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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

“这是为了它好,安妮。”伯特太太说,想把她拉开。

“它不会受苦的,我保证。”毕晓普先生说,站起身来。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不知多少次帮夫人的狗进入梦乡。“它只需要闻一下就好——”毕晓普先生手里拿着他的手帕,“它马上就上路了。”

确实,这可怜的老狗看上去非常悲惨。可克罗斯比摇了摇头。它摆了摆尾巴,眼睛睁开了。它活了过来。脸上闪过一丝表情,那是她一直以来都认为的它的微笑。她觉得它依赖着自己。她不会把它交给陌生人。她在它身边坐了三天三夜,她拿勺子喂它吃白兰氏鸡精,但最后它怎么也不肯张嘴了,它的身子变得越来越僵硬,苍蝇爬过它的鼻子也没有抽动。这是麻雀在外面树梢上唧唧喳喳的那天的一大早。

“跟我来,亲爱的。”伯特太太说,胳膊抱住克罗斯比的肩膀,“让毕晓普来。”

“天可怜见的,总算有什么事让她分分心了。”伯特太太说。克罗斯比正戴着她最好的无檐帽,穿着她最好的斗篷,走过厨房窗口,那是葬礼后的第二天。那天是星期四,她从伊伯里街取回来帕吉特先生的袜子。“它早就该下葬了。”她又说,回到了洗手池前。它的气息已经发臭了。

不知道是因为搬到了里士满,还是因为在雪天受了凉,罗弗很快就病倒了。它不吃东西,鼻子发烫。湿疹又发了出来。第二天早上,她想带它出去买东西,它翻过身,四脚朝天,像是在哀求把它留下。毕晓普先生不得不告诉克罗斯比太太——她在里士满获得了这个礼貌的称呼——他认为,这个可怜的老家伙(说着他拍了拍它的头)最好还是消失。

克罗斯比坐区间火车到斯隆广场,下车后她走路。她走得很慢,胳膊肘往外伸着,似乎在保护自己免受街上可能发生的各种意外。她样子看上去还是很悲伤,不过从里士满来到伊伯里街让她好受了不少。在伊伯里街她觉得自己比在里士满更自在。她总觉得里士满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而这里的先生女士们和他们才有相似之处。她满意地打量着路过的商铺。当她转进那条昏暗的大道时,突然想起,以前常来拜访主人的阿巴斯诺特将军,就住在伊伯里街。他已经过世了,路易莎给她看过报纸上的告示。他活着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她已经到了马丁先生的住所。她在门阶上停了停,整了整无檐帽。她来取袜子时总会和马丁说说话,这是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她也喜欢和他的女房东布里格斯太太闲聊。今天她能和她高兴地说说罗弗死了。她小心地侧身走下覆着冻雪的湿滑的地下室台阶,站在后门前,按响了门铃。

她的房间在顶楼,朝后,可俯瞰花园。房间很小,等她把行李都打开后,她觉得房间里足够舒服了。看起来还很像阿伯康排屋的房间。事实上很多年以来,她就已经在囤积杂七杂八的东西,准备退休之用了。印度象、银瓶、海象——那是她一天早晨在废纸篓里发现的,当时正在为老女王的葬礼鸣枪——全都在这儿了。她把它们歪歪斜斜地摆在壁炉台上,她挂上了帕吉特一家人的画像——有的穿着婚服,有的戴假发、穿长袍,马丁先生穿着制服,摆在正中,因为他是她最喜欢的一个——这样就非常像家了。

马丁坐在房间里看着报纸。巴尔干半岛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而还有更多的灾祸还在酝酿之中——对此他毫不怀疑。十分确定。他翻了一页报纸。外面正下着雨夹雪,屋里非常暗。他等着的时候也没心思看报。克罗斯比要来了,他听到门厅里的说话声。她们真是聊得高兴呢!喋喋不休的!他不耐烦地想着。他扔下了报纸,等着。现在她来了,她的手放在了门把上。可他能和她说些什么呢?他看着门把转动着,想着。他放下了报纸。她进来时,他说的还是常说的那句:“唔,克罗斯比,过得怎么样?”

马车来到绿地附近的一栋小房子前停下了,这里的雪已经被手推车搅成了一堆发黄的冰雪碴子。克罗斯比抱着罗弗,以免它的脚在楼梯上留下脚印。她走上了台阶。路易莎·伯特正站在那儿迎接她,还有顶楼的房客、曾当过管家的毕晓普先生。他帮她提着行李,克罗斯比跟在后面,向她的小房间走去。

她记起了罗弗,眼泪开始溢满眼眶。

马车沿街缓缓而行,雪还在下着。人行道上有些长长的黄色凹坑,里面的雪被出门买东西的人踩成一滩泥水。雪微微开始融化了,一团团雪堆滑下屋顶,落到人行道上。小男孩们在玩雪球,其中一个扔来的雪球刚好砸在路过的马车上。马车转弯进入了里士满绿地,整个一大片地方都全覆盖着雪。似乎还没人来过这里,一片白茫茫;草地一片雪白,树木一片雪白,栏杆一片雪白,满眼里唯一的印迹就是树顶上挤成一团团的黑色白嘴鸥。马车继续缓缓而行。

马丁听着她讲罗弗的事,怜悯地皱起了眉头。然后他站起身,走进卧室,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件睡衣上装。

“亲爱的克罗斯比,再见了。”她说,弯腰亲吻着她。她注意到她的皮肤有些发干。但她自己的眼泪也落下来了。克罗斯比拉着狗链,开始侧身缓缓地走下湿滑的台阶。埃莉诺扶着门,看着她走出去。这是个可怕的时刻,不幸,混乱,一团错。克罗斯比如此痛苦,而她这么高兴。不过在她扶着门的时候,她的眼泪也挤出了眼眶。他们都曾经在这里住过,她曾站在这儿挥手向去上学的莫里斯告别,那儿是他们过去常常种番红花的小花园。此时克罗斯比的黑色无檐帽上落上了雪花,她怀里抱着罗弗,爬进了四轮马车。埃莉诺关上门,进了屋。

“这个你是怎么说的,克罗斯比?”他说。他指着衣领下的一个洞,洞边缘是褐色的毛刺。克罗斯比扶了扶她的金边眼镜。

“噢,小姐,别让我离开它!”克罗斯比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脸颊上眼泪横飞。埃莉诺自己也是无济于事地抑制不住眼泪满眶。

“是烧的洞,先生。”她确定地说。

“你确定要带它走吗?”埃莉诺说,看着这只有些发臭、呼呼地出着气的丑陋的老狗,“我们在乡下也很容易给它找个不错的家。”

“全新的睡衣,只穿了两次。”马丁说,把衣服展开来。克罗斯比摸了摸。她看得出来,是上好的真丝面料。

克罗斯比俯身把罗弗拴在狗链上。

“啧啧啧!”她摇着头说。

“小姐,这里四十年来都是我的家。”克罗斯比说,流着眼泪。四十年!埃莉诺想着,一阵心惊。克罗斯比刚来的时候,才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看起来拘谨却又聪明。现在她蓝色的小眼睛突出着,脸颊也陷了下去。

“你能把这睡衣拿到那个什么太太那里去吗?”他接着说,把睡衣伸在面前打量着。他本想打个比方,可又想起和克罗斯比说话时,必须用最简单的语言,用字面意思。

“我觉得你会很高兴终于从那个地下室里搬出来了,克罗斯比。”埃莉诺说,又转身进了门厅。她从没注意到这里有多昏暗,有多低矮,直到和“我们的格莱斯先生”一起看房子时,这让她觉得很丢脸。

“告诉她另找一个洗衣工,”他最后说,“让前一个见鬼去。”

这所凌乱的大房子里的每件橱柜、每块石板、每把椅子、每张桌子她都非常熟悉,不是如他们般离了五六英尺的那种熟悉,而是近在膝头的熟悉,因为是她把它们擦干净、擦光亮。她熟悉每一个凹缝、每一块污渍、每一把刀叉、每一张餐布、每一件橱柜。它们和有关它们的一切就是她整个的世界。而现在她要独自离开了,去往里士满的一个单人房间。

克罗斯比收起弄坏的睡衣,温和地拥在胸前。她记得马丁先生从来都受不了羊毛接触皮肤。马丁没说话。必须和克罗斯比随便聊点什么,可罗弗死了,他们之间的话题就更不剩下什么了。

墙上也有着印迹,摆放书架的地方,摆放写字台的地方。她想起自己坐在那里,在吸墨纸上画着图,戳着洞,计算各种开销账目……她回转身来。克罗斯比正在那儿哭着。各种情感混杂,确实令人痛苦;她很高兴能摆脱所有这些东西,可对克罗斯比而言,这就是一切的结束。

“风湿痛怎么样了?”他问。她抱着睡衣,直直地站在门边。他觉得,她的个子变得更小了。她摇了摇头,她说,里士满和阿伯康排屋比起来太粗俗、太下等了。她的脸拉长了。他猜她一定是想起了罗弗。他得让她摆脱那些念头,他受不了别人哭。

“噢,埃莉诺小姐,”克罗斯比摇着头说,“我什么都记得!”她开始眼泪盈眶了。埃莉诺朝稍远那个房间看去。

“看到埃莉诺小姐的新公寓了吗?”他问。克罗斯比看到了,但她不喜欢公寓。她认为埃莉诺小姐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了。

“那个烧不开水的茶壶,”埃莉诺说,“你还记得吗?”她想笑笑。

“那些人不值得,先生。”她说,她指的是茨温格勒一家、帕拉维奇尼一家和科布一家,他们过去常常到后门来要旧衣服。

“我还能看到你们所有人都围着那桌子坐着,埃莉诺小姐。”克罗斯比说。可桌子已经不见了。莫里斯搬走了这个,迪利亚拿走了那个,所有东西都被分了,分给了不同的人。

马丁摇了摇头。他想不出接下来能再说些什么。他讨厌和仆人说话,总是让他觉得虚伪。要么在假笑,要么就是显得热情,他觉得不管哪种,都是在演戏。

“是的,埃莉诺小姐。”克罗斯比说。她也站着看着。埃莉诺知道她要哭了。她不想她哭。她也不想自己哭。

“你自己呢,一切都好吗,马丁少爷?”克罗斯比问他,用的是昵称,这是她服务多年获得的一项特权。

“好了,克罗斯比,房子看上去都很空了,不是吗?”埃莉诺说,朝空荡荡的客厅里看去。白雪刺眼的白光映在墙上,照出了墙上曾摆放家具、曾挂着画的地方。

“还没结婚呢,克罗斯比。”马丁说。

埃莉诺转回身。克罗斯比正戴着她最体面的无檐帽,穿着她最体面的斗篷,躲在那边。整个早上她都像只狗似的跟在埃莉诺后面,走遍了整栋房子;这可憎的一刻再也无法推迟了。她的四轮马车等在门口,她们必须向彼此告别了。

克罗斯比环视着房间。这是个单身汉的房间,几把皮椅,一堆书上放着棋子,托盘上摆着苏打水吸管。她壮起胆说,她相信一定有数不清的年轻的好小姐很高兴能照顾他。

为什么他不说“浴盆”,这不就完了,她想。她慢慢地下了楼。此时她能看见雪花正穿过厅门的镶板飘了进来。他走下楼时,她注意到他的高领子上方伸着的红红的耳朵,还有他在旺兹沃斯的洗脸池里洗得不太干净的脖子。她觉得很恼怒,他在房子里四处走动,东嗅嗅,西瞅瞅,大谈特谈他们有多干净,多人性化,还用些荒唐可笑的大词。她猜想,他就是靠用这些大词,才爬上了更高的阶层。这时他小心翼翼地跨过正睡着的狗,从门厅桌上拿起帽子,走下前门的门阶,他脚上穿着带纽扣的生意人穿的靴子,在厚厚的雪垫上留下了黄色的脚印。一辆四轮马车正等着。

“啊,可我喜欢在床上躺一个早上。”马丁说。

“现今的情况是,我们的客户对盥洗室的设施要求越来越多。”他说,停在了一间卧室的门外。

“你总是那样,先生。”她笑着说。接着,马丁可能就会掏出表,快步走到窗前,然后惊呼起来,好像突然记起来他有一个约会。

他们走下楼梯,格赖斯先生对她说:

“我的天,克罗斯比,我得走了!”然后,门砰地关上,把克罗斯比留在了屋外。

从房屋中介那儿来的小伙子过来看阿伯康排屋时,还在下着雪。雪在浴室的墙上投下冷冷的、耀眼的白光,显露出了瓷釉浴盆上的裂缝和墙上的污渍。埃莉诺站着看着窗外。后院里的树木上压着沉甸甸的雪,所有的屋顶上都覆盖着松软成形的雪块,雪还在下。她转过身来,小伙子也转过了身。对他们两个而言,这光线都不太有利,不过这雪——她透过过道尽头的窗户看到了——落着,非常美。

这是个谎言,他没什么要干的事。主人总是会对仆人撒谎,他看着窗外想着。伊伯里街上的房屋丑陋的轮廓,在飘落的雨雪间显现出来。每个人都撒谎,他想。父亲撒谎——他去世后,他们在他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捆信件,是一个叫米拉的女人写来的。他见过米拉——一个可敬的矮胖女士,找人帮她修屋顶。为什么父亲撒谎?有一个情妇又有什么错?他自己也撒过谎,关于富勒姆路的房子,他和道奇、厄瑞奇过去常在那儿吸廉价雪茄,讲下流故事。这是个糟糕的体制,他想;家庭生活,阿伯康排屋。难怪那房子租不出去。只有一间浴室,一间地下室,而所有那些个性不同的人住在一起,挤在一起,说着谎言。

时值一月。正在落雪,雪已经下了一整天。天空如灰雁张开的翅膀,羽毛从上面纷纷落下,覆盖了整个英国。这天空就只是一大团骚动、纷落的雪花。街巷被覆为平地,凹坑得以填补,雪阻塞了水流,遮蔽了窗户,在门口堆成了斜坡。空中有一种模糊的低语声,一种轻微的噼啪声,仿佛空气也在变成雪;除此之外,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一只绵羊咳嗽,或是雪从树枝上砰然落下,或是一大堆雪从伦敦的某个屋顶上突然滑下。时而一辆汽车从积雪覆盖的马路上开过,一道光就慢慢地扫过天空。渐渐入夜,雪盖住了车辙,把人流车流的痕迹夷为空白,给纪念碑、宅邸和雕像穿上了厚厚的雪外套。

他站在窗前,看着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一个个悄悄走着的小小身影。他突然看到克罗斯比从地下室楼梯走了上来,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裹。她站了一会儿,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这才壮起胆去勇敢面对街上的危险。她终于快步走远了。他看到雪落到她的黑色无檐帽上,她走出了视线。他转开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