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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所有这些勤务都需要人手,始终处于告急的前夕。这些护士和掘墓人,起初都是政府员工,后来便临时聘用,他们许多人都死于鼠疫。不管采取何等防护措施,总有一天要受到传染。不过,真要仔细想想,最令人惊奇的是,在瘟疫流行期间,自始至终也不缺少干这行的人手。最紧张的阶段,出现在鼠疫达到高峰之前不久,里厄大夫当时的忧虑也不无道理。无论是干部,还是他所说的粗活工,人力都捉襟见肘。然而,正是从那时候起,鼠疫真正席卷全城,猖獗到极点,完全打乱了经济生活,反而带来了解忧的后果,造成了大量失业人员。在大多数情况下,失业者不是聘用干部的来源,但是应招干粗活的则大有人在。的确,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显见贫困比恐惧更厉害,尤其是干的活儿越危险报酬越高。各个卫生组织都有一份求职者名单,位置一旦空出来,立即通知名单上靠前的求职者,他们肯定会招之即来,除非在此期间,他们也腾出了在世间的位置。要不要利用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犯人干这种活儿,省长犹豫了很久,现在就能避免采取这种极端措施了,他认为只要有失业者,就可以等等再说了。

尽管行政工作取得了这些成绩,现在这种丧葬程序的特点还是令人不快,省政府迫不得已,就不准亲属参加葬礼了,只能允许他们来到公墓的门口,但这也不是官方的规定。因为,就连葬礼的最后程序,情况也稍有变化。公墓最里端有一片空地,长满了乳香黄连木,在那里挖了两个大坑:一个男尸坑,另一个是女尸坑。从这个角度看,政府还算尊重社会习俗,只是过了很久之后,为形势所迫,才丢弃这最后一点廉耻,顾不得体面了,无论男女,都胡乱一起掩埋了。所幸这种极端的混乱,仅仅标志这场灾难到了尾声。在我们所关注的那个阶段,男女分葬还存在,省政府也特别坚持这种分葬法。每个大坑的底部,垫了厚厚一层生石灰,总在冒烟沸腾。坑边的生石灰堆成小山,溢出的气泡升到空气中便啪啪爆裂。救护车一趟一趟运送完毕,担架排列起来,让一具具略微弯曲的赤裸尸体滑落到坑里,差不多相互挨着,这时,就给尸体覆盖上生石灰,再填一层泥土,厚度适可而止,还要给后来的宿客留下空间。次日,家属应邀前来在登记簿上签字,这表明人与其他生灵,例如与狗之间,可能存在的差异:人始终可以核查。

一直到八月底,我们死难的同胞还能勉勉强强被送到最后的归宿,虽然谈不上体面,至少还算有点章法,当局也就心安理得,总归尽职尽责了。不过,必须稍微提前谈谈后来的局势,才能介绍一下当局不得不采取的极端手段。实际上,从八月份起,鼠疫就保持着高压态势,死难累积的人数,大大超出了我们小小的公墓所能接纳的容量。即便拆掉部分围墙,扩出来地段埋葬死者,也还是杯水车薪,必须从速另谋良策。起初决定夜间埋葬,这就一下子省了许多麻烦,不必有所顾忌了。救护车里可以堆放越来越多的尸体了。不料还是被一些行人看到了,他们在宵禁之后,不顾任何法令,还迟迟在城郊街区游荡(或者一些去上班的人),有时就遇见一长列白色的救护车疾驶而过,夜晚冷清的街道回响着低调的车铃声。急匆匆地,尸体全被扔进坑里,不待晃动的死者静止下来,一铲铲生石灰便扔下去,砸在他们的脸上:坑越挖越深,泥土掩埋的尸坑已不辨姓名了。

“是的,”里厄说道,“同样是埋葬,但是我们不同,我们为死者做了卡片。这种进步是不容置疑的。”

然而,时过不久,又不得不另寻出路,扩大地盘。省政府一个决定,就剥夺了墓主的永久居住权,遗骸被挖出来送到火葬场。紧接着,死于鼠疫的人也都被送去火葬。于是,又得起用东城门外的旧焚尸炉。守卫的岗哨设置到更远的地方,好在市政府的一位职员提出建议,利用现已弃置的沿海岸悬崖行驶的有轨电车运送尸体,这就大大方便了当局的工作。为此,电车的机身和车身内部进行改装,拆除全部座位,同时轨道改线延长,焚尸炉也就成了终点站。

就连棺木也越用越少,裹尸布和公墓的穴位也供不应求。必须另想办法。始终从效率出发,最简便之法,似乎就是分批举行葬礼,如有必要,灵车就连续多次往返于医院和墓地之间。例如,里厄主持的医院便是如此,这一阵可供支配的只有五口棺材,一旦盛满遗体,便装上救护车运至墓地。铅灰色的尸体从棺木里移到担架上,停放在临时改为停尸间的库房里。腾出来的棺材喷洒灭菌液消毒之后,再运回医院,接着重新送葬,根据需要,多少次都不在话下。可见,丧葬的组织工作有条不紊,省长表示相当满意。他甚至还对里厄说,看历史记载,从前发生鼠疫,尸体堆在火车里,由黑人运走;比较起来,说到底,这里要好多了。

整个夏末那段时间,秋雨连绵,每天深夜就能看见一辆辆没有乘客的奇特有轨电车,沿着海岸峭壁摇摇晃晃地行驶。居民终于知道了那是怎么回事,尽管有巡逻队禁止闲人走上峭壁的路段,三五成群的人还是溜进俯瞰大海的岩壁之间,往经过的电车上抛鲜花。因此,在夏夜里,还能听见满载鲜花和尸体的电车轰隆轰隆行驶的声响。

由此可见,丧葬的全过程,确实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又冒最小的风险。毫无疑问,至少在初期,这样做伤害了家人的亲情。然而,在闹瘟疫期间,就不可能考虑这么多了:为了效率,一切都舍弃了。希望体面地安葬亲人,这种意愿比大家想象的还要普遍,如果说那种安葬法起初给民众的精神造成苦恼,那么幸而过了不久,食品供应成为最难解决的问题,居民的注意力便为之转移,忧虑这种更急迫的事了。大家想要吃饭,就得排队,走各种门路,办各种手续,精力全被占用了,也就没有闲工夫去想周围的人是如何死法、自己有一天死了怎么办。这样一来,物资匮乏原本是坏事,随后又显出其裨益来。大家都看明白了,如果不是鼠疫这样蔓延,本来什么事都可以心满意足。

每天凌晨前后,至少最初几天,一片令人作呕的浓烟笼罩着东城街区。医生们一致认为,这种烟雾气味固然难闻,但是不会危害任何人。然而,这些街区的居民则坚信,鼠疫能乘烟雾空降袭击他们,当即威胁要迁移;当局只好建造复杂的管道系统排烟,总算让居民平静下来。只是大风天,从城东刮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气味,还提醒他们身处一种新的生存境况,每天夜晚,鼠疫的烈焰都在吞噬它的作品。

我们姑且假定,这道程序就在里厄大夫主持的附属医院进行。学校主楼后面有一条走廊出口,对着那条走廊的一大间屋子原本堆放杂物,现在暂放着一口口棺木。家属赶到那条走廊,看到只有一口已封盖的棺木。当即进入最重要的程序,由死者家属在文件上签字。随后便把盛有遗体的棺木抬上车,有时还是真正的灵车,有时则是改装的大型救护车。家属便登上一辆还准许运行的出租车,于是,两辆汽车开往墓地,沿着城郊街道疾驶,到达城门口,宪兵拦下车队,在官方颁发的通行证上盖了印章。没有这张通行证,就根本得不到我们同胞所说的最后归宿。宪兵们闪开一条路,两辆车开到方形墓地停下来,只见许多墓穴等待填满。一位神父迎候,因为取消了教堂里的追思仪式。在祈祷声中抬出棺木,拴上绳索,拖到墓穴边放下去,触到墓穴底部之后,神父便摇晃着圣水瓶洒下圣水,紧接着,第一铲土就落到棺盖上弹起来。救护车稍微提前开走进行消毒,随着一铲铲土填下去,撞击的声响渐渐低沉,家属也都挤进出租车。一刻钟之后,他们又回到家中。

这正是瘟疫的最严重后果,所幸随后疫情没有再加剧,否则可以想见,我们各个行政机构的才干、省政府的措施,甚至焚尸炉的焚化能力,也许都应付不了局面了。里厄知道,已有万不得已的预想方案,如抛尸大海,也不难想象,尸体投下蓝色海面所溅起的巨大浪花。里厄也同样知道,统计数字如果继续上升,再怎么出色的组织也必定一筹莫展,省政府的措施就等于一纸空文,染病的人就会死在尸堆上,腐烂在街头,全城有目共睹,眼看着垂死者在广场上紧紧揪住活人不放,那种举动混杂着合乎情理的仇恨和愚昧透顶的希望。

说起来,我们的葬礼起初的特点,就是草草了事!所有程序都简化,就一般而言,殡仪馆那一套统统取消。患者死在远离家人的地方,还打破习惯,禁止夜间守灵,因此,晚上死的人独自过夜,白天死的人立时埋葬。当然要通知家属,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家属也不能随意走动,因在患者身边生活过而还在检疫隔离。如果家属不曾与死者同住,那么他们就按照指定的时间到达,随棺木一道前往公墓,届时死者的遗体已经擦洗干净入殓了。

不管怎样,正是这种明显的事实,或者这种直观的感受,维系着我们同胞的流放感和离别感。在这方面,叙述者也完全清楚,这里根本没有任何引人入胜的东西可以报道,譬如类似老故事中的那种鼓舞人心的英雄,或者不同凡响的行为,该有多么遗憾。须知最不引人入胜的事情,莫过于一场灾难了,光是持续较长时间这一点,大灾大难就够单调的了。鼠疫流行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在经历者的记忆中,不像大火那样壮观而又残酷,倒像无休无止的来回践踏,所经之处一切都被碾得粉碎。

而且,黑夜也侵占了每个人的内心,这些真实情况,也像转述的关于丧葬的传说,都不能让我们的同胞放心了。因为,丧葬问题必须谈谈,叙述者不揣冒昧,心里明知这可能引起别人对他的指责,而他唯一能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就是丧葬贯穿那个时期的全过程,在一定程度上,他也跟所有同胞一样,被迫关心丧葬问题。不管怎么说,他对葬礼的仪式不感兴趣,恰恰相反,他更喜欢跟活人社会打交道,譬如说海水浴。不过,总体来说,海水浴早已被取缔,活人社会终日惶惶不安,恐怕不得不退让给死人社会。这是一目了然的现状。当然了,人总还可以尽量视而不见,蒙上眼睛,拒绝面对,然而,明显的事实自有巨大的威力,最终总要荡涤一切。譬如说,您所爱的人需要埋葬的那天,您有什么办法拒绝去参加葬礼呢?

不,这场鼠疫跟里厄大夫的想象不可同日而语,绝非瘟疫初起时萦绕他头脑的那种激情澎湃的壮观景象。首先,这场鼠疫运行良好,如同一种谨慎而无可挑剔的行政管理。因此,顺便说一句,叙述者的态度倾向于客观,以求杜绝歪曲事实,尤其杜绝昧良心的话。他几乎不肯为求艺术效果而改变什么,仅仅照顾到叙述大体连贯的基本需要。正是这种客观性本身指导他现在要说,那个时期的巨大痛苦,最普遍又最深重的痛苦,如果说是生离死别的话,如果说重新描绘鼠疫的那个阶段在思想上是责无旁贷的话,那么这种痛苦本身当时就丧失其感人的特点,也同样是千真万确的。

在挂着月亮的天穹下,城里排列着一面面灰白色的墙壁、一条条笔直的街道,从未映现过黝黑的树影,从未被游荡者的脚步声或犬吠声打扰过清静。这座寂静的庞大城池,就完全化为死气沉沉的一堆高大的立方体,中间夹杂着一尊尊默默无言的雕像:唯独这些早已被人遗忘的慈善家,或者永远禁锢在青铜躯壳里的古代伟人,还试图通过他们的石雕或铁铸的假面具,向人昭示曾经的光彩逐渐褪去的形象。在厚重的天幕下,在毫无生气的十字街头,这些平庸的偶像高高居于宝座上,这些冷漠的凶煞,相当形象地展现了我们进入的僵化不变的统治,起码展现了这个世界的最后秩序,即由鼠疫、石头和黑夜最终窒息一切声音的大墓地。

我们的同胞,至少是那些受离别之苦最深的同胞,是否习惯了那种境况呢?断言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恐怕不完全准确;若是说在身心两方面,他们都饱受枯槁之苦,也许更加确切些。鼠疫流行的初期,他们还能清楚地记得失去的亲人,并且时时缅怀。然而,如果说他们能清晰地回忆起心上人的音容笑貌,回忆起始自哪一天他们开始铭记心上人的幸福时光,那么他们却想象不出就在他们思念的此时此刻,对方远在天涯可能在做什么。总而言之,那一阵子,他们记忆力很好,但是想象力不足。到了鼠疫的第二阶段,他们也同样丧失了记忆力。倒不是说他们忘记了那副面容,而是说那不再是有血有肉的面容——其实这是一码事儿,他们在内心深处已经看不见了。于是,在头几个星期,他们就喜欢抱怨在情事爱意中,他们只能跟影子打交道了,继而又发觉,这些影子也还能变得更加干瘪,乃至连残留在记忆中的那点色彩也化为乌有。这样长久别离,到头来,他们再也想象不出他们曾耳鬓厮磨的这种柔情蜜意了,也想象不出怎么可能有个人曾经生活在他们身边,他们随手就能触摸到呢。

可以想见,这些情况集中显现,再借助风势,也在一些人的头脑里引起大火。夜间,各个城门重又遭受袭击,而且事件发生多起,但这次肇事者却是几小股武装分子。双方交火,打伤了几个人,有几个人闯出城去。于是,城门加强了守卫,很快就遏制了逃跑的企图。然而,这种企图困在城里,又足以煽起动乱之风,导致了几桩暴力事件。有些房舍失了火,或者由于防疫原因而查封,就被人抢劫一空了。其实,这些行为很难讲是有预谋的。在大多情况下,突然有了机会,本来正派的人就顺势做出应受谴责的行为,而且当场就有人效仿。就这样出现一些胆大妄为的人,冲进正在燃烧的房屋,根本不顾因痛苦而傻愣在一边的房主人。许多围观的人一见房主都不管不问,也就跟着冲进去。于是就出现这种场景:在这条昏暗的街道上,只见火光中幢幢黑影四处逃散,而那些黑影又因将熄的火焰的影映,或因肩扛物品或家具而变得奇形怪状。正是这些突发事件迫使当局将瘟疫状态视同戒严,并且实施相应的法令。枪毙了两个盗窃犯,但是此举能否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值得怀疑,只因瘟疫死了那么多人,枪毙两个也没人注意,无异于沧海一粟。事实上,类似的场景时常重演,也不见当局想要管管的样子。实行宵禁是唯一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措施。夜里十一点开始,全城便化作石头,沉没在一片黑暗中。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才算步入了鼠疫的法则,而这种法则越是平庸就越有效力。我们中间再也没人满怀豪情壮志了。所有人的感受都十分单调。“这种状况也该结束了。”我们的同胞总这样讲,也是因为在大灾期间,盼望集体受难结束完全是正常的,而实际上这也是人心所想所愿。不过,这种愿望讲出来,已没有了初期那种火辣或尖刻的情绪,只有我们还清楚的那几点可怜巴巴的理由。头几个星期所表现的那种激愤,已被一种沮丧的情绪所取代,而这种沮丧情绪,认作是听天由命恐怕有误,但也不失为一种暂时的默认。

况且,监狱系统的行政管理,不可能像教会的高层,更不能像军事当局那样运行。市内仅有两座修道院,修道士实已分散,临时住进虔诚信徒的家中。同样,每当可能实施,军营便派出小分队,驻扎到学校和公共大楼里。因此,这场疫病看似迫使居民像围城中的人那样万众一心,但同时也摧毁了传统的关系,把个人重又投入孤独的状态。这就造成了全城恐慌。

我们的同胞已经随和顺从了,可以说已经适应了,只因不如此也别无他法。自不待言,他们对不幸和痛苦还有自己的态度,但是感觉不到椎心泣血之痛了。况且,就拿里厄大夫来说,他认为这恰恰就是不幸,安于绝望比绝望本身还要糟糕。从前,相分离的人算不上真正的不幸,他们的痛苦中还有一点灵光,而现在这种灵光已然熄灭。现在,无论在街头巷尾,在咖啡馆还是朋友家中,看他们那呆呆的、心不在焉的样子,看他们眼中那种百无聊赖的神色,就会明白正是借助于他们,整座城市就堪称一座候车大厅了。至于那些有职业的人,他们做事也按鼠疫调整了步调:谨小慎微又无声无息,人人都低首下心。相暌违的人,第一次打消了心理障碍,跟人谈谈在异地他乡的亲人,并且使用大众的语言,还以瘟疫的统计数字的角度来审视他们的别离。在此之前,他们避之犹恐不及,绝不肯将自己的痛苦跟不幸混为一谈,可是现在,他们却接受了这种混淆。他们没了记忆,也没了希望,就立足于当下。其实,在他们眼里,一切都变为当下了。实话实说,鼠疫剥夺了所有人爱的能力,甚至剥夺了友爱的能力。因为,爱要求一点儿未来,而我们只剩下一些当下的瞬间了。

当局力图将等级制度引入这片被碾平的地界,打算授勋给死在监狱岗位上的看守,不过这只是枉费心机。既已颁布了戒严令,从某种角度看,监狱看守可以被视为征召入伍的军人,于是他们死后便被授予了军功章。然而,即使囚犯们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军界可不怎么看好,并且理直气壮地指出,这会在公众的头脑里造成令人遗憾的混乱。当局接受了他们的要求,认为最简便的办法,就是给死去的监狱看守追授抗疫奖章。但是,对于头一批人,错已铸成,又不能收回已授予他们的军功章,军界就仍然坚持己见。另外,所谓的抗疫奖章,也有其弊病,不能像授军功章那样激励士气,因为在闹瘟疫期间,获得这种奖章不足为奇。结果人人都不满意。

当然,这一切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即便分离者真的都到了这种地步,也还应该补充一句,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时落到这种境况,因而一旦确定了这种新的姿态,由于灵光闪现,猛然醒悟,这些病态的人又重获一种更为时新、更为痛苦的敏感性。于是,分心消遣的时刻就有必要了,他们在这种时刻,就当鼠疫已经结束,拟定了某种计划。他们一定得有点运气,意外地感到了毫无来由的一种嫉妒的吞噬。另一些人也会找到忽然再生的感觉,一周里有些天脱离麻木不仁的状态,当然是星期天,还有星期六下午,因为亲人在家那时候,这两个日子总是用来做习惯性的活动。再不然,到了暮晚时分,一股忧伤涌上心头,向他们警示,但是并不总能得到证实,他们即将恢复记忆了。对于信徒来说,傍晚正是反省的时刻,而这一时刻,对于囚徒或者流放者特别难熬,只因他们内心空虚,毫无反省的依据。一时间,他们恍若身悬半空,继而,他们又返回麻木状态,禁锢在鼠疫的淫威之中。

差不多就在这期间,火灾也频频发生,尤其靠近西城门的娱乐街区。据了解,那是检疫隔离期满的人纵的火,他们死了亲人,遭到不幸的打击,一时神经错乱,便放火焚毁自己的房子,幻想将鼠疫葬于火海。这种举动极难制止,火灾频仍,又借狂风之势,将整片整片的街区置于危险之中。当局对房屋全面消毒,虽足以排除传染的危险,但却怎么宣传也无济于事,只好颁布法令,严惩纵火者。让那些不幸的人望而却步的,当然不是会坐牢的想法,而是所有居民都确信坐牢就等于判死刑的考量,这也事出有因:根据统计数字,监狱里的死亡率极高。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鼠疫似乎特别喜欢袭击习惯过集体生活的人群,如士兵、修道士、囚犯等。有些囚徒虽然单独关押,但监狱毕竟是一个群体。就说本市的监狱,狱卒也和囚犯一样,要向疫病进贡,便是一种明证。从鼠疫的角度来高瞻,监狱所有人,从典狱长一直到命不值一钱的囚犯,无不判了死刑,也许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一种绝对的公正统治了监狱。

大家已然明白,这就等于放弃他们最为个性的方面。鼠疫初起那段时间,他们为一大堆自己十分看重的小事而苦恼不堪,生活中丝毫不关心他人,一味体验着个人生活;现在则相反,他们的兴趣完全放在别人感兴趣的事情上,头脑里只有公众的想法了,就连他们的爱情,也化为极抽象的面貌了。他们自暴自弃,完全听任鼠疫的摆布,有时甚至但求长睡不醒,还不由自主地想道:“腹股沟淋巴结炎,赶紧完蛋!”其实,他们已经处于睡眠状态,而整个这段时间,无非就是长眠。全城尽是醒着的睡眠者,他们难得有真正逃脱自己命运的时刻,只是寥寥数次,他们看似愈合的伤口,在夜间突然又开裂了。他们猛地惊醒,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创伤,恼怒地咬起嘴唇,刹那重温了猝如新创的伤痛,同时又见到心爱的人惊慌失态的面孔。到了清晨,他们又回到灾难中,亦即复归抱残守缺的状态。

即使在城内,当局也想到将疫情格外严重的街区隔离开来,只准许执行必要公务的人员出入。一直生活在这些街区的人,都不免认为这项措施是故意捉弄他们,不管怎样,相比之下,他们就把其他街区的居民视为自由人了。而其他街区的居民身处艰难时刻,一想到还有比他们更不自由的人,倒觉得有一种安慰了。“总有被囚禁得比我们还严的人”,这样一句话概括了当时唯一可能心存的希望。

不过,有人会问,这些相暌违的人究竟像什么样子呢?说起来很简单,他们什么也不像。如果喜欢这么讲也行,他们像所有人,一副完全普通的模样。他们冷漠,躁动不安,跟全城协调一致。他们丧失了批评意识的表象,同时却获取了冷静的表象。譬如说,可以看到他们当中最聪明的人,也佯装跟所有人一样,在报纸上或者无线电广播里寻找理由,相信这场鼠疫很快就会结束,表面上还构思虚无缥缈的希望,或者读到一名记者闲得无聊,打着呵欠随手写的评论,就毫无根据地感到恐惧。除此之外,他们喝啤酒还是护理病人,终日懒洋洋的还是忙得疲惫不堪,整理登记卡片还是放放唱片,他们彼此并没有什么别的差异了。换言之,无论做什么,他们都不再有所选择了。鼠疫已消除了价值判断。这种情况可见之于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不再注重购买的衣服或食品的质量了。大家都全盘接受了一切。

此前,鼠疫肆虐,城郊街区的受害者大大多于市中心,因为城郊人口密集,居住条件差。不料,鼠疫突然发威,逼近商业区,在市中心立足了。居民指责狂风把传染病细菌运送过来。“大风把事情全扰乱了。”旅馆经理说。市中心街区的居民心知肚明,现在轮到他们头上了,无怪乎深夜里,他们越来越频繁地听到救护车鸣叫着从他们家窗下驶过,那正是鼠疫悲切而轻慢的召唤。

最后,可以这样说,分离的人没有了起初他们赖以自保的这种特权。他们已经丧失了爱情的自私性以及从中获取的益处。至少是现在,形势已明朗:这场灾难殃及所有人。我们所有人,在城门口响起的“啪啪”枪声中,在印戳一下下敲出我们生死的节奏中,在一场场大火和一张张卡片中,在恐怖和行政手续中,我们都注定死得颜面尽失,但是会被登记在册。在滚滚的浓烟和救护车悠缓的铃声中,我们都啃着同样流放的面包,都无意识地等待着同样忧心惨切的相聚和安宁。固然,我们的爱始终还在,但是派不上用场,成为负担,死沉死沉地附在我们身上,如同罪恶和刑罚那样的不毛之地,完全化为一种毫无前景的耐性,一种执拗的等待。从这个观点看来,我们有些同胞的态度,能让人联想到本城各处食品店门前所排的长队。同样,安于现状,同样,隐忍不言,既遥无尽头,又不抱幻想。这种感受还必须提升上千倍,才谈得上离别之苦,因为那是另一类饥渴,可以吞噬一切的饥渴。

正是这一年的中期,大风刮起,一连数日扫荡这座疫城。奥兰城居民特别惧怕大风天,因为城池坐落在高地上,毫无天然屏障。狂风可以长驱直入,灌进大街小巷,势不可当。数月之久,没下一滴雨,全城覆盖着一层灰尘的薄壳,被大风掀起来,尘土和纸片随风飞扬,势如浪涛,击打着日渐稀少的散步者的腿脚。只见他们用手帕或手掌捂住口鼻,弓着身子在街上疾行。暮晚时分,大家不再聚在一起,尽可能延长时日,恐怕每一天都可能是末日,现在只能遇见一小股一小股的人,脚步匆匆,赶回家或者走进咖啡馆。因而刮大风那几天,暮色降临得快些,街巷空荡荡的,只有风持续不断地悲鸣。始终看不见的大海波涛汹涌,卷起一股海藻和盐的气味。这座不见人迹的城市,被尘土染成白色,充斥着海水的气味,回响着风的呼啸,当时就像一座苦难的孤岛那样哀吟。

不管怎样,假如想要准确把握本市相暌离者的精神状态,就必须再度回顾那些恒久不变的金色黄昏:在尘土飞扬中,暮色降临这座无树木的城市,男男女女拥上大街小巷。因为那景象十分奇特:屋顶晒台仍然沐浴在残照中,但是升上去的不再是往常构成市井语言的汽车和机器的轰鸣,而仅仅是嘈杂的脚步声和低沉的话语,那是在沉重的天空里,成千上万双鞋按照瘟疫呼啸的节奏痛苦地移动,总之是无休无止的踏步,汇成令人窒息的声响,渐渐充斥全城,而且夜复一夜,赋予盲目的执着最忠实、最沉郁的声音,于是在我们心中,这种执着替代了爱情。

整整一周时间,鼠疫的囚徒们就这样拼命挣扎。看得出来,其中有些人,如朗贝尔,甚至臆想他们还能自由行动,还可以自主选择。然而,到这一时刻,八月中旬,可以说鼠疫已经席卷了一切。因此,个人的命运已不复存在,唯有一段集体的历史,即鼠疫和所有人的共同感受。感受最深的莫过于骨肉分离和放逐感,以及其中包含的恐惧和反抗。因此,叙述者认为,值此暑热和疫情达到高峰之际,应当描述一下总体形势,举例说明我们活着同胞的过激行为,描述一下死者被埋葬的情景和情侣分离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