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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矮脚狗来到在森林的尽头出现一块草坪的地方。两头蹲在石柱上的石狮背负着一枚盾形纹章。或许从这里开始应当是一座园林,一个花园,到了托莱马依科领地中的私人住宅处了。可是只有那两头石狮子。草坪宽阔,浅草碧绿,只有远望绿草的尽头才看见一片苍黛色的橡树背景。天边有一层薄薄的浮云。听不见一声鸟啼。

佳佳跑上森林里的路。它好像认准了一个方向,因为尽管它不时地停歇、撒尿、伸着舌头看看主人,却很快地振作精神,毫不犹豫地又上路了。它就这样进入了柯希莫过去很少来、几乎是很陌生的地方,因为这里通向托莱马依科公爵的禁猎区。公爵已是耄耋之人,不知有多少年不打猎了,但是任何偷猎者也不能涉足他的禁地,因为猎场的看守人数众多而且总是防范严密。他们对柯希莫早有议论,因此柯希莫宁可离得远一些。此刻佳佳和柯希莫钻进了托莱马依科亲王的禁猎区内,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去追逐那些众多的猎物。矮脚狗朝着一种神秘的召唤直奔而去,男爵则好奇地急于弄清这条狗要去哪里。

那片草坪的景象令柯希莫惊慌失措,他一直生活在树木繁茂的翁布罗萨,自信能够顺着他自己的路到达任何地点,然而面前出现一块天宇之下空旷坦荡、无法逾越的平地,他就感到头晕目眩不能自持。

一天,佳佳显得很烦躁。它好像嗅到春天的气息,它仰起脸来闻一闻,又垂落下去。它两三次起身,在周围转转,又躺下。突然间它跑起来,跑得很慢。后来,每隔一会儿就停下来喘一口气。柯希莫在树上紧跟着它。

佳佳冲进草地,好像青春重返似的跑得劲头十足。柯希莫蹲在一株白蜡树上打唿哨,呼唤它:“这儿,回这儿,佳佳!你去哪里?”但是那狗并不理睬他,连头也不回,它沿着草地往前跑呀跑,跑得远远的,只见它的尾巴变成了一个逗号,后来这逗号也看不见了。

光阴荏苒,柯希莫也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矮脚狗佳佳的变化是标志,它老了,不再有跟着一群猎犬去追狐狸的劲头了,也不再想同丹麦种的大母狗或马斯蒂内种的凶母狗进行荒唐的恋爱了。它总是趴在地上,仿佛不值得为了站着时肚皮与地面之间的那么一点点距离而站起来。它从头至尾地平躺在柯希莫所在的树脚下,眼睛疲懒地瞟着主人,勉强地慢慢摇动尾巴。柯希莫变得无精打采,时光消逝的感觉使他对自己成天在那些树枝上爬上爬下的生活不满意。无论是打猎、逢场作戏的情爱还是读书都不能使他获得完全的满足。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发起疯来,飞快地爬上树枝最柔嫩的细弱梢尖上,好像要在树顶上找出一些新的树木,以便再往上攀。

柯希莫在树上直搓手。虽然矮脚狗的逃离对他已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但是现在佳佳消失在那片他无法跨越的草地上,它的这次逃跑就与他刚才的焦虑连在一起,而且他还感到一种模糊的期待,等待着草地的那边出现什么。

当我们行过婚礼,一起在翁布罗萨的别墅里安顿下来后,她还是竭力回避大伯,不仅不愿同他说话,而且还尽量不同他照面,虽然可怜的他经常给她送来一束束鲜花或者一些珍贵的兽皮。当孩子们开始一个个地出生并长大时,她就考虑同伯父接近可能对他们的教育产生不良影响,一直忧心忡忡。后来我们把我家在隆多的旧封地上久无人住的古堡重新装修一番,住在那里的时间比在翁布罗萨更多,使孩子们不至学他的坏榜样。

正当他思量着这些时,听见白蜡树下响起脚步声。他看见一位猎场看守人走过,只见他手插在衣袋里,吹着口哨。说实在的,同领地里那些凶神恶煞似的看守相比,他未免有些衣冠不整和松松垮垮的样子,然而他穿的制服上有徽章,正是公爵的家丁的那种样式。柯希莫靠树干隐蔽起来。后来,对狗的挂虑占了上风,他叫住那位看守:“喂,您,军士,看见过一条矮脚猎犬吗?”

丧事过后或迟或早就会有喜事,这是生活的规律。在母亲去世一年之后,我同附近的一位贵族少女订婚了。我说尽好话劝我的未婚妻以后来翁布罗萨居住:她害怕我哥哥,她以为他是一个在树叶间行走,趁人不备从窗户窥视室内一举一动的家伙,这种想法使她心里充满惧怕,又因为她从未见过柯希莫,想象中他像个印第安人。为了消除她的恐惧,我举办了一次露天宴会,筵席摆在树下,柯希莫也被邀请出席。他在我们头上的一棵山毛榉上,就着放置在一个托架上的盘子进餐。我应当说虽然他久不练习如何同众人一起吃饭,他的举止还是很得体的。我的未婚妻稍稍安心一些了,她觉得除了生活在树上之外,他是一个同大家完全一样的人;但是她对他还是怀有一种难以克服的不信任感。

那看守抬起头来:“啊,是您!会飞的猎人带着会爬的狗!没有,我没有看见那条矮脚狗!今天早晨,您打到什么好东西了?”

那是一个大晴天。柯希莫在树上拿着一只小碗,他开始吹肥皂泡,把那些泡泡吹进房间里,吹向病人的床头。妈妈看见彩虹色的泡泡飘动,飞满了房间,她说:“啊,你们在玩什么!”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她总是不赞成我们的游戏,觉得太无意思和太幼稚。可是现在,也许是破天荒头一回,她喜欢我们的玩意儿。肥皂泡飞到她的脸上,她吹气把它弄炸,微笑起来。一个泡泡落到了她的嘴唇上,停留在那里不动了。我们大家俯身趋前,小碗从柯希莫的手上掉落下来。她死了。

柯希莫已经认出他是最卖力气反对他的那伙人中的一员,于是说道:“没有,我的狗跑了,我不得不追到这里来……我的枪没有装子弹……”

清晨是气喘病患者最难熬的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分散她的注意力。柯希莫就用一支竖笛吹奏小调,或者模仿鸟叫,或者逮些蝴蝶,然后把它们放进屋里飞舞,或者摘几束藤萝花。

看守说:“哟,您尽管上子弹,您开枪打个够吧!反正,已经这样了!”

夜里妈妈不能安睡。柯希莫留在树上守护她,树上挂一盏小灯,使她能够在黑暗中看见他。

“什么事情已经这样了?”

她对他说话总像是他只隔一步之遥,但我看出她从不吩咐他做从树上办不到的事情。在这种时候她总是叫我或者是叫女佣人。

“公爵已经死了,谁还愿意再管这块狩猎禁地呢?”

“谢谢,我的儿子。”

“噢,是这样。他死了,我还不知道。”

他便用那叉子从扔在椅子上的东西里找起来,挑起那条披肩,递到她面前。“找到了,妈妈。”

“他死后下葬三个月了。他的大房和二房的继承人以及新娶的小寡妇正吵得不可开交。”

“柯希莫,给我披肩。”

“他有过第三房妻子?”

我发现她喜欢叫他来做所有这些小事。

“是他死的前一年,八十岁时娶的,她是一个二十一岁或稍大点的姑娘,我跟您说这真是发疯,这新娘没有同他在一起待过一天,只是现在才开始来查看他的领地。她不喜欢这些地方。”

一会儿她说:“柯希莫,给我一瓣橘子。”我很纳闷。可是当我看到柯希莫从窗外伸进一杆船上用的渔叉,从一张条桌上取了一片橘子,把它送到母亲的手上时,我更觉得惊奇了。

“怎么,她不喜欢?”

“不,才几分钟,妈妈,您等一会儿再服药,现在对您不合适。”

“可不是吗,她住进一座宫殿,或一座庄园,带着她的全班人马到来,因为她身后总是跟着一帮痴情的追求者。过了三天她就觉得一切都丑陋不堪,一切都令人厌烦,便扬长而去。这时其他的继承人就跳出来,拥到这块地方,争夺所有权。而她说:‘好吧,你们拿去吧!’现在她来到这里的狩猎行宫,可是能逗留多久呢?我说长不了。”

“我吃过药很久了吗?柯希莫。”

“狩猎行宫在哪里?”

我弯腰去吻母亲的手。她立刻认出了我,把手放在我头上。“哦,你来了,彼亚乔……”当气喘不太憋闷胸口时她说,声音细若游丝,但是她说话清楚,头脑很清醒。不过,当我听到她毫无区别地对着我同柯希莫说话,好像他也站在床头一样时,我很是吃惊。柯希莫从树上回答她。

“在草地那一头,橡树后面。”

房间里半明半暗,妈妈躺在床上,由一大堆枕头垫起的肩膀仿佛比我们过去看见的要宽大一些,她身边有不多几个女仆。巴蒂斯塔还没有来,因为应当送她来的丈夫,那位伯爵,忙于收获葡萄而分不开身。打开着的那扇窗户在阴暗的房间里显得很突出,柯希莫就正对着窗子站在树枝上。

“那么我的狗是去那里了……”

当我迈过门口,抬头看我们的别墅时,我相信会看见他在那里,柯希莫已经攀上了紧靠着母亲的窗台的一棵高大的桑树。“柯希莫!”我呼唤他,但是压低了声音。他朝我打手势,把所有要说的意思全表达了:妈妈的病情略有好转,但还是很严重,你上楼去,但脚步要轻。

“它一定是去找肉骨头了……请原谅,我想阁下您没给它喂饱!”他放声大笑。

我不得不很快中断旅行,回到翁布罗萨,一封急信把我召回去。我们的母亲气喘病突然加重,可怜的人从此卧床不起。

柯希莫不理睬他,望着无法穿越的草地,等待矮脚狗返回。

“从前,只是大自然创造生命奇观,”他总结道,“现在是理智。(法语)”老哲人开始了关于他那虔诚的一神论的宏论。

它一天未归。第二天柯希莫又来到白蜡树上,凝视着草地,仿佛内心的某种不安使他不得不朝那里看。

“我哥哥认为,”我回答,“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当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伏尔泰非常欣赏这样的答复。

傍晚时分,矮脚狗出现了,只有柯希莫的锐利的目力才能分辨出草地上的那么一小点儿,越来越清楚地走过来了。“佳佳!过来!你去哪里了?”那狗站住,摇摇尾巴,看着主人,狺狺而吠,好像是邀请他过去,跟它走。可是它想到他不能跨越那段路程,便向后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开,又回头顾盼。“佳佳!回来!佳佳!”矮脚狗却跑远了,消失在草地的深处。

伏尔泰非常惊讶,也许因为那样一位奇人的兄弟竟然显得如此正常,他开始问我一些问题,比如:“您的哥哥待在那上面,是想上天吗?(法语)”

不久走过来两个猎场看守。“您一直在这里等候那只狗呀,阁下!可是我看见它在行宫里,受到很好的照顾……”

我感到很荣幸,情不自禁地回答他:“阁下,他是我的兄弟,迪·隆多男爵。(法语)”

“怎么回事?”

遇到这一类的幻想,我一般都小心地不说出那野人是我哥哥。但是我在巴黎应邀出席为伏尔泰举行的一次招待会时大声承认了。老哲学家坐在他的靠椅上,承受一群贵妇人的宠爱,兴高采烈犹如过复活节,说话凌厉好比一只豪猪。当他知道我来自翁布罗萨时,他问我:“骑士先生,那位像猴子一样生活在树上的著名哲学家就是在您的家乡吗?(法语)”

“可不是嘛,女侯爵,也就是新寡的公爵夫人—我们称她女侯爵,因为她在娘家时是侯爵小姐—她热烈欢迎它,就像她过去一直是它的主人似的。那是一只一钱不值的狗,阁下,请允许我这么说,现在它可找到一个舒服的地方啦,它留在那里了……”

可是,在这种生活开始之前,我做了一段时间的旅行。我也到过巴黎,正巧赶上看见欢迎伏尔泰的盛大场面。老作家在国外多年之后归来排演他的一部悲剧。但在这里不是回忆我的生平,当然那是不值得一写的;我想说的是在这次旅途中的所到之处,翁布罗萨的树上人在外国名声流传之广着实令我吃惊。我甚至在一本历书上看见一张画像附有以下这些文字:“翁布罗萨(热那亚共和国)的野人,只生活在树上。(法语)”他们把他画成一个全身长毛、有长胡子和长尾巴的活物,吃着一只蚱蜢。这张画像放在魔鬼一章里,夹在阴阳人和海妖之间。

两名家丁嘲弄地笑着走开。

关于这段时期,我不能说得很多,因为我第一次去欧洲的旅行正安排在那个时期。我那时年满二十一岁,可以领受一份家业了,得到的这笔财产令我喜出望外,因为我哥哥要得很少,我母亲也要得不比他多,这可怜的人在晚年衰老得很快。我哥哥要签署一份全部家产的用益权证书给我,只要我按月给他一笔生活费,替他纳税和料理一下家务。我要做的事情只是管理田庄,为自己挑选一房妻室,我已经看到自己面前的那种正规而宁静的生活,虽然发生了世纪之交的大骚动,我也还是过上了那样的日子。

佳佳不再回来。柯希莫天天守在白蜡树上观望草坪,仿佛可以从草地上悟出长久以来在内心折磨着他的那个东西:对于远方的思念、空虚感、期待,这些思想本身可以延绵不断,比生命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