住了这个庞大团体的死穴。办事窗口关闭了,军官们前去吃晚饭,筋疲力尽的士官们坐在沙袋上,习惯性地吹着他们还温乎的咖啡。办公桌上的东西都被清走。直到第二天。

这已经是中尉第二次送他去见死神了。我们可以从一次活埋中死里逃生,这已经带有很大的运气了,但是,战事委员会的裁决,那可就……

那些还没有到的火车就不会再来了。

他必须解释清楚,这是一个误会。但是那位普拉代勒一直就死死盯着他,中尉脸上的表情不给任何误会留有地位。

反正,今天是不会再来了。

阿尔贝的姿势松垮下来。他的双手开始在裤腿上发抖。死到临头了。那些临阵脱逃者或者为逃避上前线而自伤自残者的故事,存在于每个人的头脑中,并不新鲜。人们经常听说战事委员会的事情,尤其是在1917年,那时候,贝当将军着手重新整顿,在一片混乱中稍稍建立起了秩序。他们用武器不知道解决了多少人;对于临阵脱逃的问题,法庭从来就没有姑息妥协过。当然,并没有枪决太多人,但是,那些人全都确确实实死了,而且死得很快。处决的速度也属于处决本身的一部分。对于阿尔贝,他的命只剩下三天时间了。最多三天。

明天兴许还会。

“但是,临阵脱逃这件事不归我管。我,我只管打仗,您可明白?您会被送往军事法庭,由战事委员会[20]来裁决,士兵马亚尔。”

与此同时,等待,就是战争结束以来我们所做的事。在这里,多少有点儿像在战壕中。我们有一个敌人,只是我们从来就看不见它,但它把它的全部重量都压在我们身上。我们全都隶属于它。敌人、战争、行政、军队,一切,多多少少全都是一样的,都是没人能明白其奥妙的玩意儿,也没人能阻止它们。

莫里厄将军始终凝视着他。他觉得这种懦弱实在是太卑劣了,真的。面对着这个渺小的士兵所代表的有失尊严的行为,他感到万分遗憾,他决定了:

很快,天就黑了下来。那些已经吃过晚饭的人开始点燃香烟,胡思乱想,以此消化食物。一整天下来,根本就没干什么,却累得个贼死,跟一个小鬼似的,人们感觉自己很有耐心,也很慷慨大方;既然眼下一切归于安宁,人们也就分享着被子,只要还剩有面包,也会拿出来给人家。人们脱下了鞋子,兴许是光线昏暗的缘故,一张张脸似乎有些凹陷下去,所有人都显得衰老,因疲惫,因数月的艰辛,因这没完没了的手续,大家都说,这战争看来是永远都不会结束了。一些人开始玩起了纸牌,人们拿那些过于窄小而无法交换的军鞋做赌注,人们寻着开心,人们说着笑话。但人们心情沉重。

阿尔贝的心情是如此沉重,他真的很想哭出来。好几个星期以来,他一心希望这场战争赶快结束,但是,谁承想,现在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这就是一场战争如何结束的场景,我可怜的欧仁,一个巨大无比的寝室,挤满了精疲力竭的家伙,国家甚至都没办法把他们合适地打发回家。没人会来对你解释一个字,或者来跟你握握手。报纸早就对我们应诺了凯旋门,但他们把我们堆积在四面透风的大厅中。《法兰西充满深情的感谢》(我在《晨报》上读到过这篇文章,我向你发誓,一字不落)变成了无穷无尽的烦扰,他们小气地只给了我们五十二法郎的复员费,他们斤斤计较发给了我们服装、菜汤和咖啡。他们把我们当小偷看待。

“当时,您‘躲进了一个炮弹坑里,以逃脱您作为战士应履行的责任’……您的三十八名勇敢战友在战斗中献出了他们的生命。为国捐躯。您是一个可怜虫,士兵马亚尔。我甚至可以告诉您我心底里的想法:您就是一个浑蛋!”

“当我回家时,”一个士兵点燃一支烟说,“会有一场神圣的庆典的……”

这个阿尔贝完全没有料到。他想象过各种各样的场景,但是这个,绝没有想到。只听得将军念道:

没有人回应他。疑虑飘荡在每个人的心中。

“我这里有一份报告……”他又接着说,“当您的部队在十一月二日发起进攻时,您竟然故意逃避,不执行任务。”

“你从哪里来的?”有人问他。

阿尔贝本应该回答说“是的,将军,悉听吩咐”或者类似的某种套话,但是,尽管将军说得已经是那么慢吞吞了,他的言语对于阿尔贝却还是显得过快。将军又看了他一眼。

“圣维基埃-德-苏拉日。”

“您就是士兵马亚尔吧。”他开口道。

“啊……”

阿尔贝像是瘫在了那里一动也不动。很难知道这将军眼下是精力集中,还是快要打瞌睡了。真的有库图佐夫[19]的一面。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埋头于一大堆文件中。他面前站着普拉代勒中尉,背对将军,脸朝向阿尔贝,面部线条纹丝不动,正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着他。中尉双腿分开,双手交叉在背后,像是在接受视察,身子似乎还稍稍有些晃动。阿尔贝明白其中的意思,赶紧调整了一下姿势。他挺直身板,昂首挺胸,但他的腰很难受。一阵沉默,气氛很压抑。那头老海豹终于抬起了头。阿尔贝感觉必须把头抬得更高,胸挺得更鼓。假如他继续挺胸抬头下去,几乎就要向后翻跟斗了,就像马戏团里的杂技演员。通常情况下,将军应该会让他从这个别扭的姿势中放松下来,但是,今天,不,他凝视了一眼阿尔贝,清了一下嗓子,又低下头,去看他的文件了。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是,这地名听起来很漂亮。

莫里厄将军看来年纪很老了,很像是那些把他们儿子辈和孙子辈的整整好几代人全都打发去见了死神的老人,反正就是那些长寿老人中的随便哪一个。您就把霞飞和贝当的肖像糅合到一起,再加上一点尼维尔、加里艾尼和鲁登道夫[18]的线条好了,这样,您就能得到莫里厄的轮廓模样了,红红的脸皮,刻着一道道皱纹,满眼的眵目糊,海豹一般的胡须,天生就带有一种自命不凡的意气。

今天我就给你写到这儿。我想念你,我亲爱的战友,我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你,我回巴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你,只是在找到我的塞茜尔之后,这一点你是能理解的。好好照顾你自己,要是可能的话,就给我写信,要不然,给我画一些画也行,那也是很好的,我会全部保存着的,谁知道呢?当你成为大艺术家的时候,我就要说:我认识他,兴许,这还能让我成为一个富人呢。

为了好好消化这个,阿尔贝真的需要好些时间,但他没有时间。门又一次开了,有人吼叫着他的姓名,他便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这个散发着白兰地与雪茄气味的圣之又圣的地方,兴许,人们正在那里庆贺即将到来的胜利。

紧握你的手。

当他看到普拉代勒中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时,这整整几个小时思考的结果在一秒钟内便轰然倒塌。这位军官一面拿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一面甩着肩膀走过去。阿尔贝感觉仿佛有一个小球从喉咙口落到了胃里,一阵恶心感突袭上来,他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这一感觉来得极快,就像当初把他推向炮弹坑的那一记猛推一样。中尉走到他的跟前时,就停止了瞧他,而是一转身,去敲将军勤务办公室的门,并立即消失在了那道门后。

你的阿尔贝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等了差不多四个小时。这段时间就足够他用来琢磨种种理由,为什么一个像他这样默默无闻的士兵能够得到莫里厄将军的召见。从战功荣誉勋章,到爱德华的伤情,让我们来一番这样的盘点吧,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想象。

在迟疑不决中度过一个漫长的黑夜后,到早上,人们伸开了懒腰。太阳才刚刚升起,士官们就已经用锤子敲着钉子,把一张张公告张贴出来。人们赶紧围过去瞧。星期五的火车已经确定下来,两天后会到这里,有两趟车开往巴黎。每个人都在公告上寻找自己的名字,还有战友的名字。阿尔贝不慌不忙,肋骨上挨了别人胳膊肘好几下撞击,还被人踩了好几脚。他终于挤到了跟前,手指头指向了一张表,然后是第二张,身子像螃蟹一样横着移动,第三张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阿尔贝·马亚尔,就是我,夜车。

那个士兵把落在地上的那封信捡起来,递给了他。

星期五,二十二点出发。

阿尔贝转过身去。

由于要空出时间为他的运输单盖章,要和所有小伙子一起去车站,就必须提前整整一个小时出发。他想写信给塞茜尔,但很快就改变了主意,那是没有用的。眼下,诸如此类的假消息太多了。

他背后响起的一个嗓音吓了他一跳:“你该走了……”

和其他好些士兵一样,他心情舒坦,感到一阵轻松。即便消息有可能是假的,它还是让人感到很舒服。

“喂,我说,你终于醒啦,我的老兄。”阿尔贝说着,试图在这句话中注入尽可能多的热情。

阿尔贝把自己的行李托付给了一个负责运送邮件的巴黎人,想好好利用一下短暂的放松时间。雨已经在夜里停了,天气似乎在转晴,人们在心中不断地嘀咕,每个人都一边瞧着天上的云雾,一边在心中做着预测。瞧这样子,到早上,尽管还会有不少要担心的事,每个人却感觉到,活在世上毕竟还是很美的事。沿着那条把营地与外界分隔开的栅栏,有好几十个士兵站在护栏边上,跟平常一样,正同前来看热闹的村民们起劲地聊天呢,一些希望能过来摸一摸枪的孩子,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是如何过来的来客。反正就是各种各样的人。这样被圈禁起来住在里头,透过栅栏跟外面真实世界的人们说话,还真的有些怪怪的呢。阿尔贝还剩有一些烟草,这是一种他须臾不可离开的东西。幸运的是,有不少士兵感觉十分疲劳,会在他们的外套大衣里懒上很长时间,而后才最终决定起身,这个时刻,想喝到热饮就会比白天要容易得多。他走向栅栏,待在那里抽了很长时间的烟,还小口小口地喝他的咖啡。他的头顶上,一朵朵白色的云彩飞快地飘过。他一直走到了营地的入口,跟几个小伙子聊起天来。但他避免打听消息,决定就那样静静地等着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不再渴望奔跑,人们最终会把他打发回家的。塞茜尔在写给他的最后一封来信中,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说是一旦他知道了回家的日子,就可以给她留个信息。自从她把这个电话号码留给了他,它就一直在烧灼他的手指头,他非常想立刻就拨这个号码,跟塞茜尔说说话,告诉她,自己已经等得太焦急,只想立即回家,跟她待在一起,当然还要说说其他的事,但是,那只是一个能留下口信让人传达的地方,那是莫雷翁先生在扁桃树街的拐角处开的一家五金制品商店。说来,他得快快地找到一个电话才能打过去。不过,那还不如毫不耽搁地直接回家,那样才更快呢。

我们很难知道,在阿尔贝睡在一把椅子上,日夜照看爱德华的那些日子里,这两个人之间吹过的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秘密的风,但是,一旦阿尔贝把手伸到床沿上,爱德华就会突然地扯动束缚带,成功地抓住对方的手腕,死命地把它握住。这个动作中所蕴含的一切,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这里头浓缩了一个只有二十三岁的伤兵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松弛,所有的要求,所有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究竟如何,却疼痛得要命,而且,根本就无法界定他疼痛的部位。

栅栏那边聚集了不少人。阿尔贝给自己点燃了第二支香烟,他四下里闲逛着。城里的人都在那里,跟士兵说着话。他们全都一副忧伤的神态。一些女人过来,寻找着一个儿子,或一个丈夫,她们手里拿着几张照片,递过来让人看。你倒是说说吧,简直就是大海捞针。那些当父亲的,若是前来寻找儿子,则往往留在后面。而在那里东奔西跑地到处打听消息的,总是那些女人,她们继续着她们那无声的搏斗,每天早上醒来时,都带着最后一点点行将枯竭的希望。至于男人们,他们,很久以来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被问及的士兵们含含糊糊地回答着,摇摇脑袋,所有的照片全都很相像。

阿尔贝进到屋里,立即扔下已经启封的那封信,匆匆地跑向了爱德华。自从这年轻人来到这里后,今天还是第一次大大地睁开了眼睛,两个枕头垫在他的背后,肯定是一个路过的嬷嬷干的,他被捆住的双手消失在被单底下,他轻轻摇晃着脑袋,发出沙哑的叽里咕噜的抱怨声。看到这样的情况,人们恐怕不能说这是一种积极的明显好转,但是,迄今为止,阿尔贝面对的一直都是一个高声号叫、剧烈抽搐,或者是昏昏沉沉地处于一种近乎昏迷状态中的躯体。他眼下看到的情况,与之前相比简直是强太多了。

一只手拍在了阿尔贝的肩上。他转过身来,立即,一种恶心感涌上心头,整个人顿时处在极大的警觉之中。

“但是,之后,我们就更愿意等在外边了。那里头的气味……”

“啊!士兵马亚尔,我正在找您呢!”

他用手指了指病房。

普拉代勒一只手伸到了他的胳膊底下,迫使他跟他走。

“我们已经进去了。”第一个士兵说道,像是在道歉。

“跟我走!”

有一次,一通跑下来之后,阿尔贝看到走廊中直挺挺地站着两个士兵。他们军装整洁,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周身透出一种自信满满的光环,一切都显示出,他们是司令部的警卫。其中一个士兵交给了他一份盖过印章的文件,而第二个士兵,兴许是为了故意装个样子,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枪上。阿尔贝心里想,他那充满怀疑的反应不会是毫无来由的。

阿尔贝已经不再归属于普拉代勒的领导,但他还是紧紧地抓住他的旅行包,匆匆地跟着普拉代勒走了,很明显,这是权威的效果。

他每隔一个小时都会回到爱德华的床边,并等待着年轻人稳稳地重新睡去。剩下的时间里,他就跑一个个办公室,跑在通向那些主楼的一条条走道上。他甚至还去了区公所。

他们沿着栅栏向前走去。

他不停地东奔西忙,向嬷嬷们打听,尽管现在医院里安静得多了,嬷嬷们还是继续在走廊中跑来跑去,就像阁楼上的老鼠。可这样的打听方法一丁点儿用处都没有,这是一所战地医院,也可以说是一个几乎不可能打听到什么消息的地方,甚至连真正负责此事的人的身份都不知道。

那个年轻姑娘比他们矮得多。二十七岁,兴许二十八岁,阿尔贝心里想,不太漂亮,但相当迷人。事实上,人们对此也不太清楚。她的上衣应该是白鼬皮的,不过阿尔贝也不能确认:有一次,塞茜尔给他展示过这样的外套,那是在那些贵不可及的商店的橱窗中,不能进入店里为她买上一件,这让他感到实在有些难堪。这年轻女郎戴了一个很相配的暖手的皮手套,头上戴有一顶无檐软帽,呈一口钟的形状,口子向前开着。这一类人有的是办法打扮得简简单单,却又不显得寒酸。她有着一张开朗的脸,大大的眼睛闪耀着光亮,眼角处拖曳出一束细小的鱼尾纹,睫毛很黑很长,一张樱桃小嘴。不,不是很漂亮,但打扮得很得体。而且,人们马上就明白,这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子。

他的脸上挂满了极度的焦虑。从这一刻起,阿尔贝就急死了,心里头只惦记着一件事:在最短时限内把他的战友转移走。

她有些激动。她那戴了手套的手上捏着一张纸,她把纸展开,递给阿尔贝看。

“他在这儿已经三十六个小时了……早就该转移走了,我真是弄不明白。请您注意,这里总是不停地产生滞留问题。但是,他留在这里真的不是个好办法,您是知道的……”

为了展现出一种得体的风度,他接过纸来,装出一副要认真读一下的样子,其实根本就用不着,他十分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份表格。他的目光当即就抓住一些字词:“为法兰西而牺牲”“由于在战场上多处负伤……”“就近埋葬”。

那个年轻医生听到提问后,举起双臂,做了个表示无能为力的动作,然后他低下嗓音说:

“这位小姐很想了解一下您的一位阵亡战友的情况。”上尉冷冷地说。

爱德华慢慢地回归现实,随着他意识的逐渐恢复,便又开始忍受极大的痛苦,而阿尔贝则担心起了向巴黎转移一事,不过,一直还没有听到转移的消息。

年轻女郎递给了他第二张纸,他差一点儿没接住,好在他重新一伸手,终于拿住了,她发出一记轻轻的“噢”!

说到对吗啡的依赖,年轻医生的态度毫不动摇,切不可这样继续下去啦,一旦习惯了这一毒品的服用,就会产生种种伤害,总之,绝不能老是动不动就靠吗啡,懂了吧,不行的,必须停止。从手术的第二天起,他就已经在减少剂量。

这正是他的笔迹。

5

女士,先生:

他只是稍稍翻了翻爱德华的用品,然后就把它们整理好了。

我是阿尔贝·马亚尔,是你们儿子爱德华的一个战友,我怀着极大的悲痛向你们报告,他已经牺牲在……

翻阅画册时,阿尔贝感到心揪得紧紧的。因为,在这所有的画面中,从来都没有一个死人,也从来没有一个伤员,没有哪怕一具尸体,有的只是活人。这应该更可怕,因为所有这些图像都在呼喊着同一件事:这些人就要死去了。

他把那些文件还给了年轻女郎,她则伸过来一只冰冷、温柔而又坚定的手。

阿尔贝打开爱德华的布包,目光立即落到一个本子上,这些痛苦不堪的记忆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这是一个用橡皮筋绑住的硬面本子,有一副历尽沧桑的模样,里面夹着的只是一些用蓝色铅笔画成的素描。阿尔贝双腿盘膝,傻傻地坐了下来,就坐在柜门吱扭吱扭作响的衣柜跟前,立即就被那些画面吸引住了。这些画,有的是草草涂就,有的则是精心描绘,如同一场滂沱大雨那样紧密排列的晕线,形成一片片深沉的阴影。画作有一百来幅,全都是在这里,在战场上,在战壕中画的,展现出日常生活的时时刻刻、方方面面。画面中,士兵们有的在写信,有的在抽烟斗,有的在哈哈大笑,有的正准备冲锋,有的正在吃饭,有的正在喝水,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场面。匆匆画出的一条曲线,就变成了一个筋疲力尽的年轻战士的侧影,而三笔线条,就是一张眼神惊慌的疲惫的脸,让你看了直觉得肚子抽筋。这些最细微的笔触,看似匆匆,貌似急急,若有似无,却能抓住事物的本质,即恐惧、悲惨、期待、泄气、疲竭。这个画册,简直可说是一篇宿命的宣言。

“我叫玛德莱娜·佩里顾。我是爱德华的姐姐……”

他们来到战地医院的第二天,他发现,爱德华的个人用品就放在木头大柜子脚下,而木柜的一扇门大开着,一有风吹来就吱扭吱扭作响。无论谁都能进得屋来,把包偷走—谁知道呢?于是阿尔贝决定把它藏起来。当他拿起这个装有私人物件的布包时,阿尔贝的心里肯定觉得这样做不太好,他根本就不想这么早就去翻开它,但是他实在无法抵抗翻包里东西的诱惑。他很尊重爱德华,照这个道理,他不应该去翻包,但是,另一个道理在催促他翻包。这让他回想起他的母亲。马亚尔太太就是一个爱翻别人东西的母亲。整个童年时期,阿尔贝就始终在施展千百种才干,来对母亲隐藏一些其实并不太有什么意义的秘密,而最终,马亚尔太太总能发现这些秘密,到头来,她会一边挥舞着那些战利品,一边劈头盖脸地责备他。说来,那不过是一些小玩意儿,从《画刊》杂志中剪下来的一个自行车手的照片,从一本诗歌选集中抄下的三行诗,或者是从苏比斯游戏中赢得的四颗弹球和一个楔子,马亚尔太太把这每一个秘密都看作一次背叛。在灵感大发的那些日子,她手中挥舞着一个邻居给阿尔贝的一张明信片,上面有越南北部地方的大树,在挥舞明信片的同时,她会投入到一番热烈的独白中,一遍又一遍地数落孩子们的忘恩负义,还有她自己儿子的自私自利,还有她那迫切的愿望,渴望自己不久就能去另一个世界见她可怜的丈夫,这样,她才能得到最终的安慰,接下来的台词你应该能自己猜到。

阿尔贝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爱德华和她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现在,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

之前,阿尔贝和爱德华并没有经常碰面,他们只是彼此见过面,打过招呼,兴许还远远地送上过一丝微笑,仅此而已。爱德华·佩里顾是一个战友,跟其他人一样,近在咫尺,却很陌生。今天,对于阿尔贝,爱德华依然是一个猜不透的谜,一个难以捉摸的奥秘。

“我很遗憾。”阿尔贝说。

吗啡产生了效果。尽管剂量在逐步减少,眼下,爱德华每五六个小时就得注射一小瓶,那样,他就可以不再受疼痛的折磨,他的病房也不再没完没了地传来烦扰人的呻吟声,也听不到那让你血液冷凝的吼叫声了。当他不瞌睡的时候,他像是在飘荡,但还必须把他绑紧了,就怕他去挠那大大敞开的伤口。

“这位小姐,”普拉代勒解释说,“是通过莫里厄将军的介绍来找到我的……”他转身朝向她,表示致意,“将军是令尊大人的一位好朋友,是吧?”

比如,那个马脑袋,就常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当初,他突然发现了自己就被埋在它的边上。奇怪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已经丧失了它魔怪般的特性。甚至,他为了保命而呼吸进肺里的从马嘴里发出的那腐臭的气味,似乎也不再那么肮脏,那么令人作呕了。同样奇怪的是,站立在弹坑边上的普拉代勒的形象,越是以一种照片般的清晰与精确不断出现在他眼前,他越愿意保留住其种种细节的死马脑袋的形象就越是渐渐消解,丧失了它的色彩与线条。他再怎么努力集中精神,这一形象也在渐渐淡化,而这,在阿尔贝心中,会激起一种失落感,让他隐隐约约地陷于焦虑之中。战争结束了。虽说还没到做总结的时刻,但也应该好好地估算一下损失的程度了。那些士兵,他们在整整四年时间里,在枪林弹雨底下始终弯着腰,有的人甚至从此没有再站立起来过,他们的肩膀毕生就那么担负着看不见的重量,阿尔贝跟他们一样,明确地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那就是宁静。好几个月以来,自从在索姆河战役中负伤,在那些无始无终的夜晚,身为担架员,在战场上寻找伤员,并因不时飞过的流弹而担惊受怕,尤其是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之后,他就知道,有一种无法定义的、颤抖着的、几乎可以触碰到的恐惧,在他的心中慢慢地扎下了根。除此之外,还要加上他的活埋给他心灵造成的毁灭性效果。他身上有某种东西依然留在泥土底下,他的躯体返回到了地面上,但是,他脑子的一部分,吓坏了,留在了底下,被囚押,被禁锢。这一体验标记在了他的肌肤中,他的行动中,他的目光中。只要一离开房间,他就会惶恐不安,他会留意最细微的脚步声,开门之前,他首先会从门缝中小心地探出脑袋来,然后再把房门开大;走路时,他喜欢贴着墙壁走,经常想象有人尾随着他;跟人聊天时,他总是忍不住仔细地打量对方,只要有可能,他总是选择待在离出口最近的地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的目光总是带着一种警惕性,左右不停地扫视。守在爱德华的床头时,他需要透过窗户望出去,因为房间里的氛围让他感到压抑。他始终处在警觉中,一切都是他怀疑的对象。他知道这一点,一辈子也就那样了。现在,他得时时体验这种动物般的忐忑不安了,就像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变得很嫉妒,但他明白,从此后,他就得跟这种新毛病妥协了。而这一发现让他陷入了巨大的忧伤之中。

玛德莱娜点了一下头,表示肯定,但她的眼睛一直瞧着阿尔贝,一听到莫里厄这个姓氏,阿尔贝的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他焦虑地问自己,这一切将会如何结束,他本能地收紧了屁股上的肌肉,努力憋住了膀胱。普拉代勒,莫里厄……他干的好事就要东窗事发了。

当他不去想他写信给塞茜尔时要写什么,或者写信给他母亲时要写什么(先写给塞茜尔,然后再写给他母亲,假如他还有时间的话),当他不扮演他的护士角色时,阿尔贝就会在那里遐想联翩。

“是这么回事,”上尉继续道,“佩里顾小姐希望能去她可怜的弟弟墓前默哀致意。但她不知道他埋葬在哪里……”

当他独自一个人时,他总是想着塞茜尔。她离他那么遥远,他想她都想得心直痛。突如其来的事件过于密集,把阿尔贝推入到另一种生活中,但是,没有塞茜尔在的生活,对于他是一种根本不可能的生活,他只能把自己寄托在对她的回忆之中,他看她的照片,细数着她无数的完美优点,眉毛、鼻子、嘴唇,一直到下巴,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美妙的东西,塞茜尔的嘴巴,让人永远都无法忘怀。有人将从他手中把她偷走。将有一天,有人会来把她夺走。或者,她会自己走掉。他在心中也意识到了这一切,他,阿尔贝,根本就不算什么,而她,仅仅是她的香肩,那可就是……想一想这个简直会要了他的命,那些伤心的时刻可叫他怎么挨啊。他心里想,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于是,他拿出来一张纸,尝试着给她写一封信。是不是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告诉她这个只等待着一件事的人,告诉她说,他们不再谈论这个了,他们终于等到战争结束了?

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士兵马亚尔的肩上,迫使对方看着他。这似乎就是一个表达战友情谊的动作,玛德莱娜应该觉得这位上尉相当有人情味,这个下流胚眼下正死死地盯着阿尔贝,脸上带着一丝隐秘而又含威胁的微笑。阿尔贝内心中把莫里厄这个姓跟佩里顾这个姓联系在一起,然后使劲琢磨着那一句“令尊大人的一位好朋友”……不难看出,上尉很在意他的社会关系,比起和盘托出他十分清楚的真相来,为那位小姐提供服务要有更大的好处。他死死地把阿尔贝关闭在了关于爱德华·佩里顾之死的谎言之中,只需要稍稍观察一下他的行为,就能猜出,只要他能够从中得到好处,他就会把拳头紧紧地握到最后。

这一表达,听上去有些怪怪的,但似乎不无道理。毕竟,一场世界大战,向来都不过是一种蔓延至整个大陆范围的谋杀。只不过这一谋杀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他头上。瞧着眼前的爱德华·佩里顾,阿尔贝有时候会重温当初弹坑中空气越来越稀薄的那一时刻,而他的愤怒就会渐渐沸腾。两天之后,他也一样,他也已经准备好了,要成为一个杀人凶手。四年的战争之后,现在是时候了。

佩里顾小姐,并不是那样简单地瞧着阿尔贝,她是怀着一种极大的希望扫视着他,她皱起了眉头,像是要使劲地帮助他说话。但他只是晃了晃脑袋,没有说一句话。

即便如此,在他复活过来之后不久,一些词语还是涌上了他的心头:有人尝试过要杀死他。

“离这里远吗?”她问道。

做着这一切的同时,他脑海中不停地闪现出当初的景象,当他自己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时候,爱德华·佩里顾正半躺在他的身上。但是,作为这一切的背景,时时萦绕着他心头的,则是普拉代勒中尉的形象,这个卑鄙的小人。阿尔贝花费了不计其数的时间,去想象当他在路上遇见中尉时他将会对他做什么。他仿佛又见到了普拉代勒在战场上朝他冲过来,几乎是切切实实地又感觉到了炮弹坑将他窒息。然而,他却很难长久地集中精力去回想,就仿佛他的大脑还没有成功地找回它那巡洋舰一般的匀速。

很悦耳的嗓音。由于阿尔贝什么都没说,普拉代勒上尉便很耐心地替她再问了一句:

就这样,他的注意力全都用来关注两件事:一个,是找到一种办法,能让自己痛痛快快地呼吸而不至于每吸一口气都带来肋骨的一丝疼痛,但他始终找不到;再一个,就是陪伴他战友的同时,希望战地救护车早早到来。

“小姐在问您,你们埋葬了她兄弟爱德华的那个墓地,是不是离这里很远?”

阿尔贝时时刻刻都陪在他战友的身边,为女护士们充当了志愿助手。女护士们要忙着做医护,处理伤口,预防感染,用导管为爱德华喂食(直接往他的食道中插管子,送入一种混合了牛奶、鸡蛋汤、肉汁的流质食物),而阿尔贝,则要忙活其余的一切。他不是在用一块湿布擦干净他的额头,就是在带着一种珠宝匠般的小心给他喂水,要不,他就是在给他换垫单。而这时候,他就紧咬住嘴唇,转过身去,捏住鼻子,眼光瞧向别处,劝说自己,他战友的未来兴许就将取决于他这一番细致入微的劳役了。

玛德莱娜用目光打断了军官的提问。他是白痴吗,您的士兵?他明白我们对他说的话吗?她把手中的信纸都揉得有些皱了。她的目光从上尉身上移动到阿尔贝身上,又从阿尔贝身上移动到上尉身上,往返来回。

而他的右腿马上就变成了他次要的忧虑对象。

“相当远……”阿尔贝大着胆子回答说。

当然啦,对爱德华的所有这一切,为他守夜、为他换洗内衣被褥的阿尔贝还一无所知。阿尔贝所确信的唯一事情就是,无论爱德华·佩里顾的生命轨迹是如何确定的,1918年十一月二日这一天,他的命运突然就彻底改变了。

玛德莱娜表现出一种轻松来。相当远的意思就是不太远。而且还意味着:无论如何,我记得那地方。她松了一口气:幸好还有人知道那地方。可以猜想,她是跑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显然,她无法允许自己朝他们送去微笑,眼下的情境不合适,但是,她的心境已经平静下来了。

我们还是回头说说爱德华吧,他在接受教育方面,一切都还算顺利,因为他的父母很有钱,不过,即便靠了钱,也没什么太体面的效果。早在战前,佩里顾先生就赚了很多很多钱,他是靠着危机发财起家的那类人,可以说,危机就是为他们而来的。而妈妈,人们从来就不说她的财富从何而来,这毫无意义,这就像是,你不必问海水里从什么时候起有了盐。但是,因为妈妈很年轻时就死了,死于心脏病,所以只有爸爸一个人来操控一切。由于忙于生意,他把孩子的教育全都托付给了学校和老师。还有家中的仆佣。爱德华天资聪慧,所有人都承认他要优于常人,尤其在绘画方面,他有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天赋,甚至连他的美术教师对此都无话可说,运气好得也太令人称绝了。他还有什么需要期待的呢?兴许正是由于这些原因,他才如此咄咄逼人。知道自己不会惹来威胁,知道一切都会顺利解决,他才显得大胆无畏。他可以说出自己想说的一切,随心所欲,而且,不用担心:他越是去冒险,就越是有保护措施。实际上,佩里顾先生在各种情况下都拯救过儿子,但他那样做是为了自己,因为,他拒绝让自己的姓氏遭到玷污。而这并非能够轻易做到,因为爱德华始终都是叛逆者,他喜欢搞一点儿恶作剧。他父亲终于不堪忍受他的一系列丑闻,对他的未来命运丧失了希望,而爱德华也就趁机进入了美术界。一个关爱他的保护人姐姐,一个十分保守的、每分钟都在否定他行为的父亲,一种无可否认的天才,爱德华几乎拥有了走向成功所需的一切。好的,人们知道,他不见得就能借此成功,但是,在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他还是算得上成功。除了他的那条腿,血肉模糊的伤腿。

“您可以告诉我一下怎么去吗?”

爱德华每时每刻都在画画。大家都说他不太正经,因为他喜欢惊世骇俗,而且都是百发百中,但是他所画的圣克萝蒂尔妲被兰斯主教开了后庭之花,确确实实地惹恼了校方,气坏了他的父母。他的父亲,如同往常,花钱摆平了风波,以免丑闻扩散。不过,校方始终没有罢休。说到圣女开了后庭,这说法实在没法对众人交代。所有人都站在了爱德华的对面。除了他的几个好伙伴,尤其是那几个被他的素描所吸引的同学,还有他的姐姐玛德莱娜。这让她笑了个痛快,当然不是因为主教上了克萝蒂尔妲,这个嘛,都已是老掉牙的故事了,让她发笑的,是那些人的嘴脸,想象一下吧,校长啦,于贝尔神父啦,全都逃不了……她也一样,在圣克萝蒂尔妲学校读过书,对女生部,她简直了如指掌。玛德莱娜非常欣赏爱德华的大胆,嘲笑他总是一副傲慢无礼的样子,她特别喜欢把他的头发弄乱;但是,他得准备好让她弄了,她才能弄,理由很简单,虽说他年纪比她小得多,但他长得很高……他俯下身子,她则把她的双手伸进他浓密的头发中,使劲地挠着他的头皮,让他痒痒得难受,最终不得不一边笑着,一边求饶。不过,可不能让父亲看到他们这样闹。

“这个……”阿尔贝匆匆回答说,“这可不容易……您知道,那里可是乡下,寻找起来有些不太方便……”

毋庸置疑,他灵感如泉涌的重大阶段,可以被形容为“繁花盛放”的阶段,开始于他的手淫时期,那时,他的主题全都充满了想象力与创造性。他的那些壁画把所有人物—甚至包括那些校工勤杂,连他们都赢得了某种尊严,足以伤害学校管理高层的脸面—的种种场景全都表现得栩栩如生,人物数量的众多则允许其体现出千姿百态的最原始的性现象。众人看了后会报以一笑,尽管在发现这一色情想象力时,每个人都多多少少质疑到了自己的生活,那是当然,而观察最入微的人则从中看出一种对男女关系的奇怪倾向,这就让人有些心绪不安了,人们还在研究到底该怎么形容这种启人疑窦的关系。

“那么,您能不能带我们去呢?”

就在这平庸的日常生活场景、这博斯[13]笔下的人物、这些裸体人和愤怒士兵的单色画的中央,以循环往复的方式突然出现了《世界的起源》 [14]。说实在的,这幅画他只看到过一次,是在自家亲戚的一个朋友家中偷偷看到的。我跟您说到这个,那还是战前很久的事情,当时他只有十一二岁。那时候,他还在圣克萝蒂尔妲学校上学呢。圣克萝蒂尔妲[15],那是希尔贝里克和卡蕾泰娜的女儿,这家伙可是个大骚货,爱德华把她画成各种姿势,被她的叔叔戈戴吉西尔骑上身,被国王克劳维斯进过后庭,而大约在493年,她吮吸过勃艮第人的国王,还舔过兰斯城主教雷米的后面。而正是因为画了这些个,他被勒令退学三次,而这第三次也是最终的一次。所有人都认定,这实在也画得太他妈的细致入微了,人们甚至还会问,在他这个年纪,他是怎么找来模特儿的,毕竟画面充满了种种细节……他父亲紧紧咬住嘴唇,一言不发,把艺术看作一种梅毒般的败坏堕落。实际上,早在爱德华进入圣克萝蒂尔妲学校之前,他的一些事情就已经被认为不太好。尤其是他和父亲的关系。爱德华始终我行我素地在素描中自我表达。在他去的所有学校中,他的所有老师,或早或迟地,都会在黑板上被表现为一米来高的漫画。最后,画作都有签名,完全就是佩里顾家的一贯派头。几年时间下来,他的灵感,本来就全都集中在他父亲通过其关系将他接纳的那些学校的生活中,现在更是渐渐地围绕着种种新主题越来越发展。人们可以把它叫作他的“神圣阶段”,位于舞台最高点,音乐教师朱斯特小姐,被画成犹滴[16]的样子,以一种贪吃的神态,挥舞着一颗割下来的荷罗浮尼的脑袋,而这脑袋,很容易跟数学老师拉普尔斯先生的脑袋相混淆。大家都知道,这两个人偷偷搞在了一起。谁都很清楚,他们俩的分手,象征性地体现在了漫画中这一令人赞叹的头颅掉地的场景中,而这一切的一切,全靠了听闻到桃色流言的爱德华的绘画才能,人们才有权在黑板上,在墙上,在纸张上,见识到不少的淫秽故事,而那些画了漫画的纸,就连教师们拿到手之后也会忍不住偷偷地传看,最后才上交给校长。任何人在校园里发现那个平淡无奇的数学老师时,都会立即把他想象成淫荡好色的林神,具有一种神奇非凡的男性生殖力。那时候,爱德华才八岁。这一触及圣经场面的戏足以让他受到学校高层的召见。但校方的约谈并没有解决问题。当校长手里挥舞着那幅素描,用愤怒的口吻提到那位犹滴时,爱德华提醒他注意到,当然啦,那个年轻女子就是抓住头发提着那颗脑袋的,但是,画中的那颗脑袋因为是放在一个盘子里的,他就更应该有道理把她看成莎乐美[17],而不是犹滴。所以,那颗脑袋更是施洗者圣约翰的,而不是荷罗浮尼的。爱德华在显摆学问方面也很有一套,而且他的反应如同一条训练有素的狗,很会逗弄人。

“现在就去吗?”阿尔贝不无焦虑地问道,“因为……”

他的脑子把现实与种种素描、绘画混淆在了一起,就仿佛生活不是别的,只是他的想象博物馆中一幅幅额外的多姿多彩的作品。那些形象中,有波提切利[11]笔下渐趋消逝的美人,有卡拉瓦乔[12]笔下被一条蜥蜴咬伤的男孩那突如其来的惊恐,紧接着就出现了殉道者街上一个卖果蔬的女商贩的脸,那脸上的严肃样总是让他惊讶不已,或者—就让我们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显现出的是他父亲的假衣领,有着一种淡淡的粉红色调的那一个假领。

“哦不!当然不是现在就去!”

他也感觉到他的腿疼。他的右腿被一颗罪恶的子弹打烂了,之后更因为急于去救阿尔贝·马亚尔而加重了伤势。但是这一疼痛在吗啡的作用下同样也变得模糊了。他隐约地感觉到他的腿始终还在,这是没有错的。当然,已经成了碎皮烂肉,但依然还在起着(至少是部分地起着)人们有权期待一条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带回来的腿可以起到的作用。他对种种事件的意识长时间以来一直很晦暗,沉没在图像底下。爱德华活在一个混沌的持续不断的睡梦中,在这梦中,混乱不堪、主次不分地汇集了他迄今为止所看到、听到、感受到、了解到的一切,乱哄哄的如同一锅大杂烩。

玛德莱娜·佩里顾的回答脱口而出,然后,她立即就后悔了,咬紧了嘴唇,寻求着来自普拉代勒上尉那边的支持。

多亏了吗啡,爱德华复原虽然缓慢,却显得没那么动荡不安了。他最初种种有意识的感觉相当混乱,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没办法分辨某些反应,辨认不清人的嗓音,而最难以忍受的,就数冲击着胸部以上整个躯干最高部位的一阵阵剧痛,它们伴随着每一次心跳,像是一种永不休止的浪潮,随着吗啡作用的减退,而渐渐变成了一种磨难。他的脑袋成了一个共鸣箱,每次浪潮的冲袭最终都变成一种混浊而又沉闷的撞击,很像是船靠码头时船边上的救生圈碰到岸石所发出的声音。

这里头,发生了一件很滑稽的事:所有人都明白他到底是怎么转向的。

虽然阿尔贝在面对他那家银行的一个部门小头头时,没胆量维护自身的利益,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热忱的律师。他抱怨说,他战友身上挨了一块弹片,跟眼睛里进了一粒灰尘有着天壤之别,绝不可同日而语,等等。在他那个水平上,他表现得很好了,他想他还是做得很有效的:实际上,他只不过是悲怆动人而已,然而这就已经足够了。由于在等待转移期间,医护人员已经做了几乎能做的一切,那个年轻的外科医生同意给爱德华服用一点点吗啡,以缓解他的疼痛,条件是只能把剂量控制到最小,而且还得逐步逐步地减少用量。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爱德华会长期停留在这一状态中,他必须得到专门的而且是迅速的治疗。他的转移也是迫在眉睫的事。

这是短短的一句话,说得很快,一下子就说完了。而它却极大地改变了事情的本质。

整整几个钟头,阿尔贝听着这位战友大声吼叫的同时,双手不停地揉捏着,只听得他的叫喊,一会儿是呻吟,一会儿是抽泣,一会儿又是咆哮,连续不断地覆盖了一个人处在痛苦与疯狂的界限时所能发出的所有音阶。

普拉代勒的反应始终都是最快的:

爱德华苦苦地忍受着伤口的疼痛,他常常大声吼叫,身子愤怒地乱动乱晃,人们为稳住他,不得不把他绑在床上。阿尔贝这时候才明白,楼道尽头的病房之所以给了这位伤兵,并不是因为它的舒适安逸,而是为了避免让其他人从早到晚地忍受他的抱怨,四年的战争看来还远远不够打磨他,他的天真依然还是无边无际。

“佩里顾小姐想去她弟弟的墓地默哀祭拜,您听明白了吗……”

阿尔贝在帮助爱德华分阶段康复时几乎手足无措,这活儿实在太累人,也太乱了,这方面他也是实在太不懂行了。有时,阿尔贝在那年轻人身上会撞见一些表达、一些手势、一些哑剧动作,他本来还以为能够准确地说清楚,但它们总是那么短暂,转瞬即逝,没等阿尔贝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说明,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我说过的,阿尔贝从来就不太灵活,他刚刚成为牺牲品的那个小小事故也没能对他起到一丁点儿的作用。

他把每个音节都说得清清楚楚,就仿佛每个音节都包含了一个明确的、特殊的意义。

一道命令下来,要紧急转移爱德华,等待期间,上级要求阿尔贝留在他战友的病床前照料他,他俩的故事早已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医院,传得都大大地走了样。很幸运,有可能会给这个伤员安排一个单人病房,就位于医院最南端那栋楼的一个条件优越的特殊病区内,在那里,就不会没完没了听那垂死的伤病们凄惨的呻吟了。

默哀祭拜。瞧瞧,那为什么不马上出发呢?

爱德华一来到医院,就匆匆接受了两次简易的手术。他的右腿有多处骨折,还有韧带与跟腱的撕裂,今后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不过,他最要紧的手术还在于探查脸上的伤口,以便清除那里面的异物(这就要看一所战地医院的设备条件能允许的范围了)。医生给他注射了疫苗,采取了必要措施,保障了呼吸道畅通,抑制了气性坏疽的威胁,伤口被大面积地切开,以免遭受感染。其余的,也就是最基本的,则该由一所医疗条件更好的后方医院来做了,然后,假如伤员能活下来的话,还该考虑送他去专门的医院做进一步治疗。

为什么还要等呢?

全靠了113高地战役的胜利,前线医院在等待最终停战的那几个星期中,赢得了稍许的缓和,恢复了它的活力,但是,由于这次进攻战并没有造成太大破坏,医院中的工作采取了四年来很少见的一种正常节奏。一段时间里,护士嬷嬷们多少可以专心地去照料那些干渴得要命的伤员了。这时候,医生们也不会被迫放弃治疗那些伤员,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了。这时候,因为不停地锯股骨、胫骨和肱骨而已经七十二个钟头没有睡觉的外科大夫,也不再需要在筋疲力尽中再坚持了。

因为,要做她想要做的那件事,就得花费一点点时间,而且,尤其得慎重考虑很多因素。

战地医生们在给他做了紧密的包扎后宣布说,他们的本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们把他放置在一个宽敞的公共大厅中,那里胡乱地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伤兵,有的生命垂危,有的受了重伤,有的肢体残缺,缺胳膊短腿的,而其中的轻伤员,尽管还打着石膏,夹着夹板,眼睛却从缠着的绷带中瞧出来,开心地玩着纸牌。

已经有整整好几个月了,很多阵亡战士的家庭要求归还他们还埋葬在前线的孩子的遗骸。把我们的孩子还给我们。但是没什么可做的。那是因为到处都有回不了家的遗骨。国家的整个北方,还有整个东部,到处遍布有匆匆挖掘的坟墓,要知道,躺在地上的死人是不能等的,尸体会很快腐烂,更不用说,还会引来老鼠。从停战之日起,阵亡者家属就开始号叫,但国家只是一味地拒绝。与此同时,当阿尔贝想到这一点时,他也会觉得国家这样做是合乎逻辑的。假如政府允许对阵亡将士坟墓的私自挖掘,那么用不了几天工夫,人们就将看到,会有千百万个家庭拿着铁锨与镐头,把半个国家的土地挖开翻转,你想象一下这样大的一片工地吧。就这样,转运走千万具已经腐烂的遗体,成天都有人把棺材抬进火车站,抬上车厢,而火车从巴黎到奥尔良之间的一趟运输又得花上一星期时间,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因此,从一开始起就不行。只不过,对那些阵亡者家属来说,这事情很难接受得了。战争已经结束,人们实在不理解,人们固执己见。而政府这方面,甚至都无法一下子解决士兵复员的问题,就更不用去想如何来组织挖掘坟墓,并转运二十万、三十万甚至四十万具尸体,至于具体数目,那就不得而知了……这是一件多么伤脑筋的事啊。

比如说,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奇迹,出于什么样最高意愿的恩惠,出于什么样不可思议的偶然性,他的心脏只不过是停止跳动了短短的几秒钟,而后,就有士兵佩里顾冲过来,以他那极为独特的手法,为他及时做了心脏复苏的抢救措施。他所能证实的一切,就是机器重新启动了,带着颤动、痉挛和颠簸,但基本系统都得到了保存。

因此,人们只能躲藏在忧伤中,那些当父母的穿越整个国家,来到乌有之地的中央,来到立在那里的墓前祭拜默哀,却实在无法从那里脱身走开。

当担架员从战场上找到他们时,阿尔贝正抱着放在自己膝盖上的爱德华·佩里顾的脑袋,嘴里哼唱着小调,看到他的样子,救援者们都认定,他的精神状态有些“错乱”。他所有的肋骨都断裂了,或是折断,或是裂开,但他的肺完好无损。他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这是个好兆头,总之,说明他还活着。然而,他已经很不新鲜,有些腐臭了,即便他心里很是渴望,他恐怕也不得不把对自身状况问题的种种思索放到以后再说了。

这就是最能忍气吞声的人所遇到的情况。

阿尔贝从死神那里返回后,吐得很厉害,连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好在他慢慢地恢复了意识,发现自己就在弹道拖曳、硝烟弥漫的一片天空底下,这意味着他真的活了回来,尽管他还没能清醒地意识到,由普拉代勒中尉发动并指挥的进攻战基本上已经结束了。总之,这场113高地进攻战相当轻松地获胜了。经过一番激烈却又短暂的抵抗,敌人最终投降了,他们抓获了不少俘虏。这是一次干净利落的进攻,从头到尾,付出的代价很小很小,三十八人阵亡,二十七人负伤,两人失踪(当然不包括德国佬的死伤),可以说,战果卓著。

因为还有其他的人,那些反叛的家庭、挑剔的家庭、固执的家庭,他们可不愿意听一个不称职的政府在那里推脱责任。他们想要做得不一样。爱德华的家庭就属于这一情况。佩里顾小姐不是来她弟弟的墓前祭奠他的。

两个士兵以相当不同的方式,重新爬上了地面。

她是来寻找他的。

4

她是来挖掘并带走她弟弟的遗体的。

无疑,这就是老天爷给他的回答。

这样的故事,人们听说得多了。存在着整整一个秘密的交易系统,有一些专干这个的内行,只需要一辆卡车、一把铁锹、一把镐头,还有一颗坚定的心。人们找对地点,一到夜晚,就匆匆干完。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汤盘大小的炮弹片径直朝他飞来。弹片相当之厚,速度之快令人目眩。

“请问士兵马亚尔,那什么时候可能呢?”普拉代勒上尉接着问,“可以让佩里顾小姐去她弟弟的墓前祭拜呢?”

对于一场即将要结束的战争来说,这的确很了不得。这幅画面很漂亮,但这还不是最后的画面。正当阿尔贝·马亚尔迷迷糊糊地恢复知觉,滚向一侧,声嘶力竭地干呕时,爱德华身子挺得笔直,辱骂着老天,仿佛正在点燃一根炸药棒。

“明天吧,假如您愿意的话……”阿尔贝不动声色地建议道。

要命的咔嚓一响,肋骨断裂了,粉碎了。爱德华听到一声嘶哑的喘息。他的身子底下泥土翻动了,他又向下滑了滑,像是从椅子滑落下来,但是掀起来的不是土,而是转过身来的阿尔贝,只见他大口大口地呕吐,几乎把肠子都吐了出来,并开始咳嗽。爱德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没错,他真的很有运气,好一个爱德华,你得承认。阿尔贝继续呕吐着,爱德华则开心地拍着他的背,一边哭着一边笑。他就这样坐在地上,在这片荒芜的战场上,就在一个死马的脑袋边上,一条腿反向地扭曲着,还流着血,差点儿疲竭得昏死过去,而他的面前,就是那个刚刚从死神那里折返回来的家伙,还在哇哇地大口呕吐……

“好的,”年轻姑娘回答道,“明天,好极了。我会坐车去的。在您看来,到那儿需要多长时间呢?”

短短一秒钟里,他站立着,只撑在一条腿上,像是一只苍鹭,他的平衡无所依靠,他朝自己的身下瞥了一眼,快速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就让自己轰然倒下,把全身的重量都一下子压在了阿尔贝的胸脯上。

“这个可不好说。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吧……也许要更长时间……请问明天您几点钟出发呢?”阿尔贝问道。

一瞬间里,他聚集起了全身的力量。

玛德莱娜迟疑了一下。看到上尉和阿尔贝谁都没有反应,她便说:

剧烈的疼痛中,居然还有时间想这个,实在是不可思议,爱德华靠着他那条好腿挺起身子来。站起来后,他看到自己的右腿拖在身后,但是他能感觉到它,就在一片迷雾中,而就在白色的烟雾中,夹杂有恐惧、疲惫、痛苦与绝望。

“我大约十八点钟时过来接您,您觉得怎样?”

还有一个疑问。他把自己的脸凑到阿尔贝的脸跟前,他想在他周围到处爆炸的整个世界中静止下来,以便好好听一下,因为他毕竟还在问自己,他到底死了没有?尽管对方就躺在他的身边,尽管在这种姿势中他行动起来很不方便,他还是尽可能用力地拍打着马亚尔的脸,而对方的脸只是随着他的打击而晃动,并没有实质性的反应。这不说明任何问题,这是一个很糟糕的想法,他爱德华,竟然想象那个士兵兴许还没有完全死去,因为这样想,他实际上心里更痛苦,但眼下,事情就是这样,既然心中有这一怀疑、这一问题,那他绝对就得去证实,而对我们来说,看到这一点也实在太可怕了。你已经做得最好了,人们真想对他叫喊道,算了吧,人们真想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把它们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好让他不再这样动下去,不再这样干下去,人们真想对他说一说他们可能会对神经错乱的孩子们说的那些话,真想把他紧紧抱住,让他的眼泪不再流淌。总之,抚慰他。只不过,爱德华身边没有任何人,既没有你,也没有我,没有人能告诉他正确的做法,马亚尔兴许没有真正死去吧,这一想法,又从远处钻进了他的头脑中。爱德华曾有一次见过这个,或许那是有人讲给他听的,前线的一个传说,没有人能证实的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一个士兵,谁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可后来又被救活了,是心脏复苏了。

他又能觉得怎么样?

马亚尔,这个姓终于来到了他的脑子里。那么,名字呢,他却从来都不知道,他们只是简单地叫他“马亚尔”,从不称呼他的全名。

“您是打算晚上去祭拜吗?”他问道。

他一边哭着,一边继续清理出尸体的其余部分,一切进行得很快,先是肩膀露了出来,接着是前胸,一直露到了腰带。就在那士兵的脸的前面,还有一个死马的脑袋!真是好奇怪啊,爱德华心里想,他们竟然这样被埋在了一起,面对面。透过眼泪,他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假如他能站起来,处在一个不同的姿势的话,那兴许会挖得更快,但是,即便就这样,他还是挖成了,他高声地说出了一些很傻很傻的话,他说:“你不必担心。”同时哭得像一头小牛崽,就仿佛另一位能听到他说话似的,他真想紧紧地抱住他,对他说上一些假如被别人听到后就会万分羞愧的话,因为,实际上,他是在哭他自己的死亡。他在为他所能回想起来的害怕而哭泣。现在,他终于能够承认这一点了,两年来,他始终怕得要死,生怕有一天自己会因另一个只是受了伤的士兵而死去。这是战争的终结,他为他战友流下的这些眼泪,正是他自己的青春之泪,他自己的生命之泪。他是多么幸运啊,他残废了,余生中永远得拖着那么一条腿。好一个麻烦事儿。他活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成功地拉出了那具尸体。

这话脱口而出,他实在有些情不自禁。心虚啊,真的很胆怯。

他翻过身来,肚子贴地,当即,腿上的伤痛让他叫出了声来,因为伤口碰到了地面,又一次破裂开,钻心似的疼痛。他嘶哑的叫喊声还没有结束,就开始疯狂地挖起土来,十根手指头弯曲成爪子的形状。这工具也太微不足道了,根本就不管用,因为埋在泥土底下的小子已经开始缺氧了……爱德华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被埋得到底有多深呢?要是有什么像样的刨土工具那就好了。佩里顾转身朝向右边。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些尸体上,除了这些,别的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件工具,什么都没有。唯一的方法,就是拉出土中的这把刺刀,用它来挖土,但是,那会耗上几个小时。他仿佛觉得那家伙在呼唤他。当然啦,尽管掩埋得不是很深,就凭着战场上的这一派喧嚣嘈杂,底下的人也没有任何机会能让人听到他,即便他高声叫嚷的话,那也只是他想象中的一个效果。爱德华的脑子在沸腾,他感到情况十分紧急。凡是埋进了土里的人,必须立即把他们挖出来,刻不容缓,要不然,等你把他们慢慢拉出来时,他们早就死定了。当他用手指甲拼命挖掘刺刀尖两侧的泥土时,他在问自己是不是认识这个士兵:部队中士兵的一个个名字和一张张脸,一一在他的脑海中掠过。在眼下的情境中,这么想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他只是想救出这个战友来,无论他有没有跟此人交谈过,也无论他是不是喜欢他。不过,这样想尽管不妥,还是给了他动力,加快挖土的速度。他不断地转身,四下里张望,寻找着可能的援助,但什么都没有,他直挖得手指头疼。他已经成功地挖开了刺刀两边十几厘米深的土,但当他试图摇动刺刀时,它却连一厘米都不动,就如同一颗好牙,真叫人泄气。他到底努力了多少时间,两分钟,三分钟?那家伙兴许早已经死了。因为姿势不对,爱德华开始觉得肩膀上有一种疼痛。这样挖,他肯定支持不了太长时间,他心中生出了某种怀疑,一种疲竭袭来,他的动作慢了下来,气也有点喘不过来,他的肱二头肌有些发僵,胳膊有些抽筋,他便握拳捶打起泥土来。突然,他真切地感觉到:有东西在动!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真的哭了起来,他用两手抓住刀尖,然后使尽全力地一推,又一拔,他一秒钟都没有停,用胳膊猛地擦掉流到脸上的眼泪,一下子,一切变得容易了,他停止了摇晃,重新开始挖,并伸进手去,想把刺刀拔出来。当刺刀慢慢地移动时,他发出了一记胜利的吼叫。他把它整个拔了出来,仔细地打量了它一下,仿佛有些不太相信,像是第一次看到它似的,但是,他用一个愤怒的动作,把它再次插进泥土中,他吼叫,他咆哮,使劲扎着土。他用已经有些钝了的刀刃画出一个大圆圈,把刀口平放,切入土中,再把土撬起来,然后用手扒拉走。他费了多少时间?腿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了。最终,有了,他看到了什么东西,他摸了摸,一块布料,一枚纽扣。他像一个疯子,像一条真正的猎犬那样挖着,又摸了摸,是一件上装。他伸进两只手,两条胳膊,泥土一下子坍塌下去,像是落进了一个洞里,他感觉到底下有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随后,他遇到了一个头盔的光滑面,他顺着它的轮廓往下摸,手指头碰到了那个小子。“嘿!”他始终在哭,这爱德华,他同时也在叫,而他的胳膊,靠着一种他根本无法控制的力量,疯狂地清理着泥土。士兵的脑袋终于露了出来,只有三十厘米深,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他认出了他,他叫什么来的?他死了。这一想法是如此痛苦,爱德华停了下来,瞧着这位战友,就埋在他身下的泥土中,一瞬间里,他感觉自己跟他一样已经死去,他看到的就是他自己的死亡,这让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痛苦,巨大无比……

话刚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他看到玛德莱娜低下了眼睛。她一点儿都不是被他的问题给难住了,不,她只是在心里头计算着。她很年轻,但她很脚踏实地。由于她是个富人,这一下子就能看得出来,穿的是白鼬皮外衣,戴的是小小的礼帽,露出漂亮洁白的牙齿,她是在具体地考量眼下的情境。她在问自己,她应该出多少钱,才能得到这个士兵的通力合作。

赶紧行动,快。

阿尔贝对自己感到有些恶心,让人以为自己是为了收钱才肯做的这一切……还没等她开口,他就说:

活埋是一种经典的死法,他曾经听人说起过,但是他还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在他所在的部队中,常常有一些工兵,用铁铲和镐头,试图刨开土,挖出处在这一糟糕境遇中的家伙。但人们总是来得太晚,挖出来时,这些人的脸往往因为缺氧而发青,眼睛则睁得鼓鼓的,像是要炸开来一般。一时间里,普拉代勒的阴影在爱德华的脑子中闪过,他不想停留在这上面。

“好的,那就明天见。”

泥土全部撒落下来。立刻,他跟战壕里肥大的田鼠一样,带着一种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能量,重新爬行起来,始终脊背贴着地,爬向内心召唤他去的地方,随之,他明白了:他来到了泥土之浪落下的地方,而就在那里,有一片小小的尖尖的金属片从几乎粉尘一般的土中穿出,露在了地面上几厘米。定睛一看,是一把刺刀的尖端。信息很明确,有一个士兵被埋在了底下。

他转过身,走向了营地。

行动中,他突然停了下来。他刚才爬行了七八米的样子,不会再多了,而现在,一颗不知道多大口径的炮弹可怕地炸响了,把他牢牢地钉在了地面。兴许因为他当时躺在地上,爆炸声听起来要远为更响。他僵住了,紧张得像一根钓竿,死硬死硬,甚至连他受伤的右腿也不再抵抗这一运动。几乎可说是一个鬼魂附体的癫痫患者。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几分钟前普拉代勒站立的那个地方,只见巨大的一片泥土腾空而起,就像一大股惊涛怒浪冲天涌起,在空中撒开。爱德华感到它是如此近、如此密集,仿佛马上就将把他掩埋,啊,这泥土之雨落下来的声音是那么可怕,低沉得就像是一个食人妖魔在叹息。隆隆的炮弹爆炸声,嗖嗖的子弹飞舞声,在空中频频开花的耀眼火光,这一切,跟在他身边轰然倒下的泥土之墙比起来,几乎不算什么了。他惊呆了,闭上了眼睛,地面在他身子底下震颤。他身子蜷缩成一团,屏住了呼吸。等他脑子清醒过来,证实自己依然还活着时,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9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而要去那里,实在有些艰难。他用胳膊肘撑起身体,后退着爬行。他的右腿已经没有知觉,只能靠小臂的力量,还有左腿的支撑来爬行;另一条腿则拖在污泥中,完全如同一段死肢,每走一米都得费上很大力气。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实在无法说得清楚。反正,这个普拉代勒真的是个让人不安的人,没有人能留在他的身边。他应了那么一句老话,有道是,对于一个军人,真正的危险不是敌人,而是军衔等级制。即便爱德华没什么政治眼光,说不出这就是制度之根本,他的想法也还是朝着这个方向而去的。

我向你坦言,我实在抱歉不得不再一次回到这一点上……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知道你对此确信无疑。有时候,人们会在愤怒中、失望中、悲伤中冒冒失失做出决定,那是因为我们的激情最终占了上风,你知道我想说的意思吧。我不知道我们现在究竟应该怎么做,但是,总归,我们会找到办法……我们在一个方向上所做的,我们在另一个方向应该也能再做。我并不想过多地影响你,但是我请求你做到这一点:想想你的父母。我敢肯定,假如他们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仍然还会像以前那样地爱你,甚至还会更爱。你父亲应该是个十分勇敢十分诚实的人,你想象一下,知道你还活在人间,他会有多么快乐。我真的不想影响你的想法。无论如何,一切都将会像你所愿意的那样,反正,在我看来,那毕竟还得仔细地掂量。你为我画过你姐姐玛德莱娜的像,那是一个可爱的年轻姑娘,你得好好地想一想,她得知你死亡的消息后会有多么难过,而今天你还活着,对于她,又会是何等的奇迹……

佩里顾放松了肌肉,再次仰面倒下,试图喘上一口气,他双手紧紧勒住了膝盖,就在即兴做成的止血带上面一点点。几分钟后,他实在有些忍不住,就挺起胸来,又一次瞧了瞧中尉刚才站立的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了。军官消失了。进攻线又推进了一些,爆炸声偏远了有好几十米。爱德华完全可以就这么躺着,一心只想着他的伤口。例如,他可以考虑是不是应该等待救援,还是尝试着自己往后撤,但他并没有那样做,而是挺起胸,猫起腰来,就像一条鲤鱼跃出了水面,目光瞄向了那个地方。

写这样的东西一点儿用都没有。人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些信会在什么时候被送到,它们可能要在路上走两个星期,甚至四个星期。总之,骰子已掷,大局已定。阿尔贝只为他一个人写这样的东西。他并不后悔帮爱德华改换了身份,但他若是不把一切进行到底,那他将无法具体地想象可能发生的悲惨的后果。他席地而卧,裹在他的军大衣中辗转反侧。

爱德华远远地看到了他,颠倒而又侧向。只见他双手插在皮腰带上,瞧着自己的脚下。简直就像是一个昆虫学家在俯身瞧着一窝蚂蚁。在一片嘈杂声中,显得是那么冷静。威严如神。然后,就仿佛事情已经完结,或者不再跟他有关系,兴许他已经完成了观察任务,他就消失了。一个军官会在冲锋的正当口停下来,瞧着自己的脚下,这事情实在也太蹊跷了,一时间里,爱德华惊讶得感觉不到腿上的疼痛。这里头肯定有什么不正常。刚才,爱德华炸伤了一条腿,这就已经相当惊人了;他几乎已经穿越了整个战争,身上连一点儿擦伤都没有,眼下却带着一条皮开肉绽的伤腿,被死死地钉在了地上,这里头肯定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但是,说到底,既然他是一个士兵,处在一场你死我活的冲突之中,那么,流血受伤也就是家常便饭了。而相反,一个军官居然在枪林弹雨中停下来,来观察自己脚底下,那可就……

夜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那里辗转反侧,焦虑,不安,根本睡不着。

他根本就没时间在回忆中走得更远,因为他突然就发现了普拉代勒中尉那又高又瘦的奇怪身形。就在刚才,爱德华倒下,痛苦地滚在烂泥中,做他的止血带的短暂片刻中,他就已经让所有的战友超过了自己,继续奔向德国佬的阵线,而只有普拉代勒中尉处在他身后十米的地方,站立着,一动不动,就好像战争已经停住了。

在他的梦里,有人挖掘出了一具尸体,而玛德莱娜·佩里顾立即就看出来,那不是她兄弟的遗体,他实在有些太高,要不就是太矮,有时,他有着一张立即就能被人辨认出来的脸,那是一个很老的老兵;有时,人们挖出来一个战士,连同一匹死马的脑袋。年轻姑娘抓住他的胳膊问道:“您把我弟弟怎么啦?”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还在一边添油加醋,很显然,他的眼睛发出一种如此明亮的蓝光,像一把火炬照亮了阿尔贝的脸。他的嗓音就是莫里厄将军的那个嗓音。“没错,这个!”他吼道,“您说说,您到底把这位兄弟怎么啦,士兵马亚尔?”

为了放松一下肌肉,爱德华把后脖子往泥浆中挺了挺。他感受到一点点清凉。现在,他身后的一切,看过去都是倒过来的。这就仿佛他在乡村,躺在树底下看那样。跟一个姑娘在一起,这可是一件他从来就不了解的事。他曾经遇识过的那些姑娘,基本上是美术学校边上窑子里的姑娘。

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噩梦中,他猛地惊醒过来,一看天,才是凌晨时分,离天亮还早着呢。

他迅速地解下皮带,把它做成一个绞索棒,紧紧地束住受伤的小腿,以求止血。随后,由于这一努力花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松了一口气,躺了下来。疼痛似乎减轻了那么一点点。他将不得不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了,而他实在不喜欢那样的姿势。他的境况很危险,随时随地受到炮弹的威胁,或许甚至更糟……近来有一个不胫而走的可怕说法:一到夜里,德国兵就会走出战壕,用白刃来结束伤兵的命。

这一时刻,整个营地的人或几乎所有人都在熟睡中,阿尔贝搅动他的种种想法,伴随着大厅中的黑暗,战友们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打在屋顶上的雨滴声,这些想法变得越来越黑暗,一分钟比一分钟更黑暗、更忧郁、更具威胁。迄今为止他所做的一切,他全都不后悔,但是他无法走得更远了。这个年轻女郎的形象,她那双小手不断地揉搓他那封满篇谎言的信的动作,不断来到他的脑海之中。他在这方面的所作所为,难道真的很有人性吗?但是,还有没有可能挽救那一切?他有很多理由要去这样做,也有同样多的理由不去做。因为,他心里想着,说到底,我现在可不想去挖掘一些尸体,以求掩盖住一个出于善良意愿才撒下的谎言!或者,那是出于懦弱才撒下的谎言,反正都是同一回事。但是,假如我不去挖出尸体来,假如我揭开整个事情的秘密,我就会被控告。他不知道他是在冒一种什么样的险,他只知道此事后果很严重,无论如何,都会导致可怕的结局。

事实上,运气也总是在他这一边。他的运气中拥有一种极其优秀的自我保护意识。当危险过于巨大,当事态的发展变得有威胁,就会有什么东西向他发出警告,于是,他就像长了触角,会做出必要的行为,以确保继续留在游戏中,且毫发无伤。很显然,看到爱德华·佩里顾就这样,在1918年的十一月二日,摔倒在烂泥里,带着一条炸得稀巴烂的腿,人们会自问,是不是运气没有转回来,或者是转错了方向?事实上,不是,不完全是,因为他将保住他的腿。后半生他将一瘸一拐地行走了,但好歹两条腿都还在呢。

当天终于放亮时,他始终还没有做出快刀斩乱麻的决定来,只是不断地把彻底摆脱这一可怕的两难境地的时机推向更晚。

在他读过书的那些学校中,所有同学都跟他一样,是富家子弟,生活无忧无虑,靠着上几辈人积累下来的财富,他们处处得到保障,时时拥有自信。但是,在爱德华身上,情况则不如其他同学那样好,因为除了这一切,他的运气也很好,这就让人嫉妒了。因为,我们可以原谅某个人的一切,富裕、才华,这些都是能原谅的,但就是不能原谅他有运气,不,这个,也实在太不公平了。

让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的,是他肋骨上挨着的一记脚踢。他被踢得有些发蒙,立即坐起身子来。整个大厅已经充满了喧闹声、忙乱声,阿尔贝瞧了瞧自己的身边,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无法一下子回过神来,但他立即就看到了普拉代勒那张严肃的脸、那道尖锐的目光,上尉仿佛从天而降,就站立在离阿尔贝自己的脸只有几厘米的地方。

爱德华·佩里顾确实是个幸运的家伙。

那军官久久地死盯住他,然后发出一记泄劲的叹息,给了他一记耳光。阿尔贝本能地用手护了一下脸。普拉代勒微微一笑。开心的笑,不怀好意。

人们偶尔会开玩笑地称呼他“矮子佩里顾”,这实在有些悖理,因为作为一个生于1895年的小伙子,他长得也太高了,他有一米八三,你想想吧,这就是高个子了。尤其是,一个人有了这么高的个子后,他看起来马上就变得瘦了。十五岁时,他就已经这样。在学校里,同学们都叫他“巨人”,这样叫并不总是很客气,他不怎么讨人喜欢。

“我说,士兵马亚尔,我们可是听说了一些漂亮事啦!您的战友爱德华·佩里顾死了?您可知道,这是令人震惊的一击啊!因为上一次我还见到他……”

正大步向前冲锋的佩里顾,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腿。他实在难以忍住疼痛,便像野兽一样号叫了一声,摔倒在泥浆中。他扭动着身体,左右来回翻滚不已,并继续吼叫,由于他只是用双手紧紧捏住了那条大腿,却看不到底下的小腿,便暗暗问自己,是不是有一块炮弹片把他的腿给切断了。他费尽全力想稍稍抬起身子来,终于成功了,尽管疼痛剧烈,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的腿还在,是完整的。他发现自己的脚也还在,只不过,从膝盖以下,已经是血肉模糊了。血一直在流;脚尖还可以动一动,虽然痛得要命,但毕竟还能动一动。尽管四周一派嘈杂,子弹飞过,榴霰弹发出呼啸声,他脑子里想的只是,“我的腿还在”。他因此而安心了不少,因为他实在不想变成一个单腿人。

他皱起了眉头,就仿佛他在回忆中做着深远的挖掘。

3

“……相信我,那是在战地医院,他刚刚被送进那里。那时候,他还是那么生机勃勃、活蹦乱跳。好吧,就算他神色不算太好……但是说实在的,我觉得他有些憔悴苍老。他是想用牙齿来咬住一颗炮弹呢,这也太不谨慎了吧,他完全可以向我讨些建议的嘛……但是,由此要想象他就将死去,那不可能,我敢对您担保,士兵马亚尔,我脑子里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然而,毫无疑问,他确确实实是死了,您甚至还给他们家撰写了一封私人信件,通知了他们,何等优美的文笔啊,士兵马亚尔,跟经典文学一样优美!”

他又变得不耐烦,开始朝最前线的方向奔跑起来。来吧,他急于前去跟德国佬吵上一架。他要给他们送上一份漂亮的告别礼物。

当他说到马亚尔这个姓氏的时候,他故意采用了那样一种气人的方式,把重音放在了后面那个音节上,这就给了它一个滑稽的尤其还有点儿藐视人的调性,马亚尔似乎成了“妈丫儿”或者类似词语的同义词。

对普拉代勒来说的好处,是他省下了一颗防御用的手榴弹。

普拉代勒开始小声说话,几乎是在嘀咕着,就像一个很愤怒的人在试图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发火:

恰好,巧了。那家伙被埋在了底下。好一个笨蛋!

“我不知道士兵佩里顾后来变得怎样了,我也不想知道,但是,莫里厄将军责令我帮助他们家找人,于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心想……”

就在这一刻,一颗炮弹炸响了,一阵泥土之雨从地上飞起,又缓缓落下。普拉代勒抬起身子,想看得更真切一些。整个坑洞全都被泥土覆盖了!

这句子听起来隐约有点儿像个问题。迄今为止,阿尔贝还没有权利说话,很显然,普拉代勒上尉根本就不打算让他开口说话。

这是他最后的一颗手榴弹了。这之后,他将再没什么东西可朝德国佬的战壕里扔了。太遗憾了,但是,也活该他倒霉。

“现在只有两个办法,士兵马亚尔。或者,我们说出真相,或者我们了结此事。假如我们说出真相,那您就会落得个可悲的下场:篡改身份,我不知道您具体是怎么弄的,但是,您逃不了要进监狱的,我可以向您保证,至少要坐十五年班房。另一方面,到时候,您恐怕还得再一次讲清楚当初113高地战役的故事,以及调查委员会那桩事……总之,不论是对您,还是对我,这都是最糟糕的结果。因此,只剩下另一个办法了:既然有人向我们要一个死去的士兵,那我们就给他一个死去的士兵好了,齐活儿,完事,这事我就听您的了。”

现在,他该行动了,那边,就在他的洞里。普拉代勒掏出了第二颗手榴弹。他很熟悉这玩意儿,两个月前,他曾把十几个投降的德国兵集中起来,让他们围成一个圆圈,战俘们彼此投去疑问的目光,没有人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猛一下就往圆圈中央扔下一颗手榴弹,两秒钟就爆炸了。一副专家的身手,四年的罚篮经验呢。手法准确,我就不详细说它了。还没等那些家伙明白他们爪子底下到底是什么飞来横祸,他们就直接去了瓦尔哈拉神殿。这些蠢蛋,还以为能去作弄女武神瓦尔基丽[10]呢。

阿尔贝实在有些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他还在消化最头里的几个句子呢。

也是多失踪的两个人。

“我不知道……”他说。

这是伟大的战争中少死的两个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马亚尔夫人一定会按捺不住的:“瞧瞧,这就是阿尔贝!当你必须做出一个决定,显示出你是一个男人时,没有人会像他那样!他总是说,我不知道……还得好好看一看……兴许是的……我得问一下……行了,行了,阿尔贝!赶紧做决定吧!假如你认为在生活中……”

老格里索尼埃躺在地上,保持着一种很固执的样子。这一新的情况倒是也有好处,那便是,马亚尔把他的身子翻转过来后,就把他推到更年轻的那个士兵路易·泰里厄的身边,这就让事情变得简单多了。普拉代勒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机会来啦:何等的杀戮啊!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意识到,这一次进攻在人员伤亡方面会付出何等昂贵的代价。但是,战争就是战争,战场不是讨论哲学问题的地方。普拉代勒中尉拔去他那颗进攻型手榴弹的止动销,稳稳地放在两具尸体之间。他有时间跑开三十米开外,躲进掩体中,双手捂住耳朵,他听到一声巨响,把两个已经死去的士兵的尸体砸了个粉碎。

在这一点上,普拉代勒上尉还真有马亚尔夫人的那两下子。但是,他比她要更干脆利落:

普拉代勒留在坑沿边上,瞧着在坑底里的士兵,他迟疑着,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随后,他感到一阵轻松,因为他知道自己有的是时间。他可以稍晚些时候再回来。他转过身去,后退了几米。

“我来告诉您应该怎么做。您给我赶紧行动起来,今晚,您将还给佩里顾小姐一具盖有‘爱德华·佩里顾’印记的漂亮尸体,您听明白我的话了吗?今天白天您得好好地干活,然后,您才能安安静静地走掉。但是,您得赶紧先想明白了。而假如您想进监狱的话,我就是送您去那里的人……”

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啦,因为,再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阿尔贝向战友们打听了一下情況,有人为他指点了好几处乡下的公墓。他就此证实了他所知道的信息:那些公墓中最大的一处位于皮耶尔瓦勒,离这里有六公里远。那里应该会有更多的选择余地。于是他徒步赶往那里。

普拉代勒立即朝他冲去,我这么跟你说吧,简直就像一头公牛。阿尔贝·马亚尔此时已经站起来了。他为他的发现而深感震惊。当看到普拉代勒朝他猛扑过来,他明白大祸临头了,试图逃跑,但他的畏惧远不如中尉的愤怒来得有效。还没等他有所反应,普拉代勒就已经到了他跟前,肩膀往他胸肋上那么一顶,这个小兵就掉到了一个炮弹坑里,一直滚到了坑底。很好,这坑也就两米深,不会更深了,但要想从里头爬出来,那可就不容易了,就得费很大的劲,而不等他爬出来,普拉代勒就能把问题给解决了。

那地方位于一座森林的边缘,四处都散布有墓地,每一片各有好几十座坟墓。最开始,人们还试图把那些坟墓排列成行,但是随后,越来越酷烈的战争应该为墓地带来了多得出人意料的死尸,人们只得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随随便便匆匆忙忙把它们一埋了事。坟墓朝向哪个方向的都有,有些带有十字架,有些则没有,有些的十字架已经歪倒。有的墓碑上写有姓名。有的则只写了“一名士兵”,用刀子刻在一块木板上。好几十座坟上只写有“一名士兵”的字样。还有的碑干脆就是一个瓶子倒转过来插在泥土中,瓶子里塞进去一张纸,纸上写着士兵的姓名,那是为了以后万一有人前来寻找时,能知道底下土里埋的究竟是谁。

可眼下,突然冒出来这么个傻瓜兵,冲锋冲着冲着就停下了,瞧着两具尸体,一个老兵和一个新兵。

在皮耶尔瓦勒的墓地中,阿尔贝本来会在那些临时简易坟墓之间一连走上好几个小时,直到最终选上一处,因为,他永远都是那样犹豫不决,但是,理性最终还是占了上风。看来,他心里说,时间已经有些晚了,还得走回去,返回复员事务中心呢,我必须做出决定了。他转过脑袋,看到一座坟墓,那上面的十字架什么字都没有写,于是,他说:“就这个了。”

而这具尸体,普拉代勒从开始突击的那一刻起就盯在眼里,因为他必须去处理它,让它赶紧消失掉,越快越好,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个,他才留在后面督战,时刻注意着左侧。不为别的,只为了赶紧处理,求个心安理得。

他从一块栅栏上揪下来的木板上拔出几枚小钉子,又从边上找来一块石头,把爱德华·佩里顾的那半片身份牌钉在了那个十字架上,然后,认定了这地方的标记,后退了几步,看了看整体的效果,就像一位在婚礼之日为新人拍照的摄影师。

普拉代勒看到,他停在那里不动了,转过身来,跪了下来,像是很惊讶,正在推着老兵格里索尼埃的尸体。

然后,他转身返回,因为害怕,也因为良心不安,心里充满了痛苦,因为,即便是出于善良的本意,谎言也不是他的本性。他想到了那个年轻女郎,想到了爱德华,同时,也想到了这个无名战士,他刚刚被偶然的命数所指定,来替代爱德华,而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人会重新找到他了,一个迄今为止始终就没有身份的士兵,就这样真正彻底地消失了。

他一吹响进攻的号角,就等着手下人开始冲锋,自己则留在右侧,与队伍拉开了相当的距离,只为了防止士兵们冲锋偏了方向。当他看到那个家伙时,他心里不禁猛地一激灵,这小子,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瞧他满脸的忧愁,瞧他的眼睛,简直就是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对了,他叫马亚尔,就是他,停在了那边,在右侧,心里像在思忖,冲出战壕之后,他怎么居然就一直跑到这里来了,这傻瓜。

随着他渐渐地远离墓地,渐渐地靠近复员中心,种种短期的危险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的脑子中,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第一张一旦倒下,就会前一个推倒后一个,直到让全部骨牌统统倒下。假如只是来祭拜一下的话,所有这一切将会很顺利的,阿尔贝心里想。那个姐姐需要她弟弟的坟墓,而我就给了她一个坟墓,是她弟弟的,还是另一个人的,那都不要紧,关键是心里得到了安慰。但是,现在,他们要挖掘,事情可就变得复杂多了。当人们要在一个坑洞的底部寻找,那就得知道他们想发现的是什么了。没有身份,这还说得过去,一个死去的士兵,就是一个死去的士兵。当人们把他挖掘出土,人们会发现什么?一件个人用品?一个特殊符号?或者,更为简单,一具过于高大或过于矮小的尸体?

发出进攻的命令后,他让一个军士来负责第一次冲锋。他自己则悄悄地留在队伍的后面,因为他有一件小小的麻烦事要先解决掉,然后才能再跟大部队会合。之后,他就能毫无顾忌地迈开大步,轻松地超过所有人,冲到最前头,冲向敌阵,把上帝赐福予他而送到他面前来的德国佬干掉。

只不过,选择已经做出,他说了“就这个了”,事情已经锁定。没有退路了,好赖就是它了。好长一段时间以来,阿尔贝已经不再寄希望于运气了。

普拉代勒对他自己相当满意。为了激励他的士兵在这场113高地征服战中冲锋陷阵,他告诉他们说,冷血的德国佬刚刚屠杀了他们的两位战友,他的这个说法无疑会激起他们心中复仇的怒火。确实是聪明透顶的一招。

他筋疲力尽地回到了中心。为了赶上他回巴黎的火车,绝对不能错过它(假如有那么一趟列车的话……),他最迟应该在二十一点时返回。这里已经沉浸在了一种热烈沸腾的气氛中,好几百个家伙,激动得像跳蚤那样,他们的行李好几个小时之前就集中摆放好了,他们又蹦又跳,又唱又叫,互相拍打着肩膀、脊背。下级军官们似乎有些焦虑,心里在想,假如原定的列车来不了的话,他们又能做什么,因为,这样的情况实在屡见不鲜,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列车说是会来却来不了……

普拉代勒中尉并没有屈从于这一类固念,但是他也一样,这个编号为113的进攻战,他十分渴望,因为他位于一大堆命令机构的最底层,因为人们已经坚持到了最后,再过几个星期,要想立功受奖,脱颖而出,兴许就太晚了。他当中尉已经整整三年了,这还算是不错的呢。在这方面,来它一个漂亮的英勇壮举,大功也就算是告成了:这样,在退伍时就是上尉军衔了。

阿尔贝离开了简易营房。跨过大门时,他瞧了瞧天空。晚上的天是不是会相当黑呢?

人们这就更能明白,他为什么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来组织莫里厄将军热烈期望的这样一场进攻战。对司令部来说,这一场113高地进攻战就是一个瘤子,就是作战地图上极其微小的一个点,日复一日地让你烦恼,就像是感冒时把你抓住的那一类玩意儿,你对它毫无办法。

他很潇洒,普拉代勒上尉。一只真正的高卢雄鸡。熨得服服帖帖的军装,打了蜡锃光瓦亮的军靴,就差擦得闪闪放光的勋章了。几个大步一迈,他就来到了十米开外。阿尔贝却还没有挪步。

此外,还是得补充一句,他长得相当漂亮。当然,没有想象力的人才会盲目爱美人,但是,毕竟,女人们都喜爱他,男人们都嫉妒他,这话可是不骗人的。无论是谁都会对你说,他有这么好的一副外表,这么响亮的一个姓氏,他缺少的就只是财富了。这也正是他的观点,甚至就是他唯一的计划。

“我说,您倒是来还是不来啊,我的老兄?”

阿尔贝和其他士兵都早已感受到了这一点:这家伙拥有贵族绅士的一切,只是落魄了而已。奥尔奈-普拉代勒家的祖辈三代人经历了股市溃败,欠债破产,变得一贫如洗。祖辈们往昔的荣耀如今几乎荡然无存,只留给了他家族在拉萨勒维埃的房产,而且早已破败不堪,另外,就只剩下家族姓氏的依稀辉煌,以及一两个远亲,某些不确定的社会关系,最后,就是一种渴望回归上流社会的强烈欲望,而这,让他心中总是充满了一腔愤怒。他过着很不稳定的生活,这实在有些太不公平,回到贵族阶层的行列,那可是他最基本的抱负,一种始终萦绕脑际的真正顽念,为此,他甚至准备牺牲一切。他父亲挥霍尽了仅有的那一点财富后,就往自己的心脏打了一枪,死在了外省的一家旅馆。有一种不可靠的传闻说,他母亲不堪忍受丧夫之痛,终日郁郁寡欢,一年以后也撒手人寰了。中尉没有兄弟姐妹,是奥尔奈-普拉代勒家中最后的独苗,这一“断子绝孙”的境遇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紧迫感。在他身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父亲那没完没了的衰败过程让他很早就明白,重振家业的担子已经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而他则显然有必要的意愿,也有必要的才华,来履行这一使命。

十八点已过。在货车后面,一辆高级轿车慢慢地拐过弯来,人们能分辨出发动机活塞那沉闷的响声,能看到烟雾从排气消音器中喷出,几乎有些温柔。这辆轿车仅仅一个轮胎的价钱,就足够阿尔贝过上一年的日子了。他感到自己是那么贫穷、那么忧伤。

在这场113高地的突击进攻战中,他那凶狠的决心当然来自于他对德国人的超乎于任何界限的、纯粹的仇恨,但同样也来自于这样的一个事实,即他们已经一路走向了结局,而他只剩下很少可以利用一下好机会的时间了,因为,一场如此的冲突能给他这样一个人带来奇迹的机会确实所剩无几了。

上尉从卡车跟前走过,却没有停下来,他一直走到轿车跟前,只听到那车门轻轻地咔嚓一响,让他上了车。年轻女郎并没有露面。

奥尔奈-普拉代勒中尉行为果断,野性十足,在战场上像是一头公牛,总爱坚定地冲向敌军的前线。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行为方式,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而实际上,这里头并没有太多的勇气,远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他并非特别英勇善战,而是因为他很快就坚信,他将不会死在这里,死在战场上。他确信,这场战争不是为了杀死他,而是为了给他提供种种好机会的。

卡车司机是个大胡子,一身的臭汗味,坐在他那辆崭新的漂亮货车的方向盘前,这是一辆值三万法郎的贝利埃CBA型货车。他的小小算盘打得很精,此行会给他带来相当的回报。人们立即就看出来,他惯于此道,而且只相信他自己的判断。他慢慢地摇下车窗玻璃,仔细打量了一下阿尔贝,从头一直看到脚,然后打开了车门,跳下车来,把他拉到了一旁。他紧紧地拉住阿尔贝的胳膊,真的是一只力大无比的可怕手腕。

2

“既然你来啦,那你就是上了这条船了,你明白这一点吧?”

士兵阿尔贝·马亚尔刚刚死去了。

阿尔贝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转向轿车那一边,排气消音器继续喷出那柔和的白色烟雾,我的老天,经过了这么些年的悲惨生活之后,这精致的气息显得多么残酷啊。

一种难受的感觉向他袭来,他的心脏垮了,他的理智熄灭了,他坠落到黑暗中。

“告诉我……”司机喃喃低语道,“你收了他们多少钱?”

随后,一种巨大的安静侵入了他的心。他闭上了眼睛。

阿尔贝感觉,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无私的行为恐怕很难行得通。他做了一番迅速的计算:

身上的泥土实在太重,几乎看不到什么光,只有头顶上被炸弹炸飞、又雨点般继续落下的泥土的一阵阵震动,此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进入他的身心之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声喘气。

“三百法郎。”

他揪住了马脑袋,并由此捏住了它那又肥又厚的嘴唇,那唇肉在他的手指头底下分开,他一把抓住马儿的大黄牙,使出一种超人般的力气,掰开了马嘴,马嘴里发出一股腐臭的气息,阿尔贝却把它全都吸入了肺里。就这样,他赢得了几秒钟的苟延残喘,但他在反胃,他要呕吐,他的整个身体又抽搐起来,但他试图调转身子,想再多寻找一点点氧气,却毫无希望。

“真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大笨蛋啊!”

阿尔贝手脚往四下里乱动了一下,像是要划拉什么。他肺里头的空气越来越少,当他用力时,肺里头就嘶嘶作响。他开始咳嗽,他收紧了肚腹。不再有空气了。

但是,在那司机的表达中,你还是能听出一丝满意来的,他已经很好地拔出了游戏中的别针,成功地摆脱了尴尬的境地。作为一个心眼狭小的家伙,看到自己的成功跟看到别人的失败,他会感受到同样的满足和开心。于是,他把上身转向高级轿车的方向。

随后,塞茜尔的名字也跟着被抹去,取代其位子的,是普拉代勒中尉那张带着令人无法接受的微笑的脸。

“你难道没有看到吗?她穿着貂皮大衣呢,她过着衣食无忧的富日子呢!你完全可以把价钱向上抬一抬嘛,四百,很容易嘛。五百,甚至也有可能啊!”

那么,再见啦,我的塞茜尔,很久以后,天上再见。

能感觉到,这司机几乎已经准备要公布他自己的叫价了。但是,最终,谨慎还是占了上风,他松开了阿尔贝的肩膀。

阿尔贝的脸几乎一片青色,他的太阳穴以一种无法想象的节奏跳动着,简直可以说,全身的血管都快要爆炸了。他呼唤着塞茜尔,他想要重新处在她的两腿之间,被她紧紧抱住,紧得不能再紧,但是,塞茜尔的面容没能来到他的眼前,仿佛她离得实在太远,根本就过不来,正是这一点,眼下这一刻见不到她,她无法陪伴他,让他心里难受极了。只有她的名字还在,塞茜尔,因为他正深深陷入的这个世界中不再有肉体,而只有词语。他真想恳求她来到他身边,他实在是太怕就这样死去。然而,再祈求也没有用,他将孤独地死去,不再跟她在一起。

“快点儿,来吧,别磨蹭了。”

有人说,我们临死的那一刻,整个人生经历会在短短的一瞬间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展现,这当然不是真的。但是有些画面还是会出现的,这话不假。而且,那都是一些很老很旧的画面。他似乎看到了父亲的脸,那么清晰,那么亲切,他敢发誓,父亲就在那里,跟他一起埋在土下。那无疑是因为他们将在这里重逢。他看到父亲还那么年轻,几乎跟他同岁。三十岁,还多那么一丁点儿,显然,作数的正是多出来的那么一丁点儿。他身穿他那套博物馆保安的制服,他给他的小胡子上了蜡,他面无笑容,就像是碗柜上的照片。阿尔贝气短得很。他的肺非常难受,身子不禁一阵阵地痉挛。他很想好好思考一下。但他完全无法集中精力,慌乱压垮了他,对死亡的恐惧从他的脏腑中可怕地向上涌起。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马亚尔太太正用一种责备的眼光盯着他,的确,阿尔贝永远都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掉进了一个坑里,我倒是要问问你了,战争眼看着就要结束了,而你却要死了,死也就死了吧,虽说这是很愚蠢的事,但是,人们毕竟还是能理解的,可是,被活埋,更何况还是处在一个死人般的姿势!而这,竟然就是他,阿尔贝,从来就跟别人不一样,从来就是运气稍稍更差。无论如何,假如他不死在战争中,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你这个小伙子?马亚尔太太终于冲他笑了。阿尔贝若是死在战场上,家中至少会有一个英雄,这似乎还算不错的呢。

阿尔贝转身朝向汽车,年轻女郎一直没有下车,我不知道,她没有下来打招呼,没有下来感谢,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一个受雇的,一个下属。

他最好还是待着不动,任由事态发展,因为他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上了车,他们上路了。小轿车也跟着启动,远远地跟在后头,如此保留着不超越卡车并且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可能性,假如有宪兵出现来盘查时,他们也会说没见过,不认识。

炮弹把地面炸穿了一个洞的同时,也把无数在战场上死去并腐烂的役马中的一匹发掘出了土,并把它的一个脑袋送到了阿尔贝的跟前。年轻人和死马,就这样面对面地待着,几乎都快抱在了一起。泥土的落坍让阿尔贝稍稍腾出了双手,但是泥土的分量很重,非常重地紧紧压住了他的胸腔。他又缓缓地开始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呼吸,他的肺都已经快不行了。眼泪开始直往上涌,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没有哭出来。他对自己说,不能哭,哭就等于接受了死亡。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情不自禁地,阿尔贝身子猛地向后一缩。他的脑壳撞到了坑壁,又有一些泥土掉了下来,埋没了他的脖子,他抬起了肩膀,以求能自我保护一下,同时他停止了动弹和呼吸。就这样暂停了几秒钟。

卡车的黄色灯光照亮了道路,但是,在车内,人们看不到自己的脚。阿尔贝把一只手放在前面操纵台的仪表板上,透过车窗玻璃观看着路上的景色。他说着“右拐”,或者“从这里走”,生怕迷失方向,他们越是接近墓地,他就越是害怕。他做出了他的决定:“一旦有什么不对劲,我就跑到森林里躲起来。司机总不至于会跟在我身后追吧。”他一定会开车回他的巴黎,那里有别的运输任务正等着他呢。

这是一个马脑袋,巨大无比,畸形得有些吓人,一个真正的大怪物。

普拉代勒上尉,倒是有足够的可能会来追他,这个混账王八蛋,他已经显示出了很好的反应能力。怎么办?阿尔贝问自己。他有点儿憋不住,想撒尿,但他使劲地忍着。

随着视力的慢慢调节,他辨别清楚了眼前的东西:那是两片巨大无比的下垂的嘴唇,中间流出一种黏糊糊的液体,还有两排硕大的黄牙齿,蓝颜色的大眼睛正在解体……

卡车爬上了最后一个高地。

他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墓地开始出现在了道路两旁。司机费了一些周折才将车停在了一个下坡处。想要重新出发时,即使不转动手柄,他只须松开刹车,就能在斜坡上发动车子了。

他不得不小口小口地倒着气。他的胳膊肘撑开了几厘米,终于稍稍伸展开了一点脚,这就把泥土压到了另一头。他带着万分的小心,跟恐惧不断地做斗争,试图把脸拱出土来,好好地透上一口气。一大块土立即又松坍下来,就像一个气泡破裂了那样。他的反应是瞬间产生的,他浑身的肌肉全都绷得紧紧的,他的身体缩成一团。但是,别的什么都没发生。他这样待着有多长时间了?处在这一不稳定的平衡中,空气渐渐变得稀薄,他想象着是什么样的死神在步步逼近,他很明白被剥夺了氧气的后果会是什么,他的血管将会一条一条地像气球一般爆裂,他的眼珠会瞪得越来越大,大到极点,仿佛连它们也都在寻求着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这时候,他尽可能小口小口地呼吸,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也不去想自己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他只是伸出手去,一毫米一毫米地,触摸着身前的土。突然,他的手指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东西,虽说有一丝发白的微光,但光线太模糊,他无法辨别周围有什么东西。他的手指头触到了某种柔滑的东西,不是泥土,不是黏土,它几乎如丝一般滑溜,还带有一些颗粒。

停车时,发动机生出一种滑稽的沉默,就像有一件外套盖到了你身上。上尉立即出现在车门边上。司机答应他们在墓地的大门口警戒放哨。在此期间,他们尽可以挖土,发掘,把棺材装上卡车,这事情就算是干成了。

阿尔贝怯生生地睁开了双眼。一片黑暗,不过不是漆黑一团,还有极其微弱的一丝丝光线,微白的,稍稍渗透了进来。一种极其苍白的微光,若有似无。

佩里顾小姐的轿车很像一头隐藏在黑暗中的野兽,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年轻女郎打开了车门,终于露了面。小巧玲珑。阿尔贝觉得她比头一天更年轻了。上尉做了一个动作,想把她拦住,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她就坚定不移地向前走去了。此时此刻,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她的在场是如此离奇古怪,三个男人不禁全都哑口无言。她微微晃了一下脑袋,发出了开始工作的指令。

在他的四周,大地震颤不已。在他之上,远远的,战争在持续,炮弹在继续摇撼大地,让大地震荡。

于是,大伙儿动手干了起来。

因为他刚刚才明白到,他的手居然还能动。虽然只能动一点点,但毕竟还能动。他又屏住了呼吸。充满了水分的黏土落下来后,在他胳膊、肩膀和脖子上构成了某种壳状物。他如石化一般进入的这个世界又稍稍让给了他几厘米的空间,东一点西一点。事实上,在他的上方并没有太多的泥土。这一点,阿尔贝心里很清楚。这样,大概有四十厘米厚吧。但是他躺在了那底下,这样厚的一层足以让他无法动弹,阻止了他的任何运动,并置他于死地。

司机带来了两把铁锨,阿尔贝从车里拖出来一大块折叠起来的雨布,铺在地上,准备用来接土,这样,过一会儿把土填回坑里就容易得多了。

而突然,他停了下来。

黑夜中有些许亮光,他们能分辨出前后左右的几十个坟包,就像是行进在一片由巨大的鼹鼠翻起了一堆堆泥土的田野中。上尉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跟死人在一起,他始终显现出一个很有征服感的胜利者形象。在他后面,阿尔贝与司机之间,小步快走着那位女郎—玛德莱娜—阿尔贝很喜欢这个名字。这也是他祖母的名字。

而当他开始衡量这一灾难的范围,想象正等待着他的死亡方式时,当他明白自己就将被憋死,窒息死时,阿尔贝一下子就疯了,彻底地疯掉了。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他大叫起来,而就在这无用的叫喊声中,他浪费掉了本来就不够多的一点点氧气。我被埋住了,他循环不断地重复着,而他的精神就坠落到了那种可怕的显然性之中,以至于他甚至都还没想到要张开眼睛。他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尝试着向四周挪动一下身体。他所仅剩的最后力量,他仅有的从心底升起的恐惧,全都转化成了肌肉上的用力。在挣扎中,他消耗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能量。然而,这一切全都归于无用。

“在哪里呢?”

一旦轰隆声变得隐隐约约,阿尔贝就感觉到自己被死死地抓住了。他心中暗想,我被埋在地底下了;然而,这只是一个相当抽象的想法。他刚一想到自己被活活地埋葬了,事情便立即极其可怕地有了一种具体的表象。

他们走了很长时间,一条小径,然后又是一条小径……上尉终于开口发问了。他转过身来,有些愠怒。他声音很低,但他的嗓音中还是透出了一丝恼怒。他想尽快结束这件事。阿尔贝四下里寻找着,举起一条胳膊,弄错了,试图重新定位。人们能看出来,他在竭力回忆,不是的,不是这里。

震撼阿尔贝的第一下打击,恰恰就在恐怖来到之前,战争之声停止了。就仿佛,一切都顿时安静了下来,上帝已经吹响了比赛结束的哨声。当然,假如他仔细注意一下,就会明白,其实什么都没有停下来,只不过,声音传到他耳边时,早已被覆盖在他身上,把他掩埋住的大量泥土所过滤、所弱化,几乎都听不见了。但是,眼下,阿尔贝有着别的忧虑,而不是注意声响,以知道战争是不是还在继续,因为对他来说,重要的是,它正在走向结束。

“从这里走。”他终于说。

一个新的世界秩序产生了,此后,这个世界里将不再有塞茜尔。

“你确定吗?”司机问道,他开始有了疑问。

一切都停止了。

“是的,我确定,”阿尔贝说,“就从这里走。”

光亮熄灭了。

他们继续很小声地说话,就像是在参加一场什么典礼。

随着泥土在他身上越积越多,他渐渐地被压得无法动弹,被压紧,被压缩。

“您赶紧一点儿好不好,我的老兄!”上尉发火了。

伴随着一记巨大的撕裂声,泥土的帘幕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身上。人们完全能够想象一种将他一下击毙的撞击,阿尔贝可能会就这样死掉。实际情况却要更糟。小石子大石块像冰雹一样纷纷落到他身上,然后,是泥土袭来,一开始只是覆盖住了他,随后变得越来越重。阿尔贝的身体与地面紧紧贴在了一起。

终于,他们来到了那地方。

平时,阿尔贝的形象看起来很像是画家丁托列托[8]的一幅肖像画。他的脸上总是挂有痛苦的线条,一张嘴的轮廓煞是鲜明,一个结实的下巴就像皮面套鞋,微微向前翘起,眼圈很黑很宽,深黑色的眉毛像一段圆弧。但是,眼下这一刻,由于他抬眼望着天空,看到了死神的逼近,他的样子似乎更像是一个圣塞巴斯蒂安[9]。他脸上的线条突然拉紧了,整张脸因痛苦和害怕而起皱,像是在做某种无用的请求,说它无用,尤其是因为在阿尔贝的一生中,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什么,当然也不会因为厄运的降临,就开始相信什么。即便他还有一点儿时间可以那样做。

在十字架上,有一块小小的牌子,上面写道:爱德华·佩里顾。

再过一会儿,这一层泥土就将压到他的身上,把他覆盖得严严实实。

男人们后退,让开位置,佩里顾小姐走上前来。她悄声哭着。司机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铁锨,跑去警戒了。夜色中,他们只能勉强猜想一二。只能看到那姑娘纤弱的身影。在她身后,他们都恭恭敬敬地低下脑袋,但上尉环顾着四周,有些不安。这一情景让人实在有些不太舒服。阿尔贝主动走上前去。他伸出手,很亲切地搭在玛德莱娜·佩里顾的肩膀上,她转身过来,瞧着他,她明白了,后退了一步。军官递给阿尔贝一把铁锨,自己则拿起第二把铁锨,年轻女郎赶紧闪在一边。他们挖了起来。

阿尔贝跪下来,打开了背包。他把包里所有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把他的水壶放在两腿之间;他要把军大衣铺在滑溜溜的斜坡上,把手边所有的东西全都插到泥土中,用来充当防滑鞋钉。他转过身去,而恰恰就在这一刻,只听得一颗炮弹飞来,离他头顶只有几十米。突然,阿尔贝心里感到一阵不安,一下子抬起了头。四年来,他早已学会了区别七五式和九五式,还有一零五和一二零式的炮弹……而对正朝他飞来的这一颗,他没有把握。大概是由于弹坑深度的原因,或者是距离的原因,它发出的是一种奇怪的声响,很新颖,比起其他的炮弹来,它要更低哑,更沉闷,那是一种逐渐弱化的隆隆声,最终却成为一种超强的电钻声。阿尔贝的脑子刚好还有一点儿时间在转,来得及对自己提出疑问。爆炸声怪得难以形容。大地传出一阵闪电般的抽搐,急剧地震撼,发出一种巨大而又凄惨的轰隆声,然后,泥土一下子就被炸飞。真是一场火山爆发。阿尔贝被震得失去了平衡,惊慌不已地瞧着空中,因为四周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就在那儿,在天空那个位置上,在他头顶之上十几米的地方,他看到,一束束褐色泥土的巨浪席卷而来,其翻腾曲折的浪尖慢悠悠地向前展开,几乎像是慢镜头似的,然后就准备朝他落下来,要把他紧紧裹住。一场明亮的雨,懒洋洋地,夹杂着小石子、土坷垃、各种各样的小碎片,宣告着它的紧急降临。阿尔贝蜷缩成一团,屏住了呼吸。这根本就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正相反,必须尽量地伸展开四肢,所有被活埋的死者都会这样告诉你的。接下来,有两到三秒钟时间的悬置暂停,让阿尔贝死死地盯着这道泥土之幕,只见它慢悠悠地从天而降,仿佛对将要坠落的时间和地点迟疑不决。

这里的泥土是一种很黏重的土,一锨一锨挖起来很慢。由于靠近战场,掩埋时很匆忙,没时间往深里挖,尸体大都不会埋得很深,有时候,甚至浅得第二天就会被老鼠发现,刨得露出来。应该不需要挖太多时间,就能找到一点什么出来。阿尔贝很紧张,害怕到了极点,频频地停下来侧耳细听,他注意到佩里顾小姐就在那里,在一棵几乎枯死的树边,身子挺得笔直,看来她也很紧张。她吸了一支卷烟,有点儿神经质。这让阿尔贝很吃惊,一个她那样的女人居然会抽烟。普拉代勒也朝那边瞥了一眼,然后催促道:“快点儿,我的老兄,我们可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于是,大伙儿又忙活起来。

真他妈的。

让人碍手碍脚的是,你挖掘的时候不能碰到正好就在底下的尸体。一锨一锨的泥土挖出来后都堆在雨布上。这具尸体,他们要拿它做什么呢,佩里顾家的人?阿尔贝心里想。再埋到他们家的花园里去吗?深夜里,像现在这样?

一时间里,他呆呆地停在了这个令人忧伤的事实面前:整整四年多来,德国佬始终没能成功地杀死他,而现在,倒是一个法国军官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命。

他停了下来。

阿尔贝转过身去,最后一次看了看上空,说到底,还真的是不太远呢。只不过,对于他还是太远了。他竭力集中起他的力量,别的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这一点,爬上去,走出这个弹坑。他又背上装备,拿上枪,抓住坑壁,开始向上爬,尽管疲惫,却依然坚持。真不容易。他的脚底发滑,在泥泞的黏土上滑动,找不到支撑点,他手指头抠进泥土里,脚尖使劲用力,试图在落脚点上稳住自己,但没能成功,他又滑落下来。于是,他卸下了他的步枪和背包。假如需要脱掉所有衣服的话,他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的。他肚子贴在坑壁上,重新开始俯卧着慢慢向上爬,他的动作就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松鼠,抓挠着空无,根本上升不了,并一次次地跌落到原处。他哎嚯哎嚯地喘气,哼哼唧唧地呻吟,然后他大声吼叫。恐惧攫住了他。他感到眼泪在涌流,他用拳头捶着黏糊糊的坑壁。坑边其实离他已经不远了,真他妈的,伸长胳膊的话,他几乎就能触摸着边沿了,但他的鞋底像是在滑冰,每赢得一厘米,马上就会丢失。一定要爬出这该死的弹坑!他大声叫嚷着。他眼看就要成功了。是的,有朝一日,他可以死去,但不是现在,不,现在就死去,那可是太傻了。他将从这里出去,而普拉代勒中尉,他将去找他,假如需要的话,哪怕一直找到德国佬那里都行,他将会找到他,他将会杀死他。他一定要找到并杀死这该死的畜生,这一想法给了他勇气。

“好极了!”上尉探下身子,吹了一声口哨。

其实,情况也不算很糟糕,因为说到头,死亡也是免不了的事。但不会死得那么快。等一会儿,当致命的炮弹落到离他的掩体只有几米远的地方爆炸,掀起一大堆高如墙壁的泥土,轰隆压下,把他彻底埋在底下时,那他也就没有太长时间可活了,不过,这也足以让他有时间真正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样的事。阿尔贝将会顿生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就像实验室里的那些小白鼠,当有人从后面抓住它们的腿时,它们也应该会感觉这一欲望,他又觉得自己像是屠宰场中要被割脖子的猪、要被击毙在地的牛,有着某种原始的反抗意识……他可能还得稍稍再等上一会儿才会那样呢。等着他的肺因憋气而变白,他的身体因为绝望地拼命挣扎而筋疲力尽,他的大脑随时都会爆炸,他的精神疯狂地错乱……不过,我们还是不要这么快就提前下结论。

这句话,他说得很小声,他可不愿意让年轻女子听到。尸体的一部分露了出来,不过很难辨认那到底是什么。最后的那几锨挖得很谨慎,必须小心兜着底,以防对尸体有任何损坏。

当阿尔贝还是个小孩子时,一想到母亲会关上他房间的门,然后出去,他就会感到一种恶心从肚子里向上涌来。他便什么话也不说,干躺在那里,他不想让母亲为难,因为她总是解释说,她自己就已经够倒霉的了。但是,黑夜、黑暗给了他深深的刺激。甚至很久以后,也就是不久前,当他跟塞茜尔在被单底下嬉戏时,也还是同样的情况。每当他被被单彻底覆盖时,他就会感到气短,感到莫名的恐惧。尤其还因为,塞茜尔有时候会把他牢牢地夹定在两腿之间,不让他脱身。她就想看一看他那样子,她笑着说。总之,窒息而死是他最害怕的死法。幸运的是,他那时没有想到这个,因为说到底,只要跟塞茜尔在一起,无论如何,那都是人间天堂,即便要让脑袋钻进被单里头,大不了也只是成为塞茜尔那两条滑溜溜的大腿的俘虏。假如阿尔贝想到了这个的话,恐怕会让他觉得,眼下还不如死了痛快呢。

阿尔贝干得很仔细。普拉代勒有些不耐烦。

命运的不幸达到了顶点,不一会儿,这个可怜虫就将被活埋了,他痛苦地陷入了幽闭恐惧症的小小深底。

“赶紧地,别磨蹭了,”他低声提醒道,“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快点儿!”

他放下了枪,试图再喘上第二口气。他不应该再等下去,必须马上爬上弹坑的斜坡,跑去跟上普拉代勒,朝他背上开上一枪,扑上去掐住他的喉咙。或者赶去跟其他战友会合,对他们说,朝他们喊,总之,该做些什么,而他却还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呢。他感觉自己很累很累。疲惫刚刚袭来,把他拖垮了。因为所有这一切是那么荒诞。他仿佛刚刚才放下行李,安顿下来,仿佛初来乍到。他想重新爬上去,却怎么也爬不动。眼看着这场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停战之日屈指可数,他却落到了洞底。他几乎瘫倒在地,而不是坐在地上,双手抱住了脑袋。他尝试着分析清楚眼下的情境,但他的脑子已经不转了,像是一团黏糊糊的糨糊。就像一个融化了的冰淇淋卷,一个塞茜尔特别喜欢的冰淇淋卷,柠檬味的,会冷得她牙齿直打战,嘎吱作响,就像小猫咪做出的动作,而这只会让阿尔贝生出欲望,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哦,对了,塞茜尔,她的最近一封信是什么时候寄来的呢?一想到这个,他就有些心力交瘁。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塞茜尔的来信变得越来越短了。由于战争马上就将结束,她的写信也像是彻底结束,再也没有必要延展下去。对家人都还活着的一些士兵来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他们总会收到来信,但是对于他,就只有塞茜尔了……当然,他的母亲还健在,但她比其他一切都更让他厌烦。她的信如其人,什么事情都想替他做决定……正是这一切在折磨着阿尔贝,啃噬他的心,除此之外,还有所有那些阵亡的战友,他实在是不愿意过多地想他们。令人泄气的时刻,他早就经历过了,但眼下,自己的运气也太差了。恰恰就在他需要鼓足勇气的时刻。他实在不知道该说那是为什么,他心中有某种东西一下子就松了扣。他在自己的脏腑中感觉到了这一点。它有点儿像是一种巨大的疲惫,沉重得就像是一块大石头。一种固执的拒绝,某种无比被动和安详的东西。如同某个东西的终结。当他一开始应征入伍时,当他尝试着跟很多人一样想象战争时,他曾默默地想着,假如遇到极其困难的情况,他干脆只有装死得了。他会扑倒在地,甚至,考虑到要做得逼真,他会高声地发出一记尖叫,假装是前胸正中央中了一颗子弹。接下来,他只要一直躺在地上就可以了,静等着一切慢慢恢复平静。等到天黑下来,他就可以一直爬到另一个战友的尸体前,另一个真的死去了的战友,从他身上偷走他的证件。之后,他会继续爬行,像个爬行动物,一连爬上几个钟头,偶尔,当一些声音在黑夜中响起时,他也会停下一会儿,同时屏住呼吸。他会做得万分小心,他会一直前行,直到找到一条公路,他会沿着这条路向北而去(或者向南而去,这要根据实际情况的不同)。在行进中,他会在心中默默记住他那个新身份的所有信息。然后,他会遇上一支迷路的部队,而带兵的士官,一个高高大大的家伙,带着……简而言之,如你所见,作为一个曾当过银行会计的人,阿尔贝拥有一种带着传奇色彩的想法。无疑,马亚尔太太的种种奇思怪想深深地影响到了他。在战局的开端,他常常跟不少人一起分享这种伤感主义的幻象。他看到身穿红蓝相间的漂亮军装的部队,束装整齐,排成密集的队形勇敢冲锋,冲向一支丧魂落魄的敌军。士兵们手中闪闪发亮的刺刀对准面前的敌兵,而就在炮弹炸响,浓烟四散之后,敌人溃不成军。实际上,阿尔贝参加到了一场司汤达小说所描写的战争之中,他就处在一种平庸而又野蛮的残杀中,它在长达五十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造成一千人的死亡。而要想对此有一个概念,只须稍稍站起来看一眼他那个弹坑四周的背景:一片荒地,寸草不生,布满了千千万万个弹坑,四下里散躺着几百具尸体,正在腐烂解体,没日没夜地散发出一股股恶臭味,让人恶心不已。第一阵炮火过后稍稍平静的间歇期里,大如兔子般的老鼠会从一具尸体跑向另一具尸体,跟一群群飞舞的苍蝇竞争着已开始被蛆虫吞噬的死尸。他了解这一切,他,阿尔贝,曾在埃纳河战役[7]中当过担架员,当他再也找不到小声呻吟或大声号叫的伤员时,他就会去寻找并搬运各种各样的、处于不同腐烂程度的尸体。在这一方面,他很内行。对于他,这是一份令人不快的工作,他总是揪着心在干。

铁锨钩破了用来做裹尸布的军大衣,立即,一股恶臭味扑鼻而来。上尉马上就转开了身子。

只剩下了阿尔贝一个人。

阿尔贝也一样,向后退了一步,然而,这气味,尸体腐烂的气味,他在整个战争期间闻到过多次,尤其是当他担任担架员的时候。更不用说,还有他跟爱德华一起住院的时候!突然,他又一次想到了他……阿尔贝抬起头,瞧了瞧年轻女郎,她虽然站得很远,还是拿一块手帕捂住了鼻子。亏她还是爱她弟弟的呢!他心里想。普拉代勒突然一把推开他,离开了坑洞。

阿尔贝感觉自己似乎坠落了很长很长时间。实际上,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呢,短短两米距离,仅此而已。兴许,还不到两米。但是,所有区别就在于此。普拉代勒中尉高高在上,两腿分开,两手紧紧地卡住了腰上的皮带。在他身后,断断续续的战火发出闪闪的微光。他静静地瞧着坑井的深底,纹丝不动。他死死地盯住阿尔贝,嘴唇上掠过一丝含糊的微笑。他是不会把他从里头弄出来的。阿尔贝惊呆了,血似乎被惊得凝住了,在体内只流动了半圈,他一把捏住枪,脚底滑了一下,又赶紧稳住,把枪架在肩膀上,但是,当他的武器最终对准了坑洞的边沿时,那上面早就没有人了。普拉代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迈了一大步,就来到了小姐的身边,伸手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身子一转,就背朝向了坟墓。阿尔贝独自一人留在坟坑中,闻着尸体的臭气。年轻女郎拼命抵抗着,使劲摇着头,她想靠近。阿尔贝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有些麻木,位于上方的普拉代勒高高的身影,让他回想起了那么多的事情。再一次如此置身于一个坑洞之中,尽管这坑是那么浅,尽管寒冷的空气下落到了坑中,焦虑的心境还是让他流汗不止,因为,他在坑洞中,而上尉就在上方,叉着腿,那整整一段昔日的故事顿时涌到了他的喉咙口,他觉得有人将把他覆盖、埋葬,他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但是,他又想起了他的战友,想到了他的爱德华,于是,他强迫自己低下身去,继续干他的活儿。

阿尔贝落到深坑的底部后,就地翻滚了几圈,靠着背上背包的摩擦力,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他被手中的步枪绊住了双脚,不过最终还是成功地站了起来,并立即靠在了斜向的洞壁上,就好像害怕被人听到或者找到,马上就把脊背贴住房门似的。他稳稳地站住了脚跟(脚下的黏土就像一块肥皂那样滑),尝试着恢复正常的呼吸。他的思绪,混乱无序而又飘忽不定,不断地返回到普拉代勒中尉那冰冷的目光中来。他的头顶,战火似乎愈加猛烈,天空上布满了一道道五彩的色带。乳白色的苍穹染上了蓝色和橙色的光晕。炮弹像是在来回穿梭,有的飞过来,有的飞过去,像是落在了当年的格拉弗洛特小镇[6]上,密集的爆炸声连续不断,轰隆轰隆的,其中还夹杂了嘘嘘作响的飞弹声。阿尔贝抬眼向上看。只见在高处,普拉代勒中尉那高高的身影勾勒在空中,像是一个死亡天使,垂直地守候在洞口的边沿。

这样的事,确实让你糟心。他小心翼翼地用铁锨的尖端来刮擦。泥土黏黏糊糊的,并不太有利于有机体的风化分解,而且尸体被很严实地裹在了军大衣中,这一切延缓了腐烂的进程。布料跟黏性的泥土紧紧粘在一起,死尸的腰身出现了,肋部稍稍有些泛黄,有几块腐烂的皮肤已经发黑,上面爬满了蛆,因为,对那些蛆虫而言,这里还真的有好吃的。

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随着他跌入坑洞,他看到了普拉代勒的脸正在远去,而就在这一闪而过的目光中,他现在明白了其中包含着的藐视、确认,还有挑衅。

一声叫喊,来自上方。阿尔贝抬起头来。年轻女郎抽泣着。上尉在一旁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但是,就在她肩膀之上,他朝阿尔贝做了一个表示生气的手势,赶紧干您的活儿,您还等待什么呢?

他尝试着想迈腿,但身不由己,什么都动不了,无论是他的脑子,还是他的双腿,全都动弹不得。一切来得实在太快。我对你说过的,这个阿尔贝,可不是一个敏捷迅疾的人。普拉代勒跑了三大步,就赶到了他的前头。边上,恰好有一个大洞,一个炮弹炸开的洞。阿尔贝的胸脯挨了中尉肩膀结结实实的一撞,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他脚底一滑,企图保持平衡,但身子向后倒下,张开胳膊跌进了洞里。

阿尔贝扔下铁锨,爬出坑洞,开始跑了起来。他的心碎得像果酱一般软弱无力,这一切,让他心潮如此地翻滚,这个死去的可怜士兵,这个拿着别人的苦难做交易的司机,还有这个上尉,人们看得很清楚,会把随便任何一具尸体塞进棺材里,只要早早了事就成……而真正的爱德华,则完全破了相,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像一具尸体那样散发出恶臭的气味。当人们想到这个时,就会觉得很丧气,就这样被击垮,走向一种同样的厄运。

正是在这一时刻,阿尔贝明白,自己即将死去。

看到他来到跟前,司机长叹一口气,轻松了下来。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掀起了卡车的篷布,抓住一个铁钩子,钩住了放在车斗最尽头的棺材的把手,使劲地把它拉过来。司机在前,阿尔贝在后,两人抬着棺材开始走向墓地。

他的动作十分果敢,他的脑袋挺得直直的。阿尔贝看得很真切,尤其是中尉那明亮而又直接的眼神。坚定不移。一下子,一切都开朗了。

司机走得太快,这让阿尔贝有一点喘不上气来,显然,这家伙习惯于快步走,而他呢,则一溜小跑地勉强跟在后面,有好几次,他差点儿要松手,差点儿要摔倒在地。好不容易,他们终于来到了坟坑前。从这里,散发出极其可怕的恶臭味。

阿尔贝被这一想法惊得目瞪口呆,他转过身来,这时候,他发现,普拉代勒中尉就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带着全部装备正朝他这边飞跑过来。

这是一口漂亮的橡木棺材,带有几个镀金的把手,棺盖上还镶嵌有一个铸铁的十字。事情真有点儿古怪,一个墓地,虽然是一个用来放置棺材的地方,但是这一口棺材却是太豪华了,显得跟眼前的这一地方格格不入。在战争中,这可不是人们通常能见到的一类物件,那应该是为死在床上的资产者而备的,而不是为那些被捅破了肚子的无名年轻人。阿尔贝来不及完成他这一番漂亮的哲理思索。在他的周围,人们全都匆匆地取消了这样的思索。

天哪……

他们打开了棺材盖,把盖子放在一边。

当阿尔贝重新爬起来时,他还因刚刚的发现而有些懵懂。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离停战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士兵们早就不再急于挑逗德国佬了,能催动他们进攻的唯一方式,就是激起他们的愤怒:那么,当那两个士兵被人打中背部的时候,普拉代勒究竟在哪里呢?

司机一步就跨入了安放有尸体的深坑中,他弯下身子,伸手抓起裹着尸体的军大衣的角落,使了个眼神过来,示意他需要帮忙。这一切显然指向着阿尔贝,除了他还有谁呢?阿尔贝向前一迈步,跟着也跳下了坟坑,他的焦虑立即涌上了脑子;从他整个身体的动作举止上可以看出来,他有点儿惊慌失措,因为司机正朝他喊道:

他跨过尸体,又挪动了几步,身体始终压得很低,人们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无论是弯着腰,还是直着腰,子弹一飞过来,还是能打中你的,但那毕竟是一种本能反射,要尽可能少地暴露自己,就仿佛他们始终是在对上天的畏惧之中打着仗。他现在来到了小路易的尸体前。只见他双拳紧握,放在嘴边,就这样,那么年轻,真让人不可思议,怎么的,他才二十二岁啊。阿尔贝看不到他那沾满泥浆的脸。他只看到他的背,中了一颗子弹。加上那老兵背上中的两颗子弹,一共三颗子弹。这数字,跟之前听到的三声枪响完全对上了。

“我说,你行不行啊?”

阿尔贝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攫住了他,应该是一种直觉吧,他抓住那个老兵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他。死尸笨重地翻了一个身,俯趴在了地上。对于阿尔贝,他需要好几秒钟时间才能认清眼前这个事实。然后,事实真相扑到他的脑子中:当一个人冲向敌人时,是不会背上中两枪而死去的。

他们一起弯下腰,一股强烈的腐臭味朝他们扑面而来,他们一起抓住军大衣,使劲,一晃,两晃,嗨—哟!上去!他们一下子就把尸体抛到了半空,落在坟墓边上。只听见传来一记可怕的扑通声。他们扔上去的那东西,不算太重啊。存留下来的,仅仅是一个孩童的重量。

这是他的军大衣,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他总是在扣眼上别着一个小玩意儿,红色的,他说,那是他的“恐怖勋章”[5]。这个格里索尼埃,他可不是一个头脑灵活的精细人。这家伙不太讲究,却很勇敢,所有人都很喜欢他。就是他,没错。他大大的脑袋像是镶嵌进了淤泥中,身体的其他部分也摔得稀巴烂。而就在他的旁边,阿尔贝认出来那个更年轻的士兵路易·泰里厄。他也一样,身体的一部分被淤泥覆盖,蜷缩成一团,那姿势,活像是母腹中的胎儿。多么惊心动魄啊,死在了这样的年纪,这样一种姿态中……

司机立即就爬出了坑,阿尔贝则很欣慰地亦步亦趋,紧跟其后。然后,两个人再次各自拎住军大衣的一角,使劲一晃,就把一切扔进了棺材里,这一次,发出的响声更加沉闷了。这一切刚刚完成,司机就放上了棺材盖。坟坑里兴许还剩留了几根骨头,是刚才干活儿时不留神遗落下的,但是,顾不上那么多了。不管怎么说,司机和上尉显然认为,就他们的这一番活儿,就他们对待尸体的这一态度,他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阿尔贝目光四下里一扫,发现佩里顾小姐已经上了汽车,她刚才经历的那一切实在太艰难了,你还能期望她怎么做呢?她兄弟早已成为爬满了蛆的一串串腐肉了。

尽管听到前后左右不断传来子弹的嗖嗖声,阿尔贝看到那老兵的尸体就躺在那里,还是一下就停下了脚步。

他们将不在这里钉上棺材板,那会发出太大的声音,等上路之后再说吧。眼下,司机只是用两条宽宽的帆布带把棺材连同棺盖系紧,以防腐臭味过多地散发到卡车里。他们迅速调转方向。阿尔贝一个人留在了后面,另外两个人都在前面。其间,上尉点燃了一支香烟,静静地吸着。阿尔贝已经累垮了,尤其是腰,又酸又疼。

甚至连阿尔贝也被死亡的想法吓坏了,准备着奋力杀死第一个朝他冲来的敌人。然而,有不少障碍在阻止他那样做;奔跑中,他应该有些向右偏移。一开始,他好歹还能一直沿循中尉指定的路线,但是纷飞的子弹和呼啸的炮弹迫使他时而向左一偏,时而又向右一偏,呈“之”字形地向前冲。尤其还因为,正好冲在他前面的佩里顾刚刚被一颗子弹打中,双腿一软,扑倒在地,几乎就倒在他的双脚上。阿尔贝来不及反应,便从他的身上跳了过去。他因此失去了平衡,向前一连冲出去好几米,摔倒在老格里索尼埃的尸体上,说来也巧,正是这个老兵方才意外的死,才向人们发出了最后这一番大规模伤亡的开始信号。

把棺材抬上卡车的时候,司机跟上尉在前头,阿尔贝始终留在后面,无疑,他的位置就在后面,他们一起抬,嗨—哟!又一次,他们把这棺材推到车斗的尽头,棺材底磨蹭着铁皮做的车板,发出很大的响声,但已经结束了,他们不再拖动了。在他们后面,小轿车隆隆地发动了。

几分钟之后,阿尔贝微微弯下腰,跑进了一片世界末日的景象中,被淹没在呼啸而过的枪林弹雨之下,只见他脑袋缩在脖腔中,用尽全力握住枪,迈开沉重的脚步,向前跑去。由于这几天下了好几场雨,军靴底下的泥土变得又厚又黏。在他旁边,一些家伙像疯子一样吼叫,为了自我陶醉,也为了给自己鼓劲。另一些士兵则相反,像阿尔贝一样,前进时精神集中,肚子发紧,喉咙发干。所有人都受到了一种终极愤怒的激励、一种复仇渴望的武装,奋力冲向敌军。事实上,这兴许就是停战传闻所带来的一种反常效果。他们已然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如今看到这场战争马上就将如此结束,那么多战友死去了,而那么多敌人却依然活着,人们几乎想要来一场屠杀,要一劳永逸地结束一切。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年轻女郎下了车,缓缓地朝他走来。

普拉代勒中尉掉头转向他的部队,他的目光落在了正站在第一排两边一左一右的士兵身上,只见他们的目光也在盯着他,仿佛他就是救世主弥赛亚。接着,他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谢谢,先生。”她说。

错就错在“运气不好”,他母亲恐怕会这样说。

阿尔贝正想说点儿什么。他还没时间反应过来,她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手腕、手掌,掰开他的手,往里头塞了几张钞票,又用自己的双手把那只手捂住,她所做的这一切,这个简单的动作,对阿尔贝……

被活埋,小阿尔贝。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她就转身回她的车里去了。

然而,事情恰恰就要这样发生了。

司机用绳索把棺材固定在了卡车的挡板上,不让它朝任何方向乱摇晃。普拉代勒上尉对阿尔贝做了个手势,他指着墓地。必须迅速地填平它,假如就这样让坑洞敞开着,宪兵就会来介入,就会有一番调查,就仿佛人们需要那一切。

说真的,眼看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却最终要被活埋,可真是够倒霉的。

阿尔贝抄起铁锨,跑进小径。但是,他突然生出一丝疑问,便转过身子来。

今天,很显然,他对事物的判断已经相当不同了。他知道,战争不是什么别的,只是一场真枪实弹的豪赌,要想在战争中幸存下来,多活上四年,基本上就得取决于神迹的降临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那里。

阿尔贝,对战争还有一点小小的疑虑,不过,塞茜尔倒是跟马亚尔太太有些相似,她们都抱有一些相当肯定的想法。听她的说法,战争之火不会持续太久,阿尔贝差不多也相信。无论塞茜尔对阿尔贝说什么,用她的手,用她的嘴,用所有的一切,阿尔贝全都相信,她是可以对他随便说什么的。假如人们不认识她的话,那人们恐怕无法理解,阿尔贝这样想道。对于我们,这个塞茜尔,那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仅此而已。而对于他,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在他看来,塞茜尔皮肤的每一个毛孔都由一个特别的分子组成,她的气息带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很好,对你而言,这眼睛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对阿尔贝,这双眼睛就是一片深渊、一堵悬崖。来吧,捧住她的嘴,一瞬间里把你自己想象成他,想象成我们的这位阿尔贝吧。从这张嘴里,他已经接受过那么火热、那么温柔的亲吻,它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收紧小腹,急于爆炸,他感觉到她的唾液流入了他的体内,他带着万分的激情把它喝下,那时候的她完全可能产生如此的神迹,让他觉得塞茜尔已经不仅仅是塞茜尔了。那是……结果,没想到她竟然支持这场战争,觉得打胜仗唾手可得,殊不知阿尔贝曾朝思暮想的是被塞茜尔嘴里的唾液好好蹂躏。

那边,靠公路一侧,大约三十米远的地方,他听到渐渐远去的小轿车的马达声,然后,则是卡车在下坡道上启动的声响。

至于跟塞茜尔,事情就大不一样了。战争没有让她畏惧,首先,这是一种“爱国义务”(阿尔贝非常惊讶,之前,他可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这样的词语);其次,也没有什么害怕战争的理由,这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所有人都这样说。

[1]亡灵节(Jours des Morts):纪念死者的节日,庆祝时间为每年十一月二日。—编者注

在我们今天看来,阿尔贝·马亚尔似乎并不算高,一米七三,但在他那个年代,这已经相当不错了。姑娘们会另眼看他。尤其是塞茜尔。其实……阿尔贝对塞茜尔也另眼看待,过了一阵子,由于她注意到对方几乎无时无刻地那么瞧她,她便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当然啦,她也回应了他。他有一张令人看了就心软的脸。在索姆河战役[4]中,有一颗子弹擦过他的右侧太阳穴。他当时害怕极了,但那只不过给他留下了一道括号形状的伤疤,让他的右眼轻微地有些斜拉,并给了他一种气派。在他接下来的那次探亲休假中,塞茜尔受到了迷惑,不禁有些想入非非,用食指的指尖轻轻抚摩着它,这并没有安抚他的情绪。小时候,阿尔贝苍白的小脸几乎是圆圆的,沉重的眼皮又肿又胀,看上去就像一个忧伤的小丑人物皮埃罗。马亚尔太太常常自己不吃,而把红肉都留给阿尔贝吃,她相信,儿子的脸色之所以那么苍白,都是因为缺血,得补血。阿尔贝向母亲解释过千百遍,说是两者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白费口舌了,全都不顶用,他母亲可不是那么轻易就会改变自己想法的主。她总是能找到种种例子、种种理由,她就怕别人说她错了,甚至在她的来信中,她也会经常提起好多年前的事儿,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这让阿尔贝真的有点儿受不了。她总是在问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个,阿尔贝才在战争刚一开始就应征参了军。当马亚尔太太得知儿子当兵的消息时,不禁高声尖叫起来,对他大吵大闹,不过,她是一个情感极其外露的女人,在她身上,你根本就无法辨别哪些成分是出于害怕,哪一些又是在演戏。她大喊大叫了一阵,揪扯着自己的头发,绝望至极,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由于她对战争有着一种传统的想法,她很快就说服自己坚信,阿尔贝凭着“聪明才智”,很快就会脱颖而出,青云直上,她仿佛已经看到他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路杀向敌人。她在心底里认定,他正在完成一番英勇壮举,他马上就会当上军官的,上尉、上校,甚至是将军,这样的事情,人们在战争中早已见多不怪了。阿尔贝则任她在一旁说个痛快,并没有理睬她,只顾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2]这些人都是当时法国政界、军界的领袖人物。

阿尔贝·马亚尔,一个瘦瘦的小伙子,性情稍稍有些迟钝,审慎。他话不多,对数字很有天赋。战前,他在巴黎联合银行的一家支行做会计。但他不怎么喜欢这份工作,之所以待在那儿工作,全是为了他的母亲。马亚尔太太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且她喜欢那些当头儿的。当然啦,阿尔贝,一家银行的头儿,瞧您说的,想到此,她立马就兴奋起来,坚信她儿子凭着“他的聪明才智”不久就会爬上高位。她这种对权力的强烈兴趣遗传自她的父亲,她父亲在邮电部的一个办公室为副主任做助理,把工作部门中的等级之分看作是宇宙万物的一种暗喻。马亚尔太太喜爱所有的头儿,无一例外。她丝毫不在乎他们的才能,更不问他们的出身。她保存有克雷孟梭、莫拉、普恩加莱、饶勒斯、霞飞、白里安[2]等人的照片。她的丈夫原本是罗浮宫博物馆里一支身穿制服的保安队的头儿,自从他去世后,伟人们总会使她产生一种非同寻常的感受。阿尔贝对银行工作总是不太热情,但表现得还算差强人意,对他母亲的唠叨也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对自己的母亲,这一点就算是最不错的了。但他毕竟已经开始制订自己的计划。他想出去走走,他渴望前往越南的北圻地区[3],不过,的确,这意愿还有些模糊。无论如何,他要离开他的会计职位,去做别的事。但阿尔贝不是一个果断的家伙,做什么事情都是拖拖拉拉地。然而,当生活中有了塞茜尔时,他一下子就变得快速利落了,当即就有了激情,塞茜尔的眼睛,塞茜尔的嘴,塞茜尔的微笑,当然了,这之后,是塞茜尔的乳房、塞茜尔的屁股,你怎么还可能去想别的。

[3]北圻(Tonkin):越南语地区名,也称“东京”,指旧时越南北部十六省,越南人称之为北圻,意为“北部国土”或“北部地域”。

眼下,小伙子们正等着进攻的命令。这确实是我们观察这位阿尔贝的不错机会。

[4]索姆河战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战役在1916年七月一日爆发,参战双方伤亡约一百三十四万人,英法联军未达到突破德军防线的目的,但钳制了德军对凡尔登的进攻,进一步削弱了德军实力。

阿尔贝从贝里的肩膀上方朝前望去。普拉代勒中尉已经爬上了一个小小的前哨,正用望远镜扫视着敌军的阵地。阿尔贝又回到队伍中自己的位子上。若是没有如此轰鸣的爆炸声,他说不定还能思考一下,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心神不定,但是,无比尖厉的呼啸声接连不断地传来,其间还时不时地夹杂有隆隆的爆炸声,让人从头到脚都颤抖不已。在这样的情境中,你得赶快聚集起你的精神来。

[5]这里有文字游戏:“恐怖勋章”的原文为“légion d’horreur”,与“légion d’honneur”(意思为“荣誉勋章”)只差一个字母。

阿尔贝心里在想,我们就将这样重新装备起来,准备登上那些断头台(他们就是这样看待并且称呼那些用来爬出壕沟的梯子的)了,头一低,背一弓,向敌人阵地发起猛烈进攻。所有的小伙子排成长长的一列,像拉满了弦的弓一样,费劲地咽着唾沫。阿尔贝排在第三位,就在贝里和小佩里顾的后面,只见佩里顾还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在证实每个人是否都准备就绪了。他们的目光交会到了一起,佩里顾用一种正准备开个调皮玩笑的孩子的表情,冲他微微一笑。阿尔贝试图报以一笑,作为回应,却没能笑出来。于是,佩里顾又转过头去。他们等着进攻的命令,一种焦躁在他们的胸中搏动。德国佬的行为激起了法国士兵的强烈愤慨,每个人都蓄势待发,准备一泄心中的怒气。在他们头顶上,炮弹从两个相反的方向划过天空,震撼着大地,直至深深的战壕。

[6]格拉弗洛特(Gravelotte)是法国洛林地区摩泽尔省的一个镇,1870年,这里发生了普法战争中最激烈的一次战役。

此外,这还是在亡灵节[1]这一天发起的进攻。要说跟象征意义毫无关联,可真有些自欺欺人了……

[7]埃纳河战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西线的一次战役。马恩河战役后,德军退守埃纳河一线。1914年九月十五到十八日,英法联军向德军发起进攻,但在德军防线前败退。

德国人立即予以回击。而法军方面,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召集起了所有士兵。他们将马上向对方—这帮蠢货—清算总账。这一天是1918年十一月二日。人们还不知道,用不了十天,战争就将结束了。

[8]丁托列托(Tintoret, 1518—1594):16世纪意大利威尼斯画派著名画家。

之后,便是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9]圣塞巴斯蒂安(Saint Sebastian, 256—288)是天主教圣徒,古罗马禁卫军队长,在教难时期被罗马帝国皇帝戴克里先下令乱箭射死,被尊为圣人和瘟疫者的主保。在西方的一些绘画作品中,他被描绘成捆住后用乱箭射穿的形象。

在随后的时刻中,炮兵们带着一种实属罕见的敏捷,从后方朝德军阵地射出了一大批七五式炮弹,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10]瓦尔基丽(Walkyries)是日耳曼与北欧神话传说中的生育和命运女神,也有传说把她们形容为身披闪亮盔甲,骑着骏马在天空中飞行的女武神。一说,她们是奥丁神的侍女,又称“寻找英灵者”,为瓦尔哈拉神殿(Walhalla)收集阵亡的武士英灵。

阿尔贝周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屏住了呼吸。随后,是几声怒吼。混账王八蛋。德国佬就是这样,如此野蛮,如此卑鄙,真是一帮败类!更何况,这还是一老一少啊!可这改变不了什么,所有人心中都认定,德国佬杀死的不仅仅是两个法国士兵,这一举动,就等于打倒了两个象征。总之,所有人都暴怒了。

[11]波提切利(Botticelli, 1446—1510),佛罗伦萨的著名画家,欧洲文艺复兴早期佛罗伦萨画派的最后一位大画家。受尼德兰肖像画的影响,又是意大利肖像画的先驱者。

为完成这一侦察任务,普拉代勒中尉挑选了路易·泰里厄和加斯东·格里索尼埃,很难说得清为什么派这两人去,一老一少,兴许,是想来一个勇猛和经验的组合吧。反正,一点儿用都没有,因为两个人在接受任务之后都没能活过半个钟头。正常情况下,他们无须挺进得更远。他们应该沿着东北方向的一条线走上二百米,用大钳子剪开铁丝网,然后继续匍匐前进,来到第二排铁丝网前,仔细侦察一番,然后返回来报告说,一切正常,因为他们确信,那里真的没什么可看的。此外,这两个士兵也不会为自己如此地靠近敌军而有什么担忧。鉴于最近几天的现状,即便德国佬发现了他们,也会任由他们在那里看个够,然后安然返回的,这一趟公差只是一种消遣而已。只不过,就在这两个侦察兵猫着腰弓着背向前行进时,他们像兔子一样被人开枪打中了。只听得枪声传来,砰砰砰三声响,然后,又是一片寂静;对敌军来说,事情了结了。大伙儿立即试着探出头去看他们,但他们似乎早已走到北边去了,人们根本无法确定他们究竟倒在了什么地方。

[12]卡拉瓦乔(Caravaggio, 1571—1610),意大利画家,通常被认为属于巴洛克画派,对巴洛克画派的形成有重要影响。

迄今为止,在等待停战来临的时光中,他们过着还算平静的日子,可是,突然间,一切就全变了。一道命令从天而降,要求派人更近距离地去侦察德国佬的情况。其实,人们并不非得成为一个将军才能意识到,德国佬就跟法国兵一样,他们也在等待战争结束。但这还是无法阻止上头下命令,这样一来,就必须过去转一转,看一看了。而从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人能确切地重新构建起各个事件之间的前后关系了。

[13]博斯(Bosch, 1450—1516),荷兰画家。他富有想象力的画作充满了荒唐的形式和怪异的象征主义。博斯出生在艺术世家,祖父和父亲都是地方有名的画家,本人也声名显赫。

然而,这恰恰就是即将要发生的事,无可避免。

[14]《世界的起源》(L’Origine du monde)是法国著名现实主义绘画大师古斯塔夫·库尔贝于1866年创作的现实主义油画,描绘的是一位仰躺的裸女,大腿分开,头与脚都没有画出来,但很写实地表现了她的躯干、大腿以及外阴部分。

他表现出令人不安的焦躁。队伍中精气神的短缺让他苦恼不已。当他走进战壕,动员他的士兵们时,他只觉得自己是在白白地浪费热情,无论他有多么慷慨激昂,士兵们总是一副气馁的熊样,他每说到要用最后一梭子子弹,以致命的一击,彻底地消灭敌军时,得到的回应,只有几声相当模糊的咕哝声,那些家伙总是小心翼翼地点点脑袋,鼻子尖冲着自己的军靴。他们不仅仅是害怕会就此死去,还想到了会在现在这样一个时刻死去。阿尔贝心想,最后才死去,就跟最先就死去一样,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

[15]圣克萝蒂尔妲(Sainte Clotilde, 474—545),史有其人:勃艮第王国的公主,据说是哥特人国王的后裔,于492年成为法兰克国王克劳维斯的第二任妻子。后来,被罗马天主教会和东正教教会尊为圣徒。后文所提到的国王克劳维斯和兰斯城主教雷米,也史有其人。

其实,一段时间以来,他已远不如平常那般活跃了。很明显,停战的前景让他的心境跌到了最低谷,他的爱国冲动也荡然无存。一想到战争即将结束,普拉代勒中尉就有点儿活不下去的意思,他的精神被杀死了。

[16]犹滴是圣经《旧约·犹滴传》中的女主人公。当她的民族遭遇敌军围困时,她靠上帝的帮助,用计割下敌军首领荷罗浮尼的头颅,打败敌人,拯救了全民族。

阿尔贝最不喜欢的,是普拉代勒身上的毛发。黑乎乎的体毛,布满全身,甚至连手指节上都有,而在喉结底下,就有一丛毛从衣领的开口处支棱出来。在和平时期,他肯定每天都要刮上好几次,以免给人一种暧昧可疑的感觉。当然,也不乏女人被这毛发所吸引,这些毛发,如此有男人味,阳刚、威猛,还隐约有些西班牙风格。不过塞茜尔是根本不会那样想的……总之,即便不谈到塞茜尔,对这个普拉代勒中尉,阿尔贝也是不会有什么好感的。而且,他对中尉总是心存疑虑。因为他喜爱冲锋陷阵。发动进攻,狠狠打击,征服对手,这一切真的是他的快乐所在。

[17]莎乐美的故事载于圣经《新约·马太福音》,莎乐美听从母亲希罗底的唆使,在为希律王跳舞后,要求希律王以施洗者约翰的头颅为奖赏送给她。于是,希律王杀了施洗者约翰,把头颅割下来送给了莎乐美。

奥尔奈-普拉代勒中尉就属于这一类军官。所有人谈到他时,都会省去他姓名中的名字、代表贵族的姓氏“德”、复姓中的“奥尔奈”,连同那一短杠,只叫他“普拉代勒”,大家知道,那是会让他大为光火的。但人们不用担心,他以名誉担保,永远都不会显露出怒气。他可是一个贵族,一个有教养的人。阿尔贝不喜欢他。兴许因为他长得很漂亮。这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家伙,风度翩翩,举止潇洒,满头深棕色的卷发,一个笔挺的高鼻梁,两片薄薄的嘴唇就像画出来的一样。还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对于阿尔贝,这却是一张真正的丑脸。所有这一切,让他有了一种愤怒的神态。总之,这是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并没有巡洋舰的稳态:要不就是急匆匆,要不就是慢吞吞,除了这两种极端,就没有任何的中间成分。他走路时,总是一个肩膀向前倾,就好像是在推着一件家具,他总是飞快地冲到你跟前,猛地一下就坐下来,这就是他的一贯节奏。这样的一种混合体,甚至还相当奇特:以他那种贵族化的行为举止,明明显得十分有教养,却又透出本质上的粗鲁。稍稍有些像是这场战争的形象。兴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能在战场上如鱼得水,悠然自在。此外,他的那一副肩宽背阔的好身材,也来自于划船和打网球这样的锻炼。

[18]这里提到的几位,都是高级军官,而且都留有小胡子。尼维尔(Nivelle, 1856—1924),法国军队统帅,一战中曾任西线法军总司令;加里艾尼(Gallieni, 1849—1916),法国军队统帅,一战中曾任法国战争部长;鲁登道夫(Ludendorff, 1865—1937),德国陆军统帅。

这一条明显的界线,恰好把军官们跟所有其他人分隔开。没什么新鲜的,阿尔贝心想。当官的嘛,总想占领尽可能多的地盘,只为能在谈判桌上占据更有利的地位。为了一点点好处,他们就会鼓动你们说,只要再攻占三十米阵地,就能真正改变战役的结局,而今天的死则要比昨天的死远远更有价值。

[19]库图佐夫(1745—1813),俄罗斯帝国元帅、军事家。参加过对奥斯曼帝国的战争,战功卓著。拿破仑一世发动对俄战争时,他任俄军总司令。

他深深地意识到,他之所以拒绝相信停战即将来临,全是因为一种迷信的想法,即:人们越是期望和平,就越是不敢相信宣告和平来临的消息,正所谓唯不信方能去除厄运。只是到了后来,消息日复一日地传来,好似波涛一浪高过一浪,传遍了四面八方,人们这才开始相信,战争当真就要终结了。人们甚至还听到了一些说法,几乎叫人难以相信,说是军方要遣返那些在前线转战多年的最资深的老兵。当停战最终变成一种合理的前景时,就连那些最悲观的人心中也充满了活着走出战场的希望。结果呢,连反攻也成了问题,因为再也没人对此抱有热情了。据说,163步兵师将试图从默兹河的另一侧强行通过。一些人还在说要与敌人周旋到底,但总体而言,从下面来看,在阿尔贝及其战友的眼里,自从协约国联军在佛兰德地区获胜,里尔解放,奥地利军溃败,土耳其人投降以来,士兵们就再也不像军官那样热衷于战局的进展了。意大利军反攻取胜,英国人打到了图尔奈,美国人打到了夏蒂雍……他们已经看到胜利在望。大部分人开始玩起了拖延战术,就像球赛胜局已定,只等终场的哨声响起。官兵之间画出了一条清清楚楚的分界线,一边,是那些士兵,跟阿尔贝一样,更愿意静等战争的结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守着行李装备,抽抽烟,写写信;另一边,则是那些焦虑不安的人,只想在战争的最后日子中趁机再杀他几个德国佬。

[20]“战事委员会”(Conseil de guerre)是“军事法庭”(Tribunal militaire)的另一种说法。

那些认为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人,全都早早离开了人世。准确地说,他们死于战争。因此,在十月份,当阿尔贝听到关于停战的种种传闻时,心中总是存有不少疑惑。他根本就不相信,就如同他不那么相信当初的那种宣传,说是德国佬的子弹是那么软弱无力,打在军装上就会像熟透的梨一样,自己就烂得粉碎,记得,这样的说法曾经让法国军队笑翻了天。过去的四年中,阿尔贝可是见多了那样的人,嘲笑起德国人的子弹来毫不留情,结果中弹丢掉了性命。

[21]迪富芒泰尔(Léon Dufourmentel, 1884—1957):法国外科医生,专门从事颌面外科手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创建了颌面外科新技术,找到了一种修复面部伤口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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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喻指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中的人物警长沙威,一直追踪着小说的另一位主人公冉阿让,欲给他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