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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但这点安慰并没有拦住她的难过、她的抓狂。一套房子已经收容不下她的难过和狂乱了,她开始跟踪他。她坐着出租车跟在他那辆灰色起亚后面,她躲在出租车里亲眼看着他和一个女人一起下车一起走进一家宾馆,然后,然后,她坐在宾馆对面等着他们出来,他们却一直到半夜都没有出来。她怀疑他们被这宾馆消化了,他们已经被房间里的某一张双人床吞噬得片甲不留了。有那么几刻,她真想站起来冲进去,挨着敲开一扇一扇的门去找到他们,揪出这对一丝不挂的男女。可是她始终没有动,夜已经很深很深了,街上除了几辆车疾驰而过的影子几乎已经没有行人了。她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白志彬晚上不回来也绝不会告诉她一声。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把电视里所有的频道都换上一遍,她不确定她想看什么,只有在不停换频道的过程中她才能稍微感到一点平静。她盯着电视冷冷地对自己说,我不会离婚的,我本来嫁给的就不是一个男人,我为什么要离婚。

到下一次跟踪,她发现他又换了个矮个子女人,那女人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吊在他的胳膊上,他们走进了另一家宾馆。她想,这些女人居然也愿意和他睡?看来一点小钱就能收买一堆女人。而他的口味也真够杂的,大约是个女人就行,就足以报复她。也许,一个女人已经无法满足他庞大的屈辱了,他也许觉得既然自己老婆的臀部都被那么多男人看过了,那他找一个两个情妇肯定是扯不平的,还也许,他找的都是有夫之妇吧,只有睡别人的老婆才会让他觉得多少舒畅一点。

它假装失忆了。妈的。

她从出租车的玻璃后面审视着这些女人们。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哪一个有她漂亮?都是些一掉进人堆里就再捡不出来的女人。可是,她喜欢看她们,她需要看她们,她发现她看着她们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女人了,她好像是一个男人正看着这些女人。或者说,她正替他看着这些女人。她变成了他,她在替他渴望她们,贪恋她们,替他和她们做爱,一边和她们做爱一边和她们诉苦,她替他向她们倾诉他有一个怎样的妻子,一个曾经是演员的妻子,可是这妻子……她都知道他会说什么。

是谁把它放出来的?她阴郁地看着玻璃里自己的倒影,她觉得这个影子身上还应该有一把刀,就像游戏中的那些女战士,无所畏惧,血刃四方。是她那要好的女友吗,就是她把她介绍给白志彬的,那她和白志彬认识也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哪天她假装不经心地极不经心地,忽然对他说,你看过这电影吗,要不要看一下。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看了。于是那男人便千方百计地找来看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别人,可能是他那些朋友还有朋友的老婆,哪个女人愿意别人比自己漂亮?总之,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那个凶手,都有可能是那个该被她杀掉的人。那个玻璃里的倒影静静看着她,她手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面对这个世界,她永远是那么赤手空拳。她穿着衣服时它不接受她,她脱光了它还是不接受她,当她再穿回了衣服,它便更加不认识她了。

她们自然会安慰他,抱住他,哄他,而他则像个耍赖的孩子一样赖在她们怀里乞求她们爱他同情他,或者说,对他来说,同情已经比爱更重要了。为此她甚至要感谢这些女人了,感谢这些高矮胖瘦,背着丈夫出来偷情的女人们。可是,她终究还是她自己,她飞快地从他的皮囊里钻出来又变回了她自己。于是,她开始鄙视她们,憎恨她们,厌恶她们,嫉妒她们,恨不得扑过去朝她们脸上狠狠啐过去。

他开始夜不归宿,看上去他已经有了情人,当然,不回家的夜晚未必是和情人在一起,还有可能是嫖娼。显然如今在他看来,就是去嫖娼也比睡她有意思。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今晚他肯定又不回家了。她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夜色如一张巨大的幕布,她所有的过往正在上面上演,而她是其中唯一的主角。她揣着一个演员梦四处流浪,做群众演员,做小配角小丫鬟,然后有一天几台摄影机都同时对准了她的臀部。现在满世界满天空里飞来飞去的都是这个臀部。她知道,当初就是把它压在雷峰塔下,它也终会有逃出来的一天。现在,她只能隔着一扇玻璃远远地看着它,却永远不能再把它捉回来了。

她是不是也该去偷情?她真想偷个人还偷不到吗?可是她发现自己连偷情的资格都没有。她负债累累怎好再去欠债?

她不能问他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她。在这件事情上她的舌头提前被割掉了,她知道这一天终究是来到了。就是那只一直独自跑在前面的孤独的羔羊,就是它,现在,他们终于追上它了。它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她这时候才突然发现,它长得根本不是一只羔羊的脸。它的脸狰狞可怖,像一只传说中的怪兽。

于是,她只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们。她隔着一扇车窗玻璃看着她们。好像她不过是她们每次请来的免费嘉宾,她有义务在此为她们捧场。

这时候他终于开口了,他在黑暗中用一种真正睡意朦胧的声音对她说,你干吗呢,快睡吧,累了,我快困死了。她咬住嘴唇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只手还揪住那里不放,生怕它跑了似的。忽然,她像条蛇一样把头一昂,然后便向他那个地方俯下去,她的嘴还没有张开便听见他说,不要白费力了,睡吧。她趴在那里以刚才那个姿势愣了几秒钟,忽然,她在黑暗中猛地便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声尖利寒凉,像箭簇一样把这一男一女死死钉在了黑暗中。

出租司机问她,下不下车?

她做了个深呼吸,想要不要打开台灯,不开灯的话她这睡衣就浪费了。她一想开灯就要看到他那张脸便忍住了,她在黑暗中向他伸出一只软软的黏黏的手,好像她的手此时也变成了舌头,正在他身上慢慢爬动着。他还是没有反应,她的那只手像正艰难跋涉在北极的冰川里,步履维艰。她想停下来,可是此时停下来似乎只能加倍受辱,像个妓女一样跑过来急吼吼地要献出自己,结果人家接都不接。她只好继续,她的手伸进他的短裤里摸索着,摸了半天那里居然还是软的。她心里一截比一截凉,不仅凉还觉得窒息,好似整个人都已经淹没在水下面了。就是这样她还是不想松开,她揪着他那里像揪着一根救命稻草,似乎只要一松手她就会彻底没顶,就会葬身在这茫茫水底。

不下。

而现在,他把他那些舌头一般的手指全都收回去了,连碰都不碰她了。她开始恐慌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这天晚上,白志彬又到隔壁卧室睡觉去了,她独自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爬起来开始翻找睡衣,最后找到了一件黑色的透明睡衣,她竟然储备着这样的睡衣,真像是专业妓女的装备。她去冲澡换睡衣喷香水,然后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隔壁卧室的门。房间里黑着灯,白志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她走到床边先坐了片刻,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头朝里还是没有动。

那你要去哪儿?

这段婚姻长到两岁的时候,她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了。已经有很长时间白志彬不再带她出去见他的朋友们了,正如她预感的一样,他把她连根从他的朋友圈里拔了出来,抛掷在了这套空旷的房子里。她便终日在家里宅着。然后,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他搬到另一间卧室去睡,不再和她同床了。以前一到晚上他的手就会向她身上的那几个部位伸过来,软软的黏黏的,好像他浑身都长满了舌头。她躲不开这么多舌头,更何况睡在人家的房子里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本身就是批发卖淫的性质。她只能像挺尸一样躺在那里随他去。他爬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尽量避免看到他的表情,那种不光彩的窃喜的表情,似乎此时他的身体下面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成千上万的女明星。她甚至怀疑做爱中他会冷不丁喊出一个著名女星的名字来,是的,只要关了灯,他可以把她想象成任何一个女人,可以是安吉莉娜•朱莉,也可以是凯瑟琳•泽塔琼斯。

不知道。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她在自己勉强还算平静的婚姻里,在自己脑中暴风雨般的恐惧中努力前进。前进得很笨拙。她等待着一个孩子的来到,可是也没有得逞。

她是真的不知道。

在这一大圈人里,她预感到最早离开的那个人一定是她自己。她感到了心惊胆战。从白志彬展览她这件收藏品的沉迷与得意中,她已经看到了,看到了关于他们婚姻的某一种结束方式正在前面一路小跑,如一只丢失的羔羊。没有人会认领它回家,可是,她并不想结束这段婚姻。因为对她来说,在这段婚姻里,其实没有男人。这个家的怀里抱着一套房子,她又被这房子抱在怀中。她已经知足了。人不能想要太多,那个想要太多的一定会受到惩罚。

渐渐地,她感觉自己的身上长出了一层新的盔甲,这盔甲是用悲愤和羞耻织成的,一针一针细密地缝在她身上,织在她肉里,她甚至都无法把它再脱下去。这盔甲在她身上越长越厚,以至于使她看起来都比从前庞大了一圈。她穿着这沉重的盔甲,像个古代的武士一样,恨不得日夜跟在他后面,跟着他和他的那些情妇们。

她那个光彩照人的不存在的影星形象现在为他们而存在,为白志彬而存在。在一大圈缤纷绚烂的舌头里,她却只想和母亲在一起,哪怕只是和对她的呼唤在一起。有时候,人就是靠着一个名字一个呼唤在继续往下活吧。

她刚刚埋葬了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又出现了,也或者她就是前一个前前一个女人复活了,从棺材里跳出来了。还或者,她不过是前面那些女人派来的亲戚,她们惊人地相似,所以她根本区分不出她们来。她只能这样,一直跟着他们,也跟着她们,在假想中把她们带回自己的家,把她们带到她的床上。在假想中看着她们和他做爱。

………

是的,她并不爱他,可是,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做爱,她为什么还是这么痛这么痛。她也不止一次幻想着去捉奸,她还幻想着也许有一天他忽然后悔了,会回头来乞求她的原谅,涕泪交流地发誓重新做人发誓再不会伤害她。甚至,他应该给她跪下来,应该跪下来抱住她的大腿乞求她,她如此想看到这样一个苦苦哀求着的全新的男人形象。而她经过反复的思考和衡量,决定再原谅他一次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于是她宽容地慈悲地赦免他一次,对他说,我原谅你这次,但再没有下次了。她原谅他之后,也许他还会故伎重演,然后再回头来求她的原谅,而到时候无论怎样她都决定再不去原谅他了。到时候她要大义凛然地千疮百孔地对他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并且,她要把唾沫吐到他的脸上去。

老白看你多有福气,娶了个明星,改天请我们去看包场电影。

可是他没有,他根本不会那么做。她知道,她本来就知道。

现在不拍了?怎么就不拍了呢?怪可惜的,这么年轻漂亮,应该再多拍几部的。

他回家越来越少。她开始在家穿他的衬衫他的袜子,好把他留在家里,好设法去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在这种类似于京剧中的女人唱花脸唱小生的反串之后,她以为自己弄明白了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做爱的感觉。

电影明星啊,那有没有和某某导演合作过?

可是,还是不够。

都拍过什么电影啊,说一部听听,让我们回去也欣赏一下。

于是她又把自己变成了他的一个影子,她满足于这种跟踪和窥视,憎恨已经转变成了渴望,她不再憎恨不再嫉妒,她更愿意要这种渴望之下的干枯与解救。她窥视着那些女人的身体,窥视着那些身体和他一起走进某一扇门后,她便觉得自己也跟着他们进去了,躺在床上,她夹在他们中间,好像一场三人行游戏。他吻那个女人便是吻她,那个女人回吻他也是在吻她,对她身体的深刻抚摸则让她有一种沉睡在酒精中的安全与温暖。她真不想醒来,她情愿就这样陪着他们夹在他们中间一直睡着睡着。

可是,她坐在人群里如此孤独,还如此恐惧。她必须得毫无意义地努力反抗,并试图战胜自己的恐惧,她始终无法学会与这种恐惧和平相处。她如此恐惧于有人会问她要电影要作品。她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向她袭来,这样的声音她根本都不用听,猜都能猜到。似乎她已经进化到不用耳朵来听声音了,她改用毛孔,用呼吸来捕捉声音。

他似乎感觉到她的跟踪了,这天下着雨,她不顾一切地疯狂指挥着出租司机跟上前面的那辆灰色起亚,那辆起亚开得很快,好像存心要摆脱掉后面的跟踪。它开得越来越快,已经超速也浑然不觉,她紧张而焦躁,大声对司机喊,跟上快跟上他。司机说,你下车吧,交警要来了。她坐在那里看着它灰色的背影,忽然快要哭了,好像此时真正要丢失的不是这辆车,而是她自己。前面就是汾河大桥了,那辆起亚正向桥上疾驰而去。透过车窗她看到外面烟雨蒙蒙,她想看得更清楚些,便用手擦起前面的挡风玻璃,就在这时,她看到前面一辆灰色的车像箭一般撞到桥栏上了,车门震开,一个人从里面飞了出来,一头撞到了地上。

白志彬喜欢带着她参加他朋友们的饭局,她自然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拿得出手。更何况,作为一个隐退的女明星,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隐退,落到人群里毕竟还是余威不绝的。白志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她当作一件刚刚淘到的收藏展览给大家,这是我太太,以前是个电影明星,结婚前拍过不少电影。她容妆精致,麻木而霸气地坐在那里,倒像是他请来的一尊为自己辟邪的门神。此时她已经是升级版的了,她知道以后还会不停升级。目前在他嘴里她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屡有佳作的影星了,再往下升级说不定她就成了曾获过某某大奖提名,险些获奖的著名演员。再往后,再往后恐怕她慢慢就不是演员了,都可以晋级为艺术家了。

从车里飞出来的人正是白志彬,当时车内只有他一个人,因为没有系安全带,他脑部受了重创。在医院昏迷了两个月之后,医生告诉她,唯一的家属,回家吧,病人已经进入植物人状态了,医院里床位也紧张。

婚后,即使已经搬出了那间出租屋,即使已经衣食无忧了,她却仍然会时不时怀念起那套本该属于自己的房子,它和她失之交臂,如今已是明日黄花。在想起这房子的魂魄的同时,她又会加倍思念自己的母亲。似乎她如今终于有个可栖息的地方了,却更对不住自己已经死去的母亲了。

植物人状态?他不再是白志彬。不再是活人,但也不是死人。他只是躺在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成了介于人和植物之间的一种奇异生物。

他们终于领证结婚了。按照婚前的协议,婚后她便做起了正宗的全职太太。而他的小公司打理得不错,足够养得起一个闲在家里的太太。她庆幸自己走对了这步棋,只等着生个孩子,这婚姻便有望加固了。把三个人焊在一起,怎么也是个三角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