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至半酣,安道全道:“萧、金二位为着小可无辜受累,赖众弟兄救得上山,只是两家宅眷寄在闻焕章庄上,不通音信,两地挂心。连日见山寨有事,不敢说起。今已宁静,意欲到那里接来,无有亲信人可托。自己下山,恐人认得不便。只有穆兄弟初到,身上没事,央烦去走一次,不知意下若何?”穆春道:“弟兄们的事总是一般,明早便去。”安道全大喜。当夜席散,安道全修了书札,封一百两银子相谢闻焕章。萧让、金大坚各有家信。穆春就下山。安道全道:“闻焕章庄上离东昌二十里地,名‘安乐村’,在官道边,门前一座小石桥,有株老梅横过涧来便是。”穆春道:“不消多说。‘路在口边’。”挂口腰刀,提条朴刀,背上包裹,作别下山。
却说萧让见黄信拿去,如飞回到山寨报知。栾廷玉即点五百喽啰,引孙立、扈成、阮小七埋伏在青州来路。等到次日,只见牛都监气昂昂骑在马上,兵士簇拥囚车前来。林子里一棒锣声,闪出四骑马,五百喽啰一字儿摆开。阮小七道:“知事的留下买路钱,放你过去!”牛都监大怒道:“我是济州上司官,那有买路钱与你这伙草寇!辄敢大胆!”阮小七道:“莫说你这蠢牛,便是宋官家在此经过,也要脱下平天冠做当头!”牛都监也不回言,把泼风刀对面砍来。栾廷玉挺枪接住。孙立又提虎眼钢鞭横打过来,牛都监抵挡不住,拍马便走。阮小七、扈成早打开囚车,放出黄信。栾廷玉见牛都监走了,也不追赶。黄信骑了喽啰一匹马,回到山寨,一起拜见。黄信致谢道:“这位好汉是谁,来救小可的性命?”孙立道:“是祝家庄上教师栾廷玉,与我同学武艺的弟兄,除授登州都统制,我们请来做山寨之主的。”指扈成道:“这是扈三娘哥子扈成。前日妙计是他定的。”黄信对蒋敬道:“兄弟,你假冒得我好!”蒋敬道:“若不是假冒,兄长在青州做官,威风凛凛,哪肯到山寨里来?”众人齐笑起来。萧让道:“我苦口劝你,只管迟疑,谁知祸在顷刻。”黄信道:“多蒙列位救拔,从此死心塌地了。只是负了太守一片好心。”当下大排筵宴,与黄信庆贺。连夜差人下山,迎取黄信家眷。
在路不消几日,到了安乐村。问到闻焕章家里,有个小厮出来问道:“客官哪里?到此何事?”穆春道:“要访闻先生的。有安道全并萧、金二位书信在此。”萧、金两个娘子因久无音耗,甚是担心,听见说有家信,自走出来。穆春向前施礼。萧、金娘子问道:“客官上姓?家信在哪里寄来的?可曾亲见我们官人么?”穆春道:“我便是梁山泊上小遮拦穆春。二位哥哥俱在登云山寨里,恐二位嫂子记念,特要我来迎接二位嫂子到那里去。”就把家信递过。萧、金娘子道:“原来是穆家叔叔。虽在山寨多年,不曾会面,故不认得。有劳叔叔远来。闻先生为着我们有些事故,到东昌府去了,敢怕晚上回来。我们这几日如坐针毡,如今有了音信,万分之美了。叔叔请坐。”转到里面,整顿午饭,叫小厮搬出来吃了。穆春坐到将晚,闻焕章才来。相见罢,穆春道:“小可从登云山来,有安道全先生书札在此。”打开包裹,取银子一并送过,闻焕章看了书中来意道:“久慕穆兄快士,今日幸会,只是安先生送银子来,反觉客套了。”穆春道:“教小可致意,略表寸心。”闻焕章收进,搬出酒肴相待,说道:“小生一心耿直,路见不平,常受小人之累。蒙安先生托萧、金二位宅眷在家,萧小姐与小女情投意合,如嫡亲姊妹一般,终日做些女工针,闲时吟诗写字。萧、金二位娘子俱各贤淑,竟是异姓骨肉,倒极相安。只为有一朋友,姓仲,字子霞,是个风雅之士,前边夫人生下一子,甫得六岁,夫人不幸得病身亡。那仲子霞因中馈无人,幼子没人抚养,只得续娶了一个姓胡的。那胡氏是再醮[1]之妇,凶悍异常,性情恶劣。那前边的夫人聪明贤达,知书识理,夫妻相敬如宾,子霞当初看做世间极平常的事,也就不知不觉过了。谁知续娶这胡氏,十分暴戾,大不相合,却又无可奈何,在家一日也住不得,因有个故友升任西川采访使,请他为记室去,他把儿子送在小生处读书。不料子霞出门之后,胡氏就唤前夫之子,绰号焦面鬼,来家同住,那焦面鬼禀了母气,一发狠毒不仁,唆着母亲,竟把仲子霞幼子磨灭死了,占了他家私,一窝的快乐。小生可怜那孩子受屈而死,未免发了几句公道说话,冲撞了他。这胡氏阴险之极,并不发怒,反央人来求小女的庚帖,聘做媳妇,又对人说:“若不肯时,就把他的阴事到东京首报,怕他不连夜自己送过来!”我一闻知,气得发昏。我这小女要觅个快婿,倚托终身,多有豪门世族要来聘定,都一概谢绝,怎肯与焦面鬼为配!不要说他庸恶陋劣无赖小人,只是那胡氏,天下第一个恶妇,怎肯送到他手中磨折!回绝了他。那焦面鬼果然到开封府去呈首,道是窝匿反寇家室,纵放钦犯,逆天大罪。开封府准了,行文到东昌府来提人。我寻思提到开封府自有宿太尉营救,料没大事,只为受了安先生万金重托,岂肯使二位娘子去出头露面?这叫做‘为人谋而不忠’了。正在万难摆布的时节,今得足下接了去,担子就轻,十分之美!”穆春见说,怒形于色说道:“那恶妇与这焦面鬼住在哪里?我今夜杀了他,和闻先生同上登云山,怕他叫起撞天屈来!”闻焕章道:“这个使不得。小生是闲旷的人,事情分解了便没事。只要二位娘子完美避过,就无对证,怕他怎的!穆兄,你且耐性,我今日东昌去打听,呈首是真的,来文还未到,恐怕只在日内。”穆春道:“既然如此,明日早些雇两乘车子,待我把他二位押送到山。安先生知道这节事,只怕放心不下,还要小可到东京来看觑先生哩!”闻焕章道:“我到东京有人照看,再不敢动烦。只是还有一件难处,拙荆亡过,只有这个小女,我到东京去时,舍下无人照管,又恐那厮心怀不仁,要使强暴。若带到京时,闻得近日金国败盟,统兵南侵,在京官员多有打发家眷回乡的,若有变故,便进退不得了。思量安顿在亲友处,亦无亲切友可以托妻寄子的,如今世上人转眼相负,以此踌躇不定。况是萧小姐听见要与小女分别,恋恋不舍,各自流泪,正难为情。”穆春道:“小可有个计较在此:安先生与尊驾为金石之交,萧让、金大坚蒙先生高谊,刻铭不忘。山寨里目下杀败了三路大兵,官军魂飞魄丧,不敢正眼相觑,万分宁静。小可辈虽是粗人,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立心不苟。不若小姐同到山寨,待事平之后,迎接还家,实为至便。”闻焕章道:“便是萧、金二位娘子也是这般说。今得穆兄这般肝胆相待,事有经权,只得如此了。这里邻家是个车夫,我去雇定了,五鼓起行。”进去对女儿说道:“我到东京,必无大事,只是放你不下。方才那穆兄讲得有理,明早同二位婶婶去,权且安身。有安先生在那里,自然无事。东京的事若一解,我就来领你回家。”小姐见说同萧小姐去,也依允了。当夜一家不睡,收拾停当,到五更吃了酒饭。车子到门前,先装了细软行李,萧、金娘子各坐一乘,两位小姐共坐一乘。闻焕章又吩咐一番:“你出门之后,我也不等来提,先上东京去了。”萧、金娘子谢过登车。闻焕章取一封回书与安道全,并写寄托女儿之事。各各垂泪而别。
到第二日辰牌,只见一个将官,身披细铠,腰悬利刃,领百来个关西大汉,弓上弦,刀出鞘,直入统制府。黄信忙问来历,那将官喝令把黄信拿下,推过囚车囚住。原来是邬琼的女夫,姓牛,为济州都监。闻得丈人被黄信内应杀了,心中愤恨,不待枢密院来文,就先捉住,骂道:“这贼子反性尚在!朝廷升你做都统制,不思量尽忠报国,又通同旧党,坏了三路兵将!”张太守已知道了,急来分解道:“黄统制患病与下官终日在此,并不出城。这是贼人诡计,假冒青州兵。下官可以力保,已申辩到枢密院了。不可造次!”牛都监道:“他假推患病,潜到那里通谋劫寨,大小三军亲眼见的。太守,你先有文书知会,也要连坐。”喝令军士推着囚车竟去。太守嗟叹不已。
穆春提了朴刀,大踏步押着车子前进,到晚足行一百里路。晚间寻客店,拣一间洁净的房,安顿了女眷,自己在房门前安歇。这客店是三岔路口,河北、山东、河南往来通路。客寓里也下得人多。见一个人满面黑斑,两眼进,状貌狰狞,打角酒,一盘牛肉,同一个人共吃。那个人问道:“你从哪里来?”这个人答道:“我在东京开封府呈首反叛事情,已蒙准了,发在东昌府提人。我回家去料理。”那人道:“你何苦惹这空头祸!敢是有仇么?”这人道:“仇也有些。若不去闯空头祸,我焦面鬼怎得香喷喷老婆到手!”那人道:“我明早要赶路,不陪你了。”走了去。穆春仔细一认,又听他自说出诨名,暗记在心。到鸡鸣时候,各自起身。穆春看萧、金娘子、闻小姐上了车子,吩咐车夫道:“你们先去,在十里亭等我,我就来。”车夫推着先走。原来这三岔路到登州过东,东昌反转落北。
过了两日,门上报道:“有东京萧秀才来访。”黄信想道:“东京有什么萧秀才?”再省不起,道:“有请。”见是萧让,相见毕。黄信道:“萧先生,你在东京供奉,哪得光降?”萧让道:“为朋友一件事牵累,安身不得,特来投奔。兄长大才,复任青州,一向定是得意。”黄信道:“向日为花知寨一事,宋公明劝上梁山,招安之后,东征西讨,留得性命,蒙圣恩重授此地。新任张太守与小弟极合得来,倒也无事。不料孙立、阮小七等重聚登云山,枢密府差一员上将,领三千御营兵马,又会合登、青、莱三府统制征剿,行文来调我,因众兄弟在那里,左右皆难,只得推病不去。不知哪个假冒了小弟,打青州旗号去合营内应,三路兵将尽行败没。登、莱两府会稿申报枢密府,又行关来知会。太守虽极力分辩,只恐终有不测,因此纳闷。先生来得正好,与我筹划则个。”萧让道:“总是朝廷昏暗,奸党专权,我们旧日弟兄一个也容不得。宋公明一生忠义,日望招安,血战多年,功高不赏,反赍鸩酒药死了他。小生是闲散之人,”指脸上金印道,“为安道全出使高丽,被卢师越谗谤,蔡京发怒,奏过圣上,着大理寺勘问。安道全知风潜避。开封府将小弟与金大坚申解,幸得宿太尉营解,从轻发落,刺配沙门岛,在登云山经过,被他们劫了上去。刚遇邬琼来会剿,众寡不敌,存扎不住。恰好蒋敬上山来,扈成定这条计,叫他扮做兄长,就破了三路兵将。兄长虽然不去,外面尽说青州统制内应,况又是旧日同伙,哪里去分辩?虽有太守作证,那高俅、童贯一班奸党岂肯听信!不如及早同了小弟去,免得祸到临头,悔之晚矣!”黄信沉吟半晌,说道:“先生且留几日,看太守申文分辩得明,权且容身;若有变故,只得依着兄长了。”萧让见他犹豫,不好十分催促,只得住下看光景。
穆春立在大路上,见焦面鬼背着布套子,独自出门,让他走过,随后跟来。行了五里多路,天尚未明。到一古庙边,周围一望,并无行人,赶上叫道:“焦面鬼,和你同走。”焦面鬼只道是昨夜同吃酒的人,就立住了脚。穆春向前把脚做了铁门限,劈胸一拳,焦面鬼往后便倒。穆春喝道:“你要香喷喷的老婆,叫你先吃碗板刀面。着!”拔出腰刀,照头砍下,直挺在地。庙前有口枯井,穆春提了他腰胯,望黑洞洞井里一丢,眼见得井底窥天了。把布套子一抖,抖出一个小皮护书匣儿,一二两零碎银子,几张有字的纸,藏在自己缠袋里,提了朴刀,从旧路赶过东。
且说登、莱两府的败兵回来,禀道:“青州统制黄信领五百兵来合营,结连贼寇,引他晚间劫寨,在里面杀出,坏了三位将官、五千兵马。”两府一面会稿申报枢密府,就行关知会青州。青州太守姓张,是科甲出身,为官清正,一尘不染,与黄信极是相知。当下见了知会文书,不胜骇异,就请黄信到来,与他说知,黄信道:“末将因有瓜李之嫌,又且染病,前日预先申覆不去合营,这几时从不出城,恩府深知的。哪里有这样事?”太守道:“统制,你素履忠贞,本府佩服的。想是贼人用反奸计,假冒将军领兵助战,破了官兵。现放本府作证,如今先回文到两处,说将军从不出城,然后申到枢密府,力为辨明。愿以百口相保,不须忧虑。”黄信致谢不尽,回到府中,终是放心不下,闷闷不已。
往回有二十里,见车子歇在亭子上,车夫蹲着打盹。穆春道:“小姐,我替闻先生报了仇了,到东京必然无事。”闻小姐不知缘故,不好问得。穆春唤醒车夫走路。第三日,到了山边,先去通知安道全,备说闻焕章之事。萧让、金大坚出来接了家眷,自有顾大嫂、阮小七母亲陪进。安道全看了回书,见闻小姐同来。甚是欢喜。穆春道:“还有一桩快事。”缠袋里摸出字纸来,却是焦面鬼开封府内呈首的底子,说:“他在店中吃酒如何讲,被我赶上杀死,丢在枯井内了。”栾廷玉与众头领赞道:“兄弟你真是好汉子,每事做得斩绝!”摆筵席与穆春接风,又与萧让、金大坚暖房。里面款待闻小姐,萧、金娘子自不必说。正是:
栾廷玉道:“众寡不敌,困守多时。若无蒋大哥改扮青州兵将,从里面杀出来,纵然劫寨,难保必胜;若不胜时,便难以存扎了。”孙立道:“我这兄弟本是个落第举子,文武全备的。只看他假做黄信,一些圭角不露,使邬琼并不疑心,便见他的才调。只是黄信身上用计忒毒了,须知会他上山,免得受害方好。但恐怕未必肯来。”萧让道:“黄信武艺高强,极有义气。只因权宜之计,借他名儿破了三路大兵。前日调青州兵将会剿,他托病不来,足见昔时情分。今陷害了他,坐视不救,于心何忍!待小生掉三寸不烂之舌,说他同归山寨。若是执迷不肯,便只得由他了。”栾廷玉道:“萧先生言之有理。事不宜迟,恐登、莱残兵回去,说是青州统制内应,就有口难辩了。敢烦明日就行。”萧让应诺。当晚宴罢。次早,萧让原扮白衣秀士,取些银子在身边,作别下山不题。
聚散却如萍打叶,欢娱深喜鸟归巢。
先说栾廷玉、扈成排开鹿角,发一声喊,杀入中军。邬琼终是惯将,不卸衣甲,急起身来,只见一派火光,满营通红。那些军士都在睡梦里,马不及鞍,人不及甲,乱蹿起来。邬琼手拿大杆刀,当先抵敌。栾廷玉挺点钢枪,两下相持。忽见黄信领喽啰从寨内杀出。邬琼见里应外合,心慌意乱,被栾廷玉一枪搠倒,扈成赶来一刀杀了。兵卒各自逃生。尤元明听得中军喧嚷,方起身来,阮小七早已入营,一朴刀砍翻。俞仁知两寨已破,飞身上马,往寨后逃走,孙立紧紧赶来。一声炮响,闪出邹润、穆春,俞仁措手不及,被孙立一鞭打下半个脑袋,死于马下。四路里剿杀,到得天明,三营的兵尽皆败没。夺得马匹、衣甲、器械、粮草,搬回山寨。正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众头领不胜之喜,重赏喽啰,大排筵席,欢呼畅饮。
不知闻焕章到东京毕竟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却说蒋敬假扮做黄信,领青州兵来合营会剿。登云山喽啰来递降书。尤元明主剿抚并用之说,当受他纳款。蒋敬恐怕邬琼疑心,故意说道:“不可。若是良民不得已而啸聚山林,情犹可恕。今这伙贼寇,招安复叛,法所不容。况区区小寨,破之何难,不可听信。”俞仁道:“黄将军之言虽是有理,只是山势险峻,林木丛杂,这厮们死守不出,便要旷日持久;目今朝廷西北用兵,粮饷不敷;况且我等登、青、莱的兵,尽数调来,城守单弱,恐怕别寇乘机窃发,为祸不小。不如且受他纳款。只是兵法云:‘受降如受敌。’不可懈怠便是了。”邬琼道:“俞将军之论深为得计。”因吩咐喽啰道:“降便准了,限三日内都要面缚辕门,若再迟延,攻破山寨,寸草不留!”喽啰禀道:“明日烧毁寨栅,料理花名册籍,全伙下山。求元帅先给免死牌。”邬琼唤军政司给一张大牌,凡来投诚的都要鱼贯而入,逐名听点,备花红给赏。营中兵士闻知投降,免得厮杀,尽皆欢喜。喽啰叩谢,回到山寨,将邬琼准降,蒋敬等各人的话说了。栾廷玉就差孙立打东寨,阮小七打西寨,孙新、顾大嫂埋伏登州去路,邹润、穆春埋伏莱州去路,自同扈成直捣中军。分拨已定,三更时分,人衔枚,马摘铃,悄悄下山,到得寨边,并无动静。
[1]再醮(jiào)——旧时称寡妇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