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上,两个人也以文传意。且不说《天地》基本上就是张爱玲挑大梁的舞台,编者例言中还常有对她作品的特别推荐。张爱玲写《我看苏青》,苏青唱和一篇《我看张爱玲》。张爱玲有《自己的文章》,苏青立即写一篇同题的随笔。张爱玲要为形形色色的女人画像,曾计划写一组人物素描,集成“烈女传”,苏青有同样的念头,要写“女像陈列所”,仅写成的一篇又有张爱玲配的图。
女性的友谊,有时候也像恋爱中的男女朋友,此时,正是浓情蜜意时,怎么看,都觉得对方一万个好。
当年,正是张爱玲刚出道就崭露头角的风光盛世。她还有着年轻人的一切冲动和憧憬,有着要毫无顾忌地展现自己的勇气。那个时候,与苏青一唱一和的张爱玲快乐又调皮,事业顺、心情好,做什么都顺手,干什么都顺利。现在比较时髦的气场说,认为一个人如果处于有利于自己的气场下,那么做什么都顺利。
苏青脾气耿直,说话直来直去,容易得罪人。但是张爱玲却说:“但是像苏青,即使她有什么地方得罪我,我也不会记恨的。”像好几次两人一起出席的公众场合,苏青的话都比张爱玲多,而张爱玲就算被苏青抢了风头,也会抿着嘴笑,觉得苏青可爱。
1943年到1947年,正好是属于张爱玲的气场。她下笔如有神,写出了让她日后留名青史的文学作品。也才会喜滋滋地囤纸来印自己的书,晚上睡在那宽大的白纸上,都觉得亲切。跳下黄包车,穿街来到街头书报亭,故作不知地问老板:“这本《传奇》可销得好?”翻出老祖母的一床被面,裁剪成一条裙子就理直气壮地穿着去参加纳凉文学会。在印刷厂,看到工人踩着踏板印书,也觉得他们亲,因为他们连夜赶印的都是她的书。欣赏着布匹店里花团锦簇的布面图案,品尝着咖啡店的奶油蛋糕,隔着玻璃杯看里面泡开的热带丛林一样的茶叶,在公寓楼上看跑马场闪烁的霓虹灯……这就是上海,上海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快乐和亲切。
《传奇》座谈会上苏青说:“我读张爱玲的作品,觉得自有一种魅力,非急切地吞读下去不可。读下去像听凄幽的音乐,即使是片断也会感动起来。她的比喻是聪明而巧妙的,有的虽不懂,也觉得它是可爱的。她的鲜明色彩,又如一幅图画,对于颜色的渲染,就连最好的图画也赶不上,也许人间本无此颜色,而张女士真可以说是一个‘仙才’了,我最钦佩她,并不是瞎捧。”张爱玲在女作家座谈会上说:“近代的最喜欢苏青,……如果必须把女作家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这才会有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的闲情,才能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的快乐,也才会有从双层公共汽车中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的调皮。
公众场合,她们也你抬我敬。
上海的一切都让她觉得亲。这份亲,才让她发自内心的快乐。这份快乐也来自自食其力的自信。
苏青就是那瑞雪丰年里大红的龙凤配图案,红得爽快又喜庆。张爱玲是湖光绿里泛起来的那抹蓝,艳丽又不可捉摸。
多年以后,她隐居在美国,还是说:上海来的人,还是可以见一见的。
看看吧,这才是苏青和张爱玲。她们是朋友、是同性、是同行,却没有竞争、没有敌意、没有嫉妒,反而惺惺相惜,互为佐证。你说芍药好看,有人说旁边的牡丹更好看。你说牡丹好看,有人却喜欢芍药。两个人就是当时上海滩文坛的两道靓丽的风景线。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这样快乐的氛围下,张爱玲更是才思如泉涌,写出了《封锁》、《红玫瑰与白玫瑰》等上乘之作。
对于苏青的穿着打扮,从前我常常有许多意见,现在我能够懂得她的观点了。对于她,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于她自己,是得用;于众人,是表示她身份地位;对于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苏青的作风里极少“玩味人间”的成分。
也正因为这一篇《封锁》,使那个自视甚高的胡兰成,在躺椅上看得直起身来。随后他马上找苏青要张爱玲的地址。这才有了以后张胡的一段故事。
无独有偶,张爱玲在《我看苏青》里面也谈到了苏青的着装。
其实这时胡兰成与苏青的关系也不简单。一个女人与男人上了床,没有产生点情愫是不大可能的。这道理连张爱玲都懂,所以她才会借《色戒》说:“通往女人灵魂的通道是阴道。”
她穿西装,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18世纪的少妇,她穿旗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我们的祖母或太祖母,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就是如此,融会了古今中外的大噱头,她把自己先安排成一个传奇人物。
胡兰成心急火燎地去上海,一下火车就去找苏青。苏青这边哪里知道这个男人心里的那些事,还想着他一下火车就来找自己,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这蛋炒饭也吃了,还一同回了自己的寓所。结果,事毕之后,这个男人问:能不能给我张爱玲的地址?
……
你说这个男人是败兴呢?还是自私得不管不顾?
还有一次,张爱玲突然问我,“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我说:“干嘛?”她说:“你可以穿她的衣裳阿!”我说:“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寿衣一样吗?”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别致。”
尽管苏青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张爱玲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公寓六楼六五室的地址写给了胡兰成。换是有些女人,是万万不肯把情场上可能的竞争对手介绍给异性的。
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潘柳黛嘲笑张爱玲让她倒腾老祖母的衣服出来穿时,苏青却写了一篇《衣着出位的张爱玲》。
南辕北辙
我看你,觉得一万个好
张爱玲与苏青不像与炎樱走动那么密切,苏青的一些消息反倒是从别人的口中或者是苏青自己的文章中得知。但是身为女人,同时又是对生活饱含情趣的女人,她们在接触中除了约稿审稿,自然也有女人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内容。
这次张爱玲说:“谁是潘柳黛,我不认识。”也是给潘柳黛说:我们压根不认识,你不要再拿我的八卦给自己做宣传了。是啊,事到如今,有几个人知道潘柳黛这三个字?要不是因为张爱玲,可能只有那些做20世纪40年代上海滩文化研究的老学究能熟悉这三个字了。
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大衣,试样子的时候,要炎樱帮着看看。我们三个人一同到那时装店去,炎樱说:“线条简单的于她最相宜。”把大衣上的翻领首先去掉,装饰性的褶裥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头过度的垫高也减掉。最后,前面的一排大纽扣也要去掉,改装暗纽。苏青渐渐不以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想……纽扣总要的罢?人家都有的!没有,好像有点滑稽。”
就像她在美国因为向胡兰成借书导致胡兰成认为她旧情未了,屡屡写信撩拨后,她提笔给胡兰成写的那封信。开后一句“兰成”,称呼得倒是亲切。可是后面越看越让胡兰成无地自容,短短数行,不带脏字,没有恼怒的语句,但是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胡兰成的脸上。通篇还客气得让你发不起脾气。胡兰成当时的妻子佘爱珍是一个走惯江湖的人。当年在上海滩是“白相人”的老婆,后来做了军统的特务,在日本还卖过毒品,坐过牢、杀过人,趟过的浑水很多了。看了这封信,也不得不说:“你这个张小姐真是厉害啊。”
我在旁边笑了起来,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看着她。镜子上端的一盏灯,强烈的青绿的光正照在她脸上,下面衬着宽博的黑衣,背景也影影绰绰的,更显明地看见她的脸,有一点惨白。她难得有这样静静立着,端详她自己,虽然微笑着,因为从来没有这么安静,一静下来就像有一种悲哀,那紧凑明倩的眉眼里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使我想到“乱世佳人”。
历来张爱玲对她想排除心房之外的人,就能做得相当干脆。并且从来不藕断丝连,更不吃回头草,根本没有给对方任何回旋的余地。
关于服装张爱玲说过一句话: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就是最好的语言。所以她的服装总是独出心裁、标新立异。在当时的上海滩,仅以服装搭配就能占本埠头条新闻的,除了张爱玲应该没几个人。
十年之后,张爱玲、潘柳黛一前一后到香港。当有人给张爱玲说潘柳黛也在香港时,张爱玲回答得相当干脆:“谁是潘柳黛,我不认识。”
在服装搭配上张爱玲与苏青南辕北辙。苏青讲究派头,质量要考究,张爱玲却只要惊艳,只要独特。人家说文如其人,张爱玲的文章就是一部传奇,她的着装也剑走偏锋。当年在上海滩,居然能吸引街头报童追逐看热闹。可见,她的奇装异服是多么的让人咋舌。
似乎潘柳黛对“贵族”二字分外敏感,生怕张爱玲借“贵族”二字飞天成玄女。接着,对其着装极尽挖苦,在她荒诞的手法下张爱玲变得滑稽又可笑。
其实二人的差异又何止这一端?座谈会上,苏青的话总是比张爱玲多,且回答得干脆利落,直言直语心直口快。相比之下,张爱玲显得寡言木讷得多。但是,这并不会让张爱玲不悦,反而她欣赏苏青。正像张爱玲自己在文中说的,“我之能懂得她,更甚于她之懂得自己”,“我喜欢她超过她喜欢我,是因为我知道她比较深的缘故”。当你完全吃透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但凡有任何冲撞的地方,你都能宽容地接受。凡事看开看透,就能直见事物的本心。张爱玲就是带着这样洞察天机般的明白,看着苏青的一切。
潘柳黛在文中不仅挑明两人的关系,还调侃胡兰成所热衷的是张爱玲的贵族血统。她说,张爱玲与李鸿章的关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老母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自称“喝到鸡汤”的距离一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如果以之证明身世高贵,根本没有什么道理。而且以上海人脑筋之灵,不久将来,“贵族”二字,必可不胫而走,连餐馆里都不免会有“贵族豆腐”、“贵族排骨面”之类出现。
她在《我看苏青》里面勾勒出苏青的轮廓,而这正好是她们两人截然不同的地方。
胡兰成追捧张爱玲的文章一出,她抛出了《论胡兰成论张爱玲》。
她是眼高手低的。
潘柳黛不甘心了,磨刀霍霍。
即使在她的写作里,她也没有过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过是常识——虽然常识也正是难得的东西。
苏青倒向了张爱玲,胡兰成撰文吹捧张爱玲,街头报刊亭卖得最好的也是张爱玲的作品,大家闺秀都以能与张爱玲一同晚餐而作为资本……谁都得意,唯她失意。可能,她以为,正是张爱玲的横空出世宣告了她的独秀史的终结。
苏青在理论上往往跳不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苏青来提倡距离,本来就是笑话,因为她是那样一个兴兴轰轰火烧似的人,她没法子伸伸缩缩、寸步留心的。
热闹都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
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面,很容易把人想得非常崇高,然后很快地又发现他的卑劣之点,一次又一次,憧憬破灭了。
参加这次聚谈会,潘柳黛的心情最复杂。她是兴冲冲而来,灰溜溜而去。接下来,她受的打击更大了。胡兰成赞张爱玲的文章随后登场。上海滩飙起张爱玲旋风。更令她惊惧的是,8月《传奇》品茶会竟然没有邀请自己参加!
张爱玲绝不会写文章吹捧任何人,写苏青这篇,实在又有分寸。看苏青看得极准。苏青有的,恰是她不需要的。换句话说:张爱玲是眼高手不低的,她富于理性,思想不为流行的圈子所束缚,为人行事总留有距离,不会热情似火,文里文外总能冷眼看世界。
苏青说:“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张爱玲道:“踏实地把握生活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个。她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经过她那俊杰的表现方法,最普通的话成为最动人的,因为人类的共同性,她比谁都懂得。”
与苏青这样的人交往,张爱玲才觉得轻松自在。像她身边的炎樱、胡兰成,都是苏青这种类型,总能在她身边滔滔不绝。喜欢扮演听众角色的张爱玲,在这样的场合充满喜悦。这也是她观察人世的一个窗口。看身边花谢花开、云卷云舒,自己却闲庭信步。也难怪苏青呱呱唧唧说了一大通后,要抱怨张爱玲:“你是一句爽气话也没有的。”
接踵而来的事情,更让潘柳黛措手不及。1944年3月16日,《杂志》举办女作家聚谈会,潘柳黛与张爱玲联袂出席。嗑着瓜子,品着好茶,间或吐珠咳玉,正在其乐融融之时,令潘柳黛始料不及的是,张苏二人唱起了双簧。
两人的文风也大相径庭。张爱玲行文光色幢幢,一部小说就是一部色彩斑斓的有声电影。她的含蓄、蕴藉就像苏青的直白、泼辣一样鲜明。
所以,这才会把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视为自己受了很深的伤害。她认为自己可以将苏青团结为同一战壕的战友。然而,爽朗的苏青却只笑不答。
在与读者的关系上,苏青一上来就会告诉读者,主人公就是她自己。对于素材,她常常不做什么修饰就直接写成小说,并且小说里面喜欢用第一人称。看苏青的小说,完全可以对号入座。
从张爱玲的寓所出来,潘柳黛便向苏青抱怨。她不认为自己受到主人盛装的尊重,反而觉得自己很狼狈。这其中的滋味可能还有不自信的自卑心理在作祟。论文章,她没有张爱玲写得好产量多,论国学根基她达不到张爱玲的水平,更别说懂英语直接看外国文学作品了。在张爱玲出道之前,上海滩的文坛还有她一席之地,等张爱玲如日中天时,她只有甘居其下。
张爱玲的小说从来没有用过第一人称,她总是与读者保持距离。就算年老时写《小团圆》,虽然读者都知道“九莉”的原型就是张爱玲,但是张爱玲也绝不用“我”这一人称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在她看来,就算世人都觉得“九莉”就是张爱玲,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里面真真假假在哪里,于她,还是安全的。
我和苏青不禁为之一怔,问她是不是要上街?她说:“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当时苏青与我的衣饰都很随便,相形之下,觉得很窘,怕她有什么重要客人要来,以为我们在场,也许不太方便,便交换了一下眼色,非常识相的说:“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谁知张爱玲却慢条斯理地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两人呀!”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的盛妆正是款待我们的,弄得我们两人感到更窘,好像一点礼貌也不懂的野人一样。
苏青的散文也如她自身一样,大白话一般。白话中却自有清新之处。张爱玲曾说:“有人批评她的技巧不够,其实她的技巧正在那不知不觉中,喜欢花哨的稚气些的作者读者是不能领略的。”
有一次,我和苏青打个电话和她约好,到她赫德路的公寓去看她,见她穿着一件柠檬黄袒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装打扮中。
你看,就是苏青单单直白地谈吃,都能这么畅快漂亮。
原本潘柳黛与张爱玲、苏青还有些私交。
在我们宁波,八月里桂花黄鱼上市了,一堆堆都是金鳞灿烂,眼睛闪闪如玻璃,唇吻微阖,口含鲜红的大条儿,这种鱼买回家去洗干净后,最好清蒸,除盐酒外,什么料理都用不着。但也有搀盐菜汁蒸之者,也有用卤虾瓜汁蒸之者,味亦鲜美。
一口茶滚烫在嘴,怎么下咽?
还有豆,我们都是在自己园子里种的,待它们累累结实时,自己动手去摘。渐渐豆儿老了,我们就剥“肉里肉”,把绿玉片似的豆瓣拌米煮饭吃,略微放些盐,又香又软又耐饥。清明上坟的时候,野外多的是“草紫”。草紫花红中夹白,小孩儿们采来扎花球,挂在颈上扮新娘子。我们煮草紫不用油,只须在滚水中一沸便捞起,拌上料理,又嫩又鲜口。上海某菜馆的油煎草头虽很有名,但照我吃起来,总嫌其太腻,不如故乡草紫之名副其实的有菜根香。
这不仅因为苏青给她提供了一个专门的舞台,还因为她与苏青的感情。要知道,张爱玲可是性格耿介,不对路的人她从来不会过多理睬的。
这样充满炊烟的文字,与张爱玲截然不同。张爱玲谈吃,更多的是像在谈百态人生。苏青兴兴头头,行文中看出为人的热闹和喜庆。所以张爱玲要用杨玉环的热闹、亲热来对比苏青。
不过,张爱玲一直是《天地》的台柱子,这倒是真的。《天地》一共出版21期,张爱玲发表文章的就有18期。并且她还专门为《天地》设计过封面,后面几期一直到终刊都一直用着。
杨贵妃的热闹,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玉的,在脚头,里面的水渐渐冷去的时候,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苏青也是个红泥小火炉,有它自己独立的火,看得见红焰焰的光,听得见哔哩剥离的爆炸,可是比较难伺候,添煤添柴,烟气呛人。
且不说潘柳黛这么写是因为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与张爱玲有什么过节。其实,张爱玲在《天地》发表文章之前,就已经发表了她最著名的几篇小说:《金锁记》、《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等。她完全不必等着苏青来发掘,且还被拉进文坛成为左右手。
张爱玲喜欢苏青“到后来常常有点恋恋不舍的”,最主要的就是恋恋于苏青这种生活的暖意。苏青看人、办事、为文,都与物质生活同一。而这份对物质生活的认同,在张爱玲这里就代表了现世安稳。
一份《天地》是两人文字的纽带。潘柳黛曾说:“张爱玲的被发掘是苏青办《天地》月刊的时候,她投了一篇稿子给苏青。苏青一见此人文笔不凡,于是便函约晤谈,从此变成了朋友,而且把她拉进文坛,大力推荐,以为得力的左右手。果然张爱玲也感恩知进,不负所望,迈进文坛以后,接连写了几篇文章,一时好评潮涌,所载有声,不久就大红大紫起来。”
张爱玲自己是怕受伤害的,一旦嗅到一丝不安的成分,她就会迅速拒人千里,保护自己。但是这样一触碰就敏感的性格,是不是回过头来,也会羡慕苏青这种屡屡受挫却能抗打击,每次依然能全身心地投入的“健康的底子”?张爱玲明了世事的结果是万般皆悲,高处总是寒冷的。所以她才会对苏青这般恋恋不舍,苏青那里有她所匮乏的东西。世人都到苏青处取暖,这里面也有张爱玲吧?
至于私交,如果说她同我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她敷衍我,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为了要稿费,那也许是较近事实的,可是我总觉得,也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我想我喜欢她过于她喜欢我,是因为我知道她比较深的缘故。
苏青对生活对写作对爱人的要求一直是具体的——就是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让她结结实实地过日子。而张爱玲的男人是拿来崇拜的。所以说,苏青是女人,张爱玲骨子里面还是小女孩,虽然她写了那么多洞悉男女情爱的文章。
两个人的交情,张爱玲更是说得明白。
苏青要的丈夫要有男子气概,“本性忠厚,学识财产不在女的之下,能高一等更好。要有生活情趣,年龄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她的爱是有包容性的,虽然她说自己需要家庭,需要男朋友的安慰,但若没有,她照样会让自己过得很好。所以她才会说“在一切都不可靠的现实社会里,还是金钱和孩子着实一些”。
时人看苏青,总觉得她豪爽大方,有男儿气。其实在她爽直的举手投足中,自有一般女子一嗔一痴的可爱姿态。
但是不管现实多么残酷,她骨子里面仍然是热的,仍然会兴致勃勃地一头扎进生活中去。这才写得出那些家常的文字。文字里面才会有如此美好的生活的气息。
女人的弱点她都有,她很容易就哭了,多心了,也常常不讲理。譬如说:前两天的对谈会里,一开头,她发表了一段意见关于妇女职业。《杂志》方面的人提出了一个问题,说:“可是——”她凝思了一会,脸色慢慢地红起来,突然有一点生气了,说:“我又不是同你对谈——要你说我做什么?”大家哄然笑了,她也笑。我觉得这是非常可爱的。
我的爸爸在夏天有几只常爱吃的小菜,一只是麻油盐拌豆腐,拌法很简单,只要把嫩豆腐买来,开水冲过,然后浇上香麻油,洒些淡竹盐细屑,用筷拌起来就得了。另一只是火腿丝拌绿豆芽,那时金华火腿在宁波卖得很便宜,我们家里总是永远这么挂着三四只的,把它切下一块来蒸熟。撕成丝,然后再把绿豆芽去跟,在沸汤中一放下去便捞出来,不可过热,这样同上述火腿丝搅在一起,外加虾子酱油及陈醋,吃着新鲜而且清脆。夏天的小菜顶好不要用油煎烧,我爸爸就说杀只鸡吧,也爱把白切鸡肉抹上盐,过了三四小时后再加大量竹叶青(酒名),使浸着,到了次日便可以用匙捞出来吃了。还有紫褐色的光滑而润的茄子也惹人怜爱,宁波茄子没有上海的那么粗大,它是细细软条子,当中很少粒子,从田里摘下来便洗干净,也是蒸熟透,与番茄拌和着吃时怪鲜口的,酱油可用定海的洛泗油。
苏青起初写给张爱玲的索稿信,一来就说“叨在同性”,看到这里张爱玲总要笑。这是因为张爱玲看到了苏青骨子里面那种小女生带点撒娇带点蛮横的性格,有点不依不饶的意味。
这就是苏青亲近人生的方式,隔了几十年我们还能够亲近她。或许,日后千载之下,仍然有人喜欢这样的为文、为人、为事。
现在的读者认识苏青,很大原因是读了张爱玲在20世纪40年代写成的《我看苏青》一文。张爱玲写这篇文章时,正是创作高峰、一时红遍上海滩。两人认识的起因,是苏青为了自己创办的杂志《天地》向张爱玲约稿。
几十年后,张爱玲的《小团圆》破土而出。
张爱玲在《必也正名乎》里谈到中国人取名字时说,“适当的名字并不一定是新奇,渊雅,大方,好处全在造成一种恰配身份的明晰的意境。”所以我说“苏青”两个字好,清脆又爽口。朗朗念叨时,眼前总闪现一个清爽明俏的女子。这个女子,来自浙江宁波,说起话来爽直轻快,眉眼紧凑明倩,落笔成文更是清朗干脆。
张爱玲在书中戏称苏青为“文姬”。有人说就是“文妓”的谐音。她把胡兰成出狱后到苏青住处一事也写了出来。其实这一段,苏青在《续结婚十年》中也提到了。当年,胡兰成这个喜欢卖弄女性缘的男人,事毕也主动给张爱玲讲过这一段。这件事,“文革”中苏青在狱中也交代过。
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当年在文坛上与张爱玲齐名的,还有一个女作家。她叫苏青。这是她的笔名,本名冯和仪,比张爱玲大四岁。
如今,里面涉及的主人公均化为尘埃。这段公案也不了了之。当年的爱恨情仇早已烟消云散。
爽直明倩的苏青
那个时候,两个人好得恋恋不舍地你写一文我回一篇时,有没有想过:这些爱,这些痛,早晚都会灰飞烟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