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人多得让人找不到上帝在何方的北京火车站下车了,一个热心的警察用了半天的时间才把他送到神学院。
接下来峡谷和北京就连在一起了。每当安多德有信来的时候,右盐田村的教民都会像看乡村电影一样,聚集在安妮家听识藏文的后生念信,峡谷里的北京和在北京的安多德便从那一刻起开始真实而生动起来——
他顺利地入学,一个姓章的汉人大主教专门来看望他,并慷慨赠送给他生活费。他身边的同学都是来自中国各地的汉人教友,他们有的很年轻,这里全是基督徒的世界;和他们交谈才发现在中国信奉天主耶稣的并不只有右盐田的藏族人,汉族人,彝族人,满族人,蒙古族人等等,中国的好多个民族的人都有上帝的选民,我们其实并不孤独。
第三封信安多德写得更长,有很大部分是在漫长的路途上写的。他向母亲详细描述了比峡谷的风还要快的火车,他把它形容为有一长串铁轮子的钢铁房间。一声吼叫,它就跑起来了,一百头老熊的吼声也没有它的声音大。它的上面有厨房,有厕所,有水从铁管子里像山泉一样地流出来,还有旅馆,因此有的人甚至可以在火车上睡觉。火车跑的路是用钢铁铺起来的,不像我们盐田的公路,年年都要被泥石流冲垮。钢铁当然比泥石流厉害多了,它一定是上帝强大力量的证明。妈妈你想想吧,从昆明到北京,要用多少钢铁啊。车上有服务员来送水给你喝,但是他们没有酥油茶,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不过周围的汉人知道我是藏族人后,对我就相当热情了。他们问了我很多西藏的问题,他们都没有到过西藏。他们不知道晒盐的方法,打酥油茶的方法,做奶渣的方法,甚至连我们怎样吃糌粑他们也感到很稀奇。看来汉族人也不是什么都懂,也没有我们认为的那样聪明,尽管他们很多人戴眼镜,连十来岁的小孩子也戴。他们总把西藏想象得很可怕,其实当年那些进藏的红卫兵才让我们感到可怕哩,连喇嘛也怕他们。不过火车上的这些汉人却很有爱心,他们听说我的钱被小偷偷了,问我吃饭怎么办,我说这么快的火车一开起来,很快就到北京了么,到了北京我有介绍信,就有吃饭的地方了。一个大妈告诉我说,火车要走三天三夜才到北京呢。主啊,中国真是太大了。于是人们都拿出钱来为我买饭吃。我想他们一定也信耶稣基督,才会有这样的仁慈。但是我不好问他们,因为他们不戴十字架。后来火车上的领导知道了我的难处,他们说他是车长,我想他的权力一定比木副专员还要大,人们对他都很尊敬。他穿得像一个将军,心很善良,让我到火车的厨房里吃饭。他们不收我的钱,这让我很不好意思。我想这大概是天主对我的恩赐吧。那个吃饭的地方很漂亮,没有车厢里拥挤,桌子上还摆有鲜花哩。在我吃一顿饭的时间里,火车一声吼叫,就从一个城市开到了另一个城市啦。妈妈,想想吧,我们去最近的县城要走四天的山路,坐车也要一天。汉地真是太发达了,上帝对他们真是太偏爱了。我问车长火车是怎么开动的,他说是用电。我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想明白电怎么可以开动这样一大串由钢铁连接起来的家伙。后来终于想明白了,右盐田第一次用电的时候,保罗家的大儿子站在凳子上用手去摸电线,刚摸到线头就被电推出去好几米远。想一想电的力量有多大吧,连人都会在一眨眼的工夫被它推得老远老远,它一声吼叫,也同样可以把火车从一个地方推到任何一个它要去的地方。要是有一天它能把火车推到我们峡谷里就好了。今后我们要像敬畏上帝一样地敬畏电。
北京是个巨大无比的城市,西藏所有的藏族人加起来也没有这个城市的人一半多,一条街道也比澜沧江峡谷还长,但它是笔直的,漂亮的,两边都是高高的楼房,也像一条大峡谷,人们上这些高楼不用担心脚力不够,一种用电控制的房间“叮当”一声就把人们提上去了,“叮当”一声又下来了。敬畏电吧。
五天以后他的信又到了,说他经过纳西族地区,白族地区,彝族地区,终于到了汉地的大城市昆明。妈妈,天主赐福于我,让我坐火车去北京,这是从前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可买一张火车票实在太难了,人们要排很长很长的队。有些人比喝醉了酒的康巴人还要无礼,他们凭力气挤到窗口前,把妇女和老人都挤到一边。妈妈,我在火车站排了两天两夜的队,感谢天主,终于买到票了。不过,小偷把我的钱都摸走了,那可是木副专员一个月的工资啊。在我们峡谷里偷打人家树上的核桃,已经是非常堕落的行为了,而这里居然还会有人把手伸到你的口袋里偷钱,这实在让我想不到。不过我想这是魔鬼对我的考验,全能的上帝一定看到他堕落的灵魂了,愿上帝宽恕他的罪。
北京人说话好听极了,个个都是广播里的播音员。
一周以后他的信来了,说他们已经到了云南,但还是藏区,同样可以吃到牦牛肉、糌粑,喝到酥油茶。他还在信中说,这里的藏区有大片大片的草甸,牛羊多极了,想不到我们藏族人也会生活在这么好的地方。而更为重要的是,这里通汽车了,他再不用骑马啦。还有一个让人高兴的消息,他最后补充说,从这里到北京,所有的路都是通的。根本用不着马了。看来我们盐田真是太闭塞啦。
神学院组织他们参观了一个制造钢铁的工厂,火车的钢铁就是由这里制造的,人们利用知识把石头变成了钢铁,他们先把石头熔化成水,然后它们在一个大炉子里像酥油一样淌出来,就成了钢铁,这也归功于令人敬畏的电。
在以后的岁月里,安多德与峡谷的联系就靠一张薄薄的信纸了,因为他向孤独的母亲发过誓,除了天主耶稣外,他天天惦记的就是母亲。他会随时写信回来,儿子走得再远,也不会像父亲一样,一去就没有了音讯。
北京也有教堂,还有一座喇嘛寺哩,他在里面见到了从西藏来的藏族人,当然“文革”时他们也像我们那样挨了整,教堂和寺庙里都没有宗教活动。
这种被亲人的身影痛苦地拉长的目光,安妮多年前就有过切肤之痛,那时是她的丈夫,现在是她的儿子。她不知道上帝是否怜悯她永远收不回来的目光。她在无数个夜晚向上帝祈祷:全能的主,你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请你赐福我啊,让我的眼睛看到我的亲人。
北京有一种在地下行驶的火车,人们坐一种用电控制的台阶下去,台阶可以自己走动,这是连上帝也想象不到的事情。车站也在地下,里面的房子灯火辉煌,火车从地洞里开出来,速度快极了,它开过来的声音像山上下来泥石流。电控制了一切。
安多德就是在这样一片泪眼凄迷和积重难返的阴影中离开了他的峡谷,他的亲人。两个年轻赶马人与他同行,他们沿着被泥石流冲毁的公路慢慢走出了人们期待的目光,并把那众多的目光越拉越长,直至看不见。
北京的商店进去了就找不到出来的路,因为它太大太大了,还到处都是人。商店里什么都有卖的,就是没有敬奉上帝的东西。
安多德的母亲安妮其实那时比诺斯还更伤心,只不过她那颗饱受磨难的心已经非常麻木了,如果她要把所有的苦难都哭上一遍的话,泪水也会让澜沧江水涨的。因此在送儿子出行的时候她很克制,但目光却很凄凉。她不知道儿子这一去,是不是就像多年前她的丈夫离开家门的那个早晨一样,再也没有回家的日期。那时安多德还在她的肚子里哩。要不是凯瑟琳奶奶极力支持,安妮就是吊死在家门前,也要阻止安多德的北京之行。凯瑟琳奶奶说,藏族人的脚什么时候怕过路远了?想想当年的外国神父吧,他们还是从海的那一边过来的哩。安多德还没有走到大海边呢。
神学院里还有修女,她们来自比北京还更繁华的大海边的城市,她们对西藏很有兴趣,但她们不愿意到西藏去为天主服务,因为西藏没有海边的食物。她们个个都长得像天使一样漂亮。
安多德告诉诺斯舅舅,现在不是神父就一定是特务的时代啦,你看木副专员不是也支持我出去学习吗?诺斯舅舅,你要等着我呀。不在神父面前忏悔的人,是进不了天堂的。
那几年安妮就是在期盼儿子的来信中打发时光,这些来信一时让她欣喜,一时又让她惊恐不安,在地洞里的火车怎么开出来呢?要是泥石流下来了,安多德不是给埋在里面了吗?冬天房间里不生火塘,光靠一种钢铁片子里散发出来的热气就可以了吗?像天使一样的修女会不会扰乱安多德侍奉耶稣天主的心?要是电,机器,火车,钢铁,还有那些说不出名堂的东西控制了一切,上帝怎么办?
诺斯舅舅今天又多喝了点,以至于他说到后来就闹不清是在为一个将来要做神父的年轻人送行呢,还是在揭发前教堂神父的罪行。只有右盐田的教民知道,自“文革”以来诺斯对沙利士神父的怀念方式之一就是揭发这个外国神父的特务罪行,他把神父说得越坏,对他的想念就越深。在一个接一个的批判会上,诺斯的发言总是声泪俱下,因此很受来搞运动的小将们的欢迎,他们听不懂藏语,只看到这个可怜的老头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唠叨,便认为他苦大仇深,过去一定受了外国传教士很多剥削和压迫。他们甚至一度还把他树为典型,让他到邻近的几个村庄去诉苦。但是有一次他说着说着就说漏了嘴,大讲自己受洗前如何跟着他母亲、带着三岁的妹妹流浪到峡谷,他们举目无亲,身无片瓦,连小狗也要欺负他们。而自从外国神父让他们全家入了教后,他终于可以吃饱饭,有衣服穿,睡在能避风雨的教堂里了。不幸的是有个长有两个舌头的人把诺斯的话翻译给了在场的红卫兵,于是他当场就被揪下来了。以后的大会,就是他在台上弯着腰低着头接受人家的批判了。
当她问凯瑟琳时,阅历丰富的老奶奶便会告诉她,没有什么可怕的,多年以前她就在汉地见识过了,她明确无误地向安妮指出:那时的火车是用火开动的,而不是电;她曾亲眼看到人们把煤一铲一铲地填进火车头的火炉里,那个火炉就跟我们藏族人烤火煮茶的藏式火炉差不多,只不过它更大一些罢了。不过在地下开的火车她倒没有见到过,但是她确实听从前教堂的都伯修士讲,巴黎从前也有这种火车。你想想,就像耶稣是从他们那边传过来的一样,地下开的火车也会一同开过来的。这说明从北京到巴黎,人们可以不像从前那样坐在海上的房子里飘过来了,从地下也可以走。都伯修士说过,世界是一个球的模样,我们在这边,他们在那边。挖一个地洞把两边连起来,路就近多了哩。
三天以后,安多德启程了。信教的百姓一直把他送到了滇藏公路边,安多德的舅舅诺斯说,要是我还走得动,我会为你牵马,送你到北京的。三十多年前我还年轻时,沙神父让我为他牵马,随他一起回法国,但我又舍不得我们这峡谷。现在我老啦,想去哪儿都去不成啦。沙神父啊,你这个帝国主义的特务,你为什么偏要去做一个特务呢?呜呜呜。
总之,它们不是魔鬼的东西,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老奶奶最后总结道。
24.求学与敬畏
随着安多德在神学院的学习日益深入,他的来信已经很少谈及个人的见闻了,他开始试着向右盐田的教民阐述上帝存在的本质,就像一个真正的神父那样。他在一封来信中谈到,神学院的老师让他认识了托马斯·阿奎那,一个伟大的智者,上帝存在的见证人,他告诉了我们上帝存在的Five wags(五种理由),——安多德的原信如此,凯瑟琳奶奶对此的解释是:这就是耶稣在那边用的语言了——上帝的确是世界上万事万物的第一推动者。火车是由电推动的,但电是由谁推动的呢?人们说是工人从电站发出来的;而电站的电又从哪里来的呢,人们说是水冲的;水怎么能冲出威力无比的电来呢,人们说利用水往下流淌的力量;那么水的力量是谁给予的呢,显然它不是任何人给予的,只能是全能的上帝。所以我明确告诉你们,以后不用敬畏电了,敬畏上帝吧。归根结底电是上帝之力推动出来,能自己行走的台阶,能“叮当”一声就升到半空中的房间,一声吼叫就可以在地上和地下行驶的火车,都是上帝的杰作。
“不,是我欠你们的。”木学文高声说。
凯瑟琳奶奶看完这封信对安妮说:“他已经能从道理上证明上帝的确存在了,从前沙利士神父也是这么说。”
“木……副专员,过去……我、我我,欠你的……”安多德双手哆嗦起来,然后他的眼泪无声地下来了。
安妮眼望着峡谷上方的蓝天,喃喃地说:“安多德走那么远的路,只为了向我们说明上帝终究是存在的,真是干了件冤枉的事。”
“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接着。”木学文将钱塞到安多德的手上。
凯瑟琳奶奶撇撇嘴说:“那可不冤枉。神父是上帝的秘书,上帝的意思他要知道得清清楚楚才行,就像我儿子的秘书一样。”凯瑟琳奶奶忽然想起那个她并不喜欢但却随时忠心耿耿地跟在他儿子屁股后面转的年轻人。
安多德站在那里没有动,他被木副专员的举措惊呆了。十多年前当他和外地的一帮红卫兵把时任盐田县县委书记的木学文从地区揪回来批斗时,他们将他双手反剪押在一辆大卡车上,外地的红卫兵强行给他剃了个阴阳头,还告诉安多德说这是汉地革命小将整治走资派的最新发明。这还不算最厉害的,还有把破鞋、裤衩、尿壶挂在他们脖子上的哩。一个红卫兵笑着告诉他。在回峡谷的路上木学文用藏语对安多德说他快渴死啦,请求给一点水喝。他的脖子伸得老长老长,那样子像一只气息奄奄的山羊,只是山羊再可怜,它还是一只羊。而当时的木学文连羊都不如。绿色军用水壶就斜挂在安多德的肩上,他只要递过去,将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罪过感。但是当外地红卫兵问安多德他说了些什么时,安多德回答说,他说他的脖子上需要再挂上一个尿壶。红卫兵们哈哈大笑,说到了你的村庄,你就去给他找一个来吧。
两个老人家在寂静的教堂常常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发表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对上帝的认识。她们把曾经凋敝的教堂一点一点地拾掇出来,像两只行动迟缓的老蚂蚁,一个出于对上帝的热爱和对往昔岁月的怀念,一个则更多地为了自己儿子今后的出息。慢慢地人们发现荒芜的教堂在两个老人家的蹒跚步履下开始变得井井有条起来了。破败的门窗被清除修整好了,后院葡萄园的空地种上了玉米、蔬菜和小麦。葡萄园年年都大获丰收,凯瑟琳奶奶酿制的葡萄酒储存了几大酒缸。当有嘴馋的教民想讨一点来喝时,她总是说:“这是神父做弥撒时的葡萄酒呢。做弥撒没有葡萄酒,哪还有做它的意义?那可是耶稣的血啊。”
木学文再度发出了感叹,“如今我们峡谷里的人,视野还不如从前呢。过去的那些赶马人,最远的到过印度。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知道的。这样吧,我这个月的工资是你的路费了。”他说着掏出一叠钱,递了出去。
25.桃花盐
“我到过地区,原来想去拉萨看看,但听说那里没有教堂,就没去。十多年前曾经想和外地来的红卫兵出去串联,可我妈不让我去。”安多德老老实实地说。
当第一缕春风从汉地吹过来时,澜沧江两岸的桃花率先开放,一树树桃花像飘在峡谷里的片片红云。盐井里涌出的盐卤水就像一个刚做母亲的康巴女人的乳汁一样丰盈。盐民们搭建再多的晒盐平台都晒不完那含盐量出奇地高的卤水。峡谷里到处都听得见人们在奔走相告:
“唉,你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你最远到过哪里?”木学文问。
“出桃花盐了!”
“澜沧江下游的汉地吧。”安多德窘迫地说。
出桃花盐的季节是澜沧江峡谷的节日。澜沧江在这时换上了它最美丽的外衣,江水变成深蓝色,像高原深邃无边的天空。人们说澜沧江一年四季有六件衣服,随着季节的更替它分别穿上蓝、绿、红、黄、灰、黑六种颜色的衣裳。这时节春暖花开,风干物燥,高原的太阳火辣无比,峡谷底像一个闷热的蒸笼,强烈的光线把一丝丝水分直接抽上天空中去,水分蒸发的速度与人们身上淌下的汗水一样地快。早上倒进盐田里的卤水,下午便被晒干,盐田里就是一片白花花的盐了。地里的庄稼才刚刚播下种子,这里却在忙于收获。刚刚恢复宗教活动不久的寺庙举行了为庆贺盐田丰收的法会,连地方上的领导都会赶来参加。喇嘛们在寺庙大殿前的广场上鼓号齐鸣,跳起神灵凌空蹈虚、飘飘欲仙的舞步,藏民们则穿上节日的盛装,为神灵喝彩。人和神灵好久没有这样共同欢庆过了。
木学文笑了,“小伙子,你知道北京离我们这里有多远?”
那一年,盐田就像珍贵的土地一样,被重新分配给私人,这是自十多年前的人民公社化后个人第一次真正拥有自己的盐田。政府甚至连税都不抽,人们晒多少盐,就可以按市场的盐价获得多少收入。生活开始慢慢好起来了,盐民们首次成了峡谷里直得起腰杆的人,一些人甚至准备重新盖房子了。在过去,盐民的地位只比土司家的农奴稍高一些,他们没有土地,也没有牛羊,官府和土司抽的盐税又重,还得往寺庙里进贡,因此盐民家庭一年下来几乎所剩无几。峡谷里流传的有关盐民的歌谣是这样唱的:
“这……这太好了。木副专员,我……我现在还凑不齐路费呢。这样吧,我搭便车去,一站一站地搭,没有便车的时候我就骑马,没有马骑我就走路。总有一天我会到北京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哩。”安多德在一瞬间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
盐民苦,盐民苦,
“你就去吧,好好地学,早早地回来。”
汗落九滴一粒盐,
“我有。”安多德肯定地说。
弯腰驼背晒屁股。
“那么,你有信心成为一个称职的神父吗?”
太阳晒干眼中泪啊,
“我不知道那些大学对拯救我们的灵魂有什么好处。看看这些老教民吧,难道他们不需要一个神父吗?喇嘛寺里已经回去了那么多喇嘛了,听说连过去参加过叛乱的喇嘛都请回去了。妈,你不要拉我。”安多德说话时,他的母亲安妮一直在悄悄地拉他的衣襟。
澜沧江边把命赌。
“北京有很多全国著名的大学,现在中国所有的年轻人都梦想到那里去念书。你为什么非要上神学院呢?”
官府土司来抽税,
坐在人群后的安多德站起来说:“是的。木副专员。”
卖了房子去逃难。
“妈呀妈,从来就只有你说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好,我都认。从前政府确实做过对不起教民的事,现在我们知错就改,拨乱反正,一切都在好起来。难道不是吗?峡谷里各种信仰的人我们都尊重他们的选择。藏传佛教的宗教活动恢复起来了,天主教虽然不是我们民族的宗教,但是我们再不会干从前的蠢事啦。等条件成熟了,我还打算把失传已久的纳西人的东巴教也恢复起来呢。宗教再多,只要大家是爱国的,是互相团结的,过去峡谷里因为信仰不同而发生的宗教悲剧就不会重演。嘿,安多德,你坐那么远干什么?是你提出要进北京的神学院吗?”
好汉不娶晒盐女啊,
“你现在知道了,葡萄是新的好,母亲还是老的好。”凯瑟琳奶奶撇撇嘴说。
来世莫投盐民家。
木学文把酒碗接了,一口饮干,“好酒。一定是我母亲酿的。听说教堂的葡萄园今年丰收了,是新葡萄酿的酒吗老母亲?”
晒盐一般都是女人们的事,这与纳西人的传统有关。他们认为澜沧江两岸喷涌卤水的井穴实际上就是女人伟大的生殖器。东巴经里不是说井穴里有纳西人的子孙万代吗。井穴里的卤水哺育了盐民,同时也滋润了峡谷的儿女。井穴里涌出的卤水越多,峡谷的子民繁衍就越旺盛;反之,人们的生殖能力越强,井穴的卤水就涌得越多。人们不会忘记,当年藏族人和纳西人为争夺盐田发生第一次战争而得罪了神灵时,江边的井穴不涌盐卤水了,峡谷里的女人一年都没有生育。
“魔鬼也怕你哩。”他偏偏倒倒地将手中的酒碗向木学文递来,“喝一口啊,能降服魔鬼的人。”
因此,在出桃花盐的季节,女人们越干越有力气,越活越红润。而男人们也被喷涌的盐卤水弄得骚动不已。女人们白天下到江边深深的井穴里,将卤水一桶桶背上来,沿着峡谷里陡峭的栈道攀越而上,然后倒进自家的盐田里。晚上则一身汗香地钻进男人的怀中,不管她们的男人愿不愿意,她们都要与他们做爱。男人们有时不耐烦了,说,歇歇吧。但女人们会说,要是不来一回的话,明天井里就没有卤水了,地气和人气是相通的。看看白玛拉珍家的井吧,都快见底了。可怜的白玛,谁让她出生在那样的人家。
“那么,我是魔鬼吗?”木学文问。
被女人们在床上引以为证的白玛拉珍是峡谷里的老姑娘,今年虽然才二十二岁,但在三十多岁就有人当祖母的峡谷,这已是一个非常令人焦急的年龄。没有哪个纳西男人有勇气对她多看一眼,因为她的爷爷从前被认为是“养毒鬼”。在纳西人的眼里这样的人家鬼气很重,是世俗生活中与魔鬼为伍的人。尽管政府号召大家破除迷信多年了,但谁能在这片既偏远又孤独的峡谷里证明神灵魔鬼的确不存在呢?朴素的人们可以向你证明:如果没有魔鬼作祟,“文革”中峡谷里怎么会发生那样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呢?人实际上是很弱小的,稍一不小心,魔鬼就可能控制人们的生活。多年以来人和魔鬼都在这片峡谷里共生共存,如果没有魔鬼,人们的生活反而会缺乏色彩,就像没有动物人类会觉得孤独一样。同样,如果没有“养毒鬼”这样的人家,魔鬼世界又由谁来照应呢。因此在纳西人聚居的地方,总有一两户倒霉的人家被认作是和魔鬼打交道的人。
“那是魔鬼喜欢的事。”他的身子左晃右晃的,好似被魔鬼控制了。
白玛拉珍其实并不希望哪个男人会看上她,但是她不得不为自家的井穴不产盐卤水而焦急。非常奇怪的是她家的井穴和玉珍家的就只相差十来米的距离,但是玉珍家井穴里的盐卤水喷涌得都快冒出井面了,那个婆娘每天从早背到晚,井里的卤水还背不完。然后她便对着峡谷底的其他女人们说:“哦呀呀,这井里的卤水累得我裙子都湿透了。”
“诺斯大爹,你喜欢运动吗?”木学文笑着问。
而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们则会打趣道:“是你家男人压出来的吧,昨晚上你叫唤了大半夜呢。”
难堪的场面持续了很久,一个老人才突兀地冒出一句。他现在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是一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孤独老人,安多德的舅舅诺斯。从前他在教堂里当厨子,据说当年他能为外国神父做地道的法国菜。每次来教堂望弥撒,他都要喝得大醉,然后稀稀拉拉地哭一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伤心些什么。有时候几个老教民会陪着他一起哭,更多的时候是他一个人坐在教堂前的台阶上,自顾自地哭,就像自顾自地说话一样。
哄笑声盖过了澜沧江江水的轰鸣。在这个女人劳作的峡谷,床上的话题是辛苦劳动的一剂舒缓剂。而白玛拉珍每夜都独守空床,却每天都要听她们笑谈床上的花花新闻。渴望中的婚床啊,将由哪个勇敢的男人有力的臂膀来做成?
“是不是又要搞运动了?”
是“”的马蹄声和野性的歌声伴随着爱神的脚步一起来的。澜沧江西岸卡瓦格博村的赶马人独西从看到白玛拉珍时,就看穿了横隔在藏族人和纳西人之间数百年来的爱情篱笆。尽管他只有一只眼睛,但这种人看问题更专注,更投入,更独到。
应答他的是一片沉寂,就像冬天里站在山崖上看到的澜沧江,听不到波涛声,但你可以感觉到水在流动,暗流深藏在平静的水面下。
那时独西刚从监狱里出来,用一只眼睛重新打量面前这条陌生而熟悉的峡谷。他戴一顶油腻腻的藏式毡帽,浑身都散发出令人惧怕的野公牦牛般的气息,又浓又黑的长发蓬松地披到宽阔的肩膀上。他身上穿的藏装不像藏装,汉装不像汉装,嘴唇上的那一小撮浓黑的胡子向两边弯弯地翘起,把他所有的骄傲和嘲讽全挂在了上面;那只瞎了的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可透出来的东西比魔鬼的目光还犀利,眼帘下面一层灰色的云翳仿佛深藏着宇宙中最遥远的黑暗。如果你把他当成一个藏族武士,但他又更像一个流浪汉;但你真把他看成流浪汉时,他的商人的精明和情人的执著又让你感动。他现在为盐商们赶马,将峡谷里的盐驮到集市上去交给他们,自己赚点脚力钱,有时他自己也倒腾一些,赶上两三匹骡子的盐,去峡谷深处那些不通公路的村庄贩卖,这样便可以赚更多的钱。当然这要辛苦得多。独西赶马还有个特点,他从来不和人做伴,他是峡谷里的独行侠,人们说连魔鬼都怕他。在女性的峡谷里,他一眼——别忘了他是独眼——就看到了白玛姑娘的焦渴。
“各位大叔大妈,父老乡亲,你们的耶稣爱你们,我们也爱你们啊。”
“姑娘,你的井里为什么卤水那样少?”
“妈啊妈,你先去一边休息。”他一挥手,秘书立即就把老人家扶到一边去了。实际上如果没有凯瑟琳奶奶专员母亲的身份,教民们可不敢这样和政府作对。他们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干部们鱼贯而入。木学文先察看了教堂的情况,然后和大家坐在教堂的院子里,笑呵呵地说:
“我、我不知道。它快干枯了。”白玛拉珍回避着问话者像刀子一样的目光。
“噢,我还没有老糊涂呢,让你可怜的老母亲多活几年吧。”凯瑟琳气吁吁地说,她已经没有一夫当关的力气啦。
“为什么那些婆娘们的井不干枯呢?”他用嘲讽的口吻说。
“妈,你误会了。我是来帮助你们重新恢复宗教活动的。”
“人家勤快么。”
“你的工作在你的官府大楼里谈,别来打扰我们。你们一进教堂,可没有好事情。要进去的话,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吧。”她说到激昂处,身体晃晃就要倒了,木学文抢前一步,搀扶住了她。
“错了,姑娘。她们白天是干得很辛苦,晚上可没闲着。”他仿佛是一个枪法准确的猎手,枪枪都打在白玛姑娘孤独的靶心。要命的是他的射击从来都好像是漫不经心的,一语中的了,他的胡子还翘得高高的,一点也不给人面子。
“怎么啦妈妈,我们是进去谈工作的。”木学文说。
“她们……交上了好运。”白玛姑娘羞赧地说,她的脸红得让山坡上的桃花也害羞了。
“你敢!”凯瑟琳奶奶真的生气了,顺手操了一把扫帚横挡在前面。
“为什么她们会交上好运?”他逼问道。
“你不愿做我的母亲,我还非要做你的儿子哩。”木学文笑笑,对周围的干部们说,“我们进去。”
“好运……好运是父母给的。”提起父母她的阵脚就更乱了。
“我不是你的妈妈。早就不是了。”凯瑟琳奶奶一点也不给自己的儿子面子。
“又错了,父母只给了我们一条命。好运么,在我们藏族人看来,如果没有人送给你,就在自己的手掌上去找。”蹲在地上看盐的成色的独西,用他那巨大无比、温暖异常的手掌摸到了白玛姑娘的大腿上。
“妈妈,我只是来看看大家的。”
那里就像被火烫着了,或者被电触着了,白玛姑娘的两条腿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你、你你你你究竟要不要盐啊,哎哎哎哎……哎,啊……你你要干什么……”然后她就瘫了,成为一个没有了骨头、带着汗香味的软软的人儿啦。
“这里是教堂,不是你们来的地方。”凯瑟琳奶奶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对被人们簇拥着的木学文副专员说。
“送给你好运。”
凯瑟琳奶奶那时身体硬朗、口齿利落,“文革”结束后,右盐田的学校搬了新校舍,教堂重新空闲起来。这时凯瑟琳奶奶搬进了孤独的教堂,尽管破败的教堂里阴气森森,后院杂草丛生,到处都是孤魂野鬼,甚至还有一些胆大的小野兽在夜晚出没于其间。但是凯瑟琳奶奶对那些关心她的人们说,魔鬼和野兽,都是老人的朋友。你们害怕的话,可以躲得远远的,我可得留在这里招呼它们。后来,当政策逐步宽松的时候,人们开始礼拜天来教堂。先是一些五六十岁的老人,然后是他们的儿子、媳妇,甚至孙子。当初他们像潜入村庄的野生动物,低着头佝偻着背,小心谨慎地紧贴墙脚,忐忑不安地来到教堂,直到看到这座破败的房子和耶稣的画像时,他们的心才算落了地,仿佛一颗游荡的心总算找到了归宿。木学文带领一帮干部来到教堂时,教堂已有几十人经常来念经做弥撒了。尽管那时还没有神父,但是教民们有自己的一套和实际情况相吻合的宗教仪轨。
独西说得果断而温存,就像一个慷慨大方的人送人价值高昂的礼物。多年以前,雪山下一个临死的老人把他一生的好运送给了他,独西一直攒到今天,现在他要把这份好运送给一个他喜欢的人了。他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把她放平在江边盐民们储存盐巴的黄泥土坯小屋里,中午时这里也是人们歇气吃饭喝酥油茶的地方。女人们在这里恢复体力补充能量,也谈论床上的事情。但是没有谁想到盐巴堆也可以权作婚床。他们在盐堆上翻滚,一个浑身发软却在做着无谓的抵抗,一个横冲直撞却迫切地渴望找到一条幸福的出路。他撕扯她的衣服,仿佛揭开酥油上面的那层皮一般,一碰就破了,雪白的肌肤闪耀着圣洁的光芒,这光芒每现出一点,都是一把把威逼人的刀子,让独西战栗害怕。他像个在黑暗的隧道中摸索前进的探险者,越害怕,越想往前。实际上通过这条隧道并不难,比捅破一层窗户纸难不了多少。峡谷里的晒盐女都穿得很少,为了干活方便,她们下身除了穿一条长裙外,经常什么也不穿。
实际上政府有关部门早就注意到了阳光下的耶稣,它已成了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当曲热县长把安多德的情况逐级反映上去后,自治区领导责成副专员木学文来分管这件事。没过多久,木学文就带着一帮人到右盐田来搞调研了。但是他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他进村时的车队在简陋的公路上扬起冲天的尘土,让敏感而脆弱的峡谷惊恐不安。当他们一行人来到教堂门口时,正逢是个礼拜日,教民们没有在教堂里做礼拜,而是围坐在教堂的大门外,阻挡官员们进教堂。领头的是教堂的前修女凯瑟琳奶奶。
“啊,啊呀,你要受到魔鬼的惩罚的!”她用脚踢他,用牙咬他,用手抓他。说这话时却语调温存,像对一个调皮的大孩子说话。
他不是在威胁曲热县长,几年前这样的悲剧确实在峡谷里上演过。“文革”后期,一些信奉天主教的教民看不到任何希望,就自发跑到一处悬崖上乞求耶稣带他们走,他们在山顶上不吃不喝,仿佛等待引颈就屠的羔羊。政府费好大的劲才把他们劝解下来。作为一方父母官,曲热县长肯定不愿意自己的百姓再干蠢事。从前他是野贡土司家的一个奴隶娃子,他爱自己的家乡,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知道有信仰的人们心底里蕴藏的能量。
“你的魔鬼我不认识。”他说这话时手一刻也没有闲着,强劲有力的手掌快乐地在她的身上任意游走。他在她温柔的反抗中得到的不是拒绝,而是鼓励。因为在独西看来,与其说那是咬,还不如说是亲吻;与其说是抓挠,莫如说是抚摸;与其说拿不知名的魔鬼来告诫他,不如说是情人间的调侃。而她双脚乱蹬乱踢的姿势,不过是为了炫耀那丰腴结实的大腿。
安多德告诉他,村民们已经把耶稣像和《圣经》都拿到太阳下了。如果没有神父的引导,他们会走到雪山顶上去寻找升往天国的道路。
他在误打误撞中总算彻底解除她的武装了。“佛祖啊,这么美,这这这……美呐,怎么会是个养毒鬼的女儿!”他浑身颤抖不已,不是感到害怕,而是对突如其来的幸福毫无准备,尽管他渴望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水还可以被晒干只剩下盐哩。县长嘀咕道。但是安多德回敬了他一句,盐终究还是要溶入水里。没有盐,人就会没有力气,对吗县长?你看到窗外的鸟儿了吗,它们多么自由自在。曲热县长从自己的办公桌往外面看去,窗外的核桃树上一群快乐的鸟儿在阳光下跳跃鸣叫,无拘无束。它们的背后是峡谷,峡谷上方的卡瓦格博雪山,还有雪山上的蓝天。不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提醒,他还真没有闲暇时间来看这道风景,思考这道风景。县长明白了,纵然他有天大的权力,他也不可能让鸟儿不歌唱。他最后只有说,寺庙恢复宗教信仰是一回事,教堂的问题,事儿可就大着哩。我要请示上级后,再给你答复。
姑娘突然不反抗了,直挺挺地躺在盐堆上,像一条晾晒在岸边的鱼,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现在被阳光和空气窒息了,被爱窒息了。她双目紧闭,头扭向一边,身子僵硬得就像中了魔鬼的法术一般。独西不知道刚才的搏斗中是不是由于自己力气太大,把身下的这个女人折磨死了。这让他感到害怕,他欠的前一条人命让他蹲了十五年监狱。爱情的大门才刚刚打开,我可不能走错了门,又进到监狱的大门中去了。他想。
曲热县长一定记得,当年带红卫兵去教堂闹革命的就有这个个子不高的青年,看看吧,现在他却想要做一个神父了。这个社会可真是开放到了天了。“文革”时那么厉害的政治运动,居然没有改变你们。安多德记得当时曲热县长如是说。而他的回答是,自从我们受了洗后,就像盐溶化进了水里,水就永远都是咸的了。
“喂,醒一醒。”他拍拍她的脸,但她一动不动,真的像死过去了一样。白色的盐粒沾满了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肌肤,还有丰满的乳房,柔软的腹部,壮实的大腿上全是盐,以至于独西不知道那雪白的胴体上哪是盐哪是皮肤。他用舌头舔了舔她的脸,咸咸的,她依然僵硬着;然后他又吻她的嘴唇,还是咸咸的。
幸运的是在安多德把《圣经》读完读懂之时,气候已经变得适宜宗教信仰的种子发芽了。直到现在,安多德都还记得当年他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找到峡谷地区的最高官员、盐田县的曲热县长时的情景。他说,我要去北京上神学院,将来做一名右盐田的神父。他还告诉曲热县长,他已经写信给远在北京的中国天主教主教团,主教团秘书长对西藏竟然还有人信仰耶稣天主大为吃惊,他答应帮助推荐他到也是刚刚恢复授课的北京神学院深造。
但是这轻轻的一吻,她就用双手去勾他的脖子了。啊哈,她活回来了。
当澜沧江西岸的佛教徒们忙着重建他们的寺庙时,东岸右盐田的人们便把毛主席像和耶稣像并排供在自己家的神龛中,对外国宗教的信仰虽然没有被提倡,但已不再是一种罪过。那时安多德已是一条三十多岁的汉子,但是非常奇怪的是他没有结婚,表面上看似乎有某个神灵在召唤他,应该走另一条人生道路,其实在“文革”后期,他已经在偷偷阅读藏文的《圣经》了。多年以后人们才发现,即便“文革”时运动来得那样激烈残酷,但是好多教民家都埋藏着解放前外国神父发给的《圣经》,尽管那时在教堂院子里被烧掉的藏文《圣经》及各类宗教辅读课本和书籍堆得像一座小山,大火燃烧了两天两夜,但精神的粮食是烧不尽的。许多教民即便再穷,也有两本或更多的《圣经》,就像他们盛青稞酒的土罐不会只有一个一样。有的人家甚至还藏有外国神父写的《天主教要义》这样一些在那个时代绝对会被认为反动的小册子。外地来搞运动的汉人不会知道这些,他们看到成堆的经书被化为灰烬,便以为革命已经成功,帝国主义的流毒被彻底肃清了。安多德家保留下来的《圣经》是埋在牛圈里的,每当他要阅读这部大书时,都需要先把牛粪扬到一边,然后撬开一块活动的青石板,取出一个木箱,耶稣就在里面了。
“妈的,原来爱情也是咸的。”
那是一个灵魂堕落的时代。安多德回忆起这些往事时,经常如此感叹。他还记得有些不信教的藏民曾来到教堂,把谁也不关心的图书一背箩一背箩地背回家去当柴烧,或者揩屁股。“文革”时,大部分图书都被红卫兵一把火烧了。现在这些谁也看不懂的图书尚存有一些,还不到一千册。安多德回到教堂当神父后,曾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翻阅这些图书,希望从中找到过去岁月中父亲的蛛丝马迹。由于不识外国文字,他只能一页一页地翻,有时他用鼻子去阅读,幻想那段尘封的历史能通过味觉告诉他点什么。书中残留的一丝酥油的味道,一点青稞酒的味道,甚至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类似于某种香料或香水的味道,都让他浮想联翩。他断定这些味道他的父亲一定也闻到过,父亲的气息也该留下一些的。但他如何把曾经在这片峡谷上演过的复杂纷繁的历史风云与自己父亲特有的气味区别开来呢?没有人能告诉他。
独西一声感叹,就把自己感动的头颅埋在那高耸的双乳之间了。
多年以来安多德一直没有忘记,那时教堂一侧的厢房是一间图书室,里面都是当年外国神父留下来的图书,摆满了十多个书架,但全是外文,谁也看不懂。学生们从破败的窗户中翻进去,将那些硬皮装的图书撕下来,用书的硬壳来包自己的作业本。有些书上画有裸体的男人和女人,还有胖乎乎的小孩,肩膀上长了一对翅膀,从云中飞下来。调皮的男生们把那些裸体男人的图片偷偷塞到女生们的抽屉里,然后躲在一边看那个女生如何脸红。
带着咸味的爱情让两个人感受到某种辛辣刺激的快感,那滋味开初并不美妙,甚至还很痛苦。但是独西发现他身下的女人是个多么湿润酥软的女人啊,她下体的汁液潺潺流出,就像澜沧江边流量丰沛的井穴。晒盐女就是这种味道吧。于是他忍着盐粒的渍咬,把自己一头扎了进去。
解放以后,教堂作为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罪证之一,一直没有进行过正式的宗教活动。它曾经被当作进藏解放军的军需仓库,后来又作为右盐田的小学校。学生们在教堂的大厅里上课,过去外国神父布道的祭台成了老师们的讲台。当然不会有耶稣画像了,圣母像和圣约瑟像也被挪到一个角落,像一个被冷落的不受欢迎的客人。但是教堂四周墙壁上的宗教壁画直到“文革”前都还存在,教堂那时并没有受到多少破坏。后来身为教堂神父的安多德还记得,在他还是一个小学生时,经常在老师上课时走神儿,教室两侧墙上背着十字架的耶稣的画像深深地控制着他的思绪。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大部分乡村教堂里都必备的宗教壁画——“十四苦路图”。从耶稣被推上十字架到背负着十字架一步一步地走向天国,安多德觉得这些画比他所要学的课本生动有趣多了。他曾回去问过母亲安妮,但每当他一提到耶稣的名字,问到教堂的事情,头上就会莫名其妙地挨上一巴掌,母亲也会偷偷地淌眼泪。在安多德少年时代的记忆中还有一个忌讳,便是不能在人前——甚至自己的母亲——提父亲的事,对于亲人和教民们来说,他是一个生死未明的人,据说他在临解放前和一个外国传教士跑了,而官方从前的说法则把他视为帝国主义的走狗,安多德自然就是这条“走狗”的狗崽子了。父亲这条可怜的“走狗”现在肯定不在人间了,但是安多德一家人今天却始终相信他还活着。一个没有被确认死亡的人,总是会给亲人留下许多的期盼和痛苦。
“啊——啊——”白玛拉珍伸手抓了一把盐塞进自己的嘴里,以免那快乐的喊叫让神灵世界的魔鬼听见,但她感觉与独西相反,那盐竟像蜂蜜一样地甜。
23.阳光下的耶稣
峡谷开始摇晃起来,澜沧江水忽然跳起来有三尺高。“地震了!”在盐田里干活的女人们喊道。但是她们没有跑,因为地震在这里是家常便饭,没有哪一年峡谷里不地震几次。不过她们发现这次地震非常奇特,它很有节奏,与她们在床上和自己的男人们引起的震动频率一致。玉珍发现自己的下身被一股莫名的火烤湿润了,她正有些担忧邻近盐田里那些目光犀利的婆娘们发现自己的窘迫,却看到一条峡谷都充满了羞涩。
木副专员听入了神,良久才感叹一句:“可惜我们纳西人的东巴经书,现在已经找不到几本了。还有那些外国传教士留在教堂的书,都被烧啦。不管怎么说,它们也是一笔文化遗产。”
此时坠入爱情之河的人儿已全然没有了羞涩之感。他们任自己的躯体在盐堆中翻滚,让雪白的盐粒被爱的甘露融化。大汗淋漓的躯体被澜沧江粗粝的盐浸蚀,使两个初涉男欢女爱之道的人在幸福的巅峰中时时逃脱不了针刺一般的痛感。但是这种痛对刀扎在皮肉上都不会感到害怕的独西来说算什么呢?与其说这种感觉在给他们添置欢愉的障碍,不如说这种障碍更刺激了他们抚摸、亲昵、砥砺,直至最终互相融化在对方深处的欲望。独西在第一轮高潮后感叹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西藏的宗教受到了大劫难。”陪在木副专员身边的让迥活佛仿佛不是对他一人,而是对峡谷的众生讲经说法一样,苍凉的声音抑扬顿挫。“有上师受到神灵的指引,便把佛教的经典埋藏了起来。它们有的藏在雪山下的山洞里,有的藏在老虎的窝里,有的藏在大江的水底,有的埋藏在藏族人的脑子里。到国家稳定,人民和睦相处,宗教信仰再次成为众生的灵魂皈依时,这些被埋藏的经典才会被有佛缘的人挖掘出来。这就是西藏宗教的‘伏藏’。”
“盐真是个好东西呐。”
“当初是谁出的主意,把这些经书藏到了雪山上?这可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善事啊。”
他身下的女人呻吟道:“啊,啊化了,化了啊!”
寺庙有了经书和镇寺之宝,就像传统有了依据,为佛像的开光大典也有了厚重的分量,这么多经书竟然一本也没有被“文革”大火烧掉,实在是一个奇迹。特地前来参加释迦牟尼法像开光大典的地区副专员木学文看着那院子里小山一样高的经书,感叹道:
“什么化了?”独西问。
让峡谷里的官员们都感到吃惊的是,藏民们从雪山上用一百多头骡马,驮回了从前寺庙收藏的上万册经书。从前噶丹寺以收藏经书之丰富完整而在藏东一带享有盛名,其中一套完整版《甘珠尔》和《丹珠尔》[4]尤为珍贵,相传为明代时的木氏土司请来自拉萨的高僧费时三十多年,用雕版印刷完成。另外寺庙里还收藏有上百部的《格萨尔王传》抄本和刻本,以及《苯教大藏经》[5]、《红史》[6]等重要经书和历史文献。一座寺庙就是一个民族的历史,也是一个民族的图书馆。仿佛一切都在神灵的控制中,被毁坏的都能重建修复,万劫不复的却纤毫未损。
“盐化了,晒干的盐又化了。啊,我化了我浑身都是水啊独西!”
实际上被毁坏的只是寺庙的外形,它的内核像雪山一样亘古不变。当第一座佛陀的法像在大殿里立起来时,仁多堪布捧出了寺庙的镇寺之宝、噶丹寺第一世让迥活佛从莲花生大师那里传承来的金牦牛——“藏巴拉”。当年红卫兵烧毁寺庙前,是六世让迥活佛把这尊纯金的牦牛让他的老师绛边益西活佛连同寺庙收藏的上万卷经书一起藏在雪山下的一个山洞里。那个山洞就是传说中莲花生大师曾经修行过的山洞,它和印度相通。在灾难深重的岁月里,造反派曾经想找到这个山洞,刑讯逼供了无数人,可是有一次他们已经走到洞口了,神灵的法力却让他们看不见它。
独西第一次听一个女人这样真情、这样近距离地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的心悠悠的直往嗓子眼奔,那一刻他真担心自己一颗火热的心会滚出来。但是他的眼泪却先滚落出来了。这让他感到害怕,独西怎么会哭了呢?他的一只眼睛就是哭干的,因此另一只眼睛里的水分得匀着点用,他从不在乎钱,但却十分珍惜自己的眼泪,他连眼眶湿润的时候都没有过。不过,对一个七尺男儿来说,这种时候哭的感觉真好,就像久旱的土地遇到了天上的甘霖。
从那天以后,杨新民不当医生了,他从汉地请来了一队能工巧匠,亲自指挥他们施工,亲自审定图纸,那些汉地的工匠都把他当成一个藏族人。废墟上天天都有劳动的号子和欢快的歌声,那情景和让迥活佛往昔的梦一模一样。供奉佛陀们的大殿和幢幢僧舍拔地而起的速度甚至快于让迥活佛的梦。在这个世纪初,赵屠户军队的炮火轰平了噶丹寺,但是寺庙在很短的时间就重新矗立在峡谷中,甚至比同样遭到毁坏的教堂恢复得更快,教堂还有清政府的三十万两白银作赔偿,而寺庙全靠藏族人捐献给来世的功德。尽管噶丹寺在这个世纪里屡次遭到重创,但是人们重建寺庙的急迫心情,快于那些毁灭佛法者们的手脚。炮火和运动可以在一天之内让一座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寺黄钟毁弃,瓦砾遍地,可在信徒们的梦中,它却一天也不曾消失过。
他的眼泪将已被融化的女人再度激发起来,她忽然变得强壮无比,翻身就把独西压在了身下。雪白的盐巴再度被两人剧烈的翻腾扬得四处飞扬,仿佛小小的屋子里在下一场细密的雪。如果说第一轮高潮时独西占有绝对的优势的话,这一轮他即使没有处于下风,也只能跟这个曾经被融化了的女人打个平手。一个温柔而韧劲十足,一个强壮而凶猛急躁。皮肤和骨骼的磨蹭与碰撞,时而是星星与月亮的抚摸,时而是江水和大地的较量。当独西再次发出公牦牛般的叫唤时,太阳也羞到云层后面去了。
让迥活佛微笑着说:“当然是你,精进忠诚的仁多堪布。”
“天啦独西,独西天啦,盐堆又变小了。”白玛拉珍哭了,低声地啜泣,像一只在林子间自顾自地唱着歌儿的小鸟。
一个和让迥活佛年龄差不多的放牛倌、从前寺庙里的仁多堪布喇嘛说:“我在梦里还听见你诵经的声音呢。你在梦里闭关静修的时候,是谁在静室外面为你驱赶魔鬼啊?”
独西哈哈大笑,震得盐堆上的盐粒簌簌往下掉。他笑个没完没了,那是澜沧江一浪推一浪的波浪,又是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欢乐的道路,任何与他同行的人,都会被这笑声感染,并与他一同大笑不止。他笑着说:
六世让迥活佛感慨地说:“神灵护佑有信仰的人做同一个梦。”
“澜沧江会还给你的,只要你有了男人。哈哈哈哈哈……”
活佛为建寺庙受伤的消息撼天动地,峡谷里的人们不再观望徘徊。半年后活佛恢复了身体,当他回到噶丹寺的旧址时,一大群老僧和百姓已经跪在那里等待他的摩顶祝福了。他们说:“慈悲的六世让迥活佛啊,我们都知道你阳光下的梦了,它和我们的梦一模一样。”
白玛拉珍感动得无与伦比,她牵引着独西的手往自己的幸福深处摸去,“独西你看到了吗,我的井穴里卤水多丰富啊!”
他流泪了。他相信了。
“啊是啊,啊是的,我摸到啦。啊是是是啊,啊,啊……”
电击器从杨新民手中“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活佛……”
又一轮冲锋之后,独西彻底被征服了。他拥着怀中的女人动情地说:“你这个养毒鬼的女儿啊,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叫你吗?”
杨新民吓了一大跳,回身看活佛时,他已经在病床上目光柔和地望着他了。这时一个护士从外面进来,匆匆对杨新民说:“杨医生,忘了告诉你,那东西是坏的,漏电。”
“听我父亲说,有一年我爷爷养的一头犏牛忽然会说话,还无缘无故地淌眼泪,然后峡谷里开始流行瘟疫,死了好多的人。人们说是我家的那头犏牛带来的。”
“别用那东西,当心伤着自己。”
“他们瞎说嘛。瘟疫是由卡瓦格博雪山下的一个魔鬼控制的,你去问寺庙里的活佛就可以知道它的名字。怎么会是由一头犏牛带来的呢?”
即便是飞过澜沧江的神迹,也不能和活佛死而复生的奇迹媲美。杨新民当然知道心脏停止跳动了一个多小时的人在医学上意味着什么。可是当他把活佛放在医院的抢救床上,拿起电击器准备为活佛强行起搏已死的心脏时,仿佛为了向他证明什么,耳边一个声音温和地对忙碌的他说:
这时他们才发现本民族的魔鬼于对方根本就不存在。不存在也就不敬畏,没有敬畏爱情便畅通无阻。
圆木下的让迥活佛已经没有一点儿声息,杨新民连活佛的脉都把不住了。但他像所有虔诚的藏族人一样相信,活佛是不会死的。他冒着大雨背着活佛连夜往县医院送,天上的雷神发出一声声的叹息,闪电为杨新民照亮脚下的山道。杨新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过的澜沧江,也许是飞过来的呢。
“可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是养毒鬼呢?”
雨季里连绵不断的暴雨使废墟的清理工作进展缓慢。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杨新民和让迥活佛想把一根圆木抬到木料场上。在从一堆瓦砾上下来时,走在前面的让迥活佛忽然脚下一滑,坐到了地上,后面的杨新民把持不住,圆木直往前冲,整个儿压在了活佛身上。杨新民感到天都坍塌下来,“活佛啊——”他大叫道。
“他们这样说,是因为你太漂亮了。”独西捧着他女人的脸说。
杨新民觉得自己不是在一个活佛面前赎罪,而是在聆听一个智者的教诲。他利用休息时间到噶丹寺的废墟上干活已经引得医院上下的不满,县城就那么大一个地方,拿政府工资吃饭的人本来就不多,现在的政策是要重用知识分子干部,像杨新民这样的大学生,虽然在“文革”中有过不光彩的行为,但人家自愿到峡谷地区来援藏,思想已经改造得很好了,甚至传说组织上正在考察他,要让他当副县长哩。
“我漂亮吗?天啦,我是世界上最丑最丑的女人了。”
“我比你想的时间还要更长哩,一千年的时间,噶丹寺的废墟都还压在我们藏族人的心上。”
“佛祖啊,那些两只眼睛都好好的人,怎么还发现不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我们俩光是将这废墟清理出来,大概也要二十年。”
“你不要哄我了,我有七八年都不敢照镜子了。澜沧江的水就是我最大的一块镜子,我在里面看到的是一个没有人要、一年比一年老的女人,我怕我看着看着就跳了下去。”
“不,洗清罪孽是一件最轻松的事情,就如你在佛的面前点燃一盏酥油灯。”
“哈,那是澜沧江跟你开了个玩笑,它让你等我等到现在。明天你再去江边看看自己的影子,峡谷里的那些婆娘,哪个会有你漂亮。”
他们面对庞大的废墟,就像在打一场没有指望的战争。杨新民有一天泄气地蹲在废墟上偷偷地哭了,“活佛,一个人造孽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将来要洗清自己的罪孽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事实证明独西的话是诚实而正确的,不等白玛拉珍回到家中,她已经从所有遇到的男人们惊讶的神情中,发现了自己震惊峡谷的美。他们全都在她的身后说:“天,这是谁家的姑娘?”一个漂亮姑娘引起的震动,同样也可以使峡谷摇晃起来。
在开初那段时间里,峡谷里的人们都说扎西这老头儿疯了,放着收入可观的门巴不当,一个人跑到噶丹寺的旧址上与野狗为伴。他们站在山梁上远远地观望,“文革”烧寺庙的大火还让一些人心有余悸。他们看见老扎西像一个不服老的愚公,孤独地在废墟上爬上爬下。傍晚的时候县医院的杨医生下班后会从江东过来,和老扎西一起干活,两人一直要忙到星星出来才会吃晚饭。
从此以后,白玛拉珍家的井穴开始源源不断地喷涌卤水了,从白天到黑夜,卤水多得淌到了澜沧江里。因为崇尚自然的纳西人认为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是阴阳结合的产物。天为雄,地为雌,天地交媾,产生白露,白露聚集,才产生湖泊、海洋,也才产生了有形的生物。同样,山为雄,水为雌,山水相依,便造就了哺育人们的大地和峡谷。如果一个纳西女人没有得到正常的性爱,那么,她不仅违反了自然的法则,并受到自然的惩罚,她的灵魂也将找不到回家的路。现在,白玛拉珍可以昂头挺胸地回家了。当她挺直了腰走路时,她发现她的乳房像雪山一样高耸巍峨。
其实,自从峡谷的气候转暖以来,六世让迥活佛便在每个晚上做同一个梦。在这个梦里卡瓦格博雪山和噶丹寺是永不变化的场景,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第一世让迥活佛在梦里看到的一样。他先是梦见雪山下颓废了多年的噶丹寺,荒草萋萋、断壁残垣,然后梦见煨桑的青烟在废墟上萦绕;青烟过后,一排排的地基从废墟上长出来了,就像地里长出的庄稼;它们长呀长,劳动的号子和歌声从地基处飘起来。舂墙的藏族人也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他们在老人的梦里踩着云彩忙忙碌碌,一面面的墙在他们的歌声中长高,变厚,一座座的大房子像雨季时森林里的蘑菇,在大地上拔地而起。啊,佛祖欣慰地笑了,神灵们重新回到了峡谷。峡谷的众生轮回到了吉祥的善道。老人的梦执著专一,永恒不变。
三天以后他们双双到左盐田镇的乡民政所领取结婚证。纳西乡长旺久高兴得合不拢嘴,白玛拉珍是他的一个远房外甥女,为了她的婚事他跑坏了三双鞋。更让他高兴的是,又一对藏纳青年走到一起了。在过去的岁月中,藏纳通婚不是招来战争,就是引起成双成对的恋人们集体殉情。不过旺久乡长乐观地认为,这桩婚事嘛嘛溜地顺利,什么嗦事儿也不会有,因为时代不一样了,魔鬼早已远遁。
“一个罪孽深重的汉族人。”杨新民说。
“小伙子,你们野贡家的人和我们纳西姑娘就是有缘。”
活佛慈祥地说:“我们的梦,像大地一样兼容一切。佛祖啊,峡谷里第一个愿意与你共梦的,竟会是一个汉族人。”
“我不是野贡家的人,乡长,你认错人了。我是个马脚子。”独西翘翘胡子,骄傲地说。赶马人靠脚力吃饭,人脚和马脚连在一起称呼,便成了操此行业的人的代称。
“活佛,我想进入到你的梦里。你答应吗?”杨新民真诚地说。
“哈哈,你野贡家的人在峡谷里谁不认识呢?俗话讲牛头可藏不进怀里。别看你现在长成了一条五大三粗的汉子,十多年前你当放牛娃时做的事情,我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杨新民知道,多年以前,他带到峡谷来的红卫兵不但扫荡了这里的寺庙、教堂和纳西人的东巴宗教,甚至还把人们梦里的东西都赶出来批判了。梦是来世的影子,藏族人都这样说,可是红卫兵们说,我们不仅要革封建迷信今世的命,还要革你们来世的命,让那些牛鬼蛇神永世不得翻身。那年月里没有一个人敢有梦。
独西的胡子耷拉下来了,带着点在监狱里向管教干部汇报思想的正经说:“我早就和野贡家族划清界限了。毛主席、共产党改造了我,让我赶马为生,找到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野贡家族能给我这些吗?”说到姑娘,他的胡子又翘起来了。
“治病只能救人一世,而医治人的灵魂,却能救人生生世世。还是让我们藏族人梦里的东西实在一点罢。”
旺久乡长哈哈大笑,不断拍打独西宽厚的肩膀,“其实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民族团结既需要政府的工作,也需要爱情的滋润。我们要向前看,年轻人。”
“活佛,你真的不想做一名门巴了吗?好多藏族病人还等着你妙手回春的医术呢。我们医院打算搞一个藏医专科,还想请你老人家去挂帅。”
独西说了句很得体的话:“旺久大叔,峡谷就这么大一点地方,藏族人和纳西人总要碰到一起。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起,也不想知道得更多,搂着心爱的女人睡觉比什么都强。”
“这里不过是大地上的一片废墟罢了。自有佛以来,这样的废墟一直都存在。有人为寺庙进香,就有人要把寺庙夷为平地。这也是一段逃不脱的因缘啊。”活佛平和地说。
“揭疮疤总是很痛的,把它掩盖起来倒很容易。”旺久乡长拿出一个橡皮章,“啪”的一声盖在一个红色的小本本上,然后郑重地交到独西的手上,用十足的官话说:“在深入揭批‘四人帮’,全国人民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推进四个现代化的浪潮中,在以邓小平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的亲切关怀下,青藏高原在起舞,澜沧江在欢笑。我代表左盐田纳西民族自治乡,庄严宣布,卡瓦格博村藏族青年独西和左盐田纳西姑娘白玛拉珍正式结为夫妻。”
让迥活佛把杨新民引进窝棚,倒了碗茶给他暖身子。杨新民脸上的羞愧慢慢地被那碗茶温暖了。“活佛,回到峡谷以后,我一直不敢到这里来。”
独西有点招架不住旺久乡长的“庄严宣布”,他接过结婚证书翘了翘胡子说:“旺久大叔,你的舌头比我听说的外国神父给人证婚时还抡得圆。不过你说得再多,我们早就是夫妻了。”
他就是县医院那个将仲永的胃缝漏了的西医门巴杨新民,事隔多年,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个暮色苍茫的夜晚,以如此的方式向活佛请罪。尽管他以有限的知识挽救了许多藏族人的生命,但是他发现,在他没有看到壮观的寺庙重新耸立在雪山下时,在他没有面对一个遭受过他迫害的活佛真诚地忏悔前,他的噩梦永远都不会完。
26.“宗教庇护一切”
“活佛啊,求求你啦!”他远远地冲着让迥活佛双手合十道。多年以前,当他带领一队热血沸腾、干劲冲天的红卫兵杀到噶丹寺时,让迥活佛便是这样迎接他们的,而且说的还是同样一句话,只不过活佛那时称他们为“毛主席身边来的红色护法神”。
四年以后,远方的游子安多德学成归来,他给右盐田村带来了欢乐,却使左盐田镇和江对岸的噶丹寺骚动不安。喇嘛们的脸上写满了阴郁,因为六世让迥活佛在寺庙的宗教教务会议上向大家通报说,教堂的宗教活动要正式开始了。一个信天主教的藏族人将成为西藏的第一个神父。
那人在走向活佛的时候,步履越来越沉重,离活佛还很远的,他就迈不开脚步了。让迥活佛向他招手:“欢迎啊,从毛主席身边来的红色门巴。”
“他是谁?”有喇嘛问。
让迥活佛以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将和这些野狗们做伴,他甚至准备为它们再搭一个狗窝。山坡上山风很硬,像千万把刀子在空中飞过。这时一个惭愧的身影在暮色中慢慢爬上了山坡,那身影之所以是惭愧的,是因为他面对这片废墟罪孽深重。
“他嘛,一个大概不会喜欢我们的人。”六世让迥活佛说,“他父亲的爷爷托马斯,木龙年第一次反洋教时被我们的人吊在树上用箭射死了;而他的父亲马修,就是在解放时跟白人喇嘛都伯跑了的那个人。我的前世曾经在一次梦中告诉我,马修死了,是我们喇嘛们的过错,让我为他好好超度。我不明白政府究竟是怎么想的,让一个两代都和我们有仇的人回来当神父。”
他在噶丹寺旧址的一道断墙边搭了个窝棚,窝棚周围是一人多高的荒草,野狗们出没其间。它们对一个老人的到来从怀疑到归顺,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当炊烟从窝棚里升起来的时候,它们就像找到了自己的主子,温顺地趴在他的脚边了,眼里闪耀着梦幻一般的渴望。
“运动刚刚结束,峡谷里才安宁了几年,难道说又要发生宗教战争了?”年长的仁多老堪布担忧地说。
扎西门巴说:“峡谷里再小的一间屋子,也能为佛祖遮挡风雨;西藏再宏伟的寺庙,也是从一间小屋子旁边建起来的。”
“我想,还不至于吧,现在是政府领导一切,他们要照顾到方方面面的人。”让迥活佛说,“政府告诉我,要和信外国宗教的人团结。不管怎么说,有信仰的人总比没有信仰的人好。山羊和绵羊都是羊,都吃草地上的草。十多年前搞运动的时候,他们的人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挨整。我的前世五世让迥活佛说过,‘酥油和水虽然不能融在一起,但是我们藏族人有打酥油茶的茶桶哩。’我们的慈悲也应该施惠于他们。”
卡车司机惊讶地说:“就这点东西,还盖不了一间小屋子哩。”
仁多老堪布说:“现在政府搞改革开放,我到北京去开会的时候,发现外国人又很受政府的欢迎了。这峡谷里恢复教堂,是不是也是为了让外国人喜欢才搞的呢?要是那样的话,他们还会把白人喇嘛请回来哩……”
扎西门巴回答说:“不是盖房子,是建寺庙。”
“这事跟外国人没有关系。”让迥活佛打断了仁多老堪布的话,“政府的干部说,这叫落实民族宗教政策。我们藏传佛教的政策落实了,人家天主教的政策还不是要落实。一样一样。听说那些纳西人信的东巴教,他们也要恢复呢。”
三天以后,让迥活佛回到了峡谷,他关闭了患者盈门的诊所,拿出自己行医多年的积蓄,买了一卡车木料,一卡车水泥,一卡车砖,然后他身上就一个子儿也不剩了。那个帮他把木料拉到噶丹寺旧址的卡车司机问:“扎西门巴,你要在这里盖房子?”
“喔呀呀,那就不止山羊和绵羊放在一起养了,”老堪布呷了一口酥油茶,“连山岭上的岩羊也要放在一起养了。”
22.梦里生长出来的寺庙
“这也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想想从前吧,大家互为猛兽,峡谷里一天安宁的日子都没有,连神灵们都不耐烦了。”让迥活佛又补充说,“不过,现在峡谷里发生的许多事情,我也越来越看不明白啦。共产党当年来到峡谷后,无论是土地、盐田,还是土司、寺庙,他们都要改变。我们中害怕变化的人,甚至不惜违背佛祖的旨意,扛上枪和他们打仗。可是你们看看吧,一切又都变回去了。连他们过去的敌人土司也重新成了峡谷里最有钱的人啦。”
“不,领导,那不是一场梦,只是众生的一劫罢了。”让迥活佛平和地说,“佛经上讲‘诸行无常,是生灭法’。世间的一切,都逃脱不了刹那间生又刹那间灭的无常大法。生生灭灭,灭灭生生,我们还要感谢这场苦难哩。”
那几年峡谷里的确发生着超出神灵控制能力和人们想像力之外的事情。变化就像五十年代那般剧烈,如果说几十年前的巨变是山呼海啸般的,那么现在则是潜移默化的,像卡瓦格博雪山下一点一点丰厚起来的冰川。可是变来变去,有些事情仿佛又变回去了,就像一个轮回。过去土地和盐田统统收归人民公社,有一段时间连吃饭都要到公社的大食堂,尽管那里的东西是多么的难吃,且还吃不饱。现在公社没有了,土地和盐田又重新分给了个人。过去人们做一点小买卖,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大罪,可是你看看吧,野贡土司家的儿子独西,那个一只眼睛的家伙,蹲过监狱的劳改释放犯,他最先拣起了往昔土司家的老本行——盐巴贩运生意,竟然成了峡谷里家资上万的人。佛祖啊,他又重新雇人为他干活了。只不过现在人们不叫他土司老爷,而叫他老板。
活佛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看到一个活佛哭的,当佛也流泪时,过去的岁月总有诸多令人感慨万千的苦难。如果说最坚强的人能承受住世间所有苦难的话,那么活佛则是把人间和神灵世界的苦难都承受下来了。人们传说噶丹寺是在活佛的眼泪中重新立起来的,但那不是悲天悯世的眼泪,而是拥有苦难并最终战胜了苦难的眼泪。木学文那天面对唏嘘不已的活佛,自己也感动得不能自持,“都过去了,活佛。就当是经历一场噩梦吧。”他说。
“身在佛门的人,永远弄不明白共产党心里在想什么。”仁多堪布忧心忡忡地说,“就像他们不明白我们的神灵想什么一样。”
“尊敬的领导”走过来,扶着活佛的肩膀说:“让迥活佛,寺庙毁了,我们还可以再修么。藏族人的精神信仰是毁不了的。活佛,我们已经在拨乱反正了,医治人的心灵,比医治人的病痛更重要,你说对吗?过去因为错误的运动而打倒的一切,我们都要尽快重新恢复起来。包括你,尊敬的让迥活佛。”
活佛说:“你只说对了一半,仁多堪布。能控制这个世界的人,也能控制你头上的天空。拥有天空的人是最强大的。”
“啊,尊敬的领导,”扎西门巴总算醒悟过来,恢复了常态说,“哪里还有寺庙呢?红卫兵早把寺庙捣毁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你想为老百姓做点善事的话,用你有权力的笔画几个圈,为盐田镇盖一座藏医院吧,我还可以去做一个门巴。任何运动来了,门巴都是需要的。”
半个月后,寺庙得到通知,教堂的神父将前来拜访六世让迥活佛,让寺庙做好准备。喇嘛们将事情想象得很严重,他们认为一切又回到从前了,从北京学习回来的神父肯定会像多年前的白人喇嘛那样,和喇嘛们来一场谁的宗教更优越的大辩论。是上帝创造了一切,还是诸法因缘而起;是耶稣的爱对峡谷的众生更管用,还是佛陀的悲悯在关照着这片大地;是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还是“主啊,求你保佑我们,宽恕我们的罪”在祈诵着峡谷的平安;峡谷的杜鹃花究竟属不属于遥远的上帝,藏族人又敬又畏的来世到底存不存在。六世让迥活佛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要像他的前世五世让迥活佛那样,用智慧和语言捍卫自己宗教的尊严。他相信,共产党的官员不至于像他的前世所面对的那些清政府和国民政府的官吏那般缺乏公正。
这人就是地区的副专员木学文,曾经为盐田的解放打过仗、流过血。“文革”时他和活佛曾在一个劳改农场共同接受过造反派的劳动改造。有一个晚上活佛亲眼看见他不堪凌辱跳下了澜沧江,从那时起就再没有这个共产党官员的消息了。
但是事态远远比喇嘛们的设想简单得多。教堂的新神父是由地区的木副专员带来的,就他们两个人。不像来挑战,而像来串亲戚会朋友那般随意轻松。
“嘿嘿,转世是你们的事,但我们共产党人有九条命的。活佛,我已经恢复工作一年多了。这次请你来,并不是要你给我看病,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管它的呢。我是想请你回寺庙当活佛去。”
当让迥活佛在佛堂前见到木副专员时,发现随同他来的神父不过是一个拘谨的年轻人。他一身黑色衣服,领口处有一块白色的方块,胸前挂一个小小的银色十字架。木副专员说:“活佛,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新朋友。来,认识一下,这位是右盐田的安多德神父。”
扎西门巴抬起头来,嘴就张得合不拢了。“你、你,莫非转世了?”
安多德比他四年前离开峡谷时胖多了,皮肤也变白了。但更大的变化来自于他身上的矜持和审慎。如今他是神父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在峡谷里种地的青年农民,不再是带领外地来的红卫兵在峡谷里冲来杀去的少年学生。
那人哈哈笑了,转过身来,“谁说共产党领导,就不要活佛了?让迥活佛,你看看我是谁?”
让迥活佛站起身来,端起一碗刚冲好的酥油茶放到神父面前,“从北京回来的年轻人,我们早就在恭候你的到来。”
扎西门巴颤抖了一下,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说:“我只是一个识得几味草药的门巴啊,现在是共产党领导,没有活佛了。”
安多德显得很拘谨,向活佛道了声谢,就找不到话说了。
那个背影突兀地说:“六世让迥活佛,你不认识我了?”
佛堂里显得有些冷场,木学文询问了寺庙里的一些宗教活动,又向活佛大体介绍了安神父在北京学习的情况。而那个年轻人始终正襟危坐,寡言少语,双方似乎一点也没有要展开大辩论的火药味。让迥活佛有些纳闷了,他微笑道:“我的前世就和你们的外国神父打过交道呢。年轻人,哦,对了,安、多、德神父,我们什么时候辩论你们的耶稣和我们的佛陀呢?”
扎西门巴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请我来看病的,就不会去乞求佛祖的宽恕了。他仔细地观察了那瓶尿样,然后胸有成竹地对那个背影说:“尊敬的首长,你的胃要小心,至少十多年前它就不听你的话了;你的肺上也有毛病,它受到过伤害,大概是呛水引起的;你有肾虚,还便秘;你喜欢吃辛辣的食物,其实这对你的身体并不好。”
安多德迷惑地望着木学文,木学文当然知道这两种宗教的捍卫者曾经在峡谷里演绎过的故事。他对安多德说:“你认为有辩论的必要吗?”
尿诊是藏医术的一种奇特的诊断方法,扎西门巴更是精通此道。患者只需提供尿样,他就能根据尿液的色、味、泡沫和沉淀物等异象判断出患者病在何处,从胃、肝、肺、脾、肾、肠道等内脏器官的病变到风湿、性病、各类传染,乃至食物中毒,老扎西便利用当活佛时修炼到的法力和作为一个门巴的医术,看一眼你的尿液就告诉你该服什么药了。对于一些疑难杂症,他甚至不惜亲口尝患者的尿液来确诊。曾经有一个来自汉地的知青不相信扎西门巴的医术,他把马尿盛在一个瓶子里,请门巴看看自己是什么病。老扎西只看了那尿液一眼,便说:“我只给吃饭的看病,不给吃草的看病。”羞得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尴尬万分。
安神父明白了,他肯定地说:“尊敬的活佛,我不是来辩论的。我希望我们再不辩论,也不互相仇恨。我们只宣扬自己的宗教,而不伤害你们的宗教。”
“扎西门巴,这是首长的尿样,想请你看看。”领他进来的那个年轻人将一个小瓶放在扎西门巴面前。
让迥活佛长长嘘了口气,“感谢佛祖,你们终于明白耶稣在这片土地上应该怎样做了。其实我们早就应该是朋友。”
在一间宽大的办公室里,一个个子高大、站在窗户前的男人背对着他。他的威严与气度可以从他的背影中感受出来。有人就是这样,哪怕只留给你一个影子,也会令你心生敬畏。
然后让迥活佛向安多德神父伸出了自己的手。
一天,政府的一辆吉普车开到了扎西门巴的诊所前,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恭敬地把扎西门巴接上车。那辆吉普车出了县城,沿着简陋的公路跑了一整天,然后来到一座大城市。小车直接开到一个有卫兵站岗的宽阔大院,一个年轻人恭敬地把扎西门巴引到一座小楼里。那时他想,佛祖啊,我大概又得罪他们了。
安多德神父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就这样,一个活佛和一个神父的手,在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血与火的抗争和隔阂后,终于握在一起了。
尽管高处是人人向往的地方,但是活着可比什么都好。仲永死而复生的故事在峡谷地区不胫而走,虽然那时宗教和信仰还在阳光下躲躲闪闪,你可以不相信一切,但你绝对会相信一个神医所创造的生命奇迹。那段时间里扎西门巴的名声传得比峡谷里的风还快,在不当活佛的日子里,他在人们心目中赢得了比当一个活佛更大的尊敬。人们抬着茶砖、红糖、酥油饼还有哈达来找扎西门巴看病,诊所外面等候就诊的人天天都排起了长队。有的病人甚至远道从云南、四川的藏区赶来,病人并不完全都是藏族人,还有纳西人、彝族人、白族人,甚至那些穿着时髦衣裳的汉族年轻人。
安多德神父也有些激动,他用双手紧握住活佛的手说:“尊敬的活佛,我们真的需要你们做朋友呢。”
扎西门巴说:“床不高,是你正从高处走下来呢。”
木副专员笑了:“啊,要是我现在有一台照相机,我会把这个时刻拍下来的,让那些诬蔑我们的外国人看看,活佛和神父是不是一家人。”
半个月后,仲永在扎西门巴的诊所已经可以喝酥油茶了,但他第一次从病床上坐起来时,竟会感到头晕,不是他的身体恢复得不够好,而是他看床下的地板就像站在峡谷的山冈上看谷底的澜沧江。他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了,好久都没有往低处看过。他惊恐地抓住扎西门巴的手说:“门巴呀,你的床怎么这样高?”
活佛说:“是一家人,但要去的地方不一样。”
外面围观的人们多年以后都还在传说,扎西门巴是悬在半空中为仲永做完手术的,峡谷上方的一束光线随着扎西门巴的指挥始终围着病人旋转,当扎西门巴累了的时候,他脱下外衣,顺手就把它挂在了那束光线上。他像安排一个个曼陀罗一样地把仲永肚子里那些破烂不堪的器官重新安排好,然后将被魔鬼玷污过的东西清理出来,一扬手就扔了出去,天上的神鹰纷纷赶来,准确地把仲永体内各路魔鬼的化身叼走。那时,种种神迹预示着仲永的生命即将得到挽救。卡瓦格博雪山被夕阳染成了雪青色,这是连峡谷里年纪最大的老人都没有见到过的颜色。每当峡谷里有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时,总是有某种自然的奇观昭示给芸芸众生,这已是澜沧江大峡谷的一种规律了。
神父说:“是啊,一家几兄弟还各有所好呢。”
他拿出一个小木箱,里面用层层的哈达包裹着手术器械,刀、钳、镊子、兽骨针等一样也不少,只不过在一个西医医生看来有些简陋原始罢了。扎西门巴先用一些黄色的小骨针扎在病人的各个穴位上,每扎一针他的嘴里都念念有词,像是藏族人久违了的佛经经文,也像是安慰病人的话语。扎西门巴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有如神助——实际上他已经在做神才能做的事情了。人们看见他在仲永的肚子上打了两个小洞,安上管子将里面的脏东西放出来,这让仲永的家人大感惊奇,县医院的医生在仲永的肚子上大动干戈,但是他们还是降服不了仲永身上的魔鬼。看看人家扎西门巴吧,没有无影灯,也没有各式监护仪器,更没有护士,一切都在他微微有些颤抖的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但这种颤抖不是一个人在年龄面前的妥协,而是神在舞蹈。
木副专员说:“这就对了,是兄弟就要互相帮助。活佛,神父有件小小的事情要麻烦你们呢。”
过去没有多少人知道藏医也会外科手术,人们认为藏医治病不过是利用藏区独特的植物及珍贵动物的器官,以汤、散、丸、膏、油、酒等药剂,采用服药、滴鼻、泻、吐、放血、针灸、敷、穿刺、涂抹等方法治病。其实早在八世纪时被称为藏医医圣的云丹贡布大师的巨著《四部医典》[3]中,就详细论述过数十种外科器械的用法。多年前扎西门巴作为一个转世灵童在拉萨学经时,就跟他的导师学习过藏医藏药的基本原理,并得到灌顶传承。成为活佛以后,他常常利用静坐时期钻研藏医理论,《四部医典》他几乎能倒背如流。如今能精通这部巨著的人在藏区也许还不到十个人。
让迥活佛双手朝上谦虚地说:“请讲,请讲。”
扎西门巴把老人搀扶起来,“我们先不讨论魔鬼,把病人的肚子清理干净再说吧。”
安神父脸红了,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说:“真的不好意思,初次见面,就来给寺庙添麻烦。是这样,教堂在政府的关怀下就要恢复活动了,我想将教堂重新修整一下,但是我们现在还缺一些木料和砖。听说寺庙里储存有一些,能不能先借我们一点,等教堂有钱了,再还你们。”
仲永的老父亲给扎西门巴跪下了,“大慈大悲的扎西门巴,只有你能救仲永的命了。你懂医术,还知道魔鬼的法力。藏族人的病还是需要藏族人的门巴才能治得了啊!仲永的孩子才十岁啊扎西门巴。”
“不就是一些木料吗,明天我就让人给你们送来。砖我可以让寺庙的喇嘛们帮你们做一些。”
“从小吃糌粑的藏族人眼下还不会得这样富贵的病。控制疾病的魔鬼就不知道癌症是什么东西。”
木副专员说:“活佛真是菩萨心肠。政府宗教部门现在钱不多,但是喇嘛们不会白出力气的。”
“可他们说仲永得了胃癌。”
活佛说:“钱不钱的你就不要提了。现在不是买一块牦牛皮大的地方建教堂的时代啦。”
扎西门巴感叹道:“一个织氆氇的大娘,也比他们用针仔细。胃没有缝好,仲永吃下的东西全淌到肚子里去了。吃东西的生灵,怎么能没有胃呢?”
安神父对这个典故好像不知道,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木副专员,木副专员不好在这种场合下重提旧事,便说:“活佛说得对,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要向前看。活佛是诚心帮助你们,这对峡谷里不同信仰的百姓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扎西门巴把一小瓶红颜色的盐水从仲永的嘴里灌进去,两分钟后它们从一段腐烂的肠子里淌出来了。
让迥活佛真诚地说:“过去的事情,我们寺庙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们教堂要多多原谅啊。”
“尊敬的扎西门巴,请你把话说明白一点。什么缝漏了?”仲永的父亲说。
安神父连忙说:“活佛,都过去了。教堂也做过对不起寺庙的事情。不过没有永远的仇人,只有一世的朋友。大家都是藏族人么。”
“他们把仲永的胃缝漏了。”扎西门巴只往仲永乱七八糟的肚子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说。
活佛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宗教庇护一切。”
“这些穿白衣服的门巴还是不如从前那些穿红衣服的喇嘛啊,至少他们知道是哪个魔鬼要吃仲永的血。”
吃晚饭的时候,让迥活佛执意要留两位客人在寺庙用膳。安多德不好意思地说,这次来得匆忙,没有为活佛带一点见面礼,再在寺庙吃饭就欠活佛太多了。让迥活佛大度地说,真朋友不需要见面礼。当年外国神父第一次来到寺庙时,带来了许多喇嘛们从未见到过的礼物,可是他们也带来了我们从未遇到过的麻烦。
手术三天后,仲永的状态不见恢复,而肚子却一天天地肿胀起来,直到它胀成一个圆圆的皮球,然后就“嘭”的一声爆炸了,就像仲永的肚子里爆炸了一颗手榴弹。那一声炸响医院里所有的医生都听见了,杨新民的心从此也被震裂了,再也没有安宁过。他们眼看着仲永肚子里腐烂的食物流了一床而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切一个西瓜那样在仲永的肚子上东划一刀西拉一刀,既是想清理仲永肚子里的那些脏东西,以免感染,也想找一找究竟是哪一路的魔鬼在作祟。但他们不是藏传佛教徒,不能与雪域高原的魔鬼对话,他们的老师也没有教过他们在西藏行医与课本知识的不同之处。他们只能眼看着不能进食且还失血过多的仲永急速消瘦下去,血管也很快萎缩了,到最后连液体也输不进去了。手术后半月,仲永变成了一只晒干了的大龙虾,从前他有九十多公斤重,现在还不到四十公斤。身上的骨头都不只那点分量呢。仲永的父亲灰心地说:
木学文和安神父出来时,看见措钦大殿外的广场上站满了喇嘛,他们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那个与他们不同信仰的异教僧侣。夕阳映照着喇嘛们绛红色的僧衣,像一片涌动的红云。一身素黑的安神父从这在西藏随处可见的红色波浪中走过时,使广场上的色彩丰富生动起来。他不知从哪里升起来一股勇气,对眼前的喇嘛们高声说:
这个叫仲永的病人从前是个天天都要喝下三四斤青稞酒的康巴汉子,他父亲当年给他取这个名字,[2]就是希望他能像一个乞丐那样有个好胃口,什么都能吃。可是他三十五岁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胃喝坏了。他们背地里请了几个已回家务农的老喇嘛为仲永念经做法事,那时寺庙还没有恢复宗教活动,喇嘛们的法力已荒疏好多年了。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也降服不了在仲永身上作祟的魔鬼,仲永家的人才把他送到县医院来抢救。县医院的医生都是些新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他们粗糙的医术比喇嘛荒芜的法力更令人揪心。他们判断仲永是胃出血,于是就为他做了胃切除的手术,主刀医生杨新民是个自愿到藏区工作的赎罪者,多年以前曾带领一支戴红袖章的队伍把峡谷地区搅得天翻地覆,雪山下的魔鬼也被他的人马驱赶得无影无踪。可杨新民却从没有见过这样严重的胃出血,就像他当年扫除峡谷地区的寺庙和教堂一样,他锋利无情的手术刀一刀下去就将仲永的胃切掉四分之三。可在缝合的时候他却遇到了魔鬼的作弄,搞得他连汗水都掉到仲永的胃里去了。
“尊敬的上师,魔鬼已经被打败了,胜利属于有信仰的人。仁慈的上帝欢迎你们到教堂来做客。”
“县医院的医生杀的!”病人的父亲气咻咻地说。
[1] “门巴”的汉语意思为医生。
“谁弄的?”扎西门巴问。
[2] “仲永”的汉语意思为乞丐,藏族人有时在孩子取名时故意用一些低贱普通的名称,既求将来好养,也图避让魔鬼的注意。
扎西门巴掀开了担架上的棉被,确实看到了一个骷髅一样的人——如果他还真的是个人的话。他瘦得连包骨头的皮都快看不到了,一股恶臭随着被掀开的被子冲天而起,熏得周围的几个人都打了个趔趄。扎西门巴发现,患者的肚子从心窝一直到小腹,都被刀子划得东一道西一条的,里面的胃啦,肠子啦,肝啦,还有一些已经腐烂了的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些逐臭的苍蝇嘤嘤嗡嗡地飞来,赶都赶不走。连天上的神鹰好像也嗅到了一顿即将来临的大餐,不慌不忙地盘旋在天空,在大地上缓慢移动着死亡的阴影,似乎有足够的耐心。
[3] 藏医学最重要的经典著作。原作者为八世纪的藏医医圣宇陀·云丹贡布,著作时间为八世纪末期。该书包含古印度吠陀医学、汉地中医学以及其他某些邻近国家古老医学内容,其主体则是具有鲜明的藏民族特色的医学。全书共156章,用藏文偈颂体诗写成,分为四部分。
活佛变为门巴,这不是藏传佛教的转世,而是峡谷地区二十世纪中期的政治风云使然。不过活佛以佛的化身超脱人们的苦难,门巴以医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于危难之时,在这一点上也符合佛教要义。那时藏区缺医少药,虽然人们开始逐渐明白生老病死不是由卡瓦格博雪山下的魔鬼控制,但简陋的医疗条件仍然是人们生命保障的大敌。一天,县医院的医生们狼狈地把一具骷髅送到扎西门巴的诊所,他们留下一句话:“病人家属说,只有你才能救活他。”
[4] 《甘珠尔》也称“正藏”,即释迦牟尼本人语录的译文,成书于公元8—12世纪,共有1108卷;《丹珠尔》也称“副藏”,是佛弟子及后世佛教学者对佛陀教义所作的论述和注疏的译文,成书于14世纪中叶,共有3461卷。这两套经书构成了《藏文大藏经》的组成部分。
因为他不仅是个能治百病的门巴,还是一个活佛,当然是在从前。门巴只有半边脸,另一半脸被“文革”的烈火烧毁了,看上去像干旱了三千年的土地。
[5] 苯教是藏族的原始宗教,《苯教大藏经》为苯教文献的最大集成,是苯教鼻祖辛饶米保的遗训及其注疏,成书于公元19世纪,原卷数不详,现存卷数约500卷。
扎西门巴[1]的藏医小诊所就设在左盐田镇穿城而过的滇藏公路一侧,那是一间简陋的土墙房子,和周围的小食品店、小百货店毗邻。如果不是特别留意和需要,过路的人连看也不会多看它一眼。它有一个不大的窗口面向公路,陈旧的窗框上黑黑的一层油腻物,那是来看病的藏族人趴在窗口上时留下的痕迹,窗户两边的墙上还遗留有“文革”时期的标语,字迹陈旧模糊,残缺不全,但时常令人触目惊心,那都是当年来自汉地的红卫兵的杰作。在那上面可以读出来的字是“横扫……牛鬼……神”和“踏上……脚……不得翻身”。穿过镇上街道的风把路上的尘土刮起,从窗口处扫荡而过,就更加重了这家小诊所门脸的苍凉和沉重。但是窗口处时常都围满了求医问药的藏族人和纳西人,纳西人也是一身藏式打扮,说着地道的藏东地区的康巴藏语,已难以区分他们的族别。一个戴着副老花眼镜的老者在里面永不知疲倦地忙忙碌碌,没有人敢正视他深邃有力的目光,也没有人会对他做出的任何诊断有丝毫的怀疑。他们像对待一个神医一样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言听计从。
[6] 藏文古代历史著作,成书于公元14世纪中叶,记载了西藏历史政治和宗教的源流、世系及相关史事,同时还详细描述了西藏和周边四邻尤其是汉中央王朝的关系。
21.扎西门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