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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梦

可是,我刚才所想象的,在我的脑子里倏地又一下子变得既神秘又奇特了,这是因为我过去还从没有想过这一切。这时候,布里吉特站住了,并紧紧握着挎在我手上的篮把儿。

这当儿,我不由得想到:如果我懂得世界上成千上万的歌儿,并会吟唱,懂得众多的草儿、花儿、人儿和云儿等等,还有宽叶子的树林和松树林,以及所有的飞禽走兽,再加上远方的大海和高山以及所有的星星和月亮,如果所有这些歌儿能为我接受和歌唱,那么我便成了受欢迎的神了,每一首新歌曲也便成了天上的星星。

“现在我要上山了,”她说,“我们有好多人都在那上边的地里干活呢。你呢,去哪儿?不和我一起去吗?”

我提起她的篮子,两人朝前走去,她的脚步伴着我的脚步,发出嚓嚓嚓的声响,她兴高采烈,我欢欢喜喜,乐到了一块儿。树木沙沙作响,山上袭来一股凉意;我玩得还从没有如此痛快。我兴致勃勃地唱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唱到调门儿高得不能再唱;所唱的歌儿无所不包,什么山谷啰,高山啰,从小草到树叶,从河流到丛林,连成一片,绵绵不断。

“不了,我不能一起去了。我要走向世界。非常感谢你的面包,布里吉特,还有你的亲吻。我会想着你的。”

“世界多美丽啊,”我说,“父亲的话对极了。不过我现在要分担你的活儿,我们一起到你的伙伴那儿去吧。”

她接过篮子,在躬身提篮子的时候,两颗充满黑影子的眸子又朝我瞥了一下,接着她的嘴唇又贴在我的嘴唇上了。她的亲吻是那么的美好和可爱,以至于使我在道别的时候,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悲凄的味儿。我慌忙说了声“再见”后赶紧朝山下的一条路上跑去了。

这时候,布里吉特俯身朝我凑来,我的嘴同她的嘴碰到了一起,她垂下了眼睑,紧接着又睁大了眼睛,我看着那两颗离我十分近的褐金色的星星,里面有我的影子和一对草地上的野花。

姑娘慢慢地朝山上走去,走到树丛边的一棵凋落的山毛榉树下停住了脚步。她朝下望着,寻找我的影子。当我向她挥舞着帽子示意时,她又朝我点了点头,然后便像一个影子似的悄没声儿地消失在山毛榉的树荫里了。

于是我便唱起阳光爱罂粟花的歌儿,唱到阳光同它们尽情玩耍,尽情欢乐。唱完了又唱小麻雀等待老麻雀,老麻雀飞来飞去地不停奔忙。接着又唱一个姑娘,长着一对褐色的眼睛,来了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唱歌,姑娘给他吃面包;可是他对面包已经索然无味,想得到那少女的亲吻,还想一个劲儿地看着她那一对褐色的眼睛,于是他不停地歌唱,唱啊,唱啊,一直唱到她开始微笑,唱到她把嘴贴到他的嘴上。

我一边埋头赶路,一边思考着什么,直到拐过这条山路。

“爱情方面的歌?会的,这是最美的歌儿。”

这时,眼前出现了一个磨坊,磨坊边的河上泊着一条小船,船上坐着一位汉子,他独自一人,像是在特意等我似的。我脱帽向他道安,刚一上船走到他的跟前,那船便飞也似的离开了河岸,朝下游漂去。我坐在船的中间,那汉子坐在后首的舵旁。当我问他我们去什么地方时,他抬起那对暗淡的灰眼睛朝我瞟了一眼。

“难道你连爱情的歌儿也一窍不通吗?”她问道。

“悉听尊便,”他闷声闷气地说。“到河的下游去海里,或者上都市,你只管吩咐,这都属我管辖。”

“不,这我不会。这种歌儿我一无所知,再说也不应该唱悲哀的歌曲。我永远只唱令人高兴、亲切可爱的歌曲,这是父亲的教导。我给你唱一首布谷鸟或者花蝴蝶的歌儿。”

“这些都属你管?那么你是国王罗?”

“就唱一个悲哀的歌曲,唱一个失去了财宝的姑娘。”

“也许是吧,”他说。“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想必你是一位诗人吧?如真是这样,那么请允许我唱一首歌儿伴你旅行!”

“我很愿意。唱个什么歌好呢?”

我竭力控制着自己,因为这位严肃的灰眼汉子使我生畏。我们的小船朝前疾驶,河水无声息地朝后逝去。我欣然唱起歌来:有一条小河,载着许多小船,映着太阳,河岸两边人声鼎沸,旅游者络绎不绝,喜气洋洋。

“再给我唱一首歌好吗?”我吃完后她问道。

那汉子表情木然,我唱完歌时,他仍旧打着盹儿,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就像一个睡着的人。过了一会儿,他竟出乎我意料地唱起歌来,而且也是唱小河,唱河水流过山谷。他的歌声优美动听,比我宏亮有力,不过听来完全是另一种调儿。

接着我便唱起戴着草帽的美丽的布里吉特的歌儿,唱到她篮里放着的东西,花儿怎样伴随着她,花园里的香风怎样跟随她,以及她所有的一切。她全神贯注地听着,并称赞唱得好。完了以后,我对她说我饿了,她便揭开篮盖,取出一块面包。我正想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好尽快地赶路,她却说:“别吃得太急了,要一口一口地吃。”于是我们便在草地上坐下,我吃我的面包,她用她那两只褐色的手抱着膝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小河在他的歌里却成了放荡不羁的破坏者,它从山里来,凶猛而狂暴;他不屈服磨坊的碾磨,它要摧毁桥梁,仇视驾驶在它头上的每只船只,而它那汹涌的波涛和绵绵的绿色水藻里却洋洋得意地飘荡着溺死者的白色身躯。

“布里吉特。”

我讨厌这些歌词,尽管音乐是那么的动听和微妙,以致使我神魂颠倒,心绪不定。如果说这个嗓音低沉的聪明的老歌手唱的都是对的,那么我所唱的全都只是愚者的荒谬之词和糟糕的儿戏了。根据他的理论,那么世界也并不如同上帝的心一样,是善良和光明的,而是模糊和充满苦难的,是邪恶和黑暗的;如果树木哗哗作响,那么也不是因为欢乐,而是出于痛苦。

“好的,不过你先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船儿一直往前驶去。我们投下的身影越来越长,我唱的歌儿听来也越加黯然失色,嗓音也变得越加轻弱。我每唱一首歌,这个萍水相逢的歌手都要回敬我一首。他把世界唱得更加神秘,更加可悲,不由得使我也变得更加拘束和忧心忡忡起来。

“是吗?那么你就唱一首吧!”

我颇感扫兴,后悔没有留在岸上,待在花丛前和美丽的布里吉特跟前。我只好借助变幻着的暮色聊以自慰,不禁又引吭高歌起来,重又唱起布里吉特和她的亲吻。歌声刺破红通通的晚霞传向四方。

“各种各样的歌都会,譬如会唱早晨和晚上,会唱树木和禽兽,还会唱花儿。现在我就能唱一首关于一个美丽的姑娘从树林里出来,去为收割庄稼的人送饭的歌儿。”

这时天色暗了,我也停止了歌唱。而坐在舵旁的汉子却唱了起来,他也是唱爱情和爱情的乐趣,唱褐色的眼睛和蓝色的眼睛,唱红润的嘴唇;他满怀悲伤地唱着这漆黑一片的河流,而听来却是那么美妙动听和通俗易懂;然而他所唱的爱情歌儿,仍是那样的令人忧郁和不安,且变得异常的神秘,仿佛人们都是在痛苦和热恋中迷乱而又悲伤地探索着爱情,同时又在互相折磨和绞杀。

“会唱什么歌?”

我侧耳倾听着,听得非常疲倦和忧伤,真是度时如年,简直是在悲戚和痛苦中游历。从这个陌生人身上,我仿佛觉得有一丝丝哀伤而又令人恐惧的寒气在不断地朝我袭来,慢慢地潜入我的心房。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会唱歌。”

“这么说,至高无上的和尽善尽美的不是生而是死啰?”最后我辛辣地叫道,“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悲观的国王,我请求你唱一首关于死亡的歌曲!”

“哦,是这样,明白了。那么你究竟会什么呢?有些东西是容易学的。”

这坐在舵旁的汉子果真唱起死的歌儿来,他唱得真是好极了,比我先前听到的还要好。可是在他的歌里,死也不是尽善尽美、至高无上的事,在它那儿同样也得不到慰藉;死就是生,生就是死,它们交织在一起,就像热恋中的爱情纠葛一样,永恒不变。死亡是世界的归宿和趋势,那儿将闪现解脱一切痛苦的光亮;那儿还将投下遮着一切喜悦和美好的阴影,黑暗将笼罩一切,但是从这黑暗中也会闪烁出令人喜悦的深沉而又绚丽的火花,爱情之火就是在深夜里燃烧。

“我要去见见世面,爸爸让我出来的。他要我向大家推广笛子,可我自个儿吹得还不怎么好,我首先应该学点东西。”

我仔细听着,心情变得格外的平静。在我来说,缺乏意志,还不如眼前这位陌生的汉子。他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目光中似乎含有一种悲切的善意,灰色眼睛里充满着痛苦和对世界美景的憧憬。他朝我粲然一笑,这时我便鼓足勇气,迫不及待地请求道:“噢,我们回去吧,先生!夜里在这种地方怪害怕的,我想回去了,去找布里吉特,如果她还在那儿的话;或者回到父亲身边去。”

“我去给收庄稼的人送饭,”她说着已经来到我的跟前。“你上哪儿去,怎么今儿还往外跑?”

那人站起身子朝茫茫的夜色里指了一下,手中的灯笼熠熠闪光,照在他那瘦削和严峻的脸上。“倒退是没有出路的,”他既严肃又亲切地说,“既要开创世界,就必须勇往直前。从姑娘那儿你已经得到奖赏和赞扬,因此你离她越远,情况就会越好,越可观。我要把舵交给你,你愿意上哪儿,都悉听尊便!”

“你好,”我对她说道,“你上哪儿去?”

我无可奈何,但也确实觉得他说的是对的。我满怀思乡之情,思念着布里吉特和故乡,思念着刚才还发生的事情和灯光,思念着我所经历过的和失去的一切。可是眼下我却要接替这陌生人的位子掌舵。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正在这时,从树林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姑娘,她胳膊上挎着一只竹篮,金发的头上戴一顶宽檐草凉帽。

我默默地站起身来,穿过船身朝舵位走去;那汉子也一声不吭地朝我迎面走来。当我们俩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两眼紧紧盯着我的脸庞,同时将灯笼递给了我。

一路上,树林和草地陪伴着我同行,河里的浪花在哗啦啦地奔腾;我放眼四望,这世界同家乡略有不同。树木和花卉,麦穗和榛树频频向我致意,我对着它们放声歌唱,它们也仿佛听懂了我的歌儿,此时此刻简直就像在家里一样;那蜜蜂也重新振作起来,朝我肩头上慢慢蠕动,一会儿又忽地飞起,在我的头上悠闲地盘旋,舞动着长长的翅翼,发出嗡嗡的叫声,然后掉转了头向家乡的方向飞去。

然而,当我在舵旁坐定并将灯笼搁置一边后,船上只剩我一人了,那个汉子悄然消失了,我不禁毛骨悚然,但是我并不感到惊慌,这是我意料到的。我觉得,这天好像是我出外游历的最好的日子,布里吉特、我那老父以及故乡只不过是一场逝去的梦,我仿佛一下子变老了,变得忧郁了;在这条夜色茫茫的河上,我仿佛已经是航行复航行了。

我们那个山谷在我来说,到村子的大磨坊这一段是熟悉的;在我的心里,山谷后面才是世界,也是我一心向往的地方。一只飞得精疲力竭的蜜蜂飞到我的衣袖上停住了,我带着它一起走。我走了好长一段路后,便想像一个邮差似的作一小憩,同时也好回首对故乡寄予告别的一瞥。

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呼唤那个汉子。真理就像寒流一样沁入我的肌肤,使我慢慢地得以领会。

我那亲爱的父亲当过音乐教师,对音乐略知一二;他想,只要我一吹响这可爱的笛子,那么我凡事就会称心如意。我才不相信他的说教呢。因此我谢绝了笛子,随后便告辞起程了。

为证实我所意料到的事情,我把脸探出船外,朝水面躬下身去,我举起灯笼一看,黑魆魆、平展展的水面上,一张带有两只灰色眼睛的瘦削而又严峻的脸正对着我,这是一张年迈、饱经世故的脸,再定睛一看,这脸原来就是我。

“过来,”爸爸说,一边递给我一支骨制的小笛。“拿去,你涉足远方他乡,向人们吹奏的时候,不要忘记老父。现在正是你见世面学本领的大好时光。我让人给你做了这支笛子,因为你不会干其他事儿,只会唱歌儿。但愿你永远吹奏悦耳动听的歌曲,否则,上帝赐予你的这件礼物就可惜了。”

既然无退路可走,那么就让我沿着这条神秘的河流,穿过黑夜一直往前驶去吧。

黑塞 著

(裴胜利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