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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后 果

世上只有母亲有那么一点儿权利来控制苔丝的行为;她的命令使苔丝镇定,苔丝的心情比先前平静了。几个星期来她心里一直很沉重,如今卸掉了责任,她感到轻松。她同意了克莱尔的求婚之后,在从十月开始的晚秋季节里,苔丝生活得非常愉快;这段日子,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活,简直可以说是欣喜若狂。

她意识到她的母亲多么易于顺应情势——最令人压抑的事情对于她母亲情绪上的影响却是那么轻微。母亲对于生活的看法与她不同。那件萦绕在她心头的往事对于她母亲来说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意外而已。然而,不管母亲有什么理由,她所做的安排、她所提出的要求也许是正确的。从表面上看,对于苔丝所敬爱的人的幸福来说,只字不提那件往事似乎是最好的办法:那么,保持沉默吧。

苔丝对于克莱尔的爱几乎不带一点点世俗的欲望。在她信任和崇敬的眼光看来,克莱尔已臻至善——凡是导师、哲人和朋友所应该懂得的一切他都懂。苔丝觉得他的形体的每一根线条都充分体现出阳刚之美,他的灵魂是圣人的灵魂,他的智力是先知的智力。对于把克莱尔当作恋人而爱他,苔丝认为这是自己的明智,这明智又使她感到荣耀;她觉得自己仿佛戴着桂冠。她感受到的克莱尔对于她的爱怜,使她对克莱尔披肝沥胆。有的时候克莱尔会忽然发现苔丝那一双充满敬意的深邃的大眼睛正对他望着,仿佛这姑娘看见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不朽的人物。

“哦,妈妈,妈妈!”苔丝喃喃自语。

苔丝屏弃往昔——像踏灭一块仍在闷燃的危险煤块似地将往昔践踏和消灭。

你亲爱的母亲琼·德比

她以前不知道,男人对于女人的爱可以是这样地冷静、殷勤、带着关心和保护性质的,就像克莱尔现在所表现出来的这样。但在这一方面,安吉尔·克莱尔的实际情形远非苔丝所想象的那样,两者差距之大,简直荒唐,说真的。克莱尔其实注重精神上的感受胜过肉体上的需要;他有很强的自我克制能力,一点儿没有粗俗的举止。虽然他不是一个冷酷的人,但是他的性格并不热烈,而只是欢快、活跃——是雪莱式而不是拜伦式的;他可以爱得极其强烈,但是他的爱特别地倾向于想象和缥缈,是一种非常细腻的感情,使得他会小心翼翼地保护他的恋人,决不让自己冒犯她。这种状况使迄今为止社会阅历很少却又是那么不幸的苔丝十分惊讶和欣喜若狂,所作出的反应便是从对于男人的憎恶转向对于克莱尔过分的崇敬。

亲爱的苔丝,振作你的精神吧。我们知道你们那里苹果酒很少,即使有也只是不浓的,带酸味的,所以准备送一大桶给你们在婚礼上用。暂时就写到这里吧,问候你的那位年轻人

他们两人一点儿不做作地经常相互陪伴。苔丝诚实地信任克莱尔,并不隐瞒想跟他在一起的欲望。倘若把她在这个问题上的直觉清楚明白地讲一讲,那就是:克莱尔如此完美,且已经向苔丝表明了他忠贞不渝的爱情,因此,通常情况下女性吸引男子的那种躲躲闪闪的样子他会觉得反感,因为那种忸怩作态必然会使他疑心是装出来的。

亲爱的苔丝——我写这几行字给你的时候,感谢上帝,身体很好,希望你收到信的时候身体也很好。亲爱的苔丝,我们都很高兴得知你真的很快就要结婚了。不过,关于你的问题,苔丝,我这里是在你我之间说悄悄话,但我的要求是坚决的,你无论如何不能把你过去的麻烦事情向他透露哪怕一个字。我平时并非每一件事情都告诉你父亲的,他这人总是觉得自己门第高贵因而自高自大;也许你的意中人也跟他一样。许多女人——有些还是这个国家里最高贵的——在她们那个时候也有过麻烦事情;她们不对别人说,为什么你就该大事张扬呢?没有哪个女孩会这么傻的,尤其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而且根本不是你的错。即使你问我一百遍我也这样回答你。另外,由于我知道你那种心里藏不住话的小孩子脾气——天真无邪!——为了你好,当初我要你答应我决不在言语和行动上暴露出你过去的事情,你离家的时候非常认真地答应过我,这是你一定不能忘记的。你的那个问题和你将要结婚的事我都没有对你父亲说,因为他知道了就会到处乱说的,那头脑简单的人。

在乡村里,男女青年订婚之后可以在户外大大方方地相互陪伴;苔丝只知道风俗如此,所以并不觉得奇怪,克莱尔起先觉得这样似乎有点儿显得迫不及待,后来看见苔丝跟其他那些在乳牛场干活的人一样把这件事视作当然,也就改变了看法。于是,在十月天气宜人、景色美丽的下午,他们两人便经常漫步在牧草场上——沿着潺潺溪水边的蜿蜒小径踱步,在小木桥上轻快地跳跃而过,然后重又回到小溪这一边。从堰边传来的汩汩水声一直在他们耳边回响,陪伴着他们自己的窃窃私语;差不多跟大地平行的阳光从远方射来,洒在牧草场以及整个这一片风景上犹如一层花粉。在树荫和篱影下他们看见淡淡的蓝色雾霭,其他地方则始终阳光灿烂。太阳离地平线那么近,牧草场那么平坦,克莱尔和苔丝的影子在他们自己前面伸出去有四分之一英里那么远,好似两个长长的手指指向绿色平原与谷地山坡相毗连的远方。

第二天苔丝给她母亲写了一封极动人、极紧急的信,周末就收到了回信,是琼·德比龙飞凤舞的笔迹,那字体还是上一个世纪的。

这儿那儿到处是干活的人们——因为现在正是“收拾”牧草场的时节,也就是说要把水沟里面清理干净以利于冬天的灌溉,还要把被牛踩塌了的沟沿修好。一铲铲黑如煤玉的肥土是在古代当河流跟整个山谷一样宽阔的时候就被冲到了这个地方,是各种土壤的精华——昔日的原野被捣烂以后受到河水浸泡又经过长期的净化才变得异常肥沃,因此长出丰美的牧草,喂出了肥壮的牛群。

31

克莱尔当着这些修水沟者的面大着胆子继续搂住苔丝的腰,装出一副惯于在公开场合与苔丝亲热的样子,实际上他和苔丝一样害羞;此刻苔丝正张着嘴斜眼望着那些干活的人,那模样就像一头提心吊胆的动物。

“是的,那一次在草地上跳舞;不过你没有和我跳。哦,我希望对于我们来说现在那不是什么凶兆了!”

“在他们面前承认我是你的人,你一点儿都不觉得害臊!”苔丝快活地说。

“啊,那么我见过你,在这个夏天之前——”

“哦,是的。”

“还是那个地方——马勒特村。在布雷克摩谷的那一边。”

“可是,要是消息传到你在埃姆大教堂的亲友耳朵里,说你和我在一起这样四处闲逛,跟一个挤奶姑娘——”

“当然不介意,亲爱的孩子。我觉得你真是个孩子,苔丝;你不知道现在这种时候你完全应该写信告诉你母亲,你也不知道,要是我反对你这么做的话我将会犯多么大的错误。她住在哪里?”

“所见到过的最迷人的挤奶姑娘。”

“我必须写信告诉我母亲,”苔丝说。“你不介意我这么做吧?”

“他们也许会觉得这是让他们丢脸的事。”

于是他们两人在大帆布底下抱成一团,听凭马儿拉着车在夜色中向前走;雨点迎面朝他们打来。苔丝同意了。其实她倒不如一开始就表示同意的。所有的人都具有那种“追求快乐的欲望”;这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凡人无法不受它的驱使,犹如无所依附的海草无法不受潮水的摆布;这种力量不是那些笼里笼统地阐述社会成规和习俗的文章所能控制得住的。

“我亲爱的姑娘——一个德伯家族的人让一个克莱尔家的人丢脸!你出身于这样一个高门大姓——这可是一张王牌呢,我要把它保留到我们结婚的时候才亮出去,让它产生了不起的效果,还要从特林厄姆牧师那儿弄到你的家世证明。再说,我的将来和我的亲友们毫不相干——甚至不会影响到他们生活的表面。我们将离开英国的这个地区——也许离开英国这个国家——这里的人们如何看待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会喜欢离开这儿的,不是吗?”

“是的。我从来没有真正怀疑过——从来没有,没有!”

苔丝想到将来作为克莱尔的亲属跟着他去闯荡世界,心里异常激动,因此除了表示同意,别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几乎觉得感情之波在耳边潺潺回响,并且涌上双眼。她把一只手放在克莱尔的手里,两人就这样继续向前走,来到一座桥的下面;在这儿,尽管太阳被桥遮挡在视线之外,耀眼的阳光却从河面反射上来,好似熔化了的金属射出的强光,使他们目眩。两人在那儿站定;一些长着柔毛的以及长着羽毛的小脑袋探出平滑的河面,发现打搅了它们的人停住了脚步,还没有走过去,便重又没入水下。他们继续逗留在河边,直到雾霭从四周向他们围拢过来——在这个时节晚上雾气来得很早——落在苔丝的睫毛上,也落在克莱尔的眉毛和头发上,凝结起来,宛如水晶。

“喏,现在你相信了吧?”苔丝红着脸,一边擦去泪水一边问。

星期天他们在户外待得更晚,天已经相当黑了还不回去。他们订婚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傍晚,有一些挤牛奶的帮工也在户外,听见苔丝说话时激动和兴奋得话也不连贯了,虽然距离太远听不清具体内容;他们看见苔丝倚着克莱尔的手臂往前走,注意到她因为心跳剧烈说话时断时续,零落得成了一个个音节;他们还看见苔丝有时心满意足默不作声,有时发出仿佛载着她心灵的轻轻的笑声,这是一个女子和她所爱的人——而且是在战胜别的女子后赢得的爱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发出的笑声,它不同于任何别的东西。他们还看见苔丝步态轻盈,好似鸟儿将要落下但尚未停稳又轻轻掠过的样子。

说完苔丝搂住克莱尔的脖子。于是,克莱尔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当一个感情热烈的女人全心全意深爱着一个男人——就像苔丝深深地爱着他——的时候她印在恋人唇上的吻是怎样一种滋味。

苔丝对于克莱尔的爱现在就是她的整个生命;这种爱犹如一只发光的球体把她包围在当中,那强烈的光辉使她忘记了过去的痛苦,并阻挡了那些幽灵——疑虑、恐惧、郁闷、担忧、羞耻——使它们坚持要伤害她的企图无法得逞。苔丝知道它们似饿狼等候在那一圈光辉外面,但是她有持久的力量制伏它们,使它们不能胡作非为。

“我已经证明了,还要怎样证明呢?”苔丝大声说;一阵柔情使她变得异常激动。“这样可以证明得更好吗?”

爱情产生的精神力量使苔丝忘却往事,理智却又要她把往事记住。她行走在光明之中,但是她知道在黑暗中那些黑糊糊的东西始终在四散活动。每过一天,它们也许会后退一点儿,也许会前进一点儿,两者必居其一。

“喏,我亲爱的苔丝,要是我不知道你这会儿非常激动,而且你社会经验很少,那么我就会说你刚才那句话是不很中听的。如果你心里有我,你怎么会那么想呢?你心里有我吗?我很想你会用某种方法证明这一点。”

一天傍晚,所有的其他那些住在乳牛场上的人都去了别处,苔丝和克莱尔只得留在屋子里看家。两人说着话的时候,苔丝想着心事抬起头来对克莱尔望去,而克莱尔正满心欢喜地注视着她,两人目光相遇。

“是的,是的,是的!可是,哦,有的时候我真希望爸爸妈妈没有把我生出来才好呢!”

“我配不上你——不,我配不上!”苔丝突然说,一边从她的矮凳子上跳起身来,仿佛克莱尔对她的殷勤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她的满心欢喜使她惊恐万分。

“可是,如果你爱我,你不是会喜欢我做你的丈夫吗?”

克莱尔以为苔丝这么激动的原因全在于此,却不知道这只是较小的一部分原因,于是说:

“我的意思是——我因为打破了自己的誓言所以哭了!我曾经说过我不结婚了,一直到死!”

“我不要你说那种话,亲爱的苔丝!一个人之所以优秀,并不在于会熟练地运用一套不值得一顾的清规戒律,而在于能被算作是一个真实的、可敬的、公正的、纯洁的、可爱的、有美名的人〔25〕——就像你一样,我的苔丝。”

“但是你这会儿的模样可不怎么像是高兴,我的苔丝!”

苔丝感到喉咙口堵得慌,但她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抽噎。最近几年来在教堂里听布道的时候,那一系列美德曾多少次使她那颗年轻的心疼痛,此刻安吉尔竟然也把它们拿来引用又让她觉得多么怪异。

“我说不上来——真的!——想到成为你的妻子,使你觉得幸福——我是多么高兴!”

“在我——还只有十六岁,跟我的小弟弟小妹妹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在你那一回在草地上跳舞的时候,那时候你为什么不留下,为什么不爱上我呢?哦,你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呀!”苔丝急躁地说;两手十指交错紧紧握着。

“你怎么哭了,最亲爱的?”

安吉尔开始安慰她,让她能平静下来,同时在心里对自己说,苔丝真是一个情绪多变的姑娘,她把她的幸福完全寄托在我克莱尔的身上了,我必须对她加倍地关心和体贴。

这两个字刚说出口,苔丝就突然抽噎起来,没有眼泪,但撕心裂肺般地伤心。她决不是个歇斯底里的女孩,所以克莱尔大吃一惊。

“啊——为什么当时我不留下!”克莱尔说。“这也正是我的想法呢。要是当时我知道有多好!可是你不要这么后悔和难过——你这是为什么呢?”

“是的!”

女人欲隐藏心事的本能使苔丝赶紧把克莱尔的注意力引往另一个方向——

克莱尔紧紧地拥抱和亲吻苔丝。

“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比现在早四年得到你的爱。我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浪费了时间——我就会多快活那么许多年了!”

“你愿意——你终于说你愿意了,我知道你愿意!你将永远永远是我的。”

如此遭受折磨的,远不是一个曾经有过一长串不光彩经历的成熟的女子,而只是一个阅历简单、还不满二十一岁的姑娘,在年龄还小,还缺乏人生经验的时候,她就曾经陷入困境,犹如一只鸟儿被捕捉在套索里。为了使自己完全镇静下来,苔丝从小凳子上站起身走出屋去,离去时她的裙子拖翻了矮凳。

“我的意思是,你非常想要我做你的妻子,不管我有什么样的过错你都觉得没有我你简直不能活下去,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会觉得我不能不说我愿意嫁给你。”

克莱尔在一片由薪架上燃烧着的绿色梣树枝发出来的欢快的火光旁继续坐着。这些树枝劈啪作响,枝端的液汁咝咝地冒泡。苔丝返回时情绪完全恢复了正常。

“我非常想,最亲爱的,当然!”

“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喜怒无常吗,苔丝?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情绪又很坏。”克莱尔善意地说,一边把一个垫子替她放在凳子上,自己则坐在她旁边的高背长椅上。“刚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却跑开了。”

“要是娶我为妻肯定会使你幸福,要是你非常非常想娶我——”

“是的,也许我是喜怒无常,”苔丝喃喃说。随后她蓦地走到克莱尔跟前,把两只手分别搁在他的两条胳膊上。“不,安吉尔,我并不真的是这样——并不天生就是这样的,我是说!”为了让克莱尔相信她的话,苔丝特意坐到长椅上,紧挨着克莱尔,头靠在他的肩上,接着又温顺地说,“你刚才想问我什么——我一定会回答你的。”

苔丝心烦意乱。“好啦,苔蕾莎〔24〕·德伯小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跟我姓吧,那样你就可以不用你那个姓了!秘密已经公开,你还有什么理由要拒绝我呢?”

“哦,你爱我,同意嫁给我,那么第三个问题就是,‘什么时候我们结婚呢?’”

“安吉尔,我想我还是不要姓德伯!也许这个姓不吉利!”

“我喜欢像这样过日子。”

“可是你必须改过来,我最亲爱的!天哪!要知道,许多暴发起来的百万富翁巴不得自己能姓这个姓呢!顺便说一句,有那么一个这样的暴发户已经改姓德伯了——我听说是在哪里来着?——是在猎场那一带吧,我想。嘿,他就是我曾经对你说过跟我父亲吵架的那个人。你看这有多巧!”

“可是我得考虑在新年开始的时候或者稍微迟一些就着手干我自己的事情,而在我开始新的生活,在我一头扎进各种各样具体的活儿之前,我要把我的伴侣确定下来。”

“我很喜欢‘德比’这个姓。”

“可是,”苔丝胆怯地回答,“说实际的,要是先开始干你的事情,以后再考虑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不是最好吗?尽管我想到你要离开,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心里就觉得受不了。”

“当然,”不知真情的克莱尔接着往下说,“我宁愿你的祖先是英格兰民族中那些长期受苦受难、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百姓,而不是那些追逐私利、牺牲别人利益从而获得权力的总人数很少的贵族。可是,因为钟情于你,苔丝(说到这儿他大笑),我受到了腐蚀,思想有了变化,变得自私自利了。为了你的缘故,我对你的出身感到高兴。这个社会势利透顶;现在我打算教你文化知识,当你成了一个有学识的女人、我要娶你为妻的时候,你的这种高贵血统就会使世人的态度发生可爱的变化,这个社会就会接纳你的。我的母亲,那可怜的人,也会因为这一点大大地改变对你的看法。苔丝,从今天起你得把你的姓写正确了——德伯。”

“你当然受不了——那么做不是最好。在开始我的事情时我要你在许多方面帮助我。我们定在什么时候?两个星期以后就结婚不好吗?”

苔丝终于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秘密讲出来。到了最后一刻她失去了勇气,害怕讲了以后克莱尔会责怪她为什么不早告诉他;苔丝的自我保存本能胜过了她的坦率。

“不,”苔丝说;她的表情严肃起来。“事前我有许多事情要考虑。”

“是啊——许多人现在是佃户,他们的祖先一度却是这儿的地主,这种人数目多得惊人,我有时候觉得奇怪,怎么没有某一派别的政治家利用这种现象;不过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这种情况……我还觉得奇怪,先前怎么没有注意到你的姓和‘德伯’这个姓很相似,没有发现‘德比’很明显是‘德伯’的误拼。这就是一直使你烦恼的秘密!”

“可是——”

“不。我觉得悲哀——特别是来到此地以后,知道了我所看见的许多山林和田地从前曾经属于我的祖先。不过,别的一些山林和田地属于雷蒂的祖先,也许还有一些属于玛丽安的祖先,这样一想我也就不那么特别看重我的血统了。”

克莱尔轻轻地把她往身边拉。

“嗯,不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我的确憎恶血统高于一切的贵族原则,的确认为,作为有理智的人,我们所应该尊重的一个人的出身背景只能是精神上的;凡是有智慧和有道德的家庭我们都应该尊重,不管它是否有贵族血统。不过你这个消息使我觉得非常有趣——你无法想象我觉得有趣到怎样的程度!你是这名门世家的后代,对于这一点你自己不觉得有趣吗?”

当结婚成了如此逼近的一个现实问题时,它使苔丝感到惊恐。他们的讨论没有来得及进一步深入,这时候乳牛场主人克里克先生和克里克太太以及两个挤奶姑娘绕过高背长椅的拐角走到屋子里炉火光通亮的地方。

克莱尔大笑。

苔丝好似一只橡皮球一下子从克莱尔身旁跳起来,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睛在炉火光中闪亮。

“我听乳牛场主人说你讨厌古老的家族。”

“我就知道我挨着他这么近坐着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恼火地叫道。“我在心里说了,他们一定会来发现我们的!不过我并没有真的坐在他的膝盖上,尽管看上去很像是那样!”

“那么——为什么我知道了这一些之后就应该爱你少一点儿呢?”

“嗯——要是你没有这样告诉我们,那么在这炉火光中我们是根本不会注意你坐在哪里的,”乳牛场主人说。随后,他以一种仿佛根本不懂男女之间感情的一本正经的态度对他妻子说,“喏,克丽丝蒂安娜,这种情况说明,当别人并没有猜想某一件事情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你就决不该以为人家在那么猜想。哦,不,要是她没有对我说的话,我根本不会想到她坐在哪里,根本不会。”

“是的,”她回答;声音很轻。

“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克莱尔在这种时候镇静地说。

“德伯家族的!真想不到!这就是全部麻烦吗,亲爱的苔丝?”

“啊——是吗!嗯,我真是非常高兴听你这么说,先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一直在想你也许会做这么一件事情的。她是个好姑娘,在这儿干挤奶的活儿太可惜了——第一天看见她我就这么说——任何一个男人娶了她就是得了宝贝;再说,她做一个上等人农夫的太太真是太好了,有了她在身边,她的丈夫就不会受管家的支配。”

“我——原来我不姓德比,而姓德伯——就是早先拥有我们刚才经过的那座古老邸宅的那个德伯家族的后代。而且——我们完全破产了,什么都没有了!”

苔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克里克先生那种生硬的夸奖使她觉得害臊,而跟在乳牛场主人身后的两位挤奶姑娘的目光更使她觉得非常窘迫。

“说呀,最亲爱的。没有关系。”

晚饭以后,当苔丝回到寝室的时候,同室的伙伴们都在那里。屋里点着蜡烛,那三个姑娘都穿着白色睡衣坐在各自的床上等待苔丝,看上去仿佛一排复仇鬼影。

苔丝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过一会儿苔丝就从伙伴们的神态看出她们并无恶意。没有得到从未真正指望能得到的东西,她们不会觉得这是一种损失。她们这会儿是抱着观察和猜测的态度。

“随后——有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是关于——关于我的。我——我是——”

“他就要娶她了!”雷蒂低声说;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苔丝。“从她脸上的表情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

“是啊,是啊。可怜的孩子!没有什么新的内容。”克莱尔说着把苔丝搂得更紧一些。

“你要嫁给他吗?”玛丽安问。

“我出生在马勒特村,”苔丝抓住机会顺势说,尽管克莱尔这句话是随便说说的。“在那儿长大。我读书到六年级的时候离开了学校,当时人们说我很聪明,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教师,于是我就决心要当教师。可是我家里遇上了麻烦;爸爸不很勤劳,还喝点儿酒。”

“是的,”苔丝说。

“我最亲爱的,要是你想告诉我你就说吧。那一定是珍贵的经历。不错,公元某年某月我出生在——”

“什么时候?”

“可是我过去的经历。我要你了解——你得让我告诉你——那时候你就不会这么喜欢我了!”

“总有一天。”

“嗯,是为了我的幸福,也是为了我的方便。要是我有一个很大的农场,不管是在英国或者是在殖民地,你作为我的妻子就会给我非常宝贵的帮助,会胜过出身于全国最高贵门第的女子。所以,亲爱的苔丝,请你——请你千万不要再有那样的想法,认为你会妨碍我,不要再有那种感觉。”

伙伴们认为这样的回答只是一种回避。

“哦,是呀,为了你的幸福和你生活的方便。可是我到这儿来以前〔23〕的生活——我要——”

“是啊——要嫁给他——一个上等人!”伊丝·休特重复说。

“那么,完全是为了我的幸福,也是为了我生活的方便?”

仿佛被一种魔法所迷住,三个姑娘一个接一个地从她们的床上下来,赤脚走到苔丝跟前围住她站着。雷蒂把两只手搭在苔丝的双肩上,仿佛是在如此奇迹发生过后想体验一下她的朋友的肉体确实还存在,另外两个伙伴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三个人都注视着她的脸。

“我的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为了你好——有那么一个问题。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看来很清楚,真是这么回事!我简直想不到会是这样!”伊丝·休特说。

“要是你的心已经属于我了,那么,为什么不嫁给我呢?”

玛丽安吻了苔丝。“是的,”把嘴唇缩回去的时候她轻声说。

“你跟我知道得一样清楚。哦,是呀——是呀!”

“你这样吻她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另外一个人的嘴唇已经在那个部位吻过了?”伊丝冷冰冰地接着对玛丽安说。

“我们这样赶路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些尊贵的伦敦人,也有点儿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那件让我牵挂的事情;这件事情,我想,你一定会作出决定让我放心了吧,亲爱的苔丝。喏,请允许我这么说吧。你已经属于我了,你也知道;我是指你的心。难道不是吗?”

“我没有想到那个,”玛丽安简单地答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真是十分奇怪——将要成为他妻子的是她,不是任何别人。我不是反对这件事,我们谁都不反对,因为我们没有想过要嫁他,只是爱他而已。不管怎么说,不是世上的任何别人嫁给他——不是高贵的女士,不是那些穿绫罗绸缎的人,却偏偏是跟我们一样这么过日子的她。”

“他们对我们一点儿都不了解,也不知道那些牛奶是从哪里来的,也不会想到我们俩为了及时把奶送到他们那里今天晚上冒着雨穿过偏僻的地方赶这么多路,是不是?”

“你们肯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讨厌我吧?”苔丝低声说。

“嗯,是呀,特别是罗马军团的军官。”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这三个穿着白色睡衣的姑娘继续围着苔丝待了一会儿,仿佛她们的回答可以在她脸上找到。

“他们是那些贵族、贵妇人、大使、罗马军团的军官〔22〕、太太小姐们、女商人,还有从没见过奶牛的娃娃,是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雷蒂·普里德尔喃喃说。“我想恨你,可是我做不到!”

“是啊——我想他们会。不过不是喝我们送去的那个样子的奶。他们喝的是浓度被弄得小一些的牛奶,免得浓度太大会直冲他们的脑袋。”

“我也是这种感觉,”伊丝和玛丽安附和说。“我对她恨不起来。不知怎的她使我没有办法恨她!”

“伦敦人明天吃早饭的时候就会喝那些牛奶了,是吗?”她问道。“那些我们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他应该娶你们当中的一个,”苔丝低声说。

牛奶卸完后苔丝重又上车坐在她恋人身旁,顺和、服从、默不作声,就像性格热烈的人有时候会表现出来的样子。两人再次用帆布把自己全身裹住之后,便重新投入此刻已颇浓重的夜色之中。苔丝十分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因此刚才几分钟里所接触到的体现物质文明进步的那一些现象仍滞留在她的脑海里。

“为什么?”

接着传来火车喷蒸汽时发出的嘶嘶声,它在湿漉漉的轨道上停住的时候则几乎没有一点儿声音。一桶桶牛奶被迅速地装进运货车皮。火车头的灯光有那么一瞬间闪射到在那棵大冬青树下一动不动的苔丝身上。这天真纯朴的姑娘裸露着圆圆的胳膊,脸和头发都是湿淋淋的,显出暂时没有动作的一头友善的豹子那焦虑不安的神态;她身上穿着的印花布连衣裙式样已经过时,头上的白布软帽耷拉在脑门子上。对于火车那闪闪发亮的车轮和曲轴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此刻的苔丝更显得格格不入了。

“你们都比我好。”

两人来到了那微弱的亮光跟前——这儿是一个小小的火车站,亮光是一盏冒着烟的油灯发出来的。这是地球上的一点星光,跟天上的星星相比真是小得可怜,暗得丢脸,然而,在某个意义上来说,它对于陶勃赛乳牛场和整个人类,却比天上的星星更重要。装着新鲜牛奶的高大的桶在雨中从马车上卸下来;苔丝跑到不远处一棵冬青树底下躲雨。

“我们比你好?”三个姑娘低如耳语地慢慢地说。“不,不,亲爱的苔丝!”

在他们前面的一片暮色之中,不远处有一点微弱的亮光刚刚开始显现出来,他们慢慢地朝着亮光所在的地方而去。白天,在这块地方,隔开一段时间就有一道白色的蒸气在深绿色的背景上升起,表明这块偏僻的天地与现代生活还有着断断续续的联系。现代生活每天三次或四次将它的蒸气触角伸到这块地方,触及当地人的生存方式,又赶紧缩回去,仿佛它所触及的不合它的心意。

“你们是比我好!”苔丝急躁地表示异议。说完她蓦地摆脱伙伴们搂着她的那些手臂,非常激动地哭了起来,一边弯腰扑在五斗柜上连续地重复说,“哦,是的,是的,是的!”

“是的,”苔丝说。

一旦哭开了她便无法自制。

“那是个,”克莱尔为了给苔丝解闷说,“有趣的古老地方——是从前在这个郡有很大势力的德伯家的几处邸宅之一。德伯家族是古代诺曼人的后裔,我每次经过一个他们以前的住处都会想起他们。一个有名望的家族最终灭绝总是有点儿令人感叹的,即使这种名望让人觉得可怕、盛气凌人,是一种封建的名望。”

“他应该娶你们当中的一个!”她大声说。“我想甚至现在我都应该使他这么做!你们更适合他,比——我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哦!哦!”

克莱尔没有再说什么。他们赶着马儿继续向前。衬着天空,查理一世或二世时代一座古老庄园主宅第的残存部分渐渐逼近,然后又慢慢从马车旁经过,被留在后面。

三个姑娘走上前去围着她把她抱住,但她仍哭得很伤心。

“我试试。”

“拿一些水来,”玛丽安说。“她这么苦恼都是我们惹的,可怜的姑娘,可怜的人!”

“到家之前答复我,别忘记了。”

她们把苔丝扶回她的床边上,在那儿她们热情地亲吻她。

“记得,”苔丝回答。

“你是最适合他的,”玛丽安说。“比起我们来你像大家闺秀,而且知识也多,尤其是这一阵子他教了你这么许多。不过你应该感到骄傲。我敢说你一定觉得骄傲!”

“你说过的话自己还记得吗?”

“是的,我感到骄傲,”苔丝说。“刚才这样哭了起来我真害臊。”

有好一阵子,克莱尔所听见的回答只是湿漉漉地面上的马蹄得得和牛奶在身后的大桶里晃荡的声音。

当她们都上了床,烛光熄灭之后,玛丽安的轻声话语传入苔丝耳里——

“现在好啦。啊——还是不好!我的脖子里淋到一点儿雨,你的脖子里一定淋到更多。这样好些了。你的胳膊像湿淋淋的大理石了,苔丝。在帆布上擦一擦吧。好了,现在只要你静静地坐着,就不会再淋到一滴雨。嗯,亲爱的——我那个问题——这么长时间一直没解决的那个问题怎么样?”

“你成了他的妻子以后会想到我们的,苔丝,会想到我们是怎么对你说我们爱他,我们怎么努力使自己不怨恨你,我们不恨你,我们对你恨不起来,因为你是他选中的人,我们从来没有希望自己被他选中。”

苔丝稍微挪过去一点儿,克莱尔用一块有时候用来给牛奶桶遮太阳的大帆布把他们俩裹起来。因为克莱尔的两只手都已经没有空了,所以苔丝在拉着自己这一边的帆布不让它滑落的同时也替克莱尔拉住他那一边。

这三位姑娘并不知道,苔丝听了这些话之后,辛酸、沉痛的眼泪再一次淌到枕头上;她痛苦地下定决心,不顾她母亲的命令要把自己过去的事情全部告诉安吉尔·克莱尔——即使她全身心地爱着的人会看不起她也罢,让她母亲说她是个傻瓜吧,她不愿继续保持沉默了,因为继续沉默可以被看做是对克莱尔的背叛,从某种角度来看对于这三位伙伴也是不公平的。

“你这样胳膊和肩膀都露在外面我真担心你会着凉,”克莱尔说。“朝我这儿挪一挪,靠得紧一些,雨水可能就不大淋得着你了。要不是想到这雨也许是在帮我的忙,我会觉得更不好受的。”

32

远处的埃格顿荒原在雨帘后面渐渐消失。天色更暗了,又时常碰到横贯路上的栅栏门,他们只能赶着马儿跟步行一样缓慢向前,否则便不安全。空气是寒飕飕的。

苔丝一直抱着一种悔罪的心情,所以不想确定结婚的具体日期。时间已是十一月了,婚期仍然悬而未决,尽管克莱尔在感受到最大诱惑的时候询问过苔丝的意见。但是苔丝似乎愿意永远处于订婚阶段,让一切都保持现状。

“天下雨了,我很抱歉,”克莱尔说。“不过有你在这儿我多么高兴啊!”

牧草场上的天气在变,不过从午后到挤奶这段时间还是够暖和的,尽可以让人在那儿闲逛一会儿,而且在这个时节乳牛场上活儿不忙,可以有一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将视线越过潮湿的草地投向太阳所在的方向,克莱尔和苔丝能看见阳光下游丝之网在飘动、在闪光,好比月亮照耀着的海面波光粼粼。小飞虫穿越这道闪光时身上散发光亮,仿佛它们体内带火,越过之后转瞬即逝;它们对自己这种短暂的光荣毫无知觉。在这些景物面前,克莱尔常提醒苔丝他们的婚期还没有决定。

“我不该跟你一起来的,我想,”苔丝望着天空低声说。

有的时候克莱尔在晚上陪伴苔丝去干活时向她提出这个问题。这是克里克太太有意找事给苔丝出去干活从而给克莱尔提供机会;这种差事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到山谷上边坡地上的农庄住宅去询问被送到那儿干草棚的那些怀孕的母牛情况如何。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母牛的生活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每天都有几批母牛被送到这个产科医院里来,吃干草过日子,直到产下牛犊,然后,一俟小牛会走路了,母牛和小牛就被送回乳牛场。从怀孕的母牛被送走到小牛被卖掉这段时间里,乳牛场上当然没有多少挤奶的活儿,不过小牛被拿去卖掉之后,挤奶姑娘们马上就得像平时一样干活了。

不一会儿,晦暗的空中落下最初几滴雨点,表明要下雨了。白天呆滞的空气此刻变成了一阵阵微风,吹拂他们的脸庞。原先河流和池塘表面水银般的光泽消失不见,而且起了锉齿般的皱纹;宽阔晶莹的镜面这会儿成了晦暗无光的铅片。但是天气和景色的变化并没有影响苔丝的沉思默想。她的脸本来是天然的粉红色,被夏日的阳光淡淡地染上了一层褐色,此刻被雨水一淋,颜色更加深了一点儿;她的头发因脑袋经常靠在牛肚子上往往拢不紧,总是松散地垂下,露出在白布软帽外面,现在被雨水弄得潮腻腻的,简直比海草好不了多少。

有一天晚上他们在看过那些母牛之后回来时经过一个俯瞰着下面平坦谷地的高大砾石峭壁,便驻足倾听。这时节溪流、沟渠里水位很高,水从导流坝上喷流而过,或在暗沟里淙淙流去;连最小的水沟也满是水。没有任何近路可走,步行者必须循铁道的路基而行。从整个这一片昏暗的谷地传来各种声调的流水声,使他们听了在想象中觉得仿佛下面有一座大城市,含糊不清的水声是那城市里居民的喧哗。

两人沉浸在彼此亲近的感觉之中,很长时间一直没有说话;只有他们身后那些高高的桶里牛奶晃荡的声音打破寂静。他们所循的那条道十分冷落,路旁的榛子都留在枝头,要等到脱了壳才会自己掉落;一簇簇黑莓沉沉低垂。克莱尔时而把鞭梢一甩,套住一簇黑莓,把它拉下来,递给他的伙伴。

“听上去好像有成千上万的人,”苔丝说,“在他们的市场里举行公众大会呢;他们在争辩、宣传、吵嘴、抽泣、呻吟、祈祷和咒骂。”

他们两人坐着车,在逐渐减弱的日光中沿着平坦的路穿过一个个牧草场向前而去。那些牧草场连成一大片向灰色的远方展开,直到被埃格顿荒原上苍翠险峻的山坡所阻挡。荒原顶上矗立着一丛丛和一片片的冷杉树,它们那些锯齿状的树梢从远处望去好似正面黑糊糊而塔楼上带有雉堞的中魔城堡。

克莱尔并没有留心地听。

30

“亲爱的,克里克今天有没有对你说今年冬天他将不需要许多帮手?”

尽管这个活儿跟克莱尔先生不相干,他却自愿承担下来,还邀苔丝陪他一块儿去。下午的时候虽然没有太阳,但是在这个季节天还是很闷热而潮湿,苔丝出来挤奶时只披着头巾,露着手臂,没穿短上衣,这当然不适宜坐车。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单薄的衣服算是回答,但是克莱尔温和地怂恿她。于是她把牛奶桶和小凳子交给克里克先生带回去,表示同意,随后上了马车,坐在克莱尔身旁。

“没有。”

“啊呀,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他说。“天哪!我们要是不抓紧时间就不能及时把这些牛奶送到车站了。今天没有时间把它们送回家去跟早上挤的掺在一起,必须把它们从这儿直接送往车站。谁来赶车把它们送去?”

“那些母牛很快就要不出奶了。”

乳牛场主人克里克也跟大伙儿在一起干着;在傍晚铅灰色天空的衬托下,他那长外衣显得异常地白。他突然看了看他那只笨重的表。

“是呀。昨天有六七头牛被送到干草棚去了,前天送去三头,这样干草棚里差不多就有二十头了。噢——大概克里克先生不要我帮他照料下小牛的活儿了吧?哦,这儿再也不需要我了!我却花了那么大的心思想要——”

人们慢悠悠地干着活儿。一辆大马车装着一些高高的大桶送到牧草场上,一个个小桶里的牛奶都被倒进这些大桶。挤完了奶的牛慢吞吞地离去。

“克里克没有明确地说他不再需要你了。可是,他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好意地、尽可能客气地对我说,他估计在圣诞节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也许会带你一起走吧,当我问他你走了以后他怎么办的时候,他径直告诉我,实际上,每年现在这个时节他基本上可以不需要女工。他这样迫使你非择日结婚不可,我倒是感到很高兴,我会有这样的感觉恐怕真算得上是个罪人了。”

下午,乳牛场主人的几个佣工和帮手跟平常一样到相当远的牧草场去;有许多牛要在那里——而不是赶回来——挤奶。母牛肚子里怀着的小牛越长越大,它们产奶也就越来越少;在牛奶产量丰富的时候额外雇用的挤奶帮工已被解雇了。

“我觉得你不该感到高兴,安吉尔。因为不再被别人需要总是一件伤心的事,尽管这也总是一件方便的事。”

看得出来,苔丝听见克莱尔这一声迫不及待的呼喊时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尽管她曾非常勇敢地下定决心要慷慨地对别人让步。她已经让步过了,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她没有力量再作第二次自我牺牲。这时候,来自一个小屋的挤奶帮工走到他们近旁,关于这件对他们关系重大的事情两人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苔丝知道今天就要作出决定了。

“嗯,方便的时候——你承认了。”克莱尔伸出一个指头触摸苔丝的面颊。“啊!”他说。

“哦,苔丝!”

“什么?”

“几乎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苔丝说,“都会成为——也许都会成为——一个比我更适合于你的妻子。也许,她们和我一样爱着你——差不多和我一样。”

“这个人的心思被我猜到了,我的手指感觉得到她的脸红了起来!不过我怎么这样开起玩笑来了!我们不要开玩笑浪费时间——生活太严肃了。”

“什么东西呢?”

“是的。也许我比你先发现生活是严肃的。”

“很少有几个女人的生活不是——事情繁多的,”苔丝回答;说到“事情繁多”这个新鲜词儿时她顿了一下,仿佛这词儿使她印象深刻。“在那三个人的身上就有许多你不曾想到过的东西。”

苔丝这会儿正感觉到生活的严肃。要是拒绝跟克莱尔结婚——遵照她昨天晚上的感情行事——并且离开这个乳牛场,那就意味着要到某个陌生的地方去,不是去一个乳牛场,因为马上就是母牛生产的时节了,没有人需要雇用挤奶姑娘;那也就是说,要到一个种庄稼的农场去,那儿可就没有像神一般美好的安吉尔·克莱尔了。想到这一点她感到很不高兴;她更厌恶回老家去的想法。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所以,我们严肃地想一想,最亲爱的苔丝,”克莱尔接着说,“既然你很可能在圣诞节的时候要离开此地,那么我在那时候把你带走就是最理想和最方便的了。再说,如果你不是世上最没有头脑的姑娘,你就一定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能永远这样。”

“没有很大的差别,我想,”苔丝应道。

“我但愿我们能永远这样。我愿意永远是夏天和秋天,愿意你永远向我求婚,永远像已经过去的这个夏天里一样想着我、关心我!”

“我们的生活里事情繁多,跟她们的大不相同,不是吗?”克莱尔透过黎明时分清冷灰白的日光望着前面那三个脚步轻捷的身影一边思考一边对苔丝说。

“我会永远那样的。”

撇乳皮的活儿干完之后——秋季来临乳牛产奶量减少,撇乳皮的活儿也日益减少——雷蒂和其他人一起外出,这一对恋人跟在他们后面。

“哦,我知道你会的!”苔丝大声说;她心里蓦地产生一种对克莱尔无比信任的感觉。“安吉尔,我要把我们结婚的日子定下来,我将永远属于你!”

克莱尔在这之前下了决心,如果苔丝不答应他的求婚他就决不吻她。可是,这会儿看着苔丝站在他面前——挤奶时穿的长外衣袖子很好看地卷起着,秀发随随便便地盘在头上,要等撇乳皮和挤牛奶的活儿干完后有了闲暇时再作梳理——他不知怎的顾不上自己下过的决心,很快地在苔丝脸上印下一个吻。苔丝不再说话,走过他身旁匆匆下楼,也没有回头望他一眼。其他几个挤奶姑娘已经在楼下,两人就这样结束了谈话。除了玛丽安之外,那些姑娘都将若有所思和疑疑惑惑的目光投向这一对恋人;蜡烛发出的暗黄色光线照在她们身上,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室外第一道清冷的曙光。

就这样,在黑暗中回家的路上,在他们四周各种各样的流水声中,他们两人终于把这件大事决定下来。

“那么好吧,要是我非这么叫你不可,我就叫了,‘最亲爱的安吉尔’,”苔丝两眼望着手中的蜡烛轻声地说;虽然有点儿迟疑,却还是一撇嘴做出调皮的样子。

他们回到乳牛场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克里克夫妇——同时嘱咐他们保守秘密;这一对恋人都希望尽可能悄悄地举办婚事。乳牛场主人虽然已经想过很快就要解雇苔丝,但是这会儿却现出很担心她离去的样子。她走了以后谁来替他撇乳皮呢?安格尔伯里和桑德伯恩的太太小姐们喜欢吃的裱花小块黄油谁来做呢?克里克太太则祝贺苔丝终于不再犹豫不决,又说当初她一见到苔丝就看出将来娶她为妻的决不会是一个在户外干活的普通庄稼人,还说她看见苔丝来到乳牛场的那一天下午在走过场院时显得那么高贵,当时就在心里断定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实际上,克里克太太确实记得那天苔丝走近她的时候她觉得苔丝很文雅很漂亮,不过说她高贵,也许是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如今对她有所了解以后想象出来的。

“那只意味你即使不能嫁给我也是爱我的。承你的好意,你很早以前就承认这一点了。”

苔丝现在成天精神恍惚,遇事都没有主意。话已经说出口了,婚期已经决定。本来天生聪明、头脑灵活的她,现在也跟常年在地里干活的庄稼人和那些较多与自然现象接触、较少与同伴打交道的人一样,开始相信命运了;于是她渐渐地变得对她情人的一切建议都被动地表示同意——这正是她目前思想状况的典型特征。

“那就意味着我答应你了,不是吗?”

不过她又写了一封信给她母亲,表面上是通知结婚日期,实际上是再一次请母亲给她出出主意。这一回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要娶她为妻,也许这个情况是她母亲没有充分考虑过的。结婚以后再对那件重大事情作解释,也许会被一个比较粗鲁的人毫不介意地接受,但是克莱尔不见得也会采取这样的态度。然而这封信寄出后德比太太没有回信。

“叫我最亲爱的安吉尔——为什么不那么叫呢?”

尽管安吉尔·克莱尔对他自己和苔丝说他们有立刻结婚的实际需要,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其实他们的这个行动是有点儿贸贸然的,这一点到了后来就变得很明显。的确,他诚挚地爱着苔丝,虽然与苔丝对他的那种热烈的毫无保留的感情相比较,他的爱也许相当理想化和沉湎于空想。当初,当他认为自己注定要做一辈子没有文化的庄稼人的时候,他不曾想到在乡村里会遇见如此质朴宜人如此妩媚可爱的苔丝。天真纯朴是人们常常谈论的一个话题,但是直到来到这里他才真正体会这一品质是如此使人陶醉。然而,现在他还远没有看清楚自己将来会走怎样一条道路,也许还得等到一年或两年以后他才能比较有把握地认为自己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克莱尔有一个看法,认为他的家庭的偏见弄得他错失了真正的前程,这种看法使他的性格有点儿鲁莽,使他在为自己的将来作决定的时候也有点儿冒失——这就是他目前行为的内在原因。

“安吉尔。”

“等到你在中部地区有了自己的农场安顿妥当之后我们再结婚,你不认为那样更好一些吗?”有一次苔丝羞怯地问。(当时克莱尔考虑要在中部地区搞一个农场。)

“叫我安吉尔,那么,不要叫我克莱尔先生。”

“实话对你说,我的苔丝,我不喜欢让你留在任何一个没有我的保护和同情的地方。”

苔丝此刻把蜡烛移到一旁,努力让脸上挂起微笑,试图消除刚才说的这些话所制造的严肃气氛,那模样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儿像克莱尔所说的情况。

这个理由,就其本身而言,是一个很不错的理由。苔丝已经受到克莱尔很大的影响,已经接受了他的举止和习惯,说话学会了他的口音和字眼,好恶也跟他相同了。如果让她留在一个农场上,那就等于让她在这些方面退步,重新变得跟他不一致起来。克莱尔希望苔丝继续跟他在一起接受他的影响,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在他把苔丝带到远方安家落户之前——不管是在英国还是在殖民地上——他的父母自然想要至少见苔丝一面;克莱尔不希望父母的任何意见影响自己的决定,所以他认为,在寻找开始新生活的有利时机的时候带着苔丝在某个地方暂时住上那么一两个月是有好处的,可以使苔丝在待人接物方面增加一些经验,然后再去他家拜见他的母亲——也许苔丝觉得去拜见老太太这件事情是很难对付的一场考验。

“我刚刚起身,克莱尔先生,这会儿就一定要我答应你真是太早了!”苔丝撅着嘴说。“你用不着叫我‘卖俏小姐’。这样太心狠,也不符合事实。过一会儿再说吧。请你再等一会儿吧!我一定很快就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让我下楼去吧。”

还有,克莱尔正在考虑将来自己种了麦子也许还可以搞一架磨粉机,因此想稍微见识一下磨粉机是怎样工作的。在韦尔布里奇有一架旧的很大的水力磨粉机,以前属于修道院所有。这架磨粉机现在的主人答应克莱尔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去观看他那历史悠久的机器如何工作,如果愿意还可以在那儿住上几天亲手操作一番。那地方距此地几英里,克莱尔有一天曾去参观并了解磨粉机工作的详细情况,到晚上才回到陶勃赛。那天苔丝就发现克莱尔决定在韦尔布里奇那磨粉机所在之处待一小段时间。是什么促使他作出这个决定的呢?一个原因固然是有机会可以仔细观看磨面粉和筛面粉的过程,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偶然发现,在那个农庄住宅——它原先是德伯家族一个支派的宅第,现已残破不全——可以有借宿的地方。克莱尔老是这样解决实际问题的:根据与问题不相干的一时的兴之所致。于是他们决定,结婚以后不到别的城镇去,不住旅店,而是立刻就去那儿待上两个星期。

“喏,卖俏小姐,你下去之前先听我说几句话,”他不容置辩地说。“从我上一回向你提出到今天,已有两个星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现在你必须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告诉我,否则的话我将不得不离开这所房子了。刚才我屋子的门半开着,我看见你。为了你的安全我非走不可。你不了解。怎么样?终于可以答应我了吧?”

“然后我们从那儿去伦敦另一边,我听说那儿有一些农场,我们去看一看,”克莱尔说,“到三四月间我们去见我的父母。”

像往常一样,苔丝穿着睡衣先跑到克莱尔房门前把他叫醒,然后回到自己屋里换衣服并叫醒同屋的伙伴;十分钟以后她拿着蜡烛朝楼梯口走去。与此同时,克莱尔穿着衬衣从他那段楼梯上下来,伸出一条胳膊挡住苔丝的去路。

随着这样一些关于他们结婚该如何安排的问题一个个提了出来又讨论过去,这一天——令人难以置信的这一天,她将成为他妻子的这一天——渐渐逼近,转眼就要来到了。日子定在十二月三十一日,除夕那一天。他的妻子,苔丝对自己说。能够做到吗?他们两人结合在一起,无论什么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一切都将两人共享;为什么不行呢?然而,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克莱尔的态度是——哪个男子汉的态度不是这样?——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发生了什么变化,不管受到什么指责,不管新发现什么事情,他都会爱苔丝,都会珍视她、保护她,于是,苔丝充分享受着这种殷勤抚慰,心情渐渐开朗起来。马上就要到秋分了,白天虽然仍是晴朗的,但是却短得多了。在乳牛场里大伙儿又要在清晨点着蜡烛干很长时间的活。一天早晨的三四点钟之间,克莱尔又一次向苔丝求婚。

一个星期天早晨,伊丝·休特从教堂回来,在只有她和苔丝两个人的时候对苔丝说:

苔丝知道自己的防线一定会崩溃。她的宗教意识使她觉得自己前次与另一个男人的那种关系具有某种道德效力;她的良心希望她把自己以前那一次经历坦率地告诉克莱尔;然而这两者都无法坚持多久。她是如此热烈地爱着克莱尔;在她眼里,克莱尔是如此神圣。她虽然没有受过训练,却在本质上是高雅的,她的性格渴望得到克莱尔的守护和指导。因此,尽管她不断重复地对自己说“我决不能做他的妻子”,但纯属徒劳。倘若心情平静,有力量控制自己的思绪,她就不会费神这么叮嘱自己,所以说,这一现象恰好证明了她的虚弱。每一次听见克莱尔开始谈论这个老话题,她就感到一阵让她恐惧的狂喜;她害怕收回自己说过的话,但是又渴望这么做。

“今天早晨没有发布你们的结婚公告〔26〕。”

求爱——在挤奶时,在撇乳皮时,在制黄油时,在制奶酪时,在抱窝的母鸡中间,在产仔的猪中间——以前从来没有哪一个挤奶姑娘受到过如此多情的年轻人的追求。

“什么?”

以这样的方法,克莱尔坚持用好似牛奶潺潺流动的柔声细语向苔丝

“今天应该是第一次发布公告,”伊丝·休特平静地看着苔丝回答。“你们不是定在除夕那天结婚吗,亲爱的?”

这一回克莱尔改变了计划,调整了步骤,仿佛他已经认定,苔丝拒绝他,毕竟只是因为又害羞又年轻,第一次遇上有人求婚,不免吃惊。每次谈到这个问题苔丝总是现出躲躲闪闪的样子,这一点更加坚定了他的这种想法。于是他比以前注重劝诱的策略;他决不企图再做任何抚抱或亲吻的举动,而是尽最大的努力只用言语表明心迹,打动苔丝。

苔丝很快地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依然天天见面——次数比以前略有减少;就这样两三个星期过去了。九月将要结束,苔丝从克莱尔的眼神看得出来他也许会再次向她求婚。

“结婚公告必须发布三次。从现在到除夕当中只剩两个星期天了。”

克莱尔这样抽回手臂,事情就完全发展成了另一种样子。这一次苔丝之所以有那么一股劲拒绝克莱尔,纯粹是因为听了乳牛场主人所讲的那个寡妇的故事;而那股劲本来一转眼工夫就会被克服下去。不过,克莱尔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一脸大惑不解的表情离她而去。

苔丝觉得自己脸色在发白。伊丝是对的;当然必须发布三次。也许克莱尔忘记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婚礼非推迟一个星期不可,这真是倒霉。她怎样去提醒她的情人呢?苔丝一向在这方面是畏缩不前的,这会儿却突然变得焦躁不安、迫不及待,生怕会失去理想的丈夫。

克莱尔先前没有料到结果会是这样,所以在喊了苔丝一声之后随即把一条手臂放在她披着的长头发下面搂住她的腰。(年轻的挤奶姑娘们,包括苔丝,在星期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都让头发披散着,去教堂之前再把它高高盘起,不过挤奶时因为要把头靠在牛肚子上所以不能梳成这个式样。)要是刚才苔丝说的不是“不”而是“是”,克莱尔就会吻她了;克莱尔本来显然是想这么做的,可是苔丝如此坚决地作了否定回答,他心里便有顾忌,不敢照原先的打算行事。他们两人都住在乳牛场上,十分接近,交往不可避免,这就使苔丝——作为一个女人——处于不利的地位,以致克莱尔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用甜言蜜语向苔丝施加压力对于她来说是很不公平的,倘若苔丝处于一种比较容易躲避的地位,那么,用那种方法积极地追求她则完全正当。于是,只一会儿,克莱尔就抽回了搂着她的那条手臂,并且放弃了吻她的念头。

一件偶然的事情自然地解除了苔丝的忧虑。伊丝把没有发布结婚公告的事对克里克太太说了,克里克太太则以乳牛场女主人的身份跟安吉尔谈这个问题。

“我还是说我不能!”苔丝重复道。

“你忘记了吗,克莱尔先生?结婚公告,我是说。”

“苔丝!”

“不,我没有忘记,”克莱尔说。

“不,不,我不能。为了你,哦克莱尔先生,为了你好,我要说我不能成为你的妻子!”

这以后当克莱尔一遇见苔丝而旁边没有别人时就安慰她说:

“苔丝!”她身后传来喊声。克莱尔跳过水沟,站在她身旁。“我的妻子——很快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不要听他们说没有发布结婚公告就心里着急。领结婚证书的方法〔27〕可以让我们把事情办得不是那么张扬,所以我没有征求你意见就决定领结婚证书。这样的话,如果你不反对,星期天早晨在教堂里你就不会听见你的名字被宣读出来。”

是啊,痛苦之处就在这儿。一个女人该不该坦白自己以往的某些经历——这一点对于苔丝来说是最沉重的十字架——对于别人却似乎只是笑料而已。仿佛殉道者是理应受人们讥笑的。

“我不要听见我的名字被宣读,最亲爱的,”苔丝高兴地说。

听了这俏皮话人们哄堂大笑,但是苔丝只跟着苦笑了一下,纯粹出于应景。给大伙儿带来快乐的事情使她觉得悲哀;他们这样逗乐简直让她受不了。不一会儿她从餐桌旁站起身来,走出屋子,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向前走去。她一会儿走在浇地用的水沟的这一边,一会儿走在另一边,心里觉得克莱尔会跟着她来;最后她在瓦尔河的主流旁边停住脚步。人们最近一直在这条河的上游割水草,此刻有一堆堆的水草在她面前漂流而过——犹如绿色毛茛组成的活动小岛,简直可以让她登上去随波逐流漂向远方。河里插着阻挡牛过河的木桩,有一簇簇长长的水草被卡住在这些木桩上。

知道结婚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对苔丝是莫大的安慰;她几乎已经在担心哪一天在教堂里会有人因为她过去的事情对他们的结婚公告提出异议。事情的发展对她多么有利啊!

“我才不会那么做呢,”结过婚、住在小屋里的帮工蓓克·尼布斯说。“在情场上和战场上一切手段都是正当的。我会像那寡妇一样跟他结婚;要是他敢责怪我在结婚前有意不告诉他我第一个男人的事,我就用擀面杖把他打倒在地——像他那么一个不中用的小个子!随便哪一个女人都可以把他打趴下。”

“我并不觉得很放心,”苔丝对自己说。“以后我也许会遇上许多灾祸,会把所有这些好运气都冲掉。上天老是这样捉弄人的。我倒巴不得能像一般人那样发布结婚公告!”

“我觉得那女人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他——或者拒绝跟他结婚——我不知道,”苔丝答道;黄油面包噎住了她。

然而一切都十分顺利。苔丝猜测,不知克莱尔喜欢她结婚时就穿眼下穿着的她最好的白色连衣裙,还是喜欢她买一件新的。这个问题由于克莱尔的预先安排而解决了——这一天有人送来几只大盒子,上面写明是给她苔丝·德比的。打开这些包装盒,她发现里面放的是全套服装,从帽子到鞋子,应有尽有,包括一套非常好的早晨穿的衣裙,正适合于她穿着举行他们计划中的简朴婚礼。这些盒子送来之后不一会儿克莱尔进了屋子,听见苔丝在楼上把它们打开。

“你怎么看,我亲爱的?”乳牛场主人问苔丝。

很快苔丝便从楼上下来,脸红红的,眼里噙着泪水。

“那女人一定看出来杰克·多洛普真正追求的是什么,所以应该拒绝跟他结婚,”雷蒂突然叫道。

“你想得多周到啊!”她把一边脸靠在克莱尔肩上喃喃说。“连手套和手帕也想到了!我的爱人——多么好,多么体贴!”

“对呀,她应该那么做。”伊丝表示同意。

“不,不,苔丝;只是向伦敦的一位女店主定购了这些东西——没有别的。”

“那女人应该在他们即将进教堂的时候把事情告诉杰克·多洛普,那时候他想要反悔也几乎不可能了,”玛丽安大声说。

为了转移苔丝的注意力,不让她把自己想得太好,克莱尔吩咐她上楼去从容地试一试服装,检查一下它们是不是完全合身,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就让村里的女裁缝改一改。

他朝那一排挤奶姑娘投去一瞥。

苔丝听从吩咐上楼去把衣裙穿上。她独自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看自己穿着丝绸服装是什么模样。这时候她母亲的一首民谣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来,那是讲一件神秘披风的——

“哎,哎,”乳牛场主人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完全的把握,“不过你们还是能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的。那女人想要一个家,她不想失去杰克·多洛普,不想冒这个险。你们不认为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吗,姑娘们?”

它永远不会适合

“哼,一开始吵嘴那蠢女人就该告诉杰克·多洛普她前一个丈夫的鬼魂会缠上他,”克里克太太说。

那曾经失足的妻子〔28〕

“他才不会呢,先生。他从来就不打算那么做,”乳牛场主人回答说。“我刚才说了,他娶的是一个寡妇;这寡妇有钱,看起来——每年有五十镑左右的收入;他就是为了那些钱而娶她的。他们非常匆忙地结了婚,随后这寡妇就告诉杰克·多洛普,一结婚她就失去了这每年五十镑的收入。你们想想吧,我们这位绅士听见这个消息后的心情!从此以后他们夫妻两人就过着争吵不休的生活,从来没见过有人吵得像他们这么厉害的!这也是他活该!不过那女人更倒霉。”

苔丝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母亲经常给她唱这支歌;德比太太一只脚踩在摇篮上和着节拍把它晃动,唱得那么轻快活泼。要是像那件披风把格妮维尔王后暴露一样,这套衣裙也改变颜色把她苔丝过去的事情暴露出来,那真不得了。自从来到这个乳牛场,苔丝还只是到了现在这时候才第一次想到这两行歌词。

“他遵守诺言跟那位泼辣主妇的女儿结婚了吗?”安吉尔·克莱尔一边翻阅报纸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他这会儿独自在一张小桌子上吃饭——克里克太太认为他文质彬彬,所以每一回都不让他跟那些在乳牛场干活的男男女女一起吃。

33

这个名字很快引起了苔丝·德比的注意,因为叫这个名字的正是欺骗了恋人后来被那姑娘的母亲关在搅乳机滚筒里折腾了好一阵子的那个家伙。

安吉尔想在结婚之前跟苔丝一起离开乳牛场到别处去过一天,两人作为情人而不是夫妻做最后一次远足;这将会是富有浪漫情趣的一天,以后就不会再有了,因为正式举行婚礼的了不起的喜庆日子眼看就要到了。于是,在结婚前的那一个星期的某一天,他提议到最近的城镇去买一些东西,两人便一起动身。

“不是杰克·多洛普吧?一个坏蛋——居然会那么做!”一个挤奶的男帮工说。

克莱尔在乳牛场的这一段时间里过的简直就是隐士的生活,跟他自己那个阶级的人没有来往。好几个月他没有进过一趟城,不需要车也就不备车,如有需要就得向乳牛场主人借马或者借车。这一天他们坐克里克先生的轻便两轮马车进城。

“嘿,”乳牛场主人说,“是那个软骨头,那个婊子养的坏家伙杰克·多洛普。他最近跟一个寡妇结了婚。”

他们两人这是第一次一起去购买共同使用的东西。这一天是圣诞前夕,店铺里都悬挂着冬青树枝和槲寄生小枝,街上满是进城购物准备过节的来自乡下各地的陌生人。苔丝挽着克莱尔的胳膊在人群中向前走,漂亮的脸蛋上平添了一份喜气,但是许多过往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也使她很不自在。

一个人猜了,又一个人猜了。克里克太太没有猜,因为她已经知道。

晚上他们回到投宿的旅店,安吉尔去吩咐人把车和马牵来,苔丝则等在门口。大客厅里满是客人,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每一次有人进出,门被打开时客厅里的灯光就照在苔丝脸上。当两个客人从屋里出来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其中一个惊讶地把她上下打量,苔丝猜想这人是特兰特里奇的,但那村子距离此地有这么许多英里,那里的人很少到这儿来。

“喏,你们猜今天早上我听见谁的消息了?”第二天,乳牛场主人克里克在餐桌旁坐下准备吃早饭的时候说;那打谜似的目光扫视着正津津有味地进食的男男女女。“喏,你们猜猜。”

“一个漂亮的姑娘,”两人中的另一个说。

29

“不错,够漂亮的。不过除非我完全弄错了——”接着他否定了另一个人先前所说的后面部分〔29〕

“我要屈服了——我要说同意了——我要答应让他娶我了——我不能不这么做了!”晚上当苔丝听见另外那些姑娘当中的一个在睡梦中叫着克莱尔的名字时,她把发烫的脸贴着枕头妒忌地喘着气对自己说。“如果别人嫁给他我可受不了!我一定要自己嫁给他!但这是一件对他不公平的事,等他知道了真相也许会要了他的命!哦,我的天哪——哦——哦——哦!”

这时候克莱尔恰好从后院回来,刚走到与站在门槛上那个人正对面的位置,听见了他说的话,也看见苔丝在往后面退缩。对苔丝的侮辱刺痛了克莱尔的心,他没作任何考虑就用全力对着那人的下巴猛击一拳,打得那人踉踉跄跄朝后面退入过道里。

星期三就这样过去了。星期四到了,安吉尔隔着一段距离若有所思地望着苔丝,但是不以任何方式去打扰她。玛丽安和其他几个在乳牛场住宿的挤奶姑娘似乎猜出一定有某件十分明确的事情正在进行之中,因为在寝室里她们决不硬找苔丝攀谈。星期五过去了;星期六也过去了。明天就是那一天了。

那人站稳脚跟,看样子像要打斗一场,克莱尔走到门外,摆好了准备自卫的架势。但是那人转而一想觉得不该打架。他走过苔丝身旁,重新看了她一眼,对克莱尔说——

没有人询问她的情况,也没有人来叫她,这准是因为她的情人猜到此刻她的心情一定过分紧张,替她编造了之所以不露面的借口。六点半钟的时候夕阳落在了地平线上,使两边的天空看上去像一座巨大的锻铁炉,不一会儿,畸形的像个大南瓜似的月亮从东边升起。那些被截去树梢的柳树,因为不断地被截已经失去它们的自然形状,这会儿被月亮衬托得好像头发呈刺状的怪物。苔丝回到室内,摸黑上了楼。

“请原谅,先生,这完全是个误会。我错以为她是四十英里以外的另一个女人了。”

下午慢慢地过去,她仍然躺在柳树中间。她听见人们把奶桶从树杈上取下来时的碰撞声,以及把牛群赶拢来时的“哇喔——哇喔!”叫声。但是她不去挤奶;要是她去了,人们会看见她那种激动的样子,乳牛场主人会以为纯粹是热恋的缘故,会善意地取笑她,这样的烦扰她受不了。

克莱尔这时候觉得自己太鲁莽了,而且,把苔丝一个人留在旅店门口的过道里也是他的过错,便像平时他遇到这一类事情的时候一样给了那人五个先令作为赔礼。就这样,双方客气地道别以后各走各的路。克莱尔从马夫手里接过缰绳与苔丝两人坐车回家,那两个人则立即朝相反方向离去。

其实,苔丝思想上正慢慢地倾向于默许克莱尔的求婚。她的气息的一出一入、她血液流动的一起一伏,以及她所听见的自己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是一种呼声,与天性联合起来反抗她的道德心。爱情给她的劝告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接受克莱尔的求婚,跟他在圣坛前举行婚礼,什么都不要透露,要是克莱尔没发现她过去的事情那就最好,要是发现了那就到时候再说,趁“痛苦”的铁牙还没有来得及咬上她的时候,赶紧抓住机会享受已经成熟的快乐。在一阵简直让她害怕的狂喜之中苔丝发现,尽管好几个月以来她严格督促自己,与自己斗争,努力思考并打算将来过艰苦的独身生活,但是爱情的劝告将会取得胜利。

“是你弄错了吗?”另一个人问。

苔丝终于离去,一直走到场院南端那些截去树梢的柳树中间才停下;在这儿别人看不见她。她一下子扑倒在发出窸嘿声的针茅草丛上,就好像是倒在一张床上。她就这样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痛苦的心怦怦直跳,间或也有一阵阵短暂的快乐——尽管她害怕事情的后果,但是这种害怕无法把快乐的感觉完全抑制。

“一点儿没有错。不过我不想伤害那位先生的感情——我不想。”

“好吧,星期天。”

与此同时这一对情人正赶着马车向前而去。

“要不,星期天呢?”

“我们能不能把结婚的日子推迟一点儿?”苔丝干巴巴地问。“我是说如果我们想推迟的话。”

“我愿意试试——不再说那样的话!明天我把理由告诉你——或者,下个星期吧。”

“不,我亲爱的。你别心神不定。你是不是想推迟了好让那个家伙有时间去告我侵犯人身?”克莱尔开玩笑说。

“你的经历,亲爱的,是啊,当然,不管有多少。”克莱尔两眼盯着苔丝的脸,以充满爱意的打趣口吻表示同意。“毫无疑问,我的苔丝的经历几乎多得跟院子里那围篱上今天早晨第一次开放的野旋花一样。把什么都告诉我吧,可是不要再说你配不上我那种讨厌的话。”

“不——我的意思只是——假如不得不推迟的话。”

“我愿意,我愿意对你说!”苔丝喊道。“要是你现在放开我的话,我要把情况详细对你说。我要把我的经历告诉你——我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你。”

苔丝的意思不十分清楚,克莱尔劝她不要再去想这种怪念头,苔丝尽最大努力照他的话去做。不过在整个回家的路上苔丝都很严肃,十分严肃;到了后来她这样想,“我们要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到几百英里以外的地方去,使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再发生,使往昔之鬼到不了那里。”

“你对我说!你对我说!”克莱尔激动地把苔丝紧紧抱住说,全然忘记自己两手粘满凝乳。“你一定得对我说,你只会嫁给我,不会嫁给别人!”

那天晚上他们在楼梯平台上柔声道别,随后克莱尔上他的阁楼。苔丝并不睡觉,而是整理一些零星的生活必需品,生怕在剩下的几天里没有足够的时间收拾这些小东西。就在她坐着干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听见头顶上安吉尔的房间里有一阵噪声,一种重击和挣扎的声音。整幢房子里其余的人都已经熟睡,苔丝担心克莱尔是不是会身体不舒服,便奔上楼去敲他的房门,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苔丝这时的伤心已无法再忍受,她嘴唇哆嗦起来,不得不转身离去。克莱尔非常痛苦和大惑不解,从后面追上去,在过道里把她拉住。

“哦,没什么,亲爱的,”克莱尔在屋里说。“我很抱歉打搅了你!不过说起来很可笑:我睡着了,在梦里我又跟侮辱你的那个家伙打起架来,你听见的就是我用拳头连续捶击手提箱的声音。这手提箱是我今天拿出来装东西的。我偶尔在睡觉的时候会做出这一类怪事来。去睡吧,不要再多想了。”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愿意做你的妻子,我怎么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因为——这不是真的!”

这是促使苔丝不再犹豫不决的最后那么一点力量。亲口把过去的事情对克莱尔说,她做不到,可是有另外一个方法。她于是坐下,把三四年前发生的那些事情简单扼要地写在四张记事本的纸上,放进一个信封,在信封上写明克莱尔收。接着,生怕意志又会减退,她光着脚偷偷地上了阁楼,把信悄悄地塞到克莱尔房门底下。

“哦,苔丝!”克莱尔接着又说,“我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逗引我。为什么你这样使我失望?你简直就像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我敢说你真像——真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那种卖弄风情的女人!那些女人忽冷忽热,完全跟你一样;在陶勃赛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真想不到会遇上这种情形……可是,最亲爱的,”注意到这些话深深地刺痛了苔丝,他赶紧补充说,“我知道你是世上最诚实最纯洁的。我怎么会认为你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呢?苔丝,如果你真的爱我,跟表面看起来一样,那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呢?”

这一夜苔丝时睡时醒,这是很自然的。她倾听着,等待从楼上传来第一声微弱的响声。这声音来了,跟平时一样;克莱尔下楼了,跟平时一样。苔丝下楼去。克莱尔在楼梯脚下迎着她,亲吻她。确确实实,他吻得跟平时一样热情!

苔丝蓦地现出害怕的神态,因为她担心由于自己也有这样的愿望,她也许抵挡不住克莱尔的求婚。

他看上去有点儿烦恼不安,有点儿疲倦,苔丝想。但是关于她那份自白他一个字也没有说,甚至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也没有说。他是不是拿到了那封信?苔丝觉得,要是克莱尔不提这件事她就什么也不能说。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很明显,不管克莱尔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打算把他的想法说出来。然而他跟以前一样坦率和温柔。也许,对他的怀疑是幼稚的、愚蠢的?也许他原谅了她?也许,他爱的是她这个人,爱的就是她这么一个样子,并且对于她如此惴惴不安觉得好笑,就像对于一个愚蠢的噩梦觉得好笑一样?他是不是真的收到了她的信?苔丝对他房里瞥了一眼,连信的影子都看不见。也许他原谅了她。不过,即使他没有收到那封信,苔丝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热烈的信任,觉得他一定会原谅她的。

“不要再一次了!”

每一个早晨和晚上克莱尔都是老样子,就这样,除夕这一天突然来到了——举行婚礼的日子。

“是的,而且也是准备再一次恳求你。”

在他们待在乳牛场的最后这一个星期里,这一对情人不再在挤奶的时候就起床了,他们在这几天得到的是某种客人才能得到的待遇,苔丝甚至还一个人睡一间屋子。这天早餐的时候他们下楼来,惊讶地发现大厨房跟他们最后一次看见的模样大不相同了,主人为了他们把这间屋子布置得多么惹人喜爱!早晨当大伙儿还没有起床的时候乳牛场主人就差人把好似张开着的大口的壁炉角刷得雪白,把砖砌的炉子着上红色,壁炉顶上原先那块旧而脏的蓝底黑花棉布风帘也换成了一块颜色鲜艳的黄锦缎的。在冬天阴沉的早晨,将实在是屋子中心的壁炉这一块地方装饰得焕然一新,使整个大厨房具有了迷人的风采。

“因为你非常爱我!”

“我是决定了要干些什么来庆祝一下你们的大事,”乳牛场主人说。“按照我们从前的做法,我是要叫一班人来,带着小提琴、低音提琴等全套乐器,好好地热闹一番,因为你们不喜欢这样张扬,所以我就想到了这么一个没有声音的方法。”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苔丝?”克莱尔说。

苔丝的亲戚朋友住得那么远,即使邀请他们,也没有人能很方便地就来参加婚礼;实际上马勒特村的人一个也没有接到邀请。至于安吉尔家里的人,他写了信去告诉他们日期,并且明确表示他将很高兴在举行婚礼那一天能见到他们当中至少一个人,如果他乐意来参加的话。他的两个哥哥根本没有回信,看起来很生他的气;他的父母回了一封调子低沉的信,埋怨他如此仓促结婚,不过事情既是木已成舟,他们又只好说,虽然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一个挤奶姑娘成为他们的儿媳,但是他们的儿子已经成年,所作出的决定应该是最正确的。

尽管九月初的天气是闷热的,但是因为苔丝的手一直浸在凝乳里干活,所以她的胳膊对于克莱尔的嘴唇来说就像刚刚采来的蘑菇一样又凉又湿,而且还有乳清的味道。不过苔丝非常敏感,被克莱尔这样一吻心跳立刻加速,热血一直冲到手指尖上,先前给人凉快感觉的胳膊变得又红又热。随后,仿佛苔丝的心说了话,“还用得着忸忸怩怩吗?是怎么一回事就是怎么一回事,男人和男人之间是这样,男人和女人之间同样如此,”她抬起头,深情地注视着克莱尔的眼睛,上唇微微翘起,现出温柔的微笑。

亲人们如此冷淡的态度本来会使克莱尔十分悲伤,不过这会儿他的情绪并非那么糟糕,因为他有一张了不起的牌,准备不久以后打出去使他们大吃一惊。他觉得,直接把苔丝从乳牛场带去,作为德伯家族一位淑女介绍给家里人,是一个冒失的举动,很有可能收不到理想的效果;因此,他决定把她的出身先瞒起来,等到她跟着他去各地旅行了几个月,跟着他读了一些书,对人情世故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他可以带她去见他父母的时候,再把她是大家闺秀这个事实告诉他们,并且证明苔丝无愧于如此高贵的出身。这是一个情人的美梦,如果没有更多意义的话。也许苔丝的出身对于克莱尔要比对于世上任何别人都更有价值。

他们把凝乳掰碎,然后放进那些大桶。这动作就像把大量面包弄碎差不多。在洁白的凝乳的衬托下,苔丝·德比的一双手呈玫瑰花的粉红颜色。正在把一捧一捧掰碎了的凝乳放进大桶的安吉尔忽然停止动作把双手放在苔丝的两只手上。苔丝的袖子高高地卷在胳膊肘上面,安吉尔低下头在她那柔嫩的胳膊的内侧吻了一下。

苔丝这两天认为安吉尔对她的态度一仍其旧,丝毫没有受到她那封信的影响,于是怀疑自己的送信方式是否妥当,克莱尔能不能收到那封信。早餐的时候,克莱尔还没有吃完,她便起身离开餐桌,匆匆上楼去。她有一个想法,要再去看一看这么长时间以来充当克莱尔的窝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位于高处的巢的那间有点儿古怪的陋室。到了上面,她站在阁楼门口,通过开着的门对屋里望着,思索着。随后她弯下腰去,察看两三天前她那么激动地塞进那封信的地方。地毯紧挨着门框的底木,在地毯边缘她发现那个信封露出一点儿灰白的边。显而易见,克莱尔根本没有看见这封信,因为她在匆忙中把信往门底下一塞,却塞到了地毯下面。

苔丝以前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她那生活之线如此清晰地由确凿的快乐和十足的痛苦这两股捻合在一起。到了下一回制干酪的时候,他们两人又一次有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乳牛场主人自己也在帮忙,不过,克里克先生跟他妻子一样,最近似乎猜到苔丝和克莱尔互相有点儿意思,尽管他们两人非常谨慎小心地发展他们之间的关系,克里克夫妇只是起了一点点疑心而已。不管怎么说,乳牛场主人离开了,让他们两人独处。

带着似乎要晕过去的紧张心情苔丝把信抽了出来。信封得好好的,一点儿没动过,跟那天她塞进去的时候一模一样。那座大山还没有被搬掉。现在大伙儿都在为他们的婚事做准备工作,在这种时候她不能让克莱尔看到这封信。于是她下楼回到自己屋里把信毁了。

又过了两三天,没有人谈论他们的事。根据同屋的伙伴们脸上郁郁不乐的表情苔丝猜想,她们不但把她看作是克莱尔最喜欢的人,而且还把她看作是他选定了的人;但是她们自己可以看得出来,她并没有往他跟前凑。

当克莱尔再见到她的时候,她那苍白的脸色使克莱尔很担心。她从信被错塞到地毯下面这件意外事情仓促得出一个想法:似乎这是阻止她把自己过去的事向克莱尔坦白。不过扪心自问她知道事情并非真是这样;时间还是有的。然而,一切都是闹哄哄的,人们在走来走去;所有的人都得穿衣打扮,因为克里克先生和太太已经被邀请做证婚人。在这种情况下要静心思考问题或者从容交谈几乎是不可能的;苔丝能和克莱尔两人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很短,那就是当他们在楼梯平台上相遇的时候。

然而,似乎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告诉克莱尔。

“我很想跟你谈谈——我要把我全部的错误和过失都向你承认了!”苔丝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克莱尔说。

“为什么没有人把有关我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呢?”苔丝心里说。“只不过四十英里远——为什么我的事情不传到这里呢?一定有人知道的!”

“不,不——我们今天不能谈论错误——至少今天你必须被看作是十全十美的,我的宝贝!”克莱尔大声说。“过了今天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我希望,来谈论我们的缺点。到那时候我也要向你承认我的。”

苔丝思想上的斗争激烈得可怕;她自己那颗心如此强烈地站在克莱尔一边——两颗炽热的心对抗一点儿可怜的道德心——以致她试着要用她所能采用的每一个方法来坚定自己的决心。她是打定了主意到陶勃赛来的,无论如何不能同意走这么一步——会使她的丈夫日后深深地感到悔恨,觉得娶她苔丝为妻真是有眼无珠的一步。她认为,在她头脑清醒不带偏向时道德心所作出的决定现在这时候不能改变。

“可是我最好现在就这么做,我觉得,免得以后你会说——”

每一次在这种时候,克莱尔总认为苔丝之所以拒绝嫁给他是因为自卑,觉得自己在社交和礼仪方面有欠缺,不适合做他的妻子,于是他总是说她学到了许多许多知识,有很多方面的本领——这话当然是不错的,因为苔丝生来就学得很快,再说又仰慕克莱尔,所以学会了不少他的词汇、他的口音以及点点滴滴的他的知识,数量之多令人惊讶。经过这样温和的争论并得到胜利之后,要是在挤奶的时候,苔丝就会独自走到最远的一头乳牛跟前坐在牛肚子底下,要是在休息的时候,她就会走进草丛,或者回到她的屋里,默默地为自己的不幸悲伤叹息,尽管在不到一分钟之前她还显得那么冷漠无情,对克莱尔表示拒绝。

“嘿,我的喜欢空想的宝贝,到时候你要对我说任何什么都可以——比如说,等我们在我们的住所安顿下来;不是现在。到那时候我也要把我的错误告诉你。可是我们不要用我们的错误把今天的气氛搞坏了;当我们觉得无聊的时候我们过去的错误将会是极好的谈助。”

“啊——你以为是这样,可是你不知道!”

“这么说你不要我现在说啰,最亲爱的?”

“可是你会使我幸福的!”

“我不要,苔丝,真的。”

“啊——那是另外一回事——是为了你好,真的,我最亲爱的!哦,相信我,这完全是为了你!能答应做你的妻子是我最大的幸福,但是我不喜欢用这样的方法得到这最大的幸福——因为——因为我能肯定我不应该这么做。”

急匆匆穿衣打扮和准备动身去教堂使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再讨论这个问题。进一步细细思考克莱尔的那些话似乎使苔丝得到宽慰。在这之后的关键的一两个小时,苔丝是被自己对克莱尔的忠诚支配着和裹挟着度过的,无法进一步地沉思默想。她的那个愿望——让自己成为克莱尔的人,称他为她的夫君和她的亲人,在必要时还可以为他去死——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受到她自己的抵制,这会儿终于取得了胜利,也使她从艰苦的思索中解脱出来。在穿衣服的时候,她的身子是在五彩缤纷的理想云彩中移动,这存在于她脑海中的云彩放射光明,使一切可能发生的邪恶事情都失去了重要性。

“可是你不愿意我做你的丈夫?”

教堂在距离很远的地方,他们不得不坐车去,尤其现在正是冬天。他们在一家路边旅店叫了一辆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这辆车从驿递马车〔30〕那个时代起就一直在这家店里了,轮辋厚,轮辐粗,宽大的车架子呈曲线状,铰链片和弹簧特别大而结实,车辕就像攻城槌。赶车的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小伙子”,他年轻时经历了过多的风吹雨淋,而且还喜欢喝烈酒,所以患有风湿性痛风。自从不再被人雇来专门驾车,二十五年来,他老是无所事事地站在旅店门口,仿佛在盼望过去的日子重新回来。他的右腿外侧有一道永不愈合的流脓伤口,那是他从前在卡斯特桥的王徽旅店当车夫的许多年里驾车时经常不断地被华贵的车辕擦伤所造成的。

“我不拒绝你。我喜欢——你对我说你爱我。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始终可以对我说这样的话——决不会惹我生气的。”

在这辆笨重而又嘎吱作响的马车里边,在这个年迈衰弱的车夫后面,四个人坐在他们的座位上——新郎和新娘,以及克里克先生和太太。安吉尔是希望两个哥哥当中至少有一个能够来给他当男傧相的,他在信里婉转地暗示了这个意思,但是他们却以沉默作回答,这说明他们不想来参加婚礼。他们不同意这件婚事,当然也就不能指望他们给予支持。也许他们不来参加倒也好。他们并非普通的世俗青年,即使不说他们对这件婚事有看法,单是由于他们为人过分讲究文雅且带有偏见,勉强与乳牛场的人们友好交往将会使他们很不自在。

“我差不多也知道你没有爱上别人。可是,那么你为什么拒绝我呢?”

苔丝被当时的情势所推动和支持着,简直有点儿像腾云驾雾,对于这一切根本不了解。她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他们是在走哪一条路去教堂。她只知道安吉尔在她身边,其余的一切只是一片被照亮了的迷雾。她成了只存在于诗歌里的天国人物——一个克莱尔跟她一起散步时经常和她谈到的古典作品里的神。

“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苔丝说;依然强忍着心中的痛苦。

因为克莱尔和苔丝用的是领取结婚证书的方法,所以举行婚礼时教堂里只有十二三个人;要是有一千个人,他们也一样对苔丝没有什么影响。他们距离她现在的世界,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遥远。在欣喜若狂地庄严宣誓她忠诚于克莱尔的时候,苔丝感到普通的男女之间的情感是那么轻浮。仪式暂时停顿的那一会儿,他们还一起跪着的时候,苔丝的身子在不知不觉中倾向克莱尔,于是她的肩膀触到了他的手臂。她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因为忽然产生的一个念头使她受到惊吓:她要证实一下克莱尔确确实实在她身边;她要增强自己的一个信念——克莱尔对她的忠诚是可以抵御一切的。

“这么说我不应该这样搂着你——不是吗?我没有权利——没有权利来找你,没有权利这样和你一起散步!说真的,苔丝,你是不是爱上了别的男人?”

克莱尔知道苔丝爱他——苔丝体形的每一条曲线都显示出这一点——但是在那个时刻他并不知道苔丝爱他有多深,不知道苔丝的爱是多么专一,多么温柔,不知道这样的爱能使苔丝忍受多么大的痛苦,能使她变得多么忠贞不贰,使她具有多么大的忍耐心,产生多么美好的信念。

克莱尔专心地望着她,仔细地察看她脸上的表情,仿佛研读象形文字。苔丝的拒绝看来是真的。

他们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敲钟人正让教堂的钟脱离支座摇晃起来,发出三种不同音调的柔和钟声——这是一个很小的教区,所以教堂建造者认为只设三架钟便可满足教区居民在喜庆时的使用要求。与丈夫一起沿着小道走向大门,在经过钟楼的时候,苔丝能感觉到,随着嗡嗡的钟声,振动的空气所形成的圆圈渐渐扩大,从装有百叶窗的钟阁一直传到她身边,这种情形跟她当时处于其中的蕴藏着激情的心理气氛互相呼应。

苔丝说不出话,只会摇头,然后把目光投向别处。

苔丝的这种精神状态——在这种精神状态中,她觉得自己就像圣约翰看见的那个在阳光中的天使〔31〕一样被一片外界射来的光辉所照耀——持续存在,直到教堂的钟声渐渐停止,婚礼所引起的激动情绪也平静下来后才结束。她的眼睛这会儿得以比较清楚地察看周围事物的详细情形;克里克先生和太太已经吩咐他们自己的马车来接他们,以便把先前他们四人共坐的车留给年轻的新婚夫妇,苔丝这才头一回注意到这个运输工具的结构和特点。她默默地坐着,长时间地注视着这辆笨重的车。

“说真的,你误会他们了——误会了我的父亲和母亲。至于我的两个哥哥,我不在乎——”克莱尔的手指用力抵在苔丝的背上不让她走掉。“喏——你不是真的不愿意吧,亲爱的?我肯定你不是真的不愿意!你已经使我神魂颠倒了,我看不进书,没有心思玩乐,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并不是要你马上回答我,苔丝,可是我想知道——要听你那温暖的嘴唇对我说——总有一天你会嫁给我——不管是哪一天,只要你觉得合适;但是总有那么一天吧?”

“我觉得你看起来情绪不好,苔丝,”克莱尔说。

“不错——就是那个意思,”苔丝喃喃说。“你的亲友们会看不起我的。”

“是的,”苔丝回答,一边伸出手去摸额头。“许多事情让我心惊胆战。整个情形都是这么严肃,安吉尔。比如,我觉得好像以前曾经看见过这辆马车,好像对它十分熟悉。这件事非常奇怪——我一定是在梦里看见过它。”

“怎么啦?不是一个地道的文雅的小姐?”

“哦——你一定听说过德伯家大马车的传说——当德伯家在这一带远近闻名的时候那辆车是这个郡里会引起关于你们家族的无端恐惧的一件东西;这辆笨重的旧车使你想起了德伯家大马车。”

“不要问了。我已经告诉你原因了——一部分原因。我不够好——不完全配得上你。”

“我记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苔丝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传说——可不可以告诉我?”

苔丝吃了一惊。

“嗯——我不想这会儿详细对你说。十六世纪或者十七世纪德伯家有一个人在他家的马车里犯下一个很可怕的罪;从那时候起,德伯家的人看见或者听见那辆旧马车,总是在——可是我改天再告诉你吧——怪吓人的。很明显这辆年代很久的车使你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德伯家大马车。”

“苔丝,为什么你这么明确地回答我‘不’呀?”几天以后克莱尔问苔丝。

“我不记得以前听说过德伯家大马车,”苔丝喃喃说。“安吉尔,是不是当我们将要死的时候我们家族的人会看见它,或者,当我们犯了罪的时候?”

苔丝的拒绝虽然出乎克莱尔的意料之外,却并没有使他就此完全失去信心。关于女人,他的经验够丰富的,足以使他知道她们的否定回答往往只是肯定回答的先导,然而他的经验又是少得可怜,以致他并不了解,眼前苔丝的这个否定回答是一个大大的例外,它并非通常情况下女子羞答答地调情时所说出来的一声“不”。苔丝已经允许他向她求爱,克莱尔把这一情况看作是一个额外的保证,尽管他并不完全意识到,人们从不认为情人会毫无意义地在田地里或在牧场上“叹息而没有酬报〔21〕”。实际上,在此地,小伙子的求爱常常只因为它本身是甜蜜的就匆忙被接受,不像在那些遭勃勃雄心所折磨的家庭里,姑娘们渴望在事业上有所建树,以致把爱情作为目的加以追求的健康思想丧失了作用。

“嗳,苔丝!”

28

克莱尔吻她,使她不能再出声。

苔丝走到户外,走向牧草场,很快就和其他那些挤奶姑娘在一起了,仿佛她要让户外的空气驱散心头的抑郁。所有的姑娘一道朝牛群正在吃草的远处走去,犹如一群勇猛威武的野兽气宇轩昂,那动作又完全表现出习惯于生活在广阔无垠的大自然里的女子那种无忧无虑和自由奔放——她们投身于广阔的天地,投身于清新的空气,好比游泳者投身起伏的波浪。安吉尔·克莱尔这会儿看见苔丝从辽阔的大自然而不是从人工建造的住所寻找伙伴,心里觉得完全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苔丝心中抱愧,提不起精神来。她成了安吉尔·克莱尔太太了,是的,可是在道德上她有权利获得这样的称呼吗?更确切地说,她不是亚历山大·德伯太太吗?正派人也许会认为是有罪沉默的这么一种行为,用炽热的爱情是不是能够辩护得了呢?她不知道一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她也没有帮助她出主意的人。

“哦,不——不!”苔丝绝望地回答;克莱尔提及亚历克·德伯,勾起了她对自己那段往事的回忆。“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有那么几分钟当她一个人在她屋子里的时候——这是她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最后一天了——她跪下祈祷。她试图向上帝祈祷,但是她真正祈求的却是她的丈夫。她对于这个人的崇拜如此痴情以致她自己也几乎害怕这不是好兆头。她意识到劳伦斯神父所说的话包含着什么意思:“这种狂暴的快乐将会产生狂暴的结局〔32〕。”这种情感也许对于人类来说实在是太不顾一切了——它太强烈、太狂野、太致命了。

“刚才我问你的事你怎么想,苔丝?”

“哦,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为什么我这样爱你呀!”苔丝独自跪在那儿低声说。“你所爱的那个她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跟我相同模样的一个人,一个我本来可以是她那样的人!”

苔丝的脸色变得生硬和憔悴,红润的嘴唇也现出悲哀的表情,但是她不再显得颤抖不安。克莱尔想起了他父亲的事情,所以并没有注意到此刻苔丝的神态有什么特别。两人接着把那一排长方形盆子里的白色液体都撇去乳皮并全部排放出来,这时候其他那些挤奶姑娘回来了,大伙儿提起自己的牛奶桶,德博也来把铅盆子洗刷干净准备再装牛奶。当苔丝转身离开要去挤奶的时候,克莱尔柔声问道:

下午到了,该是离去的时候了。他们决定按照原先的计划去韦尔布里奇,到磨坊附近那个旧农庄住宅借住几天,并了解磨面粉和筛面粉的过程。两点钟的时候,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动身了。乳牛场的全体雇工都站在红砖砌的大门口送他们两人出去,克里克先生和太太也跟在大伙儿后面来到门口。苔丝看见她那三个同屋女伴靠着墙站成一排,满腹心事地低着脑袋。她曾经十分怀疑在告别的时候她们会不会露面,然而她们都来送行了,都竭力克制着自己,表现出对朋友最大的忠诚。她知道为什么娇柔的雷蒂那样虚弱,为什么伊丝那样悲伤,为什么玛丽安那样表情木然;有那么一会儿,她想着她们的心事,忘记了萦绕在自己心头的阴影。

“是啊——哎,我父亲先前跟我讲了许多他所遇到的麻烦和困难,那一类事情总是让我听了心情抑郁。他对于自己的信仰太狂热了,因此多次遭到与他不同想法的人冷落和打击,我很讨厌他年纪这么大了还要遭受如此侮辱,尤其觉得一个人过分认真到了这种程度就不会有什么好处了。他告诉我最近他卷进去的一件事情,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前不久他作为一个传道团体的代表到离开此地四十英里的特兰特里奇那一带去布道,在那儿他遇到一个行为放荡、傲慢无礼的年轻人,是当地一个地主少爷,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还跟他生活在一起,但双目失明。我父亲把规劝这青年走正道当作自己的义务,直截了当地批评了他,后来他们便激烈地争吵起来。我不能不说父亲真是太傻了,明知道对这样的人说什么都很可能不会有用却还要这么做。不过,任何事情,只要他认为是自己应该做的他就会去做,不管这样是否明智;当然啰,他得罪了许多人,不仅那些非常邪恶的人忌恨他,而且那些行为随便的人也讨厌他,因为他们不乐意有人干涉自己的行动。我父亲说,他对于所发生的事情感到光荣,还说他做的善事会间接地起作用,可是他现在越来越老了,我真希望他不要再这样自找苦吃,让那些坏家伙自甘堕落去吧。”

她一时冲动,轻声对克莱尔说——

“我觉得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好像情绪不很高,”苔丝壮着胆子说;她急切地不让自己成为他们谈话的题目。

“你去把她们每个人都吻一下好不好,可怜的姑娘们,算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接着他向苔丝谈起他这次回来的种种琐事,谈他父亲的生活情况,以及父亲对于他那些原则的极大热诚。苔丝变得平静了一些,撇起乳皮来那漏勺也不像先前那样一会儿太高一会儿太低老是落不到恰当的位置。她撇完一盆又一盆,克莱尔则跟着她,把塞子拔掉,让牛奶流出来。

克莱尔一点儿不反对这样一种告别方式——对于他来说,这仅仅是一种告别方式而已——他从三个姑娘面前走过,依次吻了她们,对每一个都说了一声“再见”。当苔丝和克莱尔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作为一个女性不免回头对姑娘们投去一瞥,想看一看克莱尔慈善的吻产生了怎样的效果;她这一瞥本来会带着胜利的喜悦,现在却没有,而即使有的话,当她看见那三位姑娘如此受到感动的时候也会消失的。克莱尔的吻显然产生了很坏的作用,因为它唤起了姑娘们正试图抑制的感情。

以前他有时候觉得这几句忠告读起来很悦耳,其中的道理却并不可靠,但是这会儿他很乐意照它去做。

对于所有这一切克莱尔一点儿都不知道。走到大门边的小门那儿的时候,他跟乳牛场主人和他妻子握手告别,并最后一次对他们的关心表示感谢。随后,在克莱尔和苔丝离去之前,有一会儿大伙儿都默不作声。这时候一只公鸡突然啼起来,划破了寂静。一只红冠白公鸡跑来跳到房屋前面的桩篱上,距离他们几码远;它的啼声一直钻进他们的耳朵,然后像岩石山谷里的回声那样慢慢消逝。

也别用悲观的暗示去搅扰。〔20〕

“哦?”克里克太太说。“下午还有鸡啼!”

那和谐的生活似美妙音乐一样,

有两个人站在场院的门旁,使门开着。

她有早年的天堂、幸福的向往;

“这可不好,”其中一个对另一个低声说,并没有想到他的话会被站在小门那儿的人听见。

当你妹妹祈祷时,你别打搅,

那公鸡又啼了一声——这一回直冲着克莱尔。

苔丝说这话时态度真挚,一点也不做作,因此安吉尔觉得,父亲肯定不会由于宗教方面的原因对苔丝不满,尽管苔丝弄不清楚自己是属于高教派还是低教派,或者是持比较宽容开通的宗教观点。克莱尔自己心里很明白,实际上,苔丝头脑里这种显然是孩提时代就装了进去的混乱的信仰,如果一定要给它一个名称的话,那么,从措辞上来看,是属于牛津运动〔19〕的,从实质上来看,是泛神论的。不过,混乱也好,不混乱也好,克莱尔压根儿不想去影响它:

“嘿!”乳牛场主人说。

“我真希望我在那儿听牧师布道的时候思想能集中一些,”苔丝避开具体问题以免说漏了嘴。“对于这一点我常常觉得十分苦恼。”

“我不喜欢听见鸡啼!”苔丝对她丈夫说。“叫车夫赶着车走吧。再见,再见!”

克莱尔从来没有去听过这儿教区的牧师布道,苔丝则每个星期去听一次,然而,对于这位牧师的观点,苔丝只有十分模糊的概念,似乎远不如克莱尔那么清楚。

那公鸡又啼了一声。

“你定期上教堂,很少缺席,我们这儿的牧师不是高教派的,我听说。”

“嘘!滚开,你这家伙,否则我拧断你的脖子!”乳牛场主人有点儿恼怒地说着走上前去把那只公鸡赶走。在向门口走去时他对妻子说:“喏,想想吧,恰好是今天这个日子!我一年到头没有听见过这公鸡在下午啼。”

“我不知道。”

“这不过是表示天要变了,”克里克太太说。“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那不可能!”

“你把我的父母想错了。他们是天下最朴实的人,一点儿没有野心。他们是剩下不多几个的低教会派教徒当中的两个。苔丝,你是低教会派教徒吗?”

34

为了使她情绪别再激动,也为了不再妨碍她干活,体贴的克莱尔开始跟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克莱尔和苔丝坐车顺着谷地里平坦的路走了几英里便到了韦尔布里奇,然后往左边拐弯,离开村子,过了一座伊丽莎白时代的大桥——这个村子名称的一半来自这座桥。〔33〕大桥的紧后面有一座房子,那就是他们借宿的地方。这座房子的外表特征对于去过弗鲁姆谷的人是非常熟悉的。它原先是一个庄园宅第的一部分,是属于德伯家族的一支所有的财产和邸宅;那庄园宅第局部遭受毁坏之后剩下的就成了一个农舍。

“我不会撇乳皮了——我不会了!”苔丝转过身去说。

“欢迎来到你祖上的一个宅第!”克莱尔在扶苔丝下马车的时候嘴里这么说。不过他随即为这句打趣话感到后悔;这句话简直就是讽刺。

苔丝再一次拿起闪亮的漏勺,把它放到唧筒下面让它淋水冷却,然后重新开始撇乳皮。可是,不管她怎么试,这会儿她无法像平时那样灵巧、熟练地把漏勺恰到好处地伸到乳皮下面:有时候它扎进了牛奶里面,有的时候则根本没有触及牛奶或乳皮,舀了个空。此刻她很难看得清楚面前的事物,因为双眼泪水盈眶,使她的视线模糊不清;这是悲伤的泪水,而这种悲伤她是无论如何没法向她这位最好的朋友、最亲爱的支持者解释清楚的。

进了屋子他们便了解到,农舍主人利用他们两人将要在这儿住几天的机会外出给几个朋友拜年,而让邻近的一个农家妇女为他们照料不多的几件事情,因此虽然他们只借了两间屋子,却可以使用整座房子;他们为此十分高兴,并且意识到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单独居住在同一个屋顶下。

“那你就先不要去想它吧,苔丝,我给你时间考虑,”克莱尔说。“我一回来就跟你说这件事情实在太唐突了。我会过一段时间之后再提这件事。”

不过克莱尔发现这座破旧的房子使他的新婚妻子有点抑郁。马车离去后,他们由那个干杂活的女人领着到楼上去洗手。在楼梯平台上苔丝吃了一惊,停住脚步。

“是的——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出什么事了?”克莱尔问。

“是不是我这样问你太突然了,我的美人?”

“那两个可怕的女人!”苔丝微笑着回答。“她们吓我一跳。”

“我觉得我不可以——决不可以,决不可以!”苔丝重复说。

克莱尔抬起头来,看见嵌在砖石墙里的镶板上有两个和真人一样大小的画像。到过这座庄园宅第的人都知道,这两张像画的是大约二百年前的中年妇女,她们的相貌人们看过以后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其中一个脸型长而尖,眼睛细小,还挂着假笑,活脱脱一个奸诈无情的坏蛋;另一个长着鹰钩鼻子和大牙,眼光泼辣,那不可一世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凶神恶煞。这两张画像让人看了晚上一定做噩梦。

“胡说——我对他们两个都说过了。这也正是我这次回家去的原因之一。”

“这是谁的像?”克莱尔问那女仆。

“你的父亲是牧师,你的母亲不会喜欢你跟我这样的人结婚。她会要你娶一位小姐为妻。”

“我听老人们说,她们是德伯家的两位夫人,是这座宅子从前的主人,”女仆说。“因为这两张像是嵌在墙里的,所以没法搬走。”

苔丝被迫找借口,于是结结巴巴地说:

除开把苔丝吓了一跳之外,这两张像还有使人不愉快的地方,那就是,在这两个女人过分夸张的相貌特征里毫无疑问可以看出有苔丝秀丽容颜的影子。不过克莱尔关于这一点并没有说什么;在继续向前进入隔壁一间屋子的时候他心里后悔自己竟选择了这座房子在他们新婚的时候居住。这地方是仓促地收拾布置后供他们使用的;这会儿他们两人在一个脸盆里洗手,克莱尔的手在水里碰到苔丝的手。

“可这是为什么呢?”

“哪几个是我的手指,哪几个是你的?”克莱尔抬起头来说。“我们的手指都混在一起了。”

“我不想结婚!我还没有想过要结婚。我不可以结婚!我只要爱着你。”

“它们都是你的,”苔丝妩媚可爱地说,努力做出比实际上快乐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她那有心事的样子并没有使克莱尔觉得不愉快,每一个敏感的女人都会这样的;不过苔丝知道自己已做得过分,于是努力克制这一点。

“那你为什么拒绝我呢?”

除夕那天白天很短,西沉的太阳已经很低了,阳光从一个小口子射进屋里,好似一柄金杖从屋子那一边一直伸展到苔丝身上,在她的裙子上形成颜料般金色一块。他们进入那间古老的客厅去吃茶点,在这儿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进食。克莱尔觉得和苔丝合用一只放面包和黄油的盘子并且用自己的双唇抹去苔丝唇上的面包屑是有趣的事情,这真可以算得上是他们的孩子气,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克莱尔的孩子气。他觉得苔丝对于这种小乐趣不如他自己那么热情,心里感到有点儿纳闷。

“没有,没有!”

他默默地看着苔丝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非常非常亲爱的苔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好似一个人面对着一段难以理解的文章正在努力确定它真正的意思。“这个小小的尤物以后的日子已经完完全全、不可改变地取决于我是不是对她忠诚了,她将完完全全、不可改变地跟我同命运了,对于这种情况我是不是十分严肃地认识清楚了呢?我想还没有。我想我做不到,除非我自己是一个女人。我在世上有怎样的地位,她也就有怎样的地位。我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一定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所达不到的,她也就达不到。将来我会不会忽视她,忘记要体贴和关心她,或者甚至伤害她?但愿我不要犯这样的罪!”

“苔丝,”克莱尔身子后仰让搂着苔丝的手臂伸直并望着她说,“你和别人订婚了!”

他们两人继续在餐桌旁坐着,等待他们的行李;乳牛场主人先前答应在天黑以前把行李给他们送来。可是天渐渐暗下来了,行李还没有到,而他们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带。太阳下山以后,冬日白天的平静气氛就变了样。屋外开始有噪声传来,好似绸缎被用力摩擦的声音;秋天落地的枯叶本来安静地躺在那儿,这时候被激怒而骚动起来,不情愿地打着旋扑向百叶窗。不一会儿天下起雨来。

“哦,是的,是的!我宁愿做你的妻子,不愿做这个世界上任何别人的妻子,”这位伤心的姑娘甜美、诚实的嗓音回答说。“可是我不能嫁给你!”

“那只公鸡知道天气要变,”克莱尔说。

“可是,苔丝!”克莱尔说;苔丝的回答使他惊愕,他急巴巴地把这姑娘搂得更紧。“你这是说‘不’吗?你当然是爱我的吧?”

照料他们的那个女仆回家过夜去了,不过她在桌上留下了几支蜡烛;此刻他们把蜡烛点燃。每一个火苗都被吹向壁炉。

苔丝作出这样的决定,说了这样的话以后,好像心都碎了,她痛苦地低下头来。

“这些老房子穿堂风这么大,”安吉尔说,一边看看火苗,又看看往下淌的蜡烛油。“我在想,行李不知送到哪里了。我们连刷子和梳子都没有。”

“哦,克莱尔先生——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我做不到!”

“我不知道,”苔丝心不在焉地回答。

听了他的话苔丝现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两人接触多了会有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她必定会爱上克莱尔,对于这一点她抱着听凭事情自然发展的态度,但是却没有料到会有如此突兀的必然结果;实际上,克莱尔虽然提出了这个问题,但在事前他本人也并没有打算要这么快就做这件事情。苔丝是个诚实的女子,因此怀着仿佛要告别人世般的巨大痛苦低声作了别无选择的好似发誓的回答。

“苔丝,今天晚上你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样子——你以往根本不是这样的。楼上镶板上那两个形容枯槁的女人把你吓坏了。我很抱歉把你带到这儿来。我在想,你是不是真的爱我,到底爱我吗?”

克莱尔用这样的方式提出问题,是不想让苔丝产生一个想法,以为他这会儿是一时冲动,仔细考虑之后将会改变主意。

克莱尔知道苔丝爱他,他的问话并不当真,可是苔丝此刻心绪万端,便像受伤的野兽本能地往后退缩。尽管她努力忍住眼泪,却还是有一两滴落了下来。

“有一句话反正我迟早要对你说,最亲爱的,那么现在就说了吧,”克莱尔又开口说话,语气温柔。“我想问你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是自从上星期在牧草场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我想在不久以后就成家,那么,作为一个农场主,你瞧,我需要一个懂得怎样管理农场的女人做妻子。你愿意做这个女人吗,苔丝?”

“我说话有口无心!”克莱尔内疚地说。“我知道你是因为还没有拿到你的东西而担心。真搞不懂为什么老乔纳森还没有把它们送来。怎么,已经七点啦?啊,他来了!”

随后克莱尔重又把苔丝搂在身旁。苔丝用食指把铅盆边缘的浮油刮去之后,克莱尔就用原始的方法把她的食指弄干净〔18〕——陶勃赛乳牛场不受约束的风俗此刻正为他们提供了方便。

传来一声敲门声,屋里没有别人,便只得由克莱尔去开门。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

也许那天下午陶勃赛牛奶的乳皮没有撇得非常干净;苔丝仿佛在梦中,本来十分熟悉的一件件东西看上去只像占着一定位置的光和影,却没有具体的轮廓。她每一次把漏勺放到唧筒下面让它淋水冷却的时候手总要发抖;克莱尔的深情简直可以触摸得到,如此热烈的爱使苔丝畏缩,犹如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的一棵草。

“等了半天还不是乔纳森,”他说。

“我回来了,德博拉,”克莱尔先生仰起脸说。“所以我可以帮苔丝撇乳皮;你一定很累了,我想,到挤奶的时候再下来吧。”

“多烦人哪!”苔丝说。

当两人往后面的牛奶房走去的时候,德博拉·法因德出现在楼梯上。

这包裹是由专人送来的;他从埃姆大教堂牧师住宅把它送到陶勃赛的时候,这一对新婚夫妇刚刚离开,于是他又跟着他们来到这里,因为他得到的吩咐是务必将它交到收件人本人手中。克莱尔把它拿到亮处。这包裹还不到一英尺长,外面裹着帆布,缝得好好的,缝口上还用火漆封着,盖有他父亲的印,包裹面上是他父亲的亲笔字,是交给“安吉尔·克莱尔太太”的。

“我得去撇乳皮了,”苔丝恳切地说,“今天只有老德博帮我。克里克太太和克里克先生一起到市场上去了,雷蒂身体不舒服,其余的人也都到外面去了,不到挤奶的时候不会回来。”

“这是送给你的一件小小的结婚礼物,苔丝,”克莱尔说,一边把它递给苔丝。“他们想得多么周到!”

作为回答,苔丝那颗容易激动的心受到感染,紧贴着克莱尔的心一起怦怦跳动。两人站在门口的红砖地上,克莱尔把苔丝紧紧地搂在怀里。太阳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克莱尔的背上,照在苔丝侧向一边的脸上,照在她太阳穴的青筋上,照在她裸露的手臂和脖子上,还照到了她头发的深处。她先前是和衣而睡,这会儿好比一只猫刚刚晒过太阳,全身暖和。起初她并没有正视克莱尔,但是不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注视着他——那神态大概就像夏娃第二次醒来瞅着亚当——而克莱尔则仔细察看她深邃的瞳仁,那里面有变幻不定的由蓝色、黑色、灰色和紫色线条组成的图案从中心发散出来。

苔丝接过包裹的时候显得有点儿紧张不安。

“呵,亲爱的苔丝!”克莱尔低声说,同时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还把面孔贴近她羞红的脸。“看在上帝分上,不要再称呼我先生了。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快就回来的!”

“我想最好由你来把它打开,最亲爱的,”她说,一边把包裹翻一个身。“我不喜欢把这些很大的封印弄碎了;它们看上去样子这么严肃。请你替我把它打开吧!”

克莱尔既然已经对苔丝表明过心迹,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当然就和以前不同了,不过,乍一见面苔丝还没有来得及想到这一点,当克莱尔朝楼梯脚走来的时候苔丝看见他那温柔的表情才完全想起两人之间已经变化了的关系,顿时脸红起来。

克莱尔把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个摩洛哥革的盒子,盒子上有一张字条和一把钥匙。

“哦,克莱尔先生!你吓了我一大跳——我——”

字条是给克莱尔的,上面这样写着:

苔丝脸上其他部分尚未完全苏醒,那双惺忪的睡眼突然亮了起来。她现出不自然的既惊喜又羞涩的表情喊道:

我亲爱的儿子:也许你已经忘记了,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的教母皮特尼太太在临终之际——她是个爱面子的善良的人——把她的一部分珠宝交给我保管,让我在你成家的时候赠送给你的妻子(不管你娶的是谁),以表示她对你们的爱。我接受了她的委托,从那时候起就一直把这些钻石首饰存放在银行里。虽然我觉得眼下这么做有点儿不适宜,但是,正如你会明白,我有义务把这些东西交给理所当然地有权利终身使用它们的这位女子,因此就立即把它们送来了。按照你教母的遗嘱,我想,严格地说,这些珠宝成为祖传遗物了。遗嘱里关于这件事情的那一条的原文也抄录下来附在包裹里一起送上。

苔丝先前没有听见克莱尔进屋,哪里会想到此刻他在这儿。这姑娘正打哈欠,克莱尔看见了她嘴巴的内部,红红的,跟蛇的嘴一样。她的一条胳膊高高地伸在盘起的头发上方,因此克莱尔先看见那缎子般光滑柔嫩的部位而不是被太阳晒黑了的部分。苔丝的脸睡得红红的,眼睑沉沉地覆在瞳仁上。这姑娘此刻充分地流露出她的自然状态;在这种时刻,一个女人的灵魂比任何别的时候都更生动地体现出来,最纯洁的美以肉体的形式向人显示,性,采取了外在的表现形式。

“我现在想起来了,”克莱尔说。“不过先前完全忘记了。”

他卸除马的辔头,给马儿喂了草料,然后回到屋子里面,这时候钟正敲三下。三点钟是下午撇乳皮的时候,因此钟声过后克莱尔便听见楼上的地板嘎吱嘎吱作响,接着是有人下楼的脚步声。下来的正是苔丝,她随即出现在克莱尔眼前。

打开盒子,他们发现里面有一条带垂饰的项链、一副手镯、一副耳环,以及其他一些小饰物。

乳品室外这时候一个人也没有;大伙儿都在睡午觉。这是夏季,人们起得特别早,午后必须睡一小时左右。在门口,竖着一棵专门用来挂牛奶桶的栎树,它那分叉的大枝都被剥光了皮,上面挂着刷洗过无数次因而颜色发白的湿漉漉的木箍牛奶桶,就像衣帽架上挂着帽子;所有这些桶都刷洗干净了挂在那儿晾干,准备晚上挤牛奶用。安吉尔进了门,穿过静悄悄的过道来到后部,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放大车的库房里睡着几个男子,不断地发出鼾声。从更远处传来热得难受的猪的呼噜声和长而尖的叫声。大黄和卷心菜也睡着了,它们那宽阔的没有生气的大叶子在阳光下低垂着,好似半开半闭的伞。

苔丝起先看上去好像不大敢触摸这些珠宝,不过当克莱尔把它们一件件摆开的时候她的眼睛有那么一阵子跟这些钻石一样放射出光芒。

克莱尔骑着马一路上山下坡,在阳光炫目的中午走了二十多英里,午后来到陶勃赛西面一二英里的一个孤零零的小山冈,从那儿他又看见了葱翠湿润、生气勃勃的瓦尔谷或者叫弗鲁姆谷。他刚一开始从高处往下面那肥沃的冲积土走去,空气立刻变得浓重起来。夏天的许多果实、雾气、干草和各种花朵那凝滞的香气弥漫在谷地里,形成一个巨大的气味之池,在这样一个时刻它似乎使鸟兽、蜜蜂和蝴蝶都昏昏欲睡。克莱尔如今对于这个地方已经十分熟悉,此刻从这么远的地方看着四散在牧草地上的奶牛,他可以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他非常高兴地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有一种从生活内部来观察生活的能力,使用的是自己在学校里读书时完全不懂的方法。虽然他很爱父母,但是他自然地觉得,像现在这样,在家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来到这里,内心有一种拆去了夹板和绷带的感觉。在这个地方,甚至英国乡村社会对于人的性格和脾气的那种惯常的约束也不存在,因为陶勃赛当地没有乡绅地主。

“这些东西是我的吗?”她怀疑地说。

27

“是的,当然,”克莱尔说。

此刻,克莱尔老先生跟以往一样,似孩子一般乐观。儿子虽然无法接受父亲那种狭隘的教条,但是尊崇父亲的实践,并且承认,父亲看上去是一个虔诚的教徒,骨子里却是一个英雄。也许安吉尔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尊崇父亲的实践,因为他看到,在商谈他要娶苔丝为妻的问题时,父亲从来没有想到要问一问苔丝是富还是穷。正是这种脱俗的个性决定了安吉尔非要当一个农场主不可,也正是这种个性很可能使他的两位兄长始终只能是两个穷牧师,然而安吉尔依然钦佩这种脱俗的个性。说实在的,安吉尔尽管在宗教上持非正统的见解,但是他常常觉得,在人性方面,自己比任何一位哥哥都更加接近他们的父亲。

他望着炉火。现在他记起来了;当他还是个十五岁少年的时候,他的教母——一位乡绅的太太,他曾经接触过的唯一一个富人——是那样地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有成就,并且预言他会有了不起的事业。既然估计他会有飞黄腾达的将来,那么,为他的妻子以及她的子孙后代的妻子们备下这些珠光宝气的首饰,本来似乎一点儿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这会儿它们的金光闪闪却有几分讽刺意义。“可是,怎么啦?”他问自己。从头到尾这不过是一个有关面子的问题;要是说他的教母可以爱面子,那么他的妻子也可以爱面子。他的妻子是德伯家族的后裔,有谁比她更适合于佩戴这些首饰呢?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克莱尔老先生说。“虽然这一辈子我很可能再也不会和他见面,但是我要继续为他祈祷。毕竟,将来某一天,我说的那些可怜的话里面也许会有一句像良种在他心田里生根发芽的。”

他突然热情地说——

“但愿这个年轻人也跟他们一样!”安吉尔热切地说。“不过,根据你刚才所说的,我担心他不会这么做。”

“苔丝,把它们戴起来——把它们戴起来!”说着他转过身来动手帮她。

“十几次呢,我的孩子。那又怎么样?我挨了他们的打,却拯救了他们,使他们没有犯下杀害自己亲骨肉的罪行。从那时候起他们一直对我很感激,而且还赞扬上帝。”

然而,好像有魔力起作用似的,苔丝已经把它们都戴了起来——项链、耳环、手镯,以及盒子里的全部饰物。

“不!”

“不过这件连衣裙不合适,苔丝,”克莱尔说。“戴这一套珠宝首饰应该穿一件领口开得低的裙服。”

“不,他没有。不过我曾经被喝得烂醉的人打过。”

“是吗?”苔丝说。

“他没有打你吧,父亲?他骂了你以后没有再打你吧?”

“是的,”克莱尔回答。

“痛苦?”克莱尔老先生说;克己的激情使他布满皱纹的脸容光焕发。“我只为他感到痛苦,那可怜、愚蠢的年轻人。你以为他大发雷霆说了那些侮辱我的话会使我感到痛苦吗?或者,即使他动手打我,那会使我痛苦吗?‘被人咒骂,我们就祝福。被人逼迫,我们就忍受。被人毁谤,我们就善劝。直到如今,人还把我们看作世界上的污秽,万物中的渣滓。〔17〕’在现在这种时候,保罗对哥林多人所说的这几句古老而崇高的话是完全适用的。”

他让苔丝试着把连衣裙的上衣领口朝里边翻进去,使它大体上跟夜礼服的领口式样差不多。苔丝照他所说的做了以后,项链上的垂饰便衬着她白皙的颈根部显得十分耀眼,有了设计制作者所追求的效果。克莱尔退后几步把苔丝仔细打量。

“亲爱的父亲,”他伤心地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去理睬那些无赖,免得再遭受这种不必要的痛苦!”

“天哪,”他说,“你多么漂亮!”

安吉尔听了心里难受,脸也红了。

众所周知,人靠衣装。一个乡村姑娘,在穿着朴素的情况下让人一眼看去觉得有一点儿吸引力,那么,如果穿上时髦的服装,在艺术的帮助下,就会美得惊人;而一个拥挤晚会上的美女,要是穿上农家妇女的粗布衣服,在阴沉的天气站在一片单调的萝卜地里,就会显得十分难看了。克莱尔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这样细看过苔丝的形体和相貌中那富有艺术性的美妙之处。

安吉尔这一番有点儿离题的话尽管根本不隐晦,但是对于克莱尔老先生来说却是太深奥了,于是他把刚才正要开始叙述的故事接着说下去。这户自称姓德伯的人家里,老父亲去世以后,小德伯放浪形骸,拈花惹草,尽管他有一个双目失明的母亲,而她本来是应该使儿子明白事理,好好做人的。克莱尔老牧师有一次在德伯家那一带布道时听说了小德伯的放荡行为,便大胆地利用机会批评他在精神上道德上的罪过。虽然他在这个地区是个陌生人,是站在别人的讲坛上布道,但是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这么做,并且从《圣经·新约·路加福音》里引了下面的话作为他布道的题目:“无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灵魂!〔16〕”如此直截了当的抨击使这年轻人非常恼火,后来他们两人再次相遇便激烈地争吵起来,小德伯根本不管克莱尔老先生已是满头白发理应受到尊敬,竟然肆无忌惮地当众侮辱了他。

“要是你去参加舞会那真漂亮!”他说。“可是,不——不,最亲爱的;我想我喜欢的是你穿棉布连衣裙,戴无边呢帽——是啊,比戴着这些东西好,尽管这些华贵的东西很适合于你。”

“你误会我了,父亲,你常常误会我的意思,”安吉尔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在政治上,我怀疑那些古老的家族究竟有什么长处。他们自己当中有一些明智的人也像哈姆雷特所说的那样‘挖苦他们自己的继承〔15〕’。但是,从抒情的角度,从戏剧的角度,甚至从历史的角度,我对古老的家族颇有几分好感。”

苔丝意识到自己这会儿的模样特别引人注目,心里觉得一阵激动,却并不觉得快活。

“哦,不是。原先的德伯家已经衰败和消亡了——至少已经有六十年或者八十年了,我相信。现在这一家好像是新出现的,接过了德伯这个姓。为原先那个武士世家的声誉着想,我但愿这一家是假的,肯定是假的。不过,你居然对古老的家族表现出兴趣,我听了觉得很奇怪。我本来以为你甚至比我还轻视那些古老的家族呢。”

“我要把它们取下来,”她说,“否则会让乔纳森看见的。这些东西不适合我,不是吗?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它们卖掉?”

“他不是那个在金斯庇和其他地方都有产业的古老德伯家族的后代吗?”做儿子的问道。“那个家族有悠久的历史,现在已经很奇怪地衰败了,还曾经有过一个关于四驾马车的可怕传说呢。”

“再戴几分钟吧。把它们卖掉?不行。那会辜负我教母对我的期望。”

他举了一个失败的例子,谈起一个姓德伯的骤贵的年轻乡绅,住在特兰特里奇附近,离此地大约四十英里。

苔丝转念一想立刻表示同意克莱尔的看法。她还有事情要对克莱尔说,戴着这些东西也许会有帮助;于是她坐了下来。两人又猜测乔纳森可能带着他们的行李在什么地方。他们先前倒了一些麦芽酒让乔纳森来了以后喝的,因为时间太长气都走光了。

“真是恶劣!”克莱尔老先生说,脸上流露出来的鄙夷神情是温和的;接着他讲了一些他所经历过的事情,借以表明他的同仁的这个看法是何等荒谬。他谈及自己曾促成许多恶人弃恶从善,在这方面获得过了不起的成功,这些人当中不但有穷人,而且有富人和生活比较宽裕的人;他也坦率地承认曾经有过许多次失败。

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吃饭;晚饭是已经准备好的,放在一张墙边桌上。两人正吃着,壁炉里正在上升的烟忽然一抖,其中一缕朝前一歪进了屋里,仿佛某个巨人用手把烟囱口盖住了一会儿。原来这是外屋的门被打开所造成的。过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安吉尔走了出去。

他母亲为他做了一些三明治,他父亲骑着自己的母马陪他走了一小段路。他们在阴凉的小路上一同缓缓前行;安吉尔因为已经很充分地把自己的事情讲了出来,这会儿便默不作声,乐意听父亲说他想说的话。克莱尔老先生谈到教区上的困难,谈到他所爱的牧师同仁对他很冷淡,因为他们认为他把《圣经·新约》解释得非常严格,而他的依据是在他们看来十分有害的加尔文教义。

“我敲门可是没有人答应,”乔纳森·凯尔抱歉地说;来的正是他。“外面在下雨,我就自己开了门。我把东西给你们送来了,先生。”

这是安吉尔要离家的早晨。他的两个哥哥已经离开牧师住所去北方进行一次徒步旅行,然后一个将回到大学里,另一个将回到他副牧师的职位上去。安吉尔本来是可以同他们一起走的,但是他想赶回陶勃赛去和他的心上人相聚。要是他同两个哥哥一起走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别扭,因为,在他们三兄弟当中,尽管他是最有爱心的人道主义者,最完美的虔诚教徒,甚至是对于耶稣基督最有研究的神学家,但是,他始终觉得家里为他的前途所做的安排与自己的志向格格不入,因此他和两个哥哥之间感情相当疏远。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敢向他们当中任何一个提起苔丝。

“东西送来了,很好。不过你晚了很多时间。”

他注意到自己刚才对父母亲大谈苔丝生活中的小节,仿佛它们是至关重要的特点,这实际上与自己本来的想法是不一致的。他爱苔丝,爱的是她这个人,是她的灵魂、她那颗心、她的本质,并不是因为她有挤牛奶的本领,不是因为她聪明、可以当他的学生,当然也不是因为她用每星期天上教堂这种简单的方法表示她相信基督教。她那种天真纯朴的本色并不需要加上世俗的虚饰来吸引安吉尔的喜爱。安吉尔认为,家庭幸福依赖感情和冲动而存在,到目前为止教育还几乎一点儿没有影响到这二者搏动的节奏。几代人以后,改进了的道德和知识训练体系很有可能会显著地(也许还会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人类那些不由自主的能力甚至潜意识中的本能,但是,到目前为止,据他看来,文化可以说只影响到受过它感化的那些人心智的表层。安吉尔有关女性的经验进一步加强了他的这种看法;他以前所接触的都是文雅的中产阶级女性,最近则接触了乡村女子,这使他了解到,一个社会阶层里的聪明的好女人与另一社会阶层里的聪明的好女人之间的内在差别是很小的,比起同一社会阶层或阶级里好女人与坏女人之间以及聪明女人与愚蠢女人之间的内在差别来,要小得多。

“嗯,是晚了,先生。”

安吉尔于是暂时不再向父母介绍更多更详细的情况。他觉得,两位老人虽然想法简单并且具有自我牺牲精神,但是作为中产阶级的人,他们也还有着某些不易察觉的偏见,需要使用巧妙的办法去消除。虽然在法律上安吉尔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虽然由于他和妻子将来很可能与父母分别住在相距遥远的两地,因此他的妻子人品如何并不会对父母的生活产生实际上的影响,安吉尔出于对两位老人的孝心,依然不希望自己在作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时伤害父母的感情。

乔纳森·凯尔说话时语调低沉,这是白天所没有的;他的额头上除了老年的皱纹又多了一些因操心而产生的皱纹。他接着说——

在克莱尔夫妇这方面,他们觉得怀疑因而感到烦恼的是,儿子这样夸奖这位他们还不认识的姑娘,说她如此虔诚信教,但是他自己在这方面究竟如何呢?老两口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这姑娘的宗教观念至少是没有问题的,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长处,在天意安排这一对年轻人结合在一块儿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安吉尔是决不会把对方是否具有正统宗教观念作为择偶条件的。两位老人最后说,最好不要操之过急,但他们并不反对与那姑娘见见面。

“今天下午你和你的太太——现在得这么称呼她了——离开以后,我们在乳牛场的人都被一件也许可以说是最叫人伤心的事给吓坏了。你大概还记得下午的公鸡叫吧?”

“母亲,请你原谅。这姑娘确实差不多每个星期天早晨都上教堂,是一个好基督徒,所以,我想你们看在她这个优点的分上,一定能容忍她不是大户人家出身的缺点,还会觉得我要是不娶她为妻就会把事情做坏的。”安吉尔心爱的苔丝按照正统的观念十分机械地每星期天跟那些挤奶姑娘一起上教堂,对于她这一做法安吉尔本来是不当一回事的,因为那些女孩子从本质上来说是崇拜大自然的,她们显然并没有真正信仰上帝;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情形此刻竟对他有这么大的帮助,可以拿来做例子说服父母,所以便越说越起劲,越说越恳切。

“哎呀,什么事情——”

“哦,安吉尔,你这是在开玩笑!”

“呃,有的说鸡叫会发生这种事,有的说会发生那种事,反正是出事了,可怜的小雷蒂·普里德尔想要投水自尽呢。”

“说到多才多艺,说到一个人的这种外部修养,在我将要过的那种生活里它们有什么用处呢?至于她的读书,完全可以由我自己来教她。她会是一个聪明的学生,要是你们了解她你们也就会这么说。她充满诗意——真正的诗意,我想我可以用这样的说法。诗人们是在纸上写诗,而她的生活就是诗……她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基督徒,这是我可以肯定的,也许你们想要宣传和造就并使他们能够普遍存在于社会的正是她这种类型的基督教徒。”

“不!这是真的吗!怎么啦,她和其他人一起跟我们告别——”

“默茜是个有才艺的姑娘。多才多艺是很引人喜爱的,”他母亲透过银边眼镜瞧着他说。

“是呀。嗯,先生,当你和你的太太——按理应该这样称呼她——我说,当你们两人坐车走了以后,雷蒂和玛丽安就戴上帽子出去了。今天是年三十,没有多少活儿要干,再说大伙儿都醉得胡里胡涂的,谁也没有注意她们两个。她们先到‘卢埃佛勒’酒店喝了一些什么,然后又逛到‘三臂十字架’,看起来是在那儿分手的。雷蒂穿过水草地,好像是回家去,玛丽安继续往前,去另一个村子,那儿也有一家酒店。从那以后就不知道雷蒂情况怎样了,一直到那船民回家的时候在大水塘旁边发现了一堆东西;是她的帽子和长披巾。船民在水里找到了雷蒂。他和另一个人把这姑娘送回家里,以为她死了,不过以后她又慢慢地缓了过来。”

“啐!那有什么好处,母亲?”安吉尔赶紧说。“像我这样的人,现在得过苦日子,将来也只能过苦日子,作为我的老婆,她的家庭再好,对她有什么帮助呢?”

安吉尔突然想到在里屋的苔丝会听到这个令人沮丧的故事,便去关那扇在过道和通里屋的前厅之间的门;然而,他的妻子已经来到了外面的屋子,这会儿肩上披着围巾正在听乔纳森叙述呢;她的眼睛视而不见地望着行李和行李上闪闪发亮的雨珠。

“默茜·钱特出生于一个很好的家庭。”

“还有呢,玛丽安也出事了。人们发现她醉得不省人事地躺在柳树林边。虽然这姑娘向来饭量很大,这一点从她的脸可以看得出来,但是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除了一先令的麦芽酒之外她还沾过任何别的酒。看起来好像这些女孩子神经都出了毛病!”

“按照普通的说法她并不是一位小姐,”安吉尔大大方方地说,“因为她是乡下小户人家的女儿,这一点我现在说起来很觉得自豪。不过,从感情和禀性方面来说,她是一位小姐。”

“那么伊丝呢?”苔丝问。

“她是不是属于你愿意跟他们联姻的那种家庭?简单地说,她是不是一位小姐?”在父子俩对话时安吉尔的母亲悄悄来到书房,听了之后大吃一惊,这时候提出问题。

“伊丝还像平时一样在家里待着。不过她说她能猜到这些事为什么会发生;她看上去情绪很低落,可怜的姑娘,这也难怪她。所以你瞧,先生,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在把你随身要用的东西和你太太的晨衣和梳妆用品什么的往车上装,所以,就来晚了。”

他的父亲坚持自己的看法,认为一个农场主的妻子最重要的是能够像保罗那样认识和对待人类,懂得如何处理农场生活的各种事务是第二位的事情。容易冲动的安吉尔既要尊重父亲的感情同时又想完成自己心中想做的大事,便讲出一番似乎很有说服力但实际效果也许并非如此的话。他说,命运做了安排,老天爷给他送来了一位女子,她具备农业家的妻子应该有的各种品质,而且无疑禀性端庄。他说不准这女子是不是属于他父亲那个传统的低教会派,不过,要是对她讲低教会派的道理,很可能她是会接受的。这女子信仰单纯,按时上教堂。她为人诚实,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都很强,举止也相当优雅,纯洁得像维斯太贞女〔14〕,至于她的模样,那是非常漂亮的。

“是的。好了,乔纳森,现在你把这些箱子拿上楼去,喝一杯麦芽酒,然后尽快赶回去好不好?也许他们会需要你。”

“是的,没错,默茜很好,很虔诚,这我知道。可是,父亲,要是有一个跟钱特小姐一样纯洁和道德高尚的年轻女子,虽然不如钱特小姐那样熟读经书和熟知教会礼仪,但是却跟农场主一样懂得如何处理农场生活的各种事务,那么,这样的女子不是千百倍地更加适合于我吗?”

苔丝这时候已经回到里屋,坐在壁炉前,沉思地对炉火望着。她听见乔纳森·凯尔上楼下楼那重重的脚步声,直到行李都搬了上去,又听见他感谢克莱尔拿麦芽酒给他喝,感谢克莱尔给他赏钱。随后他的脚步声便在门口消失,大车也嘎吱嘎吱地渐渐远去。

“不错,一个农场主的妻子;不错,当然。这样的情况是很理想的。”克莱尔老先生显然从未想到过这些方面。“除开这一些,我还要加一句,”他说,“你如果想要找一个纯洁的、谦卑慈爱的女子,那么,你那位朋友,你过去曾表现出对她有点儿好感的默茜胜过任何别人,娶她为妻才对于你有真正的好处,当然也最合你母亲和我的心意。不错,我的邻居钱特的女儿最近也跟我们附近那些年轻牧师一样学着赶时髦,在过节的时候用鲜花和其他一些东西来装饰圣餐台——有一天我惊讶地听见她把它称为圣坛。可是她的父亲——他和我一样非常反对这种空洞的恭维——说,她这种赶时髦的坏毛病是可以改正过来的。这只是女孩子的一时心血来潮,我能肯定这不会长久持续下去的。”

安吉尔关上门,把笨重的栎木门闩插好,走进里屋来到壁炉前苔丝坐着的地方。他伸出双手从背后把苔丝两边面颊捂住,心里以为她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去把她一直盼望着的梳妆用具拿出来,但是她并没有站起身子,于是克莱尔在她身边坐下,两人一起坐在火光中;饭桌上的烛光太小太微弱,对于炉火没有丝毫影响。

“可是,她不是首先应该会挤牛奶,会搅黄油,会做个儿很大的奶酪吗?她不是首先应该懂得如何让母鸡和火鸡孵卵,懂得如何饲养小鸡,懂得如何在紧急需要的时候指挥地里的人干活,还要懂得如何给牛羊估价吗?”

“我觉得很抱歉,你听见了关于那两个姑娘的让人伤心的事,”克莱尔说。“不过,你不要这么没精打采。雷蒂本来就是疯疯癫癫的,你知道。”

“一个真正的基督徒,能够帮助你管理好所有的收入和支出,能够给你安慰。除此以外的一切真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这样的女子并不难找;说真的,我那位诚挚、认真的朋友和邻居钱特博士——”

“一点儿也没有道理,”苔丝说。“理应这样的,倒是掩盖得好好的,装作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我要当一个节俭、勤劳的农场主,你认为哪一种类型的女人最适合于做我的妻子呢?”

这件事情对于苔丝起了决定性作用。那两个都是单纯、无辜的姑娘,单恋的不幸落到了她们头上,但是她们的命运本来是应该好一些的。她自己本来应该倒霉的——但是却被克莱尔选中了。一点儿代价都不付出却获得了一切,她这样真是太邪恶了。她要付出代价,要付得一点儿也不欠;她要把事情说出来,就在此时此地。于是在这个时候,在她注视着炉火、克莱尔握着她的一只手的时候,苔丝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他的父亲看起来并不认为他这个想法没有道理,于是安吉尔提出下面的问题——

没有火焰的余烬发出稳定的光辉,把壁炉的后壁、侧面的两壁、壁炉中光亮的薪架和那柄旧的合不了口的铜火钳都涂上一层红色。壁炉台的底面和离壁炉最近的桌子的四条腿也被映得通红。苔丝的脸和脖子映在这暖和的光辉中;她的首饰在这光辉中成了放射出白色、红色和绿色光芒的星座——那上面的每一颗宝石都变成了金牛座α星或者天狼星——随着她心脏的每一次跳动不断地变换它们的颜色。

老父亲如此体贴和考虑周到促使安吉尔进一步把自己更为关心更加看重的另一件事情提出来。他对父亲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当他开始大农场的事业时,他将需要脑袋后面也有一双眼睛才能顾及所有的事务——当他在地里的时候,需要有一个人管理家里的那些事情。因此,他不是应该结婚了吗?

“你是不是还记得今天早晨我们说过要互相之间把错误和过失都说出来?”克莱尔突然问道;他发现苔丝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也许我们是说着玩的,尤其是你,完全可以这样。但是,在我来说,这不是随随便便许下的诺言。我要向你坦白,亲爱的。”

“关于物质财富方面,”做父亲的接着说,“几年以后你肯定会比你两个哥哥强得多。”

这些话由克莱尔嘴里说出来,虽颇出意外,却正好符合她的需要,在苔丝看来简直是上帝的安排。

这年轻人首先跟父亲讨论如何使自己在英国或者在殖民地成为大农场主的计划。他父亲听了以后对他说,当初他既然没有花钱供安吉尔去剑桥读书,便觉得自己有义务每年存一笔钱,可以在将来让安吉尔买地或租地,这样也就可以使小儿子不至于觉得自己受到了亏待。

“你要坦白一些事情?”苔丝立刻说;她这时候甚至觉得一阵高兴和宽慰。

一直要到晚上,在家庭祈祷做完之后,安吉尔才有机会把一两件心事向他父亲提出来。先前跪在地毯上,在两个哥哥后面出神地望着他们的行路靴子后跟上小铁钉的那一段时间里,他使自己为这一目的做好了准备。祈祷完毕,两个哥哥和母亲出去以后,屋里便只剩父亲和他两个人。

“你没有想到我要这么做?啊——你把我想得太好了。现在听着吧。把脑袋这样放,因为我要你原谅我,别生我的气,别怪我早没有对你说;也许我应该早就告诉你的。”

26

多么奇怪!他好像跟她一模一样。苔丝没有言语,克莱尔接着往下说——

“哦——那是陶勃赛的人们的一种说法,”安吉尔回答时脸红起来。他觉得父母亲缺乏感情,就算在这方面他们是错的,他们在就餐时不喝烈性酒的做法还是对的,便不再说话。

“我没有早一点儿告诉你是因为害怕把机会错过了,害怕失去你,亲爱的,我的生活赐给我的了不起的奖赏——我把你称作为我的伴侣。我哥哥的伴侣是在大学里得到的,而我的是在陶勃赛得到的。嗯,我不想冒险。一个月之前我想告诉你——在你同意嫁给我的时候,但是我做不到;我当时觉得那么做会把你从我身边吓跑了。我拖了下来;然后,昨天我想告诉你,至少给你一个从我身边逃走的机会。可是我没有这么做。今天早晨,当你在楼梯平台上提议我们互相坦白错误和过失的时候,我又没有这么做——我真是个罪人!但是,这会儿我见你这么严肃地坐在那儿,我必须坦白。我在想,你会不会原谅我?”

“真什么?”卡思伯特和费利克斯异口同声地问。

“哦,会的!我能肯定——”

“啊——不说吧,不过那蜂蜜酒喝起来还真够劲。”

“好,我但愿如此。不过你等一等再说吧。你还不知道情况呢。我从头说起。虽然,我猜想我可怜的父亲担心我是个该永远遭诅咒的人,因为我相信不该相信的东西,但我当然是一个相信高尚道德的人,苔丝,跟你一样。过去我的愿望是做一个教导人的人,当我发现我不能就圣职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失望。尽管我没有资格说我自己是纯洁无瑕的,但是我羡慕纯洁无瑕,我憎恨不纯和不道德,我希望我现在还是这样。任何一个人,不管他对‘完全灵感’这一说法〔34〕是怎么想的,他都必须衷心地赞成保罗所说的这句话:‘总要在言语、行为、爱心、信心、纯洁上都作信徒的榜样。〔35〕’这是我们可怜的人类唯一的保障。罗马有一个诗人〔36〕曾说到过‘一生无可指责’,他的观点跟圣保罗的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我们没有喝她的酒吃她的香肠你就不能这么说,”克莱尔先生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一个人,为人正直,没有过失,

“我倒很想对她说我们非常喜欢她的蜂蜜酒和黑香肠。克里克太太是个和气、快活的人,我一回去她肯定就会问我。”

不需要摩尔人的长矛和弓箭。

“当然实话实说 ,”他父亲答。

哎,某一个地方是用好的念头铺成的〔37〕,你要是知道对于所有这一切我有着这么强烈的感受,你就会明白,当我在想着为别人做好事而自己却堕落了的时候,我是多么后悔呀!”

“可是我将怎么对乳牛场主人的太太说呢?”安吉尔问。

接着克莱尔告诉苔丝,他所谓自己堕落指的是在伦敦的一段日子,当时他被彷徨和困难所左右,得过且过,好比水面上的一只软木塞在波浪中颠簸,于是和一个陌生女子一起放荡地度过了四十八个小时。

“按照习惯我们从来不在就餐时喝烈性酒,”他父亲添上一句。

“幸亏我几乎马上就醒悟过来,认识到自己这么做是很荒唐的,”他接着说。“我决定不再理睬她,接着便回到了家里。以后我没有再做过这样的错事。不过我觉得我要完完全全坦率、真诚地对待你,如果不把这件事告诉你就不能做到这一点。你能原谅我吗?”

“我觉得蜂蜜酒太烈性了,”他母亲接着又说,“完全不适宜于在就餐时当作饮料,倒是可以在急救病人时当朗姆酒或者白兰地用的,所以我把它放进了我的医药箱里。”

苔丝紧紧地按着他的手算是回答。

“我当然不介意,”安吉尔快活地说,一边环视桌面寻找蜂蜜酒。

“那么我们这就把它丢到一边去,永远丢掉!——这会儿谈这样的事太让人不舒服——让我们说一些轻松一点的事情吧。”

“啊!你在找那些黑香肠,我亲爱的孩子,”安吉尔的母亲说。“不过我肯定你在明白了理由以后会像我和你父亲一样不介意把它们送给别人的。有一个人的震颤性谵妄发作了,一时无法干活挣钱,我对你父亲说我们应该把克里克太太给我们的礼物送给病人的孩子们,你父亲说这会使那些孩子很高兴的,所以我们就给他们送去了。”

“哦,安吉尔——我心里真高兴呀——因为现在你可以原谅我了!我还没有坦白呢。我也有事情要坦白——你记得吧,我说过的。”

一家人在餐桌旁坐下,几样简单的冷菜放在他们面前。安吉尔环视整个桌面寻找克里克太太赠送的黑香肠。他先前已经吩咐了,要按照乳牛场里的方法把它们好好地炙烤,他还希望父母亲会和他自己一样非常欣赏黑香肠那有点儿像药草的特别精彩的味道。

“啊,当然!现在说吧,你这个小坏东西。”

三兄弟走得肚子饿了;尤其是安吉尔,因为他现在干的是户外的活儿,习惯了乳牛场主人餐桌上的粗菜淡饭——那丰富的“不花钱的宴席〔13〕”。可是两位老人一个也没有回家;后来,三个儿子几乎等得不耐烦了才看见他们的父母进屋。原来,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这老两口子到教区上的病人家里去了;在那里他们竭力劝导病人多进食,好把他们继续关押在肉体的牢狱里,却把自己吃饭的事忘记了,这未免有点儿自相矛盾。

“也许,这会儿你觉得好笑,我的事跟你的一样严重呢,甚至比你的更加严重。”

他们往回走,下山坡回家吃饭。他们家的午餐时间是不固定的,通常放在他们的父母上午在教区的工作结束之后。克莱尔夫妇以忘我的精神为大伙儿服务,总是最后才顾及这么做对下午的来访者是否方便,虽然三个儿子在这件事情上意见完全一致,希望父母能稍加注意,按照现代的时间观念办事。

“不大可能更加严重,最亲爱的。”

“喏,费利克斯,”安吉尔冷冷地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对不对;每个人都在各自命中注定的领域跋涉。不过要是说到理智方面的控制,我想,你这么一位心满意足的宗教教义学者最好不要来管我的,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这方面眼下如何了。”

“不可能——哦,不,不可能!”苔丝满怀希望高兴地跳起来。“不,不可能更加严重,当然,”她大声说,“因为我的事跟你的完全是一样的!我这就把事情告诉你。”

“哦,我只是这么想——你来信的语气和我们之间的交谈使我产生这样的想法,也许这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想——觉得不知怎么地你理智方面的控制正在减退。你不这样觉得吗,卡思伯特?”

她重新坐了下来。

“当然是可以的,”安吉尔说。“这一点——要是我可以稍稍侵入你的领域并这么说的话——不是在一千九百年以前就得到证明了吗〔12〕?费利克斯,为什么你认为我会丢弃我的高尚思想和道德理想呢?”

他们两人的手仍然握在一起。炉栅底下的灰被炉火从上面垂直地照着,像一片炎热的荒原。燃烧着的煤块发出通红的光,映照着克莱尔的脸和手,也照在苔丝的脸和手上,还透过她额头上方蓬松的头发,把下面细嫩的头皮照红;看着这一片红色,一个人也许会想象到最后审判日的恐怖。苔丝高大的影子映射在墙上和天花板上。当她俯身向前的时候,她脖子上的每一颗钻石都发出闪光,好比癞蛤蟆阴险地眨着眼睛。她把前额靠在克莱尔的太阳穴上,垂着眼皮,一点儿也不畏缩地开始轻声叙述她怎么会认识亚历克·德伯的,以及结果如何。

“我看你现在除了农活别的什么都不想了,我亲爱的兄弟,”费利克斯对小弟弟说到这里的时候,忧郁而严肃地透过眼镜片望着远处的田野。“你的实际状况如此,我们也就只能以最乐观的态度来面对现实了。不过我诚恳地希望你努力,尽可能不要让自己脱离了道德理想。忙农活,当然,外表就只能马马虎虎了,不过,高尚的思想是可以和简朴的生活〔11〕和谐统一的。”

本章注释

当兄弟三人沿着山坡向前漫步的时候,安吉尔先前曾经有过的感觉又在心中出现——他觉得,不管两个哥哥跟他自己相比有着怎样的长处,他们两人都没有看见过真正的生活,也没有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阐述过生活。也许,跟许多人一样,他们有很好的表达机会,但是观察的机会却不那么好。对于在他们自己以及跟他们相同类型的人所过的那种平静、安逸的生活之外起着作用的各种复杂力量,他们两人都没有充分的认识。他们两人都没有看到局部真理与普遍真理之间的差别,没有看到,人们在教堂听牧师布道和在大学里听教授上课时内心的感受与他们在外面的世界生活时所做的思考是大相径庭的。

〔1〕 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美国著名诗人;下文的诗行引自他的《过布鲁克林渡口》。

他们两人都是体贴父母的孝顺儿子,一直定期地回家来看望老人。费利克斯尽管是神学发展演变到现代——他的父亲则属于早得多的那个发展阶段——的产物,却不如他父亲那样公正无私和具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对于一种与他自己的意见相对立的观点,倘若这个观点看起来会给持观点者带来危险,那么他会比他父亲显得更宽容一些;然而,要是这种观点冒犯了他本人的说教的话,他就不会像他父亲那么乐意对它表示谅解。卡思伯特总的说来思想观点比较开明,不过,虽然比较细心、敏锐,他这个人不是那么很有同情心。

〔2〕 引自英国诗人A.C.斯温伯恩(1837—1909)的诗剧《阿塔兰特在卡莱敦》。

如果说两个哥哥注意到安吉尔越来越不适合于这个社会,那么,安吉尔则注意到他们两人的思想越来越狭隘。他觉得费利克斯所想的只有宗教,卡思伯特则满脑子都是学院。对于大哥来说,教区的会议和主教的视察就是世界的主要动力;对于二哥来说,这主要动力就是剑桥。这两位兄长都坦率地承认,在文明社会里有为数不少的局外人——既非大学人士也非教会人士;对于这些人,容忍是可以的,但是不应该重视和尊敬。

〔3〕 基督教神学中认为基督教徒既蒙上帝救恩即无须遵守摩西律法的学说。

早餐以后他和两个哥哥一起散步。他这两位兄长都是受过良好教育、不完全赞同福音派教义〔8〕的、一丝一毫都合乎标准的年轻人,属于那有条不紊的教育母机年复一年地造就出来的那种完美无缺的模范人物。他们都有点儿近视。当大家戴单片无腿眼镜形成一种风气的时候,他们也戴单片无腿眼镜;当风气转变成戴双片无腿眼镜时他们也戴双片无腿眼镜;当大家都戴双片有腿眼镜时他们又立刻也戴双片有腿眼镜,根本不考虑自己视力上的缺陷与别人的有什么不同。当华兹华斯受到人们推崇的时候,他们随身携带他的袖珍本诗集;当大伙儿都不欣赏雪莱的时候,他们便让他的诗集在书架上积满灰尘;当柯勒乔〔9〕的《神圣家庭》受到大家赞赏的时候,他们也跟着赞赏;当大家都诋毁柯勒乔,说他比不上贝拉斯克斯〔10〕的时候,他们也小心周到地人云亦云,不提任何属于他们个人的反对意见。

〔4〕 约翰·威克里夫(1330?—1384),英国神学家、欧洲宗教改革运动的先驱。

他的家人则觉得他有了很大的改变,跟以前的安吉尔·克莱尔越来越不一样了。眼下他们所注意到的主要还是他的举止、态度上的变化,尤其是他的两个哥哥。他们觉得安吉尔的行为越来越像个庄稼汉了;他的两条腿乱伸乱动;心里的想法越来越多地在脸上显露出来;嘴里说什么话眼里也就现出什么意思,甚至眼神比话语意思更多。读书人的举止和态度差不多完全没有了,客厅里的年轻人所应有的风度更是看不见了。一个学究气的人要是看见他这个模样,准会说他失去了修养,而一个拘守礼仪的人则会说他变得比以前粗野了。这正是安吉尔·克莱尔与陶勃赛那些大自然的儿女们同吃同住所受到的感染。

〔5〕 约翰·胡斯(1372?—1415),捷克爱国者和宗教改革家,布拉格伯利恒教堂教士。

安吉尔坐了下来,感觉到这儿确实有家庭气氛,然而,他也觉得,自己今天与家人团聚在一起已不如从前那样融洽。一段日子以来,他每一次回家都意识到这种分歧,尤其是从上一次回来之后,他觉得牧师住宅内的生活比以往更加陌生了,跟他自己的生活之间的差异更加明显了。这种生活,这种理想和追求,是与一般人的普遍要求脱节的,依然是因为没有现代科学知识而建筑在那种地球是中心、上有天堂下有地狱的观念之上,与他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格格不入,简直仿佛是另一个星球上人们的梦想。近来安吉尔所看见的,只有真正的生活,感觉到的,只有真正的生活热烈跳动的脉搏——没有受到那些宗教信条扭曲和束缚的本来意义上的生活。本来,智慧也仅仅满足于调节生活,宗教信条却企图抑制生活,这当然是徒劳的。

〔6〕 马丁·路德(1483—1546),德国人,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发起者、基督教新教路德宗创始人。

他的儿子安吉尔最近生活在瓦尔谷优美的大自然环境中,接触的是天生丽质的秀美姑娘,享受着世俗的感官上的快乐,这种情况要是他通过询问或者想象得以体会的话,一定会产生极大的反感。以前曾经有过一次,算是安吉尔不走运吧,他在一时恼怒之下对父亲说,倘若属于现代文明的宗教不是起源于巴勒斯坦而是起源于希腊,那么,对于人类来说,结果也许会好得多。当时他父亲心中的悲哀简直不是语言所能形容;老先生无法理解在这样的假设里难道会有千分之一的真理,更不用说有一半或者全部的真理了。在随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严厉地训诫了儿子。不过老先生心地善良,从不在任何事情上对人长久记恨,今天,他脸上挂着孩子般天真、甜蜜的笑容欢迎儿子回家。

〔7〕 约翰·加尔文(1509—1564),法国神学家,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家、基督教新教加尔文宗创始人。

像克莱尔老先生这样一种类型的牧师,近二十年来在现代社会里几乎已经绝迹。从思想体系上看,他是从威克里夫〔4〕、胡斯〔5〕、路德〔6〕和加尔文〔7〕一脉相承的。他是一个热诚的低教会派教徒,在物质生活和思想方面都像耶稣门徒一样朴素和简单。在稚嫩的年轻时代他就已经对人生那些较为深奥的问题拿定了主张,从那以后不再接受别的理论来把它们加以改变。甚至那些和他同时代并且属于相同思想派系的人也都认为他十分偏激;在另外一方面,那些和他分别属于对立思想派系的人,看见他在信仰和行动上如此彻底,看见他在应用宗教原则的时候藐视一切问题的那种了不起的力量,也都不能不对他表示钦佩,尽管心里并不情愿。他爱大数人保罗,喜欢圣约翰,憎恨圣雅各,不过不敢恨得太厉害,对于提摩太、提多和腓利门,他既喜欢又厌恶。根据他的理解,《圣经·新约全书》与其说写的是基督,不如说写的是保罗,与其说它是要说服人,不如说它是要麻醉人。他对于决定论哲学的信仰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恶习,在它那消极的一面,简直就成了放弃一切的哲学,跟叔本华和莱奥帕尔迪的哲学是一家。他看不起教会的法典和仪式规则,却极其信赖英国国教的三十九条教规,并且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是始终一贯的——在某种程度上他也许确实如此。关于他这个人有一点是当然不会错的,那就是他的——诚恳。

〔8〕 在18和19世纪的英国,经过大学教育的优雅青年往往会觉得福音派教义中的某些东西过分激烈,觉得许多福音派教徒不够绅士派头。

他这一次回埃姆大教堂来看望家人是一时冲动作出的决定,所以并没有写信通知父母,不过他本来是想在快要吃早饭、他们还没有出门到教区上去工作的时候赶到家里的。实际上他到达时比原先打算的稍微迟了一些,家里人已经坐在餐桌旁了。他一进屋,全家人就都起身欢迎他。正在吃饭的这几个人是他的父母和两个哥哥;大哥费利克斯牧师是邻郡一个镇上的副牧师,正在家里休假十二天;二哥卡思伯特教士是一位古典文学的学者,是剑桥大学他所在学院的研究员兼学监,正回家来过暑假。他母亲戴着一顶便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他父亲的外貌和实际的为人完全一致——诚挚、认真、敬畏上帝,年纪大约六十五岁,看上去有点儿憔悴,大量的脑力活动使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在他们上方,墙上挂着安吉尔姐姐的像;兄弟姐妹中她是年纪最大的,比安吉尔大十六岁,嫁给一个传教士,去了非洲。

〔9〕 安东尼奥·阿莱格里·达·柯勒乔(1494—153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重要画家,创作了大量的油画和天顶画,多以宗教和神话为题材,著名作品有《耶稣诞生》等。

克莱尔对这个女子很熟悉。此刻他不能肯定对方是否看见了他;不过他希望没有,这样他就不必走上前去跟她说话,尽管她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克莱尔极不情愿跟她打招呼,因此决定,不管实际情形如何,就当自己没有被她看见。这位年轻女子就是默茜·钱特小姐,是克莱尔父亲的邻居(也是朋友)的独生女儿,克莱尔的父母一直暗暗期待着儿子有朝一日会娶她为妻。钱特小姐对于唯信仰论〔3〕和《圣经》教义都非常精通,此刻显而易见是正要去主持查经班。克莱尔的心却飞向了瓦尔谷那几个沉浸在夏日里、玫瑰色的面颊上有着点点牛粪、充满激情的不信上帝的人,飞向了她们当中感情最热烈的那一个。

〔10〕 迭戈·罗德里格斯·德·席尔瓦贝拉斯克斯(1599—1660),西班牙画家,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宫廷画师,画风写实,作品有《腓力四世像》、《布雷达守军投降》、《宫女》等。

他父亲居住的那个群山环抱的小镇、那个都铎王朝时代建筑式样的红色石块砌就的教堂钟楼,以及牧师住所附近的树丛,终于出现在他下面的景色中,他让马朝着那扇熟悉的大门而去。进入家门之前他朝教堂那个方向投去一瞥,看见教堂的主日学校教室门前站着一群年龄在十二至十六岁之间的女孩子,显然是在等待别的什么人;这人不一会儿便出现了——比这些女学生年龄稍微大一些的一个女子,穿一件浆得很挺的麻纱便服,戴一顶宽边帽,手里拿着几本书。

〔11〕 这两个词组出自华兹华斯的一首十四行诗《哦,朋友!我不知道我应该走哪一条道》。

这个早晨的这个时候克莱尔已经距离这些吃早饭的人十英里了。他正骑马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朝他父亲在埃姆大教堂的住所而去。克里克太太让克莱尔转达她对他父母的良好祝愿,还在一只小篮子里放进一些黑香肠和一瓶蜂蜜酒让他带给两位老人,这只小篮子他尽可能稳当地一路带着。白色的小路在他面前蜿蜒伸展,他两眼呆呆地望着路面却视而不见;他现在注视着的是明年的事。他爱苔丝。他该不该和苔丝结婚呢?他敢不敢和苔丝结婚呢?他母亲和哥哥们会怎么说呢?事情过后两三年他自己又会怎么想呢?这就要看具体情况了——一种情况是,在这暂时的情感底下有坚贞不渝的爱情种子,另一种情况是,苔丝的美貌使他产生了一种感官快乐,如此而已,永久性的基础并不存在。

〔12〕 安吉尔这里指的是耶稣具有拯救人类的高尚思想,过的却是简朴的生活;所以他对费利克斯说“要是我可以稍稍侵入你的领域”——即宗教领域。

还有四个月左右的时间可以跟他在一起,还有四个月左右折磨人的快活日子——“痛苦缠绕的快乐〔2〕”。过了这四个月就是难以描述的漫漫长夜了。

〔13〕 原文拉丁文,源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的《农事诗集》第4部第133行。

“呃,我说不出确切的日子,得查我的记事本子,”克里克回答时口气依然那么冷漠,让人无法容忍。“就是本子上记着的也会有改变。他将花一段时间在干草圈栏里实习怎样为母牛接生,这是肯定的。他会在这儿一直待到今年年底,我想。”

〔14〕 古罗马主持对女灶神维斯太的国祭的女祭司。

另外三个姑娘焦急地等待着乳牛场主人说话,仿佛他的回答将决定她们的生死。雷蒂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桌布;满脸通红的玛丽安这时候更是浑身燥热;苔丝对窗外望着牧草场,一颗心怦怦乱跳。

〔15〕 这句话源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中主人公哈姆雷特关于一些童伶的一段话;原意是指那些童伶会抱怨写戏词的人让他们“挖苦他们自己的未来前途”,哈代在这儿将意思稍微作了一些改变。

“他在这儿还会待多久?”伊丝·休特问;这几个神气沮丧的姑娘当中只有她还相信自己的嗓音没有走样。

〔16〕 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12章第20节。

“他在我这儿干活的期限就要到了,”克里克先生又添上一句;他不知道自己那冷漠的口气是多么残酷。“我估计他开始考虑到别处去继续他的学习计划了。”

〔17〕 见《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第4章第12—13节。

对于餐桌旁四个充满激情的人来说,这个早晨的太阳蓦地黯然失色,鸟儿的歌声也突然变得低沉。但是没有一个姑娘让言语或者动作暴露出自己心中的惆怅。

〔18〕 指克莱尔把苔丝的手指舔干净。

“哦,是的,”乳牛场主人克里克说。“克莱尔先生回埃姆大教堂去了,他将和家里人一起待几天。”

〔19〕 19世纪以牛津大学为中心的英国基督教圣公会内兴起的运动,旨在反对圣公会内的新教倾向,标榜恢复传统的教义和礼仪。

一天早晨,当陶勃赛乳牛场的人们在餐桌旁坐下准备吃早饭的时候,一个姑娘说,这一天她根本没有看见克莱尔先生。

〔20〕 这是英国著名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所写组诗《悼念》的第33首。

他思忖要离开此地去看望他的朋友。也许能了解到他们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再过不到五个月的时间他在这儿学习的期限就到了,如果去别的农场继续学几个月,那么他就具备了充分的农业知识,就可以经营他自己的农场了。一个农场主不是需要一个妻子吗?一个农场主的妻子应该是客厅里的蜡像呢,还是一个懂农活的女人?四周一片寂静给予他的回答使他觉得高兴,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走一趟。

〔21〕 语出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2幕第2场中哈姆雷特所说的一段话;其中有一句是“情人的叹息不会没有酬报”。此处译文引自《莎士比亚全集》第九卷第4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但是要下决心不再接近苔丝并且要真正做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克莱尔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把他推向苔丝。

〔22〕 〔23〕 苔丝关于“伦敦人”的概念是含混。

按照已经习惯了的方式每天和她见面,那就意味着将已经开始的事情发展下去。生活在如此密切的关系中,互相见面就会说一些表示亲爱的话,就会做出一些表示亲爱的动作;这是血肉之躯所无法抵抗的。这种趋势将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克莱尔还没有能想清楚,因此他决定暂时避开他们两人本来会一起干的活儿。这样做,到目前为止所造成的伤害是很小的。

〔24〕 苔丝是苔蕾莎的昵称。

现在他克莱尔突然产生的这么一种意识,是无情的造物主赐予苔丝的一个生存机会——是她的一切;这是她全部的、唯一的机会。既然如此,克莱尔怎么可以轻视她、认为她不如自己重要呢,怎么可以把她当作一个喜欢过一阵之后便觉得腻味了的小玩意儿呢,怎么可以不抱着极其认真严肃的态度来对待他知道已经被他唤醒了的苔丝内心的柔情——苔丝表面看来显得很沉静其实非常热诚和易受感动——怎么可以让她遭受痛苦的折磨并且被毁掉整个一生呢?

〔25〕 参见《圣经·新约·腓立比书》第4章第8节。

克莱尔尽管有离经叛道的想法,有他的缺点和弱点,却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认为,苔丝决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供人任意玩弄随后再抛弃的姑娘,而是一个有着她自己的宝贵生活的女人——这种生活,不管她是在忍受也好,是在享受也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恰如最了不起的生活对于他克莱尔一样。对于苔丝来说整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取决于她对生活的感受;对于她来说她周围的人们之所以存在,也只是因为她本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对于苔丝来说,整个宇宙也只是在她出生的那一年的那一天才形成,才出现。

〔26〕 英国人习惯,在教堂举行婚礼前连续三个星期天在所属教区教堂等处预先发布结婚公告,给人以提出异议的机会。

在这个偏僻的乳牛场里的生活对于克莱尔居然会变得如此重要,发现这一点确实使他觉得十分惊讶。新生的爱情固然是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克莱尔和许多人都明白,生活的重要性并不在于从外表看来他们的经历是否丰富,而在于从内心体验的角度看他们的感受是否深刻。生活对于一个敏感的农夫就要比对于一个感觉迟钝的国王来得宽阔、充实和激动人心。以这样的观点看问题,他就觉得这儿的生活该是和别处的一样重要了。

〔27〕 这是在英国教堂举行婚礼前所要求履行的另一种手续,行将结婚的男女不采用发布结婚公告的方法,而是向有关教会当局领取结婚证书。

每一扇窗户都敞开着,隔着场院克莱尔可以听见屋子里歇息的人们每一个细微的声音。乳牛场上的这么一座房屋,如此简陋,如此无足轻重,对于他来说,纯粹是因为要在此地逗留而把它作为一个借宿的场所,到目前为止他从来没有认为它有多大的重要性,没有觉得它在这么一片景色上有任何意义;然而,此刻它是怎样一种情形?古老的、长满青苔的砖砌三角墙轻轻地说:“不要离去!”窗户在微笑,门在点头和劝诱,常春藤也因为和它们密谋而脸红。这座房屋里住着一个人,她的人格有极大的力量,渗入了砖墙、砖与砖之间的砂浆以及头顶上方的整个天空,使它们都带着炽热的感情强烈地搏动。如此强有力的人格是谁的?一个挤牛奶的姑娘。

〔28〕 这两行歌词出自一首名叫《男孩与披风》的著名民谣;这首民谣被美国语文学家弗朗西斯·詹姆斯·蔡尔德(1825—1896)收入他编辑出版的《英格兰和苏格兰民谣集》,内容讲的是一男孩送给亚瑟王一件只有贞洁的女人才能穿的披风,亚瑟王命令格妮维尔王后穿上它,这披风就变了颜色并成为碎片。

然后决定一个计划,重新投入那个世界。可是,瞧啊,那有趣的场面已经移到这里来了。本来曾经是很吸引人的世界渐渐淡化成了外界的一场索然无味的哑剧;而在这里,在这个表面看来光线暗淡、没有热情的地方,新鲜、奇异的景象似火山爆发一般涌现出来——这是以往在其他任何地方他都没有看见过的。

〔29〕 即否定另一个人先前所说“一个漂亮的姑娘”那句话中的“姑娘”这个说法,实际上也就是否定苔丝是一个处女。

在我看来是多么离奇古怪!

〔30〕 18世纪和19世纪初期运载旅客及邮件的一种四轮车厢式马车,一般供2至4人乘坐。

你们这一群群穿着平常衣服的男男女女,

〔31〕 《圣经·新约·启示录》第19章第17节:“我又看见一位天使站在日头中……”

安吉尔到这个乳牛场来学习养牛、挤牛奶和制黄油是带着这样一种想法的:他在此地的短暂逗留将只是他生活中的一个插曲,很快就会过去,很快就会被忘却。他到这里来,就像是到一个由屏风隔开的凹室,从这里他可以冷静地观察外面那有趣的世界,跟沃尔特·惠特曼〔1〕一起喊道——

〔32〕 见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第2幕第6场;此处译文引自《莎士比亚全集》第8卷第5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自从三个小时前他突然拥抱了苔丝以后,他们两人一直没有在一起。苔丝似乎被发生的事惊呆了,简直是非常恐慌,而克莱尔则被这件事情的新奇感、突发性以及自己对情势的这种把握弄得心神不定——他本来就是一个沉不住气、遇事会产生各种各样想法的人。克莱尔简直想不清楚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想不清楚从此以后在第三者面前他们相互之间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

〔33〕 “韦尔布里奇”的“布里奇”在英文中即是“桥”。

他坐在乳牛场的东面栅栏门上,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天感情确实压倒了理智。

〔34〕 认为《圣经》作者是完全受神灵启示的,因此所说的话是绝对可靠的。

夜里和白天一样闷热。天黑以后,除了草地上,别处没有凉快的地方。大道、花园的小径、房屋的正面,以及农舍场院的墙,都像壁炉边一样暖烘烘的,把中午时候的热气反射到这位夜行者的脸上。

〔35〕 语出《圣经·新约·提摩太前书》第4章第12节。

坐立不安的克莱尔在天快黑的时候走到户外苍茫的暮色里;赢得了克莱尔的那个她已经在自己屋里歇着。

〔36〕 指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公元前65—前8),下面两行诗出自他的《歌集》第1卷第22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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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克莱尔在这里想起了一句英国谚语,不过引用时做了一点小的改变。此谚语原文为The road to 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直译即“通往地狱的路是用好的念头铺成的”,意指临死才想起做好事已无补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