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锋最后见到的父亲的形象,是已经解剖完毕,要妻子和儿子确认的一具尸体。因为是自杀,没跟家属商量就解剖了。据说胃里也发现了少量荞麦皮。尸体盖着一块白布,布不大干净,露出一张胡须很长、已经瘦得不成人样的死灰色的脸。以后冰锋上解剖课,常常回忆起这一情景。冰锋关于父亲相貌的记忆,除了遗容,就是母亲床头柜上小相架里那张忠厚得让人难受的照片。此外还有父亲死前一年多,有一天冰锋放小学回家,走过一个空场,围着不少人,同学忽然喊,陆冰锋,看,你爸!父亲站在一个课桌上,腰弯成九十度,脖子上用铁丝挂着一块特别大的砖头,扬着脑袋,脸上用墨汁画得乱七八糟。冰锋直担心他的脖子会被铁丝一下勒断,就像用快刀斩断一样。有人在喊口号:打倒陆永志!砸烂陆永志的狗头!冰锋立刻跑开了。
父亲喝了半瓶敌敌畏,但在自杀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吃东西,身体已经脱水,与其说他把自己毒死了,还不如说把自己饿死了。他枕的荞麦皮枕头被咬了个口子,洒了一床一地,脸上也沾了好些。桌上有个完整的窝头,都放馊了。据街道主任说:你爸爸一脸荞麦皮,那模样真逗人。单位的人见到母亲和冰锋,同样边笑边说,既然服毒,何必绝食呢?忍不住饿,不吃能充饥的,用这根本不能消化的荞麦皮填补肚子,还把自己弄得像个怪物。冰锋知道,这是一种绝望的紊乱,或者说紊乱的绝望,父亲死于极度的孤立无援——包括来自自己的理智的援手。这不仅破坏了他心中父亲的尊严,也破坏了他所理解或想象的父亲的绝望。
其实冰锋对父亲了解得并不多,小时候不知道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还以为真的是坏人,直到父亲绝命之际,也没给他一点温暖。印象中有一回,冰锋正站在窗前看天,父亲凑过来,难得有兴致地说,“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你看,鱼鳞斑就是这种云。平时父亲说话不多,对别人的意见唯唯诺诺,但这并非随和,而是卑微。后来冰锋想,父亲是被自己的境遇给压垮了。父亲唯一让他佩服的是写得一笔好字,用毛笔抄写过好多张《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但都没保存下来,只留下那份遗书,也遗失了。父亲死了,连骨灰都没有保留。等到大批“右派”陆续得到平反之后,父亲也被平反了,但过程相当艰难,也相当迟缓。父亲的档案丢了,平反后冰锋到部里人事局要求看档案,只有薄薄两份,一是重新给他做的履历表和工资单,一是他的平反文件。
父亲的尸体是被街道主任发现的。她来查看父亲离开没有,几次都关着门,以为已经走了,后来有人说楼道臭得慌,久久不散,打开门,才发现父亲死在屋里了。记得她见着冰锋,上来就说,你爸爸挺仁义的,死了一礼拜了,其实没那么臭,进得来人。也许因为天冷,屋里又没生火。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臭味挺大,不早就发现了吗?也不管面前这个十岁的孩子是否承受得了。
父亲的遗体火化后,母亲带着冰锋到这个地下室告别,门上贴了封条,他悄悄撕开,进来看了看,走时又给贴了回去。后来冰锋考上北京医学院,曾来这儿告慰父亲。十年过去,这个住宅区毫无变化,只是地下室已经没人住了。来北京是冰锋的心愿,终于来到父亲最后离开这世界的地方,仿佛还能看见他远去的背影。但父亲平反,冰锋没来地下室,因为在他看来,平反之举当然可以安抚那些轻易就能被安抚的家属,但也只是活人之间的一种交易和安排罢了。
冰锋刚才在报摊买了一份《人民日报》,一份《北京日报》,铺在原来父亲的床摆放的位置,躺下身来。头枕在地上很硌,身子也有点凉。从高处的窗户里射进一团光,照到脚前不远的地上,而他在黑暗中看到的,就是父亲看到的世界最后的光。虽然很不舒服,冰锋还是久久躺着。他觉得这里是距离父亲最近的地方。
当初部里落实政策,把母子三人的户口迁回北京,将失去职业的母亲改成退休待遇,给身体不好的小妹安排了工作,最难办的还是为死者的遗属解决住房问题。耗了很长时间,连父亲平反的事都拖下来了。冰锋说,还不如把爸爸死的那间地下室分给咱们呢。母亲和弟弟妹妹一听就急了。那里已被视为凶宅,甚至有闹鬼的传闻。终于分到一套两间半的房子,遗憾的是一楼,有点暗。但冰锋觉得,这份晦暗反倒是唯一接近父亲之处。主管此事的同志对他们说,凡是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做不了的了。人死不能复生,生者好好活吧。
下行的楼梯又暗又潮。地下室的门上挂着钌铞儿,用铁丝拴住。拧开铁丝,很费劲地推开门,吱吱呀呀地响。这里已经废弃,挨着屋顶的一排小窗户玻璃都碎了。墙角有一坨大便,干得近乎风化,没有臭味了。这是父亲生命中最后的居所。墙很脏,看不出摆过家具的痕迹,只能大概记得父亲的床曾在哪里,一张桌子和一个凳子又在哪里,而这就是当初的全部家具了。记忆中墙上还有父亲用指甲刻的痕迹,就像电影里长年关押的囚犯留在牢房墙上的那样,现在已经无从辨认了。
母亲和弟弟妹妹住进新房子,对这一家人来说,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一天。家具和厨房用具大部分是朋友家用过的,还不齐全,一张桌子和四个凳子,则是在信托商店买的。把冰锋也从学校叫了回来。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母亲把父亲的小相架摆在桌上,前面摆了一副筷子,一杯酒,但没有空凳子了。她买了一瓶樱桃酒,斟满五个酒杯,在父亲的照片前也摆了一杯,端起杯子,热泪盈眶地说,老陆,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也该高兴吧!母亲和妹妹素来滴酒不沾,但各自都喝了一大口。冰锋虽然和他们碰了杯,在嘴边抿了一下,就放下了,只记得那酒有点挂杯。他不愿扫母亲的兴,心里却说,这跟爸爸有什么关系呢,他哪里知道有这一天!
冰锋没有回家,乘108路电车去了和平里。下车拐进一条细长的胡同,路边有一排杏树,花谢得差不多了,待到枝头只剩下叶子,就不大容易看出与别的树的分别了。胡同尽头是一片老旧的住宅楼,院里种着几棵银杏,刚长出不久的叶子,是那种特别年青、特别干净的绿色,但已经显得厚实坚韧了。一路遇见的住户,都不无警惕地瞄着他。冰锋进了一个楼门。
冰锋大学毕业,又来过一次地下室。这里仿佛记录了他的成长经历。对他来说,这是一处隐秘之地,沉思之地,冥冥之中与父亲对话之地。
过了几天,冰锋又到那儿去了一趟。丁香不如上次香了,仿佛已经精疲力竭。但在某个风向突然出现浓烈的香味,离开这个风向就闻不到了,尽管风很小,甚至看不出枝条摆动。或许因为冰锋走来走去,或许有的花比别的香,但从外表看那些树、树上的花都差不多,只有白色与紫色的区别,他也分辨不出哪种更香。这次连大门都没有赶上打开。冰锋想,自己还不如眉间尺呢,尽管在围观时被挤倒了,好歹还见了仇人一面。
冰锋躺在地上,看着窗户透进的越发黯淡的光线。这与当年父亲看见的当然不是同一缕阳光,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正是以这种方式存在着。他以这个地方而存在;以母亲床头柜上小相架里那张照片而存在——那是一副被一而再的政治斗争搞得无所适从,惶恐不安,最终麻木不仁的面容;以冰锋有关他的记忆而存在——他的遗容,还有他被揪斗时的一瞥,二者直接相连,而屏蔽了其间与之前的所有记忆。父亲以这一切告诉冰锋,自己一生的遭遇不应该被迄今为止身后的种种所掩盖,所抹杀。
冰锋站在那几棵丁香树旁边。有白丁香,也有紫丁香,一天里不同时间香味似乎不同,现在比下午香得多,仿佛天黑下来开始发力了。香味是弥散性的,但不是散发,而是喷射,不像是天然的,倒像是人工的,有股洗衣粉的味道。一辆挂着窗帘的黑色吉姆轿车开过来,鸣了三声喇叭,两扇铁门随即开了,原来是电动门,门内一旁站着个中年男人,大概是门卫。冰锋趁机往里张望。一条甬道,两边种着悬铃木,就是俗称法国梧桐的,枝头稀稀拉拉长出一些小叶子,挂着不少去年留下、已经干了的小铃铛般的果实。院子深处有几幢灰色楼房。门卫见冰锋探头探脑,提防地盯着他。没等看仔细,院门就关上了。高高的围墙上,还有铁丝网。
冰锋望着那近乎垂死的光线,体会父亲临终的感觉。那时对父亲来说,就是末日审判,就是他的一生总的结论,就是这个世界完结时的样子。此后无论什么都与他无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父亲真是绝望而死。
冰锋知道,只能一个门一个门地找了。这时已近黄昏,做木工活的收工了,原地换了个崩爆米花的。一尊黑乎乎的大炮似的爆米花机架在支架上,下燃炉火,师傅一手拉风箱,一手转动爆米花机。有个梳着两个髽鬏的小女孩一脸渴望地站在跟前。嘭的一响,腾起一团白烟,师傅举起肮脏得已成黑色的口袋,将白花花的爆米花倒进她端着的浅儿里,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冰锋忽然发现,前面不远,有一处两扇大铁门紧闭,像是深宅大院。祝部长进出得坐汽车,没准就是这里。
冰锋这样的想法由来已久,可以说根植于一种生死观。他是个唯物论者,这当然与学医的背景有关。上学期间发生过两件事,深深地影响了他。一是在外科实习时,有个病人患胰腺癌,手术时发现已经转移至腹腔,只能匆匆缝上,疼得厉害就打一针芬太尼。他要负责这床的冰锋代发一个“伯病重盼速来”的电报,还留了医院名字、病房号和床位号。是发给云南××县××人民公社××大队××生产队一个人的。冰锋觉得“盼”字多余,浪费三分钱,但还是照发了。从昆明到北京乘特快还得三天三夜,从他那里到昆明又不知要多少时间。病人每天都问,来了吗?这些话像是一个背着根本不能负荷的重负,好不容易透了口气的人说的。最后苦笑一下说,不会来了。这就是遗言。他死后第三天,那个人到了,农民模样,有点木讷,并没有很悲痛的样子。冰锋不知道死者盼望他来是为什么,他来又是为什么。
他在苏州胡同一家小饭铺买了两个火烧,夹上五毛钱小肚,权当午饭,又去对面的东单公园消磨了一会儿。下午三点多回来,从胡同东口慢慢走向西口。幼儿园放学了,有人推着小推车,车里站着一个小孩;还有人骑着自行车改装的三轮车,后面镶着玻璃的轿子里,坐着一个小孩。一辆拉着红绒面沙发的平板车,也从他身边经过。远远看见一位骑自行车的邮递员,停在一个门口喊,挂号信,拿戳儿!冰锋迎上去说,借光,跟您打听点事。邮递员下了车,和蔼地问,什么事?冰锋说,我想打听一个人,他叫祝国英,您知道住在哪个门么?邮递员脸色一沉:您打听这个干吗?冰锋说,我是他的熟人,想找他。邮递员说:熟人,会不知道他住哪儿?冰锋支吾地说,我来过,可是忘了。邮递员微笑着说,劳驾您慢慢想吧。骑上车走了。
一是在口矫实习时,每个学生要给病人做一副全口义齿,从制取印模、灌制石膏模型,到义齿装盒完成,冰锋做得都很用心,带他实习的大夫也直夸奖,待约病人来初戴那天,却没有来。记得是个老人,精神很好,甚至显得红光满面,就是左手略有点抖。这副还没最后完成的义齿留在科里。过了一个星期,来了一个中年妇女,说她父亲去世了,想把假牙取回,放进骨灰盒。这时已经该转科了,另找病人来不及,老师给了冰锋一个及格分。以后他毕业分到现在的医院,干的是口内、口外,口矫另有科室,没有机会再做义齿了。冰锋有时想到那副可能还放在某个冰冷漆黑的骨灰盒里的义齿,想到患者家属那份可怜之心,只是永远不知道他做的是否合适。这两件互不相干的事情,都令冰锋想到自己的父亲,准确地说,是真切感受到自己与父亲之间的生死之隔。或者说,是作为生者对于包括父亲在内的死者那种不可企及的无奈。
两个戴红袖箍的老太太凑上前来,冰锋记得她们已经来回路过两趟了。其中一个问,你在这儿站了老半天了,有什么事吗?冰锋说,我等人。另一个问,等谁呀?冰锋说,一个朋友,约好了,就在这丁香树旁边。老太太们将信将疑地走开,还不约而同回头看看。冰锋知道等她们再巡逻过来还会找麻烦,如果换个地方,被看见了就更麻烦了。不如遇见邮递员时询问一下。他既然送这条胡同的信,一定知道谁住在哪里。算算上午的时间已过,只好等下午那班送信时再来。
冰锋站起来,收拾好报纸,离开地下室时,把门用铁丝拴上。回家路上他想,如果说为父亲平反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的话,母亲告诉他仇人是谁,倒确实是解决了一个问题,相比之下意义重大得多。但是,如果从他刚才重新感受到的死者无知这一点出发,难道复仇就足以告慰死者吗?冰锋重又想起伍子胥的故事。伍子胥所期待的正义,并不能同时涵盖现在与过去,正义之光照亮的只是他自己,而他的父亲和哥哥永远留在了死亡的黑暗之中。伍子胥所要算的不是伍奢、伍尚与楚平王的账,而是自己与楚平王这笔账。当凶手浮出水面,被害者也就应该隐退。现在只剩下一个复仇者和一个仇人了。
冰锋一周值一次夜班。下夜班那天上午,他来到那条胡同。口上有个大花坛,安置着石凳,几树榆叶梅开满了浅粉色的花,宛如正在燃放的烟火。路两边的墙壁粉刷过,院门也都新油漆了。走过那家幼儿园,还有居委会,没敢进去打听,离胡同口不远还有个派出所,就更不敢问了。路边,两个木匠正在打一件双人床之类的活,满地的刨花。歇工的时候,各自往地上吐了口浓痰。冰锋找不着方向,又不愿乱闯乱碰,看着那两个做木工活的,有点出神。
冰锋回到家里,找出那本《史记》,把《伍子胥列传》重读了一遍。过去未曾好好读过篇末的“太史公曰”,现在感觉作者写完本传,意犹未尽,即兴抒发,甚至不无自相矛盾之处。上来说,怨毒对于人来说实在是太厉害了!态度好像有所保留。接着说,国君尚且不能和臣子结下怨毒,何况是地位相同的人呢!意见也不算特别高明。但接下来他显然被伍子胥非凡的一生所感染了:假使当初伍子胥追随父亲伍奢一道死去,与蝼蚁又有什么区别呢?舍弃小义,洗雪大耻,名声流传于后世。当子胥困窘江边的时候,沿途乞讨的时候,他的意志难道有片刻忘掉了郢都所发生的事情吗?克制忍耐,成就功名,不是刚烈的大丈夫又有谁能做得到呢?司马迁在仁厚的伍尚与刚强凶猛、忍辱负重的伍子胥之间推许的乃是后者,而伍子胥的片刻不忘,不就是前面提到的怨毒吗?如果不能成就功名,克制忍耐未必有意义;能洗雪大耻,舍弃小义就没有问题。
回到家里,冰锋找出母亲给他看的那张报纸,上面并未说明几位离休老干部住在哪里,但却提到幼儿园的名字。第二天他上班,在科里的电话本上查着那家幼儿园的电话号码,很容易地问到地址,是在崇文门附近。冰锋想,祝部长应该住得离那儿不远,也许就在同一条胡同。
在《伍子胥列传》里秘密地留下记号,应该说是父亲一生中唯一大胆的举动了。父亲将伍子胥介绍给冰锋,自己则隐身在这个故事的后面。但冰锋想,这里无论伍奢还是伍尚,对于伍子胥都有深刻了解:伍奢说他为人刚强凶猛、忍辱负重,能成就大事;伍尚说他能够报杀父之仇。而自己除了生在父亲倒霉的那一年,算是一点因缘外,彼此相处的十年光阴里,究竟有什么表现使得父亲寄予厚望呢?显而易见,冰锋只有真正成为一个像伍子胥那样的人,才能完成复仇大业。而最令冰锋佩服的是,当这一突如其来的境遇强加给伍子胥时——实际上是伍尚的话影响了他,而伍奢对他也有同样期待,他的人生方向就改变了,他沿着这个方向,一生只做这一件事,从来不曾有过任何犹豫动摇。这正是司马迁所不能不予以赞叹,而且一赞叹就难以抑止的地方。而当冰锋意识到自己的复仇之举亦非易事,过程可能同样漫长,他感到进一步接近伍子胥了。
冰锋找了个公用电话,按照从母亲处抄来的号码,打到贺叔叔家里。接电话的声音略显苍老。冰锋说,我是陆永志的儿子,好几年没问候您了,近来身体好吗?对方客气地说,啊,记得,记得,我还好。冰锋说,想请教一下,祝部长,您知道他住在哪儿么?贺叔叔像是马上警觉起来:你为什么问这个呢?冰锋说,不为什么,随便打听一下。贺叔叔说,哦——你母亲的情况都挺好吧?这个岔打得太明显,也太生硬,冰锋不想说下去了。贺叔叔问起他的地址电话,他留了科里的,贺叔叔说,你当大夫啦,很有出息啊。冰锋客气几句,挂上电话。
冰锋很想仔细了解一下伍子胥这个人,除了《史记》本传,又根据杂志上一篇文章提供的线索,去阅读其他典籍上的相关记载。在国子监的首都图书馆,向上找到《左传》《国语》和《吕氏春秋》,向下找到《越绝书》和《吴越春秋》,对照《史记》,发现自远而近,伍子胥故事的内容越来越丰富,讲得也越来越详细。但冰锋从一开始就没有抱持历史考据的态度,只对确实有所触动的内容感兴趣。遇到这样的片断,就抄录在那个笔记本上。然而当他了解得多了,不禁有个想法:自己与伍子胥的故事,到底有多少相似之处?
冰锋计划先到部里打听祝部长的住址。路过鼓楼,正在维修,顶都挑了,四周搭满了脚手架。到了部里那条街上,风终于停了。方方正正的四层楼前,有几棵玉兰树,粉色的花已经开始谢了,有的花瓣皱了,有的掉了,紫色的花正开或刚开,白色的花刚开,黄色的花则含苞欲放。走上高台阶,推开大门,左边是传达室的窗口,二道门口站着个穿军装的警卫。看见他,警卫问,干吗?冰锋说,到传达室问点事。警卫朝左边扬了一下下巴。冰锋刚往那边走,警卫又问,带介绍信了吗?他站住说,没有。警卫朝相反方向扬扬下巴,示意他离开。冰锋只得转身出来。他记得几年前到过这里,是和母亲一起,为了父亲平反的事。在传达室给人事局打电话,工作人员出来,把他们领了进去。那时母亲为跑这件事,一趟趟来北京,到处找地方借住,非常辛劳。
在伍奢被捕和伍奢、伍尚被杀的冤案中,除了楚平王,还有一个人起了很大作用,《左传》里叫费无极,《史记》里叫费无忌,楚平王听了他的谗言,才下此毒手。整件事情的起因,是楚平王派费氏迎接秦女与太子成婚,他见秦女貌美,便劝平王娶她。但怕将来太子继位,要杀自己,于是先下手为强,诬告太子谋反。这里《左传》与《史记》的记载稍有不同,前者是一并诬告太子与伍奢;后者则只言及太子,平王讯问伍奢,伍奢劝他勿信谗言,遂被下狱。株连伍奢二子,也是费氏的主意。伍子胥拒召不来,《史记》里伍奢说,楚国的国王和大臣从此要为兵祸所苦了!国王指的是楚平王,大臣指的是费氏;《左传》里他讲得就更明白:楚国的君王和大夫恐怕要忙得不能按时吃饭了!大夫当然特指费氏。显然按照伍奢的遗言,费氏也在复仇对象之列。但是伍子胥为什么只盯住楚平王一人呢?自始至终,费氏似乎都不为他所留意。《史记·楚世家》说,平王死了,昭王即位,楚国的百姓讨厌费无忌,理由之一就是进谗言杀害伍奢父子,逼伍子胥投奔吴国。为安抚百姓,楚国的令尹子常诛杀了费无忌。然而伍子胥对此无所反应,并未停止复仇之举,而且将对象移到昭王身上。难道他囿于所闻,根本不知道费无忌的存在及所起的作用?但楚国的老百姓都知道的事,他会不知道吗?《吴越春秋》记载,以后伍子胥破楚,还亲自参与强占子常的妻子,子常好歹也算替自己复仇的人,他却全无感恩之意。伍子胥给冰锋留下的印象,是擒贼先擒王,只针对那最主要的责任人、最大的凶手,而且无须经过仔细勘察,周密判断,始终恪守自己的这一信念。
冰锋是个口腔科医生,要到星期天,白天才有空闲时间。早早出了门,正赶上沙尘暴。天空浑浊昏黄,像得了黄疸病。沙土粉或沙土粒是从天上来的,地上的也被阵阵大风卷起加入,简直是往人世间不断扬撒着黄土,房屋、树木、街道、行人,都被覆盖了。戴口罩只能护住嘴和鼻孔,眼睛乃至耳朵眼也要遮挡,骑车和走路的女人们用纱巾包着头,在脑后系住,个个像蒙面大盗。有人在风中倒着走路。冰锋逆风而行,步履艰难,仿佛一路在奋不顾身地推开一扇扇风沙的门。他觉得,这种天气去寻仇,未免像趁火打劫。
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在父亲的遭遇中,祝部长到底相当于什么角色?父亲真正的仇人究竟是谁?根据母亲的讲述,祝部长充其量也只起到费无忌的作用,那么楚平王又是谁呢?冰锋将祝部长视为复仇对象,是否舍本求末,放过了真凶呢?母亲是不是误导了自己呢?如此他所谓心仪古人,所谓追慕伍子胥,以及父亲期望于他的,就都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不仅与伍子胥不相一致,甚至是背道而驰。自己是否成了一个“伪伍子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