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人围着一辆推车很快地推来,有女人细碎的跑步声,呜呜地捏着手帕跟在后面。推车辗出两道泥痕,直到一扇门内。地上掉着红色的纸团,许多人坐在椅子上引颈而望,但没有人去关心它。这是个充满血腥的地方,红色是最懦弱的颜色,是不得不有的浪费。
如果病痛是可以交换的话,那么以放弃一些生活的习惯去换取痊愈是相当优惠的交易。但这必须是某个范围之内可以看得见的症状,至少得像那块牌子那么清楚。当那些人拿着横眉竖眼的英文药单去领药时,他们似乎看见那个胆小的病魔以恐惧的脸孔在求饶。他们回到生活的轨道,处理繁忙的生活,有时在茶余饭后会以厌烦的语调来享受一下生病的趣味,而他们通常很快地就忘记医院了。
想起一个深夜赶着回家的男人,因为多做了一笔生意,所以在那个没有月色的时刻赶路。一辆卡车疲惫地冲来,又疲惫地冲走。当太阳出来,人们发现,又有一个人累倒在马路上,蜷缩于宿命的血泊。
一大早,便长长一排等待在二楼的坐椅上。很安静,只有当新来的脚步经过时,椅子上停滞的眼光才会稍稍地复活。他们很小心地互巡着,也交头讨论一两句。有人还穿着长袖衫,挡一挡偶尔进来的阳光,也挡一挡目光。婴儿是最不会收敛哭声的,杂着几声胆怯的斥责,空气很快地又滞着。在这一条没有色调的走廊尽头,有一块很清楚的牌子,写上偌大的三个字:“皮肤科”,一抬头就看得到的。
被注定的意外,不是意外。
热腾腾的速简咖啡,是每天早晨的炊烟。小桌子不很整齐地排着,挤满了穿白色制服的人,弥漫的烟中,似乎连面孔也模糊了。他们互相喧哗着,以一种繁忙而又习惯的语调。手表的指针提醒各自的方向,推椅而起的声音,频率快速的招呼,跨出门槛,便是那条直通通的长廊,一袭洁衣走在上面,总显得薄弱苍白。
在X光室前碰到一位老者,六七十岁,条纹睡裤很松地皱着。脚上趿着拖鞋,露出来的脚板,瘦得像北京板鸭的鸭脚,一层暗黄色的皮,打了几个折地包着看不见的骨。他的上半身裹在一条毛毯里——泛着霉旧的深土色,像久旱将裂的荒芜之地。他的头随着轮椅的轮声而轻晃着,当他停在我的面前,我看到的是一颗裹着皮的骷髅。土灰的脸色,皱纹像深浚大川,很有条理地密布着,尤其在额头。他的眼睛很深,眼皮顶成好几层,眼眶是一圈扩散的黑色。嘴唇紧闭着,两片灰白。他用右手支撑着低斜的头,左手无力地垂在毯子上,五指微张,一动也不动。像干枯的旱土上的一支被弃的耙。他几乎没有目光,让人觉得他是闭着眼的,可是又明明张开。
好安静。揿了电梯,便在飘浮的药味中等着。电梯内空无一人。在迟缓的上升途中,一阵不确实的空晃感袭进心头,于是记忆渗透着。仿佛这空间曾经是熟悉的,在很远很远的那个年纪。想起有一次捉迷藏,悄声地躲进母亲的衣橱里让他们找不到。听他们就在门外搜索,觉得好笑又得意。橱里的黑暗替我保护着,就算他们开橱,也看不见的。渐渐地,人声远了,只听见老时钟滴答地摆着。他们放弃找我,又去玩另一种游戏。好安静的黑暗,天地突然缩得只有一块黑布的大小,而没有人来掀这块布,因为已经不是捉迷藏了,他们在玩另一种不需要我的游戏。
推他来的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妇人,紫红条纹的衬衫,蓝色的窄裙,裹得圆浑。一张粉脸,眼影腮红口红,像综艺节目里的灯光。她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右手扶着鼓鼓的雕花皮包,左手捏着手绢,一个劲地上下扇着风。眼珠儿溜来溜去,瞧着左右四周。
愈往里面走,愈觉得晨间的鼎沸已经像一锅燃尽材薪,被冷落的水。一次左弯,宽阔的长廊像退潮的沙岸,无声地裸裎着,安静地让我来丈量这干涸的沙岸有多长,也让其他居住在此的脚步,从靠窗的房间到不靠窗的房间,从楼下到楼上,谨慎地去核对长廊的长度。这长廊该是愈量愈谨慎,长度也就愈来愈长。
护士招呼他们进去,不知道医生们还想知道什么。
交谈的声音此起彼落,像犹豫的梅雨,总是不会停的。鞋底摩擦着上了蜡的光滑磨石地板,不同粗细的泥粒灰尘便像海埔新生地般地浮现着。而明晨,又会有一支什么样的大拖把,来吞噬这块不被允许的陆地?有轮子的声音,才发现地上轧着纵横的轮痕,推往各个不同的方向。
生命像个钟摆,不得不开始,不得不在死亡与疲倦之间摆动,然后不得不停止。时间是个铁面无私的监视者,监视着芸芸众生。
乳与白之间的墙壁,从天花板一直刷下。我仰望着,感觉有阴冷之气不断地渗出。细碎的花色地板,拼着莫名的图案,像一方乱了阵法的棋盘,深奥却也荒谬。中间横着大理石询问台,他们尽他们所能地指点,却仍然有许多人走不出这座城堡。有两株高大的绿叶盆景摆在询问台两旁,仿佛在它们之后是一条绿意盎然的道路似的。
隔着玻璃,一排整齐的小床上,睡着好小的婴儿,裹得一身圣洁。小小的头上,微细的发丝,小眼睛闭着,好安详。那红透的小嘴巴,像春晨一朵红玫瑰的初蕾,似乎连一滴露水都载不动似的。小手微微地动着,开始在试探世界的温度,小脚一动一动地,仿佛陶醉在自己的韵律里,又仿佛急着要试试泥土的软硬。每一个孩子生出时所带的神示说:上天对于人尚未灰心失望呢。泰戈尔是了解的!哪儿来的初啼?哦!孩子,尽情向世界宣布你的降临吧!你曾经是你母亲紫禁宫殿里的东宫太子,既然有敢于入世的胆量,这人间世的苦难自然你敢于承担。孩子,你的初啼让我热泪盈溢。死亡是一只口袋,盛满了发出诞生之金光的口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你的哭声让我忆起生命最原始的脉搏,让我感觉到九月阳光似乎在窗外踮着脚,要裁它温柔之衣为你做襁褓。孩子,看到你起伏的胸浪,让我多么惭愧自己呼吸的懦弱……美丽新世界的钥匙有一半在你自己手上的,一个陌生人隔着玻璃祝福你,孩子。
一股冷然迅速地将附在我身上的阳光扯去,像脱去一件薄衫。墨黑色吞噬着我,不禁把双眼闭上,眼帘的酸热也一并冷却。待张眼,我看见自己已站在这巨兽的齿缝间。
如果生命是个钟摆,至少我们还可以画一道漂亮的振幅去发觉生存的喜悦。如果世界是个垂暮的老者,至少我们还有新泣的初婴,去预约未来的美丽。如果在这座永远不破的城堡里,安排一方僵硬的空间是无法避免的话,我相信,也有那么一间暖房,被慷慨地允许着去开一朵朵向阳的微笑。在这幢被冷落的建筑里,纵然黑暗是不停地渗透,而黑暗之中,一个个展翅的小天使也不停地降临,他们带着阳光的气息。他们代表明天,明天的明天。
我走上那道半斜的坡,在门口停下。烈日的阳光只敢涂到这里,一道门檐伸掌狠狠拦截,于是掌影便大块地侍卫着,似乎连色调也誓不两立,城里城外。
那晚,走在长廊的脚步不再那么沉重,捏着一枚硬币想去找红色电话。
古老的建筑,暗红镶尘白的色调,在浮晃的街道上,有着稳定的冷静。郁郁的面包树展扇忧郁着,透着无可奈何的姿势。四周一圈硬硬的石墙,把这幢建筑护得如同攻不破的城,最起码,到目前为止,尚未被攻破。
很静,这个时刻应该属于睡眠,应该做日出的梦。由远而近,突然响起轮子的声音,很单调、缓慢地。声音愈来愈大,响在黑夜冰冷的磨石地板上,透着一种无法理解的诉说。一个佝偻着的工友推着车,迎面而来,我不经心地望了一眼,推车上盖着布,而布很坦白地透露出一个小小的安静的人形。推车远了,很疲惫的声音,朝着那个最边缘的方向。这个时刻应该属于睡眠,应该做日出的梦。明天的太阳会是什么样子?每个临睡的小天使都会这样问他们的母亲。一个小小的安静的人形。
才发现虽是在大马路边,这座城堡也只不过是熙攘冗长的街道上一个方便分段的专有名词。它对九月的意义(或者说,对任何一个月份的意义),只是公车站牌上的一个名字。甚至有些站牌干脆不用它的命名,改以如花似玉的“新公园”——一个很美的名字,不是吗?鸟语花香,日落月升的联想。而这座城堡,它的名字天生是被诅咒的,是从地狱边缘不得不拾回的一块黑暗。纵然是九月的太阳,也无法温暖它阴然的笔画。
我有着被欺骗之后的疲惫。
找寻了很久,才看到这幢建筑物。原以为随便问问便有人指点,没想到偌大的公园逛了许久,竟没有人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不能责怪他们的漠视,他们不是有意这样对付生活,他们还年轻,对一个拥有强壮的身体、活跃的精力的年轻人而言,这幢建筑物毕竟太陌生了。就是对我而言,我也仅知道它是在烦热的天空之下,阴冷的泥土之上的一座城堡而已。于是,问到一位佝偻的老者,他拄着杖,用瘦长的手臂指示。依着他的方向,我走出断断续续开着花的公园。
独自凭窗站着,心里很乱,又像掏空了似的。窗外是喷水池,水花仍在林叶间穿梭,微弱的灯光中,有着安详的宁静。水声泠泠,像夜曲。没有鸟啼,没有喧哗,只有泠泠水声,只有我的心跳,只有黑暗。
只有行人,静静地躲在树的腋下,寻求短暂的庇护,很满足地擦汗,买五块钱一杯的冰红茶——这是九月,因此咒骂与抱怨并不是太重要的事,对人们而言,有什么比享受冰红茶、冷气房更能忘怀九月的呢?对于季节的虐待,只要维持那份习惯性的安然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是太重要的事。
把紧握的拳松开,那枚硬币在掌心中淌汗。黑暗中,币之洁光牵起我最内心的一丝企盼。忍不住庄严地站好,对着喷泉,我要许愿:
九月的太阳在天空纵火,把天空熔成薄薄的半透明晶体。云丝早已化成烟散。强烈的光热纷乱地放射,把街道逼得都浮晃起来,仿佛要熔软了似的。慌忙拥挤的车辆,像要掉入深渊般地恐惧着,嘈杂急促的喇叭声,无助地在呐喊。这是九月。
上天,我从来不信你。但此刻,我求你。如果安排这只巨兽,是为了发泄你的愤怒,我相信,这巨兽体内也暗藏了你的仁慈。如今,我站在池畔,当它是你最温柔的心脏,许一个最奢求的心愿。把微笑还给曾经哭泣的人,把健康还给受苦的人,把生命还给热爱生命的人。当这枚硬币投下,我期待听到你的心声对我慷慨允诺:让阳光,回到阳光不到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