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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我狂热地追随着他,现在知道他参与了那一伙叫花子的活动,就更加起劲了。我觉得他为我打开了通向一个新奇王国的大门,那是一个不再以惧怕和怀疑的眼光去看待的王国,它将获得我的热忱赞同。我不时飞快地从阳台蹿上高高的阁楼,从那里我可以扫视一切树顶,而更多是靠听觉,追随着那帮人从果园里传来的吵嚷声,只见樱桃树的树梢摇摇摆摆,不时露出一只摸索和揪扯的手,冒出一个乱蓬蓬的或者顶着布袋子的脑袋,在叫嚷中我听出还有柯希莫的声音。我自问:“他如何爬到那上面去的呢?刚才他还在花园里呀!他难道爬得比一只松鼠还快吗?”

我们还是回到那一天吧。一会儿,几乎一直未露面的巴蒂斯塔也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她做出甜蜜的表情,捧着一只装着一些汤汁的盘子,举起一只汤勺:“柯希莫……你吃吗?”她挨了父亲一巴掌,回屋去了。谁知道她又做了什么鬼糊糊。我们的兄弟不见了。

我记得,当吹牛角的声音响起来,他们正在大池塘旁边的红色梅子树上。我也听见了牛角声,但我没有在意,因为我不了解那是怎么回事,他们可不同啦!我的哥哥告诉我,突然重新听见牛角声响,他们立即静默下来,没有记起这是警报,而是互相询问是否听清楚了,是否真是欣富罗莎骑着矮种小马在大路上替他们预告险情。他们都冲出果园,但不是为了逃开,而是跑过去找她,去赶上她。

令人不解的是母亲每当得到柯希莫的问候后,并不因此而幻想他将结束出走而回到我们当中来。相反,父亲却反反复复地处于这样的思想状况之中。每一个有关柯希莫的新消息,哪怕是极小的事情,都会令他苦苦地空想一番:“是吗?你们看见了?他就要回家了吗?”但是我们的母亲,同他相差最远,似乎是能够按他的方式接受他的唯一之人,或许因为她没有试图对柯希莫的表现加以解释。

只有柯希莫仍然留在原地,脸烧得像火一样红,但是他一看到顽童们跑开就明白他们是去找她了。他便开始在树枝上跳跃而行,每走一步都有摔下去折断脖颈的危险。

她在那里一边挥动一面小旗,一边从望远镜里观看,只见她脸上容光焕发,笑了起来,我们明白柯希莫回答她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回答的,也许挥挥帽子,要不就是摇摇树枝。肯定是从那以后我们的母亲变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忧心忡忡了,虽然有这样一个抛弃惯常天伦之乐的奇特儿子,使得她做母亲的命运与别的母亲是如此的不同,她是我们一家人当中第一个接受柯希莫的这种反常举动的人,也许现在的招呼就是柯希莫对她的回报。从此以后,他每隔一阵子会突然送来对她的问候,他们互相交换着无言的信息。

薇莪拉在一条上坡路的拐弯处,她一手勒住马的缰绳,一手挥动着马鞭,停立在那里。她从下往上望着这些男孩子,把小马鞭的尖儿送到嘴里,轻轻地咬着。她的衣裳是浅蓝色的,牛角上镀着金,用一根细链子挂在脖子上。男孩子们一齐站住,他们也在嘴里啃着什么,梅子或指头,或者是手上或胳膊上的伤痕,或者是布袋的边缘,慢慢地,几乎是为了克服某种内心的不安,而非出自真实的情感,并且似乎还期望被反驳,从他们那含着东西的嘴里开始挤出差不多听不见的话语。他们一字一顿地说着,好像唱歌似的:“你来……干什么……欣富罗莎……你回去……你不再是……我们的伙伴……哈哈……哈,胆小鬼……”

我应当说明,她动用了她所有的一切作战装备,也始终仍然是同从前一样的母亲。她提心吊胆,手绢在手心里捏成了团,但是可以说,充当女将军可以使她的精神有所寄托,或者说以女将军的身份而不是普通母亲的身份去经受这份焦虑能使她不致悲痛欲绝。正因为她本是一个娇弱的小妇人,从冯·库特维茨家族继承来的那种军人风度是她唯一的自卫方式。

树枝摇晃一下,他来了。柯希莫在一棵无花果树上露面,他在树叶之中喘息着。她呢,嘴里咬着那根小马鞭,自下而上地望着他,他们一律被那同一视线扫视。柯希莫忍不住了,他气喘未平就脱口而出:“你知道我自那以后从未下过树吗?”

这时,她从身旁的凳子上拿起一些小彩旗,她逐一挥动这些彩旗,动作干脆利落而富有节奏感,好像在使用一种商定好的通讯语言。(我对此感到有些气愤,因为我竟不知道我们的母亲藏有那些小彩旗,并且懂得用法。假如她教我们同她一起玩旗子,那该有多美呀,特别是在从前,当我们兄弟都还小的时候。可是我们的母亲从来做事情都不是为了闹着玩的,如今也别指望将来会有这好事。)

基于某种内心的执着追求的事业,应当默默进行不引人注目。一个人如果稍微加以宣扬或夸耀,就会显得很愚蠢,毫无头脑甚至小气。于是我的哥哥话刚出口,他就后悔莫及,他觉得这件事情对他再无丝毫意义,甚至产生了下树一走了事的想法。更要命的是薇莪拉慢慢地移开嘴里的马鞭,说话了,语调可爱动人:“是吗?……勇敢的傻瓜!”

“你还看得见他吗?”我们的父亲从花园里朝她问。他在树下来回走动,从来也没有能看见柯希莫,除非这孩子走到他头顶上来。女将军做出肯定的手势并示意不许说话,她仿佛在跟踪一支在高地上行进的军队,我们万万不可打搅她。显然,有时候并没有看见他,但是她不知为什么估计他一定会出现在某地而不是别处,并把望远镜对准那里。她也会不时悄悄地承认自己弄错了,那么她就把眼睛从镜片上移开,去审视一张摊开在膝盖上的地形图,一只手放在嘴上不动,显出思索的神态,另一只手在图上难辨的字迹上移动,确定出她的儿子应当到达的地点。计算好角度之后,她将望远镜对准叶海中某一树梢,慢慢地调好焦距,从她嘴唇上露出的哆哆嗦嗦的微笑,我们明白她看见他了,他真的就在那里!

从那些长虱子的赖皮的嘴里起初发出嗬嗬的大笑,然后爆发成放肆的叫喊哄笑,柯希莫又气又恼,在无花果树上狠跺了一下脚,木质不坚的无花果树承受不住,他脚下的一根树枝断裂了。柯希莫像一块石头一样往下掉。

男爵听得不耐烦了。神父中断话题,我早就厌烦了。相反,在我们的母亲那里,母亲的忧虑,作为超过一切的不安感情,已经稳定下来了。她总是不久就想把一切感情化为实际行动并寻找合适的工具,正像是应当解决一位将军的忧虑那样做的。她找到一架野外望远镜,很长,带三角架。她把眼睛凑上去,就这样在别墅的阳台上度过时光。她不断地调整镜片,以便将焦距对准在树叶丛中的孩子。当我们几乎发誓赌咒地告诉她孩子远在视线之外时,她还是照样忙碌不停。

他跌下去时空张着两臂,没有抓什么。说实在的,那是他在树木上生活期间里唯一的一次,他既没有想到也没有出自本能地去攀住什么。然而,礼服燕尾的一侧将他缠在一根矮枝上,柯希莫头朝下地被悬空吊挂起来,离地面很近。

神父像是突然清醒了,“魔鬼”这个词似乎使他心中的一整套有关的思想复苏了。他开始发表极其复杂的关于如何正确认识魔鬼出现的神学演说,别人不明白他是故意同我父亲唱反调还是一般地说说而已。总之,他不谈事实,不说我哥哥同魔鬼的关系是可能存在的或者是根本没有的。

他觉得又羞又恼,血液向头上涌来。当他睁开眼睛,倒着向下看时,只见狂呼乱叫的少年们像是倒立着的,他们发疯似的翻起筋斗来,一个个翻向正立,仿佛双手都抓着深渊之上的一块土地。金发的小女孩骑在前蹄腾空的小马上飞奔。他首先只想到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谈起他在树上的情况,这也将是最后一次。

我们几次看见他着了魔似的在我家花园里的树枝上穿行。“他在那里!他在那里!”我们惊呼,因为虽然我们尽力找点什么事情来做,但他自然是我们心中的牵挂,我们计算着他在树上度过的小时数、天数。父亲说:“他疯了!魔鬼附身了!”他对福施拉弗勒尔神父大发脾气:“只有替他驱除妖魔了!还等什么,您,我说您哪!神父,(法语)您袖手旁观!我的儿子,他身上有魔鬼,您可明白,上帝啊!(法语)”

他扭动身躯,伸手抓住树枝,跃身上去回到了原处。薇莪拉已经让小马安静下来,好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柯希莫忘记了他在那一瞬间的仓皇失措。小女孩将牛角放到嘴边,吹出警报声的低沉音符。听到这声音,野孩子们开始逃窜(柯希莫不久后评论道,薇莪拉的出现在他们身上发生了刺激作用,他们慌慌张张,就像野兔见了月光)。他们明知她是吹着玩的,好像出于本能的反射,还是跑了起来。他们也是闹着玩,一边模仿着牛角声,也跟在骑着矮腿小马飞奔的小姑娘后面向山坡下跑去。

后来他会突然弹跳起来,像猫一样灵活地跃过一根根树枝,跑遍果园和花园,嘴唇不动地哼唱着什么,一种神经质的哼哼,低得几乎听不见,眼睛盯着前方却又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他真像猫一样在本能地掌握住平衡。

他们这样拼命地瞎跑一气之后,忽然发现她不在前面了。她改变了方向,跑出路外,把他们远远地撇在身后。她上哪里去啦?她沿着生长在一片平缓向山谷伸延的草地上的橄榄林子跑,寻找着柯希莫。他正在一棵橄榄树上费力地爬着。她绕着他跑了一圈,然后走开。她后来又出现在另一棵橄榄树下,而我哥哥正抓住那棵树的枝叶。他们就这样沿着像橄榄树枝一样弯弯曲曲的路线,一起走下山谷。当小偷们发觉了、看见了那个在橄榄树上跳跃的柯希莫和骑在马鞍上的薇莪拉合谋之后,便开始一齐吹响口哨,一种戏弄人的恶意的口哨声。他们大声吹着这种口哨,向卡佩利城门走去。

柯希莫不一定需要这样的证实就可以肯定这些流浪儿的朋友就是薇莪拉,那个秋千上的小女孩。我想,正是因为她先说过自己认识附近所有的小偷,他才立即开始寻找这伙人的。也是从那时开始,他的狂热劲头变得更激烈了,虽然还是模糊的。他一会儿想率领这一伙人去抢摘翁达利瓦别墅的果树,一会儿又想替她效劳去反对这一伙人,也许首先唆使他们去找她的麻烦,以便自己能挺身出来保护她。一会儿他又想做出勇敢的行为,间接地传入她的耳里。他被这些意念所困扰,跟着小偷们干,感到越来越疲惫不堪。当他们下树时,他一个人留在树上,忧伤蒙上他的面庞,就像乌云遮住了太阳。

只剩下小女孩和我哥哥在橄榄树林里互相追赶。但是柯希莫泄气地看到,当那伙小流氓不在之后,薇莪拉玩这种游戏的高兴劲显然减退,她已经开始有些厌倦了。他怀疑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惹别人生气,但同时他也希望现在她是故意惹他生气。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总是需要通过使别人生气以显示自己的娇贵。(这一切感情小男孩柯希莫只是朦胧地感觉到。实际上当他在那些粗糙的树皮上攀缘时什么也不明白,傻里傻气的,我想象得出。)

“怎么,你是说不认识她?你们是邻居呀!翁达利瓦别墅里的欣富罗莎呀!”

转过一个土丘时,一阵又猛又密的石子袭击过来。小姑娘将脑袋掩护在马脖子后面逃走了。我的哥哥呢,他站在一个显眼的树杈上,承受着打击。但是石子到达那个高度时偏差太大,除了偶然落在前额或耳朵上的之外,都打不痛他。那些肆无忌惮的家伙,又吹口哨又哈哈大笑,高声喊道:“欣——富——罗——莎是讨厌——鬼……”然后撒开腿跑了。

柯希莫留心倾听这些事情,他将所有的细节拼凑出一个他熟悉的形象,最后他决定打听:“她住在哪座别墅里,这个欣富罗莎?”

野小子们跑到了卡佩利城门口,城墙上垂挂着碧绿的刺山柑藤条。从周围的茅房棚屋里传出母亲们的呵斥声。但是对于这些孩子,母亲们的斥责不是为了叫他们晚上回家来,而是怪他们回家来吃晚饭,而没有在别处找到吃喝。在卡佩利城门那一带,在小茅屋和木棚子里,在断腿的大篷车里,在帐篷里,挤满了翁布罗萨最穷的人,他们穷到被赶到城门外,而又离乡村远远的这般境地。这是一些从遥远的地方和国家流散出来的人,被世界各国蔓延的灾荒和贫穷驱赶而来。正值黄昏时候,披头散发的妇女怀抱婴儿扇着冒烟的炉灶,乞丐们躺倒在阴凉处解开伤口上的绷带,另外一些人在下棋,大惊小怪地呼叫。那一群偷果子的伙伴现在混入了那种炒菜做饭的雾气和争吵叫嚷之中。他们挨了母亲的反手耳光,互相撕打起来,在尘土里翻滚。他们的破衣服已经与其他破衣烂衫混作一色,他们掺和到那群浑浑噩噩的人之中后,就失去了小鸟般的快活劲,只能使那里无聊的事情增加得更多一些。甚至于,他们刚一抬头看到骑马的金发小姑娘和在她身边树上的柯希莫,就现出怯生生的眼神躲避到里面,企图在尘土和炊烟之中隐藏起来,就好像在他们之间突然竖起了一堵城墙一样。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颇令人费解。欣富罗莎对他们的背叛好像是她把他们引进自家的别墅去吃水果,然后又让他们被仆人痛打一顿;又好像是她偏爱他们中的一个人,一个名叫贝尔·洛雷的,他为了这事现在还受人讥笑,同时又宠另一个叫乌加索的,并且使得这两人互相打架。那顿仆人们的棒打,可能不是发生在偷吃果子的场合,而是当两个争宠吃醋的人最后联合起来向她进行讨伐的时候;或者又说是她多次答应给他们蛋糕,后来终于给了,却是用蓖麻油做的,他们吃下去后,肚子痛了一个星期,这些事件中的某一件或者类似的事件,或者所有这些事件加在一起,使得欣富罗莎同这伙人断绝了往来。而现在当他们说起她时,怨恨难消,但也不无惋惜。

这一切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发生于一瞬间、一眨眼的工夫。现在薇莪拉将薄暮之中小屋的炊烟和女人孩子的尖叫声抛在了身后,奔跑在海滩的松林里。

欣富罗莎。一点一滴地,柯希莫从小偷们的谈话中知道了许多关于这个人物的事情。他们用那个名字称呼山谷里的一个小姑娘,她骑一匹白色的矮种小马,同他们这群衣衫褴褛的人交朋友,曾经保护过他们一阵子,她是那么的强悍,还曾指挥过他们。她骑着小白马跑过大道和小路,当她看见无人看守的果园中果实成熟了,就向他们通风报信,像军官似的骑在马上陪同他们一起偷袭。她在脖子上挂一只打猎用的号角。当他们抢劫杏子或梨子时,她就骑马在山坡上巡逻,从那里扫视整个田野,只要她一看见地主或农民表现出可能发现了窃贼并匆匆赶来的可疑行动,就立即吹响号角。听到号角声,无赖们就跳下树来逃跑,因此当小女孩同他们在一起时,他们从来没有被抓住过。

那里有大海,听得见沙石在滚动。天色已暗,有一种最清脆的沙粒滚动声,那是奔跑的小马在石头上踩出了火花。我的哥哥从一棵低矮而弯曲的松树上,望着金发小姑娘清晰的身影穿越海滩。一朵浪花刚刚露出黑色的海面,高高地卷起来,雪白雪白的,向前涌来。正当浪花碎裂时,小姑娘骑着马的身影疾驰擦过,而溅起的白色的咸水打湿了在松树上的柯希莫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