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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帕纳卢说得对,”塔鲁说道,“无辜的人被打瞎了双眼,一个基督徒目睹了,就应该放弃信仰,或者接受也把自己的眼睛弄瞎。帕纳卢不肯放弃信仰,他一定能坚持到底。这就是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塔鲁听了里厄转述帕纳卢的讲话,就说他认识一位教士,在战争中丧失了信仰,只因他发现了一张被打瞎双眼的青年的脸。

塔鲁的这种看法,能否稍微澄清后来发生的种种事件,以及在这些事件中,帕纳卢在他身边的人眼里种种不解的表现呢?下文大家自会判断。

“一位教士如果看医生,这中间就矛盾了。”

讲道之后没过几天,帕纳卢果然忙着搬家了。当时,城里疫情的发展引起了搬家潮。塔鲁就不得不撤离旅馆,住进里厄的家中;同样,神父也只好放弃修会分配给他的那套房间,搬进一位老太太的家里:房东老太太总去教堂,尚未感染上鼠疫。在搬家的过程中,神父越发感到疲惫和焦虑,无意中丧失了房东老太太对他的敬重。老太太曾热烈赞扬圣女奥狄尔预言的功德,而神父听着,却稍微流露出了不大耐烦的神情,想必是他太疲倦的缘故。后来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就连至少争取老太太一种善意的中立态度也不可得。他已经造成了坏印象。因此,每天晚上,在返回他那布满针钩花边饰物的房间之前,他就不得不观赏房东坐在客厅里给他看的后背,同时让他带走的记忆,就是身也不回对他冷淡说的一句“晚安,神父”。正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他上床睡觉时头疼得很,感到孕育好几天的热烧,这时开始泛滥,热浪冲击他的手腕和太阳穴。

他们已经走到教堂门前的广场,大风在周围呼啸,打断了年轻助祭的话。等到能开口了,他仅仅说道:

随后发生的情况,只有通过房东老太太事后的讲述才知道。她习惯早起,第二天早晨,起来了一段时间,奇怪没有看见神父走出房间,犹豫再三才决定去敲敲房门。她瞧见神父一夜未眠,仍然躺在床上。神父感到气闷而难受,显得异于往常,脸色涨红。拿老太太本人的话说,她彬彬有礼地向神父提议请个医生来,然而,她的提议遭到粗暴的拒绝,她认为那种态度实在令人遗憾。她只好退出房间。过了一会儿神父按了铃,请房东过来一趟。他对刚才的火气道了歉,并且向房东声明,他不可能染上鼠疫,身上没有出现鼠疫的任何症状,只是一时疲劳过度的反应。老太太郑重地回答说,她的提议并不是出于这种担心,她没有考虑自身的安全,那是掌握在上帝的手里,她只是想到神父的健康状况,并且自认为对此负有部分责任。但是,由于神父没有再说什么,房东老太太所讲,如果属实的话,她当场又向神父提议请他的医生来。神父再次拒绝了,还解释了几句,而老太太却认为说得非常含混。她只是觉得听懂了,可听懂的意思,在她看来又恰恰无法理解;神父拒绝医生诊视,是因为这不符合他的原则。于是,她得出结论,高烧把她的房客脑袋烧糊涂了,无奈之下,她只能给神父端去药茶。

“他到底要阐述什么思想呢?”老教士问道。

老太太一心决定,要一丝不苟地履行这种情况给她造成的义务,每隔两小时去看看病人。最令她诧异的是,一整天神父都一直处于烦躁的状态。他掀掉被单,随后重又拉上盖住,不断抬手抚摩汗潮的脑门儿,还时常坐起来,想咳嗽又咳不出痰来,喉咙嘶哑而带痰声,仿佛要强行清嗓子。当时真像有一团棉絮堵住嗓子眼儿,又无法掏出来。一阵一阵这样折腾之后,他就仰身倒在床上,所有迹象都表明他已筋疲力尽。最后,他又半抬起身子,片刻之间凝视前方,目光那么专注,比先前躁动时更为凶猛。可是,要不要叫医生,老太太还在犹豫,唯恐惹病人不快。虽说看似很严重,但也许这仅仅是突发高烧。

里厄走出教堂时,一阵狂风从半开的门扇灌进教堂,径直扑向教徒们的脸。一股雨水的气味和潮湿的人行道的清香,随风进入教堂,让教徒们出去之前就领略了城市的模样。一位年迈的教士和一个年轻助祭,这时正在里厄大夫前面走出门,好不容易才按住帽子。尽管手忙脚乱,年迈的教士还照样不停地评论这场讲道。他赞赏帕纳卢的口才,但是颇担心神父阐明思想的大胆论断。他认为这场讲道,重在表现忧虑而不是力量,可是一位教士,到了帕纳卢这种年纪,就没有权力方面的忧虑了。年轻的助祭顶风低着头,明确说他总跟这位神父打交道,了解他的思想演变,他的论文还要大胆得多,恐怕难获教会批准印行。

不过,到了下午,老太太试图对神父说这事儿,只得到几句含混不清的回答。她又重提请医生的建议。神父一听便坐起来,他有点喘不上来气,回答得却十分清晰,他不愿意请医生。当时,房东老太太就决定等到次日早晨,如果神父的病情还不见好转,她就打电话,朗多斯克情报所提供的电话号码,每天要在广播里反复播送十来遍。她始终担当自己的责任,打算夜间还去看看房客,守护在床前。可是,晚上给他端去新煮的药茶之后,她本人也想躺一会儿,不料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才醒来,赶紧跑到病人房间。

“我的弟兄们,”帕纳卢最后说,同时宣布他得出的结论,“爱天主,是一种艰难的爱。这种爱的必要条件,就是完全忘我,鄙视自身。但是,唯独这种爱,才能消除孩子们的痛苦和死亡;不管怎样,也唯独这种爱,能让死亡显示其必要性,因为死亡无法理解,我们就只能求之了。这就是难以领会的一课,我愿意和你们共勉。这就是信念,在世人眼里很残酷,在上帝眼里却有决定意义,因此必须拉近距离。这种可怕的形象,我们一定要与之比肩。登上这个顶峰,一切都将相混同,不分高下了,真理就将从这表面上的不公正之中涌现出来。也正是如此,在法国南方的许多教堂里,一些鼠疫受难者在祭坛的石板下安眠了多少世纪,神父们在他们的坟墓上方讲道,所宣扬的精神,正是从这种也有孩子份额的骨灰中激发出来的。”

神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昨天满脸涨红,现在却面无血色,因脸庞依然丰满,那种苍白就尤为骇人了。神父正凝视着床铺上方的一盏玻璃彩珠吊灯。他的头立刻转向进屋的老太太。据房东说,他折腾了一整夜,毫无气力做出反应了。老太太问他身体如何,注意到他回答的声音淡定得出奇,他说情况不妙,但不需要请医生,只要把他送进医院,照章办事就可以了。老太太一听慌了神儿,急忙跑去打电话。

帕纳卢神父讲到这里,又举出马赛鼠疫流行期间,贝尔森斯[4]主教的崇高形象。他回叙说,在瘟疫行将结束时,主教已经做了一切该做的事,认为一筹莫展了,于是备足食粮,闭门不出,还让人在住宅四周筑起围墙。当地居民本来把他视为偶像,由于痛苦到极限而产生的逆反心理,他们对主教的行为痛恨到极点,就用尸体将他的房子包围起来,想要让他染上瘟疫,甚至还把尸体抛入墙内,以便更加确保他难逃厄运。主教就是这样,在最后关头意志薄弱,自以为在死亡的世界能独善其身,不料尸体却从天而降,砸到他的头上。我们同样如此,就应该确信在鼠疫的肆虐中没有安全岛。不,没有中间路线。必须接受令人愤慨的现实,因为我们必须做出选择:要么恨天主,要么爱天主。又有谁敢选择恨天主呢?

里厄中午时分赶到,听了房东的讲述,他仅仅回答说,帕纳卢做得对,但是恐怕太迟了。神父以同样淡定的态度接待里厄。大夫检查了一下,不免感到意外,在他身上没有发现淋巴腺鼠疫或者肺鼠疫的任何主要症状,只检查出肺部肿胀,并有压抑痛感。但是不管怎样,他的脉搏十分微弱,总的体征临近病危,生存的希望不大了。

这倒不是说拒绝防范措施,防范措施正是一种明智的秩序,由一个社会引进一场大灾难的混乱中。决不要听那些道学家的胡言乱语,说什么必须跪下来求饶,放弃一切。我们只应往前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尽量做好事。不过,除此之外,就必须坚持下去,完全听从上帝的安排,哪怕孩子死了,也不要去寻求个人的帮助。

“您根本没有这种疾病的主要症状,”大夫对帕纳卢说道,“但实际上,还有疑问,我还得把您隔离起来。”

帕纳卢神父讲到这里顿了顿,停顿时通常会伴随场内隐隐的嘈杂声,而这次嘈杂声刚起,讲道者就出人意料,马上接下去,其声铿锵有力,佯装设身处地,替听众发问,究竟应该如何作为。他早就料到,大家要说出听天由命这个可怕的字眼儿。那好吧,面对这个字眼儿他并不退避,只要允许他加上“积极的”这个形容词。当然了,还得强调一遍,切勿模仿他曾提过的阿比西尼亚的那些基督徒。更不要想去附和那些患上鼠疫的波斯人,他们将带有病毒的破衣烂衫抛向由基督教徒组成的卫生防疫队,并且高声祈求上天将鼠疫传染给这些离经叛道者,惩罚他们企图制服天主赐予的灾难。然而反过来,也不应该效仿开罗的那些修道士:他们在上世纪瘟疫流行期间,举行送圣体仪式时用镊子夹圣体饼,只为避免接触信徒们可能潜伏病毒的又湿又热的嘴。波斯的鼠疫患者和开罗的修道士,同样都有罪孽。因为,对于前者,一个孩子的痛苦无关痛痒,而对于后者则相反,人对痛苦的畏惧侵蚀了方方面面。这两种情况,问题都被掩盖了。对天主的声音,他们全置若罔闻。还有其他事例,帕纳卢也要列举。据马赛大鼠疫纪事作者的记述,赎俘会[3]修道院八十一名修道士,仅有四人幸免于难,而四人中又有三人潜逃。纪事作者们是这样讲的,再多说什么就超越他们的职业了。然而,帕纳卢神父读到这些记载,全部思绪就自动集中到那名唯一留下的修道士身上,尽管他也看到了那七十七具尸体,尤其看到了那三名教友逃逸的例子。讲到这里,神父用拳头捶着讲道台的边缘,高声说道:“我的弟兄们,一定要做留下来的那一个!”

神父微微一笑,样子很怪异,似乎表示礼貌,但是没有说话。里厄出去打电话,返回房间,就看着神父。

帕纳卢停顿了,这时,里厄才更清楚地听到风从门下钻进来的哀鸣:外面的风似乎刮得更加猛烈了。与此同时,神父又讲到,他所说的全盘接受的品德,不能从通常赋予该词的狭义来理解,既不是一般意义的逆来顺受,也不是勉为其难的驯顺,而是屈辱,是受辱者心甘情愿的一种屈辱。不言而喻,一个孩子遭受的痛苦,是对人的思想和心灵的侮辱。这就是为什么必须投身进去。这就是原因,而帕纳卢明确告诉听众,他要说的意思不容易说,必须情愿接受屈辱,因为这是上帝的意愿。只有这样,基督徒才会不惜一切;所有出路都关闭了,才会把根本的选择贯彻到底。一个基督徒会选择相信一切,以免走到否定一切的死路。正如那些善良的妇女,这时候在各教堂得知,腹股沟淋巴结形成肿块,正是人体排泄传染毒素的自然通道,她们就说“天主啊,请让我身上腹股沟淋巴结也长出肿块吧”,基督教徒也同样会把自身交给天主,即使还不理解我主的意愿。我们不能说“那个我理解,但是这个不可接受”,必须跳进摆在我们面前的这种不可接受的腹心,恰恰就是为了我们做出选择。孩子的痛苦正是我们的苦涩面包,但是如无这种面包,我们的灵魂没有精神食粮,就会饿死。

“我就守在您身边。”他语气温和,对神父说道。

上世纪有一位世俗作家,断言并不存在炼狱,便声称揭示了教会的秘密。言下之意,他认为不存在半路,只有天堂和地狱,人根据生前所做的选择,死后不是升天堂而得永福,就是下地狱而受永罚。但是,按照帕纳卢的观点,这是一种异端邪说,只能出自一个不信教的人的头脑。因为,炼狱确实是存在的。当然,有些时期,不能过分指望这种炼狱,有些时期,根本谈不上轻罪。任何罪孽都死有余辜,任何冷漠的态度都是犯罪。那就是全认可,或者全否定。

这时,神父又恢复点儿精神,眼睛转向大夫,眼神里重又含有几分热情。接着,他艰难地开口说话,没法儿判断他是不是带着伤感讲这句话。

里厄刚想到神父接近了异端邪说,但是不容他细想,帕纳卢已经接着有力地断定,这种命令,这种纯粹的要求,正是基督徒的特惠。这也是基督徒的美德。神父心知他要讲的美德中有过火的成分,许多习惯了更为宽容和传统的道德的人,听了会反感。不过鼠疫时期的宗教,不可能等同于平时的宗教,如果说天主可能容许,甚至渴望人的灵魂在幸福的时期安详而怡然自得,那么他也希望在极端的不幸中,人的灵魂就应该有极端的表现。今天,天主将他的造物置于不幸的境地,这是赐予他们的恩惠,促使他们重新找回并担当起这种至高无上的德行,即全相信或全否定。

“谢谢,”他说道,“不过,我们没有朋友,我们把一切都交给了上帝。”

这工夫,里厄周围的人两臂搭在扶手上,似乎舒舒服服坐在长椅上,尽量保持最惬意的姿势。教堂入口的一扇软垫隔音门在轻轻地来回摆动。有人离座去把门扶住。里厄因这种骚动而分心,几乎没有听见帕纳卢接着讲道说些什么。神父所讲的大致内容是,不必试图解释鼠疫这种现象,而应尽量学会可能学会的东西。里厄听得很模糊,以为神父主张什么都无须解释。等到帕纳卢用力强调,在天主看来,有些事情可以解释,另一些事情不能解释,这时里厄的注意力才开始集中。世间当然有善恶,一般来说,也很容易解释善恶的区别。然而,深入恶的内部,就开始碰到难题了。譬如说,世间存在看似有必要的恶,也有看似没必要的恶。有堕入地狱的唐璜,也有一个孩子的夭折。要知道,如果说唐璜这个浪荡的恶少天打雷劈,是罪有应得的话,那么这孩子遭受这么大罪,就无法理解了。事实上,在这人世间,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一个孩子遭罪,以及这种痛苦所带来的恐惧,并且务必找出这其中的缘由。在人生的其他方面,上帝向我们提供了一切便利,因而到此为止,宗教也就乏善可陈。在这里则相反,天主将我们逼到墙根儿。我们全落入鼠疫的围墙里,我们必须在这种死亡的阴影中,找出有益于我们的方面。帕纳卢神父甚至不肯随便利用廉价的优势,一举而跨越围墙。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说一句,等待这孩子的永福,足可以补偿他们遭受的痛苦。而其实,他对此却一无所知。归根结底,谁又能断言,永恒的福乐便可补偿人所遭受的片刻痛苦呢?那肯定不会是个基督徒,只因我主耶稣四肢和心灵都尝到过痛苦。神父不会那么做,依然停留在墙脚,直面对着一个孩子的痛苦,坚守这种十字架便是象征的极痛深悲。他可以无所畏惧地对那天听他讲道的人说:“我的弟兄们,时刻到了。不是相信一切,就是否定一切。可是在你们中间,谁又敢否定一切呢?”

他要人把放在床头的耶稣受难十字架递给他,拿到之后,便转过身来,盯着看十字架了。

不过,他的声音渐渐有了底气。他开始提醒说,鼠疫在我们中间流行了数月,多少次看到它坐到我们餐桌旁,或者坐到我们所爱的人床头,看到它在我们身边走动,在工作地点等待我们到来,因此,现在我们更了解鼠疫了,现在也许我们更能接受它不间断对我们讲的事,而在初期惊愕之余,我们不可能很好地听取。帕纳卢神父在同一地点布道已经讲过的话,仍然是对的,至少他深信不疑。然而,这种情况我们每人都碰到过,他也痛悔得捶胸顿足,当时他布道所考虑并讲出来的话,也许还缺乏慈悲心怀。不过,有一点始终是对的,就是说任何事情,总有可取的方面。最严酷的考验,对于基督教徒仍有裨益。而基督教徒遇事所应当寻求的,恰恰是事情的益处,以及这种益处由什么构成,怎样才能够找到。

帕纳卢住进医院,再也没有开口讲话。他听任摆布,如同一个物件,接受强加给他的各种治疗,只是握住十字架再也不放手了。然而,神父的病例一直确诊不了。在里厄的思想里始终存疑。是鼠疫,又不是鼠疫。而且,近来一段时间,鼠疫似乎乐得给医生的诊断制造混乱。不过,在帕纳卢的病历中,随后的情况将表明,这种难以确诊并不重要。

可见,在我们同胞的心目中,这种迷信替代了宗教信仰,因此,帕纳卢讲道的教堂,上座率只达到四分之三。讲道是在晚上,里厄到达时,风一阵阵从入口两扇自动关闭的门缝隙间钻进教堂,在听众之间自由穿行。里厄走进这清冷而寂静的教堂,在一色男信徒的座位中间坐下,看到神父正登上讲坛。帕纳卢开始讲道,比起头一次来,他这次语气更加温和,也更为审慎,而且,听众也多次注意到,他在演讲中有几分迟疑。还有个情况很怪,他不再讲“你们”,而是说“我们”如何如何。

体温上升,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嘶哑,一整天折磨着病人。到了晚上,神父终于咳出堵着嗓子眼儿的那团棉絮。那团棉絮呈红色。帕纳卢在高烧的嘈杂闹声中,始终保持淡定的眼神。第二天早晨,他死了,半个身子悬在床外,眼睛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病历卡上记录为:“疑似鼠疫。”

这些预言有些甚至在各家报纸上连载,而大家阅读的浓厚兴趣,丝毫不逊于灾难前看连载的言情小说。有些预言还依据稀奇古怪的计算,即在计算中纳入闹鼠疫年份的千位数、死亡的人数,以及瘟疫持续的月份数。另一些预言则比较历次鼠疫大流行,找出其中类似的方面(即预言中所谓的常数),再运用同样古怪的计算,便声称得出认识当前灾难的数据。不过,最受公众赞赏的预言,无疑是效仿《启示录》的语体写成的,宣告即将发生一系列事件,每一个都可能成为考验这座城市的大事件,其复杂性可以做出多种多样的阐释。就这样,诺斯特拉达穆斯[1]和女圣徒奥狄尔[2]便成为天天咨询的预言家,而且总能获得相应的回答。况且,所有预言有共同之处,最终总能给人以宽慰。唯独鼠疫例外。

[1]诺斯特拉达穆斯(Nostradamus,1503—1566),法国占星术士、医生。约1547年开始预言活动,1555年将其预言结集出版,题为《世纪连绵》。他颇受法国王室的器重,曾被查理九世任命为侍从医官。在1781年天主教会焚书目录簿中,他的预言受到谴责。

举例便可说明,我们的同胞开始滥用预言了。的确,在春季那会儿,大家就期待鼠疫会随时结束,既然大家都确信疫情不会持续下去,谁也想不到去问问别人,瘟疫究竟能流行多长时间。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有人开始担心,这场灾难真的没有头儿了,于是瘟疫停止流行,一下子就成了众望所归了。占星术士或天主教圣徒的各种预言,就这样一手传一手。本城印刷所老板也很快就看出,公众对预言的这种执迷有利可图,于是排印成册,大量发行。他们又发现公众的好奇心难以餍足,便组织人力到市里各家图书馆查阅野史,尽量搜集所有见证资料,汇编起来在全市发行。如果史书上的预言还嫌不足,还可以向一些记者定制:这些记者至少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专业水准不亚于那些世代的楷模。

[2]奥狄尔(Odil,约660—约720),阿尔萨斯修女。阿尔萨斯圣奥狄尔山上霍亨堡修道院创建者。她原是阿尔萨斯公爵之女,后成为阿尔萨斯的主保圣人。

神父第二次讲道,正赶上大风天。老实说,没法儿跟第一次讲道相比,这次全场听众坐得稀稀拉拉的。原因很简单,在我们的同胞看来,这种场面已无吸引人的新意了。在全城经历艰难的时期,“新意”这个字眼早已失去意义。此外,大多数人,即使没有完全弃绝他们的宗教义务,或者,即使没有参加礼拜的同时又过着极不道德的私生活,他们也会用一些毫无理智的迷信来取代正常的宗教活动。他们宁愿佩戴护身圣牌或者圣罗克护身符,也不肯去做弥撒了。

[3]赎俘会,十三世纪始建于西班牙,是供奉圣母的重要修会。当时,西班牙大部分地区由撒拉逊人统治,许多基督教徒被关押。基督教教士佩德罗·诺拉斯科(1189—1256)创建赎俘会,愿以自身为人质,救出被关押的基督徒。

“我希望您能到场,大夫,讲道的主题会引起您的兴趣。”

[4]贝尔森斯(Bezuce,1671—1755),法国高级神职人员。马赛鼠疫流行期间(1720—1721),他正任马赛主教,十分关心鼠疫患者。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帕纳卢神父对他就有微词。

自从参加了卫生防疫组织,帕纳卢就没有离开过医院和鼠疫传播的地方。在救护人员中,他置身于自认为合适的位置,也就是说第一线,死亡的场面自然见过不少。他虽说注射过疫苗,有了免疫力,却未能免除他对死的忧虑。不过,表面上,他总能保持镇定的神态。可是自从那天,他长时间观看一个孩子死亡的过程,似乎就变样了。越来越紧张的神色,明显写在他的脸上了。且说那天,他对里厄笑道,此刻他正写一篇小论文,题为“神父能否看医生”,大夫便感到,事情似乎远比帕纳卢所说的更为严重。大夫表示愿闻这篇论文的详情。帕纳卢便告诉大夫,他在男教徒的弥撒上要有一场布道,届时他至少会阐述他的一些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