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国江山入画图,生民无计乐樵苏。
郭药师谢恩而出,回到燕山,同赵良嗣领了敕旨,来到金国,朝见金主,致道君分界之旨,并求营、平、滦三州。金主道:“初与宋约,营、平、滦非石晋所赂故地,及刘仁恭所献的。特与燕云六州,共是蓟、景、檀、顺、涿、易。”赵良嗣道:“臣由海道与陛下矢约,原许山前后十六州。今若如此,信义何在?”金主道:“汝出兵失期,燕云是本朝兵力攻下,租税当输本朝。”赵良嗣因道:“租税随地,岂有一边管地一边收粮的?”金主道:“典租六百万,若要全得,输我代税银一百万;不然,还我涿、易旧疆。我提兵按边,平、滦就要做边境也不可得了。”只因这时辽相左企弓以诗献金主,其末句云:“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故此金主悔了初议,遣赵良嗣、郭药师回朝,定议画定疆界,置榷场交易,每岁旧输四十万之外,又加代税银一百万,遣使贺正旦生辰。金主下令班师,凡燕云金帛子女,职官富民尽数掠去,唯剩空城而已。朝廷以复燕云之功,加王黼太傅,封楚国公;蔡攸少师,封英国公;童贯太尉,封豫国公;赵良嗣为延康殿学士。自此两家和好,息境安民,不在话下。昔贤有诗叹曰: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道君皇帝大喜,设太牢告了宗庙,受群臣朝贺,宣郭药师进后苑延春殿,玉音加劳道:“卿知顺逆,首建大功,百年逋寇,一旦消灭,朕之本愿足矣!特授卿为宣抚使,知燕山府事。”郭药师俯拜庭下,泣谢道:“臣在辽国,闻大宋皇帝如在天上,不图今日得觐龙颜,实为万幸!”顿首谢恩。道君皇帝道:“燕山府与大金为界,卿可尽心防守。”郭药师道:“敢不竭力效死!但前日在海上与大金定约,燕云十六州之地,复归于宋。今疆界未明,乞差赵良嗣同臣到大金,分画已定,再来复命。”道君皇帝道:“卿能若此,真是社稷之臣!”解所御珠袍及二金盆赐之,又张水嬉在金明池使他纵观,并赐甲第、姬妾,传谕贵戚、大臣更互设宴,宠遇甚隆。
话说童贯封了豫国公还朝,十分威赫。那戴宗奔走传檄,受尽劳苦,幸得大功已成,息兵罢战,来见童贯,禀道:“卑职蒙枢相委用,日夜辛勤,今得平静。枢相已建百世之功,乞准卑职还山。”童贯道:“我知你积有功劳,业已汇题进呈,不日旨下,就是泰安州本宫提点。再候几日,领一敕诰回去。只是还有一角紧急文书,投到江南建康府。领了批回来,圣旨已就下了。”戴宗推辞不得,只得领了文书,回到寓所。
金主通知童贯:遣粘没喝、兀术、勃堇、斡离不分为四队,自领铁骑做中军。童贯也差刘光世、辛兴宗、郭药师、赵良嗣分作四队,自部中军。四面八方布定,漫山遍野尽是两国之兵,鸣金伐鼓,呐喊摇旗。辽主见了,惊惶无措,只得乘马出阵,左有萧干,左有左企弓。未及接战,金主领铁骑直捣中营,八营兵马一起冲突,辽兵胆战心惊,无心恋战。萧干护了辽主并萧太后,突围出奔天德去了。丞相左企弓率领文武表降金主。事已大定,那童贯就遣郭药师进京奏捷。
次早,结束了,换上多耳麻鞋,取四个甲马缚在腿上,如腾云掣雾一般走去。见天色已晚,投着客店,取下甲马,把纸钱烧化了,讨些素酒饭吃过,上床安寝。辛苦的人,便鼾鼾[5]睡去。忽觉有人推醒道:“我奉宋哥哥将令,和你到一处去。”戴宗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忘了他已死,说道:“哥哥有甚将令?”李逵道:“你且起来,与我也缚上甲马。前番请公孙胜时,被你作耍怕了,我再不吃牛肉哩!”两个出了门,挽手而行。忽行到一处,只见大水漫漫,一望无际。戴宗道:“恁般大水,怎么去得?须寻个船只渡过方可。”李逵道:“不消寻船,你跟我来。”牵着手,踏水行去,如登平地。须臾到一国土,宫室壮丽,金阶玉陛,文武班齐,有一王者,坐在殿上。李逵道:“同你进去。”戴宗道:“这是什么所在?好轻易进去!”李逵道:“少不得你也到这殿上来坐。我却不能够了。”戴宗偷看时,却有些认得,又一时叫不出。李逵要拖进去,戴宗不肯。李逵圆睁怪眼,喝道:“你这厮好不忠义!哥哥的将令倒不遵,却与童贯这奸贼递文书么!”腰间拔出双斧,劈面砍来。戴宗一闪,醒来却是做梦,寻思道:“好不诧异!为什么梦见这李铁牛?他怪我与童贯递文书,他是个直性汉子,死去还恨那奸党。我也是没奈何!又说‘这殿有你坐’,解说不出。梦是幻境,且自由他。”听得鸡鸣,起身梳洗。算还了房钱,出门又走。
童贯看罢,与诸将计议。赵良嗣道:“垂成之功,岂可毁于一旦!况与金国定约,又与辽国通好,没有这个道理!”童贯不许,把使臣推出辕门。辽主见童贯不肯,心中惶迫。萧干道:“事急了,须背城一战,不可束手待毙。”辽主不得已,尽点国中的兵,尚有三万,扎一行营,等候交战。
不消四五日,已到建康,寻个寓所安歇。次日换了大帽箭衣,军官打扮,到建康府投递文书。太守见批文上差官是都统制,不敢轻慢,延至后堂,分宾主作揖,送坐留茶,说道:“台驾亲临本府,自当速行备办。五日后定有回文。少停有薄仪专役奉上。”戴宗致谢,知府送出仪门。戴宗又换了便服,往各处游玩。到第三日,本府有两个孔目前日解钱粮到童贯军前,与戴宗厮熟,又周旋款待了他。闻得戴宗来递文书,要还个礼,到寓所探望,就邀到府前大街上酒馆内,有新到姑苏的梨园,演得好院本,搭一桌儿酒相款。三个人刚转出大街,见四五个大汉扭住一个人骂道:“这有名的强盗到这里欺负人!同你去见太爷!”那个人挣扎不脱。戴宗劈面一看,叫道:“蒋兄弟,你为甚与人厮闹?”那人抬头见是戴宗,喊道:“院长,救我一救!这班白日鬼赖了我货物,反毒打我,要扯我到官!”戴宗道:“放手!”那为头的大汉道:“谁要你管这鸟事!”只是扯着走。两个孔目喝道:“你这厮忒煞无礼!这位是童枢密差官,怎敢无礼!还不放开!”那大汉认得是本府孔目,只得放了,道:“且慢慢和他讲!”扬扬走去。
金之叛本朝,亦南朝之所甚恶也。今射一时之利,弃百年之好,亲强暴之邻,启他日之祸,谓为得计可乎?救灾恤邻,古今通义,惟大国图之!
那人正要分诉,孔目道:“既是统制贵友,同到馆中坐定,慢慢的讲。”一把邀进酒馆,正面设一席盛酒。孔目送戴宗与那人上坐,两个孔目东西列坐。馆中摆满酒席,因孔目吩咐留这正席,候到了梨园子弟,方呈院本。酒过三巡,戴宗道:“兄弟,你几时到这里和这干人费嘴?”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神算子蒋敬,潭州人氏。蒋敬道:“小弟不愿为官,回到家里,闲坐不过,拿些本钱到四川贩些药材到这里发卖。这大汉叫做中山狼甘茂,是本地破落户,专一掯赖客货,行凶健讼。牙行忌他威势,赊把他黄连川附,共价一百两,约定十日之后完银。岂料三个多月不见一厘。我要讨起账到湖广买米,心焦得紧。早上和他讨取,他平白地生出一片话来,道在梁山泊时,劫了他千金资本,叫这干无赖乱打,要扭到建康府,求太守把我解到东京去。你道有这道理么!”戴宗对孔目说道:“我这兄弟姓蒋,名敬。也受了招安,征方腊有功,也该授统制之职;他纳了官诰,守本分做些生意。这里光棍赖了他货物,生造这无影的话来,少不得我后日领批回要辞谢太守,就求太爷与他追本正法,还要仗两位做主。”孔目道:“这甘茂几番闯祸,府尹也曾处他,再不改过。统制先说了,少不得要我们录案。孔目决断,自然追还银两,问他一个大大的罪名。今日且请吃酒。”戴宗、蒋敬称谢了,直饮至更余方散。戴宗对蒋敬说道:“你同我宿了,明日好去禀太守。”二人谢别了孔目,同到寓所。
且说萧干败回,见辽主道:“郭药师据涿州降宋,童贯率师夺占良乡,臣抵挡不住,乞主上御驾亲征,庶可保全疆土。”辽主道:“金兵已破辽左,直抵城下,势甚浩大,虽是亲征,两头夹攻,首尾难救,如之奈何?”丞相左企弓奏道:“宋朝向与本国约为兄弟,不若遣人到童贯处,原修旧好,缓了宋师,方好拒敌金兵。”辽主依议,就差官到童贯帅府,把书投下。童贯看道:
蒋敬道:“兄长在岳庙出家,因甚至此?”戴宗攒着眉说道:“我已脱离世网,谁知童贯奏过圣上,仍加都统制之职,取我军前效用。本州知州亲自来请,只得到了北京,替他传文递檄,奔走了半年。前日力辞还山,又要我递这角紧急文书。这一回去缴了批回,原旧出家了。朝廷新与大金通好,灭了辽国,后面只怕还有一番大变乱哩!你可知李应、裴宣们占了饮马川,阮小七、孙立结寨登云山么?兄弟,我明日与你追了银两,回到家里置些田产,将就过活,再不要揽事了。”蒋敬道:“这个自然。小弟也识破世情了。”两人同榻,讲了半夜话。
宋朝闻得金主大破辽兵,即加童贯为河北、河东路宣抚使,以开府仪同三司蔡攸为副,赵良嗣为监军侍御史,点羽林军二万夹攻。童贯升帐,与蔡攸、赵良嗣计议道:“金兵已破黄龙府,建号称帝。辽国看难支持。我这里兴兵,直过白沟河,事不宜迟。”赵良嗣道:“辽涿州留守郭药师与卑职结盟好友,待卑职差人送一封书去,他必解甲来降。若得了涿州,辽国已失左臂,破之何难!”童贯道:“既然如此,你作速差人去。”赵良嗣即修了书,星夜送到涿州。那郭药师看了,即便回札,约大兵到涿州开门相待。童贯见回书,郭药师已肯投顺,即统十五万大兵,同蔡攸、赵良嗣直到涿州。郭药师郊迎进府,童贯握手安慰道:“公知天命,一旦来归,真是英雄识量!本枢即刻奏闻,除授显职。”郭药师道:“枢相威震远近,末将久已要来归附,又有好友赵良嗣先在幕中,敢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但辽国大将萧干统精兵在良乡,必来相争。枢相宜先发制人,萧干自然束手就缚。”童贯即遣刘光世、赵良嗣领兵五万,郭药师为向导,直抵良乡。萧干领兵出战,两边排成阵势。刘光世出马。那刘光世是刘延庆之子,勇力过人,广有谋略。萧干更不打话,冲杀过来,刘光世接住,战了三十多合。郭药师、赵良嗣分两翼兵冲进,辽兵大溃。萧干虚晃一枪,落荒逃走。宋兵乘势夺了良乡县,把兵屯住不题。
次日进府,把甘茂赖了蒋敬货物诬陷打他的事说了,太守即刻押拿甘茂到堂上,请戴宗坐在后堂听着,打了他三十大板,立追原价给与蒋敬。这是两个孔目用情。戴宗谢过太守,领了批回出府,又同蒋敬去谢了孔目,就与蒋敬分别。正是:
金主领兵占了黄龙府,与粘没喝、兀术四太子、勃堇商议道:“我自起兵已来,所向无敌。如今兵精粮足,拓地万里,我意欲建号称尊,你道何如?”粘没喝道:“辽主暗弱,势如破竹,幽燕之地唾手可得。宋朝主骄臣佞,虽有盟约,他日乘便进取,中在[3]疆土不日是我们的。况前日在混同江神明警示,马渡深渊,明明是天助我们。亟宜行事。”金主大喜,遂称皇帝,改号收国元年。金主道:“辽以‘宾铁’为号,取他坚固意思。宾铁虽坚,到底变坏,只有金子不变不坏的。金是白色,我姓完颜,尚白,国号‘大金’,改讳为‘旻’[4]。”即位于虎水之上。群臣毕贺,郊天祭地,大赏三军,连夜催兵进发不题。
患难相扶逢故友,金兰交契夙同心。
不说道君皇帝尊崇道教。再说金主与宋朝盟约之后,即起倾国之兵,命粘没喝为大将,至混同江上,夜眠就枕,像有人摇醒他,一连三次。金主惊醒道:“这是神明警我!”下令三军,鸣鼓举燧[2]而行。到江边无船可渡。金主骑赭白龙马,径到江中,传令道:“看我鞭梢向那里,就依着走!”大军果然跟了,水才浸到马腹。上了江岸,遣人回到渡处一探,深不见底。军士踊跃大呼道:“这是真命天子了!”到了界口,那辽国大将萧嗣先统兵十万,扎营拒守。见金主领兵到来,列成阵势,三通鼓罢,萧嗣先立马横刀,说道:“汝向为大辽属国,何故与宋朝结连倒来侵犯?”金主笑道:“你家气运已绝,特来捉你昏君!你若识得天命,快下马投降,免你一死!”萧嗣先大怒,一刀砍来,粘没喝挺枪接住。斗了五十余合,未分胜败。忽然西北上大风倏起,飞沙走石,尘埃蔽天,辽兵不能开目,各自奔走。萧嗣先被粘没唱一枪刺于马下,金主挥鞭赶东,辽兵大败。金主乘胜赶去,追到黄龙府,有辽国都统军萧敌里守住。金主四面围困,率兵攻打。萧敌里抵挡不住,弃城而走。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金主看了道:“金兵自平地松林趋古北口,宋兵自白沟夹攻。”赵良嗣拜诺而回,奏闻。道君皇帝大喜道:“卿可谓国之良栋。可速去与童贯出师,不可失了大金之约。兵马钱粮,任从调用。”赵良嗣谢恩而出。道君皇帝即到上清宝箓宫,听林灵素讲道经,铺设大斋,谓之“千道会”。林灵素道:“天有九霄,唯有神霄最高。玉清上帝之长子王南方,号长生大帝君,陛下是也。蔡京即左元仙伯。王黼即文华吏。童贯即褚慧下降。共佐帝君之治。”时刘贵妃方有宠,林灵素又说他是九华玉真仙妃。帝心独喜其事,甚加宠信,赏赍无算。其徒美衣玉食者,几二万余人。那时郭京亦同王朝恩回京,复投在门下,十分用事。
[1]颙(yóng)望——仰慕。
区承信介,宣布函书,致罚契丹,逖闻为慰。雅示同心之好,共图问罪之师。诚意不渝,当如来约。已遣枢密使童贯勒兵相应。彼此兵不过关。岁币之数同于辽。
[2]燧——古代告警的烽火。
大宋皇帝致书于大金皇帝:
[3]中在——这里指中原。
原来这几日童贯正遣赵良嗣持书至金。其略云:
[4]旻(mín)。
不说安道全到登云山事。单说戴宗次早见过太守,结束行囊。若论都统制职官,该有跟随的,因他有神行之术,哪个赶得上?原是旧日打扮,从山东取路到河北。不消几日,到了大名府,寻寓所安顿。明日辰牌,辕门上递了禀揭。童贯升帐,唤旗牌官传进。戴宗参谒已毕,童贯好言抚慰道:“本枢久仰神术,奏闻奉旨,加授职衔。目下用兵之际,各省文移往来,恐有稽迟,特取尔传递。功成之日,叙题升赏,你可尽心供职。”戴宗道:“卑职已出家为道士,蒙恩相见擢,本州官自来催促就道,倘立微劳,望恩相原放还山。”童贯道:“你既厌尘俗,破辽之后,就题授本宫提点便了。”戴宗拜谢而出。
[5]鼾(hōu)——鼾声。
话说安道全与戴宗闲谈,忽闻泰安州太守来拜。安道全退入后房,戴宗出迎,上前参谒。太守拖住道:“尊驾曾为朝廷建功,虽不愿受职,亦应除都统制之衔,与本州文武并职,岂可行这个礼!目今童枢密镇守北京,会金兵破辽。知尊驾有一日能行八百里之具,奏过圣上,原授都统制之官,屈到军前效用,本州亲赍敕命在此。”戴宗谦让道:“治下原系两院节级,为宋江之事牵上梁山,幸受招安,立有微劳,征方腊回来,纳了官诰出家。年非少壮,岂能任此?望台相申覆童枢密,缴了敕命,实感大德。”太守道:“圣旨既下,谁敢缴纳?况童枢密颙望[1]已久,本州为此亲来劝驾。钦限甚紧,速行勿误!”叫左右放下敕命,上马而去。戴宗呆了半晌,走进来对安道全道:“这冤孽账又来了!如今怎处?”安道全道:“果然皇天再不许人安闲。太守亲自来请,若不去,必然见罪。没奈何,只得要再去混一混。小弟即此告别了。”戴宗道:“上命难违。我也明日到州里辞过太守,只得启行,再图后会。”又共饮几杯素酒,怏怏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