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汇报,真没教。被工厂开除,家乡人削出三百支操练木枪迎接父亲,正逢号召扩建民兵,生产大队任命父亲为民兵指导员,教授解放军刺刀术,按每日耕二十亩地的工作量计算工分,每月补助四斤猪肉二十个鸡蛋。
他一口干,呛紫脸。厂长大笑:“你体格不行呀,你爹本领没教你?来,打几手拳看看。”
父亲抵住政治、物质的双重诱惑,坚守受监管身份,死活不教。对儿子更不能教,不教人民教儿子,等同犯罪。
厂长举杯:“你爹打过孟良崮战役,战场上掺不了假,实实在在的好汉。敬你爹。”
厂长叹息:“真金不怕火炼,你爹确是好汉。只是耽误了你……你爹不教,我教!”
“有。”
教的是“飞云脚”,全称“飞云浦武松脱锁连环脚”。评书《水浒》有一章《恶斗飞云浦》,讲武松犯法,解往外地,衙役收了黑钱,走到野山飞云浦,动刀杀他。武松脖子戴枷、手上困锁,只能用脚的情况下,踢死四位衙役,脱身而去。
次日中午,保卫科接到厂长电话,让他别去食堂,回家等着。厂长带来四个馒头、一碟猪头肉、一瓶昂贵的汾酒。吃过十分钟,厂长问:“听说当年你爹转业到保卫科,按规定先去警校受训。学破案推理,你爹费劲;学擒拿格斗,你爹把教官打了。有这事吧?”
共四招,跺足弓、踩脚腕、踹胫骨、蹬膝盖,一小时教完。常人为踢腿有力,会上身后仰,伸展双臂维持平衡。武松戴枷,后仰易摔倒,双手锁着,无法伸展。在上身不动的情况下,不好踢出力度。
不敢不让她铺,晚上躺在牡丹花上,觉着要出事。
学会容易,练成难。练成了,出腿隐蔽,百发百中,对手根本反应不过来。厂长将汾酒留下,说明日中午还来,出门时眼含深意:“飞云脚还有第五招。我不教,要你自己悟。”
厂长去上海出差买了十条,为厂里年轻人结婚备下的礼物,他在同事家见过。估计她自己拿的,她爸不知道。
第二日,他没悟出什么。厂长提醒:“昨日教的,只能踢断人腿,武松在飞云浦可是踢死四人!怎么踢的?”惊得他叫一声,还是没想出来。
引来了厂长女儿,一个十五岁姑娘。为看鱼,她脱鞋上床,待了三小时。嫌他床单老旧,第二次进门,抱来新床单,粉红底色,大红牡丹花图案。
厂长:“傻呀?武松踢了人裆。”
枕头下移,从此脚够到床边。每晚睡觉,顶着一片水,为了做梦能看到海洋……三月后,他买了虚拟的七十个鱼缸,热带鱼增至三十五条,品种越来越高,最高一条值四十六个缸。
说得他满脸通红,厂长惆怅:“我学的时候,等师父这最后一句,用了五年。”他不傻,忙敬酒。
工厂里有幼儿园、医院、澡堂……什么都有,到房管科修缮组要做窗户的材料,花二日做出个等床宽、一米高、四十厘米纵深的缸,贴床头靠板固定。
厂长一饮而尽:“人年轻的时候,太容易出错。”
“缸自己做。”递上张纸,画了配材和组装法,解释几句,听着容易。他买了个铅笔画的缸,带回家三条鱼。
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部队来家乡招兵,选报兵种时看到“工程技术兵”,十七岁的厂长想当然地认为是雷达、无线电等高端技术,比坦克兵、炮兵还有趣,毅然决然地报名。
“缸多少钱?”
做了十个俯卧撑、绕场跑一圈,答了家庭情况,便录取通过。奇怪挑选科技人才为何如此轻率。穿上军装,才知工程技术兵是建筑工。厂长建了十年苏式楼房、三年防空洞、五年盘山道,付出全部青春。
问小贩多少钱一条。小贩说只卖缸不卖鱼,买了缸,鱼陪送。
飞云脚是修盘山道时一个老兵教的,深山里唯一的生活乐趣。五年后老兵赶赴西藏挖穿山铁道,厂长升为干部调去北京军区。部队工程需保密,无法通信,两人几乎不可能再找到对方,洒泪而别时,老兵说出踢裆秘诀。
头月工资,想不到地多,工厂和农村是不一样。三分之二寄给父亲,三分之一留下,准备攒着,每月累积,一年后买个收音机。没攒下来,周日过眼瘾,逛旧电器市场看收音机样式,竟发现角落摊位卖热带鱼,少年记忆,是作为资产阶级趣味而被禁绝。
厂长陷入伤感:“我女儿也会出错。”
拎东西出门,感慨遇上了好人,来了好地方。
“怎么会?”
按农村习俗,他承认错误后,并不拿土特产,开门外走。厂长大喝:“东西带走!别脏了我这地方。”满脸黑气,真的怒了。
厂长:“会。社会风气不好。”女儿功课不好,未能考上好中学,她的中学小痞子多,听说好看点的女生都已失身。
现任厂长是工程兵出身,有着军人的大义凛然,对他进行了严肃批评:“年轻人,你看低了我,也看低了你自己。如果秉公办理,都要换算成私人交情,社会风气就坏啦!”
她属于好看的……吓着了他,忙说“不会不会”。
知厂里对父亲有补偿之心,和父亲通信后,父亲寄来土特产,让送厂长。厂长早不是父亲当年那位,十年里换了六位厂长,半数入狱。
“会。”
考虑他日后结婚,厂里提前发了张双人床,仿苏制式,按一对大胖苏联男女体格标准,木料沉重,脚下余空还能躺一条狗。床头靠板高一米四,并排三门的苏式教堂造型。是五十年代厂级干部配床,六十年代批判官僚作风而弃用,最后一张库存。
厂长后悔,不该小时候给女儿喝牛奶,以至她过分发育,已有种种迹象,耐不住要发情闹事。为不让女儿出错,跟小痞子混到一起,厂长要求他用热带鱼吸引女儿,耗光她全部课余时间。女儿和他差七岁,巨大的年龄差距,让厂长放心。
他去了,按父母累计工龄,分到间十六平方米的房,十六平方米之外有独立厕所厨房和一个四平方米阳台。过分大了,他这岁数青年多住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结婚者分九平方米单间,几户公用厕所厨房,没有阳台。
“习武人可以代师授艺,也可以代徒授艺——我教了你飞云脚,但你名义上的师父是我女儿。”
十年后,此事重审,定为错判。父亲已踏实务农,说儿子二十二岁,大得不能再大,希望子承父业,由他回保卫科。
厂长还是对我不放心……当即表态,敬师如敬父母,从此您女儿等于我过世的母亲。
一九六八年五月,父亲值夜班,抓到一个盗窃食堂冷冻肉的小偷,审讯时使用了唯心主义言论,小偷在转送公安局后告发了父亲。父亲交出存枪柜子的钥匙,被工厂开除,回了家乡,受生产大队监管。
厂长满意,钱包里抽出女儿照片:“磕头是封建迷信,你鞠三个躬吧,就算行过全套拜师礼,有了永生永世的名分。”
一九五五年,父亲光荣退役,转业到国营工厂当保卫科干事,长期掌管五支步枪、两支手枪。保卫科领工厂工资,与公安局联合行动,除了看管厂区财产,还维持附近街面治安,侦缉潜伏的特务。
如对遗像,深鞠三躬。
终于对了。
厂长说身居厂长职位,不能跟任何人建立私交,否则无法秉公办事,为避嫌,不会再来他家。以后如有紧急情况汇报,便在阳台上摆三盆月季花。
他的家谱可远溯到公元二〇〇年,历代先人参加过官渡之战、淝水之战、虎牢之战、鄱阳湖之战、白沟河之战等“以少胜多”闻名的战役,一千七百年来习惯性站在人多的一方,直到一九四七年的孟良崮战役,二十七万解放军对四十五万国军,他父亲在人少的一方。
厂长出门时眼含深意,说了句:“有你的好处。”