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人说这么久的话,很奇怪会想起那个时候。
*
在数千具肉体的骨头都完全腐烂的巨大墓穴中,拥有温暖身体的我们聚在那里。
孩子说:“这样下去妈妈要变成兔子了。全身都会变成绿色。”她和孩子一起笑了笑,然后再次走进卫生间呕吐。漱过被胃酸侵占的口腔,她开玩笑地问孩子:“那为什么兔子没有变成绿色的呢?兔子也只吃草啊。”孩子回答说:“那是因为,兔子还吃萝卜。”忍着吐意,她笑了。
墨水覆盖着墨水,记忆上叠满记忆,血迹上蒙着血迹。从容之上压着从容,微笑上压着微笑。
几个月前,她曾接连几日间隔一两个小时就呕吐。那是在庭审败诉失去孩子之后。时隔一周她带孩子回家时,勉强给孩子做了他喜欢的蛋包饭后,她整晚只吃了卷心菜。放入破壁机中打碎吃,或用蒸锅蒸了吃。除此之外,她的身体没有可以承受的食物。
*
在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她低语。
……有些累了。
“快要吐出来了。”
他暂时陷入沉默。
“但我没法逃跑。太黑暗了。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三岔路不断出现在前面。”
如果现在睡去的话,可能几天都不会醒过来。
“……我快要吐出来了。因为我很害怕看到尘土。仿佛那些尘土将要掩埋我的身体。
*
她将脸转向窗外。黑暗中电线仍像乱麻缠绕在一起。高压电流中流淌着人声、影像、无数闪烁的铅字,泰然自若地沉浸在寂静之中。
他咬紧牙关摸着什么。在触摸到的地方不断摸索,就像她摸索沉默的冰块时那样。一层冰融化后出现三岔路,再一层冰之下又有三岔路,在更厚的冰下面还是分开的路……就这样无穷无尽地一直分岔。
“就在大家眼前,棺材中大家看到的尘土,经过分析有钙和磷的成分。经过数千年的时间,人类的骨头会腐烂,成为这样的尘土。”
“……有一次,我真的好几天都没有醒过来。有人用木棍打了我的头。不是无赖,是一个很熟悉的人。眼镜碎了,脸上有伤口。那个伤疤到现在还留着。”
“全都在这里。”导游仿佛非常骄傲地说。
她的视线落在他从眼角到嘴角的一条淡淡的线上。夜足够深,她知道一直似断未断的草虫声现在要停下了。只有那漆黑可以像鬼一样来去自如,穿梭在昏暗的房子因抵不过酷暑而打开的无数个窗户和密密麻麻的防虫网中间。
其他游客这么回答,导游再次摇了摇头。
“我完全失去了意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那是间三人室,旁边的床位正好都空着。看着昏暗的窗外,我在想,从现在开始是会变得明亮,还是会永远走进深夜呢。”
“……是被谁偷走了吗?”
*
导游说不是。
那个瞬间,她突然想起一个很久之前记忆的单词,但只有一半,她试图找回这个记忆。很久以前,太阳下山后和太阳升起前的昏暗用一个“呼”开头的汉字词来表达。这个词的含义是,因为无法认出从远处走来的人,所以要大声发问来的人是谁。和西方用“狗和狼的时间”的表达有相似的渊源,一个以“呼”开头的词,却始终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单词在比喉咙更深的地方翻来覆去。
“是不是被博物馆拿走了?”
那时,正好走进病房的妹妹和母亲看到我发出了惊叹声。
声音洪亮的妹妹回答:
妹妹跑出去叫护士。
“大家知道为什么棺材中没有遗骸吗?”
已经忙碌了一天的实习生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向我说明情况。
石室的墙面上全是大大小小抽屉模样的坟墓,当地旅行社的韩国女导游问我们:
有些灰蒙蒙的蓝色光在那时完全暗了下来。
“……听说那里是亡者们的城市。每当路走到尽头,都会出现三岔路。听说还有迷路后饿死在这里的游客,那时感觉确实会发生。”
她小时候有次白天睡了很久起来,跪步向门爬去。那是通向韩式厨房的门。用臀部沿着台阶下到厨房的地板,看到母亲坐在石油炉子前煮霜后黄豆的样子。睡意还未完全退去,她问妈妈,现在是明天了吗?母亲大笑。过去老旧厨房的角落里藏着的黑暗都是夜晚,比凌晨更坚硬、更深沉,可以持续很久。她无意识中也感觉到了这些,所以问是不是“明天”。
*
“医生说我已经昏迷三天了。外伤并不严重,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关于意大利的其他东西都记不太清楚了,艺术品、教堂、食物。只有那里,罗马地下墓穴让我难以忘记。”
他的脸上露出微妙的、黯然模糊的微笑。
他的独白逐渐变快,像在黑暗中急忙书写而一塌糊涂的文章一样。一行重叠一行,墨水覆盖墨水,记忆上叠满记忆。
“……没有做任何梦,睡得那么深,那时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这样说着突然想起到德国的第一年冬天,除了父亲之外的三个人一起坐火车去意大利旅行的事。”
像水在干燥的木板上浸开一样安静,他整个脸上露出了笑容。
*
*
影子依然一动不动。她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响。他的脸像冻住一样苍白。
“再过一段时间的话……”
她感到窗外的草虫叫声像针一样刺破这个房间里的寂静。在如织布机里紧绷的布一般的寂静上,扎出无数小小的洞。
他的声音更频繁了。
*
“我能看到的东西就只有在梦里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实在那个时候,为何那样让我感觉到刻骨的孤独。”
从某个瞬间开始,他好像忘记自己在和别人说话,像和不在场的什么人说话一样。
“……终于飞机降落在仁川机场,我带着漫长的时间里已经熟练到如我自己本身露出的微笑走出飞机。每当和谁身体靠近的时候,我都想用德语说‘不好意思’,和谁对视时都下意识地露出微笑。在走出入境口的瞬间我明白了。在穿过被家人和朋友们迎接的拥挤的韩国人中间……我明白了,现在我终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现在我又安全地回到了不需要向不认识的人微笑或打招呼的文化中。
*
挤满天花板的两人膨大的影子突然再也没有移动。无声息地,紧紧守着一条黑色的警戒线分隔开来。
……玫瑰。
“青春期的时候,对我来说最难的也是微笑。要演出快活、充满自信的态度,需要永远都准备好微笑和打招呼,对我来说很辛苦。有感觉笑和打招呼像某种劳动一样的时候,也有些日子好像一瞬间都无法忍受人们形式化的笑容。那种时候,我会甘愿被他们揣测为擅长巫术的东方不良之徒,低低地压下帽子,把拳头深藏在口袋里,摆出我能做出的最冷漠的表情来。”
西瓜从中间切开,像盛开的花一般的红色瓤心。
她偶尔轻微移动身体时,投射在天花板上的影子会大好几倍地移动。她的头和手哪怕只有一丝颤抖,影子都会像跳舞般晃动。
燃灯会那天的晚上。
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该死的国家和完全不认识的人对上眼都要微笑。现在真想再也不用笑着过日子,想随心所欲地生活。在家里我也不想笑。我不笑不是生气的意思,你们不要误会。”
片片雪花。
“……母亲总是筋疲力尽。为了代替父亲维持生计,搬家到美因茨,开了一家卖亚洲食材的小店后,家中就再难看到她的笑容。母亲总挂在嘴上几句话:
过去女人的脸。
每当他的沉默变长时,她都会稍稍移动身体发出声响。用手无意义地摸木质椅子的扶手,把头发往上捋一捋,然后再静止不动。
那时并不是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而是从梦中醒来,世界合上了。
“父亲总是非常坚定地回答没关系、不要担心,这种态度让母亲的忧心忡忡显得十分夸张,但过去之后才知道,母亲的话是对的。因为看不见的不正当待遇确实时不时就会有。在我和妹妹上学的学校里,和父亲做生意的德国企业和行政机关里,那种只能被称为人种差别视线的,藏着像冰一般寒冷彻骨的嫌恶与蔑视的目光,我无法忘记。”
感到一阵疲惫,她长长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现在她并没有真的感觉自己在这个地方。再次闭上眼睛,意识猛然要从真实中被推出去。也许睁开眼睛时,她房间客厅的天花板会占据整个视野。也许她会像平时那样,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
他的嘴角露出苦涩的微笑。
几个小时前,在没有人的教室里等待开始上课的三十多分钟里,她感到相似的混乱。总是先到教室等学生来的希腊语讲师不知为何没有进教室。喜欢坐在柱子后面的中年男人,靠着黑暗的墙壁、从牙齿缝中挤出单词的大块头研究生和经常眨着充满好奇心的眼睛、满脸青春痘哲学系学生都没有来。
不是,就这么把车开出去,出口没有缴费处怎么办?因为太远了啊,二楼那里肯定有缴费处。回去先结账再走……你听我说,我们不是外国人嘛!他们会认为我们是故意不付钱的。不是,就是说万一出口没有缴费处的话……这非常严重。为什么非要冒险?
黑板、讲台和书桌上全都空荡荡的。两台电风扇像相互不想理对方一样斜斜地朝着相反的墙面静止。学生们曾站着或坐着、相互说话或各自用手机和谁打电话的座位,现在空空荡荡,变成奇怪的痛觉进入她的眼睛。她紧紧闭上眼睛。她的时间和其他所有人的时间好像错位了一样。如岩石的断层一般尖锐地错开,她的时间似乎再也不能和他们的时间重叠了。在茫然地听到远远的车辆发动机声音的一瞬间,她把课本、笔记本和布笔筒扔进提包。没有关寂静的教室里的灯,只有她的皮鞋发出尤其响亮的声音,走向黑暗的走廊。
“……最开始在法兰克福以外国人的身份生活时,母亲总是忧心忡忡。因为我们是外国人,而且还是在人群中非常显眼的东方人,所以更不能出现失误,这是母亲的强迫观念。每次周末外出,她常因为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和父亲争吵。”
*
他拿起水瓶,润了润嘴唇。
“……你在听我说话吗?”
“……乘客中的一半是德国人,剩下的一半几乎都是韩国人。唯一的一个韩国女乘务员用韩语问我,请问您想喝哪种饮料?我笑了。因为在那架飞机上,现在我终于成了一个不起眼的人。”
像因湿气而变得湿润的音响中发出的声音一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变形了。
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再次发出些动静。
那音色是希腊语讲师的音色吗?她闭着眼睛在心中怀疑。是几个月的时间里在那寂寞的教室中听到的他的音色吗?是这样柔弱地颤抖着的声音吗?
飞机向东,一直向东……乘着偏西风飞上天空。每次看向窗外时,都像坐在巨大的箭上飞起来一样。不是向靶心飞去,而是用尽全力飞向靶子之外。
*
他稍微伸出舌头润了下嘴唇。一句和一句之间有很长的间隔。像在昏暗的地方写字,为了不让下一行和上一行重叠,尽量留出宽间隔一样。
有时候不觉得很奇怪吗?
“……离开在德国的母亲和妹妹,来首尔的时候,我只买了单程机票。虽然也短暂地想过要不要买不确定回程日期的往返机票,但不知为什么我不想那么做。”
我们的身体有眼睑和嘴唇。
在开始下一个话题前,他有些犹豫。视线固定在看不见的她的脸的方向。
它们偶尔从外面关闭,
*
也可以从里面紧紧锁上。
他脸上的光暗了。温暖的鸟蜷缩着呼吸。犹豫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和膝盖,发出一点动静。把拿在手里的水瓶放到椅子上。
*
“你在那儿吗,在听我说吗?”
她好不容易抬起沉重的眼皮,像还在梦里一样,想起落日下的老房子前的胡同。她正打算和年轻的母亲一起去附近的外婆家。到市场买点儿橘子吧,她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原本因为无法拉上外套拉链而手足无措的她,在那一瞬间眼前突然浮现出橘黄色柑橘。那不是真正的橘子,虽然不是真的在看,但看起来那么清晰,这让她非常惊讶。她马上换了想的东西,想到树也是一样。就像魔术一样,她眼中的风景本应该只有昏暗的胡同和一望无际的水泥墙,但她确实正在看着树。刚学会不久的文字的形状在那里重叠。“树木。”她发出声音念叨,然后一个人笑了。“树木。树木。”
她的脸色短暂地暗了下来。因为她想起了儿时和亲戚们玩的捉迷藏游戏。那是在父亲故乡集姓村小叔的家中。她的眼睛被毛巾遮住,堂兄妹们躲起来。她朝着好像能听到又摸不准动静的方向伸开手,听到忍不住笑出来的声音。就那样在空中摸索了好一阵,她突然感到一阵凉意,就那样站在原地不动。自己解开遮住眼睛的毛巾,猛地打开大门,在房间里四处看看,她才发现大家都已经到门外去了。
*
“……你是不是要走了?你家里人是不是该担心你了?”
“……我说的话,听起来很奇怪吗?”
右手缠着绷带,左手拿着喝了一半的水瓶的他突然不安地问。他伸直手臂,把水瓶放到床旁边的书桌上。
她睁眼看着他的面庞,看到了过去的伤疤和刚刚随意用手揉搓沾染上的新灰尘。她再次闭上眼睛。刚才看到的他少年般的面孔原原本本地,像儿时的魔术一般浮现在她眼前。
“……你在听吗?”
“如果不冒犯的话,我有想问你的问题。真的,请你不要误会……”
*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
她无声无息地听着他的话。她马上明白,他的脸上有某种像鸟一样的东西,那温暖的感觉让她立刻感到痛苦。
“就是,你是从一开始就……从一开始就不会说话吗?”
“我母亲是个很凶的人。无论是谁,她从来不容忍拿我的视力开玩笑。但那时妹妹是真的觉得很幸运。父亲近在眼前的未来和哥哥遥远的未来,她刚刚明白那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但母亲太过严肃,以至于理解不了妹妹。”
*
他举起水瓶,喝了一大口。她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种柔和的宽容。回想亲人之间的记忆是幸福的。昏暗而坚硬的他的面庞变得柔软,隐隐约约明亮了起来。
天花板上贴着没有花纹的米色墙纸,书桌上的书一动不动。草虫的叫声停止了。黑暗的房间中打破寂静的只有非常遥远的汽车发动机声音。风从开着的窗中吹进来,是像湿毛巾一样湿润的风。她想用凉毛巾擦洗自己被汗浸透后黏黏糊糊的脸,想擦掉他脸上新生出来的污渍。
母亲从正兴奋好奇的妹妹手中夺下塑料袋,严肃地盯着她。
“……你,是个做什么工作的人?”
“嗯,这是沙发,这是书桌。那是白色,这个是橘黄色。这样走路的话也不会摔倒。”
*
她在抽屉里找到不透明的塑料袋,马上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她直直地看着他在空中摸索的眼神和紧张的嘴唇,深夜里开始长出青色胡须的下巴和脸颊的轮廓。就像形成他脸部的线条和点中隐藏着需要解读的符号或象形文字一样,就像相信只要用简洁的线条描画他的脸庞就能露出几句安静的话一样。
在旁边听着的妹妹跑向厨房。
高中二年级的早春,她曾以《象形文字》为题目写过几首诗。她写着,希望字里行间能透出朴素的幽默。小写字母“a”是头和肩膀向前倾的疲惫之人;汉字“光”是根部向地下伸展,地上绽放光芒的灌木。呜呜呐喊的声音是窗框上并排凝结的水滴同时滚落的形态,是睫毛下溢出的眼泪的滚动。那是没有给任何人看过的,明朗、安静、纯真的诗。
因为闭上右边的眼睛,那时已经非常不好的左眼看所有的一切就都是模糊的。
但随着时间流逝,她写出来的诗不再是那样的诗了。渐渐地,她的语言似断未断般颤抖,最终断成一块块,或像掉出的一块肉一样碾碎、腐烂。
我大概猜得出那是什么意思。
*
“不是那样的。有明亮也有黑暗,只是会变得非常模糊而已。”
“……你为什么学希腊语?”
“……那时母亲回答了我。”
放松间她低头看自己的左手手腕。在被汗水浸透变得潮湿的黑红色头绳下面,很久前的伤疤也变得柔软湿润。不会记起来。如果要记得的话,如果一定要记得的话,不会感觉到任何感情。
她用湿巾润了润母亲黑色的嘴唇,举起水瓶倒在自己干瘪的嘴唇上,她继续低语。一想到再也无法继续下去时,她就会更快地说。终于,在她沉默的时候那件事发生了。如鸟一般的某种东西突然离开肉体,那具躯体再也不是她的母亲了。“妈妈,你去哪里了?”她都来不及想到为母亲合上双眼,只是呆呆地张开嘴唇问。
终于没有任何感情地,像想起只有很远的情分的他人一样,她想起那天的自己。“疯了啊。”黑暗中的人对刚恢复意识的她说:“竟然这么长时间把孩子给一个疯女人抚养。”从三寸舌和喉咙中说出的话、随便的话、湿滑刺骨的话、有铁的味道的话填满她的嘴。在这些话语像破碎的剃须刀片般哗啦啦倾泻之前,她先刺向要倾吐话语的自己。
她没有选择要讲哪种类型的话题的余地。儿时一家四口在盛夏玩水。铺了很薄的水泥的韩屋院子。从软管中涌出的透明的水柱。迅速地用水桶接水的父亲和哥哥。从发尖到脚趾都被淋得湿透而叫着跳来跳去的七岁的她。突然像年轻了二十岁一般,像假小子一样咯咯大笑着用水瓢向丈夫和孩子们泼水的母亲。
*
她屏住呼吸,一会儿又慢慢吐出来。因为想起了自己母亲最后的面庞。在最后的十三个小时里,母亲的眼睛和嘴半张开着呼吸。十几年前移民到阿根廷的哥哥夫妇俩正经由洛杉矶横跨太平洋往回赶。她不停歇地在母亲耳边低语。临终关怀医院建议即使意识不清楚,听觉也还在,不管什么都和她说说吧。
“……那天,你用希腊语在本子上写的是什么?”
“第一次知道我的眼睛总有一天会非常不好的时候,我问过母亲,那时候是不是会非常黑暗。……其实,这个问题应该问我的父亲才对。因为视力不好的是父亲和祖父、曾祖父这一边。但父亲是个冷漠的人,而母亲是对任何问题都会尽量详细回答的人。”
她摸着自己的嘴唇,像触摸磨损的锯齿的一部分。仿佛回想很久前退化的器官一样,在脑海中摸索话语颤抖、涌出的路径。
*
她知道,自己失去语言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某种特定的经历。
她感觉到他的沉默和草虫的叫声奇妙地形成某种节拍。哔噜噜,哔噜,像匆忙拨响的高音弦一样敏感的声音迟迟地覆盖上他的声音。沉默再次突然来袭,这一次拨响高音弦的敏感声音率先响了起来。
通过数不清的舌头和笔,在数千年间变得松散的语言。她用自己的舌头和笔,在一生中将它变得宽松柔软的语言。每当想要开启一个句子,衰老的心脏都会感觉到。皱巴巴的、干瘪的、面无表情的心脏。越是这样就越用力地抓住单词。一时间手心松了,钝的碎片落在脚上。紧绷的齿轮停止转动。被持续磨损的位置像一块肉,像勺子舀出来的豆腐一样,凹陷下去。
“到现在为止,只要戴上眼镜还差不多可以生活。……问题是以后。”
*
他停了下来。她眺望着漆黑的窗外的电线杆。密密麻麻的黑色电线隐藏着高压电流,固守沉默。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应该是想这样说。他应该很快明白过来,这对她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拜托。
无法和解。
“补习班不知道我眼睛的情况有这么差。因为没有特意告知的必要,所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所以……”
所有的地方都有无法和解的东西。
似乎很难一个人一直说下去,他常常陷入沉默。
明媚的春日,在公园长椅上一层一层叠着的报纸下面发现的露宿者的尸体中;深夜的地铁上,被汗水浸透的肩膀互相触碰,看向不同方向的人们无神的眼睛里;暴雨降落的马路,一直亮着红色尾灯的汽车队伍中;数千个冰刀划破的每一天里;如此轻易就破碎的肉体中;为了遗忘这所有的一切,相互说着却总是断掉的愚蠢的玩笑中;为了不忘记这所有的一切,用力压抑的话语,在这些话语不知不觉涌起的泡沫的恶臭中。
“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某个清晨或深夜,长久独处或身体生病后,难以置信般干净而安静的话语突然如方言一样流出,但那无法让人相信是和解的证据。
她打开水瓶的盖子,喝了一口水。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口。她听着似断未断的草虫声从窗户外传进来。
*
“……没想到会这么麻烦你。”
如浓浓的醉意一般的疲劳让她的意识变得迟钝。
*
她的声音像在梦中一样,从非常远的地方,断成一块块响起。
她想起自己亲眼见过的那个人。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被烧伤了,她说是在蒸膝盖的时候,医疗器具突然爆炸造成的。哭到岔气的三岁孩子一节拇指被切断。护士接过年轻妈妈用毛巾包好的一节拇指说:“我给您包在冰袋里,请您去大医院吧。我们医院没有能做缝合手术的医生。”背着晕厥过去的孩子的年轻妈妈眼睛里不自觉流出眼泪,只是一个劲点头:“我知道了,请快点,请快点准备。”在这紧急对话的同时,医院入口处的诊疗室中,一名中年女性一边洗胃一边哭喊着:“呃啊,呃啊!”喉咙上插着软管,所以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还很年轻的医生用粗鄙的非敬语训斥着那个女人:“所以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有的瞬间感觉好像可以理解你。
“所以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有时候再也不想说任何话了。
还听到医生用非敬语说出的话:
她费力地看着他的脸,努力直视他没有焦点的眼睛。
远处有人一直发出奇怪的高喊声。
用粉笔在暗绿色的黑板上写句子时,我感觉很恐惧。
四岁,不,大概只有三岁的孩子哭到快晕厥过去。
虽然是刚刚我自己写的句子,但只要离开眼睛十厘米以上,就看不清了。
不管是几岁,女人好像都会被烧伤。
发声读暗自背好的内容时,我感觉很恐惧。
在急诊室里,一下子涌来很多声音。
对泰然自若地从我的舌头、牙齿和喉咙中发出的所有音韵都感觉恐惧。
他对着空中短暂地伸了一下左手,然后又放在膝盖上。试图在不明确的虚空中对上眼睛的焦点,他的眉间深深地皱成一个“川”字。
从我的声音散发出去的空间的沉默中也感到恐惧。
“也许是因为你偶尔会在我手掌上写字回答吧。”
只要说出去了就无法收回的单词,比我懂得更多的那些单词,让我感觉恐惧。
“刚才,在医院的时候,我这样一个人说话也没觉得怎么样……
*
“感觉有些奇怪。
她想,现在听到的话不知道是谁说的。在极度的疲劳中,在极致黑暗且安静的这个房间里,她感到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她听不见任何话,没有窥探任何他人的内心。
*
有时候会感觉走在雾中。
她突然意识到,从刚才开始窗外就传来草虫的声音。这声音与通往她家的高速路旁的小路上听到的声音相似,没有的只是数千个冰刀般的汽车轰鸣声。
像在那个城市的冬天经常会出现的,从清晨的湖水推向市内的大雾,一直到傍晚都不会退去的日子。像要紧贴湿润的石壁,慢慢走过墙上的壁画被大雾笼罩、连痕迹都看不见的灰色建筑之间的夜晚。像没有人骑自行车的夜晚,看不见人的踪迹、只能听到沉重脚步声的夜晚,不管已经走了多久都好像永远无法到达冷清的家的夜晚一样。
一人拿着一瓶水,他坐在床边,她坐在长椅上。她俯视铺着木板花纹的仿油地毡地面和上面垂下的家具影子,然后视线转向贴着米色壁纸的天花板,两个巨大的黑影浮在上面。
*
“我有一个妹妹,她是个绝对不会称赞哥哥的人,但她说我泡的冰咖啡很好喝。她现在在德国,在合唱团里唱歌,是女高音中资历最久的。”
无论经过多长时间的洗礼,她都有不明白的东西。
“如果有眼镜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泡冰咖啡。
那天,血淋淋地躺在炽热沥青马路上的白狗为什么会咬她呢?
他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走向她。用左手拿出腋下的纯净水递给她,她站着接过水瓶。
那是它最后的瞬间。
“我自己可以。”
它为什么那样用力,用尽全力咬下她的肉呢?
“不,请你坐着吧。”
她为什么那样愚蠢,直到最后都想要抱着它呢?
他从床上站起来,走向冰箱。用左手打开冰箱门,摸索着最上面的一层,拿出两小瓶纯净水,夹在右边腋下。她想帮他,准备走过去。
*
“没法给你倒在杯子里了。偏偏是右手这样。”
“……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不,你坐着吧。我来拿。
她清清楚楚地听他说话,他并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她直直地看他,同样地,他也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难的事。书桌上斜斜照射的台灯的光下,他的脸蒙上一层阴影,她现在用尽全力遥望他。
“……你要喝杯水吗?冰箱里有几瓶纯净水。
“……你在那里吗,在听我说话吗?”
像现在这样离得远远地坐着,他好像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他有些尴尬地坐在床上,呆呆地看向她在的方向,然后用没缠绷带的左手指着餐桌旁边的冰箱。
她看到他直起身体。他穿的衬衫上星星点点露出的血迹现在已经变成褐色,她看到他慎重地迈着脚步向她走来。她看到他其实比她还要疲惫,正艰难地一步一步不要歪斜。
“想着尽量不要添置行李,就这样了。”
*
“对不起,家里没有电风扇。
“……对不起。
她走向那个稍微蜷缩便可以躺上去的木质长椅。没有坐下,而是把自己的包放在了上面。她依靠长椅站着,看着他四处摸索,没有摔倒一直走到床边坐下。刚才在出租车上,他也是那样自然地指着路。十字路口后,在第一个出现的路口左拐。看到Buytheway便利店后的第一个房子。出租车刚停下,他低声问她:“这里是Buytheway后面的第一个房子吧?”她没有回答,而是短暂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臂又马上松开。
“一个人说这么久的话还是第一次。”
“非常热的时候,我也会在那里睡觉。”
他勉强把疲劳推到脸后说道。弯着腰,向她的方向伸出左手。她凝视着他没有戴眼镜的眼睛,可以分清昏暗与光彩的眼睛,明晃晃地可以看到她的脸部轮廓的眼睛。
“这个房间里,那里是最凉快的位置。
“你可以把回答写在这里吗?”
“……请你坐在窗户下面的椅子上可以吗?
她看到一双不再在空中犹豫的眼睛,独自说了很久话的人的眼睛,一次也没有得到过回答的人的眼睛。
她把放在鞋柜旁的他的包拎起来,本想移个位置,又放了回去。湿润闷热的酷暑到深夜也难以消退,她的黑色罩衫现在有些湿漉漉的。扎起来又松开,乱七八糟地垂在肩膀上的头发也被汗水浸湿。他白衬衫的背部也完全湿透了。胸前稀疏的血迹已经干涸。绑着绷带的右手垂下来。两人的手臂和脸都被汗水浸湿。
“现在,要为你叫一辆出租车吗?”
“不用担心我会再碰到或摔倒。”
她用舌尖舔了舔下唇,张开嘴唇又紧紧闭上。她用左手托住他伸出的手,用犹豫的右手食指在他的手掌上写字。
“没关系。我只要知道位置就可以。
*
“啊,我的包放在这里了啊。
不。
“现在开始你不用扶我也可以了。
微微颤抖的笔画和点同时在两人的皮肤上划开又消失。无声亦无形,不用嘴唇也不用眼睛。颤抖和温度都即将消失,不留任何痕迹。
她一直走到上面堆着五六本书的桌子旁,打开放大镜旁的浅褐色台灯。在她往门口走的时间里,他伸手摸索墙壁,关了她刚才打开的荧光灯开关。当下面的开关开启,厨房餐桌上的白色白炽灯亮了。
我坐
她脱掉皮鞋,走向房间里面。这是一个简朴的单间公寓。用有很多木材棕眼的杉木制成的书桌和三尺长的书架旁边,放着用深蓝色床罩包裹的铁制单人床。洗手池上的架子上摆放着朴素的马克杯、饭勺和小盘子。旁边放着一台细长低矮的小冰箱。
首班车回去。
“你能帮我打开书桌上的电灯吗?不是天花板上的荧光灯,而是书桌上的白炽灯。太亮的话反而很难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