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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男人不能爱

张爱玲为什么偏偏要在胡说了小周之事后给他说这件事情?一方面或许她觉得这事没有必要避嫌,一方面或许也是心痛之时甩出来的一件武器。你让我心痛了,我也让你尝尝心痛的滋味。

同时她也告诉胡兰成,有一个外国人想“包养”她。胡兰成听了不快,也是因张爱玲说这件事时竟没有一点反感。胡兰成回忆这一段时,又用了一个“竟”字。似乎这世上只有他做的事情,才是天地常情。天地迢迢,总能为他的所作所为找到理由。而别人的一切,只要与他有所出入,就都是不容常理的。

九莉坐在窗口书桌前,窗外就是阳台,听见之雍问比比:“一个人能同时爱两个人吗?”窗外天色突然黑了下来,也都没听见比比有没有回答。大概没有认真回答,也甚至当是说她,在跟她调情。

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脾气越大。忍忍就好了。

比比去后,九莉微笑道:“你刚才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来。”

张爱玲哪是不嫉妒?这月出版的《天地》上有她的一篇《双声》,记她和炎樱的对谈,里面就说到妒嫉。

这才是张爱玲内心的真实感受。

我与爱玲说起小周,却说的来不得要领。一夫一妻原是人伦之正,但亦每有好花开出墙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爱玲这样小气,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嫉。

而胡兰成是“初听不快,随亦洒然”。

1945年3月,胡兰成回到上海。

这件事情,张爱玲并没有和他深究,或许她更想珍惜相聚的短暂时光,两人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

真真个让人对他无语啊!

同年5月,胡兰成再次回到汉阳。

他本身就是到处留情的名士作风,这次就算没有小周,也会有其他“小王”、“小李”、“小赵”出来。他自称“憬然思省”,但思省一大通,既不认为自己做错,也不能自圆其说。对此他又是惯有的胡搅蛮缠的解释:男女相悦婚配,乃天经地义,天命难违,于他是无可奈何、身不由己。

飞机场下来,暮色里汉口的阎阎炊烟,是我觉得真是归来了。当下我竟是归心如箭,急急渡过汉水……

他对小周做起桃色梦。小周遂而坠入情网,并最终委身于他。胡兰成那种有意无意、暧昧撩拨,又是一坐能谈很久的“口技”再次所向披靡。

离开张爱玲时,倒看不出他有这样的离愁别绪。显然此时他的情感更多地倾向汉阳。

我不觉得她有怎样美貌,却是见了她,当即浪花浮蕊都尽……

此后,他与小周谈婚事,称谓也不叫“小周”,改叫“训德”了。

汉阳医院有女护士六七人,其中有一个见习护士叫小周,才17岁。

我因为与爱玲亦且尚未举行仪式,与小周不可越先,且亦顾虑诗句变动,不可牵累小周。这事其实难安排,可是我亦不烦恼。

1944年11月,胡兰成到武汉,接《大楚报》。实际上是去创办一个军事学校,幻想以后在湖北搞一个大楚国。

在他心里,一妻一妾的格局已经安排好。他的“难安排”也仅是技术层面上的,心里面他还是自负自喜,觉得一切顺心。

胡兰成PK陈世美

胡兰成大周训德二十二岁,他教小周读唐诗读乐府,似乎在提前享受中国读书人老来喜教姨太太读书的嗜好。小周给他一张照片,胡要她题字,小周毕竟不是张爱玲,自己原创不出来,遂提了前日读过的隋乐府诗。

爱玲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

日本人大势已去即将投降,胡兰成成日惶惶,如大祸临头。他知道届时等待着汪伪政府的也只有树倒猢狲散的命运。他觉得头两年里势必要改名换姓,躲起来。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饭,穿他的衣服。那是女人的传统权利,即使女人现在有了职业,还是舍不得放弃的。

真真一个似嗔似喜娇媚乖巧。胡兰成对于张爱玲更多的是仰慕她“横绝四海”的艳,爱她艳中的石破天惊。对于小周,他喜欢她少女的本色天真,喜欢看她淘气、撒娇、负气,更喜欢她崇拜他,为他洗衣、熬药,伺候一旁。

他还是每次回上海就去她那里盘桓。在爱丁顿公寓六楼六五室,两人一起读书赏画论诗,煮酒谈笑,也一起去菜场,一同出席会议。用胡兰成的话说,他们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银钱上,两人各用各的。胡兰成只给过她一点钱,张爱玲拿去做了一件皮袄,天冷时鼻子摩擦在上面,像狗鼻子一样,有着冰凉的快乐。“因为世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

单这一点上,张爱玲就败给了小周。仰望时间长了,脖子是要酸的。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被崇拜、不希望自己高高在上扮演大丈夫的角色?虽然张爱玲在《小团圆》中写道,九莉听到之雍说那小护士给他洗衣等事时,九莉不无在心里幽怨地想:这样如果你要我做,我也可以做的。

我们虽结了婚,亦仍像是没有结过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两人怎样亦做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

张爱玲自己也说过“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世间的道理她都懂。她也不要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唯唯诺诺、诚惶诚恐、服低做小。就算在这样的男人面前做“女皇”,也憋屈,哪还有人生的飞扬?

婚后,胡兰成这样说:

她的男人必有她可以仰慕欣赏之处。对于胡兰成,她有时不无快意地把自己转化成谦卑崇拜爱慕的角色。说自己“很低很低”,悄悄地静静地观察胡兰成,写出崇拜的喜意。

两人签了字。只有一张,只好由她收了起来,太大,没处可搁,卷起来又没有丝带可系,只能压箱底,也从来没给人看过。

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之雍一笑,只得磨墨提笔写道:“邵之雍盛九莉签定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因道:“我因为你不喜欢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静好。’”又笑道:“这里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但这些刻意的顺从,甚至是屈仰,并不让胡兰成轻松。谈史议今、说文论艺,胡兰成都自愧不如。何况张爱玲身上还有最让胡兰成羡慕的贵族出身。但凡张爱玲的一切都让他“如承大事”。时间久了,只怕吃不消。

路远,也不能再去买,她已经累极了。

胡兰成在不谙世事的小周那里自然轻松自在。

她根本没想到婚书需要“各执一份”。那店员也没说。她不敢想他该作何感想——当然认为是非正式结合,写给女方作凭据的。旧式生意人厚道,也不去点穿她。剩下来那张不知道怎么办。

一日,胡兰成和小周正在房里,突然飞机用机关枪扫射。他们避到后间厨房,又是一阵枪响,飞机的翅膀险些把屋顶都带翻了。说时迟,那时快,小周一把把胡兰成拖进灶间堆柴处,以身掩胡兰成。

九莉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书有两张。”

生死一发之际,她这样的刚烈为我,可以没有选择,如天如地……

之雍见了道:“怎麼只有一张?”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颁布降诏书。晌午时分,胡兰成走在江汉路街上,听见广播,惊得一身大汗。但他仍然做着“大楚国”的梦,积极策划活动,与二十九军军长邹平凡宣布武汉独立,拥兵数万,还想成立武汉军政府。不仅拒绝国民党方面要他归顺的要求,也拒绝中共方面让他弃暗投明的规劝。他还是一贯的狂妄自大。不料,没几天他手下人马便分崩离析,大多归顺重庆。“独立”了13天的武汉,成为一场闹剧,胡兰成扮成日本伤兵,乘日本伤兵船逃离武汉。

她不喜欢这些秘密举行结婚仪式的事,觉得是自骗自。但是比比带她到四马路綉货店去买绒花,看见橱窗里有大红龙凤婚书,非常喜欢那条街的气氛,便独自出去了,乘电车到四马路,拣装裱与金色图案最古色古香的买了一张,这张最大。

离开之前,他凑足十两金子,给小周,又把一包半食米送到小周家。

之雍……问她有没有笔砚,道:“去买张婚书来好不好?”

时已薄暮,医院里暝色荒愁,装米的麻包有洞,抬出我房门外阶沿时漏出许多米,训德执灯,与我在地上捡米,一粒粒沉甸甸的,好像两人的心意。

是年胡兰成38岁,张爱玲23岁,写下婚书。幽默的是,这婚书只有一份。《小团圆》中这样描摹:

后来他听说小周入狱,曾不顾张爱玲的劝说一度想赶去,只求回来救她。你说,这让当时就在他跟前的张爱玲作何想?当他逃到香港后,还写信寄钱回来让小周出来与他团聚。这个男人用情不专,情也不伪。只是他太能走一路爱一路了。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面这样说:“但英娣竟与我离异。”这个“竟”字用得好生诧异。或许,风流才子、自负自喜的胡兰成,实在想不通会有女人舍得离开他。

1945年8月,他先到南京,又回上海,后潜逃至杭州、温州一带。他冒充张佩纶的后人,化名张嘉仪,隐匿不出。

本来在与胡兰成的关系上,张爱玲一直是“小三”身份。没想到“占上坑”的那位应英娣首先忍受不下去,一脚离开了胡兰成。这个应英娣是个歌女,年轻又美貌。或许她觉得留下来听胡兰成那种上天入地、东拉西扯的三美四美的言论,还不如自寻出路来得实际。

他与张爱玲在第二年2月才相聚。这一次,是张爱玲千里寻夫。

真是一语成谶。

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

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

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着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

而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的一段话,倒可以用来给两人的这段恋情当一个注脚。

然而,张爱玲的出现并没有让这个男人心生感动,反而“一惊,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没有感激”。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抢先道出了这种感觉。

……几乎粗声粗气骂她:“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世人多知恶的东西往往有大威力,如云恶煞,会惊得人分开顶门骨,轰去魂魄,不知好的东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见性命,亦有这样的惊。佛经里描写如来现相,世界起六种十八相震动,竟像是热核炸弹投下的震动。但恶煞的威是威吓,惊是惊怖,使人藐小,好的东西则威如祥麟威凤的威,惊是惊喜,使人飞扬。

虽然他的堂皇理由是“不欲拖累妻子,爱玲如此为我,我只觉不敢当,而又不肯示弱”。那么,当年他在上海报纸大张旗鼓地暗示他和张爱玲有着怎样密切的关系时,就没有考虑到日后张爱玲的处境吗?现实却是,他害怕张爱玲大动干戈地从上海跑来,暴露他的藏身地。并且他现在又有“一美”,正在享受他的温柔乡,关起门来俨然一个老太爷,哪里还管得了张爱玲的感受。

两人出生不同、成长环境互异、经历悬殊、性情迥然,但又都擅长文学艺术。乍一相逢,简直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这样的冲撞,简直就是一连串的刺激,让他们在惊异中有莫名的兴奋,有咂舌的喜悦。两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像在坐过山车,惊险又惊喜,独独不平实。

胡兰成无论逃到哪里、怎样的状态,总要搭上女人。这次张爱玲过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胡兰成又搭上了一个范秀美。

但无论怎样,两人当年还是热恋了。

范秀美是胡兰成躲避这姓斯人家的姨太太,18岁守寡,比胡大一岁。胡兰成在那一带藏身不住时,是她自告奋勇要送他到温州隐匿的。没想到,这“千里送京娘”路上已经成其好事。

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这次他并没有把与范的事以实相告,“不是为要瞒她,因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惭愧困惑”。这个胡兰成实在是有点无赖了。

张爱玲后来在美国看到胡兰成的这本回忆录,写给夏志清的一封信里提到过一句。

两人表面上还是走街逛店,进寺观看神像,有时并枕躺在床上说话。听张爱玲说西洋文学、说《旧约》。但“亲热里尚有些生分,自然如同宾客相待”。胡兰成再次体会到张爱玲的锦口慧心,但与他目前的“此情此景”难以切题,才会心神不属,如同宾客。

“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

在张爱玲下榻的旅馆里,一日胡兰成隐隐腹痛,却自忍着,直到范秀美来了,胡兰成才诉说身上不舒服。

她只管看着我,不胜之喜,用手指抚我的眉毛,说:“你的眉毛。”抚到眼睛,说:“你的眼睛。”抚到嘴上,说:“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涡我喜欢。”

爱玲当下很惆怅,分明秀美是我的亲人。

我与爱玲亦只是男女相悦,《子夜歌》里称“欢”,实在比称爱人好。两人坐在房里说话,她会只顾孜孜地看我,不胜之喜,说道:“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后来我亡命雁荡山时读到古人有一句话“君子如响”,不觉地笑了。她如此兀自欢喜得诧异起来,会只管问:“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还必定要我回答……

直到这个时候张爱玲都没有怀疑他两人的关系。或许也是强迫自己糊涂,也是太在乎自己的这段感情。害怕失去,才能一次一次地原谅对方。

我爱看她穿那双绣花鞋子,是她去静安寺庙会买得的,鞋头连鞋帮绣有双凤,穿在她脚上,线条非常柔和。她知我欢喜,我每从南京回来,在房里她总穿这双鞋。

范秀美来旅馆,张爱玲矫枉过正地极力敷衍,赞叹范生得美,还给她画像。可惜,画到一半突然停笔不画了。虽然她一再的退让,最终想不求甚解还是办不到。

张爱玲也像小女生一样,热烈起来、顺从起来、娇美起来,与其他恋爱中的女子别无二样。

我画着画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

然而热恋中的张爱玲是快乐的。胡兰成锦心绣口、巧舌如簧,赞美张爱玲的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女子在恋爱时总是傻的,这次张爱玲也傻了一回。也不得不承认胡兰成的确聪明。不仅能听得懂张爱玲的话,还能将她的意思引申发挥。这样说起话来,熨帖舒坦,像张爱玲这么聪明的女子,当然欢喜。“独孤求败”有什么意思,还是有人懂得更幸福!

这言语间的委屈,全被胡兰成当成驴肝肺了。

我在爱玲这里亦有看见自己的尸身的惊。我若没有她,后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

我从来不要爱玲安慰我或原谅我,更没有想到过我来安慰爱玲,因为两个都是大人。

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时艄公把他一推,险些儿掉下水去,定性看时,上游头淌下一个尸身来,他吃惊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师父,那是你的业身,恭喜解脱了。

疯人的逻辑:三美四美小团圆

当年胡兰成写《论张爱玲》,文风就有所变化。两人相识后,他效仿张爱玲对人对事的体悟方式,写下许多随笔。他那本个人“情感史”开篇序中说“《今生今世》是爱玲取的书名。”

张爱玲与炎樱谈到多妻主义时,自己有一番冷静理智的态度。

她对我这样百依百顺,亦不因我的缘故改变她的主意。我时常发过一阵议论,随又想想不对,与她说:“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听。”她这个人呀,真真的像天道无亲。

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如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

张爱玲比胡兰成小15岁,照理说俩人在一起,应该是她受对方影响更多。然而从张爱玲的人生观到审美趣味,我们都看不到胡兰成留下的一丝痕迹。事实恰好相反,倒是张爱玲对胡兰成影响至深。

张爱玲一眼就能看出胡兰成只是把范秀美当做庇护自己的安全外衣。

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

她不怪他在危难中抓住一切抓得住的。

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

但那个小周,胡兰成对她的喜爱体贴照顾,都在自己之上。她让胡兰成在小周与自己之间作一个选择。

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拣了起来,收在一只旧信封里。

胡兰成又是那一贯的七拉八扯搪塞。

没想到,在两人去世后,一本《小团圆》石破天惊。虽然,这是一部小说,但谁都能看出这次张爱玲是以自己的人生为底版,写来的事情莫不可与当年的那些人那些事对号入座。绝大多数人,都把这本当年张爱玲犹豫要不要出版、最终在有生之年没有面世的书,当成张的自传来读。

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关于这段恋情,不得不依托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因为张爱玲一直对此讳莫如深。《今生今世》极度渲染自己的几段恋情,天花乱坠的笔法把每个女子都写得仙女一般,且对自己一往情深。虽是自言,但毕竟是当事人,总有几分是真的。后人只能从中去看究竟。

这次张爱玲却不能接受他这样的态度,《小团圆》里面,她觉得胡兰成的解释“不是诡异,是疯人的逻辑”。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这样喜欢她,我亦没有见过。谁曾与张爱玲晤面说话,我都当它是件大事,想听听他们说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们竟连贯会的评头品足亦无。她的文章人人爱,好像看灯市,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起劲。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惊动,要闻鸡起舞。

情急中,她痛苦地责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说胡兰成对张爱玲入了迷、着了魔,并不为过。他简直认为她无所不知,看她一切皆为好。“……只觉坐立不安,心里满满的,想要啸歌,想要说话,连那电灯儿都要笑我的。”俨然一个坠入情网的男子形象。

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但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

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只是说话说不完。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些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亦变为金石之声,自己着实懊恼烦乱,每每说了又改,改了又悔。

这是她头一回不顾素来的矜持、自尊,连强迫自己镇静亦做不到,方寸大乱。情急之言只能使事情变得更糟。但是她顾不上,只想最后抓住眼前的这个人问个究竟。

我认为中国古书上头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强。两人并坐同看一本书,那书里的字句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

胡兰成还是不做选择。其实他与小周有没有再见之日都不可知。但他的不选择,并不是他爱哪一个女人更多一点,而是这种选择,破坏了他心目中的佳话,几美团圆最终不美,他不能容忍的是这个。

没想到论到他自以为是的中国古典文学,他竟也不是张爱玲的对手。

张爱玲只得自己做了最后的选择。

胡兰成去南京,一个月里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归只看张爱玲。两人伴在房里,从人生到艺术、历史、戏文、琐事八卦无所不谈。谈得最多的还是文学艺术,古今中外,无所不谈。胡兰成说张爱玲“把现代西洋文学读得最多”。张爱玲常将萧伯纳、劳伦斯等人的作品讲给他听。胡没有喝过洋墨水,张的英文又极好,他自然是惊叹。两人还一同看画册、谈音乐,张爱玲都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何况张从小学习美术和钢琴,这些淑女式的教养,都让胡兰成惊羡。

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有凤来仪 前世今生

张爱玲在温州待了二十天。本来是一路寻夫,想与他共患难,没想到走的时候,变成了一个人。张爱玲写这世间男女恋情,剥尽华丽外衣还原其凄凉的本色,但她绝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有时候现世与预期落差太大,当事人会有“向后猛跌”的恍惚眩晕。就像《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听到乔琪乔直言不能给她婚姻,也不能答应给她爱,只能答应给她快乐时,葛薇龙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赏了。是他从乡下来的长信中开始觉察的一种怪腔,她一看见“亦是好的”就要笑。读到小康小姐嫁了人是“不好”,一面笑,不禁皱眉,也像有时候看见国人思想还潮,使她骇笑道:“唉!怎么还这样?”

这和薇龙原来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仿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点眩晕。

纯情的少女,如果又是文学青年,完了,肯定吃他这一套。《小团圆》里张爱玲就写道:“她狂热的喜欢他这一向产量惊人的散文。”她也是直到看白他这个人,才解了套的。

现在,张爱玲也是一跌跌了好几个跟斗。

关于这张照片,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面,有一段解释。胡兰成惯会说东指西,左右而言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他也要作高深莫测状捆绑在一起。看他的文字有时候看得人头晕,觉得这个男人真牛X,真能瞎掰。照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他实在是太会忽悠人了。

《小团圆》里,九莉也曾想过是不是一刀了决了这个负心汉。但为不爱自己的人而死总是不值。

这也是今天关于张爱玲,转载、引用频率最高的一句“名人名言”。

为他坐牢丢人出丑都不犯着。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次,她虽然已看明白这段感情,但还是割舍不开。她回上海没几天,就写了一封信给胡兰成。

第二天,张爱玲把昨日胡兰成说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照片,取出给他。背后写有字:

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所以他当天又去看她,不解释不表白。于他,或许有继续“谈文学、谈人生、谈理想”的目的,但也不失为一种伎俩。这不言中,似乎就是一种证明。虽不明说,但张爱玲已全盘默许了他。

随信她还寄钱来。此后的八九个月,两人偶或通音信,张爱玲信之外还不时捎些东西。

胡兰成阅人既多,在男女之情上一贯自私、实用,为“利”可行。这个“利”,是利他自己的意思。根本不会为张爱玲设身处地,可能看着这种红遍上海滩的小作家纯情楚楚的可怜兮兮,他难免有猫捉老鼠的自得吧?

随后,胡兰成因躲避温州户口检查,又回斯家,等风头静了,取道上海乘船返回温州。因船第二天才开,当晚他又到张爱玲公寓过了一夜。这次送他来的是斯家的老四,待老四走了,他摆起夫主的嘴脸责备张爱玲待客不周,没留人吃饭。这次张爱玲无论如何不能心平气静:“我是招待不来人的,你本来也原谅,但我亦不以为有哪桩事是错了。”

从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张爱玲突然很烦恼,而且凄凉。女子一爱了人,是会有这种委屈的。她送来一张字条,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觉得世上会有什么事冲犯,当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见了我亦仍有欢喜。以后索性变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不爱的人,看什么都不顺眼啊!

“懂得”二字,在张爱玲这里非同小可,轻不许人。“解铃还须系铃人”,胡兰成就是她的“解人”了。

那天晚上,胡兰成居然把他与范秀美的事据实说出,还问张爱玲有没有看他写的《武汉记》,那里面全是小周的事。他真是有点二。这简直是当面侮辱人呢!张爱玲答道她没有看。他当下在她手上打了一下,惹得张爱玲骇怒。

认识张爱玲的人恐怕没有一个人会说她谦逊,大家无外乎都觉得她冷漠孤傲。但是她却认为自己对人生对现世有一种虔诚,这也是她所理解的“谦逊”,她回信给胡兰成,就是那句日后广为流传,QQ空间里面随便跳上来一个矫情的女生都要念叨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当晚,两人别寝。第二天天还没有亮,胡兰成来到张爱玲睡的房间,在床前俯下身去亲她,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抱着胡兰成,只叫得一声“兰成”,就泪流满面。

回去后,胡兰成给张爱玲写了第一封信。此信写得颇似“五四”时代的新诗,“幼稚可笑”。张爱玲素不喜这种矫揉造作的新文艺腔,看后觉得诧异。但信中称张爱玲谦逊,“却道着了她”。

这百转千回的一声,是怎样的痛心和明白啊!我想这个时候,张爱玲虽然泪眼朦胧,却心里清亮。

这次与张爱玲见面,谈话由浅及深,张爱玲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下也放开自己,让自己的才智尽情奔泻。所以胡兰成会说:“但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单这些就让胡兰成惊异之外更有惊喜。而当他谈到张爱玲祖父祖母的姻缘时,张爱玲把她祖母写的诗抄给胡兰成看,还说她祖母并不怎么会作诗,这一首应该是她祖父作的。张爱玲所言,更让胡兰成大跌眼镜,他巴巴羡慕的东西人家并不当回事儿。张爱玲这样破坏佳话,让这个喜欢也愿意制造佳话的老男人瞠目结舌。这会儿,胡兰成由惊异到惊喜再到惊羡,他对张爱玲生出了攀附爱慕之心。

这次分别,偶或仍有书信来往。张爱玲还是照样寄钱过去接济他的生活。

看来,张爱玲的这些祖祖辈辈他是吃定了。连张爱玲他都吃了一辈子。要不是因为有张爱玲,那本被推崇也好、被诟病也好、被当成隐私窥看也好的《今生今世》哪有这么多人搭理!

她早已不写长信了,只隔些时写张机械性的便条。之雍以为她没事了,又来信道:“昨天巧玉睡了午觉之后来看我,脸上有衰老,我更爱她了。有一次夜里同睡,她醒来发现胸前的纽扣都解开了,说:‘能有五年在一起,就死也甘心了。’我的毛病是永远沾沾自喜,有点什么就要告诉你,但是我觉得她其实也非常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过你真要是妒忌起来,我又吃不消了。”

就这样一个人,却想方设法地标榜自己。张爱玲祖上的光环于他而言,实在是太大的诱惑。她的家世令他惊羡,觉得自己靠近张爱玲脸上都有光。后来他逢别人夸耀门第时,便要抬出张爱玲的贵族出生来镇人,颇为自得。他还跑到南京专门去看过张爱玲祖上的老宅。当他故作追古意今的姿态在那宅前流连时,心中可能正蹦跳着中奖的狂喜。连作为汉奸仓皇“逃难”时,还化名张嘉仪,冒充张佩纶的后人,使那些乡学之士说他家学渊博,对他另眼相看。

她有情书错投之感,又好气又好笑。

胡出身寒门,虽说做了汪伪的“高官”,也是一个破落暴发相。他管苏青要张爱玲地址的那天,苏青陪他上街吃蛋炒饭。从他吧唧吧唧扒饭中,苏青就说一看他的吃相就知道他是哪里来的。

断了,心酸眼亮

不过,他倒是一坐坐很久,仍然是侃侃而谈。谈理论、谈自己的生平。张爱玲只管听。胡兰成又问了她祖父张佩纶与李鸿章的女儿李菊耦婚配的事情。

等抓汉奸之风渐渐平息,胡兰成又开始蠢蠢欲动,梦想“再出中原”。他写信给梁漱溟(当然用的是化名),得到其赏识,又结识一些名家,处境转好。还是不忘在张爱玲的面前得瑟他那些“邻妇来灯下坐”之类的艳遇。张回信说:“我觉得要渐渐不认识你了。”这个人不仅负心,还自负忘形,人性的起点太低。

据说,偶尔有文化人到这里来一坐,也觉得“不可逼视”,不可久留。这回轮到胡兰成不安了。

1947年6月,当她看到胡已脱离险境,寄来一信。

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很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断乎是带刺激性。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地来去。张爱玲今天穿宝蓝绸袄裤,戴了嫩黄边框的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三国时东京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我是经过一年半长的时间考虑,惟彼时以小吉(劫)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亦不要来寻我,即使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

这次,张爱玲在自家的客厅接见了这个乡下胡村来的胡姓男子——胡兰成。这么写,不是瞧不起胡村来的人。而是这个一直梦想飞黄腾达、跻身名流,特别爱标榜自己的男人,在张爱玲这里,受到了比第一次见面更大的震撼。自此,他巴巴地贴上来,张爱玲再也甩不脱他。

真痛快,好一个张爱玲,她的喜欢不喜欢无关乎他人。不是因为他的喜欢,而喜欢。完全是自己独立的感情,没有因果关系。

第一次见面后,胡兰成对于张爱玲的惊奇差异之意更多于爱慕之情。因为张爱玲这个人与他心目中对这个作家的猜想完全不同。不美、生怯、沉默,与她的才华横溢、流光溢彩的文章比起来,简直就不是一个人。张爱玲把他的既成概念统统打翻,单就这份惊异足以让他第二天巴巴地再度叩响张爱玲的大门。

分手在即,还寄来30万元。这也是张爱玲的哲学,以这种方式和他断了个干干净净,永不相欠。

日后当二人有了那么一层关系后,胡兰成回过头来看自己当年的这一句时,忍不住自赞“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胡兰成说张爱玲是“亮烈难犯”。也曾徘徊,也曾痛苦,也曾犹豫,真下决心了则果断明白、义无反顾。之后,再也不回他片言只语。

胡兰成的撩拨其实是不带感情的,于他只是一种惯常的手段,中招的人服帖上来,他不会拒绝。面对有抵抗力的人,他自然悻悻,但也无可奈何。所幸他只是好色之徒,还没穷凶极恶。他说他喜欢两种人:一种是女人,一种是坏人。有时候真的很反感这个男人,看他满纸“亦”这里“亦”那里,“端然”这里“端然”那里,觉得做作。还有那些炫耀般地记下的与每个女人的恋情,真幸运他不是生于咱们这个年代,否则他会不会像那个“李局长”般也弄几本香艳日记出来?

胡兰成还是不甘心,写信给炎樱。无用,张爱玲还是不回信。“几次三番思想”后,还是跑到原来他天天必去报到的六楼六五室。没想到出来应门的是一个陌生女人。

从胡兰成事后对几个与他有关系的女子的回忆来看,他在没有经验的女子面前,惯有一种从容自信的撩拨伎俩,很有几分猫咪玩弄老鼠的自得。可惜,这个写了那么多婚姻、恋爱故事,把人事剖析得清晰明白的张大小姐,之前却没有过一次恋爱的经历。当她事后慢慢品味胡兰成这句话时,当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张爱玲早已搬走了。

后来,胡兰成送她到弄堂口。两人并肩走。胡兰成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初次见面,这样的问话唐突又轻浮。何曾有哪个男人这样对她说过话?

断了,就来个干干净净。

这一听,就是五个小时。事后有人说这漫长的五个小时,使双方都有了恋恋之意。我倒觉得面对口沫横飞的胡兰成,不惯于应酬的张爱玲曾想告退又不知如何不着痕迹地告退,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好在,作为作家的她,也一贯有向生活取材的好奇。

1957年底或1958年初,胡兰成居然收到一张明信片,没有上下款。

但凡在陌生的环境张爱玲都是怯场的。只不过有时她的这种怯场表现出来的是理直气壮的沉默。因而碰到这个夸夸其谈的演讲者,她乐于当听众。人说她听,她便感到自在。

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

胡兰成禁不住在张爱玲面前得瑟卖弄,“向她批评今日流行作品,又说她的文章好在哪里,还讲我在南京的事情……”,“而且问她每月写稿的收入……”

这时,张正在奋力写作,借书之事在她看来仅是借书而已。胡兰成初时一愣,随即喜出望外,更可气的是,他这时候的老婆佘爱珍,看了居然欢天喜地,直催他回信。

胡兰成没有想到张爱玲的个子这么高,甚至比他都还高一点。而且“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似乎“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更不像个作家。一点都不世故,也不会应酬,反而像没见过世面只管一言不发。

这个佘爱珍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是昔日流氓、汉奸吴四宝的遗孀。1941年春一个周日的下午,佘爱珍出去看医生还做头发。车子开到静安寺路大西路口,正好有英租界的巡捕盘查来往行人。喝令停车,要检查手枪护照。保镖与巡捕正两相争执时,巡捕枪走火,打着了保镖。保镖应声倒地时,也射了那巡捕一枪。两人都死了。当即众多巡捕都赶来向着汽车开枪,一时枪弹如雨。

1944年2月6日,俩人第一次见面。

这时英国巡捕一个头头说,车里面还有一个妇人。当下停止射击,走近察看没想到这个佘爱珍坐在里面毫发未伤。

日后的伤痛,是从胡兰成在大西路上的美丽园开始的。

这时,得到消息的七十六号特工警卫队大队人马赶到,连机关枪都背来了。巡捕那边也紧张起来,两边拉开阵势。佘爱珍这时一脚踢开车门钻出来,扬手喊:“不可开枪,不然乱枪真要打死我了。”

低到尘埃

这样一个黑道上混的女人,看着张爱玲的来信,撺掇胡兰成去佻薄她,其实是完全没有把张爱玲放在眼里。在她看来,张爱玲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写字的,就算写有信来,又怎么样?难不成还斗得过她佘爱珍?

当然,这些都是未曾谋面的类似知遇之恩的冲动。

她催了好几遍胡兰成回信,还让胡与张爱玲赔个不是,重新和好。她完全把这件事当成闹剧和笑料了。对于胡兰成早期在日本的女人一枝,她丝毫没有容让。对于小周,她心存忌讳,让胡兰成死了这条心。唯有范秀美,她说,范可以来,但是来了,就没有她了。

此时张爱玲对胡兰成其人是略有所知的。《小团圆》中说,这个汪政府的官,在杂志上写了篇评论她的文章。这篇评论自然写得满目生花、天花乱坠,不过某些批评对于初入社会的张爱玲来说还是很中听的,觉得是知己。后来,听说他在南京下狱,同苏青去过一趟周佛海家。日后张爱玲说,这次“营救”就是“在做白日梦”。

此时,对于张爱玲她倒大度起来?非也。她是着实没有把张爱玲放在心上。这件事,于她就是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罢了!闹一闹乐一乐,也让自己无聊的生活有点趣味。

隔了一日,午饭后,张爱玲照着字条上的电话打去。电话一挂,人也随即来到。

胡兰成不见得看不出他老婆的心思,反正他乐于奉陪。他写信、寄书,是《今生今世》的上卷,信中少不得夹七夹八的话去撩拨张爱玲。他说张爱玲是“九天玄女娘娘”,自己从她那里得了无字天书,不过,自学成才会用兵布阵,现在写文章好过她了。还提到他把《山河岁月》与张爱玲写的《赤地之恋》比着读。他就是想让张爱玲慌一慌。这时张爱玲的创作已不似上海滩时期那么高质高产,不仅旁人看到这个问题,连张爱玲也知道自己的创作在走下坡路。对于这个认定写作为一生最爱的作家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真是命运的巧合么?如果仅仅是一张印刷好的名片,我想张爱玲看着那冷冰冰的形式化的姓甚名谁,说不定随手一搁,哪还有这以后的惊涛骇浪。偏偏这个男人字如其人。说潇洒也好、飘逸也好、风流也好、轻浮也好,张爱玲有点着了他的道。

胡兰成原先在张爱玲那里感到自己无论说什么写什么都要被比下去,现在却一下子觉得似乎有出头之日。他信纸上绚烂华丽,实则满脸坏笑:呵呵,这一次你不行了吧!

这次,张爱玲闭门不见。她仅从门洞里张望了一下这个男人,“眉眼很清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遂让他留下名片。胡兰成是不带名片的,写下一纸条从门洞里递进去。

但张爱玲都无回信。佘爱珍又出主意:教胡兰成写信寄书时用双挂号,这样张爱玲接到了总得在回单上签字,这样他们就能确定张爱玲是否收到信了。

而那潘柳黛,若干年后,仅仅因为写过关于张爱玲的一两篇文章,才得以让人认识。据说张爱玲1952年到香港后,有人向她谈起潘,她还余怒未消地跟人说: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她。也难怪她生气,潘柳黛之流无非就是得瑟点张爱玲的八卦混版面。

真是一对白相人啊!

你还真的不得不服胡兰成,他看她还是有独到之处。《今生今世》里面,他把张爱玲真真写得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张爱玲。

回信到底来了。

她但凡做什么,都好像在承担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时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是连拈一枚针,或开一个关头,也一脸理直气壮的正经。

兰成:

这次张爱玲不见胡兰成倒不是成心孤高,而是她本就是一个慎重的人。这份慎重其实就是她骨子里对人生的虔诚。所以每一件事她都得准备好了才行。衣服没有穿对,妆容没有画好,果盘没有摆好,让她看来,怎么见客?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如果她和你约定的是下午三点钟到她家里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确,两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即使她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会把睑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后把门嘭的一声关上,就请你暂时尝一尝闭门羹的滋味。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呢,那她更会振振有词的告诉你说:“张爱玲小组已经出去了。”

爱玲

胡兰成拿着张爱玲的地址如获至宝,翌日登门拜访。张爱玲还是那一贯的作风,他自然吃了个闭门羹。与张爱玲曾有交往,后来因为发表了一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的游戏文章,以“幽他一默”的姿态,把胡兰成和张爱玲都大大地调侃了一场,终而和张爱玲闹翻了的潘柳黛,生动地描画过张爱玲的孤介脾气:

这封信写得真是绝,就像一记脆生生的耳光。这佘爱珍还不死心,教胡兰成装作没有收到这封信,仍然写信去撩拨张爱玲。说两个人只做学问上的朋友,就是请教请教学问而已。还要邀请张爱玲来看樱花。呸!无赖到这个地步真是少见了。

我也真佩服这个老男人,记忆力这么好?几十年后在台湾写下关于张爱玲的回忆时,仍然一字不落地铮铮写下: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公寓六楼六五室。我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对于张爱玲的每一件事都刻意记忆,就盼着日后拿来得瑟混饭吃?

胡兰成自己说:“这简直是无赖,我虽不依着做,可是真好。”真是一对泼皮!

1944年2月4日,胡兰成来到上海静安寺路上的爱丁顿公寓。张爱玲的地址是他管苏青要的。苏青知道张爱玲等闲人不见,住处秘而不宣,只有极少的几个人知道。但胡兰成执意要。苏青迟疑了一阵终还是把张爱玲的地址写给他。

到《今生今世》下部出版时,里面就有涉及张爱玲的章节——《民国女子》。不管她是什么时候看到的,这对她都是沉重的打击。但是,再怎么痛苦,这滋味也得自己扛着,不能着一个字。因为你面对的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只要是能牵动你的一丝情绪,对方都会大大的得意。

这人就是——胡兰成。

胡兰成《山河岁月》出版时,香港小报就提到有人问张爱玲对这本书的看法,张爱玲不置一词。这样的态度,胡兰成万分不好受。人家就是不带你玩了。管你做什么,都与自己无关。

二十二岁还没谈过恋爱的九莉,觉得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恍如沉浸在金色的永生中,让她不顾一切,即使之雍被说是汉奸,即使他是有妇之夫……

感情好的时候是浓情蜜意的爱,感情坏时是刻骨铭心的恨。爱好,恨也不怕。最无奈的,是对方对你完全没有感觉了。你的喜怒哀乐与她无关。你对她就是路人甲。

这个痛快是什么?就是剑走偏锋、快意江湖、义无反顾,一切跟着心走。任他世俗险恶,任他流言蜚语。什么命运中的“惘惘的威胁”,什么过去,什么将来,一切都抛到脑后,只要眼前这个人。

所以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这最后一封信后,佘爱珍还一再让他回信,他才恨恨地说:“不写。只等书下卷出版了寄去给她,总之现在信是不写。”他就等着看张爱玲惊慌失色了。

而人生有些快乐往往也与此相似,都在那一痛快的撒把上。

这一等,直到1981年7月25日在东京病逝,他都没有听到张爱玲关于这本书的只言片语。所幸,当年张爱玲写给他的信,在两人分手前,她全部要回去了。否则,还不早被他拿来示众。所幸,他没有等到《小团圆》。

那时,坐在自行车后,被山石子路硌得屁股生疼的我,是无法体会哥哥急速飞驰、纵情任意的快乐的。两手脱把,放肆一搏,这样的危险正因为刺激而尖锐快乐。

最后,我引江弱水老师写的《胡兰成的人格与文体》中的两段话来结束关于胡兰成的评说吧!

我打算这辈子都不再理他。可一扭头,看到的却是哥哥喜悦兴奋自豪的、热得流汗发红的小脸。

这个人,学问好,文章也好,可大家只会私下叫好,不愿当众喝彩,因为此人于公于私都大德有亏。纵使被人提起,也不外乎为一个女人的缘故:他与本世纪中国最让人着迷的那位女作家有过一段乱世情缘。可是,他未必是她心口的一颗朱砂痣,但一定是别人眼里的一抹蚊子血。不折不扣的,他是个汉奸。

我记得儿时一次踏青归来,哥哥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冲在前面。正逢一段陡峭的下坡路,他居然两手脱把加速往下冲。我吓得紧闭双眼死抱住他,不断央求他停下来,可哥哥非但没减速,反而按着车铃越骑越快。终于,在坡底他停下来。自行车撂在地上,车龙头都快撒架,车轮子似乎都在冒烟。我气得脸色发绿,一边搂着自己发麻的屁股,一边狂甩耳朵想把他一路刺激的尖叫赶出去。

……

人生的快乐就在那一撒把

他的不守节,在私人生活上也暴露无遗。《今生今世》的胡兰成,是中国文学中难得一见的唐璜式人物。他对女性,情虽不伪,却也不专。……他要的是“此时语笑得人意,此时歌舞动人情”,而他的情意会随其行踪的转移而改变,焉能系于一身!他那不粘不滞的思想,自说自话的本事,每当弃绝之际,总可以为自己找得着开脱责任的借口。他自认为是一位“永结无情契”的高人,旁人看来,到底只是个朝秦暮楚的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