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慕大以他妻子的步态离去。他蒙了，按照记忆，走到狮虎山前方空场的长椅上，开始看李小龙特辑，六个小时后，响起劝告游客退场的广播声。动物园下午四点半劝退，五点关门。
这是另一个世界？
随着广播不断重复，李小龙化作全世界。退场的每一个游客都是李小龙，走在李小龙构成的路上，李小龙构成的狮子老虎由李小龙构成的铁笼囚禁……他领悟了李小龙发明的截拳道，赶在大门关闭的最后时刻，跑出动物园。
第七十二届戛纳电影节遇上，六十一岁的百慕大开玩笑，说后悔两人年轻时没睡过，否则该多美。他说已睡了，按唯心主义理论，这么想了，在另一个世界便会实现。
——本该是这样。
仔细看她，竟是百慕大！但又不像是，面色暗黑，鼻头肿肿，嘴是歪的。一个不漂亮的百慕大。
但直至劝退广播停止，开悟的异相没有发生，他只得还待在长椅上。对面长椅也坐着二人，动物园保卫科开始巡逻，检查滞留游客，对面二人中的一人挥了下手，巡逻队便似看不见他们，鱼贯过去。
不是此情况……
四下寂静后，对面二人朝他走来，左侧是卖香港杂志的小贩，右侧一人背装拳击手套的牛皮筒，笑容可掬，自报姓名“杜小刀”。
他：“有。”
——不对，不对！
她掏出钱，买下蛤蟆镜，带他找卖香港杂志的小贩，报出杜小刀名号，让小贩一块二角卖了，然后问他：“一块二你有没有？不够，我给你添。”
相逢杜小刀，是初试截拳道，打了巴顿五十六之后。
很想她，祈祷眼前的一切不要转瞬消失，撑得越久越好。他幸福地笑了，等着下面的事。
杜小刀在南北城推行“用刀可耻，抡拳头才是本事”，为做表率，自己也练上拳击，上了瘾，四处跟人比。巴顿五十六凑近就摔人，遭玩拳击的人忌讳，没法打也打不过，听说让人拿拳头揍了，一身祖传跤术用不上，杜小刀大感兴趣，寻到弹簧厂……
……原来是回忆。
袁牢记从长椅上站起，杜小刀解释，这里黑货是他提供，从未发生假冒他名号斩价的事，小贩见是个女的，被她气势吓住，以为是杜小刀新搭上的傍家。
他也去了，见是借钱的姑娘。一九八三年，他受杜小刀牵连，从工厂辞职，问她跟不跟他南下深圳，她爽快答应。
袁牢记说不认识她，平白无故地帮忙。
为还钱，他要留她地址电话，她说不用，她会去弹簧厂。一个月后，同事说工厂理发馆调入一位女理发师，时髦漂亮，前所未有，令理发人数倍增。
杜小刀表示理解，北京女孩仗义。
啊，这是他跟妻子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之后发生的事是她没买蛤蟆镜，把身上带的钱全部借给他，五元。经过砍价，小贩以汾酒价成交。
“十天内我准能把她搜出来，南北城说大不大，但追究女的没意思，希望你把事担了。补交十一块五角，再交三十块罚款，不愿交这三十，可拿挨打换。不欺负人，你可以还手，三拳抡不倒你，我停手。”
出门带了三块钱，门票花去五分，嘱咐小贩别卖他人，沿栅栏行走，见一位试蛤蟆镜的姑娘，衣着值钱，样子善良，他大胆打招呼：“我在弹簧厂工作，是一名保卫科干事，姓名袁牢记，办公室电话是……”
袁牢记选择交钱，再有八天发工资，到手即送到动物园。杜小刀认可，让他留工作单位地址电话。他写后，怒了杜小刀：“你保卫科的呀！会打不打，您耍我呢？这样，三十块我不要了，五拳抡不倒你，十一块五你也留下吧。”
李小龙逝世的纪念册，小贩喊价十二块。厂长喝的汾酒七块五，十二块可买瓶茅台。
拳击比赛一九五八年禁止，二十年时光已找不到人会，他们这代人的拳击是——戴上拳套就是拳击，打之前相互嘱咐“讲好了，不上脚啊”。
他翻了翻香港杂志，见到一身是血的李小龙，各种踢腿，整整七十页照片。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国人形象，令他产生一股力量，自骨骼里炸开。
保卫科练拳击，袁牢记还不上手。厂长传授“飞云浦武松脱锁连环脚”后，他仍挨打，拳击上没用。
买票进动物园时，看到好多不带小孩的单身青年，以为跟自己一样来怀旧，原来是买黑货。莫斯科餐厅地界进人多，会惹麻烦。
一日受伤歇在家，厂长女儿来看鱼，眼亮得让人心慌。她听她爸讲了，她是他师父，“既然是师父，就传你点东西吧”。
果然，是新一茬狼与雪豹。失落前行，走过大象馆，是动物园东侧尽头，三米高铁栅栏隔断，外面是莫斯科餐厅。栅栏间距伸不进人头，可伸进手，莫斯科餐厅那边站着七八个挎背包的人，向动物园游客卖美国摇滚乐磁带、假劳力士手表、蛤蟆镜、日本电子表、香港杂志。
她爸让她转告，飞云脚可用于拳击，虽有规则保证，但你上脚，人的本能反应还是会防范，这时候你出拳，别人躲不过。“别人两个拳头，你四个拳头，还怎么跟你打？”
回京工作，没去动物园。不是因为明白了，它俩的热情是想吃小孩，是算计它俩应该死了。
他质疑，上脚犯规。她：“没让你踢出去，假动作。”
狼群里个头最大的一匹狼，老了抢不到食，身上总有几块咬伤，会直奔他而来，要说话似的盯他，他不走，它不动；雪豹见他来了便立即跳起，身体扩张到最大面积，降落伞一般落地。
他：“假踢，也不行呀！别人受吓唬，还是会说我犯规。”
次日是周日，为躲厂长女儿，袁牢记去了动物园。小时候，动物园里他有俩朋友，一灰狼一雪豹。
她盈盈一笑，少女方有的美丽非凡：“我爸知道你必有此一问，让我代答，只要你动腿幅度小于四十五度，敌人身体会做出反应，但大脑没印象，记不住你动过腿。打架，就是要打人个不明白。”
旧的任务没辞掉，新的任务又压下来。厂长走后，他望向床头的热带鱼，恨不得倒到足球场上。
心服口服。他向她鞠躬，扬脸的时候，她笑容还在，他在那一刻喜欢上她。
厂长：“以后，你就是我的面具。我会提拔你当中层干部，通过你办一些我不方便办的事，你我合成一个佐罗。”
——错！错！没有这一段。
厂长的泪终于落下，承认自己装㞞了十年。《佐罗》在欧洲票房惨败，在亚洲火爆，因为共鸣大，亚细亚土地上，示弱与扮愚是生命的保障。佐罗戴上面具后骑马耍剑，帅得不像话，观众觉得那是阔别已久的自己，正义与勇气的模样。
厂长从没让女儿给他讲过拳，她当他师父，是厂长和他的秘密。他能打败杜小刀，是截拳道开悟后，泯灭人我差距，感觉与对手血肉相连、神经相通。
《佐罗》的故事是，新阿拉贡地区恶势力过于强大，佐罗不得不装㞞，生活里扮演一个懦弱、愚蠢的人，戴上面具后，在不露真面、查无此人的情况下才敢行侠仗义。
杜小刀抡拳冲来，他似身体不舒服，随便甩手，落在杜小刀腮部。那里神经丛密集，令杜小刀晕地三分钟，起来后请他去鸿宾楼吃饭……
这次，厂长把汾酒喝完了。《佐罗》对厂长造成伤害，含泪诉说：“看电影的时候，一个人说怎么那么像保卫科新来的小伙子？一下所有人就都这么说。你觉得像你么？你只是徒有其表。我才是佐罗。”
眼前世界，“泯灭人我”的精神转换未出现，杜小刀和他是明明白白的两个人。袁牢记用飞云脚假动作，令杜小刀错误反应，一拳砸上他腮。不是截拳道，还是设计、实施，技术的击倒。
估计明天上班时间，厂长会看到。不料刚摆上，厂长便敲门，带四两猪头肉、一盒果脯，问：“我的酒还在吧？”
等待杜小刀苏醒，袁牢记陷入迷思：厂长女儿没教过我，我怎么会的假动作？
上次厂长走时定下暗号，有紧急情况，摆三盆月季花。他买了，阳台摆一盆、二盆搁室内。同事走后，他全摆上阳台。情况紧急，他想辞去“占据她全部课余时间”的任务。
到鸿宾楼，百慕大果然没来，杜小刀没这妹妹。三位老炮儿当陪客，杜小刀表演刀技，让一位老炮儿向自己扔纸烟，砸脸上算输。邻座距离，纸烟脱手即一刀两段。如此快的反应，防不住袁牢记拳头，这是杜小刀服气的原因。
他叫袁牢记——牢记父辈是为劳苦大众打的天下。
再快的反应，也无法同时做出两个反应，这是杜小刀挨打的原因。剃刀削向纸烟的同时，任何人扔第二根纸烟，都会打到杜小刀脸上，他的拳头也如此——袁牢记犹豫再三，没讲这道理，讲了唯心主义。
电影结束，厂长女儿找来，涨红脖颈，喊声：“袁牢记，像你！”撒腿便跑。吓坏俩同事：“这丫头在厂里没人敢沾，她爹是个耍手腕的人，小心小心。”
按照记忆，与杜小刀一生交情仅此一顿饭。杜小刀私造手枪，通过弹簧厂第三车间主任偷了四箱枪膛弹簧，为不牵连袁牢记，表达敬意的一顿饭后，再没找过他。
阳台可放三把椅子，他约了保卫科二位同事，备下茶水瓜子。足球场上的人自备板凳，俯视到厂长与民同乐，带着女儿落座，他松了口气，约同事就是避免她来。开始放映，感觉怪异，银幕上的人像是自己。
但一九八三年杜小刀事发，拒捕丧命，第三车间主任入狱，袁牢记因为这顿饭交代不清，被迫辞职。
晚全国公映一周，《佐罗》来到工厂，在足球场露天放映。他家在二层，阳台被称为皇家包厢，与足球场有三十度差角，房子分他前，房管科的人来这看电影。
果然，酒席结束，杜小刀说：“咱俩交情，就这一顿饭。以后我碰上事，你别帮，你有麻烦，我不管。”
一千七百年来，他家克服此遗传性格的仅父亲一人。他没克服，一想到厂长女儿，祖先的弱点全部显现。
回到十六平方米的家，见喝光的汾酒瓶还在，厂长的分身般立在窗台，袁牢记踏实了，沉静的幸福感，眼前世界虽小有颠倒，但大差不差，还是一样的事，一个月后，妻子该出现，之后两人有三十八年……
公元二〇〇年的官渡之战，人少的曹操打败人多的袁术。他家祖上是袁术一族，袁术败给曹操，因为优柔寡断，越重大的事越拖着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