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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靶的故事

不必多说,步枪的持枪规则非常严格,可不是随便瞎逛到下京区的国友枪炮火药店,说要“来把枪”就能买到手的。步枪根本不是让人随心所欲的玩意儿,也从不应该随心所欲。进入步枪射击部的新成员必须向下鸭警察署提出申请,认真通过考试,合格之后才能得到持枪证。况且步枪还必须装进专用的保管箱并上锁,不用的时候是没法儿轻易从自家带出门的。不论是多么轻飘飘的前辈都会对低年级千叮万嘱:“眼神千万别离开枪。”就算把枪随手乱放被人偷了都是一桩大事,因此把俱乐部取缔了都没的辩解。

新成员首先要拜某个三年级学生为师,接受他的入门辅导。这种师徒关系将持续到秋季。最关键的是新成员都没法儿立即持枪,必须在师父的允许之下才能进行练习。练习的时候必须要有师父在场监督,而且枪必须用链条锁在台座上。并不是弟子说一声“我要练习”就能随便把枪交出去的。

因此我们不论是合宿还是比赛时,眼神都不能片刻离开枪支,集体吃早餐的时候都得排着队把枪带到食堂。回想起来真是怪异的一伙人。

京都大学北区农学部操场东北角有个类似小鸡饲养屋的地方,不注意就会看漏它。谁都不会想到有人在那种地方练步枪,而那就是步枪射击部的射击场。希望大家不要误会,我们不可能在闲静的住宅区旁边乒乒地打火药步枪。大学校园射击场能用的仅限于气步枪。一年级先从气步枪入门,对枪术有所钻研的人从二年级开始就能用装载少量火药的小口径步枪,以上是基本流程。气步枪每一次都需要驱动枪身中的气泵来压缩空气,并安装接近BB弹的小铅弹来射击。而小口径步枪是装火药的,是所谓的“真枪”。顺带一提我升上二年级的时候已经看透自己没有射击的才能,面对既麻烦又危险的小口径步枪,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财政上都无力去尝试了。

我妄想成为步枪界备受期待的新星这一野心很快就破灭了,这件事的始末我就懒得把详情都写下来了。一年级的时候,我遵从师父的教导,还参考俱乐部毕业生制作的出色教材,一丝不苟地边记笔记边钻研。可到二年级我就放弃了,认为“我已经无须靠射击来崭露头角”。用步枪的时候,为了固定身体必须穿上射击服,那玩意儿热得要命,一股汗臭,还麻烦极了,让人退避三舍。我明明是因为“不需要动”才选择步枪射击部的,却彻底见识到枪口是如何“不用动却会自己乱动”的。气步枪最基础的竞技规则是站姿击发六十颗子弹。限制时间为一个半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每发的中靶脱靶都不能一喜一忧,必须保持精神的平衡,淡然地重复同一个动作。夏天热得要死,这简直像是在坐禅。

从结论而言,步枪界没有任何一个人期待过我。我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天才。我又意识到步枪射击意外地是一种艰深、痛苦的竞技。我意识到枪口会出乎意料地摇晃。我大失所望,毅力走了样,丧失了干劲。说白了,我毫无辩解的余地,责任纯粹在我自身,步枪射击这一竞技运动毫无问题。

步枪射击是很枯燥的竞技运动。就算是新成员,在比赛期间上了阵地就不允许吊儿郎当的。常有人叫我“去看比赛吧”。可是,除非你对步枪射击特别有兴趣,否则在选手身后看比赛是压根儿看不懂的。射击场鸦雀无声,也没有声援喝彩。对我这种人来说,一点都没有让人捏把汗的精彩瞬间。射手们排成一列,一齐持枪,射击又放下,接着再次持枪,射击又放下,像一群机器人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我满心期待着自己成为“备受期待的新星”,受到步枪界的热烈追捧。

于是我就逐渐跟不上他们了。可是,拖拖拉拉到了三年级之后,已经催生出了许多责任,想退出也退不了。

最大的原因是:步枪射击这种竞技相比其他竞技是冷门中的冷门,几乎所有人都是从大学才开始接触。我是这么想的——既然其他人也是从大学入学开始,那大家的起点都是相同的。我就有充分的机会取胜。况且终究是一个人射击,不会有团体竞技那种团队协作问题。再说了,普通的运动必须活动身体,步枪射击就没必要跑来跑去,甚至连走都不需要。这是一种“只要站着”的竞技,追求的目标也与普通运动背道而驰。那么,我这种不擅长普通运动的人,是不是反倒能发挥出才华呢?瞧瞧我们的英雄——野比大雄吧。论身无长物,无人能出其右,他简直就是“缺点百货大厦”。而他除了翻花绳之外,最强悍的武器不就是射击吗?只有在这一领域,才能找到属于我的光辉未来!

我还必须带个徒弟。在射击方面,我没法儿顺利地指导徒弟(本人都打不好,也是当然的),在为人处世方面也做不了表率,当我的徒弟真是太可怜了。那个在宿舍里醉得东倒西歪,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一个劲儿用被褥练习过肩摔的Y君,不知你过得还好吗?

说到底,我究竟为什么选择了步枪射击呢?

我在俱乐部运营方面也有不得不干的琐碎工作。就算我放弃成为步枪界的新星,还是有许多事要做。然而,我没退出俱乐部的最大原因就是:里面尽是一群有趣的家伙。毕竟那是一群特地选择如此冷门项目的人,所以全都是说不通常理的怪人。我在步枪射击方面几乎什么都没学到,在院系里也几乎什么都没学到,可从步枪射击部的朋友身上倒是学到了很多。

步枪射击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这句谚语不管用的、巧妙谋划的、冷血无情的竞技运动。冷血无情换言之就是很公平。

四年级最后的老生欢送会上,我给朋友们准备了礼物。我把四年里写在活动室笔记本、比赛宣传册与内部主页上的文章收集起来,打印成册,名曰《辞世录》。给共度四年的同伴们都发了一本之后,我说:“多了几本,想要的人自己来拿吧。”于是低年级学生抢着要走了。虽说是免费的,但我还是很惊讶,没想到真的有想读我文章的人存在。我甚至曾想“现在就是人生的巅峰了”,而当时那份喜悦的余韵促使我在一年后写出了《太阳之塔》,令我成为小说家,以至让我写出了这篇丝毫未曾触及步枪射击精髓的含糊文章。

不练习就去比赛的人,绝对拿不了高分。在任何竞技中都不例外。听到“射击”这个词,让人总觉得能靠天赋之才或是小聪明来蒙混过关。我正是因为抱有那种天真的妄想,才让珍贵的大学四年打了水漂。

让我们回到文首的那句话吧。

要说实际情况的话,我只是个压根儿不练习的废物部员。仅此而已。

假如这世上没有步枪射击这东西,我也不会成为小说家。我身在步枪射击部,却在步枪射击上全然没有建树,最终只能靠写文章来推销自己。像我这样的人来写步枪射击的事,又怎么可能击中要害呢?

并非因为如今已引退而丢了干劲,而是我隶属于京都大学步枪射击部的时候就欠缺热情。哪怕这是体育类社团,我也坚决与社团活动拉开一定距离,企图获得“魂之幽灵部员”的美名。那个名叫森见的男人是个仅在比赛时才不知从何方悠然降临的浪人射手,眨眼间就向十五米开外的靶子击出六十发铅弹,人们还未回过神来,下一个瞬间,他已经收起爱用的Hammerli,往青少年野外活动中心那边走远了。据说他那流露哀愁的背影,总沐浴着后辈们向往的炽热视线——以上是我拼尽全力美化之后写出的一派胡言,千万不能相信。顺带一提“Hammerli”是我所用步枪的制造商名称。

我冷眼旁观着这一事实,在此结束这篇文章。

我的人生与步枪射击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深厚,然而我这忘恩负义的家伙却并不是个很投入的“射手”。

(《yom yom》2009年12月号)

假如这世上没有步枪射击这东西,我也不会成为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