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堂吉诃德 > 第四十八章 教长继续议论骑士小说,还谈了其他值得思考的问题。

第四十八章 教长继续议论骑士小说,还谈了其他值得思考的问题。

“什么叫方便的事儿,我听不懂,桑丘。如果你要我直截了当地回答问题,你就得把话说明白一点儿。”

“我要说,我对老爷的真诚是确信无疑的,”桑丘说,“现在我有件事想问您,它和我们刚才讲的那件事有关。自从您进了这笼子后,也就是您认为自己着了魔后,还想不想干人们平常说的大小方便的事儿呢?”

“难道您连大方便和小方便也听不懂吗?这连断奶不久刚上小学的娃娃都知道呢。好吧,那我就告诉您,我的意思是您是不是想干那件每个人都必须干的事情。”

“我告诉你,我不说一句假话,”堂吉诃德说,“桑丘,你快提问吧,别这么没完没了地祈求呀,赌咒呀,拐弯抹角的,都快烦死我了。”

“哦,我懂了,桑丘。有好几次呢,现在就想。快帮我卸去这个包袱吧,否则,会弄脏身子的。”

“我的要求正是这样,”桑丘说,“您是游侠骑士,我希望您以尚武的游侠骑士的认真态度来如实地回答我的问题,一句话不多说,一句话不少说……”

注释

“你别替我祈求上帝了,”堂吉诃德说,“你要问什么,就问吧。我已对你说过,我一定有问必答。”

[1]指古希腊诗人荷马和古罗马诗人维吉尔。

“愿圣母保佑!”桑丘大声地说,“难道您会这么糊涂,头脑会这么笨,连我对您说的话都听不懂吗?我刚才的话句句是真的。您这次遭了殃,关在笼子里,是遭人暗算了,不是着了魔。尽管您不信,我还是要明确地告诉您,您并没有着魔。您如果还不相信,那么我就只好祈求上帝来解除您的魔难,让您出人意料地投进杜尔西内娅小姐的怀抱里去……”

[2]西班牙谚语:“街角上的裁缝,白干了活,还赔了线。”意思是吃力不讨好。

“那你就问吧,桑丘,我的孩子,”堂吉诃德说,“我一定认真回答,让你满意。你刚才说,跟我们来这儿,这会儿又上那边去了的那两个人是我们熟悉的邻居神父和理发师,看样子确实是他们俩。不过,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情况并非如你想象的那样。你应该明白,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他俩像神父和理发师,那么,他们一定是让我中了魔法的那几个魔法师变的。魔法师想变什么,就变什么,易如反掌。他们会变成我们朋友的样子,让你觉得他们真是我们的朋友,搞得你稀里糊涂,让你陷入迷宫,即使你有特修斯的那条线也出不来了。他们还可以让我感到捉摸不定,叫我弄不清为什么会引起这场灾难的。比如,你刚才说,跟我来这儿的那两个人是本村的神父和理发师;而我呢,却明明白白地感到自己关在笼子里。我知道自己的力气,如果没有魔力,光靠人力是没法将我关进笼子里的。我只能说,这次着魔的方式是我读到过的骑士小说中从来没有过的。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因此,你就不必胡思乱想了,他们绝对不是你说的那两个人,就像我不是土耳其人一样。至于你想问我什么,你就问吧。你就是问到明天,我也会对你做出回答的。”

[3]《依萨贝拉》的作者是阿里亨索拉。其余两部戏的作者不详。

“老爷,对您着魔这件事,我想对您说几句话,不说心里堵得慌。我告诉您吧,跟我们来这儿的那两个戴面具的人,一个是我们村上的神父,一个是理发师。我想他们一定见您干了几桩赫赫有名的大事,名望超过了他们,就产生了妒忌心,想出这个办法将您押走。如果我说的话是真的,那么,您根本不是着了魔,您是上当受骗,当了大傻瓜。为了证实这一点,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如果您能如我想象的那样回答我,那么,他们这个骗局就是真的了,您就会发现,自己不是着魔,是头脑太糊涂了。”

[4]这个剧本的作者是西班牙著名剧作家洛佩·德·维加(一五五九—一六一三)。

桑丘对时刻守护在他主人身边的神父和理发师的一举一动是有怀疑的。这时见这两人不在身边,就来到笼子边,想和主人说几句话。他说:

[5]塞万提斯著。

“既然是这样,”教长说,“那你们就将所有的坐骑都赶到前面的客店里去,将那匹驮食物的骡子牵到这儿来。”

[6]加斯加·德·阿基拉著。

神父将这个意思告诉教长。教长见眼前一派美景,也想在这谷地里停留一会儿,便说他也愿意和大伙儿一起在这儿休息一下。他既想欣赏风景,又因和神父很谈得来,想和他多聊一聊。此外,他也想进一步了解一下堂吉诃德的事情。他决定也在这儿歇晌,并吩咐几个仆人去前面不远的那家客店里给大家买饭食吃。一个仆人说,驮食物的那匹骡子此时可能已到客店了,带的食物相当丰盛,除了喂牲口的大麦外,别的食物不必向客店购买。

[7]弗兰西斯科·德·塔莱加著。

“你的话正合我意。”神父说。

[8]即图利奥·西塞罗,古罗马政治家、修辞学家。

“硕士先生,刚才我说的这个地方已经到了。这个地方正适合我们歇晌。另外,这儿牧草丰盛肥嫩,可以让牛好好吃一顿。”

[9]查理曼大帝(七四二—八一四)于七六八年继承王位;贝比诺王即位时间在公元七五一年。

教长和神父谈到这里,理发师突然来到他们的身边,对神父说:

[10]艾拉克里奥大帝(五七五—六四一)在位的时间是公元六一零年至六四一年。

“教长先生,”神父听了,说道,“您这么一讲,倒使我想起往日对时新戏的厌恶。像对骑士小说一样,我对时新戏也很讨厌。按照图利奥[8]的看法,戏剧应该是人生的镜子、习俗的榜样和真理的映象。可是,眼下上演的戏却是荒谬的镜子、愚昧的榜样和淫乱的映象。例如,有的戏第一幕第一场出场的角色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到了第二场就成了一脸大胡子的成年人了。难道会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再说,有人将老人写得十分勇猛,小伙子却成了胆小鬼,仆人出口成章,小厮满腹经纶,国王成了苦力,公主被写成洗碗女工,你说荒唐不荒唐?至于剧情的展开应该遵守一定的时限的问题,我看写剧本的人也没有注意到。我看到有的戏第一幕在欧洲,第二幕在亚洲,第三幕在非洲告终。如果还有第四幕的话,那它的结局准在美洲了。这么一来,一出戏就囊括了世界四大洲。一般地说,模仿现实是戏剧的一个重要原则。可是,有的戏剧情属贝比诺王或查理曼大帝[9]时代的事,而剧中的主人公却是艾拉克里奥大帝[10],他像戈多弗莱·德·布利翁[11]那样捧着圣十字架进入耶路撒冷,光复了圣陵。这几件事情的年代相差不知多少年呢。有的戏剧情是虚构的,但又添上一些历史上的真人真事,将发生在不同时代、不同人物身上的事东拼西凑,混杂在一起。这种戏没有任何真实性,谬误却十分明显,难道不值得批评吗?糟糕的是有些无知之徒还硬说已经十全十美,如果要求改进,就是吹毛求疵了。我们再来看看宗教剧吧。戏里捏造了多少虚假的奇迹呀!许多情节随意杜撰,牵强附会,甚至将这个圣徒的奇迹挪到那个圣徒身上去了。在世俗剧里,只要剧作者愿意,就可以随意制造个奇迹或奇观,引起那些无知的观众的注意,引他们来看戏。所有这一切都是歪曲事实,违反历史的,而且,也对西班牙的知识界产生危害,因为外国人都是严守戏剧规则的,他们看了我们这种荒唐透顶、谬误百出的戏,一定会把我们看成是野蛮无知的人。有人说,在社会秩序稳定的国家里,允许公开演戏的目的是让民众娱乐、消遣,免得无事生非;不管是好戏,还是坏戏,只要是戏就能达到这个目的。为此,没有必要制定那么多清规戒律,用来束缚剧作者和演员们的手脚。这种说法是不恰当的。我对这种论调的答复是,用不到进行任何比较,就能得出结论,演好戏能更好地达到娱乐消闲的目的。因为观众看了一场艺术性强、内容安排得体的戏,便能从诙谐的那一部分中得到娱乐,从严肃的那部分中得到教育,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情绪也不断地发生变化。戏的论理部分可以使他增长才智,戏中的阴谋诈骗可以使他提高警惕,戏中的模范行为可以使他作为借鉴,腐朽堕落会引起他的义愤,美德会使他产生爱慕之情。随他多么愚蠢的人,看了好戏,定能获得上面说的诸方面的教益。如果说一出具有这些特征的戏反不如不具有这些特征的戏更能赏心悦目,那是绝对说不通的。眼下上演的戏,大多数是不合格的。这也不能去责怪剧作家。有些作家明知自己做得不对,也深知该怎样做,但由于剧本已成了可供买卖的商品,他们也身不由己了。他们说得也有道理,如果剧本不合演出者的胃口,他们就不会出钱购买。为此,剧作家一定要迎合演出单位的喜好,因为演出单位是剧作家的主顾。这种情况只要看看我国的那个天才剧作家写的无以计数的剧本就一目了然了。他的作品文笔优美,妙趣横生;他的诗非常高雅,合乎情理,还有许多寓意深刻的警句。总之,他的作品文字美,格调高,因此,他誉满全球[12]。他为了迎合演员们的喜好,常常降格以求,因此,他的作品并不是每部都达到完美的地步,真正好的作品也只有几部。有些作家编剧时粗心大意,作品上演后,戏里损害了某某国王的形象,损坏了某某家族的声誉,因此演员们时常挨打,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演完戏就只好逃之夭夭。然而,上面涉及的这些问题,加上许多我没有谈到的情况,最终都是可以避免的。只要在京城里委任一名有才华有胆识的官员,让他先对所有即将上演的剧本(不光是在首都演出的,在全国各地演出的剧本也包括在内)都进行一番审核即可。未经审查通过的剧本,当地司法机关禁止上演。这么一来,演员们会设法选好的剧本送去京城审核,以保证以后能顺利演出;剧作家也会精心编好剧本,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作品须经行家严格审查。用这个办法就能写出好的剧本来,戏剧方面预期的目标就能顺利达到。也就是说,民众有了娱乐消遣,西班牙的文人出了名,演出者既赚了钱,又有了安全感,他们再也不必提心吊胆,也不会挨揍了。如果在骑士小说方面也设一审查官,或由审核剧本的官员兼任,由他来审核新出的骑士小说,那么,您说的那种完美的骑士小说一定能出现。这不仅会使我们的文坛增光添色,也会大大丰富我们的语言。新骑士小说的涌现会使旧骑士小说黯然失色。这种书不仅能让无所事事的人消闲,也能使工作繁忙的人读后得到正当的娱乐。就像弓弦不能老是绷得很紧一样,人的弱点就是不能老是处于紧张状态,需要合理的娱乐,放松自己。”

[11]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首领。一零九九年成为耶路撒冷第一任国王。

“我有时也想用自己刚才说的这些原则和标准试写一部骑士书,”神父说,“坦率地说,我已经写了一百多页了。为了验证自己的估计是否切合实际,我曾请教过爱读骑士小说的有学问的人,也征询过那些没有文化、只热衷于追求骑士小说荒诞情节的人的意见,他们都同声赞许。然而,我没有继续写下去,因为觉得写这样的书不是我的本职工作,而且发现头脑简单的人比有头脑的人多。尽管少数有识之士的赞赏足以抵消众多无知之徒的嘲笑,但我仍然不愿让自己成为庸碌之辈评头品足的对象,因为这些人大多喜欢看这类小说。不过,我中途辍笔,并拿定主意不再写下去,还有一个缘由。这件事和目前上演的戏剧有关。我想,眼下演出的剧本的故事情节,有的纯属虚构,有的虽取材于历史,但几乎都是没头没尾的胡说八道。即使如此,观众仍然看得饶有兴味,那些远非上乘之作,却得到了他们的一致好评。剧作者和演员都说,戏剧就应该这样,因为观众喜欢,否则,就难投观众所好。那些按照戏剧艺术的规则和要求写的剧本就只能博得少数内行人的青睐,多数观众难以领会它的技巧。无论是剧作者还是演员,都想迎合多数人的兴味,混碗饭吃,不想获取少数内行人的赞赏。根据这一情况,再来看看我写的书。我如按上面说的艺术观点煞费苦心写成了书,到头来也只能是个‘街角上的裁缝’[2]罢了。我曾多次告诫那些演员们说,他们目前这样的看法是错误的,演出具有艺术性的剧本比演那些胡言乱语的戏更能吸引观众,更能扬名。然而,他们太固执己见了,随你对他们怎样摆事实,讲道理,他们都当耳边风。我记得有一天我对一个固执己见的剧作者说:‘您还记得几年前西班牙上演了国内一位著名的剧作家写的三个悲剧吗?这三个戏无论谁看了都喜欢,真是雅俗共赏。演员们演这三个悲剧得到的报酬比上演三十个好戏的收入还多。’那个剧作者回答说:‘您一定是说《依萨贝拉》、《拉斐丽斯》和《拉阿莱汉德拉》[3]这三个戏吧。’‘是的,’我说,‘现在请您想想,这几个戏是不是严格地遵循了艺术规律。这是几部既遵循了艺术规律又赢得观众好评的杰作。因此,不能怪观众想看荒诞无稽的戏,怪只怪演员们只演这方面的戏,不演别的戏。其实,像《负心者的报应》[4]、《奴曼西亚》[5]、《情长意深的商人》[6]和《欢喜冤家》[7]等剧作都丝毫也不荒诞。还有些著名作者写的剧本也不错。这些作品既为作者赢得了声誉,也让演员得到了好处。’除此之外,我还发表了一些别的看法。他听了,似信非信,看来没有口服心服,还不能摆脱他原来的看法。”

[12]指洛佩·德·维加。

“教长先生,您说得很有道理,”神父说,“直到今天,还有人不认真构思,不尊重艺术法则,仍然在拼凑那种骑士书,真该受到严厉指责。不遵循艺术法则,想在散文方面像希腊、拉丁诗坛两杰[1]那样出名是办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