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台风天 > 迷林

迷林

不知道别人的感情是怎样的。在她仅有的这段感情里,经常会遭遇这样的苦境。叫它苦境也好,或者某种坏死的东西,毒药,砂纸,灰指甲。说起来都是很小的事情,过去以后也不好意思向谁抱怨。但是在经历的当下,她觉得几乎就要死一遍了。

不可以打扰他。这是命令,自己对自己的。但是看不到尽头的等待太消耗人,她忍不住还是拨了那个号码。无人接听。她放下手机,想听听楼上的窗子里,有没有哪一格传出铃声。都没有。

六点。时间是一秒钟一秒钟这样过去的。

天上下雨了。越下越大,她没带伞,只好用包遮着头,跑到那排楼房下面躲雨。楼房外面有一个传达室,锁上了门。淋着雨的房子一片寂静,听不见机器开动的声音,也看不见人。一楼是一条长廊,没有台阶,院子里停着的车都把车头伸到长廊下面。她在两辆车中间找到一个能够遮风的位置,蹲下来,双臂环绕着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春天的中袖。雨洒进来,打湿地面,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一粒粒倾斜的圆点。她觉得冷。

她决定离开。人在最冷的时候,想到的无非是热饭热茶,最好还能泡一个热水澡。她记起去年五一,同样是她来看他,他没有时间陪她。她一个人,在那个暖融融的下午,跑去一所大学附近逛书店。书店很小,做学术起家,后来隔出一半区域卖二手书和画册。她查了地图,都说难找,要从大学边门进去,穿几条巷子。但她一路走一路逛,也没有费什么事,自然而然就站到了书店门前。买了几本书,请营业员盖上书店的图章,在旁边写上日期,觉得很满足。从书店出来,看见附近有很多学生喜欢光顾的馆子,就随便进了一家,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点了饮料和蘑菇培根比萨。没想到的是,这家躲在小巷子里,进门时连名字都没有注意的小西餐店,比萨做得特别好吃。她旁边那桌,几个中学生一人捧一个大杯可乐,插两根吸管,稀里哗啦搅着冰喝,一边嘻嘻哈哈做数学题。让她觉得心终于安静下来。

这一次他又说分手,但是她好像没那么冲动了。也许这就是别人说的成长。她宁愿不要这种成长,她不想满身伤疤,变成一个擅长处理感情问题的人。如果可以选择,她还是那么不甘心地,想一恋爱就成功,一成功就永恒。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看起来是那么幼稚和不可能。

她打算再去这家。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她告诉自己。不是那种励志的语气,只是,想找一个不那么困难的方法,让生活继续下去。

如果发出去,那么她的整个人生就会不一样了。不是人生的路途,走向,结局那样具体的东西,而是她这个人,她对自己的评价。最后她删了那张照片。

她冲进雨里,来不及等信号灯,看左右没人,就举着包跑到高架底下。淡蓝的上衣被淋成深蓝。往来时的反方向打车,车少,下了雨就更少。她一直伸着手,马路空空的也不放下来。忽然想起那个从小就听到的笑话,既然前面也在下雨,你为什么要跑?

这期间,她想起一件事情。其实她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冷静,从来都不是。面对感情,她有一种奇异的,颠扑不破的热情,有时候会把自己和对方都烧坏了。这一刻再恨他,只要他重新出现,下一刻,恨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回复到一个固态的,没有被经历过的名词。热情会保护她,也麻痹她,让她失去审视自己的眼睛。她像一个通电的人,被电损坏,热情却源源不断。当他第一次在电话里说分手的时候,她非常震惊,觉得一切就像沙做的城堡,忽然之间就要坍塌了。一整个晚上她都在流泪,睡不着觉,想着怎么让他收回说过的话。答案是,让他害怕,觉得如果他抛弃她,她就会崩溃了,伤害自己,了结生命。她在网上搜别人割腕的照片,想发给他,但是在按下发送键之前突然清醒了。

这时电话响了。他说完事了,现在就下来。

她给他发短信,问好了没有。他没回。

她不想看他,背对着楼的方向。他斜背着包过来,叫她。饿了吧,他问,听得出声音里有歉意。去哪里吃饭?他很少把主动权交给她。她不说话。先打车吧,他说。

快五点了。她有点饿,在那顿简易的飞机餐之后没吃过什么东西。他还是没电话来。她忽然邪念丛生,觉得并不是没有可能,他已经走了。特地把她带到郊区,是希望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像那些黑童话里的小孩,父母骑着快马一路狂奔,越过山越过湖,只是为了把他们遗弃到最远的森林。理智告诉她,不可能。但这种恐慌也是很熟悉的,每一次打他电话无人接听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被什么掏空,然后恐慌就灌满了她。巨大的渺小和无措,仿佛一只蚂蚁,身处荒漠与大海。

半小时以后,终于打到了车。

也许是这里的行人太少,或者在马路边席地而坐很奇怪,几乎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看她一眼。不习惯被注视,她就用余光观察路的这一边,只要远远地有人过来,就假装没什么的样子站起来,盯着手机来回走几步,而且尽量和来人往同一个方向。这样就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

这是她第一次在夜晚来到这所大学。七点多钟,天还不算太暗。像所有后来改建的学校一样,校门顶端总是挂着几盏射灯,荧光绿,把学校的名字照得如同鬼片。车在边门停下,他问她去哪里,她简短地说,先去书店,再去吃饭。他没说什么,顺从地跟着她走。

还好带着手机。实在没地方去了,她就回到厂房外面,找一块人行道的边沿,坐着上网。浏览器里存着上次没看完的那个帖子,说一个很年轻的中国女孩在美国谈恋爱的经历。然后再链接到有人说自己在欧洲被抢。又看了一会儿零基础教你做咖喱蟹和剁椒鱼头。

按照记忆,她钻进一条小路,两边都是别人家的窗子。路口的灯光特别亮,一排摊贩,卖玩具,贴膜和 DVD。然后会经过一座花坛,转个弯,从左手边第二条路走。她不记得是不是第二条路,但没关系,只要站到那个位置,回忆就会涌上来,直觉带着她走街串巷。最后她很确定,从这条巷子穿出去,书店就在对面。

她在路的尽头停下来,站着,回头看看。最远处是一个堆满泥沙的工地,停了一辆深蓝色的卡车。她转过身,往那里走,没什么目的,只是把满口袋溢出来的时间再花掉一点。可能有两百米吧,几分钟就走到了,护栏里面,楼房像一件还没有被编织起来的毛衣。卡车变大,变脏,变旧。再走回来,凝视马路对面的窗户。

快到了,她说。

所有的商店还是逛完了。

然而不是。正对着他们的是一家儿童服装店,橱窗里两个穿条纹泳衣的木头小孩,一人戴一顶帽子。她不相信,推门进去,有层层叠叠花边的微型衣服遮没了墙壁。隔壁是一家房屋中介。再往两边,就都是闭着门的民居。

惊蛰,暴雨,雷电,强风——

他在她身后站着,她有点焦虑。这里应该是那家书店啊,她说,怎么找不到了。

像那个司机说的,附近确实荒芜。她想找一个能坐坐的地方,喝点东西,消磨时间。转了几条马路都没有。只有一排服装店,一家挨一家,面积都很小,招牌做成看不清楚的英文花体字。她看看时间,才下午两点。她知道这些洞穴一样的小店对她来说就像盐,只有几粒,要慢慢用,就决定从第一件衣服的第一颗纽扣开始逛。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好像很喜欢珍珠,她在每家店都能看到领子上,袖子上,门襟上,或者下摆上镶嵌着珍珠的衣服。其中一些存放的时间久了,珍珠表面的光泽开始剥落,斑斑驳驳露出里面黯淡的底色。但是她还是耐心地,一件件翻过去。遇见有的店主在柜台后面听收音机,她也在本来就很慢的速度之上再放慢脚步,听一听在播什么新闻。

退回路口。她想找人问问,却没有一个看起来学生模样的人,刚才在大学问一声就好了。她打开手机,查地址。

他们在十字路口下车。前面是一排蓝白相间的厂房,他说朋友的办公室就在那里。她知道他不会带她进去,就说好的,我一个人转转,你结束了给我电话。他没回头就走了。

他摸出火,点了根烟。也许关门了,他说。

她不明白,这不是个不会讲话的人,为什么他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出租车司机都能聊那么久,和她却没有话。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她没弄清楚的原理,像物体为什么从天上向下坠,花为什么在春天开,叶子为什么是绿色的,诸如此类,某种天然的确凿的道理。

不会吧,才七点多,应该会开到九十点钟吧。她一边联网,看 E 旁边那个小圆圈疲劳地转着。

她一路望着窗外不说话。

关门了,倒闭了,关张了!他大声说。

他去见一个找他帮忙的朋友,在一片刚开发的工业区。出租车从高架上走,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他和她聊天,问她每个月要交多少份子钱。她从那个被铁栅栏隔离的区域里很大声地报出一个数字,告诉他做生意不容易,这是她开出租的第七年,下个月打算把弟弟也从老家带出来,跟着她学开车。他问,打车到这里的人不多吧。她说是啊,这地方荒芜,虽然弄了个工业区,来来往往的人还是不多。两个人聊得高兴,下车的时候少算了他们几块钱。

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说什么?这家书店已经开了快二十年,最艰难的阶段都熬过来了,他们是不会倒闭的。你知道吗,在说到这个城市的时候,除了你,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这家书店。它是一种精神的象征。

不行,她也说。

他不回答,继续吸烟,让她觉得好像不是他太过轻浮,而是自己反应过度。她知道,她这种义正词严的训词是他非常反感的。而且他这个人,只会关心最终读到的是什么,根本不在乎世界上有没有书和书店这种东西。

不行,他说。

然后越发陷入僵局。

我也去,这是她的第一反应。她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一大早起床,坐着飞机来这里是为什么。

最后一次站回童装店门口,她向老板打听,这附近是不是有一家书店。老板说不知道。她说,我记得原来就在你这家店的位置。老板说怎么可能,从来就没有什么书店,他开这家服装店也已经好几年了。

忽然他开口了。我下午要出去一趟,他说,你就在这里看看书吧。

她一个人在前面走,他丢了烟头,在离她很远的地方跟着。她焦虑得胃疼,又感觉到那种压抑的,莫名其妙的紧张。他应该是她最亲密的人,但是在他们有限的共处一室的时间里,她总是被不明来由的焦虑钳制着。回头看他,他低着头,脸上没有表情,快撞到她才停下来。回去吧,他说。不行,她说。他不说话,就这样站着。她也不动。像两个剑拔弩张的人。她抬起手,给他看屏幕上终于显示出来的那家餐馆的地址。不去书店,至少去吃饭。他推开手机,说这里路乱,岔道又小,名字和名字对不上。她忽然很生气,说什么破地方,竟然有地址也没用。其实她知道,他们可以不去那家的,随便吃点什么,填饱肚子了事。

嗯。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刚认识的时候他们有很多话说,每天晚上都要抱着电话聊几个小时。但是,慢慢地,他们几乎就不能谈话了。无论她说什么,他好像都没兴趣,不接话,或者忽然岔开,讲一件不相关的事情。这种逻辑的无序让她很困惑,也有点恐惧。她觉得在人的外表下,他们可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或者,两种来源。他就像一块石头,巨大,沉重,密不透风。而她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

但就像在和谁斗气,必须去,一定要去。

嗯,吃了飞机餐。

路像一团乱线,在她面前织出一张大网,各家店门口的灯光又浑浑噩噩地来搅事。他们走到头疼,像两个愚昧的朝圣者,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穿梭在一次比一次嘈杂的人群中。每一家店都像,每一家都不是。尤其是那些也有二层楼的,窗户上贴着庆祝去年圣诞的贴纸,兴高采烈,露出没有忧虑的食客们上半身的影子。也有几间酒吧,跟别的城市的酒吧一样,门口有人拉客,透明的橱窗后面是穿得很少的女人和大块大块的光。她被来去的路人撞击着,意识到自己又掉进某种阴谋,就是用唯物的说法完全说不通的,一个预谋痕迹严重的陷阱。再找下去就是愚蠢。

吃饭了吗,他问。

是的,她如梦初醒。即使那家店在那里,也不会让你找到。

到达以后,她打车去他家。他冷静地过来开门,手里还捏着看到一半的书。她也比自己预想的冷静,在沙发里坐一会儿,没有冲动地上去抱他,也没有哭。她看着他的房间,和她上次离开的时候一样。这里好像跌进了一个时间的坑洞,什么都不会改变。书和书整齐地按照某种神秘而必然的秩序排列在书架上,没有灰,没有记忆,没有翻动更迭的痕迹。茶几上还是铺着那块桌布,双层的,边角垂落下来。地上放着一只电热水壶,烧着水,冒着细烟。他坐在那里,就像身边没有她这个人。她知道自己总是不在他的眼睛里,以前她会生气,坐到他腿上,强迫他看着自己。但是这一次,她没有。

他似乎是谈恋爱以来唯一一次尽责,在转角的水果店裸露的灯泡下面打听地址。以前每一次,责任是与他无关的,说好的承诺都不会兑现。你能想到的所有,约定的通话时间,来她的城市看她,与她发展出一段被人承认的关系。但是她不能苛责他,因为她也是自由的,如果她有力量脱离对方施加的不公,无论那个人是以爱人的名义还是魔鬼的名义,她随时都能走。

于是矛盾就层出不穷了。

但是她无能为力。

懦弱的人总是用他们有限的经验和想象力,告诉你这不现实那不现实,但是只要我做到了,就是现实。她这样鼓励自己,不去想当一段感情需要太多次鼓励,就已经离失衡不远了。而且,感情是两个人的游戏,对这句话她一定不会同意,游戏?不对,感情不是游戏。

她几乎像逃跑一样,跳上出租车离开那盘乱糟糟的棋局。他在马路对面,其他男女老少之间,没有注意她。她坐着车在人群里突围,最后开上那条在这个城市里她最熟悉的路,拐一拐,就到了他家所在的那个小区。她暂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坐在他家门前的楼梯上。以前她曾无数次想象这个场景,在他不接电话失去音信的时候。她想,不怕,至少我知道他在哪里,如果还是找不到他,我就去他家门口坐着。他总要睡觉吧,总要回家吧,一觉醒来打开门就能看见我。现在她真的坐在这里。

飞机又一次降落在那个城市。相处至今,每一次都是她去看他。她知道这样有点问题,但是她会说服自己,他太忙,有重要的事做,爱情不是他的全部。她是一个在感情上没有受过伤害,还保持着所有天真的人。在缔结一段关系之前很慎重,缔结了之后就有一股天然的亲密。像母亲对孩子,她觉得她跟自己选择的爱人之间也有一条脐带连接着,只要关系开始,就会像血缘一样永远延续。但是“永远”这两个字是他最听不进去的,无论说多少次,隐藏在多少个句子中间,他都会像眼尖的狙击手,准确无误地把它们挑出来,一一击毙。世界上没有永远——他重复了太多遍,但是她固执地,不相信。

一个多小时以后,他回来了,在漆黑的楼梯上经过她的身边。他知道她在,但是什么也没说,开了门走进房间。她又坐一会儿,站起身,也走上去,发现他没有把门关上。

之前他一直不接电话,买完机票以后,她把航班号发过去,终于有了回音。你别过来,他说。她耍赖说不行,票都已经买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

那天晚上她还是躺在他的身旁,但是她知道,有些东西就要结束了。以前,她从没有想过真的和他分手,即使他提出来,只要她拒绝得斩钉截铁,她想,总是不会单方面发生的。她这个人,其实一直害怕改变,即使改变以后随之而来的也会有好事,但是在改变的那一个瞬间,她总想等一等,再挽回点什么。她就是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去云南爬山,遇到鬼打墙的那件事。和今天一样,越是继续她就越清晰地感应到有些东西倾斜了,要往下翻,像山体崩塌或洪水暴发前的感觉,靠她一个人的意志是制止不了的,加上他也制止不了,甚至没有人可以阻挡。身处迷林之中,她像一只不自知的动物,朝四面乱跑,隐隐约约预感到命运的走向,那种必然的颓势。

她是去挽回的,至少那个时候她以为是。只要能见上面,她安慰自己,结果一定会不一样的。

睡熟了,他开始打呼。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她侧身看他,觉得这个人非常陌生。又看周围,衣柜,书桌,沙发。她想,再过十年再来这里,应该还是这个样子不会变吧。他把全部的生活掌握在手里,也许不是他这个人坏,而是这份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容不下她。硬挤进去,只会是一场灾难。

所以她买了去他那里的机票。

他到十点多才醒来。她坐在沙发上,看一本以前翻过的俄国诗人的诗集。上一次把这本书从他的书架上抽出来,是她第一次来他家,还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她在他身上,期待和其他人一样的感情,觉得亲吻远远比读书重要。她看他坐着,给自己倒茶,喝完了又翻下一页,不来看她,就走到阳台上去。阳台很宽,有一层几乎可以躺下来的窗台。她跳上去,背靠窗外坐好,遥遥地看着他。他仍然没有抬头。她握着诗集,无心地翻了很久,肚子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她觉得自己就要变成一只鸟了,白色羽毛,从窗台直直飞进房间,飞到他的头顶。他专注地把目光落在书上,她用尖嘴巴啄他,一下一下,直到他抬起头,把她抱在怀里。

他让她不要去的时候,她觉得一切不能就这样结束了。在电话里说分手算怎么回事,连对人最起码的尊重也没有。那是她第一次恋爱,身上背负了太多规则,必须这样,不可以那样,这种专注和认真是她自己觉得很可贵的,但在他看来只是压力和负担。勉强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不想再坚持下去了。她按照头脑中的公式往前倒推,是你不爱我了吗,她问。不是,他说。那就一定是太长时间没见到我了,她想,谈恋爱不见面是不行的。

他从卧室出来,跟她说,走,吃饭去。

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们并排往小区外面走。路两边堆积着隔夜的垃圾。她知道自己实际上不能适应这样的生活,如果他真的接纳她,也许真正的恐怖才降临。经过书报亭的时候,他买了一份报纸。去他常去的那家小店,点了炒蔬菜和清蒸鱼。服务员拿着菜单进了厨房,他翻开报纸,用一种非常古老的身体姿势阅读。

当晚回旅馆躺着,她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这应该就是别人说的鬼打墙。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那个默默与她对峙的对手是谁,因为什么要把她丢到一片迷林之中,出来以后,她又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下午他送她去机场。他们没有细谈分手这件事,但是她知道,结束了。这是她第一次失恋。像一条平路出现一个凹坑,她不知道怎么越过去。也许越过去就没事了。他陪她一起排队。她说了好几遍,怎么办,我们是真的要分手了吗?他说,是的。进安检之前,她又回头,看见他穿着一件红上衣,一直站在队伍的末尾,朝她挥手。

落下来的地方不是游览区,围着围栏,外面有几排低矮的民居。一群孩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说话,看见一个陌生人从围栏上翻过来,都转过头,盯着她。她走过去,问他们,山上有没有庙。他们说,有。她问在哪里。一个孩子用当地口音告诉她,就在那里。她说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这黑脸孩子甩一甩头,一副不屑的样子,抄起身就往山上走。她跟上去,地势平缓,半途能望见入口。果然,走不了两步,孩子手一指,确实变魔术一样出来一座土庙。她屏息看着,孩子说里面有羊,带她进去看到一院子山羊。

一回到家,眼泪就不知不觉掉下来。不是后悔,只是觉得有一种新的东西在她的生活里生长,她自己既是那个执行的人,也是那个被执行的人,一个命定的继续前行的牺牲者。她拿出手机,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拨了他的号码。他比任何时候都迅速地接了。我到了,她说。等待了一会儿,又说,请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好?不是,他回答,你通情达理。

下到平地的时候,腿已经僵硬了。

她又一次流下眼泪,为这个世界上某些用道理怎么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最后是从一片倾斜的土坡上滑下来的。她预感到再待下去就有点不对劲了,四下看看,选了相对平整的一面,抓着树一点一点往下挪。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之间,时间像是被拉长了,她必须握紧脚底,不让自己顺势俯冲下去。只要一不小心,那股势就会卷着她,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失控。所以,每一秒钟,她都感觉在和某样看不见的东西搏斗,至少,是僵持。

2013 年

后来回想那个下午,她不再去在意具体的细节,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记得更多的,是那种氛围,像着魔一样,被围困在一个迷宫里。她想起有一次去爬山,一个人,在云南,一座不怎么出名的小山坡上。她从入口的山道上去,一直走,看到有游客在拍照。经过他们身边,沿着小路,两旁的树直入云霄。入口处的守门人在她上山之前随手指指上面,说低得很,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座已经废弃的寺庙。但是越往山里走,她发现路越小,后来连路也找不到了。等她察觉到怪异的时候,已经置身一片树林之中,没有人,没有任何参照物。她不知道再往哪个方向走,也根本看不到庙。快黄昏了,她在林子里转了近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