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时间讲述开端这段情况,因为实际上,这是一切的开端。现在我要讲得快些了。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优裕的家庭,体验到了贫困。为了谋生,我干过各种行业,倒也还过得去。但是,我所关心的还是死刑,很想清算一下我跟红棕头发猫头鹰的那笔账。结果,我搞了大家所说的政治。我那时不想成为鼠疫患者,仅此而已。我认为我所生活的社会建在死刑的基础上,我同社会进行斗争,就是同死刑进行斗争。我相信是这样,别人也对我这样讲,总之,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的。因此,我就跟我喜爱的那些人在一起,我也始终爱他们。我留在他们中间很长时间,欧洲所有国家的斗争,没有我不投身进去的。这情况就不多谈了。
“您一定是等我说这句话,我马上就离家出走了。没有,我在家住了好几个月,有小一年的时间。但是我有了一块心病。一天晚上,父亲要上闹钟,第二天他得早起。我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回来发现,我出走了。长话短说,父亲派人找我,我也去见了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对他说,若是强迫我回家,我就自杀。他天生性情温和,最终接受了,还对我讲了一大通,说什么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是愚蠢的(他是这样理解我的行为,我也不予以驳斥),又千叮咛万嘱咐,并且忍住了由衷的眼泪。不过,后来,很久之后,我定期回家看望母亲,也就见到他了。现在我认为,保持这种关系,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就我而言,我并不怨恨父亲;只是心里有点儿伤感。他去世之后,我就接来母亲一起住:母亲若是没走的话,会一直留在我身边。
“当然了,我知道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宣布死刑。但是他们对我说,这几个人必须处死,以便到达一个不再杀任何人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如此,可是,也许我终究不能坚持这种真理。可以肯定的是,我还犹豫不决。不过,我想到那个猫头鹰,那情况还可能继续下去。直到那一天,我看到处决一个人(那是在匈牙利),同样的情景,曾让少年的我头晕目眩,又让成年的我眼前一片黑暗。
“从那天起,我一看到那本《火车旅行手册》,就厌恶到了极点。从那天起,我怀着憎恶的心情,关注司法、死刑和处决,还惊骇地发现,我父亲一定多次到现场观看杀人,而且恰恰到了那些日子,他起得非常早。是的,那几次他都上好闹钟。我不敢跟母亲说起,于是更加细心观察她,这才明白他们之间毫无感情了,母亲过着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正如我当时讲的,这种情况有助于我原谅她。后来我更得知,她没有任何事需要求得原谅,因为她直到结婚,一生贫困,贫困中学会了隐忍。
“枪毙人的场面,您从来没有见过吧?当然没见过。到场的人,一般要受到邀请,普通观众也都事先经过挑选。结果呢,您只能停留在木版画和书本插图的场面。黑布蒙上眼睛,人绑在柱子上,几名士兵站在远处。哼!根本不着边!恰恰相反,行刑队靠近要被处决的人,相距只有一米五,这您知道吗?犯人若是往前跨两步,胸口就能顶到枪口,这您知道吗?这么近的距离,行刑队员的枪口又都对准犯人的心区部位,他们一齐开枪,射出的大型号子弹能将人胸口打出个大窟窿,拳头可以伸进去,这您知道吗?不,您不知道,因为那是细节,大家都不讲。睡眠对于人,比生命对于鼠疫患者更加神圣不可侵犯。谁也不应该妨碍好好的人睡觉。除非自己嘴里有味,味儿不好就不要坚持,这一点谁都知道。可是我呢,从那时候起,我就睡不好觉了。难闻的味道一直停留在我的口中,我还一再坚持,也就是说思考这些事儿。
“我父亲穿上红色法袍,完全变了个人,和善、亲热,统统不见了踪影,他满嘴冗长的语句,像蛇一般不断爬出来。我听明白了,他以社会的名义,要求处死这个人,甚至要求砍下这个人的脑袋。不错,他仅仅说:‘这颗脑袋就该落地。’不过,归根结底,这没有多大差异。果然是一码事儿,既然他得到了这颗脑袋。只不过,活儿并不是由他干的。随后我就注意听案件的审理,一直到结案,唯独同这个不幸的人,我产生了一种令人惊诧的亲近感,而我父亲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然而,按照惯例,他应该亲临行刑现场;行刑时刻,美其名曰最后时刻,正经应该称为最卑鄙的谋杀。
“于是我想明白了,在这些漫长的岁月中,至少我始终是个鼠疫患者,而我还恰恰以为,自己全心全意在同鼠疫做斗争。我得知自己间接地同意了数千人的死亡,甚至煽动杀死他们,即认为必然导致他们死亡的行动和原则是正确的。而这种事,其他人似乎没有什么碍难,或者至少,他们从来不会主动提起。可是我,嗓子眼儿却发紧。我同他们在一起,又深感孤独。有时我表明自己的顾虑,他们就对我说,必须考虑这是一场什么博弈,他们向我摆出的理由往往惊心动魄,好让我囫囵吞枣那样接受。不过,我回答说,那些高贵的鼠疫患者,那些身穿红色法袍的人,他们在这种判决中,也同样有充分理由;如果我赞同普通鼠疫患者提出的不可抗拒的理由和必要性,那么我也不能拒绝高贵的鼠疫患者陈述的理由。他们就向我指出证明穿红袍的人有理的好办法,就是让他们独自掌握判处的大权。可是我心想,让步一次,那就没有理由停下来了。我觉得历史证实了我有道理,如今,都在比谁杀人最多。他们全都在疯狂地杀戮,而且也不可能换一套做法。
“然而,我这是猛然意识到的,而此前我想到他时,完全通过‘被告’这种方便的归类。现在我不能说,当时我已经把我的父亲置于脑后了,但是,我的腹部像有什么东西收紧,无法顾及其他,注意力只集中到被告身上。我几乎什么也不听了,感到有人要杀死这个大话人,一种强烈的本能,像浪涛一样,把我卷向被告那边,带有一种固执的盲目性。直到我父亲开始宣读公诉状,我才真正清醒过来。
“不管怎样,我自己的问题,并不是推理,而是那个红棕头发的猫头鹰,那个肮脏的案件中,几张患了鼠疫的又脏又臭的嘴,向一个戴着手铐脚镣的人宣布他将被处死,并且为处死他安排好一切,于是,他每夜每夜都处于垂危状态,睁着双眼等待被处死。我的问题,是胸口的那个大窟窿。那时我总在想,眼下,至少我个人,我决不再给出一条理由——您听清楚了,哪怕是一条理由——去为这种令人作呕的屠杀辩解。不错,我选择了这种固执的盲目态度,有待以后看得更清楚吧。
“然而那天,我保留的唯一印象,就是罪犯的形象。现在我也认为,他确实有罪,犯了什么罪并不重要。罪犯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个子矮小,红棕头发比较稀疏,看样子他决心全部招认,对他所犯的罪和要受到的惩罚,的的确确吓得要命,结果几分钟之后,我的眼睛就只盯着他一个人了。他活像一只被强光吓坏了的猫头鹰。他的领结打歪了,没有对准领口。他只咬一只手的指甲,右手的……总之,我不必多讲,您已经明白,他是个大活人。
“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变。很久以来,我就深感愧疚,羞愧得要死;居然我也成为一个杀人凶手,即或是间接的,即或是抱着良好愿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仅仅发现,今天,比较而言,即使好人也难免杀人或者被杀,因为他们就生活在这种逻辑中,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致人死亡。是的,我依然感到羞愧,我领悟了这一点,也就是我们所有人都陷入鼠疫中,我丧失了宁静,至今我还在寻找这种宁静,尽量理解他们所有人,不要成为任何人的死敌。现在我仅仅知道,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以便不要再成为一名鼠疫患者,唯独这样,我们才能期望安宁,得不到安宁就安详地死去。唯独这样,才能给人宽慰,即使拯救不了人,起码也尽量少给他们造成伤害,有时甚至给他们做点儿好事儿。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拒绝一切直接或间接的,有理或无理的杀人行为,也不为杀人的行为辩解。
“话题扯远了,我这样就显得过分推重这个正派人了。因为,说到底,他对我所下定的决心,仅仅起了间接的影响。顶多他给我提供了一次机会。是这样,我十七岁那年,我父亲邀请我去听他起诉一个人。那是一桩重大案件,在重罪法庭审理,他当然认为那该是他最露脸的一天。至今我还相信,他借助这种最能激发青年想象力的庭审,想要推动我进入他本人所选择的职业。我接受去听审案,因为这能让我父亲高兴,还因为我也很好奇,习惯了他在家里的角色,要看看他如何扮演另一种角色。此外我没有别种想法。那时在我的心目中,法庭上审案的过程,类似七月十四日国庆阅兵或者颁奖仪式那样,既正常又不可避免。关于庭审,当时我的认识非常抽象,一点儿也不觉得碍难。
“同样,这也是为什么这场瘟疫没有教会我什么,只让我明白必须和你们一起同瘟疫斗争。我基于可靠的知识了解(对,里厄,生活的事我无所不知,这一点您会清楚地看到),鼠疫,每人身上都携带,因为,任何人,是的,世上任何人都不能免遭其害。我也知道,必须时时刻刻小心谨慎,以免稍不留神,就面对别人的脸呼吸,将疫病传给别人。天然生成的,是细菌。其余的东西,诸如健康、正直和纯洁,都是意志的一种表现,而人的意志永远也不应该停歇。一个正派人,就是几乎不把疫病传染给任何人的人,就是尽量少疏忽走神的人。真得有意志,还要绷紧神经,才始终不会疏忽大意。是的,里厄,当个鼠疫患者相当辛苦。不过,不想成为鼠疫患者还要更辛苦。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很累,因为如今,所有人都难免染上点儿鼠疫。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有那么几个人,不想再当鼠疫患者了,就尝尽了疲劳之苦,除非死了才可能解脱。
“不过,他有一点与众不同:他床头的书却是一本《火车旅行手册》。这倒不是因为他经常出游,其实,只有度假,他才去布列塔尼,那里乡间有一小幢住宅。可是,他能准确地告诉您,从巴黎始发到柏林的各次列车发车和到达的时间,从里昂前往华沙所需换乘列车的时刻,以及您随意挑选的两个首都之间的准确距离。您能说出从布里扬松[1]去沙莫尼[2]怎么乘车吗?即使一个火车站的站长也会闹糊涂了。我父亲却不会弄错。几乎每天晚上,他都练习,丰富这方面的知识,他也颇感自豪。我觉得这很有趣,就经常考他,再拿《火车旅行手册》对照他的回答,承认他答得不错,真是喜出望外。这种小小的练习大大密切了我们彼此的关系。我充当了他的听众,他也赞赏这种好意。至于我,我倒认为他在火车旅行时刻表方面的高才,也不亚于其他方面的高才。
“从现在起到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毫无价值了,而且从我放弃杀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判处自己终生流放了。历史将要由其他人来创造。我也知道,恐怕我审判不了那些人。我缺乏一种特质,不能成为一个通情达理的杀人者。这不是一种傲慢。但是现在,我心甘情愿本本分分做人,我学会了谦虚。我只想说,大地上还有灾难和受害者,一定得尽可能拒绝,不要跟灾难同流合污。这在您看来,也许有点儿单纯,单纯不单纯不好说,但我知道,这是实情。我听到过那么多高谈阔论,脑袋几乎给弄晕乎了,那些高谈阔论也足以使其他一些人晕头转向,结果同意去杀人了,从而也使我明白了,人的不幸缘于他们没有使用一种清晰的语言。于是我决定讲话和行动都要明明白白,以便走在正道上。因此,我说世间有灾难和受害者,除此不再多说什么。如果说,我讲这话,本身就变成灾祸,那么至少,并非我情愿。我试图成为一个无辜的杀人者。您瞧,这不是什么雄心大志。
“应该告诉您,我的家境不像您这样穷苦。家父是代理检察长,相当有地位。但是,他没有那种架子,天生是个随和的人。家母出身寒微,从不抛头露面,我始终很爱她,但是不愿意谈她的情况。父亲对我关怀备至,我甚至相信他还试图理解我。他有外遇,现在我可以肯定,因此,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愤恨。他在这方面的行为,正如人们所预期的那样,没有招人反感。总之,他不算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现已不在人世,我明白了他这个人的一生,即使不能说是个圣人,也不能说是个坏人。他介于两者之间,仅此而已,对于这种类型的人,大家都有一种适度的好感,正是这种好感能让人继续下去。
“当然还得有第三境界,即医生的境界。但这种现象不多见,估计很难进入。因此,我决定站在受害者一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以求减少损失。我在受害者中间,至少可以寻求如何抵达第三境界,也就是达到安宁。”
“我年轻那时候,怀着天真无邪的思想生活,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思想。我不是好瞎折腾那种类型的人,正正经经开始我的生涯,做什么事都很顺,凭着自己的聪明,在女人圈里如鱼得水,如果说我还有几分不安的话,那就是女人来得快,也去得快。有一天,我开始考虑了。现在……
塔鲁讲完的时候,悠荡着双腿,用脚轻轻地敲击着平台。大夫沉默了片刻,稍微挺起身子,便问塔鲁是否有了想法,走什么路才能达到安宁。
“简单说吧,里厄,早在来到这座城市,经历这场瘟疫之前,我已经饱尝了鼠疫之苦。我是个普通人,这样讲就足够了。然而,这种状况,有些人身处其中并不自知,或者安于现状,还有些人知道处境却想要摆脱。我呢,就始终想要摆脱这种处境。
“有啊,就是同情。”
远处的街道上,一辆汽车在湿滑的路面上似乎滑行了好长时间。汽车驶远了,随后又远远传来模糊的惊呼声,再次打破了寂静。继而,寂静重又落到两个男人的头上,连同天空和繁星的全部重量。塔鲁已起身,坐到平台的栏杆上,面对着蜷缩在椅子上的里厄。只能看到他那大块头的身影,由天空衬托出来。他讲述了好长时间,所谈的内容大致复述如下: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两下铃声。一阵阵呼叫声,刚才还模糊不清,这时集中到城市的边缘,就在岩石山丘附近。与此同时,还听见了类似爆炸的声音。随后,又复归寂静。里厄数了灯塔两次闪亮。风力似乎加大了,同时一阵海风送来一股咸味儿。现在可以清晰地听到浪涛拍打悬崖低沉的喘息。
“喏,是这样……”
“总之,”塔鲁干脆说道,“我关心的是了解如何成为圣人。”
里厄没有回答,只是冲他微微一笑。
“可是,您却不相信上帝。”
“好的,有这话我就放心了。这一刻作为友谊的时刻,您愿意吗?”
“恰恰如此。人,不信上帝能否成为圣人,这是我现今唯一要认识的问题。”
“是的,”大夫回答道,“我对您产生了友情。不过,直到现在,我们始终没有时间。”
突然,从传来喊叫声的那边射出一大道亮光,而隐约的喧嚣声,逆风而上,一直达到这两个男人的耳畔。那道亮光随即暗淡下去,在远处相连平台的边缘,只留下淡淡的红光。在风停的瞬间,清晰地听见人的呼喊,接着是一声枪响以及众人的喧哗。塔鲁站起身来倾听。可是,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里厄,”塔鲁语气十分自然地问道,“您就从来没有想了解我是谁吗?您对我产生了友情吗?”
“城门口那儿又动手了。”
他走过来,坐到大夫旁边,定睛看着对方。灯塔的光束在天空三度再现。一阵餐具碰撞的声响从幽深的街道升起,一直传到他们的耳畔。楼内一扇房门啪地关上。
“现在结束了。”里厄说道。
“是啊,”过了半晌,塔鲁才应声说道,“天气真好。”
塔鲁咕哝道:“从来就结束不了,还会有受害者,因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塔鲁背对着他,在眺望大海。
“也许是这样,”大夫回答说,“然而您知道,我感到比起跟圣人来,跟失败者更为意气相投。我觉得自己对英雄主义、圣贤之道并不感兴趣。能引起我兴趣的,还是做个男子汉。”“对呀,我们都有同样的追求,但是我没有那么大雄心。”里厄以为塔鲁在开玩笑,便瞥了他一眼,不过,在朦胧的天光夜色中,看到的只是一张忧郁而严肃的脸。风又刮起来了,里厄感到肌肤暖洋洋的。塔鲁抖擞了一下精神:“您知道吗,为了友谊,我们该做点儿什么呢?”“做您想做的事。”里厄说道。“洗个海水浴。即使对一个未来的圣人,这也是一种可心的乐趣。”里厄微微一笑:“我们凭着通行证,可以走上防波堤。归根结底,只是在鼠疫中熬日子,那就太蠢了。毫无疑问,一个人应该为受害者进行斗争。可是,除了斗争,什么也不爱了,那么,他斗争又有什么用呢?”
“天气真好,”里厄坐下来说道,“就好像鼠疫从来没有蹿升到这里。”
“对呀,”里厄说道,“我们去吧。”
他们上去一看,平台已空无一人,放了三把椅子。从一面极目望去,只能看见平台连着平台,最后靠着一个岩石般的、幽暗的庞然大物,他们认出那是第一座山丘。从另一面望去,目光越过几条街道和看不见的港口,能落到海天一线、依稀颤动的天际。他们看不到光源的一束亮光,从他们知道的悬崖后面有规律地再现:那是航道的塔灯,从春天起,就一直指引航船改道驶向其他港口。大风清扫过的天空很清亮,纯净的星星闪烁,远处灯塔的光束不时掺杂进来,好似掠过的一缕青烟。微风送来花草的芳香和石头的气味。周围一片岑寂。
不大工夫,汽车就停到港口的铁栅门旁边。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乳白色的天空,往各处投下淡淡的阴影。身后城区的建筑鳞次栉比,吹来一股携带病毒的热风,催促他们走向大海。他们出示通行证,一名哨兵检查了许久才放行。他们在弥漫着酒味和鱼腥味的空气中,穿过一道堆满酒桶的土堤,朝防波堤走去。将要到达时,闻到碘和海藻的气味,他们就知道离海不远了,继而就听见海的声息。
“是啊,”老人说道,“你们上去瞧瞧,那上面空气好。”
在防波堤的巨大石基脚下,海在轻轻地呼啸。他们登上石基,就觉得海如丝绒般厚实,又如野兽毛皮似的柔软光滑。他们坐到岩石上,面向大海。海水隆起来,又缓缓落下去,这种平静的呼吸,带起水面时现时隐的油亮波光。眼前黑夜茫无际涯。里厄感到手指下岩石凸凹不平的面孔,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幸福。他转向塔鲁,从朋友安详而严肃的脸上,猜得出同样的幸福感,但又未尝忘记任何事情,就连杀人也没有忘怀。
他们听见屋顶有走动的脚步声。老太太见塔鲁注意听的样子,就向他们解释说是一些邻居家的女人上了屋顶平台。他们从而还得知,平台上视野很开阔,而且,房子和房子的平台总有一面相接,整个街区的妇女不用出门,就能相互看望。
二人脱下衣服。里厄头一个扎进水中。乍一潜入觉得水冷,浮上来又感到水温了。他用蛙泳的姿势划了几下水之后,就知道这晚上,海水相当温热,这是因为秋季的海水吸收了陆地储存了几个月的热量。他游泳动作很协调,双脚拍打水面,在身后掀起翻滚的浪花,水沿着胳臂往后逃去,却粘连在大腿上。只听扑通一声,他明白塔鲁也扎进水中。里厄仰身躺着不动了,面朝颠倒的天空,满天月色和星光。他悠长地深呼吸,继而,越来越清晰地听见击水的声响,在清幽孤寂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亮。塔鲁游近了,很快就听见他的喘息声了。里厄又转过身来,与朋友齐肩了,便以同样的速度游起来。塔鲁划水往前的冲力更大些,里厄只好加快了划动的频率。有几分钟工夫,二人齐头并进,速度相当,力量也相当,远离尘嚣,独自游荡,终于摆脱了这座城市和鼠疫。里厄首先停下来,二人又缓缓往回游,他们仅仅在短时间内,游进了一股冰冷的水流。受到大海这一突袭,他们都一声未吭,二人不约而同加快了速度。
有一天,将近晚上十点钟,度过了漫长而耗尽精力的一天之后,塔鲁陪同里厄出诊,一道去那位哮喘病患者老人家。这个老街区房舍上空,天光柔和。微风无声无息,穿过幽暗的十字路口。两个人从安静的街道一路走来,却碰到了唠叨不休的老人。老人告诉他们说,有些人并不同意当局的做法,总是同样一些人捞油水,总是同样一些人受罪,总用瓦罐打水早晚得碎,他说到这里,还搓着双手补充道,很可能要出大乱子。他趁着大夫给看病的工夫,嘴上不停地评论时事。
他们穿好衣服,一句话未讲就离去了。然而,他们有了同样的心情,回忆起这个夜晚都倍感温馨。他们远远望见鼠疫的哨兵,里厄知道塔鲁像他一样,心里在念叨,疫病刚才把他们忘掉了,这样很好,现在他们必须重新开始。
然而,到了十一月底,早晨就变得很冷了。大雨倾盆,冲刷着铺石马路,也清洗天空,让洗去乌云的澄净天空在上方与明亮的街道相辉映。乏力的太阳,每天早晨都向全城投下闪亮而清冷的光芒。反之,将近傍晚,空气重又变得温暖了。塔鲁正是选择这种时刻,跟里厄大夫谈谈心。
[1]布里扬松,法国城市,上阿尔卑斯省地区首府。
这样的隔离营,城中还有好几座,叙述者没有第一手材料,为谨慎起见,不能再多说什么。不过,他所能讲的,就是那些隔离营的存在,从那里散发出来的人的气味,黄昏时分高音喇叭震耳欲聋的声响,神秘的围墙,以及那些被打入另册的地方所引起的恐惧,都沉重地压抑着我们同胞的精神,给所有人平添了慌乱和忧虑。跟当局发生的争执和冲突也越来越频繁了。
[2]沙莫尼,全称沙莫尼蒙勃朗,法国上萨瓦省城市,坐落在勃朗峰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