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是否你也是细裁合欢扇的美婕妤?绽不完的笑容,溢不尽的恩宠,款款是你轻点的舞姿,是你翩翩的倩影。箫笙吹断水云间,凤阁醉饮不歇夜,万里烟箩只为博你一笑。日日春殿怨春冷,我想象你娇嗔的樱桃嘴。
春殿之中,为何你独独在冷宫?
是否年老也是必须?色衰而爱弛,人间自来不许美人见白发。你蓦然回首,乍见一朵初绽的桃花正舞在你昔日的枝头。日日,你步步向长门;夜夜,寂寂是年老的声音。
当你低垂着身躯,近乎是叩地下拜——仿佛这是你唯一懂得的礼节。我不忍再让你知道我的来访。
春殿之中,独独你在冷宫。
你总是用那么敏感的心来回答我的探访。
我来屈膝寻找你。长门是太长又太狭,好不容易自横冲直撞的杂草之中,发现你谪居之处。你正默默从众草的缝隙中晾你那御赐的旧绿衫。我已经无法想象,曾经你也有粉黛年华。轻轻地,我拂去你脸上的泪珠——自从那串珍珠被你退回,你那不欲梳洗的脸庞上就凝挂了点点珠泪,比御赐的还多还亮。我只是路过,顺便问候你,无意撩你的伤心往事。你何必那么羞怯又惶恐,急急披戴那御赐的绿纱裳,敛袂对我叩头而拜?
二叠——含羞草
能说什么?
天堂之路,仍旧让每朵天堂鸟去努力地说。
起来吧!我不是汉皇。
当天堂鸟敛起它薄紫的羽毛,摘下橙红桂冠,静栖于高挺的枝托时,一生的练习便算结束。终于,天堂鸟飞离了栅栏,飞开了花枝,如它的心愿,在一阵风中。
三叠——软枝黄蝉
多长又多远的谪放,人间竟也有如此的重罚。
传说,后羿射下了九个太阳,没有人晓得那九个太阳哪里去了。
有时觉得,万物的身影之中,多有造物者戏谑作弄的笔触。如天堂鸟,第一次遇见它,就晓得这是只谪居的鸟。无法从它那儿听到啼春的欢悦,听到唤偶的急切,听到伤秋的泣泣诉诉。只是一次又一次,被罚去展翅,去振翼,向着天堂的方向,一次次飞落。
我猜测,大概统统陨落到地面上,触土成花了。
当看到塑料水桶里插着一把直挺挺的天堂鸟,心里会有一股偶遇的安慰;可是看到一枝枝花苞被包裹在薄薄的白纸里,又禁不住有丝丝怜意。修长的条叶多像一根根的栅栏,圈住了张翅欲飞的身姿。那层薄纸是人间加上的一道符,为了要遮冷一双渴望的眼睛,免得在运往花市的半路上,自滚滚红尘的绳捆中奋然挣去。我想起遛鸟。
于是,有软枝黄蝉。
每次经过水源市场,我总会瞧瞧门口的花摊。如果花色多的话,总也忍不住去赞赏一番。每次,忍不住要留意天堂鸟,像是担心一个被软禁的朋友一般。
走过一条小巷,有家人的围墙上翻挂了油绿绿的一丛枝叶,开了半面墙的大黄花。我愣住了,前看后看一番,愈看愈像是一树小太阳。踮着脚想数数到底围墙内还有多少朵太阳?
世世代代,天堂鸟想飞;世世代代,天堂鸟不能飞。
朵朵鲜黄欲滴的小太阳躺在腴叶铺成的绿绒上,还猜得出当年的落姿。是合当落在如此软柔的叶毯上,否则岂能免于高坠的摔碎!后羿的箭刺,早被阳光用金线细细地缝合了。这该是后羿万万没想到的;真爱,毕竟没有距离,那天上唯一的太阳,亘古以来,仍旧温暖着他地面上的弟兄。黄蝉总是绽得那么大方,那么笑逐颜开,用愉快的表情和它天上的兄弟招呼话旧。
天堂鸟是花中动物,它其实不是花,乃是因为某个特殊且不可原谅的理由,被造物者罚为一只不能飞的鸟,禁锢于花族之中。
后羿死了千百年,他的弓与箭也化成了朽土一坯。而太古时候射下的九个太阳,却千百年来,在丰沃的土地上一朵朵地日出。
一叠——天堂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