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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再是处女

然而,这天早晨,在所有红通通的东西当中,最鲜明的要数耸立在紧挨着马勒特村的一片金黄色麦地边上那两条涂着红漆的宽木条。原来,昨天晚上一架收割机被搬到了麦地边上,准备今天白天使用,它的那个旋转式马耳他十字架〔6〕就是这两条宽木条和下面另外两条组成的。它们所漆的红色在阳光照耀下变得更加浓烈,使它们显得好像是在液态的火里浸过似的。

过了一会儿,阳光透过农舍百叶窗的缝隙射进屋里,使碗橱、衣柜和其他家具上出现通红的拨火棒似的一条条红线,也晒醒了那些还躺在床上的该去收割庄稼的人。

这片麦地已经被“打开”了,也就是说,沿着整个麦地的周缘已经用手工将一圈麦子割去,形成一条几英尺宽的小路,以便首先让马和机器通过。

雾霭使太阳显得很特别,好似人一样长着有感觉力的五官,必须用阳性代名词才能恰当地形容。这会儿他的模样如此,再加上整个景色中没有一个人影,这就立刻解释清楚为什么古时候会有太阳崇拜。此刻的太阳使人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种崇拜更合情合理的宗教。这个光芒四射的物体,长着金黄的头发,笑容满面,目光温柔,如上帝一般神圣,却又充满青春的活力,正关切地俯视着下面的世界,觉得那儿到处都是有趣的事物。

从那边的小径上来了两组人,一组是男人和男孩,另一组是女人。这会儿,东边树篱顶部的影子正落在西边树篱半截高的地方,因此,这些人的头已经沐浴着朝阳,而脚还处于黎明的亮度中。他们进入最近的那一道在地边的两旁有石头柱子的篱笆门,从小径上消失不见了。

这是八月的一天,太阳升起来了,天空还是雾蒙蒙的。昨天夜晚雾气更浓,现在被温暖的阳光照射之后,四处分散,缩成羊毛状的一团团,滞留在山谷和浓密的树林里,等待着太阳将它们彻底驱散、晒干。

不一会儿,麦地里传来一声如蝈蝈求爱时发出的滴答声。收割机开始工作了;从篱笆门上方望去,可以看见串在一起的三匹马和刚才提及的那架长长的摇摇晃晃的收割机在移动,那三匹牵引机器的马当中的一匹上骑着赶马人,管机器的人坐在收割机的座位上。马拉着机器先从麦地的这一边向前走,收割机那十字架慢慢地转动着,直到下了山坡,便完全看不见了。不一会儿,它以同样稳定的速度在麦地那一边出现;首先看见的是前面那匹马额头上闪闪发亮的铜星渐渐升起并高于麦茬,接着是色彩鲜明的十字架摇臂,然后是整架机器。

14

收割机每绕一圈,麦地外围的麦茬地便宽一圈;随着上午的时间慢慢过去,地里尚未割完的麦子所占面积越来越小。兔子、蛇和老鼠像躲进堡垒似的往麦地中央退避,并不知道它们的庇护所很快就要被摧毁,它们的末日下午就要来到——下午,它们的掩蔽处缩得越来越小,逼仄得可怕,它们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都紧紧地挤在一起,直到所占面积只有几米直径的最后一批竖立着的麦子也被准确无误的收割机锋利的牙齿咬断,于是它们统统被收割庄稼的人用木棍和石头打死。

苔丝就这样根据陈规陋习想象出那些与她本性不相容的幻影和声音把自己包围起来,然而,她的幻想是在进行一种可怜的错误的创造——弄出了一群从品行方面找人岔子的精灵,使自己毫无理由地感到恐惧。与实际世界格格不入的,正是这些东西,而不是她。走过在树篱中睡觉的鸟儿身旁,看着在月光下窜奔的兔子,或者站在有野鸡栖息的树枝下,苔丝都觉得自己是“罪恶”的化身,侵犯了“清白”的生息地。可是,在这么想的时候,苔丝是在没有差异的事物之间划分界线。她觉得自己处于对抗之中,实际上她与周围环境是十分和谐一致的。她被动地破坏了一条公众所接受了的社会成法,但是对于这个环境——她没有根据地相信自己与之格格不入的这个环境——所理解的规律,她丝毫没有违背。

收割机把割下的麦子一小堆一小堆地撂在后面,每一堆的量够得上扎成一捆;跟在收割机后面干得挺积极的捆麦人就把它们捆起来。这些人大多数是女的,其中也有一些男的,上身穿着印花布衬衫,裤子则用皮带系在腰间,使后面两颗钮扣失去了作用,当他们的身体一动,钮扣就在阳光下一闪,那情形就好像他们的后腰上都长着一双眼睛。

在这些偏僻的山上和谷地里,苔丝轻轻地、平静地行走,跟她活动于其中的环境溶成一片。她那轻盈的、不易被人发觉的体态成了整个景色的一个组成部分。有的时候,她那些离奇的幻想使她周围自然界的活动显得十分剧烈,似乎很像她自己人生经历的一部分,或者不如说,自然界的活动硬是成了她自己人生经历的一部分,因为,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心理现象,看上去像什么样子就成了那个样子。半夜里的寒气和阵风在冬日的树枝那些被裹得紧紧的叶芽和它的树皮中间呜咽,那是表达严厉责备的公式。雨天,则是某个她说不清楚的道德神灵对她的软弱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表示悲哀;这个道德神灵,她既无法确定地把他划归到童年时代心中的上帝那一类,又不知道他究竟属于另外哪一类。

但是,在这群捆麦人当中,还是那些女的最有意思,这是因为当女人成为户外大自然的必要部分而不像平时只不过是那儿的一个普通物体的时候,她们就具有了一种魅力。一个在地里干活的男性只是一个男人在地里而已,但是一个在地里干活的女人却是田地的一部分,她不知怎的失去了自身的轮廓,吸取了周围环境的精髓,使自己和大自然融成了一体。

在这些日子里苔丝只做一项活动,那就是在天黑以后。只有在天黑以后当她走出屋子进入树林的时候,她似乎才最不觉得孤独。当光明和黑暗达到了那么均等的平衡,使白天的抑制和黑夜的迟疑相互抵消,给人留下心灵上的绝对自由时,她知道如何丝毫不差地抓住夜晚的这一时刻。只有在这一时刻,活在世上这种痛苦才最大程度地得到减轻。她不害怕夜色;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要躲开人类,或者不如说是躲开那个被称作世界的冷酷的集体——这个集体,从整个来看是那么可怕,然而从个别的单元来看,却是那样不足畏惧,甚至让人觉得可怜。

那些女人——或者不如说是女孩子,因为她们大多数都很年轻——头上戴着拉得低低的、帽边上还挂着大块飘动遮阳布的布帽子,手上戴着手套,以免手被麦茬划破。她们当中的一个穿着淡粉红色的短上衣,另一个穿浅黄色的紧袖长外衣,还有一个穿着跟收割机那十字架摇臂一样鲜红的裙子;其他那些年纪比较大的则穿褐色粗布罩衫——有很长历史的、最适合女人在地里干活穿的衣服,但是却被现在的年轻姑娘们渐渐摒弃。这天上午,大伙儿都不由自主地往那个穿粉红色短上衣的姑娘看,因为在这一群人里面她的身段最苗条,体态最轻盈。不过她的帽子戴得很低,在她捆麦子的时候人们一点也看不见她的脸,虽然可以根据一直垂到帽边遮阳布下面的一两绺深棕色头发推测她的肤色。别的女人经常环顾四周,她却只管低头干活,从来不想引人注目,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惹得人们偶尔向她投来一瞥。

从此以后,她经常一连好多日子躲在她和几个弟弟妹妹合用的卧室里。在这儿,在她的几个平方米面积的茅草屋顶下,她看着外面刮风、下雨、下雪、绚丽的夕照和由缺到圆的月亮。她如此深居简出,到了后来,人人都以为她离家到别处去了。

她捆麦子的动作机械得像钟表一样。从刚刚扎起来的麦捆中她抽出一把带穗子的麦秆,用左手掌把它们的端部拍齐,准备把它们当绳子用。然后弯下腰向前,双手把地上的麦子拢起抵住膝盖,把戴着手套的左手伸到麦捆底下,继而在另一面与右手碰到一块儿,像情人似的把麦捆整个儿抱起来。接着她把这绳的两头拉到一起,跪在麦捆上把它系紧,在这过程中裙子时而被微风吹起,她便把它拍打下去。她的手臂在暗黄色的皮手套和衣袖之间那一小段是裸露的,一天下来,细嫩的皮肤被麦茬划破,流出血来。

先前回头往后看过的那些人在做礼拜的过程中又回头看,后来他们看见了苔丝,便低声议论起来。苔丝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心里难过,觉得以后不能再上教堂来了。

有的时候,在扎完一捆而又尚未开始扎下一捆的间隙,她直起身子休息一会儿,把松了的围裙系系紧,把歪了的帽子戴戴正。这时候人们可以看见,她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鹅蛋脸上长着一双深陷的眼睛,那又长又密的头发柔软服帖,似乎不管落到什么东西上面都会紧紧贴住。与一般的在乡村长大的姑娘相比较,她的面颊显得白一些,牙齿整齐一些,红红的嘴唇比较薄一些。

参加礼拜的人三三两两走进教堂,在苔丝前面那一排排座位上坐下,接着低下头来,两手支撑前额四十五秒钟——仿佛是在祈祷,其实不是——然后坐直身子,环顾四周。诗篇吟诵开始,所挑选的那些乐曲当中恰好有一曲是她喜欢的——一首叫“兰登”的古老的双节乐曲〔5〕——不过她并不知道这名称,虽然她也许很想知道。她思忖(尽管不知道如何确切地措词),一个作曲家的力量是多么奇怪,简直和上帝的一样,他居然能在坟墓里引导她这么一个女孩——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也决不会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的这么一个女孩,来体验他独自先体验过了的一系列感情。

她就是苔丝·德比,或者说是德伯,多少有了一点儿改变——是原来的她,又不是原来的她。目前这个阶段她是以陌生的异乡人身份生活在这里,虽然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是十分熟悉的。她先前很长一段时间躲在家里不与外界接触,后来决定在当地村子里干一些户外的活儿;时值农村最繁忙的季节,任何室内的活儿都比不上在地里收割庄稼挣的钱多。

一方面出于她自己的原因苔丝希望尽可能地不引人注目,另一方面,为了避开那些年轻小伙子向她献殷勤,她在教堂钟声还没有敲响的时候就出发,到了教堂,便在楼下后排靠近教堂司事存放东西的地方找个座位,这种座位——旁边就能看见竖立着的棺材架和那些掘墓工具——通常只有老年人愿意坐。

别的那些女子的动作跟苔丝的相仿。当每个人都扎好一个麦捆的时候,一群人就像跳方阵舞似地从四面聚拢来,各人都把自己那一捆竖立在地上,跟别人的麦捆靠在一起,一直到十个或十二个麦捆形成一个麦堆,或者按当地的说法,形成一个“麦垛”。

几个星期过去了,苔丝的情绪才完全恢复过来,不怕在公共场合露面;甚至在一个星期天早上她觉得有必要上教堂去。她喜欢听礼拜时的诗篇吟诵——尽管那种吟诵不怎么优美动听——喜欢那些古老的圣诗,还喜欢跟着大伙儿在晨祷时唱圣歌。她从爱唱歌的母亲那儿继承了爱好曲调的天性,这种天生的爱好使最简单的音乐对于她都有一种力量,有的时候这种力量几乎把她那颗心揪出胸腔。

她们吃过早饭以后又都回来继续干活。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要是有人看着苔丝,就会注意到她时不时向那边的山头迅速投去一瞥,显得很焦急,尽管手里的活儿并没有停顿。即将到十一点整的时候,一群从六岁到十四岁的小孩便在山上剩有麦茬的那个凸起的地方露出了脑袋。

第二天不再是星期天而是星期一了,早上,只有苔丝一人在她那张旧床上醒来,天真的弟弟妹妹还在她身旁熟睡,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最好的衣服已不在眼前,欢笑的客人也已离去,这时候她是多么沮丧!归来时自己的激动心情以及这件事所引起的一阵热闹都已经过去,此刻,她觉得,面前是一条漫长崎岖的路等待她去艰苦跋涉,不会有人帮助,也很少有人同情。她的抑郁和沮丧变得十分可怕,要是眼前有一个墓坑她会钻进去躲藏起来。

苔丝脸上微微泛红,但她依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

尽管有心事,她也还时时带着优越感回答朋友们的问题,仿佛并不否认自己在情场上的经验确实有一点儿值得让人羡慕。不过,苔丝远非罗伯特·索斯〔4〕所说的那种“爱上了她自己的毁灭”,因此她的幻想如闪电似的转瞬即逝;冷冰冰的理智恢复过来,讥笑她性格上的弱点如此一时发作;她认识到自己居然会产生那一阵骄傲真是太可怕也太不应该了,于是重又变得沉默寡言、没精打采。

向他们走来的这些孩子当中最大的一个是女孩,身上披着一条三角披巾,披巾的一角拖在麦茬上。她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乍一看好像是玩具娃娃,仔细观察可以看出,原来是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另一个孩子带着一些食物。收割麦子的人停止干活,拿过他们的食物,靠着一个麦堆坐下来吃午饭,男人们还随意从一只粗陶罐里把麦芽酒倒入一只杯子,大伙儿轮流喝。

朋友们的闲聊、欢笑,她们善意的影射攻击,尤其是她们透过谈笑而闪现的妒忌,使苔丝的情绪也活跃起来;随着晚上时光流逝,客人们的兴高采烈感染了她,渐渐地她似乎也很快活了,脸上已没有了那种大理石一般硬邦邦的表情,而是容光焕发,显示了少女的美丽,走路的步子重又带上了往日的轻快活泼。

苔丝·德比是最后一个停止干活的。她在距离大伙儿较远些的地方靠着麦堆坐下,面孔稍微偏向别处,背着她的伙伴们。她坐下之后,一个头上戴着兔皮帽,腰带上塞着一块红手帕的男子把那杯麦芽酒从麦堆顶上递过去给她喝。但是她没有接受。她的午饭刚一摆开,她就把那个大女孩——她的妹妹叫到跟前,从她手里把婴儿抱过来;她的妹妹很高兴可以轻松一下,跑到旁边一个麦堆前面,跟其他的孩子在那儿一起玩耍。苔丝这时候以一种既害怕让人看见又十分勇敢的奇怪动作解开上衣,开始给婴儿喂奶,脸上则泛出越来越深的红晕。

苔丝这会儿正伸手从墙角碗橱里取茶具,没有听见这些议论。要是她听见的话,可能会马上纠正朋友们的误会。但是她的母亲听见了;德比太太的虚荣心单纯得很——令人羡慕的婚姻已经没有希望,就要借助于大伙儿心目中的令人羡慕的求爱和调情尽量让自己过一把瘾。总的来说琼·德比得到了一种满足,尽管这种有限的、转瞬即逝的胜利会影响女儿的名声。女儿也许最终还会和德伯先生结婚呢;年轻姑娘们对苔丝的羡慕使德比太太心里热乎乎的,于是她邀请客人们留下喝茶。

坐得离她最近的那几个男人体谅地把脸转向另一边去,有的开始抽起烟来,其中有一个心不在焉地抚摩着已经倒不出酒的罐子,那样子既像是喜欢这装酒的容器,又像是因为酒已喝完而感到遗憾。除了苔丝以外的所有那些女人都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并且整理她们那散乱了的发髻。

“她长得多漂亮!穿着那么好看的连衣裙就更漂亮了!我想那件衣服一定非常贵,是他送给她的。”

这娃娃吃够了奶以后,年轻母亲把他放在膝上,让他坐直,将他播弄逗乐,眼睛却望着远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阴沉和冷淡,简直就像是憎恶。接着,她突然使劲地在小孩脸上吻了许多次,仿佛这样的吻将没完没了,而孩子则被这一阵混合着疼爱与轻蔑的奇怪的猛烈发作弄得哭起来。

她们的好奇心极大,因此观察仔细;当苔丝转过身去的时候,那些年纪较小的姑娘便低声耳语:

“尽管她假装恨那孩子,还说宁愿孩子和她自己都死掉,实际上是很喜欢他的,”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说。

苔丝·德比从她那位冒牌亲戚的家里归来这件事已经四处传开——如果对于一平方英里这么一块面积“四处传开”这个词儿不算太大的话。下午,马勒特村的几个年轻姑娘来看望苔丝。她们都是她以前的同窗和朋友,个个都穿着浆洗、熨烫得十分整洁的最好的衣服,使自己的打扮适合于到(她们以为是)了不起的征服者家里作客。这些姑娘围成一圈坐在屋里,带着极大的好奇心望着苔丝;这是因为,爱上了她的这位据说是远房兄长的德伯先生不是仅在当地有知名度的绅士,他的名声——作为一个鲁莽的求爱者、一个伤女人心的花花公子——他的名声已经开始传出特兰特里奇,这一事实使人们想象中的苔丝的可怕处境比毫无危险的处境具有大得多的吸引力。

“她很快就会不再那么说的。”那个穿浅黄色长外衣的说。“天哪!一个人到了一定的时候那种事情也能习惯,真让人吃惊!”

13

“那种事情当初做的时候一定遇到一些麻烦,不是一经劝说就那么顺利,我想。去年某一天晚上有人走过猎场时听见里面有哭声,要是众人都赶过去打听是怎么一回事,那么里面的双方必有一方要倒霉。”

“我那时的想法是,如果我跟你说他对你有好感,如果我告诉你这种情况有可能会弄出怎样的结果,你就会对他傲起来,就会丢失你的机会,”她拿围裙擦着眼睛咕哝说。“哎,我看我们只有尽量往好处想了。毕竟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上帝高兴看到的!”

“是啊,八九不离十吧;这么多人当中偏偏她遇上了这件事情真是让人觉得太可惜了。不过,总是最漂亮的才遇上!长得平平常常的人绝对安全——嗯?婕妮!”说话者把脸转向人群中的一个——这个人如果用“长得平常”来形容,一点儿不过分。

她母亲软了下来。

确实太可惜了。苔丝这会儿坐在那里,即使她的仇人见了也一定会这么想的;苔丝的嘴似美丽的花朵,一双眼睛大而温柔,不是黑色,不是蓝色,也不是灰色或紫色,不如说它们包含所有这些色彩,另外还有许多别的颜色——只要瞧着她眼睛的虹膜就都能看见,那一层一层的色调,浓淡深浅各不相同,围在深不见底的瞳孔四周;要是没有家族遗传给她的略微有点儿不够谨慎这么一个缺点,她几乎就是一个标准女人了。

“哦,妈呀,我的妈呀!”这内心痛苦的姑娘喊道,一边激动地扑到母亲怀里,仿佛她那颗可怜的心就要碎了。“怎么可以指望我会知道呢?四个月前我离开这个家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呀。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男人不安好心?你为什么不给我警告呢?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们都知道该提防什么,因为她们看小说,那些小说让她们知道了男人的这些鬼花样;可是我从来没有机会可以了解那些事情,你又不帮助我!”

在过去的好几个月里苔丝深居简出,这个星期却下了决心到地里去干活,这是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的。她缺乏生活经验,又孤独地待在家里,头脑中便生出种种想法来责备自己,来折磨自己那颗颤抖的心,过后,常识又使她豁然醒悟。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做一点有益的事情,最好重新去品尝独立自主的甜美,不管要多大的代价。过去的已经过去;不管它曾经是什么样的,眼下已不复存在;不管它造成了怎样的结果,时间会将它们统统掩盖掉。几年以后,它们就会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她自己也会被野草覆盖,被人们遗忘;然而,阳光会像从前一样灿烂,树木会像从前一样郁郁葱葱,林间鸟哢会像从前一样清脆嘹亮。这样想通以后,周围她所熟悉的环境就并没有因为她的悲伤而显得阴暗,也并没有因为她的痛苦而显得令人厌恶。

“如果你不打算要他娶你,那你就应该当心一点儿。”

苔丝曾经觉得世上的人都在注视着她眼下所陷入的窘况,因而抬不起头来,其实她早就应该明白,这完全是一种幻觉。她的存在、她的遭遇、她的感情和她的各种感觉,对于她自己是至关重要的,但是对于任何别人都算不了什么。世上的人偶尔会想到苔丝,不过一转眼又把她忘了;即便是她的朋友,也只不过比较经常地想到她,每一回也都是转眼就把她忘了。如果她整日整夜地自怨自艾,那么他们充其量会说:“啊,她自寻烦恼。”倘若她努力使自己快快活活,抛却一切烦恼,从阳光、花朵和婴儿身上寻找快乐,那么他们也只会这么想:“啊,她真能忍受。”再说,假设是独自在一个荒岛上,苔丝会因为自己的遭遇如此悲伤吗?不会十分难受。假设她刚刚被上帝创造出来,发现自己没有配偶却已做了母亲,除了知道自己有了一个没有姓的娃娃以外没有任何生活经验,这种处境会使她感到绝望吗?不会。她将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并从中寻找乐趣。她的烦恼,多半是产生于她那种传统的看问题的角度,而不是产生于她固有的感觉。

设法让亚历克·德伯想到要娶她!亚历克·德伯娶她为妻!关于结婚德伯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即使他说了又怎么样呢?倘若为了得到社会的承认而匆忙抓住这个机会,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将被迫作出怎样的回答,她说不上来。但是她可怜的愚钝的母亲几乎一点儿不了解眼下她对这个人有着什么样的感情。这样的感情在目前情况下也许是异乎寻常的、不合时宜的、难以说明的,然而它确实存在;正是这一点——如同她已经说过的——使她觉得自己非常可憎。她从来没有十分尊重过德伯,现在则根本看不起他。她曾经害怕他,在他面前本能地退缩,并且当他狡黠地利用她处于孤独无助状态的机会时,她屈服了;不过,在暂时被德伯的热烈态度蒙蔽之后,在一时糊涂屈从于他之后,她突然鄙视他、厌恶他,并且离开了他。整个儿事情就是这样。她并不十分恨他,但是亚历克·德伯对于她来说,只是尘土,即使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她也不愿嫁给他。

不管苔丝是怎么想的,反正有一种精神力量促使她穿戴得跟从前一样整洁,在地里非常需要收割庄稼的人手时走出家门下地干活。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表现得庄重大方,有时候即使怀里抱着娃娃也能够平静地正视别人。

“假如你那么做了,这次回来就会像是故事中的主人公了!”德比太太接着又说;这会儿她心里烦得快要哭起来。“我们在这儿听到了那么许多关于你们两人的话,谁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为什么你只想到自己,不想到为你这个家做一件好事呢?你看我多么辛苦多么劳累,你可怜的父亲身体那么差,他那颗心堵得像个接油盘。我本希望你们的事情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四个月前你们两人坐车离去的那一天,我看到你和他是多么美的一对!看到他送给我们那些东西,我们以为那都是因为我们和他是亲戚。如果他不是我们的亲戚,那么他这样做就是因为他爱你。可是你却没能让他娶了你!”

收割庄稼的人从麦堆旁站起身来,伸伸胳膊和腿,把烟斗弄灭。先前被卸下送去喂料的马匹又被套到鲜红色的机器上。苔丝已经匆匆地吃完了饭,这会儿招手把大妹妹叫来接走了娃娃,自己则把衣服系紧,戴上皮手套,弯下腰去从吃饭前捆起的最后一个麦捆里抽出几根带穗子的麦秆,用来捆下一个麦捆。

“也许任何一个女人都会那么做,只有我例外。”

上午的活儿继续到下午和傍晚,苔丝跟大伙儿一起在地里一直干到天黑。然后他们都坐上那些最大的大车中的一辆回家去。一轮没有光泽的大月亮已经从东面升了起来,照着他们归家的路,它的脸好似一幅遭虫蛀的托斯卡纳圣人画像〔7〕那陈旧的金叶光轮。苔丝的女伴们唱着歌,表现得十分有同情心,对于她能重新到户外来干活表示很高兴,虽然她们也忍不住要恶作剧地唱上几段叙事民谣——内容说的是一个姑娘进入快活的绿树林子,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状况。生活中有平衡和补偿;苔丝遇上的那件事情使她成了大家的前车之鉴,然而目前也使她在许多人眼里成了村子里最有趣的人物。她们对她如此友好使她进一步抛开了不愉快的往事,她们的轻松活泼感染了她,使她差不多也变得快活起来。

“那你怎么没有想法子让他娶了你!”她母亲再次提出这个问题。“有了那样的事,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要求和他结婚的,谁会像你这样!”

不过,她在道德方面的悲痛正在渐渐消失,一个新的悲痛——她那对于社会法律一无所知的天性所感受到的悲痛——却又产生出来。回到家里,她悲伤地得知她的娃娃下午突然生病了。这婴儿的体格如此瘦弱娇嫩,生病以致健康彻底垮掉本来是完全可能的;然而这样的事毕竟使苔丝感到震惊。

于是苔丝扑到母亲身上,把脸贴着母亲的脖子,诉说了一切。

这婴儿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触犯了社会的一个过错,这已经被年轻的母亲所忘记;她衷心希望娃娃能活下去,使这一过错继续下去。然而,事情不久就显得很清楚,这个小小的肉欲的囚犯得到解放的时刻马上就要来到了,比苔丝最坏的估计还要早。她明白了这一点以后便陷入悲痛之中,而她之所以悲痛,并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这个婴儿。她的孩子尚未受过洗礼。

“嘿,你有事瞒着我,”琼·德比说。

苔丝早已处于一种逆来顺受的心情,认为自己过去做错了事,如果应该被烧死,那就烧死吧,让生命结束吧。跟所有的农村姑娘一样,她的思想深深植根于《圣经》之中;她曾经虔诚地研读过阿荷拉和阿荷利巴〔8〕的故事,知道应该从中推断出什么结论。可是,当同样的生死问题发生在她的娃娃身上时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她的小宝贝就要死了,而且他的灵魂尚未得救。

她母亲仔细地打量着她。

差不多已经是睡觉的时候,但是她冲下楼来问,可不可以去把牧师请来。她的父亲每星期要到露粒芬酒店去痛饮一次,这会儿刚从那儿回来,对于自己的祖上是古代贵族这一点正有着最强烈的感觉,对于苔丝玷污了家族这件事正极其敏感。他断然说,不能让牧师进门来窥探他们家里的秘密;眼下这时候,苔丝已经丢脸了,更有必要把事情掩盖起来。他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

“他不是我堂兄,他也不打算娶我。”

一家人都上床睡觉,苔丝虽然痛苦万状,也只好睡下。她躺在那儿,每隔很短一段时间就要醒来,到了半夜,发现那娃娃病情更加恶化。很显然这小孩正在慢慢死去——安安静静地、没有痛苦地,然而确确实实正在死去。

“怎么,你那位堂兄不打算办那件好事了?”

苔丝在床上悲痛地辗转反侧。时钟敲响了一点;在这庄严的时刻,离奇古怪的念头阔步跨出理智的范围,各种邪恶的可能性似不可动摇的事实俨然矗立。她幻想着,这小孩既不是合法婚姻的产物又没有受过洗礼,所以被打到地狱最底层的角落里;她仿佛看见大恶魔拿着一柄如他们烤面包时加热炉子所用的那种三尖齿叉把孩子向上抛起;除开这样的画面,她还想象出其他许多稀奇古怪的刑罚,都是这个信仰基督教的国家里长辈们有时候告诉年轻人的。在这所沉睡中的房子里,这些可怖的画面显得如此生动逼真,苔丝越想越怕,以致睡衣也被冷汗弄湿了,而她每次心跳都使床架子摇晃一次。

“是的,回来休假,长期休假,”苔丝说。

婴儿的呼吸比先前更困难了,母亲的心情也更加紧张。拼命地吻这小东西无济于事;她再也不能继续躺在床上,心急如焚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那么是回来休假的?”

“哦,仁慈的上帝啊,发发慈悲吧,怜悯我这可怜的孩子吧!”她哭着说。“把你所有的愤怒都加到我的头上吧,我心甘情愿接受你的惩罚;可是怜悯这个孩子吧!”

“不,我不是回来结婚的,妈。”

她靠在五斗橱上,断断续续地低声咕哝和哀求了很长时间,后来蓦地跳起身来。

“嘿!我亲爱的苔丝!”她母亲惊讶地喊道,一边跳过来吻女儿。“你好吗?你走到了我跟前我才看见你!你是回家来结婚的吗?”

“啊!也许我的宝宝还有救!也许那么做是一样的!”

一缕羽状的烟蓦地从她父母家的烟囱里升起,苔丝见了顿时觉得心里难受。待她到了家门口,看见屋子里面的情形,心里就更难受了。她母亲刚从楼上下来,这会儿正在炉子跟前用剥去了皮的栎树枝点火,准备烧水做早饭,见她回来了便转身过来迎接她。弟弟妹妹们还在楼上,她的父亲也在楼上;这是星期天的早晨,他觉得可以多躺半个小时。

她说这话的时候精神那样焕发,仿佛她的脸在包围着她的一片昏暗中闪耀着光芒。

但是苔丝没有理睬她的朋友;她两眼盯着地面重又起步往前走,一颗心怦怦直跳。脸色恢复正常以后,她轻蔑地咕哝说,“呸!我才不信上帝说过这样的话!”

她点起一枝蜡烛,走到靠墙放的第二张和第三张床跟前,把睡在这同一间屋子里的弟弟妹妹们都叫醒。然后她把脸盆架拉出一点儿,自己站到架子后面去,从一个大口壶里倒出一些水,叫弟弟妹妹们围着脸盆架跪在地上,两手合十,指尖朝上。这些小孩尚未完全清醒,看见姐姐那样子感到敬畏,一双双眼睛都越睁越大,就这样跪着,一动不动。苔丝从床上把那娃娃抱起来——一个孩子的孩子——这小东西看来一副不足月的样子,很难被称作为人,因此不够资格将母亲的称号赋予生下他的人。苔丝然后把娃娃搁在自己的一条胳膊上,身子挺直站在脸盆旁边。她的大妹妹把打开的国教祈祷书举在她面前,好似教堂执事协助牧师。就这样,苔丝开始为她的孩子施洗礼。

“要是你想学到一些关于这些重要事情的道理,那么,有一位非常诚恳、认真的好人今天将在你要去的教区义务布道——他就是从埃姆大教堂来的克莱尔先生。现在我和他不在同一个教派,但是他是个好人,解释教义非常出色,比得上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位牧师。我最初就是听了他的布道才开始信教的。”

她穿着长长的白睡衣站在那儿,显得特别高大威严,黑头发编成的一条粗发辫从脑后直垂到腰间。微弱的烛光使屋里一片昏暗,把她身上和脸上那些在阳光下会暴露出来的小缺点都掩饰过去,诸如疲倦的眼神和胳膊上被麦茬弄出来的划痕。极大的热忱使那张害她遭受不幸的脸显得纯洁、美丽,并带上一点差不多是帝后才有的庄严神态。她的弟弟妹妹跪在周围,红红的眼睛困倦地眨动着,瞅着她做准备工作,心里觉得十分纳闷,不过这会儿他们身体疲软,精神不济,所以好奇心无法积极活动。

苔丝那快活的伙伴看见她正瞧着自己写字,就大声说——

他们当中最受感动的一个说:

不,可,〔3〕

“你真的要为他施洗礼给他起名字吗,苔丝?”

“不行。”苔丝说完拿过篮子就往前走。走出不远,她又回过头来。那堵灰色的旧墙上开始出现跟先前那些一样火红的大字;它露出一种异样的表情,好像显得很不习惯,仿佛它此刻在干一种以前从来没有人要它干过的事情,因此觉得痛苦。那人刚写完一半,苔丝看了就猜到了整个句子,脸一下子红了——

这位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母亲严肃地作了肯定回答。

“就是要让人看了觉得害怕呀!”这人回答;那口气显得他在这件事情上很在行。“那些最刺激的还真值得你看一看呢——我把它们写在贫民窟和船码头上。它们会使你坐立不安!不过,在乡村地区这就是一句非常好的圣经文句了……啊——那个谷仓的墙上是空白的,很可以派用场,不写上一些就浪费了。我得写一句——好让你这样的容易惹事的年轻女人当心一点,这对你们有好处。你等一会儿好不好,姑娘?”

“你打算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

“我觉得它们很可怕,”苔丝说。“会把人压垮的!会要了你的命!”

苔丝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在她给孩子施洗礼的过程中,《创世记》里的一个词儿〔9〕使她想到了一个名字,于是她宣布:

“这个问题够让人想的,我可没有能耐讲得那么细,”他说。“这一个夏天我走了几百英里的路,走遍了这个地区,用油漆在每一堵墙、每一道篱笆门和每一个台阶上都写了圣经文句。我让看见这些文句的人扪心自问,其中哪一些适合于他自己的实际情况。”

“悲哀,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给你施洗礼。”

这人摇了摇头。

说完以后她开始洒水,屋子里寂静无声。

“可是,”苔丝嗓音颤抖地说,“如果你的罪恶不是自己存心要犯的呢?”

“说‘阿门’,孩子们。”

“你问我信不信那圣经文句?那就像是问我信不信我自己活在这世上!”

弟弟妹妹们很听话地用细而尖的嗓音一起说“阿门!”

“你是不是相信你写的话?”苔丝低声问道。

苔丝接着说:

写完了这些字,这人拿起苔丝的篮子,苔丝则呆板地跟在他旁边继续往前走。

“我们接受这孩子”——以及其他一些话——“让我们给他划个十字。”

宁静的田野风光、矮林那淡化成灰白的颜色、地平线上蔚蓝色的天空,以及长着地衣的台阶木板——在这些景物的衬托下,这几个鲜红的大字闪闪发亮,十分耀眼。它们仿佛在大声疾呼,那呼声响彻天空。看着这种可怕的涂写,有人也许会高声喊道,“天哪,可怜的神学!”——因为这样的做法实在是一种宗教信条那最后的古怪的表现方式,尽管它在鼎盛时期曾经带给人类很大的益处。不过,苔丝看了感到非常可怕,似乎受到了它们的指责;眼前这个人仿佛了解她最近一段时间的经历,然而实际上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说到这儿她把手浸入水里,然后激动地用食指给那娃娃划了一个很大的十字,同时嘴里又开始念叨那些通常在施洗礼时人们会说的话,诸如这娃娃应该英勇地与世俗、罪恶和魔鬼作斗争,要做一个忠诚的战士和仆人直至生命结束。然后,她按常规念起主祷文来,她的弟弟妹妹则用蚊子叫似的细小声音含含糊糊地跟着她说,到了最后才像教堂执事那样把嗓门提高,再次用细而尖的嗓音一起说:“阿门!”

彼得后书 第2章,第3节〔2〕

接着,对于这场圣礼的功效有了百倍信心的苔丝以发自内心的热忱进行念过主祷文之后的感恩祈祷,嗓音大方、高昂,就像是从管风琴闭管主音栓〔10〕发出来的,每当她说话出于至诚的时候嗓音就会这样,这嗓音也是了解她的人所永远不会忘记的。对上帝的信仰所带来的狂喜几乎使她有了神的感觉,她的脸上因而闪射着光芒,两颊生出红晕,瞳孔里倒映出的小小的烛光似钻石一样发亮。弟弟妹妹们怔怔地望着她,越来越感到敬畏,也不想再提问题了。这会儿苔丝对于他们不再像是姐姐,而是一个威严的使人畏惧的庞然大物——是一个与他们毫无共同之处的神。

你,的,惩,罚,必,速,速,来,到

可怜的“悲哀”与世俗、罪恶和魔鬼的斗争注定只能取得有限的辉煌——考虑到他的开端不过如此,这样的结果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一种幸运。在晨光熹微中,这位脆弱的士兵和仆人便咽了气。苔丝的弟弟妹妹醒来以后伤心痛哭,要姐姐再生一个漂亮的娃娃。

因为篮子在他手里,苔丝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于是就等着,看他干什么。这人把苔丝的篮子和自己的铁皮罐头放到地上,用罐头里的刷子搅动油漆,开始在构成台阶的三块木板那中间一块上写下方方正正的大字,还在每个字后面都放上逗号,仿佛要人们在读的时候必须一字一顿,使每一个字都能打入他们的心坎——

苔丝在给婴儿施洗礼之后心情便十分平静,孩子死了,她仍然很平静。在大白天,说真的,她觉得自己昨天夜里为这孩子的灵魂担心和害怕得有点儿太过分了。不管是不是有充分的理由,此刻她心里是安定的;她的想法是:如果上帝认为昨天晚上她为孩子施洗礼是不正规的,对于她这么做不予认可,那么,因此而失去的天堂——她自己所失去的,或者她的孩子所失去的——她就认为没有什么价值。

“一个星期里另外那几天我为人干活,在星期天我为上帝干活,比起来不是更实在吗,呃?在这个台阶上我有点儿活要干。”这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走向路旁通往一个牧草地的豁口。“你稍微等一会儿,”他添上一句,“我很快就干完。”

“悲哀”这个来得意外的婴儿就这样与世长辞了。他是个不请自来的家伙,是藐视社会法律的无耻的“天性”所赠送的劣等礼物,是一个弃儿。他不知道“年”和“世纪”为何物;对于他来说,永恒的时间只不过是几天而已,一间茅屋就是整个宇宙,一个星期里的天气就是长年的气候,婴儿时期就是整个一生,吃奶的本能就是人类的全部知识。

“是吗?”

苔丝对于这次施洗礼想得很多,她琢磨着,根据基督教教义,自己给婴儿这样施洗礼以后这小家伙是不是够资格被当作一个基督徒来埋葬。只有牧师能回答这个问题,而这个牧师是新来的,并不认识她。苔丝在黄昏以后来到牧师的住处,站在大门口,却没有勇气进去。她正打算放弃这一努力转身回家的时候,恰好遇上牧师从外面回来。在苍茫暮色中她不再犹豫,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了。

“不过我今天干的活比一个星期里另外几天所干的更实在。”

“我有点儿事情想请教你,先生。”

苔丝对这句话也表示同意。

牧师表示愿意听她说话,于是她把那小孩生病以及自己临时给他施洗礼的事说了一遍。

“大多数人干了一个星期的活,现在还在休息呢。”

“现在,先生,”苔丝热切地接着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样做是不是跟你给他施洗礼完全一样呢?”

“是的,”苔丝说。

牧师是倾向于作否定回答的,因为像生意人那样,听说一件本来应该请他去做的事情竟被他不懂行的顾客自己做掉了,自然会产生不乐意情绪。然而,眼前这姑娘态度端庄,嗓音特别温柔,使他也产生了比较高尚的冲动——或者不如说,这十年来他努力传教,试图让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人相信上帝,但自己的内心深处还存有高尚的一面。人和教士在他心里交战,而胜利被人夺得。

“今天是安息日,这会儿就外出真是很早!”这人快活地说。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完全是一样的。”

然而,正当她向前走着的时候,后面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一个男人。因为他走得轻快,所以在苔丝发现他走近之后的不一会儿,他已紧跟在苔丝身后并向她道早安了。这人看上去像个手艺人,一只手提着一个装着红漆的铁皮罐头。他认真地问苔丝是否需要他帮助拿篮子。苔丝让他拿了之后便在他身旁跟他一起走。

“那么,你能不能把他当一个基督徒来埋葬呢?”苔丝急忙问。

苔丝并不注视德伯离去,径自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慢慢地向前走。时光还早,虽然远远望去太阳的下部边缘已经脱离山顶,但是它那微微显露出来的冷漠的光芒还不能使人感到温暖,只让人觉得刺眼。附近一个人都没有。活动在这条小路上的,只有悲哀的七月和更悲哀的她。

牧师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先前听说了那婴儿生病的消息,他曾经在天黑以后诚心诚意地来到苔丝的住处,想要尽到自己的责任为孩子施洗礼;他并不知道拒不开门的是苔丝的父亲,却以为是苔丝本人,因此他不能原谅苔丝以情势紧迫为借口不正规地把那孩子当基督徒来埋葬。

德伯轻巧地跳上马车,理好缰绳,很快便在两行长着红浆果的高高的树篱之间消失不见。

“啊——那是另一回事了,”他说。

“那么再见了,我的四个月的堂妹——再见!”

“另一回事——为什么?”苔丝生气地问。

“决不,决不!我一看清楚我早该看清楚的事情就下了决心;我决不会回来。”

“哦——如果仅仅关系到我们两个人,那么我是很乐意这么做的。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我不可以做。”

“好了,你这样忧郁,一点儿道理也没有,苔丝。既然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奉承你,我可以直言相告,你用不着这么悲伤。你的美貌可以比得上这一带任何一个女人,不管她是门第高贵的还是出身低微的。我这么对你说,是从实际出发,也是好心为你着想。如果你聪明的话,你就会在年老色衰之前把你的美貌多向世人展示一些……可是,苔丝,你能不能回到我身边来?凭良心说,我真不愿意让你就这样走了!”

“只做这么一次,先生!”

德伯费力地呼出一口气,仿佛眼前的景色使他心里受到很大的压抑,或者是使他觉得受到良心的责备,要不就是使他觉得丢了面子。

“我真的不可以做。”

“我已经这样说过了,经常说的。确实是这样。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我想我决不会爱你的。”苔丝忧伤地接着又说,“也许,所有各种事情当中,在这件事情上撒一个谎眼下会对我有最大的好处,可是,我还剩有一点廉耻心,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我不能撒这个谎。假如我的确爱你,我就有让你知道的最好理由。可是我不爱你。”

“哦,先生!”苔丝抓着牧师的手说。

“你不把嘴对着我,你不吻我。你决不情愿这么做——你决不会爱我的,我想。”

牧师摇着头把手抽回。

苔丝像先前一样被动地转过脸去,好似遵照画速写的人或理发师的要求而这么做,让德伯在另一边脸上吻了一下;她的面颊潮湿、冰凉,又很光滑,就像四周地里那些蘑菇的表面。

“那我就对你没有好感!”苔丝突然发起脾气来。“我再也不上你的教堂去!”

“现在让我吻那一边,我们是老朋友嘛。”

“说话别这么莽撞。”

说完她转过身子,把脸仰起,随后一动不动,就像一根大理石的胸像柱〔1〕,德伯便在她脸上吻了一下,那态度既像是漫不经心的,又像是恋情之火尚未完全熄灭。德伯的吻落到她脸上时,她两眼望着(但是并不看得很清楚)小路上最远的那些树,仿佛她几乎没有意识到德伯在干什么。

“也许,要是你不按照基督教的礼仪把他埋葬,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两样?……是不是没有什么两样?看在上帝面上,请你不要拿圣人对罪人的态度对我说话,请你拿普通人对普通人的态度对我说吧——唉!”

“要是你想吻就吻吧,”苔丝冷漠地回答。“瞧你已经完全控制了我!”

这位牧师认为自己对于这一类事情有严格的观念,但是对苔丝却又那样回答,观念和回答两者他是怎样调和起来的,一个俗人无法说得清楚,尽管不想原谅他。此刻牧师有点儿受了感动,还是跟先前一样回答说:

“你不是打算就这样走了吧,亲爱的?来啊!”

“那是完全一样的。”

亚历克·德伯把雪茄从嘴上拿开,弯着腰对她说——

于是,那天晚上,死去的娃娃被放在一个小小的松木板盒子里,盖上一块旧的女人披巾,拿到教堂墓地,由提灯照亮着,埋在上帝分配的那个肮脏凌乱、荨麻丛生的角落,跟那些没受过洗礼的婴儿、臭名昭著的酒鬼、自杀身亡的家伙,以及其他那些想必已被罚入地狱的人葬在一起,费用是一个先令和一品脱啤酒——给了教堂司事。尽管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苔丝还是勇敢地用一段小绳子把两根木板条捆成一个十字架,并扎上鲜花,在一天傍晚没有人看见的时候进入墓地,把它竖在墓前,另外,把一束同样的花插在一只盛有水的小瓶子里养活着,放在墓后。这瓶子外面还留有“基尔威尔橘子酱”的字样,任何人只要瞥上一眼就会看见,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充满母爱的眼睛在望着想象中的高尚景象时看不见这几个字。

苔丝对德伯说不希望他再送过去了,于是他们的车就停在那一丛树下面。德伯下了车,又把苔丝抱下来,然后把她的行李放在她身旁的地上。苔丝对德伯微微鞠了一躬,还对着他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去拿行李准备离去。

15

“瞧你这个样子,人们会认为你不但是一个真正的德伯家的人,而且还是一位公主呢——哈!哈!好吧,苔丝,亲爱的,我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想我大概是一个坏家伙——一个坏透了的家伙。我生来就是坏的,活得也很坏,非常可能将来会落得一个很坏的下场。可是,以我失落了的灵魂起誓,我决不会再对你使坏,苔丝。如果以后出现某种情况——你明白我的意思——你遇到了哪怕是最小的困难,需要哪怕是最小的帮助,只要写一行字给我,你就会从我这儿得到你所要求的一切。我也许会不在特兰特里奇——我要到伦敦待一段时间——那老太婆使我受不了。不过所有的信都会转到我那儿的。”

罗杰·阿斯克姆〔11〕说,“长久徘徊以后我们得到经验,找到捷径。”然而长久徘徊往往使我们不适合继续向前走,那时候我们的经验对我们有什么用呢?苔丝·德比的经验正是属于这种没有用处的一类。她终于学会了应该去做什么,但是现在谁会接受她所做的呢?

“我说了我不会再拿你任何东西,我不愿意拿——我做不出来!要是再那么干的话我就成了任你玩耍的小东西了,我决不干!”

倘若在去德伯家之前她是积极地把她自己和世上一般人都知道的各种格言、警句作为行为准则的,那么,毫无疑问,她就不会上当受骗。但是,当她完全领会了这些金玉良言的道理时,它们对于她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事情必然如此,这是由不得她的;对于任何别人,情况也都是这样。她——还有许多别人——完全可以用圣奥古斯丁〔12〕的话来讥讽上帝:“你所规定的真好,你所准许人们做的也真少。”

虽然,一般说来,苔丝那宽宏大量和容易冲动的天性中几乎没有讽刺的成分,这会儿她的嘴唇却微微一撇。

在冬天的几个月里,苔丝待在父亲家里,干一些拔鸡毛,或者把鹅和火鸡塞足饲料的活儿,或者把亚历克·德伯送给她而她轻蔑地丢在一边的那些华丽的衣服改制给弟弟妹妹们。再去央求亚历克她是不愿意的。然而,经常地,人们以为她在努力干活,实际上她却在那儿两手十指交错托在脑后想心事。

“很好,”德伯笑着说,“我很抱歉,伤害了你。我做了错事——我承认。”接着他有点儿激愤地说,“可是你用不着为这件事永远记恨我。为这个错误我愿意把我的钱统统赔出来,一个子儿也不留。你知道,你不必再到田里或牛奶场干活。你知道,你可以穿最好的衣服,而不是像最近一段时间穿得这么寒酸,仿佛你只能挣这么一点儿,要想再多一根头绳都不行。”

她冷静地注意到在岁月的循环中过去的一些日子:在特兰特里奇那背景是黑魆魆猎场的那一个她遭到不幸灾难的夜晚、她那娃娃出生和死去的日子、她自己的生日,以及那些与她有关事件发生的日子。一天下午,正在照镜子的时候,她突然想到,还有一个日子对于她比以上所有那些日子都更加重要,那就是此刻镜子里所看见的美丽容貌都将消失、自己离开人世的日子。这一天诡秘地躲在三百六十五天里,每年都和她相遇,却不发出任何信号和声音;然而它确确实实在那儿。这一天究竟什么时候来到呢?为什么她每年过这冷酷的一天时并没有感觉到寒飕飕的?这会儿她想到了杰里米·泰勒〔13〕曾经想到的,觉得将来有一天那些认识她的人会说:“今天是某月某日,是可怜的苔丝去世的日子”,而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对于那一天——那个注定是她永远离开人世的日子——她不知道究竟是在哪个月,哪个星期,哪个季节,或者哪一年。

“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苔丝愤然冲着他大声说,同时两眼闪射着光芒,因为她内心的一种潜在精神这时候觉醒了(这种精神以后将更强烈地在德伯面前显示出来)。“我的天哪!我真想一脚把你踹下车去!难道你从来没有想到过,每一个女人都说的话,也许是有些女人的切身感受?”

苔丝就这样几乎一下子从一个单纯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复杂的妇人。她的脸上有了沉思冥想的表情,嗓音有时候也带上了凄惨的声调,眼睛变得更大、更动人了。她那模样已经可以被称为美人;她的外表漂亮而引人注目,她的灵魂属于这样一个女人——在过去一两年里她经历了很大的动荡但是逆境并没有能迫使她堕落。撇开世俗偏见,她的这种经历就可以被看作是接受了一种高水平的教育。

“每一个女人都这么说。”

最近她很少和别人接触,因此她那本来就没有弄得尽人皆知的不幸遭遇在马勒特村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然而,事到如今,她心里已十分明白,在这个地方——她们这一家想要与富有的德伯家“攀亲戚”并通过她使两家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的企图碰壁失败的地方——她永远不可能再有真正的心情舒畅。至少,必须等到很多年以后,时光冲淡了她的记忆,使她对于自己的遭遇不再像现在这样敏感,她的心情才会开朗愉快。不过,即使是现在,苔丝仍然能感觉到充满希望的生活那跳动的脉搏,仍然感觉到心里热乎乎的。也许,在某个没有痛苦记忆的角落她还能生活得很快乐。要想摆脱往昔以及与往昔相关联的一切,就必须消灭往昔,而要做到这一点,她非离开老家不可。

“等我明白你的用意,已经太晚了。”

苔丝自问,女人的贞节是不是真的一旦失去就永远失去了?如果能把往昔掩盖起来,她也许就能证明这种说法是错误的。一切有机体都有复原的能力,当然不会唯独处女的贞洁没有这种能力。

德伯耸耸肩。苔丝接着说——

她等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遇到能将目前的生活作一个改变的机会。一个特别明媚的春天来临了,植物抽芽生长的声音几乎都能听见。这种生意盎然的景象促使野兽四处活动,也激励了苔丝,使她热切地想离家外出。终于,在五月初,她母亲的一个老朋友——这人她从未见过,但很久以前她曾写信向她打听过一些情况——给她来了一封信,说往南许多英里有一个乳牛场需要一个熟练的挤奶女工,场主很愿意雇用她一个夏天。

“这话很对。假如我是为了爱你到特兰特里奇去的,假如我曾真心爱过你,假如我仍然爱你,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厌恶和憎恨我自己!……有那么一阵子你曾使我眼睛发花,就这样,没别的。”

就苔丝的主观愿望而言,这乳牛场还不够远,但是,鉴于她的活动范围很小,同时,只有她家周围很小一块地区的人知道她苔丝,所以这乳牛场可以说是够远的了。对于一个活动范围很有限的人来说,一英里就好比地理上的一度,一个教区好比一个郡,一个郡好比一个省、一个王国。

“你来并不是因为爱我,这一点我敢肯定。”

关于一件事情苔丝是下定了决心的:在她今后的新生活里,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想里,决不能再出现有关德伯家族的那种想入非非。她只想当挤奶女工苔丝,不想成为任何别的什么。她的母亲对于她在这件事情上的感情非常了解,尽管母女俩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交换过看法;所以她的母亲现在绝口不提武士世家这一类的话了。

她没有回答。

然而人们做事往往有自相矛盾之处。新的地方之所以使苔丝感兴趣的原因之一,是这个地方恰巧离她祖先的故土很近(虽然她的母亲是地道的布雷克摩谷人,她的祖先却不是)。她现在要去的这个乳牛场叫陶勃赛,距离德伯家族从前的几处宅第不远,附近就是她的老祖宗奶奶们和她们那些权势煊赫的丈夫们的大墓室。她也许可以去看一看他们,还可以想一想下面这一点:不但德伯家族跟巴比伦〔14〕一样已经衰败,而且属于这个家族的一个卑微后代的个人清白也可以无声无息地丧失掉。她一直在思忖,这会儿她站在祖先的土地上了,是不是会有什么奇异的好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呢?与此同时,在她内心深处有某种精神自行向上涌起,犹如树枝里的液汁;那是尚未耗尽的青春活力,在暂时被制止以后重新高涨起来,并带来了希望和抑制不了的寻找快乐的本能。

“啐!还有,要是说当时你并不愿意到特兰特里奇来,为什么来了呢?”

本章注释

“我但愿自己没有出生——不管是在那儿或任何别的地方!”

〔1〕 作界标用的石柱,上半部是罗马神话中忒耳弥努斯(界标之神)的胸像。

“哦——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出生在某一个地方。”

〔2〕 此句与《圣经》原文稍有出入;参见《圣经·新约·彼得后书》第2章第3节:“……他们的灭亡也必速速来到。”

“我只是在想我是在那儿出生的,”苔丝低声说。

〔3〕 这人在写的是《圣经》中的摩西十诫之一“不可奸淫”;参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

“你哭什么?”德伯冷冰冰地问。

〔4〕 罗伯特·索斯(1634—1716),英国神学家。

德伯习惯性地点燃一支雪茄,然后赶马朝前走,一路上不时地就路边的普通景物不带感情地说一些话。初夏的那一天,他们俩坐着马车在这同一条路上朝着与现在相反的方向走,他还费了很大心思终于吻了苔丝——这件事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但是苔丝没有忘;这会儿她像个木头人似地坐着,回答德伯时用的都是单音节的字。走了几英里之后,他们看见了那一丛树——树的那一边就是马勒特村。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苔丝一直板着的面孔才露出一丝感情,眼里掉下一两滴泪水。

〔5〕 这是指按照理查·兰登(1730—1803,英国风琴师和作曲家)的曲调来吟诵的《圣经·旧约·诗篇》第102篇。

她没精打采地把篮子和包裹放进车里,跟着自己也上了车;两人并肩坐着。她现在不害怕德伯,而她不再害怕的原因也就是使她伤心的原因。

〔6〕 带有旋转式马耳他十字架的收割机最初于1862年左右在英国开始使用,到1890年被较先进的割捆机取代。

“我想你是不愿意回去的——我刚才说了!好吧,那么,把东西放上去,然后让我帮你坐上车。”

〔7〕 意大利托斯卡纳区的艺术家所画的圣人画像。

“我不回特兰特里奇,”她说。

〔8〕 《圣经》人物,系姐妹俩,“一母所生,在埃及行邪淫”。见《圣经·旧约·以西结书》第23章。

“为什么你这样偷偷溜走?”德伯上气不接下气地责问说。“而且还是在星期天早上大家都没有起床的时候!我是无意中发现的,随后就拼命地赶车来追你。瞧瞧这匹马!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告而别呢?你知道,没有人想拦着你不让你走。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吃力地步行这么长的路,还带着这么重的篮子和包裹,多不方便!我发疯似地在后面追你,只是想用车送你这最后一段路,要是你不愿意回特兰特里奇的话。”

〔9〕 参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35章第18节:雅各的妻子拉结在临死前给她的儿子取名“便俄尼”,在希伯来文中意思是“我的悲哀的儿子”。

她服从那个手势,脑子里不带任何念头静静地等待着;不一会儿人和马就来到了她的身边。

〔10〕 管风琴两个主要音栓之一,可以发出升高一个八度的然而又比较柔和的声音。

沿着她刚刚吃力走完的这条长长的白色道路,她看见一辆双轮马车正往上面来,车子旁边跟着一个人,正举起一只手来引她注意。

〔11〕 罗杰·阿斯克姆(1515—1568),英国学者、作家,曾任伊丽莎白公主(即后来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希腊语和拉丁语教师。此处引语出自他的《教导者》第一卷。

这个山坡,就是六月里那一天苔丝坐在德伯身边德伯驾着马车飞一般直往下冲的那个山坡。她不再停顿,径直走完剩下的一段到了山脊上,眺望着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的她所熟悉的这一片绿色世界。从这儿望去,这个谷地一直是很美丽的;今天,在苔丝看来,它美得可怕,因为,自从上一次看过它以来,苔丝知道了,凡是有鸟儿动听地歌唱的地方,就有发嘶嘶声的毒蛇,她对生活的看法已经被惨痛的教训完全改变了。这时候的苔丝——心事重重,低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然后转过身子看着后面——跟当初那个没有离开过家的单纯的姑娘相比较,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要她正视前面的布雷克摩谷,她觉得无法忍受。

〔12〕 圣奥古斯丁(354—430),基督教哲学家,罗马帝国北非领地希波(今阿尔及利亚的安纳巴)教区主教。此处引语出自他的《忏悔录》。

这是十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早晨,大约是苔丝·德比到达特兰特里奇四个月之后,距离在猎场骑着马走夜路那一天有几个星期。天刚亮不多久,在她背后的地平线上的黄色晨光照亮着她所面对的山脊——最近一段时间她所客居的这个谷地的一道屏障,是她回老家去所必须翻越的。在山脊这一边,山坡不陡,土壤和景色跟布雷克摩谷的差别很大,甚至居民的外貌特征和口音也和那一边的居民有细微的差别,尽管一条迂回的铁路起着同化两边的作用;因此,她的家乡虽然离她暂时逗留的特兰特里奇不到二十英里,却似乎是个很远的地方。围在布雷克摩谷里的农民往北面和西面去做生意,到北面和西面去旅行、求婚和结婚,往北面和西面去动脑筋,而在这一边的人则把他们的精力和心思用到东面和南面。

〔13〕 杰里米·泰勒(1613—1667),英国基督教圣公会教士,以所著《圣洁生活的规则和习尚》、《圣洁死亡的规则和习尚》而闻名。

篮子很重,包裹很大,但是苔丝照样带着它们朝前走,那样子好像她觉得物质的东西不是什么特别的负担。她偶尔机械地在一个篱笆门或一根柱子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然后把包裹和篮子在结实的圆滚滚的手臂上一颠,继续稳步向前走。

〔14〕 参见《圣经·旧约·耶利米书》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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